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逗猫日常(16)

    展昭的脉象紊乱,气血逆行,且有中毒的迹象,毒气只攻其眼周攒竹、睛明二穴,他此刻虽能言语,但意识仍旧不清明。

    方思阮掀开他的眼皮,观其眼球,眼白部分有白色粉末残余,漆黑的眼眸之上好似蒙上了一层薄膜,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是有人向他撒了毒粉,又将他击落于河中,展昭才顺着河流漂流至此。

    方思阮一把抱起他朝屋里走去,他身上的红色官服已被冰冷的溪水浸湿,衣摆沉重地垂下,伴随着衣裙窸窣声,溪水也洇湿她身上的青衣,晕染开一片松柏绿。

    绿云冉冉,红雪霏霏[1]。

    方思阮将他放在了床榻上,忽听背后响起了李秋水婉转动人的声音,她缓缓道,“师娘,他衣服都湿了,把床铺都弄湿,你还是赶紧替他把湿衣服换下吧。”

    方思阮恍若未闻,右掌阖在展昭丹田之上,向他体内输入真气。

    丹田处蒸腾涌上一股热流,展昭紧闭的双眼滚动了一下,薄唇轻启,发出一声痛吟。他本就是练武之人,即便有伤在身,但真气涌进体内后,就自然而然地自行在体内运转起来,修复受伤的筋脉。

    不过片刻的功夫,展昭身上的衣服就干透,原本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若有若无地透露出红晕。

    方思阮见状这才收回了右掌,转头回望李秋水,目光复杂。

    李秋水被她眸中情绪所摄,下意识地瞬间噤声。她与方思阮在这山林间共居一月有逾,每每都有产生一种师父在旁的错觉。

    此刻也是,她一个眼光睇来,她立刻就心虚地不敢再多言,仿佛回到了从前跟从师父学武之时。但短暂的心虚过后,打定的主意还是不变。

    确定展昭的性命已无大忧,方思阮才有功夫去处理他的眼伤。她先是以清水冲洗下展昭眼中残留的毒粉,流出的清水混杂着毒粉,一片浑浊,细细辨认过毒粉的种类后,才松了口气。

    这毒可解。

    展昭的眼伤虽会使他盲上几日,但只要敷上药好好休息几日,便不会有大碍。

    方思阮忙不开,就嘱咐李秋水前去捣草药,她本以为她会冷言推辞,不料竟是乖乖听话地去了,不消片刻,李秋水就带回了捣烂的草药。

    方思阮确认无误后就将青绿色的草药敷在了展昭的眼上。

    展昭陡然间惊醒,眼上一片清凉湿润,弥漫着一阵草药香气,他努力睁开眼睛,视线里却是朦胧一片,他看不清事物,只隐约望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方姑娘,是你吗?”

    她沉默不言,不知敢如何回答他。

    李秋水倚在木门上静静地向这里望来,沉默不语。日光低垂,在青石砖地底晕染开一抹袅娜的人影

    方思阮掰开展昭的手,一言不发,只将掉落的草药重新敷好,又取来一条白巾蒙在他眼上,从前绕至后,最后在他脑后系上一个结,点了他胸前的两大穴道,使他沉沉睡去。

    这天白日依旧,直到夜色笼罩,晚饭过后,方思阮前去为展昭眼睛换药。

    刚踏入屋内,就听到展昭的呢喃声,她上前察看,见展昭满面通红,似是在发了热病。

    他在冰冷的溪水中不知浸泡了多久,发热也是正常的。

    但走近了些,就察觉出异样,方思阮忽然回想起李秋水先前主动给展昭喂水,又思及她晚饭过后,就一个人回了自己房间,再也没有出来。

    方思阮顿觉不对,奔至李秋水屋前,破门而入,果然里头没有一人,追至半山腰处,终是将李秋水拦下。

    方思阮忍不住质问:“你身上怎么会有这种药?”

    李秋水沉默不语,她从飘渺峰下来后,遇到不少贪图她美色的人,更有下流之人竟对她下这种下三滥的药,被她发现后她就将那人杀了,但却从他身上搜到了这藏春散。

    她那时想着,此药虽下作,但用在下作之人身上却是再合适不过了,如果再遇到好色之徒,她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们好好享受一番欲望难以纾解之苦。

    却不料今日却会用在这上面。但既然做了,又何必去给自己找什么理由。

    李秋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淡淡道:“师娘,你就让我离开吧。”

    方思阮没有想到她竟会为了离开去找那个男人而使出这种招数,冷冷道:“这是我们门派里的事,与展昭无关,你何必将他拖下水。”

    李秋水本想靠这藏春散药倒展昭,拖住方思阮,她趁机逃走。

    至于后面会发生何事

    她先前试探了方思阮,见她看见展昭受伤那么紧张,对他也不像是无意的模样。

    这藏春散虽难解,却也不是不能解,只是需要费上好些时间。

    若是师娘选择为他解药,那她就趁中间这段时间出逃,但若是她真的与那她手里就有了她一个把柄,到时候威胁她,不愁她不放自己走。

    李秋水眼含凄楚,她知晓自己犯下了大错,但这错又不得不犯,只道:“在这山间短短一月,我就已经难熬异常。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断了对他的情思,但我做不到”

    “你真要如此?”方思阮深深凝望着她,李秋水始终不语,她倏尔冷冷一笑,气道,“好,你走罢!从今之后我不会再管你任何事。”

    李秋水倏尔心生惶惶之意,眼前女子失望的眸光冷凝成冰,宛如飘渺峰上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一时间只觉头昏脑胀,天地俱在眼前旋转。恍然间,往昔飘渺峰上学武日常历历在目。

    今日一去,情谊即断,故人就此只当作古。

    伤痛之情排山倒海般向她压倒过来,是一种肝肠寸断的疼痛,令她几欲透不气来。但隐隐地,在这种疼痛中却又生出一种古怪的快感来,如心魔般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一切烦恼皆因贪嗔痴而起。

    断不了。

    她断不了。

    她明知此行无路,却依旧参透不过,哪怕是头破血流也硬要去闯一下。

    李秋水背影微顿,方思阮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或者说是看不透更加确切。

    夜幕低垂,潺潺溪流间一团清冷的月影旁,两道袅娜人影溪边默立。一人面林,一人对溪,她们并未对视,但却皆是心潮澎湃。

    溪中的那道人影逐波般轻轻一晃,她微微垂下头,方思阮只听道李秋水怅怅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夜空中,她低语道:“师娘,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师父”

    话音刚落,溪中人影从腰间掏出了什么,白袖轻拂,秋风冰凉刺骨,一个白玉小瓷瓶凌空送入了方思阮手中,但李秋水始终没有再回头。

    方思阮指腹在瓶身摩挲片刻才打开瓶塞,一阵薄荷的清凉香气传入鼻间,是藏春散的解药。

    夜风浸身,遍体透寒,一时间不知是身冷还是心冷上许多,十几载的师徒情分竟还敌不过一个男人?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屋里还有一人还中着药浑身犹如被火炙烤。

    方思阮进屋后只见展昭现在的模样比先前还要糟糕许多,满面赤红,衣襟被他抓得大敞着,露出结实的胸膛深深起伏着,肌肤也是一片通红,嘴唇干涸起皮,唇瓣蠕动,胡言乱语着,有时不断念叨着“热”,有时念叨的却是她的名字。

    方思阮扶起展昭靠在床架上,在肢体相触之际,他如同饥渴濒死之际终于遇见一汪解渴甘泉,不断向她身上凑近,颈间传来一阵湿润瘙痒之意,是展昭的呼吸和黑发。

    他埋首于她颈窝间,轻轻蹭动,眼上蒙着的白巾布条下垂,垂落在两人脸颊间,只隔着这一层轻轻薄纱。没了它,他们二人就可肌肤直接相触。

    他好似嫌它碍事,伸手就要去拉下,但被方思阮阻止了,她固定住他的四肢,让他老老实实地不再乱动,又将瓷瓶置于其鼻下。

    展昭的身体一滞,四肢慢慢也不再挣扎了,神智终于开始清明起来。

    “方姑娘,是你吗?”他的声音犹带虚弱,但却执拗地问着她。

    方思阮沉默半晌,才缓缓道:“这个问题就那么的重要吗?”

    展昭握住她执着瓷瓶的素手,露出了个微笑,回道:“很重要。”

    几乎是他最后一个字刚说出口的瞬间吗,唇上就落下柔软的触觉,甘露渡进,口脂香气袭来。展昭背脊瞬间僵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的一颗心简直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他下意识要去推拒,手却落在了一片柔腻娇嫩的肌肤上,再也忍不住重重地将她拥进了自己的怀里。

    那日在陈州分别,他本以为此生与她再难相见。

    此次落难,有人相救,他直觉是她,但她却始终不肯开口回应,因此他也不敢确定,生怕是自己日思夜想之下产生的幻觉。

    但刚才不知为何她终于愿意开口,展昭的心也落定了。

    她这一次主动吻他,他再难抑制自己心中的情意,轻怜密爱,诉尽心中事。但到了最后关头,展昭的一丝理智回笼,捧住她柔软滑腻的脸颊,贴着她的鼻息,喘息着问:“方姑娘,你可知我是谁?”

    方思阮本已沉溺于情爱之中,但被展昭这话唤回了现实之中,她忍不住神游在外,却又想起了方才李秋水头也不回的背影,一时间哀伤直涌心头。

    她此刻需要他,需要展昭,需要来这份愉悦来抹去先前的哀伤。

    这一念头转瞬即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屋内,“你是展昭。”

    第82章 逗猫日常(17)

    深秋的夜,寂寥星河横跨天际,溶溶月色下回荡着鸣鸣蝉声。世间万物都笼罩在缃色的清辉之中,但这山野间的小屋中却没有被月光被青睐。

    门牖紧闭,在密不透光的黑暗中唯有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眸闪动着潋滟的春波。

    一滴汗珠沿着笔挺的鼻梁落下,喘息声渐止。

    方思阮依偎在展昭怀中,云雨刚止,温存间自是万分柔情蜜意。

    方思阮凝视着眼前的展昭,这好似还是她第一次离得那么近的去观察他,白巾蒙眼,遮住了他英气逼人的眉目,更显其深邃轮廓。

    她探出手轻轻抚弄着他的脸颊,又慢慢下滑至他微微翘起的唇角。

    展昭白巾下浓眉缓缓舒展开,神情融化,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她那只捣乱的柔荑,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几下。

    二人在此之间虽然一直没有言语,但却都此刻觉心意相通。

    方思阮感受着手心间的柔软之感,她慵懒地支起手臂,稍稍低下了头,看到他胸前的伤口没有裂开才放下心来,重新躺回他的怀里,指腹轻轻地抚摸过他胸前微微凸起的粉色新伤。

    这伤大抵是被水中锋利的礁石棱角划伤的。

    她微微一笑,好奇地问道:“你身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伤疤?”

    展昭的身上,除却新伤,还有一些旧伤留下的疤痕。

    方思阮觉得他有些特别,区别于她之前遇到过的官场里头的人,生着一副侠骨柔肠,倒有一种江湖侠客的行事风格。

    展昭的声音很温柔,在她头顶响起,呼吸轻拂着她柔软蓬松的发顶,“展某本是闲云野鹤之身,仗剑江湖,受包大人知遇之恩,才效力于朝廷。这些伤有些是从前行走江湖落下的,有些是在办案当中受的。”

    他轻描淡写而过,似是觉得身上的这点伤不值一提。展昭此刻双眼受伤,蒙上了一层白绸,但方思阮猜想,若是他的双眼完好如初,在说此话之时星眸必定是明亮异常。

    展昭拥着方思阮的手臂紧了紧。

    漫漫无眠夜,唯有身体呼吸交缠,才足以缓解寂寞。

    展昭看不见她,或许是因为失去视觉的缘故,心中所感是无与伦比的清晰,他从她身上感到了一种冷漠愁思,这使得她又离得他远了。

    他忽而想起了“段逍遥”,他们是夫妻,那日她追随他而去,现在却在这里落脚,如今“段逍遥”在哪里?她和他之间又是如何?

    展昭不知道,却也不敢去问,生怕这偷来的欢愉如泡沫般易破灭。

    天光乍亮,混沌模糊的天际线上泄出一丝银光,二人才昏昏沉沉地睡下。

    睡醒了,展昭刚动弹了下被压得麻痹了的胳臂,臂弯里的人就不满地轻轻咕哝一声,他立马就不敢再动了,但是却情不自禁俯首向她脸畔望去。

    即便目不能视,可她熟睡的模样仿佛浮现在了眼前,他的心间微微一动,循着鼻息又吻了上去。

    方思阮朦朦胧胧中下意识地勾住他的后颈。

    他从没有这般颓靡过,但又心甘情愿地沉沦在温柔乡中。

    饿了渴了便在一旁桌上取些野果和清水充饥,甜腻的汁液在唇间碾成鲜亮的红色,又在唇角蜿蜒流下。

    吻去,水光潋滟。

    展昭依稀间仿佛回到了当初被困在大理无量山中时的时光,只靠野果充饥止渴。他就是在那里遇见了方思阮,只是他当时也不知有朝一日他会爱上那个山间少女,如今更是有机会拥她入怀。

    缘分实在妙不可言。

    每一次总以为会是永别,但却却始终又能重逢。

    如此昼夜不分地度过了三日,终于到了展昭取下眼前白巾的时候,他们才恋恋不舍地从床上起身。

    方思阮取水净手后,向展昭走去,他正坐在床沿边等待着她。

    她伸手绕至他脑后,正欲解开结,展昭的手就准确无比地落在她的皓腕上,不轻不重地按下,方思阮微微一顿,不解其意,但还是柔声问道:“怎么了?”

    展昭没有动,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小心斟酌道:“思阮,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因何而受伤。”

    二人这三日间亲密无间,做尽了夫妻之事,不是夫妻胜似夫妻。但在他即将解下眼前白巾之时,却又担忧一切都回归到从前。

    方思阮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有些事情清醒之后就需面对,她拂去他的手,利落地解开白巾,开口说道:“你眼睛长时间没有见光,不急着睁开,慢慢来。”而后又缓缓道,“你有话不妨直说。”

    展昭依照她所说的做,并没有立即睁开眼睛,但忽蒙亮光,眼睫下意识地颤了颤。扑朔在她的手侧,有点痒,方思阮收回了手。

    展昭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庞昱的事情大致与先前李秋水说过的大差不差。

    但最近京城中连续发生了许多起凶杀案,死者身边都会被凶手放上一朵红花。

    他一日遇见一个被人追打的妓女如梦,心生怜悯,将她救下后又将她送回了惜春院。不料,竟落入了陷阱,被诬陷成了红花杀手。

    包大人相信以展昭人品,绝对不会犯下此等恶案,于是私自把他从牢里放了出来。

    展昭查案时,遇见真正的红花杀手,正欲逮捕他归案。那个红花杀手胜不过他,作势拱手而降,但却趁机向他撒毒粉,他一时不备,被毒瞎了双眼,而后又被他打下了河,这才一路飘到此处

    闻弦音而知雅意。

    方思阮淡淡道:“你要离开。”

    她没有意外,那夜展昭话中激昂,有心平尽天下不白之冤,为朝廷百姓做事。

    此次案件明显是针对他、针对包拯那位刚正不阿的清官而来,他又怎么会在这里苟且偷生,置之不理呢。

    情潮褪去,她的理智也回来了。

    展昭再慷慨都不过只是给她几十年,但她的人生漫长无际,几十年与几年甚至是几日又有何分别。

    展昭却以为她误会了,不顾嘱咐,蓦地睁开了双眼,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紧张地解释:“思阮,我绝非此意,只是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到开封。我从未将我们这几日之间发生的一切当作露水情缘。我是真的心悦你,只是我现在还是有罪之身,就怕连累于你。待此案完毕,还我清白,我就迎娶你过门。”

    方思阮沉默良久,轻轻摇头,只问:“你这官是不是非当不可?”

    在这短暂的静默间,时光显得漫长而茫然。

    展昭一时间陷入了两难之地。

    他知晓在他面前的是一面万丈悬崖,稍有不慎便会饮恨终生。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不是无畏的勇者,也会和常人一样心生畏惧,犹豫彷徨,在心爱之人面前也会在患得患失。

    “展某自小双亲早逝,我早已将包大人视为父亲。包大人平时里不畏权贵、执法严明,因而得罪了不少人,树敌甚多。他此番私放我出狱查案,而我又消失不见,定然会有人前去状告他。我必须得回京城。更何况如果不能将凶手绳之以法,那枉死的人情何以堪?”

    展昭身体微微一震,又近乎央求般低低道,

    “思阮,红花杀手还没落网,你不去京城也好。但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案子破了之后,我一定会回来找你。”

    日光明亮,展昭感到自己双眼微微刺痛,但他却不敢眨眼,生怕错过方思阮的每一个神情,只见她微微一笑,平静而柔和,一如初见,容色娇艳摄人心魄。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温柔,但吐出的话语却截然不同。

    她缓缓道:“我不会等你。”

    第83章 逗猫日常(18)

    方思阮一开始在这无名山中落脚是因为李秋水,她设下了一盘棋局,要李秋水解开这盘棋局,才允许她离开。在琴棋书画方面,三个弟子当中,无崖子最为精通。

    她故意为难李秋水,意在拖延时间,想着时间久了,她对那个男人的感情也就淡了,但她低估了她对那个男人的执着。

    方思阮没有长久留在此地的打算,在一个地方住够了就会离开。这些年里,她一直都是如此,也从未想过改变。

    她无法确保展昭回来之时她还在这里。

    正是因为不确定,所以无法轻易地许诺他。

    与展昭相视的这段时间内,方思阮看出了他眼底的犹豫纠结,但他最终还是做出了抉择。

    展昭的那番话其实全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听后感到一种失望怅然,更夹杂着些许怦然心动的欣喜。他果真如她所想的那般,人品贵重,始终如一。

    种种复杂心绪之下,那份即将离别的惆怅就极淡若有似无了。

    若是展昭回她愿意为了她放弃自己的理想,她反而就没有那么喜欢他了。

    展昭舍弃刀光剑影般的江湖生活,不是因为贪权慕贵,也不是因为想过安逸生活,官场的勾心斗角未必没有江湖凶险。

    这世道之中的官员多是行中庸之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展昭这一番澄清玉宇的理想太过珍贵。

    方思阮凝视着展昭,神情无比的温柔。

    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很奇怪。她理解他,他也理解她。明明彼此因为对方的这种种特质而被吸引,却也恰恰由于这个原因而无法在一起,谁也无法妥协。

    展昭的身份注定他一辈子都会在这官场里。

    方思阮不想自己被拘束住,更不想失去了自己。

    天大地大,难道她要困囿在京城这一小方天地之中吗?

    到那时纵使与他日夜相伴,也是不快乐的,她无法说服自己从此留在他的身边。

    她不会因为别人改变自己,无论任何人。

    展昭离去的那一天,一场雨悄然而至。飒飒秋雨过后,山中天更冷了。日月山川,皆染上了冰雪之气。

    木屋前方缓缓流淌的溯溪流得更加缓慢了,溪水里原本细碎的冰渣化散为整,变作整块的浮冰,撞在湿滑的石块上,碎裂四散,却又在重新相遇的时候愈合在一起。

    如此反复,直至有一天溪水完全冻结。

    展昭的呼吸浸在这漫天遍地的寒意中,几乎凝滞。

    方思阮没有来送别,她的身影就那扇木窗之后,或许她也是依依不舍,又或许她对他其实没有半分牵挂。展昭不知在自己是希望她是前一种情况,还是后一种情况。

    若是前者,她此刻心情必定如他,心如刀割,往后余年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隐痛,他舍不得她如此。若是后者,他会更加难过,但她不会因为分离而伤感,这又很好。

    展昭心间浮浮荡荡,回首而望,小院静静伫立在原地,天空没有一丝风,竹叶静默不动,只隐隐有琴音飘来

    方思阮有一件事情一直迟迟没有结尾。

    算着时间,她想,是时候去了结了。

    庞太师近来重金招揽天下奇人异士,每日府邸进出之人络绎不绝,门槛都快被踏烂了。日子过得越久,酬谢的银两就攀升得越高,想要寻找的人却迟迟没有等来。

    有人对结党专权的庞吉不屑一顾,就有人想要借此机会攀龙附凤,一朝博得富贵。

    冬日的夜里,庞府庭院里闪动着瑰丽的灯火,如同白炽。一蓬蓬乳白色的烟雾从一处院落里飘出,弥漫着药材苦涩的气味,像是熏进了骨子里头,烧也毁不灭。

    方思阮身形微闪,潜入庞府,如入无人之地,飘然间已经摸到了一处厢房外,立在阴影处,朝窗牖里望去。

    她刚站定,就感到一阵热气从窗牖里面往外扑来,里头温暖如春,不似冬天。

    窗里窗外,是两个季节。

    朝里望去,厢房角落里生着好几盆炭,因此窗牖大敞着。

    庞昱正昏昏欲睡地躺在床榻之上,短短两个月未见,他与从前判若两人,眉眼间再难窥见往昔风流肆意分毫,整个人变得形销骨立,锦衣套在他身上显得空落落的。

    忽地,庞昱半闭的双眼陡然圆睁,眼里弥漫着血丝,喉间发出一声痛嚎,发了疯似的扒开自己的衣服胡乱抓挠着,在身体留下一道道血痕。

    在旁时候着的小厮立即熟练的上前按住他的四肢,阻止他这近乎自残的行为。

    庞昱向来只要婢女侍候他,但自他得了这怪病之后,庞太师就将他身边人都换做了身强体壮的小厮,婢女力气小,压根制止不了他发起病时不管不顾的自残。

    房门被推开,一神情焦急的中年男人踏入房内来到床榻边,想要去触摸他,却又不知所措地缩回了手,“昱儿,昱儿,你不要怕,爹已经去寻人来帮你看病了。你再忍忍。来人,赶紧去取一碗安神药来。昱儿,你乖乖睡上一觉,就不疼了。”

    庞昱听到庞太师的声音,神智有一丝清醒,他满头冷汗,喊道:“爹,爹你救救我我好疼,再也受不了了”

    哪怕身上穿着最昂贵最柔软的料子,可依旧无法疼痛,汗流浃背,里衣被冷汗浸湿,这种疼痛是骨头里头钻出来的,庞昱企图划破肌肤,用肌肤上的疼痛压过骨头里的疼痛。

    庞太师听着儿子的话顿时心如刀绞,他不知庞昱为何会生此等怪病,宫中太医、民间奇人异士皆束手无策,甚至连个病因都查不出来,只能在他痛极之时,喂他喝上一贴安神药让他睡去。

    但一天天过去,对他来说这安神药的药效也越来越小。

    庞太师恨不得以身代之,心痛至极,不过短短两个月,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

    那日,他将在千钧一发之际到达陈州救下庞昱,将他带回京城审讯,暗地里与女儿说好,由她去吹官家的枕头风。

    包拯本来紧追此案不放,但奈何官家最后还是心软了下来,他看到庞昱得怪病之后庞太师一夜白发,庞妃又整日以泪洗面之后,就下令赦免了庞昱。

    方思阮静静地望着房里的这一切。

    掐指算来,不多不少,距离庞昱中生死符以来正好是九九八十一天。

    这一天也会是他最痛的一天。

    小厮很快就端来一碗乌漆嘛黑的药汤来,强行喂了下去。

    庞昱原本挣扎的四肢登时软了下来,吼叫声也渐渐弱了

    庞太师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任他在纵横官场,呼风唤雨,在此刻也不过只是一个担忧儿子的父亲而已,此般爱子之情真挚至极。

    但方思阮在一旁瞧着,心中却没有丝毫触动,她回想起当初在陈州看到的百姓惨状。那里如庞太师这样的父亲不知有多少。她亲眼看见一具被饿死的孩童尸体躺倒在街边,孩子母亲跪坐在旁,神情呆滞,早已无泪可流。

    千千万万户人家经历着生死离别。

    死亡,已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相比之下,庞昱此刻所受的痛又算得了什么呢?

    庞太师在旁陪了庞昱一会儿,亲自用帕子为他擦拭脸上汗珠后,吩咐小厮们好好照料庞昱之后才离开了。

    白影一闪,方思阮跃入房内,指间点点星光闪过,待到达至庞昱床榻前时,原本厢房里侍候的小厮已横七竖八地躺倒了在地板上。她点了他们的睡穴,五个时辰后,他们才会苏醒。

    方思阮极有耐心地等待他醒来。

    她知道,光凭一贴安神药根本无法抑制得住这第八十一天时的疼痛。

    不多时,庞昱忽然紧紧皱起眉,嘴里喃喃自语着,而后身体突然一颤,幽幽转醒。甫一睁开眼,就望见了一张日思夜想的娇靥,她此刻正含笑看着他。

    “是你?”庞昱死死地盯着方思阮,眼角余光里是躺倒在地如死尸般没有知觉的小厮,深呼一口气,问道,“果然是你给我下的药思阮,我待你这么好,你为何要这么害我?”

    方思阮忍不住笑了:“你觉得你对我好?”说了这一句,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她意识到和他说话不过是浪费口舌。到了今天,他依旧是这样想的。

    庞昱生平第一次低下了头,痛得额上青筋毕露,哀哀乞求道:“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不管是钱还是地位,我都能给你。只要你给我解药就好了求求你”

    “好。”方思阮忽然开口答应了他。

    庞昱睁大了眼睛,明亮充满了希冀。他中了生死符之后,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颤抖着向她伸出手。

    青光一闪,一柄长剑刺入他的胸膛里。

    庞昱脸上的痛色忽而消失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但此刻的苍白是失去生机后的苍白。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柔软的锦缎上,血管里头的血液停止流动,逐渐冷却下来。

    方思阮收剑入鞘,手腕一转,雪白如玉的指间登时显现出一朵鲜红的花来。她将红花放在了庞昱的枕边,庞昱阖着眼眸,平静而安详,嘴角微微上扬,宛若熟睡。他不会再痛了。

    她没有告诉庞昱,他的生死其实掌握在他的手心里。

    若是他求死,那她就会如来时一般再悄无声息地离开,让他继续苟延残喘地活着。

    若是他想活,那她就索性了结了他的性命。

    第84章 逗猫日常(19)

    庞昱一死,此事已了。

    方思阮手执青钢剑出了庞府,青色的剑身犹带血迹,是庞昱的心头血,滚烫、鲜红,与世间所有人的鲜血都相同。任其生前再尊贵显赫,死后也只是一捧黄土。

    冬夜里,那刺骨寒风一吹,青剑上的鲜血几乎是瞬间凝固干涸。剑上萦绕着的血腥气渐渐淡了,被枝头初绽梅花香气覆盖。

    行走在寂寥幽深的街道,落雪纷纷,不知不觉已铺满了青砖路,雪光微冷,在雪光的映衬之下月光显得黯淡无比。

    一阵熟悉的血腥气似有若无,再次被寒风送来。

    方思阮脚步微顿,慢慢向一个方向转过头去,那是一条漆黑幽深的长巷,血腥气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她循着血腥味走进去,地面上的拖曳痕迹不是很明显,半被落雪遮掩,再过上一会儿功夫,恐怕就完全消失不见了。

    长巷的尽头是一个趴到在地上的男人,白雪已经覆盖了他半个身体,但他却一动不动,手里握着一个青色布袋,袋口散开,露出层层叠叠的红色花瓣。

    他是红花杀手小飞。

    小飞没有姓氏,他是一个杀手,一个行走生死边缘、过着刀头舔血般生活的杀手。

    只要是人,哪怕是冷血无情的杀手也会有弱点。可何况,小飞实在称不上毫无欲望。

    他爱上了惜春院的白如梦,或者可以说算不上是爱,只是单纯的占有欲,所以他并没有考虑白如梦的感受和意愿。

    杀手的头总是时刻别在自己的腰带上,所以信奉及时行乐。既然喜欢,就要得到。小飞只想要娶到白如梦,为此他和惜春院的妈妈古长玉做了一个交易。他替古长玉杀上几个人,再嫁祸给展昭,事成之后,他会得到相应的报酬——白如梦。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这是一场等价的交换,在小飞看来很公平。但既然作为别人手中的杀人工具,又知晓那么多内情,自然要承担被杀人灭口的风险,尤其是在这幕后主使有着一层特殊身份的情况之下。

    展昭已“死”,交易已成,庆功之时,他们推杯换盏间,毒酒入肚。

    古长玉原本笑意盈盈的美眸倏然转冷,他发觉中毒时已经为时已晚,只能挣扎着逃出惜春院。

    小飞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轻、越来越缓慢,剧毒在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喘息艰难间,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月白色乳烟缎珍珠绣鞋。

    小飞用尽力气抬起头,眼前却是一片昏暗,只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女子的轮廓。

    他知道剧毒已经毁掉了他的双眼,而等到听觉消散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到了尽头。

    小飞并没有后悔之前的杀人行为,只是后悔在最后关头就放松了警惕,以至于中了她们的毒,其中更是夹杂着不甘心。他就算要死,也要拉上害了他的人。

    他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想要将布袋里的红花掏出来。

    “噗”的一下,手指动了动,小飞猛然吐出一口血,彻底失去了意识。炙热的鲜血洒在了皎白的雪地上,红雪微融

    方思阮凝神在那袋子红花上,忽地巷口传来极轻的脚步声,落入耳中,顷刻间那人已来到她三尺之外,方思阮微微一动,偏过头去看他。

    只见一个面容俊俏的少年手握雁翎刀,冷冷向她望来,雪地中他穿着一身月白大氅,内衬桃红衬袍,少年英豪,意气风发,不外如是。

    看着这熟悉的面容,方思阮瞬间回想起来,她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在陈州的陶然客栈之中,那时他和展昭一同在底楼饮酒。

    她又垂下眼眸,视线落在脚边红花杀手的尸体身上,再此对上那少年冰冷如霜的眼眸时,脑中灵光一闪,已明白了他为何用这种眼神瞧自己,他是把自己当作了杀人凶手。

    果不其然,下一秒少年冰冷的声音在空荡的巷子里响起,他质问道:“是何人派你来杀人灭口的?”

    白玉堂救下白如梦母女之后,从她口中得知了红花杀手小飞的下落,特意赶来,却不料还是晚了一步,小飞已被眼前这个神秘女人杀死。

    小飞只不过是幕后主使手上的一枚棋子。正所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但展昭刚“死”,幕后主使就迫不及待地将小飞杀了,心狠毒辣的手段令人鄙夷。

    白玉堂静静地凝视离他三尺之远的女人。

    漆黑偏僻的小巷中,她袅娜身影也笼罩在了黑暗中,只有手中青剑泛着青鸦鸦的光,隐隐绰绰可见剑身上沾染的血迹,她的脚旁是一具口流鲜血的男尸。

    尸身尚是温热,显然刚死不久。

    方思阮望着白玉堂,他手中的雁翎刀已出鞘,刀身刚直,刀尖微微上翘,拐角弧度处一道凌厉的的光一闪而过,她柔声道:“我想我就算现在说人不是我杀的,你定然不会相信。”

    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娇软清甜,令白玉堂不禁感到有丝晃然,总好似在哪里听过她的声音。他一向对女色不放在心上,也不会特意去关注人家女子的模样,更何况是声音。他微微拧眉,却始终想不起来,也就作罢。

    但只听这声音,便知她必定是一个绝色美人。

    思及至此,白玉堂更确信她是古长玉手下的人,欲将她抓至包大人面前,还展昭一个清白。他冷冷道:“你要解释就去包大人面前解释吧。”说罢,雁翎刀挥出。

    方思阮足尖轻划,雪地上出现一道极细的雪痕,凡是足尖触及的青石砖尽数四裂开来。她不避不闪,反而直迎而上。

    锋利的刀锋逼及身前,“噌”的一声,刀剑相抵,雪白凛然的光,倏地一下子照亮了彼此的双眸。

    白玉堂登时露出惊愕的神色,面前疑似杀死小飞的女人正是陈州城里“逍遥子”的夫人。当时他只是远远望了一眼,这时凑近了看,雪光映容,更觉其艳光四射,雪白的脸颊微微一凹,方思阮嫣然一笑道:“白少侠,你总算是认出我了。”

    白玉堂惊道:“是你!”

    第85章 逗猫日常(完)

    白玉堂微微一滞,心中除却疑惑之外还夹杂着些许警惕,此时的“段夫人”和那日在陈州时柔弱的模样全然不同,他和她没有过多相交,也不知她性情如何。

    展昭倒是看上去和她很熟,但当他向他问起“逍遥子”的夫人时,他却立即闭口不言。

    似友非友,似敌非敌,或许只在一念之间。

    茫茫雪中,方思阮与他一齐同时收回了武器,收回敌意,见白玉堂的眼光一直放在了地上的那具尸体上,红花在雪地间绽放,似妖艳的血,她问道:“这就是那个红花杀手?”

    白玉堂颔首,目光从她手中的剑上滑过,转而仔细地打量着小飞的尸体来。剑上虽有血迹,但小飞的身上却没有伤口,只有唇边留有一丝血迹。

    红花杀手小飞是被毒死的。意识到杀死小飞的另有其人,白玉堂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下来:“段夫人,你为何会在此?”

    “我来这里找一个人。”方思阮凝视着剑上干涸的血迹,她是为了庞昱而来,本以为包大人能将他绳之以法,却还是被他逃过一劫。既如此,那她就必走上这一遭。

    她不愿多提及庞昱,也已看出白玉堂前后态度转变,于是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问道,“你相信我没有杀他?”

    白玉堂道:“如果你要杀他,根本不会用毒。”

    方才他们过了一招,但只这一招就足够令他知道方思阮的实力,绝不会在他之下。

    这么一位绝顶高手对付远不如她的敌人,自然是不齿使用这种下毒的手段来杀人的。

    方思阮微微一笑,蓦地将手中的青剑掷出。

    剑身泛红,似乎蕴藏着热意,贴着地面穿雪而过,“嗤嗤”两声,雪融火熄,待剑柄撞击到青石砖上时,利剑陡然一转,又回到她的手中。

    剑身青鸦鸦的,上头的血迹已被融化的白雪洗去。

    白玉堂一惊,惊愕过后却是想到了什么。不管她的身份是“逍遥子”的夫人,还是光凭她自身的武力,安乐侯庞昱都奈何不了她。

    那软红堂是她有意要进去的,他忽想起那庞昱染上的怪病,这其中或许就有她的手笔。

    方思阮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不想打扰,当即道:“既如此,白少侠,这红花杀手就交给你了。”

    她执剑从容往巷外走去,擦身之际,却听身旁人以一阵极轻的声音在她耳畔道,“你来晚了,展昭他已经死了。”他的声音似乎要被落雪声覆盖,但言语间带上的凄楚之意难以忽视。

    方思阮闻言霎时间心头大震,只觉耳间嗡嗡作响,好半晌才缓了过来,蓦地回过头去,正对上白玉堂复杂的眼眸,他冰冷的面容上半是愤恨半是悲伤,她几乎发不出声来,用尽了力气才喃喃地问:“你说什么?”

    白玉堂见她听闻展昭死讯后顿失娇色,面色苍白,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他本只是猜测,现在却是已经了然于心。

    无怪乎在陈州遇见展昭时,他总觉得他一直心事重重的,原来是陷入了一段不伦的爱恋之中。

    方思阮感到浑身一阵冰冷,人比雪寒,紧紧盯住眼前的白玉堂,眼眶一热,泪珠就要落下,但她很快又憋了回去。

    定是他在诓她的话!是了是了。她只说是来找一个人,却没有说清是谁。但白玉堂却提起了展昭,就是不知他何时看出的端倪,故意要诈她一诈。

    她冷冷觑他道:“你在骗我?”

    白玉堂叹了口气:“你不信的话可以和我一起去见包大人。”

    方思阮心里憋着一股气,跟着他一起去了开封府。她想就算展昭死了,她也要再见一见他的尸身。

    是她将他从水中救出,又为他治好了眼睛。她费了这么多功夫,不是为了让他去死的。

    若是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她又能如何呢?将他从坟墓里拉出来打上一顿?可那样他还是活不过来

    她茫茫然不知所措,不知不觉中已经跟着白玉堂来到了开封府中。江湖中人,走得自然不是寻常路。白玉堂扛着红花杀手小飞的尸体翻越围墙,她紧随其后,转到了一间房前。

    未来得及敲门,就听里头人声纷纷,忽而一道威严的声音满含痛意道,“展护卫跟随我多年,一向嫉恶如仇,义薄云天,他如今却被陷害至死,本府定要将那凶手绳之以法,不洗刷他的冤屈”

    方思阮心下一沉,除非他们先前对过口供,可他们怎么又确保自己会来到这里,更不至于联合起来诓骗自己。事到如今,已是不容她不信了。

    “叩叩叩”白玉堂敲响了房门。房内霎时一静,片刻之后,一个红衣校尉前来开门,见到白玉堂之时,眉头才一松,道:“原来是白大侠。”

    包拯听到这一句后急忙从房中走出,见到白玉堂背了一具尸体前来微微一惊,道:“这莫非就是那红花杀手小飞?”

    白玉堂点了点头,回道:“不错,我赶到之时,小飞已经遭人毒杀灭口。”

    包拯的目光又落至他身后的方思阮身上,疑惑地问,“这位姑娘是”

    白玉堂微微一怔,一时间不知如何介绍起她,但转过头去见她此刻神情恍惚,注意力完全不在这里,只好道:“这是展昭的一位朋友。”

    天光初朦,一阵咚咚咚的鼓声惊醒了方思阮,有人击鼓鸣冤。

    公堂之上,惜春院妈妈古长玉声声喊冤,即便是身旁白如梦临时翻供,她仍旧言辞凿凿地称展昭杀害她的义女古小红。

    争夺不下之时,一身黑色长衫的男子从衙门外信步踏入,走至堂中跪拜道:“大人,展昭带回关键人证小红。”

    在场之人莫不惊喜万分,唯有古长玉瘫软在地,面呈死灰之色。

    原本被展昭“杀害”的小红亲自上堂指认古长玉,她那日被古长玉一剑刺中要害,立即昏死过去,外人都只当她死了,连古长玉也是这么以为。

    办理此案的知县不查,处理尸体时,却被小飞发现她一息尚存,就将她救走,安置在一处僻静之地。

    小红一一据实以告,古长玉知晓再也无法辩驳,终于供出了幕后主使刘公公。

    这一切起因不过是先前的一桩铡美案,驸马陈世美贪图荣华富贵,心狠手辣地想要杀害自己的发妻与一双儿女。

    包拯审理此案,铡了陈世美。公主因此一直愁眉不展,闷闷不乐,她身边的刘公公看不过去,因此设下了毒计,想要为公主报仇。

    红花案至此真相大白。

    包拯看到展昭安然无事,激动不已,几言相叙之后,展昭本想要请上几日假再去那山中寻找方思阮,他却突然咳了几声道:“咳咳咳展护卫,后堂之中有人在等你。”

    展昭微微一怔,冥冥之中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来。他当下立即匆匆地向堂后几个大步奔去。

    “大人,你是故意的。”公孙策突然含笑抚须道。

    包拯也是极为爽朗地一笑道:“或许我们很快就可以喝上展护卫的喜酒了。”

    昨夜白玉堂带来的女子,他虽说她是展昭的朋友,但见她神色凄然,显然是极为伤心。这种伤心与朋友的伤心是不同的。

    包拯是过来人,又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的蹊跷,但当时他也以为展护卫已死,更不好雪上加霜,徒惹那位姑娘伤心,就只当作不知。

    现在展护卫回来了,就好了,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展昭赶到后堂之时只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万种柔情在心间迸发,唤道:“思阮。”

    方思阮回过头怔怔地凝望着展昭,她在这里听完了全过程,道:“展昭,你没死。这很好。”

    所有人都以为展昭死了。

    方思阮那时被他的死讯震慑心头,只顾悲痛,大脑中一片茫茫然,哪里还管得上去问他在何时何地出的事。白玉堂一向和展昭交好,以他性格,绝不会拿此事来诓骗她。

    关心则乱,总是如此。

    她既然已经亲眼见到他没有事,但也可以离去了。

    但展昭好似已经预料到她的心意,瞬间绕至她的身前拦住了她,握住了她的双手道:“思阮,若你心中对我全然无意,我定不会阻拦你离开。但若你对我全然无意,又何必杀死安乐侯的时候在他身边放上一朵红花。”

    她只是想为他洗脱他的罪名。方思阮转念一想,终是没有说出口,沉默不语。

    展昭捧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道:“我现在很感谢白玉堂。若不是他,我可能会与你错过这一面。错过这一面,天大地大,我不知到何处何时才能寻到你。思阮,我这几日里想了很多。我不会强留你于此,但你今后去哪里能否给我个信,只要让我知道你的下落就好。”

    方思阮眼睫微微一颤,琥珀色的眼眸里似有了动容之意。

    展昭鼓起勇气轻轻地用手指碰了碰她雪白的脸颊,见她没有拒绝,才松了口气,继续柔声央求道:“好不好?”

    如果她想拒绝,他根本就碰不到她的一个衣角。

    方思阮如是想到

    又是一年春,

    江南岸,杨柳堤,醉人酒香伴风袭来,酒不醉人人自醉。

    方思阮前一世在江南一带居住多年,但今生始终不曾踏足于此,或许只是怕触景生情的原因。此次故地重游,旧情旧景依旧,却又觉得种种已然都不同了。

    她信步在初春时分的杭州城里,沿街酒肆茶馆各类店铺热闹异常,湖畔柳枝细嫩微微轻拂,遥遥间远处寺庙钟声敲了一声。

    忽地,方思阮被一阵隆隆的锣声吸引住了,她停下了脚步,驻足在一圈人群之外,向里望去。

    人群里站着一个精壮的汉子,青布衣衫,衣襟大敞,露出胸前结实的肌肉,是个在街头耍拳脚的卖艺人,只见他拳风阵阵,招招强劲。他刀枪棍棒,无所不使。

    一番下来,浑身热汗淋漓。但还有最后一招,是摆放在他脚边的一只巨大石锤。

    这只石锤连柄带锤足有三尺长,至少有三百斤的分量。

    那男子握住石锤,双臂紧崩,“赫”的一声,石锤离地,他面红耳赤,好似已经力竭,但闯荡江湖岂容有失,只能强忍。只见那男人额间青筋暴起,大喝一声,石锤已从右手抛至了左手,围观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了一阵喝彩声。

    丁零当啷声响起,铜板碎银扔在了锣里,一支细白如玉的柔荑也递上了一小块碎银。

    春雷乍响,绵绵春雨落下,原本路上围聚起来的人群散去。

    卖艺的汉子收拾着行当,躲雨的躲雨,归家的归家,人群散去,还站在街中央的人反而成了不合时宜的人。

    时春多雨,方思阮在杭州这么多日,早已经习惯这多变的天气,展开随身携带的油纸伞,转身,米黄色的油纸伞轻轻往上一偏,遥隔细雨迷蒙,不偏不倚地望进了他漆黑的眼眸里。

    那人剑眉星眸,一身红衣,身姿挺拔,巍巍然立于长街尽头,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对上视线的那一瞬,他的眼里浮起了微微的笑意。

    时光仿佛在此刻停驻,身旁酒肆老板的叫卖声缓缓拉长,空落落地抛于耳后。

    她凝望半晌,终是露出了笑靥,微微促狭道:“展大人,你是来查案的吗?”

    展昭已走到了她的身前,方思阮忍不住取出了一方丝帕,细意擦拭他脸上的雨珠。他接过伞,手臂绕至她的身后,为她撑着伞,微笑着答道:“我这段日子休沐。”

    春风寄酒无远近,江湖何处不逢君。

    第86章 一只小天龙(1)

    巍峨的贺兰山脉自南向北绵延千里,断崖绝壁耸峙,千岩竞险,山脉东西两侧呈现截然不同的奇景,西面是一片荒漠戈壁,黄沙凛冽,东面却是一片水草丰沃的膏腴之地。

    贺兰山脉以东三十里左右正是西夏国的首都,有着“塞上江南”之称的兴庆府。西夏国地处河套之地,受黄河灌溉之利,丰饶五谷,兵强马壮,雄踞西北一带,与辽、宋呈三国鼎立之态。

    大道之上马蹄阵阵,黄土飞扬,不多时,一座城池就出现在了眼前,城周廻一十八里,城墙约有三丈五尺高。

    众人风尘仆仆地在城前勒马停下,而后进城设法寻找落脚的客栈,却没有想到一直无果。

    “真是奇了怪了,这兴庆府虽无姑苏繁华,但也是一国之都,城里怎么连间有空余房间的客栈都没有。”在接连问了几家客栈,都被告知没有空余的上房之后,一个容貌瘦削的汉子终于按捺不住抱怨道。

    他身边一个身着铁青色儒生衣衫的中年男子笑道:“三弟,你说反了。正是因为兴庆府是西夏的首都,所以此时此刻各间客栈之中必定是客满为患。”

    那容貌瘦削的汉子微微一愣,随即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惊讶道:“可离约定的日期还足足有半月之久,想不到各大派的人会怎么早到。”

    “人人都想挣得先机,不是想抱得美人归,就是想取到参商剑,或者是两者皆得。我们路上遇到的那个吐蕃王子宗赞不也是如此,他们甚至还派人在路上进行拦截男人进城。”另一个青衣男子观察了一番,又向身旁的青年道,“公子爷,此时恐怕各个客栈都满了,看来我们还得另寻住处。”

    他与之说话的青年穿着一席淡黄轻衫,面容俊美,一举一动间清贵文雅,路人频频向他身上望来,他却好似浑然不觉,只向东方一座高高耸立的佛塔全神贯注地望去。

    听见身旁青衣男人的话也只是微微颔首,凝思片刻,他忽而朗然一笑,合上手里折扇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去处。”

    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带起地面微微震动。这动静即便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也令人无法忽略。

    他们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队人策马而来,鞍上皆是身着青绿色翻领衣衫的红颜娇客,足有二十人左右。

    或许是碍于在闹市的原因,她们骑着马放缓了速度。马慢慢踱着步,匹匹双耳高耸,体格健美,神骏非凡。

    那身着淡黄衣衫的青年望着马匹,忍不住叹道:“西夏铁鹞子百里而走,千里而期,最能倏往忽来,若电击云飞。能够负得重甲骑兵疾驰如电的西夏马,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昔日李唐骑兵名震天下,其中一大原因就是拥有众多的养马场。如今西夏疆域占据河套之地,甘州、肃州等二十二州,李唐时绝大数的养马地都落入西夏的手中。

    西夏马由大辽甘青马、西域大宛马和蒙古马培育而来,兼具三者优点。拥有如此骏马,也难怪西夏能养出铁鹞子这样一支千人精锐骑兵。

    行兵打仗,拥有一支精锐骑兵至关重要。

    若是他此次能够成功娶到西夏公主,得到西夏的支持,战马骑兵自然是不用愁的,对于他光复大燕是一大助力。

    那身着铁青色儒生衣衫男子如知他的心声,轻声道:“公子爷,此次西夏王若是能选中你,有西夏起兵助力,兴复大业指日可待。”

    淡黄衣衫的男子微微颔首,含笑不语。

    说话间,那队人马已到了身前,一只执着缰绳的柔荑胜雪,嫩若水葱,最先袭入视线之中。

    青年缓缓抬头向上望去,是一个妙龄华服少女,身披雪色斗篷,帽檐是一圈蓬貂毛,几乎将她的面容全部遮住,只露出个雪白尖尖的下颌,沿着帽檐往里窥去,隐隐可见她戴着顶莲蕾形金冠。

    那少女骑马而过,目不斜视。

    青年正欲带着手下人离去,忽听耳畔传来轻轻的一声“咦”。那声音娇嫩犹如莺啼,说不出的动听,令他不禁感到了一丝恍惚,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又望了过去。

    只见那为首身着雪色斗篷的少女已经勒马停下,素手掀落了斗篷,露出乌黑的云鬓以及其上一顶莲蕾形金冠。

    她回首俏然而望,恰与他视线撞在了一起。

    那少女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雪肤花貌,姿容娇艳,天下再难寻出第二人。西夏人尚白,她也穿着一身白,整个人犹如皑皑白雪间忽然现出的一抹艳色,令人难以忘怀。

    她端坐在马上,秋水美眸盈盈瞥来,琥珀色的眼眸里倒映出他的身影,很快地,她的眼角浮现出潋滟的笑意,勾起朱唇,向他微微一笑。

    霎时间,仿佛冬雪消融,百花烂漫竞相开放。

    青年微微一恍神的时间,那少女已经重新戴上了斗篷,转回了身,鬓间金珠轻晃。随着“驾”的一声,她带领身后众女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

    在场目睹过少女美貌的众人只觉目眩神迷,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有人在一旁膛目结舌道:“也不知那西夏公主长得什么模样,若是有刚才那个少女的一半就已经是难得的美人了。”

    青年闻言向上抬了抬手,那人立刻就止住了嘴。

    单看那少女穿着打扮定然是西夏的贵族。在西夏,只有贵族女子才能戴冠,更何况她戴的还是一顶金冠,身份定然尊贵。

    西夏国中,皇帝虽然是李乾顺,但他自三岁登基之后,就由其母梁太后专政,朝堂之中势力最大的是梁太后的兄长梁乙逋。二人一同共持军政大权。

    那少女莫非与梁乙逋有关?

    思及至此,青年忽而微微一怔,心道,他琢磨这少女的身份作甚?他此次前来西夏是为了求娶西夏公主,任其面貌丑陋还是性情泼辣,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能对他的复国大业有助力。

    西夏皇帝一共有两个女儿,明昭公主和银川公主。其中,明昭公主最受梁太后的宠爱,由她亲手抚养长大。听闻,明昭公主自幼体弱多病,梁太后曾经为照顾她甚至彻夜不眠,不假于人。

    若是他能取得明昭公主的欢心

    思绪慢慢回笼,青年淡淡道:“我们去迦叶如来寺借宿,舅母与迦叶如来寺的主持早前下相识,定会给我们行个方便。”

    西夏皇宫,

    宫灯辉煌,映照出重重层层的宫殿,琉璃瓦泛着夺目的光泽,御花园中花木秀致,石山林立,叶如翠玉,花香隐逸。

    一名宫女款款走至李秋水身旁,附身在她耳旁轻轻说了一句话,李秋水清丽的面容上旋即浮现出了一抹笑容,开口道:“哦?明昭回宫了?”

    她继而转向了身侧李乾顺,微微一笑道:“乾顺,此次举行品剑会,引来江湖各大豪杰,替参商剑选主只是其次,为明昭选夫才是重中之重。各国贵族子弟多是风流成性,譬如镇南王段正淳多情风流,情人不知几何,他的儿子定然和他一副模样,与明昭属实不相配。你是明昭的父亲,定然要为她多多考虑。”

    李乾顺面容精悍,比起皇帝更像是个江湖人士,他此刻淡淡笑道:“这是自然的,儿子定当会替明昭多相看挑选。”

    “当然还得是明昭自己喜欢。”李秋水从黄缎御座上起身,语含嗔怪但难掩亲昵之意,“我去看看明昭,她定然又耍小性子不肯吃药。”

    李乾顺连忙起身相送,待李秋水的身影渐渐隐匿于夜色间,方回到殿中,屏退下人,只留自己一人,眼里划过阴翳的神色。

    伴随着“吱呀”一声开门声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

    “我不是说过……”李乾顺猛然抬头,斥责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在见到来人之时,又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来人正是他的皇后耶律南仙,也是大辽天祚帝亲封的成安公主。

    西夏一直在辽国和大宋之间左右逢源,李乾顺本为巩固两国关系才向辽国请婚,但耶律南仙温柔似水,善解人意,知晓他受母亲牵制之苦,常在旁宽慰他,婚后两人倒是一直恩爱和睦。

    “陛下,你的心情不好。”耶律南仙示意随身宫女下去后缓缓走至李乾顺的身边,贴着他坐下,抚上他握紧的拳头。

    “什么明昭公主,我就只有清露一个女儿。李明昭分明是母后和嵬名阿吴的私生女,年龄大了,瞒不住了,她又舍不得,就强按在我的名下……”李乾顺忍不住滔滔不绝地抱怨着。

    “陛下!”耶律南仙制止住他,脸色一白,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本温柔端庄的模样,柔声劝慰道,“你胡说什么,明昭就是我们的女儿。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她,但这次为她选夫,是一个女儿家的人生大事。你不想见她,就为她找个远一点的人家。”

    李乾顺一呆,慢慢平复下来,怔怔道:“你说得有理,说得有理……”

    另一头,李秋水到达昭阳宫时,方思阮正坐在梳妆镜前,拆着鬓间钗環,她向来不喜欢旁人侍候,因此一直自己动手。

    寂静烛光之中,少女黑发披肩,素净着一张脸,但容貌娇艳欲滴,有故人之姿。

    李秋水顿感一阵恍惚,她今年已有整整八十七岁了。很多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对所有事情都已经看开了,但她偏偏还有三个执念一直放不下来。

    一是师兄无崖子无缘无故地对她冷淡相待。

    二是师姐天山童姥毁容之仇。

    三则是师父和师娘……

    前两个执念想是今生再难解开,不死不破,至于最后一桩心事,当年她辜负师父师娘两人的一番心意,执意追寻爱情,到头来还是撞了个头破血流。如今他们已经仙逝,只留下明昭一个孩子,也只有从明昭身上弥补回来了……

    方思阮敛了敛裙边,瞧见镜中人影,回望过去,就见李秋水正含笑凝望着她,又好似不在看她,只是透过她去怀念另一个人。

    她知道她想起了谁。

    李秋水望向一旁端着药的男子,碗里的药满满当当的,显然是一滴未动,问她:“怎么又不肯吃药?”

    方思阮同样望了过去,端药的男子其实是个面容俊俏的少年郎,但西夏成年男子只在两侧和前额留发,头顶光秃秃的。

    再英俊的男人留着这发型也都显得面目可憎起来。

    这么多年以来,她都看不过眼。

    今日在街上她倒是久违见到了有头发的男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方思阮很快就从端药男子身上移开了目光,摇了摇头:“这药对我来说根本没有用。”

    方思阮没有想到几十年前在陈州之时,那时她随口编的瞎话有朝一日竟会八九不离十地应验。

    她那年天地不老长春功散功之时,心伤至极,一时间出了差错,返老还童,成为了个五岁幼童,因此被李秋水当成了故人之女带了回来扶养。

    方思阮这才知道李秋水已经成为了西夏的太后,现在想来她当年钟爱的男子应该就是西夏上一任的皇帝李秉常了,她为了他甚至不惜顶替梁乙埋之女入宫为妃。

    她现在身上的沉疴也是因为散功失败留下的后遗症,大夫诊断不出,久治不愈,只能针对她阴虚之症下药,到后来甚至开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方子来。

    甚至有名医提出须精壮美少年侍候她,补之以阳。

    李秋水居然真就听了他的话搜罗来一众美少年来侍候她,旁边端药的少年就是其中一个。

    第87章 一只小天龙(2)

    端药少年名叫卫慕復,李秋水眼风一扫,他登时心领神会,重新端着药有上前,双臂前展,将手中的漆盘置于两人身前。

    李秋水素手刚触及药碗,微微一顿,又认真地打量了那端药少年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倒是有心了。”

    “这都是復应该做的,照顾好公主是復的职责。”卫慕復微微垂下头,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李秋水将药端给方思阮,又是哄又是劝,好似她还是个孩子。她对她一向如此,自她第一天见到孤零零的她时,就下定决心要好好照顾好她。

    若非师父和师娘没有遭遇不测,必定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流落在外。

    当年她辜负了师娘的一番好意,重新回到缥缈峰上。那一年,正是大师姐天山童姥修炼天地不老长春功三十年散功之际,她故意在她散功是吓了她一下。

    大师姐因此走火入魔,身体被困在幼童时期。原本已对她倾心的师兄无崖子移情别恋,如她所愿的一样,和她在一起。

    初时,她们确实很是恩爱,还有了一个女儿青萝。他们远居在大理无量山中,朝夕相对,那段日子里她感到幸福不已。

    只可惜有一天,无崖子整个人却变了,他雕刻了一尊和她一模一样的玉像,沉迷其中,再也不肯理她。

    为何她明明就在师兄面前,他却对她视若无睹,只在意一尊没有生气的玉像。

    李秋水百思不得其解,愁苦万分,难以疏解,有意让师兄吃醋。因此找来一群美少年,当着师兄的面寻欢作乐。

    师兄果然如她所愿,勃然大怒。她就立刻将那群美少年杀死,沉尸湖底。但不久,师兄又恢复了原样,继续对她不闻不问。

    就这样过了多年,她恨他至极,就和他弟子丁春秋在一起,被他发现就将他打下了山崖。后来,她又远走西夏,嫁给了西夏皇帝。

    如今几十年过去,她的儿子乾顺已经当上了西夏皇帝,她也成为了西夏太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但只要想起过往,她依旧难以摆脱往日和师兄种种恩爱情形。

    方思阮推脱不过,只好接过饮下。良药苦口,苦涩的药液自喉咙淌下,这时才反应过来李秋水方才的那句话从何而来。

    这药自煎好后已过了小半个时辰,但现在仍是温热,是这捧药少年一直用内力温着这药。

    李秋水在为她挑选时,特意选的都是练过武的男儿,其中一个甚至据说是西夏一品堂出来的。

    这个捧药少年莫不是就是那个人?

    但他既然有一身的好武艺,又何必委身于此,当着这么一个公主侍卫,更何况与其说是贴身侍卫,在外人看来不过只是个以色侍人的男宠。

    方思阮拢了拢漆发,不由侧首过去,多瞧了他一眼。那少年面白如玉,容貌极为出众,朗朗如日月。

    卫慕復仿佛察觉她的注目,心有灵犀般抬头望过来,晕晕沉沉的灯火之下,那双漆黑如星的眼眸泛出琉璃般的色泽,目光专注得像是在凝望着深藏于心的情人。

    她微微一怔。

    李秋水搭上方思阮的肩,靠上去,在她耳畔轻声道:“明昭,此次为你选驸马。驸马虽是你的夫君,但你是公主,是他要来依仗你,你不能任由他将你把控住。我会让卫慕復几人随你一起出嫁,他们几人身份我都仔细盘查过,可当你心腹。至于这心腹怎么用,全都由你的心意”

    天色已晚,她说罢就起身离去,留下微微瞪大了美眸的方思阮。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在教她养男宠?

    方思阮默默在心中细嚼着,几十年未见,李秋水的行事风格也改变了许多,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昔日那个满心满眼都是意中人的少女一改往日痴情做派。

    尤其在李秋水登上太后之位之后,她更是肆无忌惮地养起了男宠来,连宫外顶着她兄长之名的梁乙逋也不过只是她一手扶持的傀儡罢了。

    卫慕復依旧立于阴影之中,她不说话,他就一动也不动,一如他之前默默地守候在她身边,仿佛是她一道如影随形的影子。

    在今天之前,方思阮从未对他有更多的关注,但他今天的这一个细心举动却引起了她的注意,实在有些好奇,于是望着他问道:“你叫什么?”

    少年沉默了半晌,似是没有想到她会和他主动说话,他的声音在胸口间振动而出,与之同频的,还有他的心跳,他缓缓道:“卫慕復。”

    卫慕復的復是复兴的复,卫慕一族的复兴重担都压在了他单薄的背脊之上,沉重、无形,几乎压得他透不过气。

    但卫慕復知道这重担必须由他来承担,要么继续被人踩在泥底,要么再次青云直上。

    卫慕一族出过两代皇后,分别是太宗李德明和景宗李元昊的妻子,盛极一时,但卫慕山喜密谋暗杀李元昊的阴谋败露,导致卫慕一族几乎被屠戮殆尽,只剩下他这一脉苟延残喘至今。

    他的少年时期在孤寂困顿之中度过,靠着复兴家族的信念支撑他要紧牙关习武,进入西夏一品堂,一直到现在,他来到了明昭公主这个太后最宠爱的公主的身边

    呆在她的身边,卫慕復对于太后有多宠爱明昭公主有了新的认识,向上爬的欲望之中更参杂上了一份爱慕之情。却也因此感到更加的痛苦,只是他向来最会克制,喜怒不形于色。

    但偶尔辗转反侧间,他也会不停地去想正值春心萌动年华的小公主为何不肯垂青他,哪怕只有一昔欢愉。

    就像现在,这个一直让他思之若狂的小公主一双秋水明眸正静静地凝望着他,令他心脏怦怦地跳个不停,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

    方思阮目光落在他光亮的头顶,终是缓缓道:“我要休息了,你退下吧。”

    卫慕復的眼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很快就恢复如初,顺从地退下。

    自展昭在她陪伴下离世后,方思阮已独身近二十年,在情爱之事上觉得可有可无。天下男子,能入她眼的寥寥无几,再惊心动魄的爱情也激不起她心间的涟漪。

    这次为她选驸马,方思阮其实也并不太在乎,挑个顺眼的,他待她好,她就多陪伴一段时间,他见异思迁,她就踹开他去过自己的日子。

    在漫无边际的人生中,她总要学会给自己找些乐趣,让自己在漫长的时光中不至于感到那么难捱。

    卫慕復其实是一个好选择,但目光只要落到他的头顶,她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心思。

    西夏男人还是算了吧,还不如选个和尚。相较之下,光头都显得更加可爱起来。

    不过,说起和尚,方思阮就想到了西夏最近风头正盛的一人,是一位从中原远道而来参行的年轻僧人无花。

    他是少林寺天峰大师门下的弟子,四处云游将经,佛法精深,又素有才名,此番他在西夏迦叶如来寺留下,已有足足有小半年的时光,不少西夏贵族慕名而前去拜见。

    但见这“七绝妙僧”无花的第一面起,方思阮就知道,他绝非像是表面表现出的那般超凡脱俗,而是个不折不扣、道貌岸然的假和尚。

    无花到西夏迦叶如来寺庙绝不是单纯为了参行,背后必然另有图谋,所以才使尽手段偶遇她,想要来引诱她。

    方思阮想探一探他究竟有什么阴谋,索性就将计就计,假装情窦初开的少女陷入了他编织的柔情蜜意中无法自拔,前段时间她同他虚与委蛇,打得火热,无花没有露出一点儿马脚,面上仍旧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

    这些日子,因为李秋水为她选驸马的事情,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迦叶如来寺了,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去见无花了,将他晾在那里这么久,也该再去看一看他。

    翌日,方思阮就以要去迦叶如来寺上香礼佛的理由出了宫。她知晓李秋水一直以为自己是“逍遥子”的女儿,因而对她关怀备至,事事顺她着意,对她一直没有约束。只要她带着侍卫,想出宫就出宫。李乾顺更是不愿意管她这个“便宜女儿”。

    清晨,钟声杳杳,清雅庄重,一座坐东朝西的佛院中隐隐有一蓬白茫茫的香烟缭绕升起。

    一台奢华宽阔的轿子在门牌之前平稳落下,两排肃容整齐的身着便装的侍卫停下脚步,静候在轿前轿后。

    方思阮掀开轿帘,向外望去,但见门牌五层彩色斗拱上印着西夏文的“迦叶如来寺”五字,木制佛舍飞檐翘角,上铺琉璃瓦,华美奢华异常。

    迦叶如来寺到了。

    西夏夙行佛教,历代君王都崇佛,国中佛寺林立,其中更以迦叶如来寺的香火最旺,是名副其实的西夏国寺,几乎是每一代西夏太后都会经常到迦叶如来寺中朝拜居住。佛寺平时不对普通民众开放,专供西夏皇室和贵族上香礼佛。

    方思阮虽不信佛,但受“西夏公主”这一身份影响,也来过多次,对里头很熟悉。

    明昭公主集三千宠爱于一身,虽说出家人不受富贵名利蔽目,但身在尘世,又岂能脱身,尤其是被奉为“国寺”的迦叶如来寺,更与西夏皇室密不可分。得知明昭公主要来上香礼佛,早有德高望重的主持候在门口迎接。

    方思阮与主持打过招呼之后,就在他的接迎之下踏入寺中。

    她沿着青石砖一路往里走去,两旁古树参天,偶有微风拂来,枝叶就轻轻晃动一下,沿路而来钟楼、鼓楼、大佛殿、大成殿、藏经殿、土塔及金塔殿庄重肃穆。

    和往日一样,听过讲禅,又用过斋饭,方思阮就屏退了众人,孤身一人沿廊而入,进了大佛殿。

    大佛殿有两层楼,如其名,一楼大殿中央横卧着一座巨大的释迦摩尼涅槃佛,通身贴金,佛像头枕莲台而卧,胸前印有“吉祥海云相”之意的符号,神态祥和。他的两侧分别树立着一尊优婆夷和优婆塞立像。

    殿内四壁皆描绘着一笔笔巧夺天工的壁画,李乾顺不久前刚下令修缮迦叶如来寺,壁画也经画师用颜料修补过,鲜艳夺目,瑰丽精美。墙壁上设有一个个深凹的石穴,里头燃着佛灯。

    大门紧闭,在佛灯明黄色火光的辉映之下,仿若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涅槃佛口唇微启,像是面露微笑。

    方思阮自涅槃佛首一路缓缓向佛足方向走去,沿路走去,再望向涅槃佛的脸上,他的神态好似也发生了变化,原本半睁半阖的眼眸渐渐下垂,等到尽头时,她再向涅槃佛的脸上望去,他的双眸已经全部阖上。

    殿内清幽静谧,她的心不知不觉也静了下来。

    刚过正午,日光尚足,从窗格之间投入,在地砖上留下一道道斑驳的印记。忽然,自二楼木楼梯上悄无声息地缓缓走下一道秀雅的身影。

    方思阮目光落在浅灰色的地砖上,上头既有窗格的倒影,又有她的深灰色的影子,没过过久,另一道影子也倒映在了地砖上。

    深灰色的影子缓缓拉长,他们之间的距离却在缩短。

    等到两道影子重叠之时,她方才状似刚发觉来人似的翩然转过身去,环佩相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转身间,方思阮已收拾好情绪,面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向来人凝望而去。

    少年僧人身着一袭月白色僧袍,面若冠玉,眉目如画,周身一派风朗气清的气度,好似从九重天而来。他同样深深地向方思阮脸上望来,注视了片刻之后又极为守礼地垂下了眼眸,嘴里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

    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极为动听。

    方思阮虽知这是他素有的伪装,但还是不由在心中感叹道,此人确实是生了一副好皮囊,演技又好,这才能在名满天下的嵩山少林博得美名,又在江湖之中招摇撞骗,几乎是瞒过了天下人。也不知在她之前,他还骗过多少女子。

    她心中对他很是唾弃,但面上确是脉脉含情地凝望着他,柔声道:“无花,我们好久都没有见过面了,你想念我吗?”

    无花下垂的眼睫不停轻颤,但却迟迟不敢向她脸上回望而来,听到她的话心中似是极为震动。他喉结滚动,良久,才艰难出声:“公主,不要妄言。”

    他实在是工于心计,深藏不露,隐忍至今,迟而不发,琢磨透了一个春心萌动的少女心思。

    坦诚情意之后,就立马后退一步。

    得他这般回复,方思阮顿时收回了笑容,冷冷地觑着他,寒声道:“你若是不想我,为何我一来,你就偷偷来大佛殿见我。”

    无花终于掀眼向她望来,漆黑的眼眸中透露出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最后微微含笑道:“贫僧不过是正巧在二楼翻阅经文,听到楼下有声响,就走下来看。竟不知公主到了此处,小僧失礼了,这就离去。”

    他嘴上说着“离去”,但脚下却没有动弹,只等着眼前这位公主来将他拦下。他已经见过这个西夏公主很多面,但仍时不时地被她容貌惊艳到。

    无花这次前来西夏,自是有要事要办。西夏皇宫守卫严密,他根本进不去。就算他进去了,也不知西夏皇帝将那宝物放在哪里,白费心机。唯一的可能就是从面前这个西夏公主身上突破。

    他的相貌对于女子向来都是百往而无不利的,即便对方身份尊贵如公主,也是一样。

    但正因为对方是西夏公主,所以应对她和应对其他女子又有点不一样。

    这位西夏公主容貌绝色,身份尊贵,身边的男子定然是趋之若鹜。他要想吸引到她定然要与其他男人不一样,欲拒还迎,越是推拒越是激起她的反叛,越是不容世道,越是能令她体会出此中滋味。

    只是要把握好分寸,万不能将她拒绝得狠,令她心生退意。

    方思阮拉住他的袖子,无花深深地望着她,微微一怔,眼里终于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道:“公主,我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和尚,而你即将出嫁,你我还是”

    她的手指从他唇上轻轻拂过,制止住他欲说下去的话,道:“我父皇从未强迫我嫁给勋贵,只要我喜欢,他都会同意。你心中有我,为何不为我蓄发还俗,来参加此次的选驸马之中呢?”

    话音刚落,一阵檀香袭来,他已将她揽入了怀中,方思阮目光落在他月白色的袖袍上,他温柔而满含痛苦的嗓音在她头顶缓缓响起,“我心中有你,但也有佛祖。我遇见你时已早已遁入佛门,叹只叹我晚一步遇见了你”

    方思阮心里一片平静,毫无波澜,她已经见过了莫声谷、花满楼和展昭那样的男子,又怎么被他表象所迷惑。

    他又缓缓叹道:“人生不想见,动如参与商。”

    参商。

    方思阮唇角微微一动,她总算知道了他处心积虑想要达成的目的。

    他想要的是那把名动天下的参商剑。

    西夏剑以锋利闻名天下,参商剑更是西夏剑中瑰宝,削铁如泥,世间无二。

    第88章 一只小天龙(3)

    无花语中诉尽离意,但围在方思阮腰间的手丝毫没有放松,反而愈发收紧了几分。

    方思阮从他肩上抬起头望着他的如玉般的面容,道:“你想要离开我?”

    他们此刻靠得无比相近,无花垂下头,近到他甚至能够清晰地看清她此刻浓密羽睫下蕴藉的眼波,忽明忽暗间恰似初春微寒的春波,凛冽的料峭。

    一种突如而来的寒意瞬间摄住了他的心神,无花脸上的哀伤微微一滞。他忽地生出了一丝名为胆怯的情绪,这令他难以容忍。

    于情爱之上,主动权向来都是掌握在他手上的,从没有例外。可如今她的一个眼神,就令他失措。

    他在西夏留的太久了,久到他快要摆正不了自己的位置。

    或许只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地得到过她。毕竟她是那么的美,他再难遇见第二人。

    思及此,无花再看向方思阮时目光已有不同,款款道:“明昭”他的手自她腰间缓缓上移,在她背脊上划过。

    方思阮却只感肌犹栗栗,就在她再难忍受想要推开他之时,无花忽地收回了手,自袖中一拂,在伸出手之时,他的掌中躺着一枚碧绿莹莹的玉佩。

    玉佩上雕刻着一宗笑口常开的弥勒佛,雕工细致,栩栩如生。

    无花见方思阮的目光集中在手中玉佩上,才继续娓娓道:“我尚在襁褓之中时不知为何原因被抛弃在少林寺后山,师父听到婴孩啼哭声,循声而来,将我抱起之时,就在襁褓之中发现了这枚玉佩。他见这枚玉佩雕刻着弥勒佛,而且我一被他抱起时就立刻停止了啼哭,认定我与佛门有缘,于是收我为徒。

    这些年来,我一直将这枚玉佩随身佩戴,但每逢夜深人静之时,我总会忍不住想我的生身父母究竟是何原因才会将我遗弃。据师父所说,他发现我时,我一看就是一出生被一直悉心照料着的。或许是因为我的生身父母已遭不幸,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总归他们是有苦衷。

    遇见你之后,我总想着若是我的父母没有出意外,没有将我留在少林寺后山,我就不会出家为僧,此刻我与你之间也不会两难全。但想想若是如此,我也不会来西夏参行,又与你相遇。冥冥之中,我们之间总是有缘无份。

    我一直将这块玉佩视若珍宝,今日我就将它送与你。我此次来西夏参行已有半年,已到时间,不得不离开。玉佩如我,我身虽离开,但心却依旧时时刻刻伴你左右。”

    他说话很是动听,连瞎编乱造的谎言都显得真挚动人,感人异常。

    无花甚至已经可以预料到下一秒明昭公主梨花带雨的动人模样的,但身前人却是按上他的肩缓缓推开了他。

    他正惊诧之时,方思阮却是微微一笑,望着他手里的玉佩,勾起唇角:“我可不会去想你,你既然要走,那就走吧。”

    方思阮不接茬,他想要借着这玉佩之名来交换信物,从而引出参商剑,她偏不让他如愿,看他又会如何反应,于是又道:“这玉佩我可不要。你既觉得珍贵就自己好好留着吧!”

    无花本以为她只是在耍小性子,因为他要离去,所以她故意要气气他。他在来西夏之后,跟两位西夏公主都接触过,另一位银川公主李清露岁数更小一些,很少和外男接触,单纯至极。

    两位公主同父同母,一同长大,性子想是差不多。

    他最后选择了明昭公主的原因,只是因为她在梁太后跟前更说得上话。这段时间相处以来,对于明昭公主,他自觉已是十拿九稳了。

    无花面带微笑,视线落在方思阮脸上,像是看着个任性的小孩子,伸手而出,想要再好好地哄一哄她:“明昭”

    方思阮翩然朝后退了一步,斜睨着无花,她既然已经知道他此次是为参商剑而来,就不想再和他继续虚与委蛇下去,柔声道:“你该不会以为全天下只有你无花一个男人,而我又非你不可吧?”

    无花脸上的笑意凝住,没有预料到会向来对他一往情深的明昭公主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此话的风格令他想起了一个人,

    ——石观音。

    无花心中一悚。等他再回过神之时,方思阮已推门而出,再没有往身后看去一眼。

    卫慕復一直候在大佛殿门外,看到方思阮迈步出来,立刻为她披上斗篷,紧随其后。

    临行前,他状似不经意地朝着敞开的殿门里头瞥去一眼,殿内佛旁立着的僧人玉容秀雅如芝兰,神色怔怔。

    卫慕復神色微凛,当即认出那僧人是有着“七绝妙僧”之称的少林寺和尚无花。

    卫慕復本身出自西夏一品堂,能挤进西夏一品堂的人,身手在江湖之中都排得上名号,自然听得出殿中除却公主以外,还有第二人存在,只是他们的说话声很小,只断断续续地听到“离开”、“想念”之类的话语,当即惊诧不已。

    难怪公主一直对他们视若无睹,原来是早有了心上之人。

    只是这佛寺之中除却和尚还能有谁?

    他本只以为公主的心上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和尚,万万没有想到会是妙僧无花。

    只因这无花无论在佛门之中还是在江湖之中,都颇负盛名,实在不像会是做出此等破戒之事。

    卫慕復匆匆一暼过后,瞬间就收回了目光,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如常,跟在方思阮身后,轻声问道:“公主可是要回宫?”

    方思阮道:“出城去,阿鹘也好久没有出来了。”

    她口中的阿鹘是只海东青。

    雕出辽东,最俊者谓之海东青[1]。

    辽人酷爱海东青,但本国又不产海东青,因此,他们常常向女真征索。耶律南仙当年嫁给李乾顺之时,辽国送来一对俊美勇猛的海东青,阿鹘正是这两只海东青的后代。

    荒草古道,远处群峰苍凉覆雪。

    方思阮一人行走在山间,她不喜欢那么多人总是跟随在她身后,就将随身保护她的侍卫都屏退在后。他们此刻远远地在外间侯成一圈,守住此山的通路。此处西夏境内,倒也不怕会有歹人出现。

    方思阮用小刀割下一片肉凌空一抛,只听一声清啸,空中极速掠过一道白色飞影,尖利的喙叼过肉片,紧接着俯冲而下,眼看就要撞于方思阮身体之上,它又收了势,稳稳落于她的肩头,仰头吞下肉,复而亲昵地用喙轻轻地蹭了蹭她的发鬓。

    方思阮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阿鹘柔顺的白羽。

    海东青极难捕捉驯养,成活率也低,甚为珍贵。阿鹘自破壳而出起就有宫人专门喂养,未生长在野外,其野性不能够与其父母媲美,但却是几窝里面最为矫健的一只,更有着一双少有的白玉爪。方思阮一眼就看中了它,耶律皇后成人之美,便将阿鹘赠给她。

    倏然间,不远处丛林间一阵极为轻微的悉索声传入耳畔,方思阮循声望去,一只灰色野兔扑进了浓密的草丛里。是刚才阿鹘的清啸声惊到它,野兔感知到危险的存在,立刻逃命而去。

    小小的灰色身影一现,立即隐没在苍翠青草中。

    阿鹘青黄色的眼珠一转,喉间发出“咕咕”声,双翅扑朔着,欲飞却顾及着什么,依旧立在方思阮肩上。

    方思阮伸出双指置于口中模拟出一声鸟叫。

    阿鹘得了允许,霎时间振翅如闪电般窜进树林之间,逐兔而去。

    方思阮脚尖轻轻一点,也飞身进林。

    捕猎本是海东青的天性,阿鹘很少到野外来,这一趟出来她有意让它体会一番遨游天地间的畅快之感,并不急着追上去,只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又是一声清啸,方思阮本以为是阿鹘捕捉到了野兔发出的,但清啸声一声接着一声,渐渐的,清啸声中显出凄厉之音。她微微一顿,立刻追上去。

    穿林而出,是一片苍凉的黄色,一缕袅袅炊烟直直地升向天空。方思阮目光从架起的火堆之上移至旁边的男人身上。

    那男人年约二十八、九,身材魁梧,浓眉大眼,落拓不羁,一身灰色旧布衣被洗得发白,看上去是个汉人。

    此刻,他一手提着野兔的双耳,一手掐在阿鹘的颈间。野兔脚蹬了几下之后,放弃了挣扎。阿鹘见到她来了,原本扑朔的翅膀抖动得更加厉害。

    男人感知有人闯入此地,用目光迎接她,落至她的面上,微微一怔,想不到这荒郊野外之地竟会冒出一个美貌的西夏少女来。

    他正惊诧间,眼前的西夏少女已开口呵斥道:“你快将阿鹘放开!”只听她语调柔美清丽,虽是一身西夏打扮,但吐出的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

    男人行路至此,腹内饥饿不已,正巧有只野兔跃出,他一把捉住了野兔想要用他充饥,恰在此时,一只野隼俯冲而下冲他眼睛啄来,他当即扼住它的脖颈制止住它的攻击。不料又有一个西夏少女闯入。

    他不知“阿鹘”是什么,但见这少女娇美柔弱,理所应当地认为她口中的“阿鹘”就是被他抓住的野兔。

    他本就是外地来客,无意惊扰当地居民,面带歉意地将右手野兔递了过去,道:“姑娘,对不住,我不知这只野兔是你的宠物。”

    阿鹘扑朔的长翅微微一顿,挣扎得越发厉害起来。

    第89章 一只小天龙(4)

    方思阮微微一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话里存在着歧义,委实有些哭笑不得。但眼前的男人目光真诚,似是担忧吓到她,又将手里的野兔轻轻地掂了掂,朝她手边递过来。

    野兔又蹬了两下腿,依旧无法从他手中挣脱开来。

    阿鹘颈间白羽竖起,咯咯叫着示威。趁男人递野兔,这一松懈的时刻,蓦地身体一斜,尖利的双爪朝他胸前抓去。

    “嘶啦”一声,男人胸前的衣服瞬间裂开了三道口子,极深,连里衣也彻底被划破,露出的肌肤上留下了三道淡淡的红痕。

    他立刻展开左臂,又将阿鹘拎得远了一些,转过头,目光和张牙舞爪的阿鹘对上,忍不住笑叹着:“好凶的野隼!”

    他虽被阿鹘抓破了衣裳,甚至差一点就皮开肉绽,但却没有气恼,语中反而带上了淡淡的赞许。

    方思阮此时此刻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从没见过阿鹘这么狼狈的模样,一时觉得有些心疼,一时又颇感忍俊不禁,主动解开了这个误会:“我说的 ' 阿鹘 ' 是你左手抓住的那只海东青。”

    男人闻言呆了一呆,原本以为的野隼竟然是只珍贵无比的海东青,他倏尔朗声一笑:“倒是我见识短浅,误会了。”

    他说罢就将阿鹘递了过来。

    方思阮轻轻从他手上接过阿鹘,抱在怀里。

    阿鹘好似仍旧很不服气,不停地扑朔着翅膀,想要从她怀里溜走,去狠狠地啄眼前这个男人,好一雪前耻。

    男人见这只海东青通身羽毛纯白,连一双利爪都似白玉一般。他之前只闻海东青之名,却未见过,那时他只听说契丹人和女真人将海东青视为珍宝,对其趋之若鹜,尚有些不理解。

    但今日亲眼见到这海东青追击猎物,果然名不虚传,它的身形虽小,但薄云霄间却矫健神俊,又骁勇善战,实在世间难有。

    这般神俊的鸟,他不由心生喜爱之情。

    他忍不住心中感叹:难怪会有那么多人酷爱海东青了。

    男人于是将野兔递到了阿鹘的尖喙前,含笑道:“既然这是阿鹘的猎物,我就不夺人之美了。”

    他对阿鹘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但他这一举动在阿鹘看来却是十足十的挑衅。这野兔本是它的猎物,只在咫尺之间,眼看就要抓到它了,却被眼前这个粗莽汉子抢先一步夺去,已是忿忿不平。哪知这个男人此时又将猎物拱手送上,简直就是对它的侮辱。

    阿鹘在它的同胞兄弟姊妹之间野性是最强的,堪称万里挑一。这时,男人的手近在咫尺,它的颈脖顿时一伸,就要去啄他的手。

    方思阮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将阿鹘养大的,太了解它的性子了,及时抱着阿鹘往后退了一步。

    阿鹘的尖喙将将在男人虎口划过,不痛不痒。

    方思阮轻轻地拍了拍阿鹘的头,它向来极听方思阮的话,登时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地缩在她的怀里。

    方思阮向男人微微凝望而去,继而又微微一笑道:“公子,这野兔既然是你捉到的,那它就是你的了。”

    少女抱隼而立,鬓若浓云,身披雪色斗篷,不施粉黛,但却娇艳迫人,此刻微微一笑,霎时间春融雪彩,令人顿生惊艳之感。群山空寂,唯有飒飒风声吹动她的裙角。

    男人望着她,不知为何一时语塞,伸出去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他活了将近三十年,向来不近女色,一心只有习武。后来蒙丐帮诸位兄弟看得起,被推举为丐帮帮主,此后,他更是全身心地扑在帮中事物上,根本不知该如何与女子相处。

    少女已经拒绝,男人本想收回手。但又觉这样不好,这只野兔本就是这只海东青先发现的,本就是它的囊中之物,若不是它将野兔追逐至此,被他碰上。此刻这只野兔哪会出现在他的手里,说到底,是他半道截了人家的猎物。

    男人思忖片刻,忽然道:“阿鹘逐兔至此,我才有机会抓到它,这是我们一人一隼合力捕到的,这野兔也该有它的份,不如我们一人一半。”

    方思阮听到他的这一番话,知晓这汉子虽然外表粗豪,但内心精细,不愿欠人人情。于是,她也就不再拒绝,可她也不想提着血淋淋的半截兔子回去,缓缓道:“你可是打算要烤了它?”

    男人望了眼一旁升起的火堆,柴火烧得正旺,发出“哔哔啵啵”的燃烧声,回道:“不错,正是如此。”

    “既如此,不知可否麻烦公子顺便把我的那一半兔肉也烤了?”方思阮问他。

    “当然可以。”男人立即回答道。

    一来一往说话间,那野兔已在男人手里被提了已有好长一段时间。

    此刻,他们刚讨论完它的处置方法,下意识地一同向它望去。

    那野兔早就不再挣扎,双眸紧闭,四腿下垂,浑身僵硬,好似已死去多时。

    江湖人经常行走在外,风餐露宿惯了,自然猜到了这野兔是在装死。

    两人的目光对上,淡淡的笑意掠过。在这一眼中,他们皆知晓对方和自己一样识破了这野兔的伪装。

    男人笑了笑,提着僵硬的野兔向火堆走去,路过方思阮身侧之时,却是步伐一顿,朝她怀里望去,缩在少女怀里的阿鹘显得有些萎靡不振,显然是在为刚才的失利而郁郁寡欢。

    忽地,他松开了自己的右手,野兔从他手里直直地坠地。

    甫一落地,那野兔立即睁开眼睛,身体不再僵硬了,反而矫健至极,后腿猛地一蹬,登时如闪电般朝那茫茫原野上奔逃。

    方思阮也顺势松开阿鹘,放它而去,伸出双指置于口中模拟出一声鸟叫,而后仰天大声地喊道:“阿鹘,将它捉回来!”

    男人眼带笑意,随后附和道:“阿鹘,我们吃不吃得上烤兔肉就看你了!”

    他的声音雄浑有力,传得深远。

    两人一前一后站立着,只差了半个身子,齐齐地向远处天空仰望而去。只见白影一晃,阿鹘已消失在天际。

    澄澈的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蓝天黄土间两道声音先后回响在苍茫大地之上,原本荒芜的山间顿显生机。

    千百年间,有无数行人旅客踏过这条山间古道,皆行色匆匆,风尘仆仆,无人会在此处停留而下,也不会发现此处的美景。

    不知为何,随着这一句喊声出口,方思阮一直困囿在胸间的郁气一下子消散了,只觉畅快之极。

    这种畅快,方思阮已有好久没有感受到了,自展昭离世之后,她再次体会到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以致走火入魔。

    在她被李秋水领回西夏皇宫,这其中好长的一段时间内,她都茫茫然的,只由着身体驱使着自己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她已修得天下第一的武功,也觉得不过如此。入魔就入魔好了,左右她是个不生不灭的怪物。

    这些年来,外人将她当作西夏公主,毕恭毕敬,方思阮一直不喜欢这种感受,愈发沉闷。

    但此刻,面对这个不知道她真实身份的陌生男人,方思阮终于体会到了久违的欢畅。

    思及至此,方思阮不由向身侧的男人微微回望而去,但见他仍旧凝望着天空,唇角勾起,神色认真。

    男人心有灵犀般,忽而侧过头,也去望她。这一望就直愣愣地撞进了她的眼里。或许她是党项人的缘故,双眸的瞳色是琥珀色的,更加清亮地照出他的面容,眼波涳濛潋滟如湖水。

    他微微一怔,唇畔的弧度渐渐平了。

    男人原是觉得有些神奇,他“将计就计”就野兔放跑只是临时起意,事先也没有和这西夏少女说过,但两人前后这一松一放竟配合得十分默契。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也是第一次和女子独处这么久,此间骤然生出的默契令他心中忽然涌出一种陌生的感觉。

    一时间又静默了。

    直至天空之间传来的一声清啸,才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明晃晃的日光之下,阿鹘爪持野兔从远处飞回,离得近了,白影收翅俯冲,破风而来。

    阳光正盛,方思阮微微眯起了眼睛,适应了片刻后,瞧见在它的双爪之下,野兔的头颈软软垂下。

    白玉染血,野兔的颈脖已被阿鹘的利爪抓断,这次是死得不能再死了,再不可能像是之前那样只是在装死。

    随着轻轻的一声“砰”,野兔的尸体被扔掷在地上,溅起了阵阵尘土。

    阿鹘重新回到了方思阮的肩上,得意洋洋地蹭蹭着她的鬓角,想要讨取夸奖。

    方思阮轻轻抚摸着它的白羽,从它的头顶一路而下至身体顺着白羽,顺应它的心夸赞了它一句。

    阿鹘极通人性,仿佛听明白了她所说的,双翅一展,喉间发出咕咕的愉悦之声。

    男人已经一个人利落地处理起野兔了,放血、扒皮,匕首再次落下时就听少女在背后阻止道,“我先前已经喂过阿鹘了,不用给它切太多肉。”

    他一怔,不由心道:她怎么知道我这一刀切的肉是想喂给阿鹘的。越是感知到他们之间的这一番默契,他越是心如鼓锤,难以平静。

    这一情绪在脑中蓦地一荡,他心一顿,回过神来,想了想,最后只切下了一只兔腿喂给阿鹘。

    经刚才一遭,阿鹘扬眉吐气,重展雄风,此时看男人已不再像当初那般厌恶了。这野兔是它抓回来的,这野兔腿自然也是属于它的!它神气凛凛地叼过野兔腿,飞至一旁地上,啄食起来。

    方才那一眼令此刻的气氛有些淡淡的尴尬。男人再面对她显得有些踌躇,欲言又止,最后默不作声地用削过的树枝串起野兔烤兔肉去了。

    方思阮倒不觉得有什么,她已经历过三个世界三段感情,心知自己是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但也只是些许好感罢了。这些好感可以是朋友,可以是知己,而不是非情人不可。

    她随之而去,在他身旁席地而坐。

    男人行走江湖多年,荒郊野外条件有限,捕猎火烤是最常见的充饥方式。他处理起烤肉来的样式显然是个老手。烤至半熟,金灿灿的油脂渗出,滴落在火中发出滋滋声,他又从身后负着的长袋取出随身携带的调料来。

    他这一动,身后长袋落下半截,露出一小节碧莹莹的竹棍。

    方思阮微微一怔,认出这是丐帮的打狗棍。昔日在武当派紫霄宫,面对来为张三丰庆生的各大派,她将史红石交予丐帮之时,就曾在史红石的手中见过这棍一次。

    打狗棍是丐帮的传世之宝,只有历代丐帮帮主才能持有。

    现如今中原武林,北乔峰,南慕容名满天下。只要提起这两人,没有人不赞誉不钦佩的。

    既如此,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丐帮的帮主乔峰了。

    想不到今日在这里竟见到了北乔峰,不知何时能够见上南慕容一面?

    这个念头在她心头一闪而过。

    调料一撒,肉香登时扑鼻而来。

    乔峰见兔肉烤得差不多了,再烤下去肉就要老了,将兔肉递给她。火光映容,他感到脸上传来微微的热意。

    方思阮望着他,忽然想到一点。

    西夏夹在大宋和辽国之间,大宋的大敌一直是辽国,但它与西夏之间的关系也并不融洽。两国边境接壤之地,时不时就兵刃相接。

    而丐帮是大宋武林中最大的支柱,一心为大宋。正因为此,这几年里丐帮和西夏一品堂之间一直不太愉快。

    一个是西夏公主,一个是丐帮帮主。

    他们之间,是敌非友。

    乔峰此刻不知道她的身份,只以为她是西夏普通百姓,方对她如此温和。若是被他知道她是西夏公主,现在他们之间的氛围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般融洽。又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会一起坐到此处了。

    方思阮这样想着,接过树枝,撕下一块兔肉后,又将它递还给了乔峰,道:“我胃口小,尝尝味道就好了。”

    乔峰听她这么说也就接过剩下的兔肉吃起来。

    方思阮也吃了几口,忽然想起了什么停了下来,她解下腰间的青釉陶扁壶,递给乔峰。

    乔峰显得有些迟疑。

    方思阮却微微一笑道:“你请阿鹘吃兔肉,我请你喝酒。你一定没有喝过我们西夏的酒。”

    她这般坦坦荡荡的,他一向是个豪爽的人,也收回了方才的不自在,接过壶打开瓶塞。乔峰的眼睛瞬间一亮,他是个好酒之人,但闻这酒香冉冉,便知这酒是上品。

    方思阮微笑着解释道:“这酒名叫普康,是用大麦、青稞等粮食酿造而成的,对比起中原酒,别有一番风味。”

    火光融融,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吃烤肉喝普康酒,甚至没有互通姓名,也并不在意。

    直至分别之际,乔峰忽然想起了什么,望着她如雪的背影,大声问道:“姑娘,我该如何称呼你?”

    她只回道:“下次你再见到我,你就会知道了。”

    只希望下次相见,他们还能如今日一般。

    阿鹘低空盘旋,随她一同离去。

    第90章 一只小天龙(5)

    月影婆娑,绛红色宫墙隐于淡淡月色之下。风乍起,墙脚的胡杨树叶轻轻地摇曳了一下,灰色地砖上深影掠过。

    沉稳的脚步声在宫廊间响起,八个身着盔甲的御前护卫自东向西慢慢走来,行走间身上甲片摇动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另有八人自西向东走来,步调齐整。

    两支巡逻队伍迎面走去,及相遇后,两队为首之人相互轻轻击了个掌,没有交谈,随后就交叉而过。

    西夏皇宫守卫森严,每隔一盏茶的功夫就会有御前护卫巡逻而过。御前护卫都是稳扎稳打练家子的,武功颇高。

    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自树后显现,他脸上系着一块黑巾,遮住了脸,腰间别着一把长刀,整个人几乎要隐没入夜色之中,只留下一双漆黑的眼睛微微闪烁着光芒。

    趁着御前护卫刚巡逻完,短时间内不会再路过此条宫道,他极快地掠过。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黑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中。

    黑衣人正是无花,此次他偷偷地潜入西夏皇宫正是为了参商剑而来。

    不久前,他获知消息,西夏一品堂中的大匹人马已经潜入了中原,欲去对付丐帮。

    这么一来,西夏皇宫就少了西夏一品堂的守卫。不用面对这么多高手。对于无花来说,他心中稍微也有了些把握。

    他根据打探到的消息,躲过一批又一批的护卫,直至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塔前。

    无花先是隐藏在院中的一片假山间,没过多久,就看到一个白衣翩翩的女子独自一人从高塔旁边的靖衡殿出来,行走在阴暗的走廊间。

    无花已探查到参商剑正是藏在了靖衡殿里,他瞧着白衣女子出来,就想等她走远一些,再潜入殿内去慢慢寻找。

    “谁?”

    这一声娇喝令无花浑身一震,没有想到他这么小心,竟还会被这女子发现。

    李秋水耳朵微微一动,察觉到假山里有人,衣袖轻拂,使出一招“寒袖拂穴”,向暗处袭去。

    无花展臂身体向后仰着退去,欲躲过她这一招,却不料,这看似平平无奇且毫无杀机的一招却精妙异常。

    那衣袖铺天盖地般笼罩下来,仿若天地间泼洒下的漫漫白雪,使人无处遁逃。无花甚至没有来得及抽出刀,就被李秋水的白袖袭中。

    无花顿时惊恐万分,本以为袖中暗藏杀招,这一下,他必然皮开肉绽。岂料那白绸只是自他膝上轻轻一拂,而后白衣女子就收回了衣袖。

    无花刚松了口气,心道:原来这白衣女子的武功也不过如此。下一秒,他却觉双腿一麻,登时双膝重重地砸在了地砖上。

    气血逆行,“噗”的一声,无花口中喷出了鲜血。血雾弥漫在他脸上的黑巾上,被黑巾挡住,糊了他一脸。

    李秋水呵呵一笑,声如银铃,不胜娇柔曼妙,但说出的话却令无花胆寒无比。

    她柔声道:“我又没让你跪,你何必行此大礼。”

    说罢,她朝他走近了些,自暗处踏入明亮的灯光下,清丽秀雅的玉容终于显出,犹如耀耀秋棠,是个少见的美人。

    无花的眼中流露出惊愕的神色,此刻,他没有心思去欣赏她清丽的容颜。因为眼前的白衣女人,他认识,她正是西夏的梁太后。

    梁太后虽然和西夏皇室不一样,不信奉佛教,但只要寺庙迦叶如来寺举办讲经,她都会亲临现场。

    无花也因为这个原因才见过她一面。

    想不到西夏的梁太后竟是个绝顶高手!

    不过这也不算奇怪。

    一个女人光有美貌,是没有用的,只会引来灾祸。只有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武功,才能像石观音一样获得权势。

    石观音能够玩弄西域各小国于掌上,令人闻风丧胆,正是依仗着她高强的武功。

    这位西夏梁太后能够架空李乾顺,把控朝野,原来也是如此。

    “我的那个好师姐竟派出你这种废物来暗杀我,可真是越老越昏聩了。”

    李秋水的声音依旧温柔如水,但说的话却刺痛到无花的内心。

    废物

    无花望着梁太后纤细白皙的手掌离他越来越近,目光一凛,他都还未出手,她凭什么说他是废物?

    在李秋水即将触碰到他的手臂的时候,无花突然就势朝旁一滚,躲开了,猛然跃起。与此同时,他“刷”的一声倏然间抽出了腰间悬着的长刀劈砍而下。

    刀光冷冷如秋水,霎时间照亮无花的双眼。

    “轰”的一声巨响,仿若惊雷。

    李秋水凭空一个转,身形飘逸地避开。

    她原本站立位置的后方,石桌已经一分为二地倒下。断口处整齐光滑,没有一丝粗糙凸起,浑然天成,好似本来就是如此的。

    李秋水向无花手中的长刀望去。

    此刀刀柄很长,足占刀身的四分之一,刀身微微弯曲。除此之外,这把刀再无别的特殊之处。

    李秋水随着刀身向上缓缓望去,但见黑衣人双手持刀,双足前后一踏,又换成了防御的姿势。她认出这把刀的东瀛刀,不由心道:原来这黑衣人是东瀛人。

    她知晓天山童姥这些年里通过生死符令不少异人奇士供她驱使,因此认出这黑衣人是东瀛人,她也不觉得奇怪。

    无花见她轻而易举地就躲过了他的“迎风一刀斩”,面色微沉,知晓她的身手远在他之上,但此刻对决已是生死关头。正所谓不破不立,他举刀至眉前,先一步向李秋水劈去。

    李秋水冷冷一笑,左掌拍出,右掌一绕,绕开长刀,本是左手出力,但白虹掌力能够曲直如意,内力一渡,掌力已传至右手上。

    她右手朝无花手腕拍去。

    只听见“咣啷”的一声,长刀在空中翻转,在划向他的右臂之后落到了地上。

    长刀染血,他的右手手筋已被挑断,彻底地失去了抵抗之力。

    无花黑巾之后的脸上一片惨白。

    李秋水没有废话,走上前去,正欲一掌取走他的性命。忽然间一阵冷风卷起,白影一闪,无花已从原地消失。

    李秋水看这一招,已知来人是谁,微微一笑,环视四周,柔声道:“师姐,你怎么有空到妹子的家里来做客?既然来了,怎么不出来见妹子我?我们可是有将近三十年没见了?我可甚是想你……”

    “贼贱人!”一道苍老的声音回荡在空中,她先是骂了一句,而后又怒道,“谁与你师姐师妹的!我可不认!”

    “师姐,你这样说,我可就要伤心了……”李秋水眸光一闪,继续缓缓说道。

    这么些年来,她和天山童姥势如水火,恨不得对方去死。

    她害天山童姥练功走火入魔,身形永远固定在成个孩童模样。天山童姥则毁了她的容,令她平日里只能易容示人。

    一直以来,李秋水武功比天山童姥要差上一点,因此她平时就躲在皇宫之中,来躲避她的追杀。西夏皇宫被她布置得犹如铁笼,天山童姥在此获不得好处。

    而每过三十年则是天山童姥散功之时,她全身武功尽失,李秋水则趁此机会前去追杀她。

    两人一躲一攻,一直过了这么多年。

    这次天山童姥闯进皇宫,倒是她的机会。

    李秋水立刻调遣侍卫领着獒犬前去搜索皇宫。

    寒风朔朔,周遭景色极快后退。

    无花勉力维持着平静,死里逃生,本是件极为庆幸的事情,但他现在却高兴不起来。

    只因救他之人是个有着成年人的面容、孩童身形的怪人。她仅凭一只手就可以拎起他,疾行风雾间,似鬼似神。

    听她声音,甚是苍老,岁数应该是很大了。无花微微思索片刻,忽然开口道谢:“多写前辈救命之恩。”

    他温言道谢,却不料那怪人反而怒道:“我可不是要救你。我和贼贱人有仇,她想要杀你,我就偏不让她得逞。”

    怪人的性子也是古怪乖戾、阴晴不定的。

    说起李秋水,天山童姥满腹的怨恨,顾不得有人在旁,左一句右一句地骂着她,时不时地还提起师兄无崖子。

    无花听这怪人一口一个“贼贱人”的,将梁太后骂个狗血淋头,但说起“师兄”时又情意款款。他本就是极聪慧的人,立刻猜测到这两人之间有夺爱之仇。

    这怪人和梁太后之间肯定有仇。

    意识到这一点,无花的眼睛暗沉沉的,忽然间沉郁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你走吧,离开皇宫,把我留在这里就好。我此次潜入皇宫中不是为了刺杀梁太后,而是为了来见一个人。”

    他捂着自己鲜血淋淋右手,因失血而显得苍白脆弱的嘴唇微微一动,惨然道:“尽管她亲口要和我断绝关系,但我……我还想再见上她一面。不久之后,我就要离开西夏了。若是今晚不能见到她,我此生剩余年华定会悔恨不已。”

    说到此处,无花痛彻心扉的声音渐渐轻了。他似有若无道:“纵使她移情别恋,我心中还是有她”

    若不是那日明昭公主要和他了断关系,他今晚也不会剑走偏锋,独自闯进这西夏皇宫,还遇上梁太后,自己的右手手筋也不会断。

    对于习武之人,手筋断了就算是残废。

    他如今竟成了一个残废!

    此恨实在难消。

    这怪人既然与梁太后有仇,对梁太后的孙女明昭公主定然也不会有好脸色。梁太后横刀夺爱,她孙女对他始乱终弃。难保这怪人不会殃及池鱼,出手谋害明昭公主。

    若是如此,倒是为他报了断手筋之仇。

    无花眼睫微微一颤,眼里渐渐湿润,装出一副深情的模样。

    果然这怪人听到后神情复杂,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似是想起了什么人,眼里又是恨又是黯然,忽然冷冷道:“你想见她一面有什么难的!这西夏皇宫就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今夜我心情好,就带你去见上她一面!你要见的是谁?”

    “是明昭公主。”

    无花潜入宫前早就花钱贿赂了一个宫人,让其描绘出皇宫地图,本想为天山童姥指路。但没有想到他只说了明昭公主,这怪人立刻调转方向,往东向昭阳宫飞去,似是对西夏皇宫很熟悉的模样。

    月光如练,繁星点点,琉璃瓦泛着珍珠的光泽。

    “砰”地一声,打破了静寂,宫门被掌风击开。

    方思阮从睡梦中猛然惊醒,一阵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隐隐约约远处夹杂着不间断的犬吠声。

    有人闯进了昭阳宫里。

    方思阮立刻从床上坐起,向宫门望去。

    朦胧月光间显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背光而立,看不太清模样。只见矮个子提着高个子,看上去十分怪异。

    忽然,矮个子又打了一掌阖上宫门,将高个丢在了地上,苍老的嗓音冷冷道:“你想对她说什么赶紧说!”

    矮个子身形甚小,像是个八、九岁模样的女童,此刻宫门被阖上,月光被挡住,女童的容貌清清楚楚地映入了方思阮的眼帘间。

    只见她容貌娇丽,眼波动人,唇若春樱,不看身形光看脸是个美丽动人的姑娘。

    ——正是她的大徒弟天山童姥。

    方思阮掐指一算,今年可不是天山童姥三十年返老还童的日子。

    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微微一怔,暗地里收回了掌。

    方思阮恨不得就此与她相认,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身体怎么会如此。但此时殿内还有一人在,于是硬生生地又将疑问憋了回去。

    方思阮代入明昭公主的身份,紧张地往后推去,轻声娇怯怯地问道:“你们是何人?”

    外面的犬吠声愈来愈响。

    天山童姥只是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无花左手撑地,缓缓爬起来,声音凄凉:“明昭,是我啊……我来见你了。我知道你快嫁人了,特意再来见你一面……”

    他的右腕还在不断地流血。

    方思阮见他这副惨状,先是惊诧,后又有些厌烦,心道:装什么情圣!

    但他要装她就陪他一起。

    方思阮微微摇了摇头,身体向后一缩,不解道:“你是谁?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见我?”

    犬吠声沸腾不已。

    灵獒搜寻皇宫,最后竟在明昭公主寝宫前狂吠不止。御前侍卫不敢隐瞒,立刻派人前去通知太后。

    李秋水急忙赶来,望着昭阳宫大门上的掌印,她的神情瞬间紧张起来,大声朝里喊道:“师姐,你不能伤害明昭!是我对不住你,你冲我一个人来好了,不关她的事。”

    李秋水可从未认错过。

    天山童姥微微一怔,没有想到李秋水的反应竟然会这么大,素闻她极为疼爱自己的这个孙女。但她也只是听说,想就以李秋水这荒淫狠辣的性子,怎么可能会真心待人?

    她本来其实没有想要伤害这个明昭公主的意思,毕竟只是李秋水害得她,与这少女无关。

    但此刻见李秋水果真如传言那般疼爱她,天山童姥顿时改变了主意,有心想要借此机会整治她一番。

    天山童姥当即飞身过去,抓起床上方思阮肩膀,畅快大笑,朝外大声道:“贼贱人,你这孙女倒是长得细皮嫩肉的,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我的天山折梅掌?”

    方思阮凝望着天山童姥,一声不响,只深深地看着她的脸,心间震愕万分。她们两个师姐妹怎会结下了如此大的仇?

    此时,她也管不上什么无花了。

    李秋水担忧方思阮,焦急万分,忽然喊道:“她是师父的女儿!”

    天山童姥一怔,即刻反问道:“你说什么?”

    李秋水在门外,连忙道:“明昭是师父留下的唯一的血脉,你不能伤害她!”

    天山童姥怔愣之后反应过来,冷冷开口道:“你在骗我!”她知晓李秋水素来狡诈,定是故意诓骗她,想让她放了她的孙女。

    听她不相信,李秋水在外面越发焦躁,欲闯进但又担忧天山童姥因此下狠手。若真这样,她可来不及救下明昭。李秋水只能在门外不断劝着。

    天山童姥起初听她着急,心中颇为愉快,但听得久了就觉得恬噪,转向方思阮,冷冷一笑道:“小姑娘,你就跟我走一趟吧。”

    方思阮没有挣扎,此刻她很是迷惘,不知天山童姥和李秋水之间为什么会势如水火,而天山童姥又为何会变成眼前这副模样,想随她走这一趟,去搞清这一切。

    天山童姥一把抓起她,破窗而出。

    李秋水骤然看见飞出的身影,顿时发出一声叫喊:“明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