畏寒畏热,或者说寒战高热是鼠疫的典型症状之一。
郝瑾瑜万没想到仅过了一天,刘子骏便会出现这样的症状。虞蓬诊脉过程中,手抖得几乎没法摁住脉搏。
“殿殿下确实得的是,是……”
他不敢说下去,眼泪和汗水一并落下。
郝瑾瑜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像断了信号的老式电视,脑海里一片滋啦啦响的雪花。
“这怎么可能?你是不是诊错了?整座城没有一例鼠疫报告,殿下怎么可能会得?”郝瑾瑜急切地询问。
后水村的疫情没有外延,怎么可能穿过几十里路,精准感染太子。
难道是刘子骏送兵士入村时得的?
他也去了,为何安然无恙?他的身体素质比刘子骏差多了!
虞蓬跪地,头重重磕在木板上,哭喊道:“微臣该死!微臣该死!”
他每日用草药熏染太子寝室,从未有一日断绝,怎么也想不到殿下为何得了疫病。
郝瑾瑜有些站不住,扶住椅子做支撑。
刘子骏面色苍白如纸,寒战不止。听到虞蓬的话,眼神流露出几分茫然,而后恢复清明·。
他缓缓道:“封城,封府,出府者格杀勿论……”
“殿下……您……您……”虞蓬头磕得连连作响,“臣定……定治好您。”
“桌上有一张官员名单,圈红的名字调来,处理苏淮灾疫。孤的住处封死隔绝,除医官外,任何人不得入内。孤患疫,瞒而不奏。”
刘子骏说话的嘴皮已然有些不利索,抖动得厉害。他还是尽量一字字交代清楚。
他看向泪眼婆娑的郝瑾瑜,道:“你离开!孤绝不会死!”
说罢意识逐渐涣散。
虞蓬连滚带爬地起身,冲出去熬药。
郝瑾瑜一把握住对方的胳膊,走到桌前将官员名单交给他。
“你熬好药物放置在门外,我会拿过来喂殿下喝。如今医官分散各地,府衙只有两名医官。两百余人不可没有医官看顾,除每日一次的就诊,你无需进来,也不准任何人进入,这里一切由我照顾。”
虞蓬震惊不已:“大人,但是殿下说要您……”
“我是离殿下最近的人,最有可能染病,我照顾他最合适。你去给我找两副皮质手套,我会保护好自己。”
郝瑾瑜说着说着,竟有几分恍然——原来他是离刘子骏最近的人。
刘子骏身为太子,旁人见到他,离得老远,便要跪下行礼,不可靠近。即便同人商量事宜,也要隔着一张桌子。唯独他,仗着先生的名义,离他那么近。
郝瑾瑜不容虞蓬拒绝,异常强硬。
他对疫情了解得很少,但大半能确定鼠疫的传染方式是呼吸感染和体.液感染。
郝瑾瑜要虞蓬仿照制刘子骏送他的口罩,又制作了好几副。脚穿皮靴,手带手套,裤脚和袖口用红绳扎紧,穿着的中衣被艾草熏染,防止鼠虫咬到自己。
他端着药汁,走向床边,呼吸有些急促。
自己常想死不死的无所谓,但真直面死亡,还是有几分心虚。
刘子骏全然陷入昏迷,身体因寒冷不停抽搐。勺子放在嘴边,不知吞咽。
郝瑾瑜心一横,掰开他的嘴,慢慢灌了进去。
药汤洒了脖颈到处都是,郝瑾瑜便拧了热水帕子,替他擦拭。
“冷。”刘子骏呢语。
郝瑾瑜从衣柜抱来被子,一层层给盖上。没过一刻钟,刘子骏言道“热”。
他便又一一挪开,拿起玉骨扇,坐在地上,替他打扇。
刘子骏寒热交替,一会儿喊冷,一会儿喊热,郝瑾瑜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折腾,累得气喘吁吁。
直忙到傍晚,却发现刘子骏的病症不减反重,呼吸急促地喘息,脖颈、胸膛、手臂开始浮现淤青的血斑。
他高喊一声:“太医。”
内心从未如此惊慌过,鼠疫的病症急切,发病至死亡可能不会超过三日。刘子骏这样下去,活不过今晚。
虞蓬进来,看到这种情况,吓得当场软跪在地。
“药喝了三次,救治及时,为何太子不好?”
郝瑾瑜这般问着,其实心里清楚,鼠疫在古代治愈的可能性很低。
“臣无能。”
虞蓬犹豫再三,说道,“殿下生死危机,臣曾在古籍上看到一种放血疗法,可治疗鼠疫。这种办法危险难料,臣斗胆想要一试。”
“这……这太危险了……”
人还没死,万一大量失血,不死得更快。
刘子骏从昏迷中短暂清醒,听到虞蓬的话,虚弱道:“试。”
“孤若死了,尸体连同住处烧掉。”
他看见郝瑾瑜,神色难以言喻,复杂得郝瑾瑜不明白他到底是责备还是感激,亦或者还有其他什么情绪隐在其中。
虞蓬大惊:“殿下万万不可啊——”
“甭说废话。”
郝瑾瑜双拳紧握,咬着嘴唇道,“放血吧。”
虞蓬不敢怠慢,剥去刘子骏的衣裳,以金针刺百会穴,提住一口气。扎破数道生死穴位,鲜血涓涓而流,床榻血流如河。
刘子骏双眼紧闭,仿佛淹没在血色的海洋里。
“好了。”虞蓬撤了金针,包扎止血。
郝瑾瑜掰开刘子骏的嘴巴,一勺勺喂药,机械般的。汤药见底仍旧无所察觉,一勺勺舀空气。
“大人!”虞蓬小声提醒。
他方才如梦初醒,呆愣地注视刘子骏。半披的发丝浸在血里,如同安静的尸体。
心剧烈地疼痛,生生撕裂般。郝瑾瑜捂住胸口,半跪在床前,泪珠如串。
“大人,殿下的生死就看今晚能否熬过去……”
虞蓬心想,两人的师生情谊竟是真的深厚。
郝瑾瑜擦了擦眼泪,抬头看向呼吸微弱的刘子骏。猛然发现血色浸染的枕头,红色弥漫中浮现出零碎跳动的黑点。
他不明所以地凑近一看,目眦欲裂:“跳蚤!是跳蚤!”
好阴狠的心思!好阴狠的诡计!
“快!快!快把太子搬出去,重换房间!”郝瑾瑜大声道。
昏迷的刘子骏被送进驱鼠蚤的药桶内,郝瑾瑜带着手套,为他清洗身体和头发。
洗过两遍,细细检查过各处,确认没有跳蚤,用干净的新棉被包裹着,送到熏染消毒过的新房间。床品亵衣全用高度数的白酒泡晒过。
郝瑾瑜小心地为刘子骏穿好亵衣。
头枕在他的膝上,方便用毛巾擦拭干头发。
“娘亲……娘亲……璋儿找到吃的了,您醒醒,娘亲您吃一口……不要离开璋儿……”
刘子骏呓语不停,紧闭的双眸划过两道泪痕,脆弱而令人心痛。
郝瑾瑜身体微僵,放柔声音道:“我在。”
他的声音本就偏中性,雌雄莫辩,不然也难以扮假太监未被人怀疑。又如此柔软,好似真的女声。
刘子骏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恢复深眠。
璋儿是刘子骏的小名吗?原身对于十岁前的刘子骏,不甚清楚。
但即便再不受宠,也不至于挨饿啊。怎么听刘子骏的呓语,她的母亲好像是饿死的?
应当是自己瞎想了。
虞蓬又熬了药,端进来。
把过脉后,他抹着眼泪道:“大人,殿下脉搏平稳了!殿下性命保住了!”
郝瑾瑜“嗯”一声,挺直的脊背脱力般,倚靠床头板,好似自己也经历了一场生死危机。
深夜。
“水……”刘子骏虚弱的声音响起,眼睛睁得溜圆的郝瑾瑜赶紧倒了杯温水,喂到嘴边。
刘子骏睁开眼,借着月光,望见郝瑾瑜的神色,同月光般温柔。
水入喉咙,如久旱的田,遇到了一场春雨。
刘子骏的心田,春苗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