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布鲁克林区,西部3街。

    这是整座提坦市最混乱的地区之一,充斥着暴力、杀戮与肮脏交易。

    雨水冲刷着路面泥污,一双作战靴踩碎水谭。男人没有打伞,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脸上,周身的鲜血使他的皮肤更显苍白,却再次突出了他是多么受造物主宠爱。

    一个东方美人。

    他身材高大劲瘦,肩阔而腰窄,脊背笔直如剑。骨相深邃,鼻梁挺拔,下颌线锋利清晰,气质强硬,却在水珠顺着锁骨滚入颈窝时,一瞬间显露出脆弱。

    他的五官柔和,有一双极摄人的眼睛。右眼呈酽墨般的深黑,左眼却是清透如碧海青天的淡蓝色。毫无疑问,那是一只义眼,眼睑处有不易察觉的“g8o-st”标签字符,断眉上下则有芯片纹路线蔓延至鬓角。

    他植入了高级义体。

    ——贺逐山穿过散发臭气的浓雾,绕开苍蝇飞舞的污水池,在闪烁的霓虹灯牌下拉开一扇生锈铁门。

    下三层楼梯,向内穿越一条漫长的黑暗走廊,一道破旧木门便横在眼前。

    此地寂静无人,木门却小幅度震动,“吱呀”的响动背后,仿佛能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在门前等了片刻,忽然,“叮”的一声,门牌上弹出一枚摄像头。它扫描了贺逐山的虹膜信息,确认身份后,“咔嚓”暗响传来,门锁被打开了。

    贺逐山扭转门把,将门拉开。

    门后竟赫然是一节“金属车厢”。

    在贺逐山踏入“车厢”的瞬间,他身后的车门轰然关闭,列车再次如子弹一样飞冲出去,而室内响起一道机械提示音:“欢迎回到伊甸003号基地,ghost。”

    这是觉醒者组织“伊甸”的003号基地,建立在地下列车上。

    ——新世纪085年,“苹果园”工业区发生原因不明的污染物爆炸,居民遭到感染,身体出现红斑,爆发脓疮隆肿,最后发生非人畸变,这就是“变异”。只有一小部分人挺下来,诞生出精神元腺体,获得了“异能”。

    他们自称“觉醒者”,但出于某种原因,统治提坦市的达文公司将他们定义为反人类罪犯。为反抗达文公司的屠戮,觉醒者们建立了“伊甸”组织。

    提坦市地下五公里存在着大量错综复杂的地下城,是那些肮脏的下等公民的栖息地。地下列车连通地下城,运输毒/品、药物、枪械,“伊甸”的不同基地就建立在不同的地下列车上。

    列车空间被异能“第四维度”高维展开,无论忒弥斯如何突击搜查,也不会被捕捉到一点踪迹。

    此时,“滴”的一声,“车厢”天花板四角弹出探头,全息投影工作,一只拥有蓬松尾巴的小熊猫忽然出现。

    这是003号基地专有的人工智能系统“cat”,它绕着贺逐山蹦来蹦去,检查他的身体状况。

    “你看起来糟透了,ghost,”它的声音活泼可爱,“虽然没有受伤,但作战服沾满了行动队的血。哇哦,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行动队绞肉机’。”

    贺逐山拉开拉链,脱下作战服。数十个花洒探头喷出清水,冲刷他满身血污。血珠淌过苍白的皮肤,留下一串红痕。

    他微微垂眼,似乎没心情和cat开玩笑。

    cat的情绪系统检测到“悲伤”,自动耷拉尾巴:“不开心吗,ghost?”它说:“你在……自责?你不需要自责,谁也没法预料,秩序部会丧心病狂到在犯人大脑中植入芯片。”

    贺逐山只是轻车熟路地换上外套:“我不自责。”他勉强对cat笑了笑,似乎可以解读为一种敷衍的安慰。

    情绪太过复杂,超越了人工智能的计算范畴,cat只好回避这个话题:“那……休息室已经准备好了!我为你放了一缸热水!你可以好好泡个澡,然后上床睡一觉,高强度的作战后理当……”

    “谢谢,cat,但我不回休息室。”ghost打断它,“我去趟训练室。”

    他弯腰揉了揉小熊猫的脑袋:“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我想一个人待着。”

    *

    漆黑的训练室中不断传来击打沙袋的声音,“砰砰”回响,无休无止。高强度的力量训练持续了半小时有余,终于,模糊的人影停下来。

    室内只有被压抑的喘息声。

    汗打湿了速干服,贺逐山摘下拳击手套,同时脱掉上衣。胸膛赤/裸,布满汗珠,他靠在墙上,“簇”的一声,点燃了一根烟。

    这是新世纪134年,电子烟风靡全城,很少有人还随身携带打火机,但贺逐山偏爱传统香烟。在黑暗中点燃烟头,在迷雾中独自思考,那是一种科技无法模拟的真实。

    贺逐山是一名觉醒者。

    他在六岁时觉醒了a级空间系异能“造物”,并因此失去父母双亲。他立誓向达文公司复仇,加入了反抗者组织“伊甸”。十数年来,他将自己锻造成一把无往不利的锋刀,然而现实残酷,一切似乎都在原点打转。

    他并不能挽救所有人的生命。

    黑暗中,烟头火光晕开了他的下颌线,他冰冷的外壳在那一瞬悄然破裂,流露出一丝潜藏深处的孤独与脆弱。

    然而他轻车熟路地将其掩饰,捡起外套披上,准备离开。

    门却在这时被人推开。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对方叹气,“我说过,你不必惩罚自己。”

    黑暗中,一名金发男人走出,他额角嵌有三枚圆形按钮,更换了义体下颌,合成金属在微光的反射下呈现一种磨砂质感。

    贺逐山微顿,反手掐灭烟头。他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抽烟:“……我告诉cat别让人来打扰我,防的就是你,达尼埃莱。”

    “法官”达尼埃莱,003号基地的最高负责人,亦是贺逐山的长官。

    “况且那不是惩罚。”贺逐山平静反驳,“只是日常训练。”

    “谁会在连续执行多个a级任务后还给自己加码训练?”达尼埃莱靠在一旁,“十年了,你依旧习惯借此发泄。”

    贺逐山耸肩:“你什么都知道。”

    “我还知道你很生气,对秩序部放了狠话。”

    “我想那算不上狠话,我只是实事求是——线索断了,我们还是不知道那些觉醒者被送到阿瑞斯之后,又被转运去了哪里。你敢相信吗?这是伊甸创立的第四十八年。”

    达尼埃莱沉默,他听出了贺逐山的言外之意:

    整整四十八轮春秋,觉醒者为生存与达文公司决死拼杀。但四十八年过去了,一切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依旧像老鼠,靠地下的残羹剩饭苟延残喘。

    训练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呼吸声此起彼伏。

    达尼埃莱叹了口气,抽走贺逐山指尖的香烟,反手丢进垃圾桶,又掏给他一根猕猴桃味的棒棒糖——那是对方最喜欢的口味。

    “我们在做正确的事,在保护更多觉醒者免遭达文公司迫害。”达尼埃莱平静回答,“他们编造无穷的谎言将我们污蔑为反人类、反社会的疯子和暴徒,我们必须反抗。”

    贺逐山没有说话。

    “好啦,ghost,这不像你。振作点,”达尼埃莱揉了一把他带汗的发梢,“‘凤凰’不会希望你这样。”

    “凤凰”的名字让贺逐山眼神一黯,但他掩藏得很好。

    他把糖果放进口袋,回避了两人之间的话题,又向达尼埃莱告辞,准备去完成自己的任务报告。达尼埃莱却不放过他,拽着他来到基地餐厅:“你太累了,先吃点东西补充能量。”

    他只得在那儿吃一点夜宵。

    两人借此机会,谈论了一些关于运输车任务的细节,贺逐山要了一份千层蛋糕。与他一贯给人留下的强大印象不同,他私下里偏爱甜食,因为那能缓解高强度使用义眼带来的精神痛——但休息未能持续多久。

    半夜两点,cat突然出现,它的表情相当严肃,径直打断了对话:“突发事件,情况很紧急,‘黑客’现在就要在任务部见到你们——”

    “十分钟前,我们和古京街t17号秘密据点失去了联系。”

    *

    阿尔文从噩梦中惊醒。

    使用异能的后果是头痛欲裂、梦魇缠身,他已然习惯,但今日有些许不同。

    梦里,一只眼睛凝视着他,ghost那只冷漠的、漆黑的眼睛,它如宇宙一样寂静、神秘、深不可测,却能孕育出灿烂而瑰丽的银河。

    他沉默片刻,翻身而起,从床头柜中找出一袋安神药物,起身烧水。

    新世纪134年,科技高度发达,但阿尔文不喜欢机器。他垂眼看着热水“咕噜”冒泡,忽然,头顶传来“滴”声,虚拟投影自动工作,一个“女人”出现在阿尔文身前。

    雪白色长卷发、深邃的五官轮廓,以及那双湖蓝色的眼睛……此时如母亲般试图将阿尔文揽入怀中的,正是“忒弥斯”。

    “又是噩梦,对吗?”它轻声说。

    可惜它到底只是光粒子的有序排列,没有温度,亦无法触碰灵魂。

    阿尔文专注地用木勺搅拌安神药,没有回答。他走向落地窗边。

    虚拟投影“忒弥斯”收回手,静静站在一旁:“这回是什么,阿尔文?”

    阿尔文望向窗外。

    这是他在城市中心区的住所,很高,一眼望尽提坦市。此时的城市被全息投影笼罩:沿轨道漂浮的花哨广告、缓缓旋转的商场标志、金发女郎与和服花魁、灯管路牌和超速警告。

    广告声、吵闹声和笑声,灯火与色彩在潮湿地面上流动。

    这就是新世纪134年的人类社会。

    繁华、花哨、目不暇接,而又那么孤独。

    “忒弥斯”正要追问,阿尔文忽然开口:“实验室,尖叫的人,血雾,和一些影子……”他说:“和以前一样。”

    “下午的工作使你的情绪产生剧烈波动,我能感受到。”“忒弥斯”伸手,抚摸阿尔文的脸,“怎么了?和我说说。”

    阿尔文陷入沉默,但“忒弥斯”拥有充足的耐心。

    它不断“抚摸”阿尔文棕栗色的发尾,像一个真正的人类:“我已经切断了所有数据连接。现在,我只是‘忒弥斯’。”它说,“你不能对我有任何隐瞒,你知道规矩。”

    阿尔文终于收回目光:“我见过他。”

    “那不可能,”“忒弥斯”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眼神闪烁,“在我的数据库里,你从未和他发生接触。”

    阿尔文没有反驳,但在他脑海中,ghost望向摄像头的最后一眼,依旧勾魂夺魄般占据着他的心神。

    “你没有见过那个变异者,别再多想,阿尔文。”“忒弥斯”的程序直接和卧室控制系统相连,此时自动为主人打开玻璃窗的防窥模式,屋子里暗下来。

    “夜已很深,在服用药物之后,你应该……”

    “如果秩序部有针对ghost的任务,立刻通知我。”阿尔文打断它。

    卧室骤静,只有雨声不断作响。

    时间仿佛凝滞了一世纪那样久。

    “……为什么?”忒弥斯沉声。

    “我必须见到他——活的。”他垂眼看着安神药,“残缺的记忆像碎片一样扎在大脑深处,我必须把它们拼起来。”

    然而“忒弥斯”的身影却倏地消失。房间内一片死寂,仿佛无人来过。

    阿尔文微微垂眼:“忒弥斯。”

    他的语气平静、柔和,却不容置疑。

    寂静延宕了很久,“忒弥斯”最终让步。

    “我会通知你的,大秩序官。”它再次现身,第一次用这种口吻称呼他,优美的嗓音带上些许恼怒。

    “谢谢,我知道这不合规矩。”阿尔文起身,将安神药一饮而尽。

    而“忒弥斯”只是叹气:“goodnight......alvin.”

    台灯忽然熄灭,“忒弥斯”再次消失。

    阿尔文独自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久久没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