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命定
殷无峥因凤栩的话而怔住须臾,目光微沉,他说不出那句“自作多情”的讥诮,足足沉默了良久,才开口:“理由呢?”
凤栩理所当然地轻声:“因为我快要死了呀。”
“你不会死。”殷无峥轻抚上凤栩的脸颊,轻柔而不容拒绝,仿佛想要触碰到小凤凰深藏着的、支离破碎的魂魄。
凤栩却笑了,“殷无峥,我早说过,我的生死由不得你,即便是天子也总有无能为力的事。”
殷无峥不置可否地沉默。
他没办法阻止一心求死的凤栩。
“当年朝安城风头最盛的靖王尚且不能事事遂意。”凤栩的眼神变得悠远,他从无数碎片中的记忆窥见曾经的自己,那是骄狂到不可一世的靖王,却又在眨眼间成了笼中的囚鸟,他慢吞吞地接着说,“太贪心只会失去更多。”
殷无峥却宁愿他不要这样通透,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有代价,成长也一样。
他不敢想是怎样的代价,让怕血怕脏的娇气小凤凰成长为如今的模样。
凤栩最后的一丝清明也渐渐被缥缈的愉悦取代,意识彻底坠入云雾般虚假的欢愉中,而他也难以自制地亢奋起来,本能想要寻求更多,那是半梦半醒的迷离,眼前的一切都仿化作斑斓的光影,他只知道抱着自己的人是殷无峥。
殷无峥发觉怀里的凤栩开始不那么安分,先是轻轻挣动了一下,又伸手环住了他的颈,他比凤栩高出许多,凤栩踮起脚也只能贴在他颈上又亲又蹭,他的邀欢向来如此,放荡又矜持。
“殷无峥。”凤栩轻柔地唤,语气中是浓郁滚烫的欲念,还有一丝古怪的急切。
殷无峥垂眸瞧他,见凤栩玉秀的眉眼间盈满妩媚风情,迷离神色却暗藏着歇斯底里的疯,这些日子以来,他已习惯了凤栩阴晴不定的变化,也隐隐察觉了些许端倪。
凤栩平日里虽然一副不求生但求死的模样,但每隔几日,他就会来这么一出,就如重逢那日拿火烧自己一样,极其贪恋痛楚亦或是欢愉这些强烈的刺激,人也变得不大清醒,只知道缠着他。
“凤栩。”殷无峥轻声试探,“想要什么?”
“要什么…”凤栩的唇贴在殷无峥颈侧低低呢喃,他近乎是依恋般地将自己埋在殷无峥的怀里,贪恋般在他颈侧轻嗅,再次开口时字里行间都是偏执的疯,“在我身上留下伤吧殷无峥,我会一直记得…你给的痛。”
殷无峥错愕愣住,凤栩的身上有很多疤痕,其中犹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手掌心,但他们相识五年,殷无峥对凤栩动过手,却从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伤痕。
他想了想,似是蛊惑引诱般低声答应:“好,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
凤栩不肯说,他伏在殷无峥怀里,像是往日的靖王那样任性执拗,“我就是要。”
殷无峥拿他没什么办法,便将人拦腰抱起,刚欲回房去,周福从门外匆匆而来。
“陛下。”周福垂着眼,“晏小将军在外求见陛下。”
殷无峥动作一顿。
他怀中的凤栩也听见了,即便是被药性拖入混沌纷乱的幻觉中,凤栩还是下意识紧紧搂住殷无峥的后颈,不由分说地凑上去吻在殷无峥的脸颊。
将近入夜,殷无峥迟疑须臾,才说:“去问他有什么事。”
说完又低头安抚般在凤栩额心轻轻一吻,对他低声说:“倘有要事耽搁不得,且听一听他怎么说。”
凤栩双眸遽然一亮,他攥着殷无峥的衣裳说:“让他进来。”
周福的脚步也一顿,以询问的眼神瞧向殷无峥。
殷无峥沉默须臾,对周福点了点头。
凤栩便对他冁然而笑。
不多时,周福引着晏颂清而来,他一眼就瞧见被殷无峥横抱在怀里的凤栩,不由得当场怔住,凤栩更是满含愉悦与挑衅地瞧了过去,故意在他面前亲昵地贴着殷无峥的颈,在瞧见晏颂清怔愣后倏尔阴沉下去的脸色时,凤栩的笑更深了。
殷无峥并非没发现凤栩的小心思,可凤栩这样顽劣的举止反倒让他心安,自然纵着他,甚至低头与凤栩轻碰了碰额心,低声说:“别闹。”
又瞧向晏颂清,“有什么事?”
晏颂清咬了咬牙,这才堪堪维持住自己翩翩公子的风度,垂首道:“回陛下,臣父亲不日便要入城,臣想去城外相迎。”
其实这是件小事,晏颂清去接自己亲爹,何须特意入宫来说?一道折子便能禀明的事情罢了,他不过是……想来见见殷无峥。从那人君临天下后,晏颂清便感觉到他们之间与从前截然不同,哪怕往日殷无峥也性子冷淡,可如今就是不一样了,殷无峥的那条路,不许他涉足。
晏颂清不甘心,尤其是见到在殷无峥怀里肆意挑衅的凤栩那一刹,他嫉妒得要疯了。
“随你。”殷无峥皱了皱眉,抱着凤栩进门之前顿住,头也没回,只是淡声说:“日后这种事上奏请旨,无事不得入后宫。”
直到那扇门关上,晏颂清都没从怔愣中回神。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同的,从殷无峥还是狼狈的西梁王长子时,他就知道殷无峥绝不会甘居人下,于是之后的接近顺理成章,在他看来是对落魄的殷无峥伸出援手,一直到打进了朝安城,晏颂清都从来不觉得他只是个下属,至少……至少在殷无峥面前,他应当是特别的。
晏颂清难以置信地想,难道在殷无峥眼里,他和庄慕青还有段乔义他们没什么不同么?
“晏小将军。”周福垂着头恭顺地提醒。“该走了。”
可晏颂清还站在原地,周福也不急着催促,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说:“再不走可要听见些小将军不爱听的动静了。”
晏颂清的神色骤然沉下去。
而屋内也适时地传出凤栩隐忍克制的一声低叫。
晏颂清的脸色更难看了。
周福不作声,心想老奴可是提醒您了,谁让您自己不走的呢。
022.疯臣
殷无峥这次节制得多,无论凤栩怎样引诱也不再继续,于是天不亮他起身去上朝时,精力尚存的凤栩也醒来了。
凤栩瞧着殷无峥熟稔地穿上龙袍,佩上冕旒,玄色袍上金龙腾云,年轻的帝王神色冷峻,眉眼间尽是经年寡言少语积存的沉稳威严,俊美如玉的容貌也掩不住他的冷肃。
殷无峥其实生了副有些薄情的长相,鼻似剑脊,冷眸薄唇,他不似常年寻欢作乐的纨绔那样虚白,而是白如月下冷玉,五年前刚刚及冠的他要比这会儿的帝王稚嫩些,可生得高大挺拔,哪怕肤白如玉也没人敢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凤栩不喜情事,无论男女一律避之不及,唯有与殷无峥初见的那日,他尝着了欲念的滋味。
彼时的凤栩不晓得,从不重欲之人忽而对一人生出偏执是因悦爱那人,由爱而生欲,偏偏对情爱懵懂的小凤凰在明白什么是占有时,还没学会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都是阴差阳错。
殷无峥穿着整齐后回头便瞧见凤栩屈膝坐在榻上,两条手臂交叠在膝上,下颌就垫在上头,瞧上去乖巧得很。
“瞧什么呢。”殷无峥走到榻前俯下身,冕旒微晃。
他们隔着象征帝王身份的朝珠对视,凤栩伸手拨开微凉的冕旒,瞧着那张曾令他魂不守舍的脸,微微一笑,“瞧江山的新主呢,殷无峥,今日大朝会,祝你诸事顺遂。”
唯有大朝会时殷无峥才会穿上这身繁复华贵的龙袍,凤栩从前也有,不过是赤袍,大启的君王皆以此为尊。
“好。”殷无峥伸手轻抚凤栩的脸颊,忽而捧着他的脸稍稍往上抬。
于是凤栩颈侧的齿痕便显露无疑,那是缠绵时殷无峥咬上去的,他喜欢在凤栩身上留下痕迹,却不愿真的伤了凤栩,于是凤栩想要的伤痕到底还是没能留下,这齿印也留不了几个时辰。
殷无峥俯身,凤栩便感觉到冰凉的冕旒珠子从他脸颊蹭过,而后颈上咬痕便落下一个温热的亲吻。
“记得这个。”殷无峥轻声说。
凤栩没应。
直到殷无峥离开,凤栩才轻轻抚上那处咬痕,他身上有太多伤痕了,痛苦早已刻入记忆,无论怎样都忘不掉逃不开那些不堪,凤栩想要殷无峥也让他更痛一些,在他身上留下无法磨灭的伤疤,这样日后再想起那些旧伤与痛苦,至少还能有一丝丝足以抚慰伤痛的回忆。
片刻后,凤栩又垂眸哂笑。
他哪里还有什么日后呢.
大启末年,满朝官员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国库就如同世家们的小金库,说句烂到根也不为过,倒是西梁商贸繁华,殷无峥从西梁带了庄廷敬一干旧臣而来,为的便是将乌烟瘴气的朝安城从里到外地整顿干净。
大朝会上,庄廷敬等西梁臣将矛头对准朝安世家,笔锋之下,唇舌之上,数尽其罪状,而高坐明堂的天子金口玉言,一声令下,旧世家便倒了一大片,该下狱的下狱,该搜查的搜查,其中更是隐有将刀刃挥向四大营之意。
但大朝会将散时却出了件事,南营都统赵邝是家中庶子,赵家的嫡子不争气,是宋承观将赵邝抬举到如今的位置,大朝会之日赵邝在府中称病,殷无峥命人硬是将他拎到了明德殿。
岂料这细瘦伶仃没个武将样子的赵都统,先是在朝会之上疯癫狂笑,嘴里颠三倒四地说不明白话,最后竟直接在古怪的亢奋中当场晕厥。
荒唐又怪异。
但这无疑是殷无峥的机会,南营都统是个御前失态的疯子,被安插在北营的段乔义名正言顺地从副都统成了南大营的都统,下朝时还春风得意,同庄慕青一道而行,忍不住地笑,“真他娘……咳,真撞了大运,北营那老东西是条泥鳅,我正愁呢,没想到没想到,南营这孙子疯得好啊!”
赵邝油盐不进,段乔义在他身上吃过亏,原本还想暗地里寻个机会办了他,没想到赵邝自己把自己给玩没了。
庄慕青也不得不为段乔义的运气感慨万分。
原本只是寻常莽夫,却撞上了当年尚未崭露头角的主子,他又不似晏家那种不安分的,受陛下重用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北营这事儿办不好难免要陛下失望,谁能想到这东风从南营都能吹到他老段头上?
“赵邝算是成全了你。”庄慕青叹道,又低声说:“可我总觉得奇怪,他那个样子…不像个武将,怎么坐稳南营都统这位子的?”
庄慕青头回见着赵邝,之前听段乔义多有不屑,如今却明白是为什么了,那赵邝实在生得不像个习武之人,瘦得骨头嶙峋凸起,脸色暗沉灰败,活像个会走道会喘气的干尸,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段乔义也附和,“我就是说这个么,他连刀都没佩,怕是太沉佩不动,这样的人宋承观那老匹夫都能用,真是怪事。”
不止他们奇怪,赵邝在殿前的怪异举止很快便传开了,口口相传更加模糊了事情原本的真相。
“听说那南营的赵都统是个活尸。”允乐煞有介事地对凤栩讲他从外头听来的时事,“受不住真龙之气,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就现了原形了!”
凤栩靠在榻上往窗外望,神色平静似死水般没有波澜,允乐讲得口干舌燥,他也没有半点儿反应。
直到允乐讪讪地停下故事,小心问道:“主子,您瞧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凤栩垂下眼,轻轻地说,“我累了,你出去吧。”
允乐这才发觉这位旧主的郁郁寡欢,不知为何,他觉得主子虽然没说什么,却好似十分难过的模样,当即不敢多言,躬身退了下去。
而凤栩仍怔怔地望着窗外,云卷云舒,变幻无常,如世事,如天命,亦如人,亦如他,风光无两过,碾入尘泥过,谁又能一生顺遂?
大抵天也知晓大启该亡,于是要带走与大启一同腐朽的旧臣。
凤栩知道他早晚也会如此,跟着他的家国一同消亡。
023.念恨
夜里凤栩又被殷无峥强行锁在怀,挣扎不过便也随他去了,他今晚格外沉默,话也少,总是静静地出神,烛光熄灭良久后,凤栩忽地轻声:“南大营的事还没恭喜你,你答应我的事,应该快了吧?”
环楼着他的手臂微一用力,片刻后才传来殷无峥低沉简短的一声“嗯”。
“四大营是宋承观稳压朝安世家一头的刀。”凤栩轻轻地说,顿住须臾,又有些疑惑地问,“你入城时,为何留下四大营?”
殷无峥说:“因为入城时四大营并未出兵与我相战。”
“…你收了四大营?”凤栩语气中掺了错愕。
“不是。”殷无峥低声解释,“入城那日,有人伪造了命四大营按兵不动的文书,四大营只认太尉私印,待发觉不对时旧朝大势已去了。”
凤栩才算明白殷无峥是怎么这么快打进朝安的,又迟迟未能寻到宋承观和陈文琅,他投机取巧地以谋攻城,宋承观紧攥着四大营,守城远比攻城容易,可四大营明知西梁军兵临城下却按兵不动便失了先机,然而又是谁能伪造出带着宋承观私印的文书?
凤栩思前想后,缓缓说出一个名字:“宋芫娘?”
殷无峥“嗯”一声,证实了凤栩的猜测。
宋承观独子早夭,膝下唯有一女闺名芫娘,许是命中无子,宋承观纳了满院子的小妾,也没能再得个一子半女,他那位夫人整日在佛堂吃斋念佛,唯一的女儿被他嫁给了陈文琅。
但陈文琅……
想起这个人,凤栩的眉眼间便涌上深沉的阴郁,宋承观是个瞧不起女人的,当年就是他带头斥卫皇后干政,是祸国妖后,连他自己的女儿都受尽冷待,甚至将女儿嫁给陈文琅那种畜生,明知亲生女儿受了委屈也不闻不问,这两人蛇鼠一窝,两年来凤栩无时无刻都想着让他们怎么死。
能从宋承观手中弄到他的私印,凤栩只能想到宋芫娘,这个宋承观从未当成人看待的女儿。
“宋芫娘的情郎是当年宫变时被杀的禁军都统廖长松。”殷无峥轻声说,“应是从陈文琅口中得知西梁军快兵临城下,先是利用廖长松当年的旧部暗中修书于我,她也有本事,又将盖着太尉私印的文书送进了四大营。”
于是便是殷无峥入城,宋承观和陈文琅闻讯而逃。
凤栩轻嗤。
大抵宋承观也没想到,他这一生瞧不上的女人,还是自己的女儿,将他逼上了绝路。
“那你呢?”殷无峥忽而发问。
凤栩没听懂这没头没尾的话,“什么?”
殷无峥带茧子的指腹抚上凤栩的脸颊,他轻声问:“宋承观一力促成两年前的宫变,可比起他来,你更想让陈文琅死,为什么?”
凤栩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他不答反问,“那你知道,为何我能猜得出是宋芫娘么?”
殷无峥莫名生出几分心悸,竟有些不敢去听凤栩的话,沉默几息后,他问:“你愿意说么?”
“有什么不愿意的。”凤栩只笑,“只是听的人恐怕会不高兴,宋承观瞧不上女子,一心要个儿子,当年宣德门之变后,宋芫娘被迫嫁给了三十有五的陈文琅,陈文琅也借机一跃成了兵部尚书,他对宋芫娘动辄打骂,宋承观明知却从不制止,宋芫娘在他们二人眼中,不过是一张象征彼此结盟的盟书而已,甚至……”
他顿了顿。
榻间昏暗,凤栩的神色隐在其中瞧不清楚,但殷无峥听见了他短促的讥笑。
“陈文琅养了满院子的男妾,还强逼宋芫娘瞧他们的荒唐事…呵。”
有关宋芫娘如何殷无峥毫不关心,他耳边只剩下凤栩的声音,他说陈文琅在府中养着男妾,陈文琅喜欢的是男人,于是许多事在此刻串联贯通。
他想起周福查探的结果。
——“陈文琅数次夜闯明心殿,不久屋内便会响起…旧主的惨叫,彻夜都是,凌晨方休。”
陈文琅,男妾,夜闯明心殿。
殷无峥已经从中理出了让他脊背发寒的真相,于是不自觉地将怀中清瘦单薄的凤栩环紧,他甚至不敢过多询问,半晌方才开口,声音干涩地唤:“凤栩…”
“看来你知道了。”凤栩的表现却格外平静,“陈文琅常在夜里入宫,殷无峥,你说他是为了什么?我这张脸生得还瞧得过去吧。”
殷无峥说不出话,他想起凤栩遍身的旧伤,那是烙印在白瓷上永远抹不去的裂痕,他不敢想当年朝安城里最骄傲张扬的小凤凰是怎样一步步变成如今模样的,更不敢想陈文琅究竟对凤栩做了什么。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自觉地想到凤栩孤身一人在宫中,逃无可逃的小凤凰只能将痛苦绝望和着自己的鲜血咽下去。
“看,我就说听的人会不高兴。”凤栩无所谓地笑了一声,他将殷无峥抚着自己脸的那只手挪开。
被囚在宫闱的小凤凰折翅断翼,谁也听不见他的悲鸣,谁也瞧不见他的血泪,哪怕是殷无峥也没法将碎掉的白瓷拼凑如初,而凤栩也早已不需要殷无峥的垂青怜惜。
可下一瞬,凤栩便迎来了炙热急切的吻,他的声音被封堵在唇间化作模糊的轻哼,殷无峥凌乱急促的喘息落在他面颊,他能感受到殷无峥竭力压抑却仍旧汹涌的怒火,但这个堪称凶狠的吻最后仍以温柔的含吮轻啄结束。
“凤栩。”
他听见殷无峥低沉微哑的轻唤。
“我会把他带来给你。”殷无峥恨不得将被吻到失神的凤栩揉在怀里再不松手,可他怕这样会让已经遍体鳞伤的白瓷彻底碎裂,便只能徒劳地重复,“我会把陈文琅带来给你。”
凤栩茫然地伸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
他有些不敢相信殷无峥的反应,凤栩自认为还算了解殷无峥的性情,这人的高傲不比当初的自己少半分,可明知陈文琅喜男色还曾为他而在夜里入宫后,为何会是这么个反应?
凤栩什么都没问,像是不在意,只轻轻地应:“动作快一些,我等太久了。”
殷无峥抱着他的手颤了颤,良久良久,才“嗯”了一声。
024.长醉
将军晏贺入朝安城,天子在宫中设宴为他接风,凤栩坐在净麟宫院子里的秋千架上,秋千是白日里允乐带着两个杂役太监给他扎的,少年时凤栩瞧不上这种东西,他更喜欢迎风策马,骑射野猎,而现在无论什么在他眼里都一视同仁的没意思。
来请脉的赵淮生神色复杂,低声说:“赵邝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嗯。”凤栩眉眼弯弯地笑着,似乎是乐见其成,轻轻地说,“是时候到了,不过他是咎由自取,不算冤枉,毕竟那可是——”
他倏尔一顿,仍在笑,却微微仰起脸,神情如似讥诮,叹息般地说:“人间极乐呀……”
粲若流火般的朝霞余晖落在他眉睫之上,映着那双毫无生机的眸子,涅槃浴火的小凤凰心如死灰,撑着他不肯化为灰烬的是执念。
“人间极乐。”赵淮生急得直皱眉,“那算是什么人间极乐,你明明知道,你明明——”
他瞧着凤栩,是情真意切地忧心与不忍,这话也就再说不下去。
因为赵淮生知道,没人比凤栩更清楚他将要面对什么,别人或许不懂,可赵淮生知道凤栩为何急着赴死,他是大启的君王,他要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而不是像赵邝那样不堪。
于是在凤栩的沉默中,赵淮生深深地叹息,“一时之欢终究是假,从来好梦易醒,长醉又岂能得欢?长醉欢,长醉欢,说得是易散彩云一场虚妄,小殿下,何苦呀!”
何苦呀。
凤栩无声地念着这三个字,自宫变至今,他活着的每一刻都好苦好苦。
清醒是苦,虚妄是苦,欢愉也是苦,那些刻骨铭心的旧伤在记忆中都泛起疼来,凤栩恍惚瞧见明心殿内痛苦哀嚎的自己,他看见自己崩溃地祈求着,脊梁与尊严都被那些人踩在脚下碎成了拼凑不回去的尘埃。
“太苦了。”
凤栩轻声说,“不是长醉欢毁了凤栩,是江山,是人心,是贪欲,还有……懦弱。”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凤栩了解自己,他没有天子的果决魄力,更没有挽大厦之将倾的能力,更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他还是当年弱小又无能的凤栩,摇摇欲坠的江山太重了,哪怕他竭尽气力也扛不起。
凤栩厌恶尔虞我诈的世间,更厌恶无能懦弱的自己。
“要让你失望了,赵院使。”凤栩笑着,却比落泪瞧上去更难过,“我离不开长醉欢,你知道的。”
明心殿被焚毁那日,凤栩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在明心殿中被付之一炬的不止是院子里的海棠树,还有剩下的长醉欢,于是凤栩要见赵院使,他说出那句“天南梦孤鸾”,赵院使便明白凤栩要什么了。
长醉欢,还有另一个名字,葬天南。
“我明白了。”赵淮生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犹不甘心,“你再,你再好好想想。”
凤栩笑而不应。
赵淮生走到院门时,忽地驻足回头,那清瘦的素衣身影被笼在暮霞之下,赤色残阳为他镀了层模糊的辉光,似乎随时会同西沉的落日一并下坠,无数手掌贪婪地从暗处伸向他,将他裹挟着要永堕不见光的深渊。
恰好凤栩微微转过头,在日暮前最后粲然的一抹辉光中,浅浅一笑。
赵淮生知道,他不会求救,只会道别.
深夜,殷无峥自觥筹交错的宫宴上回到净麟宫,可时辰太晚,凤栩睡得又浅,他本想在偏阁内凑合一晚,却没料到在院子里瞧见坐在秋千上的凤栩。
“怎么不去睡?”殷无峥宴席上喝得不少,走到凤栩身边时,伸手揉了揉额心,随后穿着他那玄色金龙衮袍坐在了秋千的另一端。
凤栩靠着秋千绳,抬眸往夜空中瞧,今日是个好天气,漫天星如雨。
而殷无峥瞧着凤栩,那双墨玉般润泽的眸子里映着明灭星子,浮光盈盈。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凤栩轻声说,“父皇说初见母后那日,美人月下捧书,见之难忘,哪怕是商贾之女,也许她正妻之尊,可后来他才晓得,那晚母后瞧的是账本,才不是什么花前月下美人读诗。父皇便说,星星也好,月亮也好,诗赋也好,统统不重要,要紧的是那个人,我却不懂,想着若无花前月下,哪有一眼万年?不过现在明白了。”
殷无峥便问:“你明白什么?”
凤栩轻笑了声,“明白花前月下也没那么要紧,当年我邀你陪我赏月观花,眼下你与我同坐在此看满天星,可到底还是差了些缘分。”
彼时的凤栩一厢情愿,如今殷无峥亦是如此。
殷无峥沉默须臾,说:“不是你说的,纵使强求又如何,起码得到了。”
这话是凤栩自己说的,他还记得,当年他追着殷无峥闹得满城风雨,哥哥也瞧不下去他这样纠缠殷无峥,便摆了桌宴将两人都叫去,本想调和一番,可凤栩我行我素,他嚣张跋扈惯了,当着兄长的面便对殷无峥趾高气扬地说:“纵使强求又如何?起码得到了呀。”
如今想来,凤栩也不难理解当初的殷无峥为何对自己避之不及。
“强求的是人,不可求的是命。”凤栩回忆着旧事轻叹,“殷无峥,当年既然做下决定,如今又为何反悔了呢,你喜欢的是什么,一个听话顺从的凤栩?倘若早知……”
殷无峥便问,“倘若早些知晓,靖王会听话顺从么?”
“不会。”凤栩坦诚,又低声笑,“倘若是靖王的话,学不会听话顺从的,毕竟那可是名满朝安城不学无术的纨绔,行事骄狂,言辞跋扈,才不会管你喜欢什么样的。”
倘若两年前凤栩知道殷无峥喜欢乖巧温顺的男孩,也只会嚣张地让殷无峥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如今提起曾经的自己,就像是在说起其他人的事,殷无峥默然,半晌才轻声说:“不是听话顺从的。”
凤栩愣了愣,随即明白了殷无峥的意思。
025.谋划
凤栩最后是被殷无峥抱回房的,连一身衣裳也是殷无峥亲手脱下,纵使夏日穿得单薄,却并不少,凤栩的衣物尽是轻薄蚕丝制成,薄如蝉翼,软似柔云,纵使层叠地穿在身上也不厚重。
待殷无峥褪去一身帝王衮袍上榻,凤栩便贴了过来,清瘦温热的身子依偎般靠进他怀里,轻柔的低声随之响起。
“殷无峥,晏颂清喜欢你。”
凤栩对殷无峥不算热络,哪怕是在榻上,最多只是温顺地配合,唯有他每隔几日出现怪异且混沌的迷离之态时,才会发疯一样地渴求着殷无峥,其余时候多是不冷不热.地自己缩着,殷无峥想做什么他不会推拒,但也不会主动引诱,更别提这样小意取怜般故意贴在他怀里。
在他提到晏颂清时,殷无峥便明白为何凤栩忽而凑过来亲昵,他一直记着晏颂清的仇呢,可也正因如此,殷无峥反倒安心了些。
“晏家有功。”殷无峥轻轻抚了下凤栩的脸颊,顿了顿,才又说道:“晏颂清尚无大过,晏家父子皆身负战功,凤栩,至少现在,我不能动他。”
他是有心削晏家的权,倘若晏贺这头老狐狸聪明些,就该知道如何兵不血刃地保全晏家,凭借晏家父子的功绩,只要他交出兵权,殷无峥自然也会保全晏家的显赫与声望,但无论如何,新主绝不可能刚一登基便诛杀有功武将。
凤栩便凑得更近,轻声细语地吹起枕边风,“那怎么办啊,他喜欢你,殷无峥,我不高兴。”
他身上隐隐又浮现当年任性妄为小王爷的影子,却也只是些许相似而已,倘若当年有人敢在靖王面前对殷无峥有所倾慕,那朝安纨绔怕是能闹上三天三夜鸡犬不宁,绝不会像这样靠引诱殷无峥达成目的。
当年凤栩因偏执的占有欲而纠缠,殷无峥避之不及,如今凤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亲近,殷无峥也只能受着。
“凤栩。”殷无峥的语气似有无奈,他忽地翻身将凤栩压制在身下。
凤栩似乎微怔了片刻,随即便温顺地摆出任君施为的乖巧模样,寝殿内剩了一盏烛火,摇曳着映入满室昏暗的光,殷无峥借这一抹光,瞧见凤栩依旧沉寂的眸子,偏偏他正很乖很柔和地笑着。
凤栩生得玉雪漂亮,不似殷无峥这样锋利凛冽的俊美,其实初见那日,殷无峥也曾有须臾的惊艳。
任谁也想不到朝安城最大的纨绔会生着这样一副容貌,精致俊朗的少年郎站在光下,他眉眼轮廓生得柔和,彼时年岁又小,实在玉秀清隽,哪怕神色间仅是傲慢桀骜,他的矜骄也浑然天成。
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沉而又不讲道理的嫉妒。
与他相比,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殷无峥狼狈又不堪,他几乎被小凤凰灿若云霞的羽翼晃得刺痛,他不愿瞧见凤栩那副天真到可笑的眼神,若非被娇纵宠爱着长大,怎会养出这样骄狂又单纯的性子?
如今想来,殷无峥竟一时分不清,他曾厌恶的究竟是凤栩,还是不得不韬光养晦的自己。
“凤栩。”殷无峥又唤了一声,他俯首去吻凤栩的唇,是不含欲的安抚,“你不喜欢,便不见他,可好?”
凤栩不答话,而是伸手勾住了殷无峥的颈,轻声说:“好啊。”
他仿佛献祭一样地对殷无峥敞开自己。
但只得到了带着酒气的、温柔的一个啄吻,殷无峥这两日都没碰他,虽然每晚都来净麟宫就寝,但只是将凤栩抱在怀里而已,凤栩实在太过虚弱,在没查清楚凤栩究竟出了什么事之前,殷无峥在床笫间这回事上便格外克制。
凤栩便就此安生下来,安谧的榻间只能闻及彼此的呼吸声,殷无峥侧身将凤栩拥在怀中,倦怠地阖起眸,也就未能瞧见双眸清明的凤栩露出凝冰般阴郁冷戾的神情,唇微动,无声地念道:“晏颂清。”
“凤、栩!”
晏颂清同样也在咬牙切齿地狠狠念着这个名字。
前朝的宫人四散奔逃,他在皇宫之中自然也有自己的眼线,怎会不知殷无峥夜夜留宿在前朝废帝那里,连陆青梧母子也都被庄慕青看得滴水不漏,都到了这个地步,他怎么可能瞧不不出来,殷无峥没想要对凤氏斩尽杀绝。
要说前朝之君是死是活也并非绝对,可偏偏那人是凤栩,晏颂清对凤栩的厌恶并非一日两日,他是最先走到殷无峥身边追随他的人,从殷无峥被送往朝安城为质子,他在西梁便时常能听闻靖王对殷无峥如何痴缠执迷,他对凤栩的杀心从那时便已根深蒂固。
殷无峥一无所有时他愿意追随,殷无峥布局谋划他也愿冲锋陷阵,可凭什么如今殷无峥入主江山,却是那草包纨绔得了好处?!
“稍安勿躁。”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皱了皱眉,说话那人生得孔武精瘦,同清俊的晏颂清截然不同,五官平庸硬朗,十指覆着厚厚的一层茧。
晏贺是真正久经沙场的老将,从眼神中的戾色便能看出一二,与标榜自己是儒将的晏颂清不同,他眉眼间都透着凶狠与精明,仔细想了想后,才说道:“陛下冷淡薄情,无非也就是一时新鲜,你急个什么?不过——”
在晏颂清难看的脸色中,晏贺话锋一转,脸色也微沉:“咱们晏家也算劳苦功高,如今陛下非但不论功行赏,反倒便宜了段乔义那乡野村夫,还有庄家那满口酸话的小崽子,这可就欺人太甚了。”
话说到末尾,晏贺面上涌现起令人心悸的沉冷之色。
晏颂清深以为然,冷冷道:“正是如此,父亲,我们难道就认了?”
“认了?”晏贺冷笑,“陛下年轻,怕是不小心行差踏错,我等身为人臣,自然该引陛下回正途上来。我儿,借刀杀人固然高明,但有些时候,也须得光明正大地震慑住那些蛇鼠之辈!”
晏颂清微怔,随即明白了什么,蓦地笑了出来:“儿子明白了。”
026.大雨
六月末,一场瓢泼大雨骤然而至,连下数日,淹了朝安城数条街。
最开始出事的是城外山村,可此事被朝安世家出身的官员瞒下,一直到城内明渠暗渠排不尽水,以至于城内街市被淹,殷无峥方才得知此事。
这对新君而言是大事,天灾从来不由人,倘若是连年天灾,必是乱世将起,天子都要下罪己诏,殷无峥刚登基不久,倘若被扣上个什么扰乱国运乱臣贼子的名头,难保朝安旧世家党派不会从中作梗。
南城门外是鸿鸣山,山峦层叠绵延,而山下的村县地势低,被大雨和泥沙冲毁得很彻底,殷无峥听闻此事时还宿在净麟宫,离上早朝还有一个多时辰,先是庄慕青来报雨势太大,城内已有街市被淹,他还没走,段乔义便亲自从南大营赶回城内,满身泥沙狼狈。
南大营所在的营地地势平坦,可段乔义晓得鸿鸣山下有村县,他的人昨日凌晨便发觉灾情,立即派人上报入都城,可等到了夜里也没个消息,段乔义这才发觉大事不好,也顾不得愈下愈大的雨,连忙亲自来报。
殷无峥还算冷静,他立即派人去将朝安城世家出身的三位官员捉拿,便是朝安三辅,将此三人下了大狱,而后召重臣议政,不是在议政堂,而是在去城南的马车上。
他临行时,凤栩拽着他的袖子,轻轻说了句:“万事小心。”
人力面对天灾之时实在微小,一如蜉蝣之于浩渺天地,仿若沧海一粟,实在微不足道。所以天灾是不讲道理的,人命说没也就没了,不会因天子或平民而有什么区别,正如山塌之时,都是肉体凡胎,谁也挡不住。
殷无峥抚了抚凤栩的脸颊,应了一声。
净麟宫的寝殿内除了雨声再没其他的声音,凤栩躺不住,起身点燃了烛火,坐在窗前听雨珠砸在窗上噼里啪啦地响,灼灼火光映照着他眉眼间深沉的郁色。
时局动荡,殷无峥取巧夺城,朝安城尚未稳定,就连宋承观那个老东西还躲在外头,堪称内忧。
凤栩的指尖抚上窗棂,潮气顺着窗缝渗了进来。
他心想,这场大雨下的不是时候。
老天下雨不会看任何人的脸色,人命在天灾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但有时也坚韧得不可思议,有天子坐镇,段乔义带着南大营有条不紊地开始救人、引水。
殷无峥身先士卒站在大雨里,他脚下是能没过半截小腿的泥沙,一身玄色的袍子被雨打湿,而他像雨中一柄将要破开天光的剑,凌厉得寒芒闪烁。
凤栩站在廊下,分明将要盛夏,可这场大雨让朝安城陷入湿冷的凉意,他披着素色外袍,仰起脸瞧着遮天蔽日的阴云,追命似的雨珠子连成线一样往下砸。
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殷无峥足足在城南七日,在第三日的时候雨势转小,七月初时,这场大雨在卷走数百条性命后终于悄然退走,压在朝安城上厚重阴冷的黑云散开,天光放晴。
但这场要命的雨还没有彻底结束,天灾之后,便是人祸了。
凤栩又服用了一次长醉欢,他是真的离不开这东西,可这次殷无峥不在他身边,凤栩便将自己缩在榻上,追寻着殷无峥存留下来的些许气息,又一次陷入了混沌而纷乱的回忆,那是宁康十二年,凤栩与殷无峥相识的第三年。
半年后,宫中巨变,殷无峥离开朝安。
那年夏至,朝安城也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凤栩旧日模糊的记忆中,那场冷入骨子里的大雨依旧真切无比。
相识将近三年,凤栩手段用尽,甚至与殷无峥同塌而眠过,却也不过是同床异梦,彼时的凤栩不知殷无峥心中压着怎样沉甸甸的野心,纠缠得这样久,小王爷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甘,还是真的情根深种了。
他只知道他想要得到殷无峥,不惜一切,不计代价。
“殷无峥。”凤栩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也带着恼怒的意味。
那是很怪异的感受,凤栩偶尔能分得清这不过是一段旧识的记忆,清醒得像个局外人,有时又觉得他就是此刻的凤栩,斑驳的回忆让他半梦半醒地望着眼前人,那时的殷无峥与现在模样相差不大,只是冷肃气质较之做了皇帝的殷无峥要淡一些。
凤栩又说:“两年多,就算是块石头也能捂热了吧?你还想回西梁去,你回去做什么,他们拿你当条狗一样扔到朝安城来!只有我犯贱一样的喜欢你!”
每一次的争执,凤栩都气得理智全无,而殷无峥从来都淡漠平静。
那次也一样,凤栩想要殷无峥留下,而殷无峥却冷淡回绝:“我早说过,你我并非同道人,而且——”
他忽而顿了顿,神色变得更疏冷,不带一丝眷恋,就仿佛眼前的凤栩是陌生人似的。
他说:“我总归要回西梁去的。”
凤栩哪受得住他这样的冷待,彼时的小王爷本就无法无天,当即发难,他一生气,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说,指着殷无峥的鼻子骂他是丧家之犬,从开始的气势汹汹,到后来眼眶酸涩声音哽咽。
他是真的委屈了。
可殷无峥仍是那副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的模样,甚至到最后也只是说:“凤栩,你还想胡闹到什么时候?”
胡闹。
这两年来的追逐在殷无峥看来只是胡闹而已。
十九岁的凤栩终于怔怔地退了半步,而殷无峥的身影也在那一刻变得模糊不清,凤栩不明白,明明就在眼前的人,为什么瞧上去却那么遥不可及。
就像他无论怎样拼命靠近,都注定碰不到他。
“你等着,殷无峥。”凤栩咬着牙往后退,可眼神却执拗如初,他死死盯着殷无峥,“我想要的一定会得到,谁都不能阻拦我,你也不能。”
大雨如幕,凤栩退到了雨中,只觉得冷意砭骨。
殷无峥的身影也在雨中变得模糊,瞧不真切,唯有那双冷冽淡漠的眸子清晰。
他冷静而沉默地瞧着凤栩,像是在讥嘲他的自作多情和不自量力。
“凤栩。”
是殷无峥的声音。
大雨不知何时消失了,凤栩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日光从窗口洒落满室,殷无峥正坐在榻前瞧着他,俊美的脸上尽是倦色,鬓发散落,颈侧甚至还有迸溅上的泥点子。
是两年后的殷无峥。
凤栩清醒了些,静默须臾后,他轻轻地说:“怎么弄成这样了呀。”
027.星火
殷无峥不作声,只瞧着凤栩,神色幽深不可测。
凤栩便对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个温和无害的笑,那笑里却掺杂着某种古怪的迷离与愉悦,他轻声说:“你回来,大雨也停了。”
“嗯 ,雨停了。”殷无峥缓缓应声。
凤栩瞧上去与平日无异,可殷无峥知道这会儿的凤栩不一样,他其实已经在这儿坐了快一盏茶的时辰。
可凤栩始终抱膝缩在榻上,一双眸子无神空落地不知望着何处,神情也悲伤委屈到难以言描,眼尾浮着红,却偏偏没有一滴泪,就像……他已经难过到无泪可流。
而且从始至终没发现殷无峥已经坐在他身前,直到殷无峥出声,凤栩反应了一会儿,那双乌眸才如梦初醒般地涌现一丝清明。
“我不喜欢下雨。”凤栩将下颌垫在了交叠的小臂上,如同一只离巢的幼兽,拼命将自己缩起以求得些许安全感。
殷无峥便顺着问:“为什么?”
“大雨是分别,所有人都会在大雨中转身,与我背道而驰,也不再回望。”凤栩说得很平静,因为他感受不到悲伤与痛苦,至少在此刻,过往记忆于他如雾里观花,今生观前世一般。
可药性掩盖的难过悲痛仍旧镌刻在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已经深深融入他的骨血,所以每一次长醉欢的药效消失之时,那些过往记忆所带来的痛不欲生便张牙舞爪地重新席卷而来,将勉强拼凑起的白瓷重新撕碎,凤栩就这样不断在药效中解脱又再次绝望。
从一切发生开始,痛苦便如附骨之疽,哪怕将这具躯壳、这颗心碾碎重塑无数次,依旧是遍布裂痕的。
“我登基那日,雨也好大,我站在明德殿的长阶上,在大雨里受百官朝拜。”凤栩轻轻地说,“那是父皇母后和兄长死后的第二天,龙袍好重,我隔着冕旒和大雨往下瞧,什么都看不清,只看见——只看见那些人,他们跪着,行大礼,瞧着那么谦卑恭顺。”
凤栩遽然笑了一声,才温吞吞地说:“可真正卑微的是我,是站在长阶之上的天子。”
那也是殷无峥离开他的第二日,小凤凰一夕之间失去一切,被推搡着拥上了这世间至高无上的位置。
“站在那里,我瞧见了许多,殷无峥。”凤栩笑着,但悲戚经年之下早已刻入了他的眉眼,“是哥哥他们也曾见到的,我瞧着乌压压的朝臣,瞧着黑云遍布的天,这座城是世家权贵们的棋盘,这座皇宫是他们铸造的囚笼,倾颓的江山,不见光的殿宇,太恶心了。”
一切都恍如昨日,凤栩被困在殷无峥到来的两年之前,他还是那只被困在不见天光之处的囚鸟。
国丧尚未过,太子因弑父杀母而不得行丧仪,先皇夫妻则草草下葬,第二日朝臣们便欢天喜地恭贺新君登基,登基大典上那场大雨冲刷尽了前朝的痕迹与宣德门前的血。
凤栩都记得,可长醉欢是好东西啊,他感觉不到那蚀骨的痛苦,哪怕堂而皇之地将这些话宣之于口,他还是仿若身处于云雾之中,那些足以将人逼疯的过往都变得平淡,唯有虚假欢愉肆意叫嚣着。
殷无峥张了张口,却是无言。
于凤栩而言那些已是既定的过去,无法更改,更无从安抚,他其实也记得那天的雨。
朝安巨变他早有预料,卫皇后与宋党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卫皇后想扶持自己的儿子凤瑜,而宋太尉盯上了太子府的嫡长子凤怀瑾,结果无非是重振皇权亦或是皇室倾颓,但殷无峥没想到政变会来得那么快。
宋太尉老了,他与卫皇后对峙了足有二十余年,从卫皇后还只是太子妃时,卫皇后总有一日能熬死他,宋承观等不了那么久。
连殷无峥也对宋太尉的突然发难而猝不及防,他毫不犹豫地毒杀兵部尚书与禁军都统,夺兵权后又杀御史大夫,之后逼宫弑君,仓促之下殷无峥也来不及安排太多,这场东风来得太快,他不得不提前离开朝安。
可那只小凤凰走不了,殷无峥知道,宋承观不会放过凤栩,不会放过皇室嫡系中除了凤怀瑾的任何一个人,曾经有那么片刻之间,殷无峥想过不如带凤栩走吧。
可事发突然,等他安排好人手准备离开,回到靖王府时,那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唯独不见凤栩的踪影。
人算不如天算,殷无峥动了想带凤栩走的心思,可他没能找到凤栩,他出城的那一刻起,殷无峥便想到了凤栩的结局,宋承观不会留他的性命,奔袭一天一夜后,大雨瓢泼而至,他在雨中回望那座屹立了数百年的皇城,已经只能瞧见些许的虚影,而后他才听到风声。
太子谋逆,太子妃母子死于兵乱之中,登基的是靖王凤栩。
殷无峥知道凤栩不会是为了活命杀死嫂嫂与侄儿的人,所以这其中发生了他不知的变故,那一局棋,卫皇后与宋太尉平局。
“那天。”殷无峥忽而开口,“那天你不在靖王府,凤栩,你去哪了?”
凤栩愣了许久,仿佛才从殷无峥这句话里品出了什么,良久良久,凤栩才冁然而笑,他有些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你回去找我了,殷无峥。”
这是重逢以来,殷无峥第一次在凤栩脸上瞧见这样灵动的神情。
他心中酸涩,蜷指轻轻蹭了下凤栩的脸颊,说:“是,凤栩,我回来找你了,所以你去哪了?”
“我去哪了。”凤栩微微蹙眉,长醉欢让他不是那么的清醒,记忆一片一片地纷乱,他从中寻找着,又是半晌,才呢喃似的低声说:“怀瑾,怀瑾还小,陆尚书死了,宋承观不会放过嫂嫂和怀瑾,我去、我去……”
“我去…送他们走。”
凤栩其实算不上不学无术,只是无论殷无峥还是凤瑜都优秀太过,犹如永昼之辉,于是凤栩这点星火在他们面前便有些不够看,宫变那日,凤栩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破釜沉舟,亲自拿起剑,带着陆青梧母子在乱局之中,踩着血,踏着骨,生生杀出一条离开囚笼的路。
凤栩掀翻了宋承观的棋盘,打乱了他的布局,星火亦能燎原。
可阴差阳错之下,他错过了在城中与靖王府几番寻找,想带他一起离开的殷无峥。
他被留在了这座囚笼。
028.风波
彼时的殷无峥也说不清为何生出这样的心思,他该是厌恶凤栩的,这是个不知死活自负无礼的小王爷,而他给自己的理由,是也该让这只骄傲跋扈的小凤凰知道何为真正的丧家之犬。
但重逢后,瞧见真正成了丧家之犬的凤栩,殷无峥才渐渐明白那次错过究竟意味着什么。
缩在榻上的凤栩向殷无峥伸出了手,慢吞吞地靠近了他,也不在乎殷无峥满身的狼狈,就这么蹭进了他怀里蜷着,殷无峥放下手,便摸到了他伶仃细瘦的蝴蝶骨。
从前的小凤凰也清瘦,但皮肉匀称,莹润白皙,不是这样惨白羸弱的瘦。
“你不问问为什么?”殷无峥低声说。
凤栩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温吞缓慢地笑着应声:“我猜得出来。”
总不会是因为喜欢他,盛气凌人的靖王又能对殷无峥有什么好话,就连朝安城破那日,殷无峥对他的态度还冷酷不耐。
当初的回头,或许有那么丁点儿的恻隐之心,但必然还是想要翻身一回吧。
殷无峥却因他这句话而沉默,可很快,凤栩又轻柔地接上下一句:“但我不在乎,殷无峥。”
这两年来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凤栩想,现在总算有一件了。
无论因为什么,至少……殷无峥曾为他而回望。
殷无峥手上的轻抚动作顿住,凤栩分明就好好地在他怀里,可他知道,碎裂的玉怎样都无法复原如初。
“是我命该如此。”凤栩的声音很微弱。
是因为体内的药性在渐渐褪去,他是昨夜服下的长醉欢,六个多时辰,足够凤栩逐渐清醒,但当心头那股能忘却一切的迷乱与欢愉消失后,那些因过往而生出的痛苦悲伤没了药性的压制,便会成倍地反扑,随之而来的还有身体上的倦怠疲惫。
命该如此,不过四字,却是凤栩逃不出的死局,哪怕重来一次,凤栩知道曾有一条让他免于这两年折磨的路也无用,他还是会留下来,代替凤怀瑾成为宋承观手下的棋子,成为江山这局棋的弃子。
半生风光,已经够了。
周福忽而在外说沐浴的热水已备下,殷无峥瞧了眼怀中昏沉沉的凤栩,他脸色很不好,像是久病之人,随即向外应了一声,便将凤栩拦腰横抱在怀一并带走。
太轻了。
殷无峥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臂。
一个年轻男人不该轻成这个样子,比其一个月前再见到凤栩时,他似乎又瘦了些.
殷无峥因朝安城这场大雨在外奔波数日,甫一回宫自然也不得闲,和凤栩沐浴后回寝宫也不过歇了一个时辰,便起身穿戴好去议政堂见朝臣。
凡是灾,就得花银子,新主刚刚登基,此事若是办得不好,难免落人口实。
“陛下,坊间已有流言四起。”晏颂清貌似忧心忡忡地皱眉,“这场雨下得时机不好,流言也出现得蹊跷,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如今宋承观又不知所踪,连凤氏后裔也还活着,这其中变数太多,倘若放任下去只怕酿成祸端。”
殷无峥已全然没了在净麟宫时的狼狈,一身玄色长袍覆身,眉眼间是长年累月攒下的冷肃威严,即便这张脸年轻且俊美,也无人敢有轻视之意。
高坐在上的是一头悍然凶狠的狼,当年在西梁局势于他而言那样不利,可殷无峥却在近乎不可能成功的情况下展露锋芒,他能走上如今的位置,全因脚下枯骨堆积如山。
在晏颂清的话说完后,议政堂内便陷入短暂的平静。
其实凤氏后裔死不死没人太过在乎,只不过历代君王多疑,谁也不会留着前朝的皇室给自己添堵,但明心殿的事他们心中都有数,不管当年靖王与陛下的传言是怎么回事,可现在看来,陛下分明就是舍不得那前朝的旧主。
于是没人出声。
殷无峥波澜不惊的视线落在晏颂清的身上,他问道:“想来你是已有计策,说罢。”
晏颂清仍是那副温文儒雅的口吻,含笑道:“说来也简单,凤氏旧主尚在,此次天灾,尽可由他担下,届时处死旧主,还朝安与天下安定,岂不一举两得。”
“好个一举两得。”
开口的是庄慕青,他是正儿八经的文臣,比晏颂清这个自诩儒将故作温和的武人更为文雅,连讥笑都带着书卷气。
“坊间流言的确蹊跷,分明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即是如此,该当寻出那人重罚以儆效尤,而晏小将军却只想如何粉饰太平,恕下官直言,晏小将军领兵征战时,倘若敌军出招,便只守不攻么?!”
这二位不睦已久也是常态,而且这恩怨从他们父辈便有,但庄慕青此前从未这样言辞犀利地当众斥责过晏颂清。
这番话相当不客气,晏颂清的脸色微沉,笑意散了个干净,他冷声道:“暂解燃眉之急而已,何况庄大人就怎知此事必有人从中动手?”
“晏小将军从戎,什么事都想着打打杀杀。”庄慕青斜睨他一眼,便俯身对殷无峥道,“臣有一计,坊间传闻无非诟病陛下之出身,但此次城南水灾,我主亲赴,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实为明君贤君,敢问大启及历代前朝君王有几人能如此?!人言固然可畏,却未必不能为我所用。至于凤氏旧主,即便此次杀之,那下次、下下次又当如何?此次传言来势汹汹,必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不彻查捉拿此人严惩,朝安城必无宁日!”
庄慕青此言也并非出自私心,即便他敬佩旧主护亲之心,但他是新朝臣,倘若此次不得不杀凤氏子,他自然不会说半个不字,可此次不止流言蹊跷,城南水灾瞒报一事,庄慕青也有所怀疑。
他自然见不得晏颂清那所谓的“一举两得”,可当真是两得,又能杀凤栩,又能摘出去自己,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说得好。”殷无峥未瞧脸色难看的晏颂清,而是对庄慕青吩咐道:“流言暂且不足为惧,彻查瞒报官员,不可疏漏。”
庄慕青当即应是。
029.妒心
坊间流言不利于殷无峥,凤栩在净麟宫也听到了风声,但早朝后议政堂那段他却不知情,不过听允乐绘声绘色地讲完后,靠坐在短榻上的凤栩望着外头,轻声说:“晏颂清没动静?”
凤栩瞧得出这是个好机会,晏颂清定是要以一副忠臣口吻,将他这个前朝废帝推出去背锅。
允乐愣着摇了摇头,“不知啊,据说陛下将差事交给了小庄大人,就是庄慕青大人。”
凤栩便不作声。
庄家才是聪明人,庄廷敬入朝安城待皇帝的龙椅稳当后,从来不以从龙之臣自居,甚至隐有致仕告老的意思,如此一来,殷无峥放心,仍在朝中的庄慕青也能得重用。
陆青梧母子,如今就在庄慕青手里。
允乐见主子又开始怔怔地发呆,不由得无声叹息,退出门去不一会儿便端着个游鱼青花瓷的小盅回来。
“主子,这是咱们宫里炖得血燕药膳羮,您尝尝。”
“放着吧。”
凤栩这么一说,便是不想用的意思,一放大抵便是放上几个时辰,怎么端进来的,再怎么端出去。
允乐抿了抿嘴,他跟了凤栩这几日,也晓得主子不是个性情暴戾之人,这才大着胆子小心地劝道:“主子,总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呀。”
凤栩却笑了声。
他转过头来,瞧着年岁尚小的允乐,轻声问道:“你多大了?”
允乐有些腼腆地应道:“奴才十七了,打小就在宫里。”
“十七啊。”凤栩缓缓。
宫中方寸,便是众生相,有人高高在上,翻手间呼风唤雨,有人卑微似尘,一生也挺不直脊梁。
允乐被分到净麟宫来伺候,前程便绑在了凤栩身上,他不免有些怜悯,寻霜的血仿佛还在明心殿的院子里,他们都没跟得上好主。
"真是好年纪。"凤栩慢声说道,像是叹息一般,“我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见着殷无峥。”
大启靖王与西梁质子,前朝废帝与新朝天子,这两人的纠葛宫中早传遍了,即便允乐年岁小,可他自小在宫里,两年之前,他也曾经历过那靖王追着西梁质子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三年。
听凤栩提起往事,允乐小心翼翼地敛眉道:“陛下他…还是心疼主子的。”
凤栩便不再说话,平淡而死寂的目光又望向窗外,他瞧着殿宇层叠的影,这是一座琉璃玉瓦金碧辉煌的囚笼,可这也曾是他的家,天地广袤,倦鸟总要归巢,除了这里,他也无处可去。
允乐便无声地叹了口气,将那盅药膳摆在小几上,转身去收拾殿中的浮尘。
安谧寝殿忽地传来允乐一声惊咦。
凤栩瞧去,正见允乐站在铜镜前,抽屉开着,他手中拿着片碎瓷,口中还念叨着:“昨日碎的瓷盅分明收拾得干净,怎么还有一片……”
“放下。”凤栩淡声。
允乐无端觉得脊背发寒,指尖发颤着将那碎瓷放回了抽屉里,余光瞥见抽屉中还有个精巧的小瓷瓶,他虽然年纪小,可到底在宫中这么多年,自然晓得奴才的眼和手都听主子的,当即权当什么都没瞧见,将抽屉推了回去。
盯着他的那道阴鸷目光停留片刻,这才缓缓挪开。
允乐抬眸,便瞧见凤栩又是那副平淡到毫无生气地模样,正望着窗外出神,他还记着方才那一眼的阴冷杀气,当即不敢多瞧,匆匆垂眼退了下去。
傍晚时分,处理完政务的殷无峥才回净麟宫,凤栩仍靠坐在床边的短榻上,眉眼弯弯地笑说:“你回来啦。”
可惜那笑也克制清淡,少了张狂明媚。
“嗯,今日如何?”殷无峥坐在小炕桌的另一侧。
“都好。”凤栩笑吟吟的,目光又转回窗外,“听允乐说了不少前朝的风声,这场雨下得巧,想来晏家的将军,又要说我这前朝旧主昏聩无能罪孽深重,必杀之以平天怒与人怨了吧,”
殷无峥一哽。
晏颂清的确整日盯着凤栩,恨不得立刻要他身首异处。
但凤栩满不在乎似的笑了笑,“谁让他喜欢你呢,不过晏家的将军温文尔雅,精明能干,该是你喜欢的那种人,殷无峥,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晏颂清的确和从前的凤栩南辕北辙是两个极端,凤栩自认是个小人,想要的就要得到,再下三滥的手段也用过,嚣张得不可一世,跋扈到不知天高地厚,而晏颂清显然不同,他毕竟是个调兵遣将的将军,用起兵法谋略来得心应手,待人接物却都文雅,活脱脱一个伪君子。
凤栩从允乐口中听了不少有关这位晏小将军的传闻。
“我喜欢的那种人?”殷无峥捏着凤栩的下颌要他转过来瞧自己,“我喜欢的哪种?”
“晏颂清那种啊。”凤栩语气无谓,像是不怎么在乎,“青梅竹马,年少追随,一路扶持,他又喜欢你,倘若你们在一起,该是佳话,要传颂百世的。”
他说得平静,可有多嫉妒唯凤栩自己知道。
嫉妒能光明正大站在殷无峥身边的晏颂清,嫉妒他们不仅是君臣更是同道中人,嫉妒他们一路而来的并肩作战。
而他只能是个局外人,殷无峥的称帝之路上,他凤栩至多只是个被推下龙椅的前朝旧主而已。
浓墨重彩的画卷之上,凤栩只是个墨点子。
好在他已经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足够久,即便仍有酸涩,可这点妒忌带来的痛苦于凤栩而言早已不痛不痒,明心殿的两年让娇气的小凤凰变得无坚不摧。
最多也只是有几分不甘,凤栩早就认了,他命该如此。
他是凤栩,是大启凤氏的后裔,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做不成殷无峥的同道中人。
这就是命。
殷无峥不作声,就这么瞧着凤栩。
又是这样寂静无声的悲伤,殷无峥不由得想,他以为只要笑着,旁人就瞧不出难过么?
遍体鳞伤的小凤凰还是骄傲地仰着头,哪怕羽翼沾血,殷无峥面对这样的凤栩只能败下阵来,良久,他才轻声说:“凤栩。”
“我不喜欢晏颂清。”
030.悱恻
凤栩早些年听过坊间许多痴男怨女的故事,彼时尚且不懂何来那么多辗转悱恻的悲情,而今才明白,世间多得是有缘无分。
“人总是会变的。”凤栩别开脸时轻声笑了笑,“你从前不也避我如蛇蝎么。”
从前二字,犹如禁忌,是凤栩一厢情愿的三年,也是殷无峥最落魄狼狈的过往,他们之间的爱恨纠缠其实只有怨,是求不得,是怨憎会,永远都是一个高高在上,一个跌落云端,相逢即是错过,相识便是别离。
两人俱是沉默,凤栩安静得如一潭死水,而殷无峥只瞧着他,透过那双蕴着压抑悲苦的双眸,仿佛窥见了小凤凰这坎坷萧索的两年。
“凤栩。”殷无峥轻唤他。
似乎想说些什么,凤栩从他的神情中读懂了某种郑重,于是遽然慌乱。
“不必说。”凤栩猛地向后挪了些,他靠在窗上,夏日的风吹在颈后也是热的,可凤栩却遍体生寒,脸色也在刹那间苍白下去,他回望向殷无峥,满眸的仓惶无从遮掩,那其中甚至掺杂了些许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恳求。
他大概都不知,自己此刻的神情有多畏惧惊慌,就仿佛殷无峥未出口的话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又是沉默。
殷无峥的话再说不出口,他瞧着凤栩将脸埋入交叠的臂弯,良久良久,才发出一声低哑的、含着哭腔的轻声。
凤栩重复了那三个字:“不必说。”
不过是三字而已,却如利刃穿心,殷无峥终于在彼此漫长的沉默与凤栩似有若无的啜泣中,迟迟地明白了何为心如刀绞。
殷无峥出生时母亲便因产子而亡,他从来都寡情淡薄,没有什么能让他这样疼过, 曾经深可见骨的伤口没有,那些尔虞我诈的算计也没有,他无惧且无畏,可直至此刻,殷无峥觉得凤栩身上留下的每一道疤痕和这两年来无人知晓的遭遇,都仿佛烙在了他的骨血中一样痛得刻骨铭心。
足足良久,殷无峥才找回自己声音似的开口:“好…好,不说。”
他伸手将凤栩揽在怀里,轻轻吻在他散落着的发间,低哑地重复:“我不说了,凤栩。”
凤栩僵了须臾,又因殷无峥近乎纵容的一句话而颤抖得更厉害,他不敢出声,也不敢抬头,安静地承受歇斯底里的悲哀,他痛恨这世上的巧合与错过,却不得不认命。
太迟了,太迟了,凤栩死死咬着唇,簌簌而落的泪被衣袖遮住,盛世将至,他是站在街口的游魂,背后是昏暗无光的乱世,其实只是差了那么咫尺间的距离,却是此生也迈不过的天堑。
凤栩伸手环住了殷无峥的颈,将自己埋进了曾经求而不得的怀抱中,却仍然躲不掉那条注定不能回头的末途,残阳的余晖似被焚尽,屋内没点烛火,满室昏暗中,殷无峥低低地说:“你想听时,我再说。”
凤栩脸颊泪痕犹存,他像是累了,阖眸靠着殷无峥,呢喃声轻得融进了风中。
“不必了。”他说,“旧事而已,我都…忘了。”
殷无峥不作声。
倘若真忘了,又怎么还会落泪?
他眸光既深且暗,自生而来殷无峥就一直在逆风而行,命归命,缘归缘,而他要走的路,即便是神佛也拦不住,凤栩一心求死,他偏要逆转阴阳。
夜再长,天总要亮,亘古而存的昼夜不会因谁而改变,浩渺天地亦不会在意谁的悲欢。
凤栩心思重,夜里迟迟睡不着,醒醒睡睡的,天明时分才堪堪醒来,一夜乱梦早已记不清,睁开眼,却对上一双灵动漆黑的双眸。
幼小的稚儿正跪坐在榻前,见他醒了,当即转头脆生生地喊道:“娘,二叔,醒…醒!”
凤栩蓦地清醒了。
陆青梧也已走到榻前来,两年未见,可她几乎要认不出这个当初骄纵任性的小叔,沉默的须臾之间,眼眶便红了,她轻轻唤了一声:“阿栩。”
凤栩的目光在母子二人身上扫过,而后坐起身来,面如冷霜般哼笑:“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朕的名讳,还敢出现在朕的寝宫,简直放肆,还不带着孽子滚出去?!”
凤怀瑾似乎被他的叱骂吓着了,往母亲怀中缩了缩。
“阿栩,何必呢。”陆青梧轻声而叹,抱着幼子坐在榻上,轻柔而温和地低声说:“事已至此,是生是死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当年凤氏凋零,西梁起兵,我便知道大启已无力回天,可大启并非你一个人的大启,就算天塌也不该你一个人来扛。怀瑾是还小,可他是凤氏子,而你,阿栩——”
陆青梧说到这儿忽而有些哽咽,她瞧着凤栩憔悴苍白的面色,那熟悉的眉眼之间唯有冷淡与死寂,寻不到丁点儿曾经靖王的桀骜来。
“阿栩。”陆青梧含泪道,“也是我们最疼爱的弟弟啊。”
当年凤栩能养成那样无法无天的骄狂,少不得父母与兄长的纵容,还有陆青梧这位长嫂,他们都是真心疼爱这个虽顽劣却本性纯稚的幼弟。
凤栩没了血色的唇微微一动,说不出话来。
陆青梧又唤了一声“阿栩”,她不敢想当初被父母兄嫂宠爱的小凤凰这两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可她一直记得两年前,被全朝安城戏称为纨绔的凤栩如何提剑杀出那条血路,又是如何在城外毅然决然地转身折返,去承担起他身为凤氏子的责任。
朝安城的小凤凰是真正有担当的少年郎,是江山倾颓之时以身入局的凤氏皇子。
凤怀瑾早慧,也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凤栩的脸颊,稚气地喊他:“二叔。”
凤栩闭了闭眼。
片刻之后,他睁眸,仍是寂灭般地平静,他坚定而不容置喙地推开了凤怀瑾柔软的指尖,深深地瞧了陆青梧一眼,冷酷且决绝地淡声:“我说过了,我不认识你们,都出去。”
陆青梧从凤栩坚决的态度中似有若无地察觉到了什么,她问:“阿栩,你究竟想做什么?”
凤栩却不再应声。
031.强求
凤栩不肯认陆青梧母子,就当真半个字也不再多说,直接吩咐允乐守在寝殿门口,任谁来了也不许进。
江山易主,谁都不该与他这个凤氏旧主扯上干系,凤栩是被留在旧日王朝腐朽的枯骨,与大启陪葬有他这位旧主便够了。
直到夜里殷无峥回来,凤栩才近乎警告般地冷声说:“让他们走,别做没用的事。”
曾在至亲面前柔软温和的凤栩,也能为了他们而坚不可摧。
殷无峥却沉默良久。
他知道凤栩正孤身走在一条不归路上,当年朝安城最肆意的小王爷如今怀着满腔孤勇,踽踽独行着去往殷无峥也无法阻拦的末途,无论他怎么做凤栩都不肯回头。
“凤栩,你还不明白么?”殷无峥单手捧起他的脸,缓缓地低沉道:“你再如何否认也好,但只要他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凤怀瑾,就逃不开贪欲谋划,宋承观如今是落水狗,却难保不会有下一个宋太尉。”
凤氏是大启的皇族,而殷无峥却是旧朝的叛臣,倘若真有人要以此对付殷无峥,兵变也是师出有名,所以没有新主会留着前朝的皇嗣给自己添堵。
故而城破那日,凤栩才求着殷无峥留他一命。
“我知道。”凤栩微微一笑,“但总有办法的,殷无峥,只要你愿意帮我。”
殷无峥不必问也晓得凤栩所说的办法是什么,无非四个字——死无对证。
他们静默无声的对视,却更像是一场沉默的对峙,谁也不肯退步,可殷无峥揽在凤栩腰肢的那只手却愈发用力,恨不得将怀中人融入骨血——殷无峥也确实想这么做。
他不知道究竟要怎样才能拼凑起碎玉。
直到良久之后,殷无峥俯首吻在凤栩的唇上,克制的,压抑的,他的欲念斑驳,夹杂了冗杂而晦涩的情绪,在亲吻的间隙,他低声说:“凤栩,你休想。”
凤栩顺从地任由他在唇舌之上的缠绵,原本苍白的面色也浮起红来。
他从殷无峥执拗的双目中窥见了从前的自己,他也曾这样追逐过不可能为他而停留的人,留不住的人就如指尖流沙,越是紧握,失去得便越快。
被殷无峥横抱起去榻上时,凤栩伸手环住了殷无峥的颈,他心头先是升起近似报复得逞般地诡谲快意,却又很快被悲哀侵蚀。
世事弄人,棋子又有何资格嘲弄。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倏尔轻柔下来。
殷无峥单手撑在他身上,彼此目光再一次交织。
凤栩的神色似是爱怜,他用微凉的指尖去抚殷无峥的眉眼,少有的柔情似水,说出的话却如规劝。
“你我之间的羁绊并非良缘。”他笑着说,“就算了吧。”
就算了吧。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却是从前死攥着这段孽缘说强求也要得到的凤栩口中而出,荒谬却真实。
殷无峥的眸光骤然暗下去,翻腾着的不止是欲,还有阴沉而炽烈的情绪,他不容置喙地握着凤栩窄韧清瘦的腰,像是要将他牢牢困住一般,俯身下去,在撕咬似的吻中予以回应。
“你休想。”
殷无峥不肯放手,不愿放手,他掌心捧着遍体鳞伤的小凤凰,只要稍稍一松,那人就会彻底地坠入深渊,然后粉身碎骨。
缠绵到极致便是折磨,大抵是被凤栩的决绝刺激到,前几日顾忌着凤栩身子的殷无峥终于压不住侵夺的欲,他罕有地失态,自持克制皆被抛在脑后,而凤栩也在欢情中放纵。
只有在这方寸之间,不必去想波云诡谲与纠缠亏欠,至少在此刻他们属于彼此。
过分放纵的结果便是虚弱的凤栩直接昏了过去,哪怕是重逢那晚殷无峥都不曾这样没有分寸,褪去了情潮,凤栩苍白虚弱得像一片轻羽,殷无峥被他这幅模样惊到,也不顾天还没亮匆匆忙忙召了赵院使来净麟宫。
好在今日太医院正是赵淮生值守,听闻凤栩出事也不敢耽搁,他太知道凤栩这幅身子有多虚弱,在把完脉后才猛地松了口气,用手擦去了额心的冷汗。
“还好,还好,只是脱力晕厥而已。”赵淮生猛地松懈下来,便熟稔地为凤栩开方子。
事发突然,殷无峥自然也不能衣冠齐整,他穿着中衣,身上披了件外袍坐在屋里的椅子上,目光沉沉。
得知凤栩没事他自然也跟着放心些许,可赵淮生方才如临大敌的模样却又让他瞧出些许端倪,趁着凤栩还没醒,他蓦地问道:“凤栩怎么了?”
赵淮生笔下一顿,若无其事地说:“陛下心里清楚,臣早说过,他身子虚弱,元气亏损,平日服用补血益气的方子调理,床笫间即便是不能禁欲,也当节制些。”
殷无峥虽年轻,却当真气势骇人,身居高位且亲赴战场,目光遽然冷厉,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含着戾气的沉郁之色。
他缓缓说道:“赵院使,你知道我说得并非这个。”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凤栩没有必须死的理由,从前殷无峥以为或许是凤栩是哀莫大于心死,以至于全无求生之意,可随着他们相处日久,殷无峥隐隐发觉……凤栩在渐渐衰弱。
重逢时殷无峥便觉得凤栩清瘦了许多,但他并未多想,毕竟凤栩的处境不好,身上又留着那么多旧伤,若真养得珠圆玉润那才不对,但凤栩虚弱得太过了,还有对自己结局的笃定,甚至是那日明心殿的火海之前——
“我死,是因天地不容我。”
他还记得凤栩的话,如今看来,凤栩言下似乎另有其意。
在赵院使三缄其口的沉默之下,殷无峥又问:“凤栩他,是否……身患顽疾?”
这是殷无峥能想到唯一的理由,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凤栩的愈发孱弱,还有他日复一日在平静中的绝望。
也许……他并非一心求死,而是真的不得不死。
赵淮生面色复杂地一抬眼,“其实,也不算。”
殷无峥从这似是而非的答复中隐隐听出了些端倪。
032.旧伤
“陛下,有些事知道也是徒增烦恼。”赵淮生的语气像是在惋惜,又轻声叹气,“这两年小殿下吃了不少的苦头,谁能想到…”
他顿了顿,回头瞧向仍沉沉睡着的凤栩。
殷无峥也瞧去一眼,披着衣袍忽地起身出门走到了院子里,不多时,提着药箱的赵淮生也出来了。
“说罢,凤栩他…”
殷无峥声音艰涩,缓了缓才堪堪恢复几分。
两年时间算不得长,可却让凤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殷无峥试图隔着无法逆转的时间窥见凤栩曾受过的苦,瞧上去仍与往日无异的帝王,只有自己知道掌心为何沁出了冰凉的汗。
他问:“陈文琅对他做了什么?”
赵淮生先是一愣,旋即又了然般叹息,凭殷无峥的手段总是能查到些事的,便说道:“无非是威逼动刑,小殿下却是个有骨气的,无论如何也不肯就范,他真的…”
说到这儿,赵淮生眼眶又红,似有不忍般停住。
当年朝安城里的小王爷有多娇气,赵淮生自是深有体会,练骑射时抱怨磨得手疼腿疼,蹭红一点就吵着要涂药,倘若是见了血那就是天大的事,从小到大,凤栩身上连条疤都没留过。
如今想来,他倒宁愿凤栩一直是那个娇气的小王爷。
赵淮生苦笑,“小殿下以死相逼,陈文琅也没辙,可诏狱中的酷刑多得是叫人生不如死却瞧不出痕迹的,那些个受审的犯人往往撑不过三日便都招了,这些狠毒招数便被尽数用在了小殿下身上,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小殿下硬是挺着脊梁扛过了三个月,就是不肯松口,那三月里…老臣隔两日便得去一次明心殿,最后一次,他双足不能沾地,足足在榻上躺了半月。”
明心殿内知晓内情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外头的奴才也都只是一知半解,唯有为凤栩医治的赵淮生亲眼见过被极刑折磨到气息奄奄的他。
殷无峥终于从赵淮生的话中拼凑出了早已有所猜测的那段往事,脸色阴沉得比夜色还要冷郁。
当年凤氏皇族没落,喜好男色的陈文琅盯上了凤栩,甚至用上了诏狱中应付嘴硬犯人的手段,其实赵淮生说起来不过寥寥几句而已,但每个字都仿佛浸透了凤栩的血泪,那是他亲身经历过血淋淋的过往。
赵淮生并未再多说,只是在临走前长叹道:“倘若陛下当真有心,不妨一试…去留一留他吧。”
殷无峥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赵淮生透露的仅是凤栩这两年来片影般地过去,是凤栩所经历的冰山一角,却已经足够让殷无峥心头泛起细密的疼。
凡是入诏狱的哪个不是硬骨头,可到头来还不是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诏狱刑罚之所以被称之为酷刑,亦是因此,殷无峥忽地匆匆回房去,凤栩还没醒来,他坐在榻尾,将被子掀开些许,仔细去瞧凤栩苍白却修长漂亮的双足。
清瘦的双足之上也遍布细小的旧疤,凤栩的身子似乎要铭记他曾受过的伤,哪怕只是小小的伤口,也会留下一条细痕伤疤。
足趾的指甲后留有一道浅浅的白痕。
就像有什么细长的东西生生自指甲与足趾间的缝隙钉进去一般,殷无峥有那么一瞬喘不上气,诏狱中酷刑诸多,有一名为血铁鞋,是将铁签钉入指甲内,再绑其腕吊起,迫之双足落地拖行,可一路蜿蜒血痕,故而得名。
凤栩曾因此而在榻上躺了半月。
殷无峥指尖颤抖着,剥去了凤栩身上单薄的中衣,重新将这具他已经看过、抚过无数次的身子仔细检查过去,除去凤栩身上极为明显的鞭伤划伤之外,他还发现不少隐秘之处都留有凤栩曾受刑的痕迹,待从头到尾小心翼翼地检查完后,殷无峥死死咬着牙,更不知要如何捧起这块碎玉。
最娇气不过的人,硬是凭着血肉之躯扛下了诏狱的酷刑。
他……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
殷无峥伸手轻轻抚想凤栩睡着时万分平和的眉眼,心中遽然生出怒意时又伴随怜惜,他从前觉得凤栩只是个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可凤栩扛下了那么多的苦,小凤凰从来不是虚有其表的草包,他是凤氏子,皇室后裔,他配得起自己的姓氏。
“凤栩。”殷无峥轻轻地唤,静默须臾后,又低声说,“日后不会了。”
回应他的只有凤栩沉睡时平稳的呼吸。
但下一刻,凤栩仿佛听见了什么一般蹙起眉,苍白无色的唇微动了动,像是含糊说了声什么。
殷无峥垂首侧耳去听,隐隐听见一声模糊不清的“殷无峥”三字。
于是愕然愣住。
睡着的凤栩在唤他的名字。
“别走。”凤栩细弱念着,他不知梦见了什么,反复地呢喃着,"殷无峥…别走。"
殷无峥鼻尖泛起酸,趁着时辰还早,他上榻将凤栩裹进了怀里,低低地说:“我在这里,凤栩。”
凤栩也不似清醒时那般推拒,而是无尽眷恋地主动倚靠而去,甚至轻轻抽.动鼻翼嗅了嗅,像是闻到了让他安心的气息,便这么窝在殷无峥怀里昏沉沉地不动了。
只有在意识不清时,他才能这样坦诚地表现出自己的依赖与心意。
殷无峥吻了吻凤栩的眼角,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肩背,似是想要安抚这两年里无数次在痛苦中咬牙挣扎的小凤凰,可时过境迁,到底是徒劳。
他永远也找不回两年前那个无忧无愁潇洒快活的小王爷了。
殷无峥从未这样真切地明白何为覆水难收。
凤栩在纷乱的梦境中沉沦许久,再睁开眼时,发现屋里仍旧漆黑,天还没亮,他被殷无峥牢牢抱在怀里,稍微一动,头顶便传来殷无峥低沉的声音:“还早,再歇一歇。”
凤栩倒宁愿殷无峥待他如旧,稍微挣动些许,便察觉到腰腿酸痛得厉害,没忍住低声闷哼出声。
“凤栩?”殷无峥便蓦地半撑起身,微沉的语气中含着关切担忧,“哪里疼?”
凤栩微愣后笑了笑,说“不疼”,也不再挣扎,安安分分地缩在殷无峥怀里。
殷无峥不作声。
怎么会不疼呢,凤栩身上的伤疤,他只是瞧着,便觉得痛入血髓。
凤栩的每一句否认反过来,便是他难以宣之于口的真心话。
凤栩不知殷无峥心中所想,他只隐隐记得自己是在榻间忽而失去意识的,大抵是将殷无峥吓着了,便又轻声说:“真的不疼,我没事。”
半晌,他才听见殷无峥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凤栩,你可以任性一些。”
凤栩便笑了,心想人真是奇怪,他任性时殷无峥嫌他骄纵,懂事后殷无峥偏又要他任性些。
“这可是你说的。”凤栩声音很轻,听上去便很乖。
而后他便得到了一个落在额心的吻,殷无峥似乎是“嗯”了一声。
余下便是无言。
凤栩靠在曾求而不得的怀抱里,强行压下了心底难以自制萌生而出的贪恋与渴慕,两年来的日日夜夜他从未忘记过殷无峥片刻,这是他在无尽长夜与痛苦崩溃中唯一的念想。
人总要念着点什么,才能在咽下苦痛时依旧竭力地活着。
可世间的错过便是如此,凤栩三年的苦苦纠缠无疾而终,却又在他们相识的五年后死灰复燃,人无常少年,凤栩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以为得到殷无峥便能得到一切的稚嫩少年,狂妄不羁的少年郎终于学会了怎样去喜欢一个人。
并非只为了得到,那太自私了,凤栩希望殷无峥余生都过得好.
端午祭龙神,礼部拟了章呈,按照殷无峥要求的一切从简,祭拜祈福后的群臣宴,便安排在城东的碧波苑,那处有碧兰湖,可供赛龙舟等端午旧俗。
即便是从简,但毕竟天子出行,该有的隆重少不得,尤其是随行护驾的侍卫更是重中之重,被东风吹上南大营都统的段乔义已然将旧世家的老将们收拾得服服帖帖,于是圣驾亲卫便由南营负责,段乔义身负重任,可见新主信任。
反之,晏家父子却只是随行,无权调动兵马,殷无峥早疑心城南瞒报灾情与坊间流言之事与晏家有关,庄慕青事后查探也只发现些许蛛丝马迹,晏颂清做事谨慎,不留马脚,可越是做得利落便越是惹人疑心,即便是没有证据,可晏颂清太急着杀凤栩,目的那样明显,分明是在有恃无恐地告诉殷无峥——是我做的又怎样?
新主若动了晏家,势必会让随他开拓江山的将士们寒心,晏颂清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他在用战功威胁殷无峥。
本就疑心深重的殷无峥恰好最厌恶的便是威胁。
晏贺入朝安城时骑着马在闹街之上招摇过市,又话里话外地提醒殷无峥,别忘了他是如何爬到今日这个位置的,殷无峥便借着此次端午祭龙神宴百官抬举段乔义,让武将们知晓他并无重文轻武之意。
顺势敲打晏家,让他们明白何为君臣。
于是晏家父子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033.覆水
碧波苑是大启定下国号那年太祖皇帝下令修建的,不似朝安城的皇城那般巍峨恢弘,却是一派风逸雅致,园林花圃修葺得格外讲究,长廊幽深,画壁雕栏,青石潭水如明镜,白玉路花繁锦簇,正是好光景。
凤栩一路而来没怎么瞧,也不管好奇惊诧的允乐,径自进寝殿后将门也关了起来。
随即静静地在门后站了一会儿,忽地将脊背贴上了门板,缓缓将脸颊埋入掌心。
他本是不愿来碧波苑的。
宁康皇帝在位时,凤栩每逢夏日便要来碧波苑住上一段时日避暑,碧波苑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得很,可也正因如此,凤栩才不想来。
当年风光无两的靖王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落魄的一日,同样如今厌生自弃的凤栩也不愿去想从前的自己,他也甚少对镜自观,往时有多恣意纵欢,而今便有多举步维艰,凤栩不想也不敢回头。
那太痛了,只有在服用长醉欢时,凤栩才不由自主地在虚无缥缈的欢愉中陷入回忆。
从前诸多欢喜,皆是前尘云烟,如今稍稍触及,便是砭骨的刺痛。
半晌,允乐的声音从外边响起,带着些小心翼翼,“主子,奴才进去给您收拾收拾?”
足有良久,那扇门才被轻轻拉开,凤栩神色疏淡,也不作声,允乐见他神色难霁,也不敢多言,立刻将从在宫中带来的细软收拾安置。
直到他拿出一个漆木匣子,凤栩才蓦地出声:“那个放着,我亲自收,你退下吧。”
“是。”允乐立刻将之放回桌上,躬身退了下去。
他一走,凤栩的神色便变了,恹恹地伸手撑在小几之上,眉眼间萦绕着沉沉阴郁,若说这世上他最不愿去的地方,碧波苑算是一个,这里实在承载了他太多的往日欢喜,仅是瞥见那些记忆中无比熟悉的草木回廊,凤栩都会觉得喘不过气。
他仿佛将自己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当年的靖王凤栩,一个是旧朝的傀儡天子,靖王的一切都是他不敢想不敢碰的奢求,前尘往事如梦亦如幻,镜花水月般十余年的风光潇洒,在一刹那戛然而止,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殷无峥非要逼着他想起来,陆青梧母子虽说没住在净麟宫,却被殷无峥安排在附近的殿宇内住下,端午祭祀,又非要将他从宫中带出来,可凤栩只想留在自己那狭小的一方天地中哪里都不要去。
这一坐便是大半日,掌灯时分殷无峥回来,碧波苑不比宫中,殷无峥直接将凤栩安置在了自己的寝宫,其实在宫中殷无峥也甚少宿在天子寝居,而是日日去净麟宫与凤栩同睡。
殷无峥甫一进院子里便发现,寝居内连烛火都没点起,漆黑一片。
允乐守在外头,战战兢兢地禀报:“陛、陛下,主子一直没出来过,也不许咱们进去。”
殷无峥望着那不见光的寝居,顿住须臾后说:“嗯,拿盏烛台来。”
允乐立刻拿了正亮着火的烛台,殷无峥自己拿去进了门,柔暖烛光驱散了屋中沉闷的漆黑,殷无峥瞧见了坐在外间的凤栩,他仿佛一尊雕塑般无悲无喜地坐在那,烛光也未能驱散那玉秀眉间压抑的郁色。
便仿佛窥见了他这两年来所经历的寒风冷霜。
凤栩见殷无峥将烛台放在桌上,又朝自己走过来。
“你从前很喜欢这里。”殷无峥站在凤栩身前,身手去抚他的眉心。
凤栩却将脸一偏,躲开了。
“什么从前。”他说,“我都不记得了。”
殷无峥便伸手轻轻桎梏住他的下颌,要他转回来。
凤栩不大情愿,余光中却蓦地瞥见灯影下殷无峥神色间的痛惜,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又觉得不可思议,殷无峥脸上不该出现那样的神情,他永远都是冷峻严厉不苟言笑的。
但凤栩真真切切地从殷无峥的微微皱起的眉间瞧出了严苛之外的缠绵意味。
“凤栩。”
一声轻叹似的低唤声后,殷无峥忽而俯身去揽住凤栩的腰身,将他搂入怀后转身置换了彼此的位置,他坐在了方才凤栩坐着的地方,而凤栩被他揽在了怀中坐在腿面。
殷无峥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他说:“凤栩,别怕。”
凤栩蓦地一震。
殷无峥瞧得出凤栩抗拒之下的畏惧,无论重逢后的小凤凰表现得有多坚韧强大,他都能瞧得出,凤栩在害怕与曾经有关的一切,譬如那座囚了他两年的明心殿,凤栩连院子里都不去,他将自己蜷缩在阴暗狭小的一隅之中,就像受了伤后紧闭壳的河蚌,下意识地将自己缩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
可凤栩却低声说:“我不怕,殷无峥,我只是累了。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我不想等太久。”
他又一次提起了那个交易。
殷无峥的手臂紧了紧,他避而不答,将凤栩抱起来往床榻去,“累了就歇歇,明日祭祀顾不上你,回来得晚,叫人包了蜜枣粽和咸肉粽给你,记得吃一些。”
凤栩在吃食上不怎么挑,从前的靖王就是,无论是宫中珍馐还是摊贩小吃,只要好吃他都一应笑纳,更不管什么甜的咸的,吃到嘴里就都是好吃的。
凤栩不由得有些恍惚,他在殷无峥平淡的家常语气中失神,仿佛这两年不过是臆想而已,他还是当年朝安城中无忧无虑的小王爷。
那也是旧事了,殷无峥从西梁来,西梁靠北,爱吃咸辣,朝安偏南,喜用甜食,殷无峥是春末入朝安城,刚过一月便是端午,彼时的凤栩已从初见纠缠他许久,打听了殷无峥故乡端午多是咸粽肉粽,特意吩咐人请了位会做西梁菜色的厨子,给殷无峥做了许多西梁菜式。
他自以为是的关怀犹如施舍,还想着殷无峥能对他感恩戴德,结果殷无峥面不改色地给他吃了闭门羹,矜骄的小王爷有生以来第一次碰了一鼻子灰。
而后便是三年的追逐与退避,那是场货真价实的孽缘。
凤栩想着想着,竟嗤笑出了声。
殷无峥才将他放榻上,不由得一顿,“怎么了?”
凤栩便自行解去衣袍,低眸笑着说:“只是想起了些事,觉得好笑而已。”
他多可笑啊,信手打发落水狗似的施恩,竟然还想着殷无峥记着他的恩情,也难怪殷无峥每次遇见他都没什么好脸色,彼时他所做的一切,同如今殷无峥做的没什么区别。
事情总得落到自己头上,才有所谓的感同身受。
他将外袍脱去堆在榻上,自己侧身缩去了靠墙的里侧。
殷无峥便将他脱下的袍子都挂好,他们之间可供回忆的事情太多,但大多都算不得美好,在短短的几息之间,殷无峥终于也回忆起他们初见后不久的那一遭。
年少的靖王生了副好皮相,秀美柔软,可他总是微抬下颌,一副目中无人的嚣张模样,生生让殷无峥那几分因容貌身段而生的欲念消失得一干二净,等他再一张口,便听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少年郎,尤其是被回绝后的气急败坏,殷无峥更厌烦。
他那时没想到自己会对凤栩这样牵肠挂肚,倘若早些知道……
殷无峥救不了死局之中的小凤凰,但至少他们如今四目相对时,剩下的不会只有曾经的彼此折磨。
他拥住榻上的凤栩时,忽然低低地说:“如果…”
“殷无峥。”凤栩轻柔而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世上没有如果,已成定局,覆水难收。”
凤栩被困在宫中时无边无际地想过许多如果,但最终不过是一场空,因这世上最虚妄的便是如果二字,何况即便是能重来,凤栩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生路,朝堂上的官员们争权夺利,他的母后挡了那些人的路,于是他们以男人的身份对身为女子的皇后痛斥,骂她媚主妖后,说她祸乱朝纲,他们想要踩断她的脊梁,踏着她的骨血去争夺凤氏皇族的权利,即便是有太子凤瑜的贤德优秀也无济于事,因为太子也是一块拦路石。
于是他们杀了皇帝与皇后,栽赃到太子的身上,一切都是皇室中逼宫夺位的戏码,世人皆晓得天家最无情嘛,为了皇位杀父弑母又如何?
这出戏顺理成章。
任何一个如果,都破不了这囚笼般的局.
天不亮,殷无峥便起身梳洗,着帝王衮袍,玄色盘金龙。
凤栩则被留在寝殿中,一如既往地足不出户,他坐在门前回廊的阴影下,望着院子里的青石流水久久出神,敷衍地用了几口午膳,便这么坐到了傍晚,余晖似血般落他眼睫之上。
忽地,院子外响起了嘈杂声。
随即允乐便匆匆忙忙地进来,面色焦急地禀报:“主子,晏将军在外头,非说瞧见有刺客进了咱们这儿,要进来搜查,奴才已经着人去回禀陛下,可……”
可殷无峥这会儿应当忙着群臣宴呢。
凤栩波澜不惊地一抬眸,唇角微勾起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允乐微怔,便见他起身往屋里走,轻描淡写地留下句话。
“请晏将军进来查吧。”
034.杀机
侍卫们潮水般涌入寝居后四散搜查,凤栩靠在窗前瞧着外边,便猜测这些是晏家从西梁带来的府兵,否则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天子寝殿搜查。
再想起殷无峥那个冷酷到没人性的性子,凤栩想,难怪晏颂清这样随军征伐的儒将没能赢得殷无峥的心,晏颂清这是在找死。
良禽择木而栖,那也是因这木值得,晏颂清自己选了主子追随,转头又要挑衅天子威严,武将最忌功高震主,稍有不慎便是欺君大罪,他可倒好,带着人闯进殷无峥的居所搜查刺客。
即便新君不会贸然动武将,但只要殷无峥坐稳当帝位,晏家怕是要第一个祭法场。
“呵。”凤栩嗤笑。
这是活腻了。
不多时,晏颂清着茜色狮兽武袍进了寝殿的门,他气质生得就斯文,不似武人办粗狂,但眉眼间透出的妒忌杀意还是同传闻中的温文尔雅相差甚大。
装束清素的凤栩转身过来,发间仅有一支木簪,容貌也生得玉雪般清隽,气质温和柔软,落在晏颂清眼中,倒是半点儿瞧不出那日火烧明心殿时的威仪决绝。
对视不过须臾,晏颂清的神色便又转为不屑一顾的轻蔑。
当年朝安城的靖王就是人尽皆知的纨绔,如今也只是个靠着身子苟活的废物,若说他有几分真心,那又怎样?还惦念着让大启亡国的新君,所谓的情深也只会更为人所不齿。
晏颂清实在不明白殷无峥为何会对这样一个人另眼相看。
“你的眼神真是奇怪。”凤栩眉梢微挑,唇角勾起笑的刹那,便浮现出许久不曾有过的顽劣矜骄,“我是丧家犬,你是看门狗,晏小将军,我劝你还是不要这样瞧我为好。”
晏颂清脸色微沉了片刻,拇指轻推,腰间佩刀便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我也劝你,休逞口舌之快。”晏颂清冷道,“有人闯入陛下寝殿,疑为刺客,你说今日.你若是死在这儿——还有谁能救你?”
凤栩仍笑吟吟的,不见惧色,苍白纤瘦的指尖点在桌上的漆木匣,勾描着轻松笑说:“多活一时赚一时,我够本了,晏将军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殷无峥来碧波苑都要带着我,分开一时一刻都受不了呢,”
晏颂清蓦地想到那晚他在屋外听见的动静,寝殿内凤栩的低喘压抑却娇媚,殷无峥也的确称得上急不可耐,他从未见过稳重寡淡的殷无峥那样急切地渴求着什么。
妒火中烧,他的杀意更浓,脚下也缓缓向凤栩逼近。
“不过一时新鲜而已。”晏颂清沉声,“天子称帝之路我晏家劳苦功高,陛下怎会因一娈宠男妾之流降罪?”
他说得笃定。
凤栩便明白晏颂清何以如此大胆,他还是不够了解殷无峥,竟妄想以恩义二字挑衅皇权。
“晏将军尽可以试试。”凤栩仍笑着讥诮,又好似无辜般轻声说:“那晚晏将军在外面都听见了吧,殷无峥在榻上的样子,晏将军见过么?与他云雨缠绵,晏将军试过么?唔……应当是没有。”
在晏颂清愈发阴郁的脸色中,凤栩冁然而笑,慢条斯理地抛出最后一句。
“他留在明心殿那晚初窥门径似的,手忙脚乱还弄疼了我,想来……我应是他唯一一个男人了。”
唯一的。
那晚凤栩服了长醉欢,但还存留着记忆,殷无峥行径粗蛮犹如夺掠,真动起手来却极为生疏。
连凤栩都不禁为之生出欢喜。
更别提对晏颂清的打击,不过刹那间,他几乎理智全无,长刀顷刻间出鞘,伴随一声怒喝:“住口!!”
刀风携凛然杀意砍向凤栩的颈,凤栩却不避不闪地站在原地,晏颂清甚至从他眼中窥见了情真意切的笑,但他顾不了那么多,甚至无暇去想凤栩为何要笑。
杀了他!
晏颂清心中只剩下这三个字。
刀刃劈砍而下,就在靠近那纤细白皙的颈子时生生停住,晏颂清愣住须臾,再一晃神,凤栩的脸已经出现在眼前,一声轻缓却杀意森然的笑音传入耳中。
“好巧啊,你的命我也想要很久了。”
桌上的漆木匣不知何时被打开,而凤栩指间夹着片并不显眼的碎瓷,锋利的边缘沾了丝缕血迹,那把挥向他脖颈的长刀也被一只苍白清瘦的手掌生生卡住,血色顺着白皙的腕子向下蜿蜒,于白衣之上洇开猩红的艳。
晏颂清彻底愣住了,他甚至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想要张口却说不出话,连握刀的手也渐渐失了力气。
当啷一声。
长刀落地。
眼中的杀意渐渐化为茫然的慌乱,他缓缓伸手向自己的喉咙,摸着了满手的湿润,被切开的伤口内鲜血如注般涌出,晏颂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眼前笑意盈盈的凤栩却渐渐变得模糊。
晏颂清双手捂着脖子,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涌出,就这么双膝跪地,随即栽倒在血泊中。
凤栩随手将碎瓷扔在地上,他左手也在不断地流血,那伤口深可见骨,他是用掌骨拦住了晏颂清的那一刀。
大抵晏颂清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他手里吧,凤栩低笑一声,如释重负地后退两步,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从知道晏颂清是陆青梧母子被带回朝安的始作俑者甚至还想斩草除根时,他这条命,凤栩就盯上了。
殷无峥总有一日会对晏家动手,可要等多久呢?
晏颂清多活一日,凤栩就不安心一日,何况他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知。
至少在死前,他要让嫂嫂没有后顾之忧。
寝殿内一时陷入安谧,只有鲜血自凤栩指尖滴落的细微声响,寝殿外搜查结束的侍卫们也面面相觑,他们都是晏家养出来的,可谓是心腹,才敢随着来皇帝居所搜查,可这间寝殿晏颂清吩咐过,他亲自去查。
可是这么半天了,小将军还没出来,他们不免有些担忧。
毕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陛下这会儿已经听到风声了,万一赶回来撞个正着,也不好解释。
“去……看看?”有人试探着低声。
侍卫们彼此交换视线,但没人敢去开那扇门,他们都知道今日这一遭是为了什么,想快点走也是怕被新主抓着现形。
就在彼此犹豫之际,身着衮袍头戴冕旒的新君已从门外进来,眉宇间已然积存起渗人的森冷阴云。
满院子的侍卫当即俯身高呼参拜,殷无峥权作未闻径自往前走,晏颂清的副将见状脸色微变,连忙起身边作势去拦边说:“陛下,有刺客闯入此地,藏匿之处尚未查明,您——”
他话未尽,便已被周福一脚踹翻在地。
“放肆!”周福冷斥,“无陛下手谕胆敢私查陛下寝居,尔等是想造反不成?!”
侍卫们当即噤若寒蝉,造反这两个字一旦坐实,那就是诛九族的重罪!
殷无峥脚步没停,猛地推开了那扇紧闭的宫门,指尖却在细细地颤,在瞥见殿内猩红血色的刹那他蓦地屏住了呼吸,直到与那双墨玉似的双眸视线交织,殷无峥才猛地松了口气。
他掌心全是湿腻的冷汗,听闻晏颂清闯入寝殿时,殷无峥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骨血都仿佛刹那冰封凝结般。
还好,凤栩还活着。
然而外头的侍卫看见的却是躺在血泊里生死不知的晏颂清,被踹翻爬起来的副将脸色骤变,惊道:“将军——”
谁都没想到倒下的竟然会是晏颂清。
副将面如死灰,倘若被老将军知道小主子出了事,他们必然难逃责罚,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对策,站在门口的殷无峥开口了。
他冷声说:“杀无赦。”
只有三个字,这下脸色灰暗的副将顷刻间白了脸,其余侍卫也都面无人色,惊骇万分。
“不,我们是晏将军的兵!”
“陛下!你不能杀我们,我们为大霄立下汗马功劳!”
周福脸上涌现骇人的煞气,冷声道:“还不动手!”
围在外头的天子亲卫纷纷长刀出鞘,院子里刹那间血色飞溅,惊呼、惨叫、厮杀、怒斥种种声音嘈杂在一处,但殷无峥只瞧着坐在光影之中的凤栩,他一身白衣半边都是血红,脚下也积了不少还未干涸的血,脸色苍白如雪,却对着殷无峥笑了笑。
“对不起啊,殷无峥。”凤栩轻声说,“晏颂清要除掉凤氏最后的骨血,他不死,我不安心。”
对不起。
虚弱至此的凤栩竟然还在说对不起。
殷无峥终于明白凤栩为何不肯认下陆青梧母子,他一直都在谋算着怎么除掉晏颂清,可晏家是大霄的开国功臣,连殷无峥都不得不慎重对待,他知道,倘若杀了晏颂清,他得赔上这条命。
凤栩似乎一直都觉得自己命如草芥,又或是他整个人都是可以随便牺牲的,为了陈文琅和宋承观那两个奸佞与殷无峥做交易,如今要为了陆青梧母子杀晏颂清,而他自己呢,是生是死都不要紧,哪怕现在白衣染血虚弱苍白,见到殷无峥开口的第一句却是抱歉。
因为凤栩知道,晏颂清的死不是小事,殷无峥会为此而费心。
凤栩好似遽然间放松下来了,他的眉眼间没了往日的死气沉沉,连笑意也是情真意切。
如同终于得到解脱。
“殷无峥。”他笑着说,“你会送陈文琅和宋承观殉主的吧?”
035.保护
院子里是一面倒的屠杀,凤栩在乎的是陈文琅和宋承观能不能给他陪葬,可殷无峥却恍若未闻,也没看地上晏颂清的尸首,径直走到了凤栩的面前。
凤栩见他脸色紧绷一言不发的模样,虚弱地低声笑了笑。
“我知道,我总是任性妄为。”凤栩缓缓抬起没沾血的那只手,想去碰一碰殷无峥的指尖,动作却又顿住,他眼眶微红,若无其事地说:“最后一次了,真的。”
伸出去的手收回了些许。
但下一瞬,便被一只骨节分明有力的手掌握住,凤栩微怔,却见殷无峥单膝跪地,将他受伤那侧的袖子撩起瞧了瞧。
手臂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唯有掌心的刀上深可见骨,殷无峥看完之后才抬头对凤栩说,“最后一次。”
他的语气很沉,凤栩却不明白。
然而殷无峥已经松开了他站起身,甚至转过身背对着他,凤栩有些茫然地抬眸,便瞧见殷无峥将晏颂清栽倒在地的尸体翻了个身,正面朝上,而后在他颈上的伤口比划了两下,便从宽袖中取出了个极为精致小巧的弩,不过巴掌大小,配的弩箭也极为精致。
殷无峥将弩箭擦上晏颂清的血迹,而后走到屋子一角将其射出钉在墙上。
随即沉声吩咐:“周福,碧波苑没有凤氏旧主,今日晏小将军护驾死于刺客暗算,明白了么?”
周福也不多问,躬身应道:“老奴明白。”
院子里的屠杀已经快要结束,周福进门走到凤栩身前,俯身道:“今日此地并无凤氏旧主,还请您随老奴回净麟宫。”
凤栩已经因震惊而怔住了,他明白殷无峥这是要做什么,他刚起身,便瞧见殷无峥又寻了把刀来,对着自己手臂面不改色地一刀下去,却因一身玄色袍而掩住了血色。
“殷无峥!”凤栩惊愕失声。
殷无峥转头对周福沉声,“还不带他走?”
周福神色莫名,片刻后又恭顺地垂眸,又变成那个低眉顺眼的周总管,低声劝道:“陛下遇刺是大事,别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啊。”
凤栩没听清周福说了什么,他只瞧见殷无峥指尖一滴一滴落下的猩红,就这么失神地被周福连拖带拽带了出去。
说是要送回宫去,可凤栩伤得也不轻,周福便命人叫太医来为他敷药包扎后,才带着人上了马车。
周福与驾车的亲卫坐在外头,对里边的凤栩说:“这马车颠簸了些,等回了宫,再让赵院使给您重新瞧瞧伤,行宫里的东西也让伺候您的宫人收拾好,再给您送回净麟宫去。”
凤栩失神地靠在马车里,听见周福的话后半晌才低低应了个“嗯”。
他杀了晏颂清,晏贺必然不会罢休,而且他跟着殷无峥去了碧波苑的事不是什么秘密,殷无峥却想要保下他,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只要将他这个凶手交出去,让晏贺出了这口气也就罢了,可殷无峥此举,却分明是要同晏贺交恶。
是为了……他么?
凤栩怔怔了良久,又无奈地阖起眼无声苦笑。
世间悲欢苦,半点不由人,原来殷无峥喜欢上一个人后是这样的,当初便是孽缘,如今也难变良缘,天命弄人,凤栩也没力气再挣扎下去了。
凤栩回宫后不久就见着了赵院使,两人对视一眼,赵院使轻轻叹息:“小殿下,老臣是真不想见着你了。”
“身不由己啊。”凤栩失血不少,脸色苍白,声音也虚弱,将手伸出去方便赵淮生瞧。
“不是说你同陛下一起去碧波苑了么?怎么弄成这……”说话间赵淮生拆开了染血的敷料,瞧见凤栩掌心那深可见骨的伤时脸色骤然一变,张了张嘴,吐出最后一个字:“样……”
凤栩沉默不语。
赵淮生一眼就看出凤栩这是刀伤,虎口裂开,像是握住了刀刃,因为只有这一条,手指上则只有宽些的压痕,可即便如此,这只手即便是愈合也定然不能如从前一样灵活。
赵淮生沉默着给凤栩重新处理伤口,刀刃切的太深,连骨都留了痕,赵淮生只能将伤口一针一针地缝上,原是有药方能让凤栩不这么痛苦的,可是两人谁都没提。
都是血肉之躯,怎会不痛,凤栩疼得额心沁出了冷汗也咬着牙不吭声,唯有指尖不住地颤。
等赵淮生开始包扎时,凤栩浑身已经被汗浸透了,白衣上汗混着干涸的血迹,狼狈至极。
“你……”赵淮生神色复杂。
凤栩露出个虚弱的笑,轻声说,“没事,多谢你了赵院使,您先回去吧,也容我换身衣裳。”
赵淮生叹了口气,没有久留,只是出门瞧见守在外头的周福时顿了顿,他知道这位周总管才是新主真正的心腹,绝不简单,犹豫片刻后,他凑上去低声问道:“周总管,里边那位主子……是怎么一回事啊?那伤我瞧着,可像是刀伤。”
周福神情微妙,压低了声笑说:“无碍,陛下看重这位小主子呢,赵院使好生当差,好处也少不了。”
赵淮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周福却不再多说了。
周福发觉主子对那位的心思其实要更早,早在殷无峥回到西梁后不久的一场宴席,老王爷和当时的世子都还在,有人无意间提起了凤栩,彼时的凤栩已经登基为帝,成了宋承观挟持的傀儡皇帝,那人便讥笑这皇帝是个废物,皇位也坐不稳当,结果殷无峥当即变了脸色,起身就离席。
当时靖王曾纠缠他三年的消息人尽皆知,便以为是因提着此人惹他不快,但周福却不以为然。
直到殷无峥回朝安城后对凤栩一再放过,周福便咂摸出点意味来了,无论是明心殿大火还是今日,陛下对这位小主子的回护都再明显不过,这是什么?这是上了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晏家这般放肆敢对凤栩出手,一是践踏皇权,二是碰了殷无峥竭力庇护的人,周福已经预料到晏家是风光不了多久了。
碧波苑的行宫却已经乱成一团,陛下遇刺受伤,晏家的小将军护驾身亡,连跟着晏小将军护驾的亲卫也都死了个干干净净,整个碧波苑都因此而震动。
其中自然是死了亲儿子的晏贺最震惊,原本的计划他也是知情的,趁着祭祀龙神和端午旧俗殷无峥忙着,以刺客闯宫为名去除掉那个前朝废帝,为的就是提醒提醒殷无峥别坐上龙椅就过河拆桥,谁能想到死了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说什么死于刺客之手,那刺客是真的假的他还能不知道?
等屋中其他人都退下后,唯有晏贺还站着。
殷无峥还穿着那件染血的衮袍,高坐在上位,瞥了眼晏贺,“还有事?”
晏贺双眼赤红,纵然有几房侧室,可他就这么一个独子,怎能不痛心,当即咬了咬牙,说道:“陛下遇刺,死的却都是我儿手下的人,怎么就这么巧?”
殷无峥“哦”一声,反问,“朕在皎兰殿设宴,晏颂清却追着刺客闯入隐松阁,怎么就这么巧?”
晏颂清为什么出现在隐松阁,那是因为凤栩在那,两人都心知肚明,晏贺自己理亏,可他犹不甘心。
“陛下,晏家的战功都是拿血换来的,陛下如今这位子,我晏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晏贺怒斥,“可陛下你,你竟为了那么个东西,枉顾追随你的将军性命吗?!”
这便是要将话摆到明面上来说了。
“晏家的战功,是拿成百上千将士们的性命换来的。”殷无峥直视回去,“该给晏家的封赏,朕又何曾亏待?晏将军,你心知肚明,朕为的不是一个凤栩,而是君威!”
晏家的地位又哪个武将比得上?殷无峥明知晏贺私下里那些动作,也不曾动过杀心,可晏家却步步紧逼,晏颂清都敢闯进他寝宫来杀人了!
拿他这个新主当什么?
晏贺的脸色变了变。
殷无峥便又冷声嗤笑:“这次刺客扑了个空,那下次呢?刺客的刀是不是该架在朕的脖子上了?!”
句句不离刺客,句句说得是晏家。
晏家居功自傲,前头打仗晏贺在后边私自排除异己挪动军饷,殷无峥不是不知,只不过想给彼此留个体面,不伤及晏家的面子,只将兵权收回,可晏颂清这次是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送。
想起凤栩手上那道见骨的伤,殷无峥面色更沉。
凭现场和晏颂清的死状,殷无峥便能推测出当时的情况,若不是凤栩反杀了晏颂清,那他赶过去的时候,看见的便只有凤栩被‘刺客’所杀后留下的尸体。
晏贺却被殷无峥驳斥得无话可说,他的确是仗着军功以为殷无峥无论如何都会忍让,却没想到将亲儿子搭了进去,可他偏偏不能讨个公道。
这事深究下去,说不定现在为救驾而死的晏颂清,就是因刺杀皇帝而死,他们仗着出师有名谋划杀凤栩敲打皇帝,如今殷无峥以眼还眼地还了回来。
明面上都说得过去,想深究就是抄家诛九族的罪,毕竟杀晏颂清的是晏家自己无中生有出的刺客。
晏贺偷鸡不成蚀把米,出门的时候灰头土脸。
天色渐晚,出了这么大的事,赛龙舟等旧俗也无疾而终,殷无峥瞧了眼泛起暗色的天际,吩咐道:“摆驾回宫。”
036.胆怯
子时刚过,凤栩从窗口瞧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走进院子,似长夜中沉默而凌云耸立的松。
“吱呀。”
门被推开。
殷无峥换下了那身金边盘龙的衮袍,他常年喜欢玄袍,从前到如今都没变过,浓郁沉暗如夜色一般,让他瞧上去便更为威严凛然不可冒犯。
与他相比,孱弱苍白的凤栩便斯文清雅许多,一袭浅淡碧水青衣,发散落垂下由一根坠着流苏的发带拢起,长发自左侧肩头搭在身前,连目光都仿佛在烛影摇曳下变得柔软温和。
四目相对,凤栩略微撑身坐直了些,视线落在殷无峥上臂处定住。
殷无峥走到他身前将那摆在短榻上的小几挪开些,就这么坐下来,动作间极其自如仿佛手臂根本没伤。
“殷无峥。”凤栩用那只没伤的右手轻轻抚上殷无峥受了伤的手臂,眼神却倏尔飘忽,似是在瞧向不知某一年的旧时影,声音也轻得很,“你疼不疼啊?”
殷无峥的眼神一刹那复杂到难以言说。
他伸手捧起凤栩苍白微凉的脸颊,认真地打量着这张早已刻入心底的脸,在他还尚未察觉的时候,这只小凤凰其实早就让殷无峥忘不掉了。
“那你呢,凤栩?”殷无峥轻声问,“疼不疼?”
上一次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凤栩笑着说不疼,可这一次凤栩眼眶渐渐红了,他没回答,而是含着哭腔地轻声说:“不重要了,殷无峥,你不该这么做的。”
殷无峥指腹轻轻蹭去凤栩眼角的湿润,他知道凤栩还有许多不愿说的话,即便是没有晏颂清,凤栩也从未想过活。
“我早说过,凤栩。”殷无峥动作很轻,语气也堪称温和,只是说出的话不容置喙,“我不允你死,倘若天要你死,我便与天相争一次又如何?”
凤栩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倏尔滑落,他蓦地伸手掩住唇,颤抖着往后躲,直到缩在窗框旁避无可避。
“三年,殷无峥,我在你身后追着你跑了三年。”凤栩屈膝将自己蜷缩起来,泣不成声。
殷无峥掌心一空,凤栩已经靠在最里头哭得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可却也只传出几声压抑至极的呜咽,可殷无峥却仿佛听见小凤凰在声嘶力竭地悲鸣,声声泣血一般的凄苦。
“凤栩…”殷无峥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如初,“是我明白得迟了,我…”
“不。”凤栩摇了摇头,伸手抹了把眼泪,双眼湿漉漉的,苦笑着说:“你该厌我,也该恨我,殷无峥,当年诸多爱恨亏欠……便到此为止吧,也不必可怜我。”
“我生为皇子,也曾站在这世间最高处,风光二十年,我知足了。”
当年殷无峥的厌恶憎恨情真意切,殊不知爱恨不过一念之间而已,说不欢喜是假的,可凤栩还是瞧不见一丝一毫的希望,他活在深不见底的暗渊之中,无人能救他,凡是亲近,只会与他一并堕入深渊。
殷无峥带来的光照不进深不见光的地狱,凤栩也不想要殷无峥陪他痛苦。
他分明说着拒绝,可却又那样不舍,殷无峥强行将缩进角落的凤栩捞出来,凤栩想要挣扎,可他记得殷无峥手臂上还有伤,一时间僵着身子不敢乱动,就这么被殷无峥紧紧拥入了怀中。
“凤栩,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殷无峥在他耳畔轻声,“但你不会孤身一人了。”
良久良久,凤栩才颤着声说:“你会后悔的,殷无峥。”
殷无峥似有若无地低笑了一声,“我已尝过后悔的滋味了。”
殷无峥曾以为这世上所有为情爱沦陷者都愚不可及,为情所困的凤栩便首当其冲,朝安城的小王爷不知有几两真心便妄许终生,狠不够狠,恶不够恶,成不得大事,他们不是一路人。
但同道中人未必能同路而行,而殊途也未必不能同归,殷无峥也明白得太晚,从重逢后醒来瞧见蜷缩在角落遍身欲痕的凤栩时,他终于明白厌恨之下藏着的,是自己滚烫而不敢言说的欲。
愚不可及的不是凤栩,而是自欺欺人的他自己。
被殷无峥抱在怀里的凤栩在沉默良久后,才缓缓伸出手去勾住了殷无峥的颈,他又是失血又是落泪,折腾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浑身都软绵绵地靠着殷无峥。
“天命要你我殊途。”凤栩哭得嗓子哑,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
“我不信天命。”殷无峥余光忽而窥见抹猩红,目光倏尔一凝,凤栩受伤的左手沁出了血,将包扎的伤口都染红了一小片,他当即向外唤道:“来——”
话未说完便被凤栩轻轻柔柔地掩住了唇。
“别叫人。”凤栩唇也苍白得没血色,眼眶却还红着,“深更半夜,不必大动干戈,赵院使留了药和纱布。”
凤栩这手须得日日换药,赵淮生免得麻烦,便干脆将换药所需都留在了净麟宫。
殷无峥在战场上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刀光剑影之下他自然也不能毫发无损,再狰狞血腥的伤口他也曾见过,却都没有凤栩掌心这一道缝合的伤让他觉得触目惊心,虎口整个被撕裂,掌心被细线缝合起的刀上正缓缓往外渗血。
可凤栩连声都没吭,殷无峥忘不了陈文琅曾用在凤栩身上那些残忍的酷刑,他宁愿凤栩哭着闹着喊疼对他抱怨撒娇,也不想他这样紧咬牙皱着眉一声不吭地隐忍。
等重新将凤栩的手包好,两人都出了满身的冷汗。
凤栩瞧殷无峥那副如临大敌后又骤然松懈下来的模样,弯了弯唇角,苍白的指尖蹭去殷无峥额心的汗珠,轻声说:“我在朝安城听过,西梁王骁勇,沙场之上所向睥睨呢,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殷无峥用汗湿的手掌拢住那只因失血而微凉的手,坦然道:“谁让我是个凡夫俗子,心有所惧。”
凤栩愣了下,没想到殷无峥会这么说,甚至某一刹那,他们仿佛当真是良辰月下的有情人。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凤栩伤口疼得厉害起来,整个人也昏沉沉的没力气,半梦半醒间思绪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口中模糊不清地呢喃低语。
殷无峥睡得浅,发觉凤栩不对时便猛地惊醒,这才发觉凤栩浑身滚烫,身子也泛着潮红,一时热一时冷地辗转扭蹭。
是发热了。
他手上的伤那么深,身子骨又弱,倘若风平浪静才不对,殷无峥早料想到凤栩会发热,便也没太过慌乱,因为赵淮生也想到了,留下的药不只有外敷,还有内服用于散热。
殷无峥起身去找来了退热的药丸给凤栩喂下去,抱着人喂药的动作不大熟练却足够小心,只是贴的近了后,他隐约听见凤栩低声说着:“疼…”
重逢后凤栩第一次呼痛,却是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殷无峥眉心轻蹙,蓦地发觉赵院使留下外敷内用的药里,竟然没有止疼的。
凤栩还在轻声地说着什么,殷无峥侧耳去听,发觉凤栩唤的是父皇和母后,他翻来覆去地念着那些早已死在两年前宣德门之变的亲人,其中偶尔还会夹带两声殷无峥的名字。
“别走…”
“不、不疼,我不…”
“不怕…不怕…”
凤栩烧得有些迷糊,颠三倒四地念着许多,却也说不清楚,殷无峥听了许久,才勉强听出几个稍微清晰些的字音,除却那些无力的挽留,所剩无一不是凤栩在告诉自己,不能怕,不能疼,不能哭。
殷无峥坐在榻前沉默良久。
两年时间不长,足够他夺下江山成为天下共主,可两年时间也不短,足以让凤栩在搓磨中性情大变。
有多少个日夜,遍体鳞伤的凤栩忍着疼,行单只影地缩在不见天日的角落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是大启的天子,他不能害怕,更不能喊疼,当年最娇气不过的小凤凰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熬过来了。
熬成了如今麻木淡漠、连笑都是难过的凤栩。
殷无峥还得去上早朝,好在凤栩吃过退热药不久身上便没那么烫,只是大抵伤口疼得厉害,他睡得也不安稳,眉心紧蹙着,时不时哼出一声痛苦低声。
好在允乐从碧波苑回来了,凤栩身边总得有个人伺候着,殷无峥临走前瞧见允乐进门,手里还捧着个漆木匣子,便问道:“你拿着什么?”
“回陛下,是主子的东西,奴才也不知是什么。”允乐不敢怠慢,躬身答话,“只是瞧主子宝贝得很,平日都自己收着,也不许奴才们碰,还带去了碧波苑,奴才就给主子带回来了。”
殷无峥的目光在那漆木匣子上顿住良久,到底还是移开了。
既然是凤栩宝贝着不许旁人瞧的东西,他私自看了只怕凤栩要不高兴。
“好生伺候你们主子。”殷无峥说着便要走,但刚出门又转过头吩咐:“待赵院使看过他后,将人留在偏殿,朕有话要问。”
允乐连连应声:“是是,奴才明白。”
037.珍宝
天子遇刺不是小事,何况还死了个小将军,晏贺明知儿子的死有蹊跷,在早朝之上哭诉了半个时辰,矛头直指南营都统段乔义,毕竟此次碧波苑行宫的差事由他去办,却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段乔义看似粗犷,心却通透,立马跪到大殿上直呼臣有罪。
“若非有晏小将军与其带的二十多个属下,真伤及陛下龙体,臣万死难辞其咎!”
语气痛心疾首、羞惭不已,话却阴阳怪气、夹枪带棒,说得晏贺连哭诉痛斥都卡了壳。
庄慕青也不急不缓斯文和缓地开了口,“是啊,多亏了晏小将军,宫中侍卫尚且不知发生什么,晏小将军都追着刺客进了隐松阁。”
两人一唱一和,分明是讥嘲晏家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晏贺脸色都变了,却只能死咬着牙。
殷无峥顺势而为,轻描淡写地翻了篇:“晏颂清救驾有功,身后事可交由礼部去办,当风光大葬,以慰晏爱卿慈父之心。”
晏颂清之死本就荒谬离谱,段乔义庄慕青两人明里暗里的挖苦,加之殷无峥不冷不热的态度,朝臣们彼此暗中交换着眼神,心中都有了谱。
碧波苑行宫那么多人,连巡视的侍卫都不曾见过什么刺客,你晏颂清一句话便带着人持刀闯天子寝殿,说是造反都不为过,死了也是活该,当年死在战场上的将士陛下都毫不吝啬抚恤银,倘若晏颂清当真是为救驾而死,陛下岂会这般敷衍了事?
待散朝后,段乔义跟庄慕青一道走出宫门,才忍不住冷笑道:“晏贺这老匹夫,还想拉我下水,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他是冲着陛下去的。”庄慕青叹了口气,“早说晏家不该如此锋芒毕露,没想到晏颂清胆子这么大,不过……老段,你觉得晏颂清是死在谁手里?”
两人对视一眼。
陛下再看不惯晏颂清,也不会贸然下狠手杀了他,殷无峥的谨慎性子他们早有领教,倘若要动手也必定出师有名,隐松阁里除了陛下就剩凤栩,可昨日陛下却说隐松阁内再无旁人。
段乔义摸了摸下巴,他倒是也想过这码事,但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是他?”段乔义想到那个纤弱的身影。
庄慕青顿了顿,“说不好,隐松阁内定然是出了什么事,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可就棘手了。”
原本殷无峥只要收回晏家的兵权即可,但现在晏贺死了儿子,必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事情要一发不可收拾。
段乔义便冷笑出声:“晏家这是在自寻死路,晏颂清要不是这回马失前蹄丢了小命,单凭他带人佩刀闯进陛下寝宫这回事,就够他喝一壶的,可惜了。”
庄慕青不置可否。
他心里却有所猜测,在他们看来晏颂清死的不是时候,他这会儿活着用处更大,但……晏颂清这几次三番对凤氏后裔下手,那人要动手杀他也是情理之中,唯一的变数实际上是他们陛下。
陛下护住了那人。
殷无峥在早朝上耽搁了不少时辰,换下那身朝服后去净麟宫,先去偏殿见了赵淮生。
“昨夜他伤口渗血,重新上了次药,也吃了散热的药。”殷无峥说,“但应是手疼得厉害,为何不给些止疼药?”
这东西从前军中那些受了伤的将士们常用,宫中也应当有才是,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草药,虽说不能让伤处立刻好起来,但至少能让凤栩不那么疼。
可赵淮生闻言后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说:“这些东西于他没什么用处。”
殷无峥眉心蹙起,“为何?”
赵淮生便叹气:“外敷内服都无用,他手上那伤口深却不大,只要扛过这两日就好了,陛下也不必忧虑。”
这就是不肯多说了。
殷无峥深深地瞧了他一眼,方才放赵淮生离开,吩咐下去将要处置的奏章直接送来净麟宫后便去看凤栩,平日殷无峥都是在文政宫处理完了政务才会来净麟宫。
凤栩睡得不好,但热已经退下去,身子虚弱加上手上的伤疼,他蹙着眉,瞧上去便恹恹的。
见殷无峥进门,还没等说话,便瞧见他身边的周福抱着个木匣子进来。
殷无峥接过匣子说:“你下去。”
周福退下,殷无峥坐到榻上,打开匣子,从里头拿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弩,还有一把比手掌长出些许的短匕。
“这是…?”凤栩声音嘶哑,不明所以。
殷无峥便将那些东西放回匣子里,搁在一旁,轻声说:“明心殿之后不给你这些东西,是怕你伤了自己,不过现在想来,总要有些防身的东西。”
倘若那日凤栩手里有机括弩箭在手,也不至于用血肉之躯去挡晏颂清的刀。
凤栩错愕地微微睁大眼,忽然撑身坐了起来,从匣子里拿出那把小匕首,沉默须臾后说:“你还敢给我武器?”
自从上次明心殿他劫持了殷无峥之后,身边便再藏不下这些兵刃,凤栩才私藏了那片碎瓷,没想到殷无峥不仅没对他严加看管,反倒送了防身的武器来。
殷无峥听了他这话,也沉默了须臾,才低声说:“别用在自己身上就是了。”
他杀晏颂清的招数干脆利落,连殷无峥在隐松阁找到那片凶器碎瓷时都震惊了许久,就凭那么个碎瓷片,凤栩竟杀了久经沙场的晏颂清,若放在旁人身上殷无峥不见得会惊讶,可他知道两年前的凤栩连猎杀活物都要皱眉。
倒也不是怜悯,而是小王爷厌恶血。
但他杀晏颂清的手法实在是太果决,碎瓷生生切开了晏颂清的喉咙。
“你就不怕我再惹出麻烦?”凤栩笑了笑,“晏颂清死后,你该将我交给他父亲的。”
殷无峥瞧着他不语。
他对凤栩从来都不假辞色,但在此刻,经年累月留存在他眉眼间的冷厉严苛都渐渐隐去,凤栩甚至窥见一丝堪称温柔的意味。
殷无峥说:“凤栩,比其麻烦,我更不想看见你的尸体。”
在隐松阁瞧见晏颂清尸体的那一刹那,殷无峥心头生出了难以言描的庆幸——还好凤栩没事。
晏颂清的死固然会有许多麻烦事,甚至会让他原本的布局功亏一篑,但那又如何?只要棋盘还在,他就还能重新谋划,可人死不能复生,倘若凤栩死了,便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何况这一次是晏颂清自己找上门去送死,怨不得凤栩。
凤栩默不作声,却在心中暗想,原来被殷无峥偏爱纵容是这样的感觉啊。
温暖的,柔软的,仿佛身处于云间。
倘若是两年前的凤栩,该是高兴得不能自己,可如今的凤栩只是沉默地、悄悄地回味,环绕着他难以驱散的痛苦悲伤之中,欢喜占据了一隅之地,他险些就要忘乎所以了。
“你知道我杀得第一个人是谁么?”凤栩说起杀人时眼神也是平静的,他终于自己提及了这两年的事,不等殷无峥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是明心殿伺候的一个小太监,我用的是一方砚台,他的血流了满地,那时我就在想,原来他们也是会流血、会死的啊。”
陈文琅肆意折磨,孙善喜推波助澜,就连明心殿的小太监也敢对凤栩肆意羞辱,但凤栩何其刚烈,谁都没想过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会是这样的硬骨头,那是陈文琅又一次对凤栩用刑后,攀着孙善喜爬上来的小太监将药扔在凤栩身上,对他啐了一口。
“果然是废物。”那人年岁不大,神色间都是世故与算计,又无比恶劣地笑出声,“哈…皇帝,也没比咱们高贵到哪去啊,我说你不如就从了陈尚书吧,有什么好清高的?”
他说得放肆,凤栩听得平静,而后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下榻,拿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在了那人的头上。
血花迸溅。
凤栩至今都记得那一刻的畅快,他一下又一下砸在那个不知姓名的小太监脑袋上,看着他的生机在自己手中断绝,温热的血逐渐干涸、凝固,化为冰凉。
凤栩的心也彻底冷下去。
“你做得没错。”
低沉的声音响起,凤栩从回忆中被唤回神,他对殷无峥露出了个虚弱的笑容,轻声说:“不,我错了,前二十年我活在父母兄长编织的梦里,自以为天高海阔任我肆意,却看不破江山颓势,若我早些明白,杀了那些乱臣贼子,父皇母后和兄长都不会死。”
他还很虚弱,面无血色,但双眸中深沉而冰冷的杀意犹如剑芒般锋利。
殷无峥毫不怀疑倘若能重来一次,凤栩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就像杀了晏颂清那样去跟宋承观同归于尽,他有这个能力,毕竟连一片碎瓷都能当做武器,杀了一位征战沙场多年的年轻将军。
“那你自己呢?”
殷无峥沉默良久才问出这句话,他目光沉沉地瞧着凤栩,又问:“你的父母、兄长,他们明知局势危急,却为何仍旧纵着你做无拘无束的逍遥王?”
凤栩微怔。
殷无峥便一字一顿地郑重道:“你是他们的珍宝,凤栩。”
038.发作
帝后疼爱的幼子,凤瑜纵宠的幼弟,朝安城的小凤凰当然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宝。
凤栩从未经历过兄弟阋墙,他被宠溺得天真又张狂,莫说那些疼爱凤栩的长辈,即便是殷无峥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桀骜九霄的小凤凰会成为如今的模样。
沉郁淡漠,死气沉沉,连笑都带着破碎的冷寂。
可凤栩却因殷无峥的话怔忡良久,从前的事有许多他都记不真切,但片影般地记忆将久远的欢畅快意镌刻在心上,倘若有朝一日这世上无人再晓得凤氏皇族,哪怕连凤栩自己都记不得那些过去,青史之上不留名如何,遗臭万年承世人唾骂又如何。
天地在上,岁月铭刻,哪怕湮灭如尘埃,那也曾真切地存在过。
许久许久,凤栩的神情渐渐柔和了下来,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拼命回忆那些过往,但即便是这会儿没有服药,思绪还是滞涩,许多记忆也变得模糊。
回忆会被遗忘,却也不必记得真切,只要还记得那时的感受就好。
其实也不过刹那而已,凤栩便将那一丝自旧日而来的暖意压下,他的神情又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沉寂。
“已经没有人将我当做珍宝了,殷无峥。”凤栩将手中的短匕丢回匣子里,倚靠着软枕,目光悠远不知在瞧什么,“说什么都已经太迟,我一直都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又学不会你们的筹谋算计,毕竟我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么。”
说到最后一句时,凤栩自嘲似的笑了声,他静静地瞧了殷无峥片刻,忽地一垂眸,有些倦怠地叹道:“离开的人都不会再回来,殷无峥,你也不该回头,过去的事只留在那时便好,而我也再没力气那样放肆纵情,花开花落不由人,喜欢也好,怨恨也罢,都过去了。”
当年的凤栩跟在殷无峥身后肆意无拘地说喜欢,但现在的凤栩连活着和呼吸都觉得疲倦。
性命都变得可有可无时,那些曾自以为的情深也不过如此,凤栩知道他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赤诚热烈地说出喜欢,那三年凤栩没少受殷无峥的气,但如今想来已是近几年难得的甜,但终究时过境迁了。
还喜欢,还念着,放不下,忘不掉,但覆水难收,凤栩回不了头,也再没有前路。
凤栩说完后换成殷无峥沉默下来,但很快,他轻声说:“还有。”
语气笃定。
凤栩便明白他回应的是哪一句,想笑一笑,却只能勉强地提起唇角。
“不想笑可以不笑。”殷无峥说,“凤栩,不要为难自己。”
至少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凤栩想要将一切都和盘托出,这两年来的每一刻他都过得无比煎熬,犹如身处炼狱,那些人不仅要他家破人亡,更碾碎了他的骨头,要他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这些事积压在心头便会生出不吐不快的决绝,但凤栩终究还是说不出一个字,他只是不甘心,因为宋承观和陈文琅没死,但又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他不甘心命运弄人,偏偏要殷无峥在一切都再无回旋余地的时候回应他。
可再不甘心也只能认命。
凤栩的欲言又止殷无峥都看在眼里,他不在乎凤栩的回绝与躲避,就如凤栩所说,三年,凤栩曾在他身后追逐了三年,是殷无峥辜负了那明媚如旭日般的小凤凰。
夜里,凤栩又烧起来,殷无峥起身去拿散热药的功夫,回来便瞧见凤栩已经醒了,屋里只有一盏烛,昏暗光下,凤栩坐在榻上脸色都泛着青灰,仿佛久病将死之人,他正细细地颤栗着。
殷无峥觉得不对,他刚上前,凤栩便往后退了些,他的神色很冷,连平日那敷衍的假笑都没了。
冷寂如雪中梅,清艳又凉薄,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很轻弱,却又莫名地坚定,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你能出去么?”
殷无峥愣了片刻,他敏锐地从凤栩的表现出察觉了某种端倪,理智告诉他这会儿倘若留下来,便能得知一些凤栩竭力隐瞒不肯说的秘密,但对上凤栩那双空洞到仿若盈满了虚无的眸子时,殷无峥还是点了头。
“好。”殷无峥将装散热药的小瓷瓶放在榻上,深深地望了凤栩一眼,说:“那我明日来看你。”
凤栩似乎是松了口气,他说:“夜里来吧。”
殷无峥不多问,捞起外袍披在身上便出了门,守在外头的周福看见殷无峥半夜边穿衣裳边往外走还愣了下,不明所以道:“陛下,您这是?”
殷无峥回眸瞧了眼灯火昏暗的寝殿,眉心微微蹙起,在心中算了算日子,从上次凤栩举止怪异到如今差不多也就过了七日,所以今夜凤栩的不对劲或许就是因为这个。
每次凤栩都会疯了一般地索欢渴求,甚至曾晕在榻上过,但现在凤栩那脆弱的身子显然什么都经不起,殷无峥不由得联想到喜好男色的陈文琅,不知他与凤栩的变化有什么关系。
凤栩已经无暇顾及殷无峥会不会发现什么了。
从杀了晏颂清起凤栩便没打算活着,可他没想到殷无峥竟然宁愿自伤也要保下自己,于是便又侥幸地苟活下来,这两日他脑子里全都是殷无峥,有两年前待他淡漠疏冷的殷无峥,有榻上霸道蛮横又充满欲色的殷无峥,也有将他抱在怀里温言好语的殷无峥。
受伤以后凤栩过得浑噩,以至于竟忘了日子,从前他都是趁白日里服下长醉欢,谁料想竟在今夜出了事。
殷无峥前脚刚走,凤栩便挣扎着下榻,却又回身将殷无峥给她的散热药胡乱塞进嘴里,便匆匆忙忙地寻了那漆木匣子来打开,里头正安然放着个小瓷瓶,里边装满了猩红如血的小药丸。
凤栩单手不便,手忙脚乱地服下了一颗后又游魂似的回到了榻上,他双眼失神,静静地望着摇曳烛火。
手还是很疼,但凤栩知道他很快就不会痛,那极致的欢愉纵然虚假,却也有片刻的真实,足以诱人沉沦。
发自内心的愉悦开始不受控地疯长,凤栩的神情也渐渐迷醉,他的痛苦被药性统统扭曲成了古怪的欢愉,他分明记得自己的来路,明白自己的末路,却还是忍不住飘飘然地沉浸在长醉欢带来的虚念中。
什么生死,过往,爱恨,都在长醉中化作不起眼的点点星子。
凤栩在迷乱中觉得自己仿佛被撕裂成两个人,一个清醒而理智地告诉自己,虚妄而已,别再沉沦,而另一个自甘堕落地反驳,反正都要死了,快活一时算一时。
烛上的那簇火映在凤栩空落无神的眸中,风过,烛火轻摇,殷无峥坐在八角亭中,远远地望着净麟宫,那里仿佛是暗夜中微弱的星火,闪烁明灭,纤弱得将要熄灭。
“周福。”殷无峥忽然开口。
凉亭外的周福走近了些,躬身道:“奴才在。”
殷无峥轻声说:“凤栩的事,查的怎么样?”
“回陛下。”周福微微垂眸,“尚不明朗,当初明心殿的旧人逃的逃,死的死,但依奴才所见,那位主子性烈,陈文琅应是从未得手过。”
他见殷无峥半夜孤身出来,误以为是因介怀陈文琅曾觊觎凤栩,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人曾被他人染指,尤其是殷无峥还是如今的天下共主、九五之尊。
“只说凤栩就够了。”殷无峥说,“赵淮生说他并未患疾,可凤栩……处处怪异,周福,你查到什么了?”
殷无峥从方才凤栩清肃沉冷的神情中无端地觉察到了慌乱,他迫切地想知道凤栩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话出口后,他又自言自语般地说:“罢了,总有一日,凤栩会愿意自己说出口。”
若是周福查到了什么,不会等着他问,而是会主动禀报。
关于凤栩的事,从赵淮生身上便能得到许多消息,可赵淮生始终不肯轻易透露,那必然也是凤栩的意思,凤栩……还不想让他知道。
周福瞧着殷无峥这幅眉头紧锁的样子无声地叹气,过了片刻,欲言又止了半天后,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陛下,那位主子整日郁郁寡欢也在情理之中,您也别逼得太紧。”
殷无峥默然。
他何尝不知,家破人亡遭逢巨变,那样骄傲的凤栩寄人篱下,又受尽酷刑折磨,从身至心都伤得千疮百孔,凤栩的变化是抽筋拔骨刮尽血肉的涅槃。
若是寻常人,单单是诏狱的酷刑,就足以让人崩溃到生不如死,在诏狱中受不住刑而自尽或是招认的比比皆是。
可凤栩熬过来了。
但他都已经熬过来了,却为何还要求死?
殷无峥不得其解,便也就不再执着于此,他和凤栩来日方长,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盯紧晏家。”殷无峥沉声吩咐。
依他对晏贺的了解,这老匹夫狼子野心,不甘居于人下,如今死了儿子,只怕更要发疯。
顿住须臾后,殷无峥又说:“还有陆青梧母子,不得出任何差错。”
凤栩能为了这对母子去杀晏颂清,倘若这两人出了什么事,殷无峥都不敢想凤栩会怎么样。
039.虚妄
流淌在山涧的血,葬入石中的月,虚妄诡丽,纷乱而斑杂的幻象中,凤栩得以暂且摆脱绝望的侵蚀,哪怕是明知是饮鸩止渴,但无人能抵得住长醉梦中的欢愉。
凤栩在野草般疯长的欲念中思念起殷无峥,即便早已习惯这样的感觉,但真正得到过殷无峥的凤栩与往日不同,即便思绪滞涩而混沌,可他的身体和一切都在念着殷无峥,叫嚣着亲近与拥有。
缩在榻上许久后,凤栩缓缓动了。
他先是蹭到了先前殷无峥躺着的地方,鼻翼翕动着轻嗅那一丝雅致沉木的香,紧皱的眉心随之舒展——
但不够。
很快凤栩便不满足于此,他翻身下榻,赤着足,脚步虚浮地走在寝殿中,他在寻找殷无峥存留下来的气息,爱.欲促使他在本能下如孤鸿般寻找伴侣的痕迹,但恍惚间,他好似回到了已被烧毁的明心殿。
“啧,骨头还挺硬。”
久远而模糊的声音似乎回荡在耳畔,凤栩茫然四顾。
谁?谁在说话?
“你还敢威胁我?还当自己是呼风唤雨的靖王呢,我告诉你,少敬酒不吃吃罚酒!”
太熟悉了,只想着殷无峥的凤栩一时间记不起这是谁的声音,但却本能地生出几欲作呕的厌恶,以及刻入骨子里那深沉的畏惧。
“陈尚书息怒,陛下不识抬举,老奴替您教教他。”
阴柔做作的语调,更让人厌烦。
凤栩茫然地站在寝殿内,那些声音忽高忽低,似有若无,让他觉得熟悉却又恶心,可他摆脱不掉,于是对殷无峥柔软而炽烈的情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被无限放大的、阴沉的杀意。
好烦啊,都该死。
凤栩在翻涌的杀意中雀跃着,双手死死地攥紧,左手的伤口传来剧痛,但在长醉欢的药效下也只会化作刺激的欢愉,他是感觉不到痛苦的,而且正急切地要寻什么东西来满足心中胀满的杀戮念头。
什么位高权重、权势滔天,一样能被切开喉咙,血会顺着伤口喷涌而出,然后迅速抽空一切生机。
他像是疯了一样,在房中四处游荡着,幻境中仿佛踏着自己的血肉,但怪异的愉悦感让凤栩感觉不到痛苦,只有欲望,各种欲望交织成一张网,凤栩被困其中,极乐之下是被困囹圄无处逃脱的囚鸟在发出无人能听得的悲鸣。
满胀的杀念让凤栩急于宣泄,从众得取更深的快意。
但外头的奴才却不明所以,尤其是值夜的允乐,他先是瞧见宿在这儿的陛下不知为何离开了,不久后就从窗外发现主子的身影在屋内四处转悠,动作很慢又毫无章法,晃来晃去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犹豫良久,允乐才试探地走上前,他的主子虽然脾气好,但着实阴晴不定了些,允乐猜不透他的心思。
允乐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低眉顺眼地问道:“主子,可有事?”
凤栩倏尔一顿,他穿着单薄的中衣缓缓转过来,左手的纱布又被血浸透了,猩红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砸出一朵小小的、艳烈的花,淋漓的血迹如开在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而他站在鲜艳的血色中,神情带着亢奋而诡谲的笑。
允乐对上这个眼神,吓得心头一颤,“主,主子…”
“嘘。”凤栩用不曾受伤那只手的食指抵在唇上,轻轻地说:“不要说话,我听不见了。”
允乐一怔,却当真不敢再说话了。
而后便瞧见主子游魂似的飘荡在屋里,手上不断往下流血已经染红包扎白纱布也恍若未觉般,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于是当即骇然失色,这举止怪异至此,主子莫不是疯了?允乐脸色微变,不怪他畏惧,实在是凤栩此刻的行径古怪得很,几番衡量之下,允乐立刻招手唤了个小太监来,低声道:“去太医院,请赵院使。”
凤栩的杀意几乎满溢,他总是向门口站着的允乐投去余光,这会儿正是长醉欢药效最顶峰时,凤栩有些不认人,更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世界在他眼中都是扭曲晃动的。
好想杀了他,血色迸溅,骨肉分离,只要稍稍一想,凤栩便难以克制地想要将之付诸于行动。
允乐也遽然间发觉主子的眼神不大对劲,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昏暗晃动的烛光下,那苍白削瘦的旧帝王对他露出了一个堪称绝艳又残酷的笑。
允乐心头冰冷,脚下生了根似的挪不动,只见那人对他轻轻挥手,咬字也嘶哑怪异,仿佛压抑着什么一般地说:“出去,把门也关上。”
允乐毫不怀疑自己倘若不照做,就会立刻血溅当场,就在允乐往外退,想要关上门时,凤栩途径屏风,动作倏尔顿住了。
那屏风上挂着件深色的袍子,殷无峥只穿走了外袍,还留了件内衬在这儿,凤栩嗅到了熟悉的冷香,那是殷无峥身上的味道,冰冷如霜雪,与他那个人一模一样,于是杀念在刹那间烟消云散,情爱的欲念重新席卷而来。
凤栩的杀意消失了,他静静地望了那件衣裳许久,又凑近去仔仔细细地嗅过,才好似终于确定了什么,伸手取下了那件单薄的衣裳。
轻如鸿羽,薄如蝉翼,可凤栩却如获至宝般舒展了眉眼,一切森冷都从他眉梢眼角化作春情,他就这么靠着屏风坐在了地上,怀里揣着那件衣裳,低声地呢喃:“殷无峥…”
“好想你啊。”
他分不清今夕何夕,恍然间还以为自己被困在那两年中的某一个夜晚。
而门外正准备关上门的允乐猛地松了口气,他的衣裳都被冷汗浸湿了,是吓得。
凤栩的模样分明不正常,甚至方才那个眼神——那像是在看死人一样冰凉冷酷的眼神,允乐从没有这么害怕过,仿佛与死亡仅有一步之遥,又因那件衣裳擦肩而过。
允乐深深看了眼正把整张脸都埋进那件衣裳的凤栩,悄无声息地退下,顺道将门给关上了。
无论主子这是怎么回事,但哪里有自己的命来的要紧?允乐觉得这会儿还是得离主子远一些,他瞧上去便疯癫无状,说不准还真想着怎么杀了自己。
日光自窗纸透入屋内,落了缩在地上的凤栩遍身柔暖,他眉眼间的迷乱神色已经褪去,脸色也更苍白,整个人瞧上去都虚弱得摇摇欲坠,身上沾染的血迹早已干涸,尤其是被包扎的左手,几乎沾满渗出的血,连怀里搂着的、殷无峥的衣裳也沾上了血腥味。
当诡奇的梦境消散,凤栩从深渊坠入另一层深渊,极乐之后便是无尽的虚无,凤栩怔怔地靠屏风而坐,如同死了一次。
又或许…他从未活着离开过那两年中的永夜。
凤栩知道,他是盛世之中的鬼,注定要死在乱世的末尾。
哪怕早已经无数次想过自己的结局,可他怀里搂着殷无峥的衣裳,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人,想到他的喜欢,凤栩鼻尖发酸,将脸颊埋入那件沾了血的衣裳里。
可还是不舍。
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了殷无峥回头,上天真是见不得他半点好,他已经认命了,这条末路他认了,坠入深渊他也不再反抗,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殷无峥对他伸出了手。
只要回头,他就能得到从前梦寐以求的爱。
但凤栩知道那不够,苦海无边无际,他回不了头,也上不了岸,他已经没办法从不见天日的深渊中逃走了,他会烂在这里,化作一抔枯骨,谁也救不了他。
所有过往的情愫与喜欢,都与两年前便死去的靖王一同陪葬,活下来的是具注定要腐朽的行尸走肉,哪怕想到殷无峥心口仍会生出细弱的爱念,但凤栩已经做不到两年前那样纯粹炙热的喜欢。
门忽而被推开,日光再无遮挡肆无忌惮地洒满了屋子,连屏风后的凤栩也被纳入了粲然温暖的光下。
他抬眸。
那道高大而沉默的身影驻足于门前,两年来殷无峥也变了许多,五年前被初入朝安城的质子,如今已成了天下之主。
凤栩因过于璀璨的日光而眯了眯眸,他想,我可真是好狼狈啊。
真的…太狼狈了,当年在朝安城的殷无峥是韬光养晦的狼,而他才是真正的丧家之犬,云泥之别。
殷无峥在外头便听允乐说了凤栩昨夜的怪异举止,心都凉了下去,他不明白分别时还好好的凤栩怎么突然就疯了,打开这扇门,殷无峥一眼便瞧见蜷缩在屏风旁的凤栩,还有他身上、以及这满屋子里淋漓的血迹。
他们对视着。
凤栩在阴暗的角落里承受殷无峥的目光,他仿佛要被暖热的光烫伤,于是忽地动了动——他在向阴影中瑟缩。
就在这时,殷无峥也遽然动了。
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踏着光,走向了凤栩。
殷无峥在凤栩面前单膝跪地,伸手捧起了凤栩的脸颊,指腹在他苍白冰凉的脸上轻轻抚弄着。
凤栩却慌乱地想逃。
他瞧见了殷无峥眼中坦荡赤诚的怜惜。
040.线索
凤栩不敢去看男人瘦削俊美的脸,却更害怕殷无峥此刻的注视,他怕难以遮掩的哀恸会让自己看上去更狼狈。
殷无峥没错过他难堪自卑的闪避,这是绝不会出现在靖王脸上的神情,可他却真切地看见了凤栩垂眸时刹那的委屈与畏惧,因为他小心藏起的秘密正在逐渐被人窥视。
殷无峥没作声,而是伸手环上了凤栩的清瘦的后脊和腿弯,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凤栩破天荒地没挣扎反抗,而是近乎乖顺伸出手,轻轻勾住了殷无峥的后颈,柔和温软地瑟缩依偎着,想受了伤的幼兽对庇护自己的强者表示驯服。
可殷无峥嗅到了他掌心伤口处浓烈的血腥气。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凤栩的血气,殷无峥甚至不由得在想,被焚毁的明心殿寝宫是不是也是这样,曾淋漓洒满了小凤凰的血。
凤栩被抱到了偏殿里去。
他掌心的伤崩裂了。
殷无峥将纱布拆开,便瞧见原本切割极深的伤口还没好,缝上去的线便崩开了,反倒将伤口边缘又割处许多小口子,这只手即便是能愈合,日后也必然要留疤,殷无峥还没弄明白凤栩右手上几乎磨平掌纹的疤痕是怎么来的,左手便又多出了新的。
没等赵淮生来,殷无峥轻柔仔细地将因血迹干涸而与伤口粘在一起的纱布取下来,他从未这样小心翼翼过,但凤栩从始至终也只是疼得细微地颤,一声都没吭。
“很疼?”殷无峥问。
凤栩自然是疼的,他也觉得很累,长醉欢让他陷入亢奋时也会消耗元气,凤栩已经有些睁不开眼,额心沁了层细密的冷汗,恹恹垂眸说:“不疼。”
殷无峥将干净的纱布缠上去,良久才说了声:“撒谎。”
凤栩竭力地牵了牵唇角,想要像往日那般露出笑,可他实在太累了,到最后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笑出来。
可殷无峥却看见了,凤栩疲倦又脆弱的笑,像坠落的星一般转瞬即逝。
“先等一等。”殷无峥将坐不住几乎滑落下去的凤栩捞进怀里,低声说:“赵院使应当快到了,等他瞧过你再睡。”
凤栩“嗯”了一声,心情复杂。
他以为殷无峥至少会问什么,但就这么寥寥几句,半个字都没提到昨夜,他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别叫赵院使来了。”凤栩又反悔了,他贴着殷无峥的肩,大抵是因疲惫,又或是什么其他的,双眼空茫,“他年纪大了,别折腾他来一回。”
若是赵院使瞧见他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死样子,只怕又要露出那种痛心惋惜的神情,他就是那么个心软又悲悯众生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凤栩孤立无援的时候暗暗相助,甚至会为了凤栩的伤而眼眶泛红。
凤栩知道,赵淮生是真心拿他当晚辈在心疼,而凤栩最受不起的就是真心,无论是赵淮生的慈爱,还是殷无峥迟了好多年的欢喜。
他都受不起。
殷无峥眼神深沉沉的,像望不见边际的海。
凤栩没得到回应,强撑着坐直了些,他眉眼清俊又漂亮,只是死气沉沉,像个精致却没生气的木偶。
“殷无峥。”他唤,“听见了么?我没事。”
殷无峥想到满屋子的血迹,眼眸微垂,“凤栩,你真的没事么?”
沉默好似对峙,他们都清楚彼此所争执的是什么,凤栩掩饰不住自己的倦怠,他想了想,才轻声说:“早点带宋承观和陈文琅来见我。”
凤栩甚至有些怀念重逢后那几日的殷无峥,没有亲昵和缠绵,只有交易与欲望,世上唯情字最难解,正如凤栩当年不管不顾的坦率,如今想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非要执拗地追着殷无峥,是不甘还是不舍如今都已经说不清了。
乱麻一般的过去,该随前朝与旧主一并被斩断。
凤栩睡着之前,听见殷无峥推门离开的声音,如他所愿,赵院使也没来。
他是真的累了,睡得很沉,这一觉睡到了深夜,殷无峥处理完政务再一次来净麟宫时,便瞧见伺候凤栩的小太监脸色苍白地站在院子里转圈。
殷无峥的心微微一沉。
“怎么了?”他走上前问。
允乐不是第一次看见新主,却还是惊得扑通跪在地上,连忙说道:“主子这一整日也没醒,奴才实在担心…”
“饭食备着了?”殷无峥边往里走边问。
允乐匆忙起身,连连点头:“是,是,主子的药也温着呢。”
殷无峥沉吟须臾,在进门之前吩咐:“等一炷香时辰再送进来。”
进门后殷无峥先点起了烛火,这才靠近床榻,不出意料的,凤栩又把自己缩进角落里了,四肢蜷曲,腰身弓起,手上的左手倒是放得规规矩矩,想来是还疼着,伤口崩裂的疼要比初次受伤更重,他眉心微微蹙起,睡得却沉。
殷无峥并不意外,也不慌乱。
凤栩昨夜不知怎么了,但必定是没睡,又失了血,睡到这个时辰也正常。
殷无峥伸手探了探凤栩的额头,虽然覆着一层薄汗,却温润微凉,没发热,他便稍稍松了口气。
“凤栩?”殷无峥俯身去轻声唤,见凤栩并无什么反应,便吻上了那淡色的唇。
凤栩的唇很软,殷无峥对他的身体也上瘾,甚至疑心自己那三年里是怎么忍住没碰过他的,但也不过只是想想,亲吻也不算过分,含吮轻啄而已,从面颊到耳尖,又向下游弋到那白皙的颈,落吻时,殷无峥触到了他颈侧细微而真实的搏动。
殷无峥独特的唤醒方式太缠绵,以至于凤栩终于醒来时虽茫茫然的,但脸颊已经泛起自己都不曾知晓的红潮,蜷缩着的小凤凰懵懂抬眸,对上了那双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眼。
同样的深邃,同样的含情。
一瞬间凤栩都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醒了。
四目相对了半晌,还是殷无峥先叹了口气,他直起身坐好,轻轻抚了下凤栩的头发,这动作实在称得上温情,让初醒的凤栩又陷入了滞涩的茫然中。
“你睡了很久。”殷无峥说,“吓坏了伺候的宫人,该起来吃些东西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将睡得乱七八糟的凤栩捞了起来,哪怕睡得再乖,长发还是会乱,于是殷无峥又伸手将凤栩睡乱的乌发轻柔理好。
凤栩懵了半晌才清醒过来,他睡得还算舒服,只是太久,乍然醒来有些头疼。
唤醒凤栩的时间有些久,以至于凤栩这边刚清醒,外头的允乐就将小厨房温着的甜粥送了过来。
端午节的粽子凤栩没吃上,他脏腑虚弱,赵院使更不许吃粽子这些黏食,便只能喝些掺了糯米的南瓜粥,凤栩也不挑,他手不方便,也不肯叫殷无峥喂,便喝茶似的端着小瓷盅一小口一小口地咽,吃相斯文又乖巧。
等他吃净了粥,又很乖地喝完了药,脸上终于有了点儿血色。
殷无峥拿了软垫给凤栩靠着,终于说起正事:“郑羡林,你还记得么?”
凤栩微怔,随即点点头。
郑羡林他当然知道,当年安王在朝安城可谓风光无两,身边簇拥着讨好恭维他的都是世家子,而郑羡林是怀远将军家的独子,怀远将军郑朗也算战功赫赫,更巧的是郑朗的妻子姓宋,是宋承观堂了不知几辈的堂妹,有这么一层干系在,凤栩往日也不爱搭理郑羡林。
同样的,郑羡林每每见了凤栩也都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轻蔑神色。
两人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可谓是彼此瞧对方都不顺眼到了极致,凤栩也是真烦这个郑羡林,倘若真是将门之子,与他这个纨绔玩不到一起去就罢了,可郑羡林的名声不比他好到哪去,男女不忌,玩得很疯,说什么风流多情都是抬举他了。
凤栩和他就不是一路人,两人常常是见了面就彼此讥嘲,而大多时候都是凤栩占据上风,嚣张跋扈的小王爷怎可能对一个沉溺酒色的朝臣之子示弱?
“记得。”凤栩厌恶蹙眉,“怎么了?”
“郑羡林如今是西营都统。”殷无峥说,“四大营是宋承观经营的底蕴,缉拿宋承观与陈文琅,西营极其懈怠,而郑羡林也在暗中联系朝安世家,我怀疑他知道宋承观和陈文琅的下落。”
凤栩原本兴致缺缺,直到殷无峥提及了他的两位股肱旧臣,才倏尔正色。
“这两个人不会凭空消失,就算逃走也总该有所踪迹。”凤栩呢喃着,眼神冰冷,“除非他们根本没离开过朝安城,早在西梁兵马屡战屡胜时,宋承观便一力主张和谈,宋承观没有离开朝安城的魄力,陈文琅也没有,殷无峥,他们要将中兴旧朝呢。”
倘若宋承观和陈文琅真有胆子,那他们就不需要个什么傀儡皇帝,干脆自立为王,可宋承观不敢,他爱惜名声,还做着百年后能青史留名载入史册的大梦。
殷无峥半生隐忍图谋来的天下,怎会轻易拱手让人?
凤栩毫不怀疑殷无峥会将宋党官员和朝安世家都摁在地上讲道理。
但他只听见殷无峥轻声说:“我会把他们带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