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暗锋(21)
◎“你对待我,‘就像他们亲近昨天买来的小猎狗’。”◎
那个年轻人带着贺逐山闯进门时, 福山正在和郁美喝茶。小机器人从没见过那么多血,它在门口发出一声尖叫。
年轻人胸前有一枚拳头大小的圆形创口,结了层薄薄的痂,还在不断汩出稀薄的血水, 染红了皱巴巴的昂贵衬衫。他怀里有只“猫”, 伤更加骇人, 左臂几乎被腐蚀殆尽, 半张脸溅满了血。
福山失手打翻了茶碗。
郁美是唯一冷静的“人”, “她”打开地下室, 引着阿尔文进入私人手术室——也是福山的某个工作间——贺逐山被放在手术床上,各色环形或伸缩机械臂缓缓将他包围,蜂巢形探照灯被打开,扫描线不断横移。
福山最后一次擦去鬓边冷汗, 他从未在手术时如此紧张过。
“我无能为力, ”他说,“麻痹素早已扩散到全身,细胞的更新速度很慢, 根本追不上被腐蚀的速度。只能做全身义体更换, 通过嫁接大脑, 让他在全金属躯干上获得‘重生’, 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福山撕开一卷新的医用棉试图给左臂止血, 但伤口创面还在不断扩大:“否则一旦出现脑死亡,那可真的没救了。”
“没有别的办法吗?”
“怎么说呢?现在的问题是, 他的神经系统被完全攻陷, 意识陷入了‘萎缩’, 已经主动放弃了肢体修复的可能性——就像一条试图断尾逃生的壁虎。”福山说, “他试图躲在大脑构建的幻想的铜墙铁壁中, 就像那些‘幻梦’游戏玩家一样……除非有人把他拽出来。”
福山顿了顿:“除非有人进入他的‘精神领域’,让意识主动对抗毒素,唤醒细胞的代谢水平,我才能进入下一医疗阶段。”
新世纪097年,科学家们发现人类的部分神经活动链接具备数据逻辑,这意味着一些意识能够被具像、编程甚至“抽取”①,从而发展了“精神领域”这一概念。
人们研发出精神芯片、传输控制器,以及沉浸式认知系统,使人类可以以精神体——或者说是程序——的形式进入“精神领域”,在“精神领域”中进行交互,这也是“幻梦”游戏的科学基础。
“但你知道的,进入他人的‘精神领域’非常危险……”
一旦被判定成入侵者,很有可能会被“精神领域”领主囚/禁在脑海中逐步粉碎,灵魂灰飞烟灭。
可年轻人斩钉截铁:“我要进入他的‘精神领域’。”
“我要救他。”为此在所不辞。
福山的嘴唇蠕动片刻,最终没说出劝阻的话。他按阿尔文的要求开启治疗舱,涌出的明黄色营养液将贺逐山完全包裹。
“这是最新款的头盔,你要先建立感官模型,通过校准反射测试,再服用两片神经阻断药物以免……”
“来不及,”但年轻人选择拒绝,只戴上一枚检测手环:“如果有什么意外,直接切断连接。”这能保全贺逐山的“精神领域”完好无损,但他作为“入侵者”,神经活动会受到剧烈冲击。
“不是,你连头盔都不要,那你怎么——”怎么进入对方的“精神领域”?
然而福山的话不需问完,他已然看到了答案。
阿尔文撸起袖子,手臂没入营养液中,轻轻拉住贺逐山的手,试探着,十指交握。相连的肌肤表面倏然淡起辉光,生长出透明如银丝的神经突触。银丝将二人的双手绑握在一起,指节缓缓相扣……
阿尔文睁眼,他进入了贺逐山的“精神领域”。
*
这就像窥视一个人最深处的隐私,贺逐山在“精神领域”里被阿尔文一览无遗。他的悲与喜,他的爱与恨,他的过去和他的未来,他的希冀和他的遗憾……
白光消散,眼前出现一片老居民楼,看起来像是曾经的“苹果园”工业区。人影攒动,热闹非凡,成排的家属楼分割了夕阳,光影间,卖爆米花的流动小贩、手拿自制水枪的顽童与运送牛奶的机械三轮车四处跑动。
阿尔文穿行其中,在长街尽头望见贺逐山。
他孤零零地坐在一家面摊边,和所有热闹格格不入。
送餐的机器人笨手笨脚,给他端来一碗阳春面。他冲洗木筷,仔细挑走所有葱花,小心“呼呼”吹了两口,才慢吞吞“吸溜”进一筷子面条。他吃得很专注,一点金灿灿的夕阳光浮在鼻梁上,微垂眼睛,看起来就像个懵懂的小孩。
事实上,他此时的心理年龄无异于小孩。在“精神领域”中,领主深陷于过去的某一段记忆无可自拔,一切心智都停留在当年的那一瞬间。
一些顽童路过,看见贺逐山,忽然停下,举起水枪嘻嘻哈哈地“呲”他。水珠在阳光照射下隐约折射出彩虹,但贺逐山狼狈不堪,他举手去挡自己的脸。
部分记忆碎片涌入阿尔文的脑海,他从中得知,这些是邻居家的孩子。
他们并不喜欢贺逐山,因为他有一颗吓人的义眼,因为他的哥哥在达文公司旗下的子物流公司“捷快速运”上班,他可以进入仅招收二等或以上公民的高等学校读书,终会成为高高在上的“白领阶级”……
但苹果园区的所有人从生至死只是公司庞大机器上的小螺丝钉,随时可以被拆除、更换、丢弃。
儿童拥有世上最真挚的“恶”,变本加厉捉弄他。那碗面不能吃了,贺逐山却没有反抗。他的头发湿漉漉贴在颊侧,像只落水的小狗。孩子们终于觉得无趣,一溜烟追逐去了游戏厅。
贺逐山静坐片刻,又招来老板,这回,他打包了一袋香肠、一盒黄骨鱼。
阿尔文在他面前坐下。
这样做很冒险,“精神领域”会本能排斥入侵者,入侵者应该最大程度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阿尔文觉得“陪伴”很有必要。
“为什么不反抗?”他轻声问,“他们那么做是不对的。”
然而贺逐山没有抬头,专心挑出鱼刺。
“你喜欢吃鱼?”他帮贺逐山收拾了鱼头,对方的动作微顿,瞥来的一眼满是警惕。
“不。”但他低声开口。
“那么,你讨厌葱?”被挑出的葱花整齐堆在一起。
“我没有不喜欢。”对方嘴硬。
他用小刀把香肠切成数片装进塑料袋,一对年轻情侣在此时路过。
他们“砰”地启开瓶盖,猛灌一大口,相互“哈”地舒出一口热气,爆发出爽朗的笑声。贺逐山这才暴露了自己——他的眼神飘向冰箱——天气很热,一滴汗珠顺着他的下巴尖滚入锁骨。
阿尔文笑起来,点了两瓶果味汽水。
他将其中一支推到贺逐山面前:“今天你可以喜欢汽水。这个秘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在笨拙地隐藏自己的喜恶,哪怕彼时他还是个孩子。
没有喜恶,没有感情,没有破绽……就不会受伤。
对方微微垂眼,这样的神情和后来的Ghost很像。但Ghost是冷漠、孤僻、疏离而强大的,现在的贺逐山还没学会用那些外壳伪装他内里的脆弱。
他没有拒绝,插入吸管喝了一口。于是阿尔文尾随在他身后时,他也没有拒绝。
阿尔文一路跟着他,看着他在交错的路口左拐右拐,偶尔会帮短腿机器人捡起散落的苹果箱,机器人便悄悄塞给他一张超市折扣券。
最终,他们来到一栋废弃的家属楼前。大门被铁链捆着,但锁被人凿开了。
贺逐山熟练地挤进去,上到四楼,在走廊左起第三道门前停下,“吱呀”推开,走调的电子音“呲啦”响起:“欢迎回家!欢迎回家!”
然后角落便冒出无数只探头探脑的小耳朵。
那是一些流浪动物,绝大多数是猫,夹杂几只小奶狗。
贺逐山在这里悄悄投喂他们。时间一定不短,因为他们一点也不怕他。
小家伙们闻到了贺逐山手中食物的香气,立刻摇着尾巴“喵喵”或是“汪汪”地扑过来。蹭他的小腿、撕咬他的脚腕,用爪子推开他们的伙伴,但贺逐山冷酷地把袋子举高。
“一个一个来。”他坐在沙发上,严肃说道。
猫狗都跟着他跑了,阿尔文打量这间房子。布置得很温馨,家电应有尽有,虽然都是旧款式,但投影机上盖着手织蕾丝布、冰箱上贴着涂鸦画……有人曾生活在这里,幸福而热烈。
“你喜欢动物?”阿尔文拎起一只迷路的猫崽,塞回贺逐山怀里,他已被小家伙们包围。
贺逐山没有回答,显然,他还在沉默遵守他的“不暴露”法则。
阿尔文失笑:“换个问法。你更喜欢猫,还是更喜欢狗?”
分发香肠的年轻人终于眼神微动:“都喜欢。”
他思索片刻后的回答依旧模棱两可。
而僧多粥少,场面一片混乱。
为了多吃两口肉,猫不仅和猫打,还去欺负狗。一个用牙啃咬“敌人”耳尖,一个拿肉垫推对方脑门。厮打中,猫毛纷飞,锋利的爪子不慎划过贺逐山手腕,抓出三道长而深的血痕。鲜红的血珠子渗出来,很快成河。
阿尔文这才注意到,他的小臂上有许多红棱,多半都是“工伤”。他没有给这些动物剪爪子,似乎在尊重他们自由生长的“野性”。
阿尔文走上前去,拎起那只白手套奶牛猫,轻拍他的前爪以示教训,低头问贺逐山:“不疼吗?”
言外之意是这么做不累么。
贺逐山轻声答:“我给他们的爱就一口饭这么多,挨打也活该。”
他的生命中少有爱,于是想带给别人一点爱。但他知道这样平分出去的爱无异于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于是主动承担自以为是的恶果。
阿尔文在抽屉中找到碘酒和棉签,抓起贺逐山的手臂替他消毒。有点疼,贺逐山没有出声。
阿尔文说:“我以前很喜欢猫。我喜欢他们高傲、自大,总表现出一副不在乎你的样子,但一旦主人的视线离开片刻,他们就会急不可耐地打滚、撒娇,讨要关注,确定对方没有移情别恋……”他在伤口周围涂抹红药水,“但现在我更喜欢狗。狗忠诚、沉默,不敢明目张胆表露他对你的喜欢,但只要一回头,你就会看到他在角落凝望你,他永远只看你,永远对你兴高采烈摇晃尾巴。”
他伸手,想帮贺逐山撂开眼前湿漉的鬓发,但贺逐山抓住他的指尖:“请别这么做,”他彬彬有礼,“你对待我,‘就像他们亲近昨天买来的小猎狗’②。”
阿尔文笑笑:“你喜欢看书?”
贺逐山把下巴迈进衣领深处:“我喜欢玩游戏。”依旧执拗地遵守“不暴露”法则。
“好吧,你喜欢什么游戏?”
贺逐山沉默许久,终于翻出一张老式游戏碟片。他给阿尔文拿来一套手柄……
于是他们坐在沙发上打了一盘又一盘“巴别塔”③。
“巴别塔”是达文公司推出的冒险游戏,玩家需要一层一层打怪通关,最终来到巴别塔顶层,实现去往天堂的“飞升”。游戏很难,没有暴力打法,必须通过计算、分析、博弈和思考来破解谜题,但贺逐山玩得很快。
“你看过攻略?”
“没有,刚开始玩。”
但他们已经来到第六十七层。
当时的游戏最高纪录是七十八层,但纪录保持者是职业主播。他为了保持第一战绩曾坐在游戏模拟器前三个月一动不动,只靠营养液补充基本能量。
他很聪明,阿尔文想,他比他想象得还要聪明。
是什么让他惯于隐藏自己的锋芒?
“有什么诀窍吗?”阿尔文第四次被“鬼”咬死,放下手柄虚心请教。
“有。”贺逐山说,他含着一颗硬糖——阿尔文剥给他的,他从小就不擅长撕包装纸:“设计游戏的是个天才。”
“‘巴别塔’,上帝害怕人类怀疑他的‘誓言’,恐惧人类试图建立一座‘通天塔’,于是使人们使用不同的语言,混淆他们的思想,使他们不能沟通、不敢相信。游戏给了你很多选择,很多支线,杀死怪物或者抓捕恶魔都会获得经验值……但别这么做。”
贺逐山抬眼看他:“设计者希望你摧毁一切,但摧毁无用。你要唤醒他们,驾驭他们,最终组织他们,重建家园。然后巴别塔就会直入云霄——”
他扭动手柄,屏幕上弹出提示框:“恭喜您获得了恶鬼·无面者的信任!恭喜您成功过关!”
两人上到第六十八层。
作者有话说:
①可参考《赛博朋克2077》中主人公V进入“赛博空间”和奥特对话的操作方式
②出自《红与黑》
③巴别塔,《圣经·旧约·创世纪》中的高塔,根据篇章记载,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此事件,为世上出现不同语言和种族提供解释。
作者叨逼叨:
(:з」∠)…谁懂,很喜欢一些有自毁倾向的带一点圣母气质的疯批小贺。
22 暗锋(22)
◎送你一朵白玫瑰。◎
阿尔文微微一怔, 偏头凝视贺逐山的侧脸。他的鼻梁挺直,如他本人一般,流露出一种执拗的坚毅。他在这一瞬对Ghost有了更深入的认知,仿佛和他做了很多年朋友……
想要重来一次, 陪他长大。
他们玩了很久, 但夕阳依旧低悬在山边。
时间是不会流逝的——因为时间被定格了。
现实世界里, 贺逐山的生命在消失。麻痹素肆意入侵, 神经系统抵抗无力, 最终选择围筑高墙, 将主人的意识困在“精神领域”里,试图借此苟延残喘。但这意味着放弃生的希望,这样下去迟早是死路一条。
阿尔文必须想办法打破界限。
贺逐山得主动离开这里。
卷云覆盖橘红色的天空,就像一笔浓墨重彩的油画。一两只飞鸟黑影掠过, 斜照的光束落在贺逐山身上。他的轮廓仿佛磨砂玻璃一样模糊, 影子却被拉长,匍匐在屋内明暗交界线上,像一只迷惑的困兽。
他还沉浸在游戏里, 但阿尔文起身四处查看。
他在房间中逡巡, 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
这确实是一户温馨的人家, 但温馨已然不复存在。儿童房里小木马还在前后摇晃, 但墙纸上满是斑驳血迹。打开衣柜, 漂亮的连衣裙尾被脑浆糊得粘稠,一颗眼球从眶里滚落, 女主人死不瞑目。
他在书桌上发现了倒扣的相框, 扶起一看, 是家庭合照。那是新世纪115年, 贺逐山只有六岁。他的父母看上去很恩爱, 贺逐山的眉眼像父亲,气质像母亲。
115年,他对这个时间点有印象。秩序部对“变异者”进行了大规模围剿,“伊甸”组织的创始人“那不勒斯”死于同年。
他回到客厅,贺逐山还在搭建他的“巴别塔”,阿尔文推开门,转入邻居家。
邻居家更血腥,墙纸、沙发和地板上都铺天盖地溅满成片的黑血和散乱的骨肉,分不清是哪部分人体组织,这样的现场情况符合霰/弹/枪伤害。
没有尸体,但路过洗手间时,阿尔文在浴缸里瞥见了一只水枪。
很眼熟,他几乎立刻想起来了,在面摊时,有个小男孩曾用这只水枪“呲”过贺逐山。那个孩子原来已经死了,阿尔文想,他在街头见到的一切都是贺逐山的幻想……
贺逐山希望他们还活着。哪怕他们会嘲笑他、伤害他。
阿尔文在抽屉里翻出一本日记,字迹很稚嫩,写到一半,日期停留在新世纪119年11月。新世纪119年,他亦对这个节点印象深刻——那一年,达文公司在“苹果园区”发动了最后一次清剿行动,躲藏在废弃工业区最后一片生存地“果核庄园”的大量“变异者”被捕杀,从此以后,“苹果园区”不复存在,废弃工业区成为滋养流浪者和危险帮派的垃圾场。
这里是“果核庄园”。
贺逐山在这里长大。
阿尔文逐渐产生了一种推测。
他又探索了几个房间,所得到的一切证据都逐步印实了这种推断。他回到家中,沙发前,贺逐山还盘腿坐在原地,微微驼背,像一只试图蜷缩身体的猫。
“你已经玩了很久游戏了。”他弯腰关闭游戏投影,给贺逐山倒了一杯冰水:“我们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气很好。”
“……不。”贺逐山有些不安,他握紧了手柄,“我想在家待着。”
“你去过苹果园以外的地方吗?提坦市很大,像新海泉区和阿尔卑斯山,有很漂亮的风景区和田野农场,你会喜欢的。”
贺逐山低下头:“我喜欢苹果园。”
一只橘猫挤进贺逐山怀里,蹭了蹭他的掌心。阿尔文眼神微微一动:“你有给猫起过名字吗?你养了很多猫。”
他的问题意有所指,贺逐山警惕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尔文顿了顿,缓缓在他身边蹲下。他轻轻握住贺逐山的手,用灰褐色眼眸凝视他:“因为它们已经死了,贺逐山。”
他嗓音温柔,话语却残忍:“它们只是你的想象。它们是你‘精神领域’里的一段编程,只会重复地跳上来、跳下去,在固定的位置玩毛线球,在固定的时间撕咬你的手……贺逐山,你得醒过来。”
“精神领域”美化了贺逐山的记忆,同时也让他沉醉其中。可事实上,119年的“果核庄园”早已被绝望充斥,那些忙碌的“人”,那些笨拙的机器,那些日复一日的生活,永远只是贺逐山为自己书写的童话结局。
“你胡说!”贺逐山猛地甩开他的手,凶狠的神色中暗藏脆弱。
“别活在谎言里,看看那只猫。”
阿尔文指向沙发上那只奶牛猫。不久前,他曾拎起过这只猫的后颈,轻拍爪子以示对它挠伤贺逐山的惩戒。这打破了“精神领域”中的常规程序,于是此时,它出现错乱,身体不断抽搐,不时浮现出流动的绿色的字符串——猫只是一个由数据流构成的非实体。
贺逐山看向猫的瞬间,房间发生扭曲波动。这意味着“精神领域”出现紊乱,领主意识到了不对劲。但他很快挪开视线,试图回避这一事实。
他用力将阿尔文向门外推:“你出去,我不想再见到你!”
阿尔文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那些人和事,你给他们再多的爱,他们也回不来了!”
话音落下,世界在一瞬间被庞大的绿色数据流包围,它们如溪水一样缓缓流动,又在下一秒骤然消失。猫和狗不见了——它们变成房屋中的尸体血肉,支离破碎地横亘在各处。
——贺逐山在“精神领域”中把逝者想像成动物,用最天真的方式处理那些遗憾的情感。
原本宁静的家属楼中忽尖声四起,到处是哭泣、喊叫和求饶。
贺逐山眼底一红,伸手就朝着阿尔文的脸上出拳。阿尔文躲开,两人厮打在一起。这时的贺逐山还像个孩子,打架都没章法,只似一头愤怒的幼兽用蛮力发泄愤怒,最终扑向阿尔文,抱着他一齐砸向门板。
木门被撞开了,两人摔到走廊上,贺逐山一把拉过他,狠狠在他颈间咬了一口。
鲜血飞溅,作为入侵者,阿尔文的痛觉被领主加剧,但他只是反手一揽,将领主抱进怀里,手掌搭在怀中人脆弱的脊背上,轻轻一拍,仿佛安慰。
记忆碎片在瞬间融入脑海——
那是贺逐山真实的记忆。
他在冰冷的雪夜中冒着枪林弹雨一路狂奔,却在黑暗中满手鲜血捧起一具逐渐冰冷的尸体。那个人对他说了什么话,轻抚他的脸庞,然后挖出自己的心脏交给贺逐山。
贺逐山被断壁残垣绊倒,重重跌入泥潭,满嘴沙石,却又没命地继续向前。
他冲进家属楼,不慎撞翻了垃圾桶。正借路灯偷看漫画的水枪男孩吓了一跳,却在看见贺逐山浑身鲜血的瞬间失声,然后呢喃说:“他们是来杀你的?”
你是一个觉醒者。
他拉起贺逐山的手,带他跑回家中,他的母亲是一个和蔼的胖女人,第一次对贺逐山表现出严厉:“吃下去,你必须把它吃下去!”
贺逐山狼吞虎咽地咀嚼了“凤凰”的心脏,女人却不许他流泪。
他的身体在瞬间开始二次变异,体内仿佛有一只小鹿,用角使劲顶撞五脏六腑。他疼得跪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吐出鲜血,囊肿却像水泡一样在脸上不断浮现。他的右眼出现了惊人的畸化,眼珠膨胀数倍有余,血管凸起,视野一片漆黑。
他在继承“凤凰”的异能“投影”,阿尔文终于明白他拥有两个异能的原因。
然而枪声响彻,秩序部已将最后净土“果核庄园”完全包围。
“交出变异者逃犯!否则我们将视其为包庇!”
“我们没见过什么逃犯。”所有居民异口同声——他们无法永远忘记新世纪085年,达文公司对苹果园区犯下的滔天罪行。
于是屠杀开始了,独/裁者效仿旧世界,将尸体悬挂在广场中央示众。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死的人越来越多,尸体堆成小山。最终,他们失去了耐心,决定以武力强行搜出逃犯。
这是新世纪119年11月23日,鹅毛大雪。
贺逐山和水枪男孩一齐躲在衣柜中,脚步声越来越近。
母亲已被斩首,无人收尸。然而男孩很平静,他问贺逐山:“吃糖吗?”
他给贺逐山拆开一颗猕猴桃味的棒棒糖。
贺逐山的变异反应临近尾声,虽然他的右眼还是一片漆黑。
“我有点冷,我们换件衣服吧。”
他脱下蓝色条纹的针织衫,换上贺逐山的绿毛衣。
“一会儿,我推开门,你立刻钻进床底,戴上这个信号屏蔽器,不要出声。”
“为什么?”贺逐山轻声问。但对方没有回答:“把手伸过来。”
贺逐山依言照做,男孩“嗷呜”一下,猛地咬住他的手腕,虎牙烙下一圈咬痕,同时隐约响起“噗呲”一声响。贺逐山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但衣柜里立刻弥漫起浓重的血腥味儿。
“戴好了吗?信号屏蔽器……”
“为什么帮我?”贺逐山执拗地问。
男孩是孩子王,平日里总喜欢带着“小弟”欺负他,他们说贺逐山是达文公司豢养的小狗,总有一天会嗷嗷乱吠。
但男孩没有回答:“我数三秒……”
三秒后,秩序部行动队冲进屋内,两人在瞬间滚出衣柜,贺逐山被他一脚踹进床底,男孩则落到了秩序部手里。
他用小刀戳烂了自己的右眼,看起来就像经历过“变异”一样可怖。
秩序部没有“逃犯”的生物信息,只能通过传统特征识别身份。男孩的一切都和情报吻合,他们不疑有诈,重重扇了这个“逃犯”一巴掌。
男孩的嘴巴歪斜出血,却扭过头来,对贺逐山比了一个口型。
“因为觉醒是希望”,他说。
总有人得反抗这一切,总有人要发动革/命。
“复仇”,一个彼时也只有十二岁的男孩找到了他能找到的最准确的词汇,为贺逐山指明道路。
果核庄园的所有人用生命救下他。
贺逐山狠狠咬着阿尔文不放,身体不住颤抖,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他的过去充斥着悲伤。
“精神领域”觉察到了入侵者的存在,走廊猝然崩塌,他们摔到广场地面,震得阿尔文吐出一口血。但阿尔文搂住了领主。
记忆被编程具像化,无数秩序部行动队员举枪奔走,到处是杀戮、尖叫、枪响和哭嚎。在这样的混乱中,贺逐山伏在他身上,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间,贴着他的鲜血:“为什么……”
他还在喃喃。
“因为你要走出去,因为你是希望。”阿尔文强忍着骨骼断裂的痛,抬手抚过贺逐山脸下。那儿没有眼泪,可他看到了悲痛。
“他们已经死了。”贺逐山轻声说,“为我而死。”
“不是你的错。他们选择为你而死,所以你要选择复仇。”
然而贺逐山猛然起身,用力扣住阿尔文的脖子,眼底闪过一丝阴狠:“杀了你,他们就不会死。只要杀了你……”
“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也心甘情愿为你而死。”窒息让阿尔文下意识想要挣扎,但最终他连咳嗽都忍住了:“但你真的希望吗?你真的希望就此蜗居在虚假的记忆中吗?”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重要。在这里之外,有人在等你。”
有人在等你回去,有人在等你点燃烈火。
混乱在一瞬间消失,周围阒然寂静。
“精神领域”试图借领主的手杀死“入侵者”,但这种意图却被苏醒的领主本能否决。家属楼倏然不见,世界粉碎,他们不断向下坠落,最终跌进一片无垠的原野。
那是举手就能碰到银河的地方,静谧的山坡上只矗立一棵老树。树冠上开满星子般的白色小花,晚风吹过,花瓣散落草野四处,如流萤飞火,升起点点辉光。
风像流淌的丝与纱,拂过时吹动贺逐山鬓边软发。
他望着阿尔文的眼神微微出神:“你是谁?”
在“精神领域”里,他并不认识阿尔文。
但是无所谓,“入侵者”的目的已经达到。
领主已然离开自己的“精神领域”,踏入真实世界与幻想交界的边缘区。对“入侵者”来说,这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一个不慎,他们就会粉身碎骨。
可阿尔文根本不在乎。
他笑起来,微微仰头,在领主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我是谁不重要,”他轻声说,“醒过来,我永远会在某个地方等你……我想见你。”
如果第一次说“想见你”是冲动,第二次是逃难时迫不得已、半真半假的谎言,那么第三次,阿尔文确认自己因为一个人产生悸动。
那是世间最复杂的情感,以及世间最热烈的欲望。
独占。
领主敞开“精神领域”,完全容纳了为他而来、且只为他而来的入侵者。
入侵者便打了一个响指。
“送你一朵白玫瑰——”
身下的土地在瞬间漫山遍野蔓生出雪白花瓣,阿尔文的身体却逐渐消散。贺逐山微微一怔,下意识伸手去抓,但他已化作星河千万。
送你一朵白玫瑰——
为你诚挚的心,为我尊敬的爱。
作者有话说:
我一点存稿都没有了(含泪啃键盘
接下来走段剧情w
23 暗锋(23)
◎“我可以理解为,你不喜欢我吗?”◎
阿尔文脱离精神领域时面色苍白, 淋淋冷汗打湿了濡血衬衫。这是不服用神经痛觉药物的后果,精神痛会撕碎人的大脑。
现实中时间流逝不过十数分钟,但神经网络面板上,双方的精神曲线曾数次如乱麻般交织一处, 并出现激烈的无规则波动。所幸最终, 贺逐山的细胞活性数值从个位数回升, 这意味着意识被成功唤醒, 生物机体开始着手阻断麻痹素的入侵。
福山操作机械臂进行下一步手术, 营养液加速了伤口愈合。几乎在骨节复位的瞬间, 全新的血肉组织开始横向生长。
阿尔文起身走向洗手池。
他再回到手术台边时,胸前的伤口已被纱布包裹。隐约还瞧出一点血迹,但原先被薄痂覆盖的地方早已长出浅粉色新肉。
欲盖弥彰。
福山不动声色地扫去一眼,没有说话。直到完成手术, 看着年轻人将贺逐山抱回升降床上, 他才倏然开口:“我什么都不会说——”
他“哗哗”地冲洗着手上黑血:“如果你不想让他知道的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也不例外。”
阿尔文背对他坐,垂眼的神色模糊不清。
他显然听出了福山的言外之意:“你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福山说, “你身上全是谜团, 我甚至不相信你是什么提坦学院学生……但我相信一些别的东西。”他顿了顿, “一些复杂而矛盾的情感意志。”
阿尔文没有回话, 但他不再克制自己, 英俊的面容上显露出惯有的冷淡而防备的神色。
福山与他擦肩而过时被喊住:“我还想请你帮我做一件事。”
他抬头望来,语气不容置疑。
*
贺逐山觉得自己做了相当漫长的梦, 梦中的一切却无可捉摸。只隐约记得凉爽汽水滚过喉咙的快感, 大面积昏黄温暖的光线, 以及一片无垠的原野, 漫山的白花。
他醒来时左义眼不断跳帧, 视野漆黑,下意识抬手去摸,却被福山抓住:“成像芯片烧毁了,我给你换了个新的。你就不能小心点?义体过热会导致爆炸,那种等级能在瞬间蒸干所有脑组织,说了多少次也不长记性……我现在慢慢加载系统,你试着慢慢眨眼。”
在福山念念叨叨的功夫里,贺逐山的意识逐渐回笼。他大概猜到这是哪,也猜到他是如何来到这里。
他不断眨眼,左眼眼前浮现出“正在覆盖版本2637.A.021”的提示。系统配置进度显示达到100%时,世界终于恢复清明。
却发现有人枕靠在他身边入睡。
以贺逐山的角度看过去,阿尔文的皮肤因冷光照射显得苍白。微长眼睫盖不住眼窝下的疲惫,一向不苟的鬓发散落脸前,他显露出少许年轻人的稚气与执拗。
福山说:“哦……他守着你很久了。郁美铺好床喊他休息,他却不去睡,反倒喝了几杯5代泡的浓缩咖啡……”他耸肩,“你在哪捡的贴心宝贝?”
贺逐山勉强支起上半身,靠坐在升降椅上。左臂被装满营养液的局部治疗器包裹得像黄色膨胀气球。他拆下治疗器交给福山,福山离开,房内只剩他们两个。
贺逐山犹豫了片刻。
最终,他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微微一动,拎起自己身上的羊毛毯,想要悄悄替人盖上。
碰触到人的瞬间,对方却警觉醒转。
年轻人的眼神难得因困倦显出迷蒙。
阿尔文似乎没完全睡醒,他就那样抬着眼皮望了贺逐山片刻,半晌才缓缓坐起身:“感觉怎么样?”
贺逐山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将羊毛毯放在一旁:“没事。”
四目相对,贺逐山率先挪开目光。
他刻意表现得疏远,阿尔文看出来了,但他没有说破,只是俯身查看一旁的体征监控面板。贺逐山的几个重要数值都没问题。
“福山先生不仅擅长义体改造,做手术也驾轻就熟。他的营养液是A+级产品,你很快就能痊愈。”
贺逐山微微垂眼,眼神滑过阿尔文胸前:“你的伤?”
“和你一样,没什么大事。”
对话尴尬地停在这里,屋中寂静,只能听见中央空调“嗡嗡”的声响。
贺逐山无法忍耐这种含糊不清的亲近。
年轻人还在专注地翻阅虚拟投影面板,他试图趁机起身,然而刚一动作,手腕却被对方轻轻抓住。
“再躺一会儿,”阿尔文不曾回头,但显然“病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关注下。他将贺逐山摁回升降椅,声音温和而坚定:“你很虚弱,比起随意走动,更需要吸收足够的营养维持身体机能。”
贺逐山没能挣开他的手,被迫坐回原处。
他怎么和达尼埃莱一样讨厌。
“你该走了,”贺逐山故意开口,“这不是你能久留的地方。”
“你已经把这句话说了很多遍了。”而阿尔文歪头来看:“我可以理解为,你在赶我走吗?”
他凑得近了一点,认真盯住贺逐山:“我可以理解为,你不喜欢我吗?”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个吻。
贺逐山立刻后退,躺平在升降椅上拽高被子:“我们之间还没必要讨论这种问题。”
他躲避和阿尔文眼神接触,却无时无刻不能感到那柔软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驻。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不过是在筒子楼中“偶然”相遇,又暂时成为“搭档”一起逃出生天……“接吻”只是一个意外,可一觉醒来,阿尔文却像曾经历他的过去一般了解他。
这种“熟悉”让贺逐山感到紧张,就像被猎人捏住了软肋,却又没有半点害怕……
他从未感受到对方的恶意。
年轻人灰褐的瞳色因光线照射而显得异常明亮温暖,贺逐山不由将其和牧羊犬湿漉的眼神联系在一起。甚至在某一瞬,他觉得这种无害是年轻人高明的扮演,想要仔细查探,对方却已然狡猾地扭过头去。
“不过现在我走不了,”他又表现得克制有礼,“小布鲁克林全区依旧是紧急封锁状态,昨晚的动静很大。你想看看新闻吗?”
贺逐山下意识抬手去摸左耳耳垂,他的通讯器有网络功能,可以直接将新闻信号转入义眼系统。但他什么也没摸到,这才想起通讯器已在和飓风的战斗中损毁了。
但阿尔文起身:“等一下。”
他以为阿尔文是去找便携型全息电视,但对方只拿着一方小铁盒返回房间。他在贺逐山身边坐下,忽地俯身,捏住了贺逐山的左耳耳垂。
贺逐山敏感,觉得痒,立刻扭头,却被阿尔文抓回来:“别动。”
他轻声说,呼吸拍打耳廓,滚烫地钻进脑海。
他在贺逐山耳边摸索片刻,最终“啪哒”一声扣紧了某个金属零件。贺逐山伸手去摸,一卷卷柔软花瓣仿佛在亲吻他的指尖,离开时手有余香。
那是一枚白玫瑰耳钉。
逼真、精致、系统先进、用料特别,柔软却坚固耐用,开在耳上,仿佛一朵绝无凋零之日的永生花。
“福山为它增加了很多实用的小功能,你可以慢慢探索。”阿尔文说,同时轻轻撩拨花蕊。耳钉通讯器立刻投射出全息投影,新闻节目正报道昨晚发生在小布鲁克林区的化工厂爆炸与激烈枪/战,断壁残垣的画面下方滚动播出“两名身份不明的通缉犯已向南逃窜,相关目击者如有线索,请电联小布鲁克林区各警/察分局”的字幕。
“……你做的。”他把功劳归给福山,但贺逐山心里很清楚,他曾在某个雪夜赠与阿尔文一朵将将绽放的白玫瑰。
阿尔文没有回答:“你喜欢吗?”
“……谢谢。”
年轻人笑了笑,替他关闭全息投影:“我提前输入了我的联系方式,就在通讯录里,如果你愿意的话……”他没有把话说完:“现在,睡一觉吧,你需要休息。”
他打高空调温度,又调暗了室内的人造光。在这样的环境下蜷进轻柔的羽绒被睡一觉,舒服又安逸。
他起身,准备去为“病人”接一杯热水。刚要离开房间,却听见贺逐山说:“你应该问点什么。”
他回头,对上了贺逐山的眼睛。
——关于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荒原”,化工厂爆炸的真实原因,以及究竟是如何被人注射了麻痹素……这些问题的答案会有利于阿尔文明哲保身。
但阿尔文说:“我从来不问无意义的问题……除非对方愿意主动告诉我。”
贺逐山稍怔,慢慢垂下眼。于是他掩上房门,带走了最后一点光。
他再回到地下室时,升降椅上已空无一人,只枕边残余一点灼热的体温,和白玫瑰清疏的香气。他撩开盖在被上的羊毛毯,发现了一张便签纸。贺逐山的字迹笔走龙蛇,用潦草掩饰行间隐约暴露的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
“睡一觉吧,你需要休息。”
他将阿尔文的“吩咐”原样奉还。
作者有话说:
茶里茶气.jpg
24 暗锋(24)【倒v结束】
◎“你有情人了吗,Ghost?”◎
这是一辆驶离小布鲁克林区的地下货运车, 由于车上运输着相当昂贵且稀少的迷幻类药物,即使在小布鲁克林全境封锁的特殊时期,警/察们也会让这种“货”车在第一时间通过关卡。他们没胆量怠慢那些对毒/品上瘾的老板或富人,这可比抓通缉犯重要多了。
飓风深知这一点, 他躲藏在窄小的车厢底部, 借此逃出封锁区。
最后一道关卡的检查员离开后, 他狼狈地爬上地面。鼻子被“粉”刺激得直打喷嚏。他在湿热的喘息中拨出电话。
“我很高兴你还记得我, ”那头的女声带着三分轻佻, “从你的所作所为来看, 我一度以为你早不把我放在眼里。”
“没必要说废话,你到底是我的老上司……”飓风咬牙切齿,“撒旦。”
撒旦正躺坐在家中下沉式客厅的长条沙发上,半阖着眼享受家用仿生人的全身精华液按摩。她一手搅弄大波浪红卷发, 一手摇晃冰酒杯:“‘老上司’, 我不喜欢这个词。我该如何解读这句话呢?你觉得自己还算‘暗锋’的一员吗?”她故意显得疑惑:“可你在古京街给我们制造了那么大的麻烦,你知道那是不对的,飓风, 你没有规矩。”
“我别无选择, 那老头盯上我了, ”飓风试图给自己开脱, “杀人灭口是最好的办法, 我当时也是为了组织的安全做考虑。”
“你知道吗?”撒旦打断他,“如果你真是为了组织的安全做考虑……从一开始, 你就不该倒卖二手义体。”
她的话音带上一点寒意, 这使飓风的后背发麻。他沉默不言, 撒旦再度开口:“我早就警告过你, 贪婪让人走上绝路。倒卖义体来钱快, 于是人人都想分一杯羹。横生枝节只是早晚问题,可惜你一贯不听我的话……
“‘暗锋’的规矩不需要我重复吧?你不仅暴露了自己的存在,还暴露了组织的存在,你这条命,我是一定要收回的。”
飓风说:“你也得有本事收回才行。”
“哦,你是说濡女……”撒旦点点头,示意仿生人退下,“怎么办,我很喜欢濡女啊。”
“她已经死了。”
“你可以杀死一个濡女,但那又能怎么样呢?我有很多‘濡女’,你能保证自己每次都侥幸逃生吗?”撒旦说,“够了飓风,我知道你已经走投无路,否则你不会给我打这个电话。你最好现在就把价码明摆在桌上,我会考虑谈一谈。”
撒旦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总能洞悉一切。
“哐当”的列车晃动声中,飓风咽下口水:“昨晚有人追杀我,在小布鲁克林区。追杀我的人来自‘伊甸’,不出意外,我认为他就是Ghost。”
“我给他注射了麻痹素,但我想他可不会这么容易死。不过,我掌握了一些关于他的生物情报,作为交换,你得满足我的要求。”
地下列车信号很差,电流“呲啦”作响。那头顿了许久,撒旦开口:“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别无选择,只能赌一把。”
“说说你的要求。”
“我要一颗最新型号的能量液义体心脏,一小时内准备好,放到我指定的位置,这是其一。明天下午一点,古京街中心车站,准备一张头等舱包厢车票,我要离开提坦市。同时你得确保我的人身安全,我会定时把情报发进你的账户,但密钥只在我安全抵达境外旅馆后才生效。”
“这是狮子大开口,飓风。”
“我给出的可是Ghost的生物信息,千金难买。”
“或者我可以直接看着你去死——能量液心脏,Ghost一定让你受了很严重的伤。”
“那是你的自由,撒旦,但我发誓,”飓风的语气阴毒,“我死之前,一定会想方设法拉着‘暗锋’陪葬。你可以试试。”
撒旦喝完手中的冰酒,拢紧酒红色丝绸睡衣缓缓坐起:“好吧,飓风,说实话,我很心动。”她说:“把地址发过来,我会让人准备好一切——不会有人跟踪,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提醒。”
她结束与飓风的对话,将通讯器随手丢进冰桶。
不远处的卧室房门忽然缓缓打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孩向撒旦走来。她赤/身裸/体,长发及臀,面容苍白,浑身湿漉漉的,一路走动,便一路留下了蜿蜒的水渍。
那是濡女,她没有死。
她来到撒旦身边,跪坐在柔软的雪白地毯上,抬头望向女人:“我很抱歉。”
她指的是抓捕飓风任务失败之事。
撒旦低头凝视她,冷酷的双眸中情绪捉摸不透。但最终,她将浴巾盖在濡女光滑的后背上,皮肤上被激光束灼伤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不是你的错,我不会追究。”
她抚摸濡女的头顶,就像爱抚一只家猫。濡女将脸枕靠在撒旦掌心,任由对方拨玩她的鼻梁和眼睫。
撒旦把飓风的电话选择性转告:“我需要你盯住他。拿到Ghost的情报后我会发出指令,到时候你负责带飓风‘回家’。”
濡女轻轻点头:“不杀他吗?”女孩的声音很干净。
撒旦“唔”了一声:“杀,但是不着急。”她笑起来:“我会用他给‘暗锋’上一课,杀鸡儆猴,背叛得付出代价。”
人造阳光透过落地窗,拉长了二人一跪一坐的影子。空旷的客厅中寂静许久,撒旦忽然开口:“你会背叛我吗,濡女?”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濡女感觉扣在自己后颈上的掌心微微握紧。
“不会……”她说,并稍稍扭头亲吻撒旦的手腕。
“我会永远在您身边。”
*
飓风穿一件褐色风衣,两手插兜,站在站台边,看上去和来往的路人没有区别。只不过,此时他的身体几乎80%都由金属构成,非关节处则藏满武器,胸膛深处,那颗能量液机械心脏,正雄健有力地跳动着。
嘀嗒,嘀嗒。
现在是中午12:35,还有二十五分钟,他就能踏上离开提坦市的快速列车。
他仰头望天,视线穿越透明的半圆形天顶。一些清洁工吊着安全锁擦拭玻璃,自动驾驶的空陆两用车就在他们头顶游鱼般往来穿梭。
天顶仿佛一罩鱼缸。
撒旦很讲信用,替他安排好了一切。目前在车站内巡逻的安全维护小组数量至少是平日的三倍,任何行迹诡异的旅客都会在安检时被带到侦查室审问。
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更不用说“伊甸”的恐/怖分子。
飓风这才松了一口气,毕竟,昨夜Ghost所表现出的战斗力令他由衷畏惧。
12:45,列车开始检票。
新世纪134年的生活几乎是无纸化的,出行也不例外。乘坐城际快速列车,只需在扫描仪前站立三秒,系统就会通过比对生物特征来确认乘车人身份。
飓风走向头等舱。
头等舱上车处旁候着一名西装革履的服务员。扫描仪确认了飓风的身份后,他微微鞠躬,耳后有一枚小小的青色胎记:“劳伦斯·维尔先生,很高兴为您服务。”
他引着飓风坐到窗边的高档沙发上:“本次列车运行时长约为两小时二十五分钟,室温为23摄氏度、73.4华氏度,湿度约在45%,空气净化系统正常运行。您需要毛毯吗?”
“不,我要一杯冰的茴香酒,加两调羹石榴汁,一点鲜奶油。”
他边说边拽松领带,持续整日的紧张让他浑身燥热,但此时,他觉得自己应当好好休息。
服务员离开了,临走前还替飓风打开全息虚拟环境模拟。飓风调平沙发靠背,闭上眼睛,微风拂面,仿佛置身于鸟语花香的自然深林之中。
13:03,飓风望向窗外。
列车已经脱离站台,进入了超悬浮轨道。但红蓝白三色的信号灯还闪烁红光,这意味列车尚未得到塔台的启动准可。
飓风有些焦躁,发生了什么?他试图从站台上找出蛛丝马迹。但站台上一切如故,巡逻的安全小组也未有异样。
我的酒呢?飓风想,我得马上喝一口压惊。
正不耐烦时,金属门缓缓升起,服务员向他走来,手中用瓷盘托着一杯石榴茴香手调,上层奶油鲜艳欲滴,犹冒冷雾。
飓风指了指手表:“为什么还没开车?”
“前方出现了汇车事故,我们不得不延迟十五分钟发车。”
汇车事故?飓风皱眉,这种事数十年没发生过了。
但他看着服务员弯腰将酒摆在自己面前,叹了口气,拿起酒杯。
石榴的清香扑入鼻腔,飓风感到身心舒畅。但就在抬眼瞬间,他忽瞥见服务员的后颈。与耳根相连的地方本有一枚青色胎记,但此时,胎记荡然无存。
飓风一瞬间僵住了。
他心跳如飞,面上却毫无表露,佯装无事地晃了晃酒杯,最终滴酒未沾,握紧了腰间手/枪。
服务员恭敬地站在一旁,收起小托盘:“还有什么需要吗?”
飓风努力使自己平静:“不用了,有事会叫你。”
但服务员没有离开。
酒杯杯壁覆满露珠,其中一滴落入白雾的瞬间,飓风骤然拔枪,黑洞洞的枪口在虚假的“森林”中喷出亮红色火焰。
然而那“服务员”扭头一躲,猛然出拳,掌根砸飞了武器,反手擒住飓风肩膀。
“Ghost!”飓风失声尖叫,对方不加掩饰的杀意相当熟悉。
“答对了,”Ghost说,“没有奖励。”
他抬腿一脚,将飓风重重踹到车舱墙壁上。一只投影仪被撞歪,全息“森林”一阵闪烁。飓风顾不上疼,狼狈一滚,躲过了Ghost的下一拳。这一拳在金属板上砸出巨大裂纹,Ghost的力量惊人,他转身侧腿横扫,飓风“啪”地以脸着地。
但飓风抬脚一勾,用脚背把酒杯猛踢向Ghost脸前。对方歪头一躲,准确抓住,没洒出一点酒液。就在这个空子里,飓风老鼠一样滚地而起,抓着行李架倏然起跳,两脚用力一蹬,踹碎了列车的加固型防弹玻璃窗。
他顺势跳出去,抓住一辆飞行车的底盘,用力一荡,又落到下方超悬浮二级轨道的停泊车车顶。最终,他蹦到站台上,几个闪身,冲进人群深处。
贺逐山探头向外看,空中交通一片混乱:“他跑了。”
小野寺遥吹了声口哨:“哇哦,Ghost,他又从你手中溜走了,这种事可不多见。”
贺逐山轻轻“啧”了一声:“我没注意到胎记。”行动很仓促,他也有准备不周的时候。可惜了那杯加有吐真剂的石榴酒。
小野寺遥说:“没关系,我已经锁定了他的生物信号。他向橡树大街的方向去了,目的地似乎是‘尖塔’购物中心。”
“尖塔”是古京街区最繁华的超级商场,离中心车站不过三四公里,每日人流量超过二十万人,飓风选择从那逃匿合情合理。
“监控系统。”贺逐山提醒,他可不想以“中央车站惊现神秘杀手”的姿态出现在新闻头条。
“放心,入侵完毕。这儿的探头可真多,够我把你看个一清二楚……”她话锋一转:“包括那朵漂亮的白玫瑰耳钉哦。”
“谁送的?”吊儿郎当的黑客调侃道:“你有情人了吗,Ghost?”
作者有话说:
还是想说一下,因为自我审视后感觉我个人写文的风格,非常倾向于强调镜头感、强化一场“戏”的冲突;试图以视觉主导文字,并习惯性模拟电影、通过pov视角推动叙事……和ljj一贯的风格有点不太一样,但这是我在这篇文里做出的个人的尝试和追求,我也只会这么写,所以没有办法,带来阅读障碍非常抱歉ojz
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篇文过两天应该可以v了!努力攒稿中!
以及大家的评论我都看得到,但因为害怕剧透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只能说非常感谢诸位的阅读和喜欢!可以继续在评论区找我玩!贴贴! (:3っ)
25 暗锋(25)
◎秩序官A放下“伊卡洛斯”:“告诉撒旦,人是我杀的。”◎
贺逐山换回西服外套从容下车, 闪入工作通道抄近路追飓风。小野寺遥开口时,他边走边检查弹药的动作微滞,片刻后才轻轻拨弄校准器齿轮:“没有。”
“我不信。”
“真的。”
“说谎。”
“情人”二字落地瞬间,Ghost的神经曲线陡然出现R4型波峰。虽然只在眨眼之间, 但小野寺遥看得很清楚——R4代表被检测对象出现“紧张”或“防备”情绪, 科学数据从不出错……
所以哪怕Ghost面无表情, 一口咬定不存在这种事, 但小野寺遥不由挑眉——啧, 是谁博得了幽灵的青睐?
“昨晚出现在‘荒原’的第三个人, 你查不到她的身份信息,但她狙杀飓风的动作比我们还快,说明希望飓风去死的人可不少。”贺逐山转移话题,“如果还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 我建议你抓紧时间。”
“好啦好啦, ”小野寺遥瘪嘴,“我不问了,这还不行吗?”
执行警/察的封锁关卡对贺逐山来说形同虚设, 在地下室不辞而别后, 贺逐山顺利离开小布鲁克林区, 并将“白玫瑰”调到特殊频段, 重新接入伊甸的内部网络。他向达尼埃莱简洁汇报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达尼埃莱差点发疯——为了避免这位忧心忡忡的法官亲自开车抓他回基地,贺逐山没提麻痹素和阿尔文的事, 只声称自己不慎被飓风打伤, 在围捕中躲进了福山家。
飓风必然会利用地下列车离开封锁区, 根据这一推断, 小野寺遥迅速调出周围下车点的所有监控画面。她成功锁定飓风, 并入侵了中央车站的总控系统,帮助Ghost实施拦截。
可惜,飓风也很警惕。
谁都没注意到那枚胎记,是义眼扫描系统二次成像时才发现了这一疏漏。
“飓风已经进入‘尖塔’,目前的商场人流量超过14万——他在和什么人打电话,但我监听不到加密波段。啧,这家伙多半打算混进人群溜走,临时的生物信号跟踪只能维持二十分钟……到时候,一旦有人接应,我们很难再找到他。”
贺逐山已从工作通道绕离车站进入地下通道,人头攒动,他避开所有闻讯而来的执行警/察,挤进空中电梯。观光电梯直入云霄,乘客会被高速传送到商场大门所在的“架空层”,同时俯瞰古京街城市风貌。
电梯门开启,巨大的全息广告填满连廊。穿过这些虚拟投影,贺逐山进入商场。
义眼扫描系统运转,很快锁定了飓风的生物信号。
这时通讯器却“滴”地响了一声。
【收到一条来自联络人[阿尔文]的消息】
【阿尔文:注意安全。】
贺逐山愣了一愣。
地图显示飓风就在商场三楼西南方向,但Ghost忽然在门口站住。他顿了少时没动,小野寺遥搞不懂这尊杀神又要干嘛。
作为最强大的信息中枢处理器,黑客有权同步Ghost的义眼视野,却不能浏览他的私人通讯,于是片刻后,她只好盯着输入框内不断出现又被删除的“知道”、“好”或“嗯”一头雾水。
最终,某位大秩序官的通讯器“嗡”声一震。
【贺逐山:1】
阿尔文:。
他是不是在敷衍我?
*
通讯器里,飓风第一次显得这么狂躁,仿佛已经丧失所有理智,对撒旦破罐子破摔:“他已经跟上来了,他差点要了我的命!而你的行动队居然没有一点察觉!他差点把我——”
他猛吸一口气,把“弄死”两个字咽了回去:“我说过,你拿到情报的前提是保证我活着离开提坦……我要是落到Ghost手里,你们谁也别想好过!”
“冷静点,飓风。”撒旦揉着太阳穴,“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进车站的。但你不是还没死吗?我会派B队去接应你。”
飓风换上卫衣,戴好棒球帽,一脚踹开洗手间隔门,对着镜子调整VR眼镜:“你的B队什么时候到?他追上我只要三分钟!等他们来了,我也早就凉透了!”
他身后有一具被摁进马桶的光裸的尸体。
撒旦打了个哈欠:“‘忒弥斯’已经获得了‘尖塔’内部安防系统的最高权限,它会竭尽全力保证你的安全。十分钟后,一辆银色装甲车会停在12号门门口,在此之前,你只需要在商场里躲好——不过洗手间可不是一个好选择。”
最愚笨的杀手都会在第一时间对这种藏匿地点开枪扫射。
“那我他妈的能去哪?‘尖塔’四通八达,没有安全地方……”
“人群就是你最天然的伪装掩体。到‘风情街’去,那里正在举办大型音乐节活动,一支常驻S.W.A.T.小队也在附近巡逻,低调躲进去,他不会发现你。”
飓风别无选择,恶狠狠“操”了一声,拉开洗手间大门。
他一路压低帽檐匆匆跑进‘风情街’区,震耳欲聋的电子摇滚乐险些炸翻他的义体心脏。他拎着两根荧光棒挤进躁动的人群,被脸上涂满彩妆的女孩推挤得动弹不得:“S.W.A.T.在哪?我看不到他们,他们得保护我去12号门……”
但撒旦的回复被尖叫声淹没。
飓风咬牙切齿,觉得自己不该听信这女人的指挥。他太慌张了,干嘛要把Ghost想象得手眼通天?于是他强行使自己镇定下来,调出“尖塔”商场的内部地图仔细研究。通讯器却忽然“滋啦啦”响了片刻,然后听见撒旦说:“飓风?该死的,我听不到你说话。”
飓风松了一口气,抬手摁了摁耳中通讯器:“这里太吵了,我——”
冰冷的枪口却在瞬间抵上他的后脑。
“别动。”
对方很高,枪管藏在袖口,周围的人群浑然未觉。
飓风瞧见那副魔鬼面具的模糊倒影。
他没有回话,Ghost冷淡的眼神让他错觉自己已坠入地狱深处,血液被寒气冻结,浑身义体不受控制般颤动起来。
真是重返人间的恶鬼啊,阴魂不散。
“我觉得我们可以谈谈。”飓风慢慢放下手。
但对方平静答:“有什么好谈的?”
音乐冲向顶峰,鼓手把架子鼓敲得连天震。欢呼声席卷云霄时,飓风猛地反手发力,试图劈落手/枪逃生,但Ghost已然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飓风本能缩脖,子弹贴着头皮擦过去,感谢金属脑壳救他一命。人群发出尖叫,惊慌地四下奔逃。他趁机一把推开身前女孩,横冲直撞,拉开与Ghost的距离。
但杀意如附骨之疽从不消散,他回头一看,Ghost站在原地举枪瞄准。黑洞洞的枪口再次盯紧了他的背影,就像一条甩不掉的毒蛇。
而对方没有任何犹豫,身前人影交错如麻也敢开枪。
子弹飞旋而来,穿透了飓风肩头。那是少有的没被植入体改造的地方,巨大的冲击力使他猛然倒地,伤口喷溅一簇血花。
但他强忍剧痛爬起,努力朝12号门跑去。
*
撒旦也没料到Ghost会开枪,在她的如意算盘里,音乐节到处都是人,“伊甸”不会妄害无辜。但他们都错估了Ghost——这家伙不仅枪法过人,而且根本是个疯子。
通讯器又“滋啦啦”叫唤片刻,撒旦的声音传过来:“有人在入侵安保系统,计算速度竟然能和忒弥斯相媲美……啧,哪来的黑客?”
飓风顾不上管忒弥斯:“操他妈的还有多久!”
“八分钟,”撒旦说,“B队还有八分钟抵达12号门。”
“我坚持不了八分钟!谁知道他还会干出什么!我必须——”
“你要是敢在‘尖塔’使用异能,”撒旦冷声打断,“我发誓会让你生不如死。”
她闭着眼睛都知道飓风在打什么主意。
这或许正是Ghost的目的——方才他本可以一枪爆掉飓风那空无一用的昂贵脑壳,却偏偏不这么做。他一定想从飓风身上挖到更多的线索……不能让他们发现“暗锋”和秩序部的联系。
“那怎么办?!”飓风有些歇斯底里,“生不如死”他体验过,也相信这个女人干得出来:“你要看着我被他活活打成筛子?”
“那倒不会,”撒旦冷酷地说,“他要真想杀你,一枪就能办到。不过令我困惑的是,他为什么能这么快锁定你的位置?”
飓风微怔:“你是说……”
“查查信号源,你被跟踪了。”
飓风暗骂一声,一边推翻商柜与广告牌制造混乱,一边毫不犹豫地启动反追踪器。很快,他根据信号提示,在大臂上方找到一枚微缩针——在快速列车上,Ghost曾一把钳抓住他的肩膀。
早在那时,猎人就布下了天罗地网。
*
撒旦发来通讯时,濡女正坐在路边闭目养神,这是她生活中少有的闲暇时刻。
“计划有变,你不用带飓风回来了。”撒旦听起来有些不耐烦,“在Ghost动手之前杀掉他,死人不会说话。”
濡女“嗯”了一声,她发现不远处有一棵人工培植的白樱树。天渐渐阴沉,暴雨将至,刮起长风,花瓣散落便如星如雨:“您不需要他了吗?”
“不需要。”撒旦说,“但我不想要的东西,也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濡女点点头。
“看他的狼狈样子,我不觉得他手里有什么Ghost的生物情报。”撒旦叹了口气,“死刑犯总是这么狡猾,永远说着‘我还有一个砝码’,但其实手里空空如也,都是骗子。”
“帮我给Ghost捎句话,我不指望你能抓住他。”她打了个哈欠,“但起码应该打个招呼。”
撒旦挂断通讯时,濡女垂眼看着白樱花瓣落入尘土,又被路人一脚碾碎。
*
飓风的信号突然消失,他应该已经察觉了信号跟踪。反应速度比小野寺遥预估得快,她的机械指骨张牙舞爪如蜘蛛般敲击着键盘:“这破商场的系统怎么能这么顽固?拜托,我只是想借监控探头用一下而已!”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和忒弥斯争夺使用权,只觉大脑烫得发涨。
她拥有B级强化系异能“计算”,可以十数倍强化神经、提高交互速度,直接在大脑内部进行高指数量的数据处理,而不必使用任何芯片或植入体。这可以有效避免她在进行网络活动时被其它黑客甚至AI远程入侵,导致植入体过热爆炸而遭到击杀。
黑客可是个危险的活计。
“尖塔”商场配有安保人员,包括几支常驻S.W.A.T.小队。他们将贺逐山团团包围,但这对于他来说根本无法构成威胁。
贺逐山一肘击砸晕最后一名特战队员:“人在哪?”
小野寺遥还没找到人,正要支吾,却发现一直和她争夺安保系统控制权的“敌人”突然放弃抵抗,所有权限都在瞬间向她开启。
她立刻在监控探头中锁定了飓风的位置:“他正在前往架空层,周围没有其他民众,人群是往地下疏散的……他去那儿干嘛?”
“有人接应他。”贺逐山抬头望向架空层——“尖塔”商场的构造比较特殊,塔身中部的架空层反而是商场正门,两用车都在那里起落乘客,“我还追得上吗?”
“让我先看看他打算去哪……12号门门口停着一辆银色装甲车,不出意外是他的接应人。根据计算,当他抵达12号门时,你才刚跑到空中走廊。追不上,得想个别的办法。”
贺逐山微微眯眼,视野自动放大,义眼帮他锁定了那辆银色装甲车,装甲车悬停半空,涡轮机正高速运转。
于是他视线向右移——12号门斜上方有一条突伸而出的空中观赏栈道,安装了单向玻璃,屋里的人能清楚俯瞰外面的一切,屋外的人却只能看到镜面倒影。
一个绝佳的制高点。
小野寺遥同步了义眼视野,她很清楚Ghost在想什么:“跑去空中花房狙击他们?时间上来得及,但对枪法考验很大,暴雨将至,室外风速已达到14m/s。”她说:“不过对你来说,好像也不是什么问题。”
贺逐山捡起了狙击枪。
*
涡轮机被狙击弹一枪击毁的瞬间,飓风离上车只有一步之遥。他眼睁睁地看着装甲车猝然爆炸,在火云和热浪中荡然无存,然后一抬头,望见了不远处那冰冷的枪。
对方没有犹豫,拉拴换弹,飓风掉头就跑,身后的商场大门却轰然关闭。
有人入侵了安保系统,现在他没有退路。
他一边躲避子弹,一边狼狈奔逃,歇斯底里地呼叫撒旦,通讯却再也没有回应。于是飓风知道,他已经被撒旦抛弃了。撒旦认为他不值得被营救,甚至她可能已经识破关于“情报”的谎言。
但飓风想活下去。
他早该死在阿瑞斯之都,但他既然选择了“暗锋”,他就是想活。
他逼迫自己冷静分析。
留在架空层上,他会成为Ghost的活靶子,他见识过对方的枪法,没必要自寻死路。但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飓风猛地抬头,望向“尖塔”顶端。
“尖塔”很特殊,架空层以下是古京街最大商场,架空层以上却是提坦市的近地轨道太阳能发电中枢。大部分跑长途的巨型运输机航线都经过这里,适时进行远程无接触充电。
架空层离地高度已达一百二十米,此时因为中心车站和商场的巨大动静,周围交通已经全部瘫痪,跳下去只会粉身碎骨,唯一的办法是向上。
向上,赌一把……
赌他可以利用异能跳到巨型运输机上——运输机配备有电磁防御盾,Ghost拿它也没有办法。
飓风跑出了狙击视野,开始沿着尖塔外壁向上跑。
他两脚弹出利爪,故技重施,壁虎一样飞速“爬行”。
贺逐山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丢下狙击枪,翻身越到玻璃栈道上方,同样沿着塔身斜向上追逐飓风,云和雾被风吹着拂过身边。
天际越来越黑,乌云翻涌,雷轰电掣。
“小心,你要是从这掉下去,十条命也不够死。”小野寺遥说。
然而她话音方落,就眼睁睁看着Ghost猛然起跳,两手抓住横在上方的外结构支撑杆,用力一荡,翻身落到更高处。这举动极其危险,但确实有效缩短了他和飓风之间的距离。
“……下次得让机械师给你配个降落伞。”小野寺遥喃喃,有些难以接受Ghost这种不要命的偏激战术。
于是起落之间,他很快追上了飓风。两人一前一后、一上一下攀在“尖塔”外壁。
天终于下起暴雨,黑云翻墨,急风骤雨吹袭、敲打得人睁不开眼。他们就像巨人腿上的两只蚂蚁,随时都会殒命于此。
飓风拔出腰间的枪,头也不回地冲身后扫射。Ghost被迫侧身躲避,飓风则趁机加速向上。他在这时看见天际线上冒出两个小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冲“尖塔”驶来。
是运输车!
他心下狂喜,低头看表,预计它们还有三分钟抵达空中停泊轨道进行远程充电——到时只要成功抢夺运输车驾驶权,就再也不用被这只幽灵纠缠。
然而他正这么想着,忽觉腿上一阵剧痛,不知何时Ghost已追上他,一手扭折了他的脚腕。内外踝同时撕裂,疼痛无比,飓风相当恼火,猛地抬脚欲蹬。
可就在收腿的空隙间,Ghost眼疾手快钳制住他,借力一翻,灵巧贴壁转了个大圈,踹在飓风胸前,险些把人踢飞出去。
机械躯干剧烈震动,飓风咳出一口血,他被拍在铁梁上扒着支撑点喘息,但Ghost已再次逼来。
他一拳砸落,坚固的玻璃板上迸射出巨大裂纹,跟着又是一脚,脚底刀锋撕裂了飓风的卫衣。飓风在高空不断打滚,晕头转向,最终忍无可忍,反手一扑,和Ghost扭打在一起。
风雷摧折,暴雨冲刷着尖塔表面,卷走了那些灰尘与鲜血,在汩汩流动的水影中,运输车越来越近,飓风已能看清车身上五颜六色的巨幅广告。
还有一分钟,他必须坚持过这一分钟!
于是没有任何犹豫,他身上衣衫骤然碎裂,那些布满吸盘的丑陋的肉足再次突破金属义体,从浑身各处飞射而出!肉足如蜘蛛利爪,同时刺向Ghost的脸,试图将他彻底撕碎——
但就在飓风发力瞬间,身下的“猎物”猛然拔刀,刀光一闪,遽然砍断了所有触手。
黑血暴射而出,溅在魔鬼面具和西服上,西服被完全腐蚀,内里的定制战斗服却毫发无损。这一回对方有备而来,飓风失声惨叫。
他猛地抬手,使用异能,右手前端的金属零件飞速旋转,变成锋锐的刺刀,一刀刺下,穿透了Ghost的左肩。他虽然想不明白这疯子为何没被麻痹素弄死,但这不妨碍他发现对方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
小刀搅弄血肉,贺逐山忍痛皱眉。
一刀,又是一刀,贺逐山侧身一躲,飓风却同时向上一挣。
运输车到了!
他几乎狂热地望向头顶,运输车正缓缓驶入停泊轨道,亮起了充电提示灯!它们会停留约莫五分钟,这五分钟就是他最后的机会!
大雨如刀如鞭,抽打着飓风的身体和脸。但他不顾一切地往前爬,小腿却被一把抓住。他低头一看,Ghost一手紧扳支撑物,一手用力拽住自己。鲜血正不断从左臂伤口流出,但他置若罔闻。
飓风有一瞬间头皮发麻,仿佛被毒蛇盯上。
他几乎癫狂地用力踹踢对方的手,踹踢对方的肩膀和伤口,鞋尖很快被血液染红:“你他妈就不能放过我!我招你惹你了?你就这么想死么!”
他猛地扭身,一脚踩下Ghost的手肘,向后一碾,几乎将对方左掌挤压得血肉模糊。
他听见了指骨“嘎嘣”断裂的脆响。但对方依旧不肯放手,透过魔鬼面具望来的眼神极其平静,极其冷漠——
就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飓风不寒而栗,立刻抬起右手,前端变成霰/弹/枪,朝着Ghost就是一炮,Ghost被迫躲开,只剩右手死死抓着梁柱不放,吊在空中,摇摇欲坠。
这回飓风不敢再无视他——他绝不会放过自己!他必须去死!
于是他没有犹豫,调转枪口,向着Ghost的右手扣动扳机——
然而变故只在一瞬间。
还不等飓风开枪,Ghost率先松手,这松手却绝非躲避,而是放手一搏。他骤然滑落,坠鸟般向深处跌去,却准确抓住了下方的网格结构外框筒,在钢梁无法承受之前,瞪着金属板猛一借力,然后翻身而起,一脚踩在飓风头颅!
飓风“砰”地一声重重撞上防弹玻璃墙,血流如注,眼前发黑。“尖塔”采用的这种外玻璃墙极其坚固,却依旧无法抵御千钧巨力,在Ghost再度抬脚一踹的瞬间,“擦啦”一声陡然碎裂。
飓风瞬间失衡,和玻璃碎片一起跌入“尖塔”内部,Ghost则像猫一样灵巧地松手跃入,在地上一滚,蹲伏在不远处。
这里是发电中枢控制间,成排的主机“嗡嗡”地运作着。窗户碎了个大洞,狂风裹挟着暴雨卷入,巨兽般横冲直撞,墙壁上立刻亮起红色警戒灯。
在警报和闪烁红光中,飓风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脊柱被玻璃碎片穿透,神经导线短暂失连,一时间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但他看见Ghost动了。
那人甩了甩血肉模糊的左手,鲜血便顺着指缝落到满地的玻璃碎片上。玻璃片倒映着他的身影,折射出无数个Ghost面无表情地盯向自己。
然后他低头微微垂眼,沉思片刻,舔了舔指尖,将那些血珠吞吃入腹。
他背对漫天的乌云与电闪雷鸣,在黑暗中挡住了唯一天光。雨水打湿了他的黑发,他凝视着满手鲜血一动不动,飓风却第一次感到几乎能将人撕碎的恐惧。
这种恐惧填满了他的身体,他疯狂挣扎,踹动手足,试图向后爬远。但为时已晚,对方走上前来——
他终于意识到恶鬼已被惹怒。
没有任何犹豫,Ghost一拳砸下,飓风的五官在瞬间畸形,滚烫的热血流得满脸都是。他听到了自己鼻骨碎裂的声音,然而还来不及痛喊,又是第二拳,狠狠打歪了他的下颌骨。第三拳在眼窝,眼球骤然充满血丝,然后是第四拳,第五拳……
拳头的力量过于惊人。
天边响起滚滚惊雷,闪电撕破黑幕。他听见运输车的发动机再次响起轰鸣,明黄色的探照灯穿越雨雾。有一个瞬间他甚至想呼救,但运输车是全自动驾驶,根本不会有人听见他的喊叫。
于是发闷的沉重的拳声被雨声掩盖,被他的哀嚎和痛吟掩盖。
轰鸣远逝,飓风最后的希望也弃他而去,对方终于慈悲地收手。
他慢慢蹲下来,捏紧飓风的脸使他张口,轻轻掰下那颗因殴打而松动摇晃的门牙,摩挲片刻,随意抛到窗外。
飓风已然无力反抗,他瘫在雨和血中,像一条无人问津的烂鱼。
Ghost在他身边坐下,抬手摘掉银色魔鬼面具。
他露出一张俊美至极的脸,低头看飓风,就像看一个熟络的朋友,眉宇间温和平静:“我们聊聊吧。”
但飓风霎时万念俱灰——
这意味着他不会活着走出“尖塔”了。
幽灵的真容只有死者得见。
*
飓风从未度过如此漫长的十分钟,他在这十分钟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当然不肯和Ghost“聊聊”,毕竟他非常清楚Ghost不会留他活口,那同样的,他也没必要让Ghost轻而易举获得他想要的情报。
但Ghost是个极其残忍的审讯者,是一个不吝于使用酷刑的暴徒。
作战靴踩在飓风脑后,他的脸被用力压进玻璃碎片,脸上扎满细小的伤口,雨水混合着冷汗汩汩流过。那尖锐的痛感使飓风想要声嘶力竭地尖叫,但他发不出任何声响。
他嘴里含着一枚锋利的玻璃片,只差一点就能刺穿喉咙。
Ghost建议他安静。
小刀漫不经心地刺压着后颈处的神经元腺体,那些被砍断的肉足争先恐后伸出头来。Ghost正一个个慢慢把吸盘剜下堆在一旁,就像把鲜美的食材片成刺身那样平静。
飓风的身体80%由金属零件构成,这是少有的能让他直接产生强烈肉/体痛感的“器官”。
“你确定你不打算开口?雨还会下很久。”他轻轻地说,又抓住下一根触手,“我也有非常充足的耐心。”
小刀刺入触手深处,飓风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疼吗?”
飓风艰难地扭头看他,同时发出“呜呜”的声响,似乎有话要说。
但Ghost只是点点头:“再忍一会儿,你错过了说话的机会。”
他垂眼凌迟触手,飓风疼得死去活来,他觉得他身上唯一的那点血肉组织已经拧成一团,像被一千只老鼠同时啮啃撕咬。他在清醒与昏迷间涎水横流,就像一条被虐杀的狗……
直到对方伸手取下那片碎玻璃:“你最好说点我想听的。”
飓风剧烈咳嗽:“我死也不会说。”
“那你倒是死啊,”Ghost轻声说,“可你死不了。这是不是你最害怕的事情?”
他从怀间取出某种微型注射器,一种淡红色液体,飓风还没看清,就觉对方将其注入了自己颈间。奇异的感觉顺着神经在浑身蔓延,下一秒,数只新生触手再次从金属躯壳中钻出,柔软而乖顺地躺在Ghost掌心。
那是一种精神力恢复药剂。
“很贵,”他说,“但很值得。”
这意味着只要Ghost愿意,飓风就得饱经这千刀万剐般的凌迟之痛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我看不到任何你继续对抗我的意义,”Ghost说,“赌气吗?没必要。”
飓风在那一瞬思绪万千,他不得不承认Ghost说得对。无论如何他都是输,输得非常彻底,手上没有任何筹码,Ghost也绝不会怜惜他。他已经没必要再去维护“暗锋”或是撒旦的利益,开口的目的只有一个——
摇尾乞怜,以换取痛快的死法。
“我说。”他终于做出选择。
“你当然可以骗我,我不介意,”Ghost点头,“但我向你保证,你会非常后悔自己的决定。——你是觉醒者吗?”
“我们不这么称呼自己。但绝大多数时候,我们被叫做不完全变异体。”
“不完全变异体?”
“据我所知,真正的觉醒者不会有——起码不会有触手。那是不完全变异的特征,绝大多数不完全变异体都有非人的体态或器官。”
“‘暗锋’成员都是不完全变异体吗?”
“我想是吧,我也没见过所有人。”
“一共有多少人?”
“120个左右。我的编号是089。”
“089是按什么排的?”
“能力。我们有能力测试。”
120个,这比小野寺遥预计得要多,且如果以飓风的能力,在组织内部只能排到第89,这意味着“暗锋”的真正实力会对“伊甸”造成巨大威胁。
如此规模的组织要正常运转,所需的财力物力都相当惊人。纵观整个提坦市,有能力且有意愿支持它的势力,几乎只有一个答案。
果然,当他问出这个问题,飓风毫不犹豫地答:“秩序部。”
飓风说:“‘暗锋’是秩序部的走狗,我们为它处理各种和你们,或者说是和‘觉醒者’有关的任务。杀人,有时也得活捉。”
“被你们抓走的人去了哪里?”
“阿瑞斯之都。”
“阿瑞斯之都以后呢?”
“我不知道,”飓风说,“那不归我管。”
线索再次中断,一切都指向阿瑞斯之都,那座监狱之城,但一切都在那里戛然而止。
雨渐渐停了,天际露出曙光。贺逐山起身,飓风几乎用一种贪婪的目光看向他手里的刀。他从未如此渴求过死亡。
但Ghost说:“最后一个问题。”
“不完全变异体是什么?和觉醒者有什么区别?”
飓风笑起来:“没什么区别,我们都一样。”
话音方落,却被Ghost一脚踹翻。他眼神冷峻:“别和我废话,告诉我区别。”
飓风“咳咳”地吐着黑血,跪伏在地上:“真要说区别,你们是自然觉醒……我们是人工缝合的实验品。”
他被拽着衣领一把拎起,Ghost紧盯他的眼睛:“实验品?为什么而实验?人工缝合又是什么意思?”
飓风的眼神却在瞬间飘远了。
“人工缝合……”他喃喃着,像是被强迫唤醒那些他不愿面对的记忆。“人工缝合就是——”
一串子弹却陡然射穿了飓风的身体!
坚固的金属改造体在瞬间扭曲爆裂,飓风头一沉,再没呼吸。
贺逐山骤然抬眼,破碎的玻璃窗前正站着一个身材窈窕的女杀手,她手持动能冲锋枪,眼神冰冷,下一秒再度抬肘,毫不犹豫地向贺逐山所在的地方扫射一梭子弹。
贺逐山滚入机箱后躲避,但巨大的轰鸣声忽然在四周响起。
“隐形巡航机!”“白玫瑰”里传来小野寺遥的惊叫,“操,秩序部的人,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严谨一点,不是秩序部,”贺逐山说,“是‘暗锋’。”
“你必须马上撤离,到南边去!达尼埃莱在那接应你!”
“飓风——”
“别管飓风了!他死了!”达尼埃莱吼,“你给我滚过来!”
贺逐山望向窗外,一辆改装两用车正以极快的速度冲进巡航机阵队,左扭右晃,勉强躲过所有子弹攻击,不要命地朝“尖塔”所在杀来。
贺逐山没有犹豫,冲向中枢机房南侧,用力撞碎玻璃墙纵身跳下,准确落在两用车顶滚了一滚,被达尼埃莱伸手一把抓入车厢。
两用车在瞬间下落十数米,躲开了密集的火力攻击。贺逐山盯着控制面板上的小熊猫CAT,不可置信地望向达尼埃莱:“你开自动驾驶就敢往巡航机里闯?!”
“那我有什么办法,我手动车开得一塌糊涂!”
CAT说:“请系好安全带,抓稳车内把手!”
涡轮增压和NOS系统瞬间喷发,两用车如火箭一般冲了出去。
尖塔渐远在身后时,贺逐山探头回望。
那女杀手还站在玻璃窗边,沉默无言地凝视他们。黑发被风吹乱,她的神色模糊不清。
*
濡女转身,两支行动小队正从巡航机上跳下,搜寻了整个中枢控制间,确定除倒在地上的飓风以外没有别人,便呈扇形散开戒备。
一个穿羊毛大衣的男人缓缓走来,在飓风身前站定,凝视片刻后:“他还没死。”
濡女蹲下,检查飓风情况。她打开金属躯干舱,拨开那些错综复杂的线路,捏了捏蓝色的能量液心脏:“心脏进入了防御模式,再次激活,他也许能醒过来。”
男人“嗯”了一声,走到满地玻璃碎片旁。
濡女通过通讯器请示撒旦时,男人便垂眼凝视着地上的血迹。他将其中两片捡起来,反复用掌心擦拭那些尚有余温的血:“她说什么?”
“我得把他带回去。”
撒旦从不意气用事,她听说飓风还没死,认为很有必要从他身上获得一些关于Ghost的情报,无论用什么方法。
男人没有出声。
濡女打量他一眼,她知道这是行动部的秩序官A,按理说算是她的上司,但她并不明白这位秩序官为什么执意跟来“尖塔”。这导致她不得不隐瞒自己“暗锋”的身份行事。但幸好他没添什么乱子。
濡女指挥行动队将飓风的身体抬回巡航器,机械臂正将其拽上移动担架,可突然,“砰砰”两声,两发子弹准确穿过飓风的身体。
一颗打穿了能量液心脏,一颗打穿了脖颈——濡女眼神微暗,她发现打穿脖颈的那枚子弹恰好粉碎了飓风的精神元腺体。
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秩序官A放下“伊卡洛斯”:“告诉撒旦,人是我杀的。”
他垂眼凝视飓风的尸体,眼底莫名闪过厌恶。最终转身,拾起地上的玻璃碎片慢慢把玩:“我无法容忍办事不力的下属……他放走了Ghost。”
他将碎片放入口袋,身影消失。
作者有话说:
啊,两个双标怪。
26 双生(1)
◎阿尔弗雷德与尤利西斯。◎
贺逐山一觉睡到天亮, 整夜无梦,这是数日来的头一次——从在鸿沟之桥拦截运输车,到圣诞的意外死亡,到和那位秩序官A生死搏斗, 再到追杀飓风——他终于可以停下来歇口气。
达尼埃莱一定在他的水杯里偷放了不少安神片。
左臂的伤已被处置好, 起床后CAT强迫他进行一连串身体测试。他终于得到小熊猫的允许, 可以在除训练室以外的区域——AI直接剥夺了他进入训练区的所有权限——自由活动时, 达尼埃莱敲了敲门:“阿尔弗雷德想见你。”
“线上会议?”
“不, 面对面。”达尼埃莱说, “他想亲自看看你从飓风身上带回来的‘触手’切片。我们十分钟后出发。”
阿尔弗雷德是“伊甸”组织目前的唯一首领,创始人“那不勒斯”亲自选定的继承人。但少有组织成员有机会真正接触他,因为他的“存在”非常特殊——
阿尔弗雷德和他的双生兄弟尤利西斯生活在特质营养缸中,而特质营养缸藏在一个名叫“亚特兰蒂斯”的地方。
贺逐山随手抓了件棒球夹克出门, 站在缓冲区等基地列车停靠站点时, 下意识检查通讯器信息。阿尔文头像是灰的,聊天中止于“1”,他沉默片刻, 不由胡思乱想自己是否说错了话。
“你开始玩社交媒体了?”达尼埃莱瞟了一眼:“那是谁?”
“没有人。”贺逐山默默关闭聊天面板。
达尼埃莱不敢相信他竟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孩子长大了, 彻底管不住了。
他们和小野寺遥一起, 换乘了几趟地下列车, 在小布鲁克林区登入地面, 又叫了一辆全自动出租前往蜗牛区。
小野寺遥和达尼埃莱都不曾执行外出任务,很少抛头露面, 不是忒弥斯系统认定的通缉犯, 贺逐山更拥有“赛博心理病治疗师”的日常身份作掩护, 因此一路上相当顺利, 通过了执行警/察的随机盘问。
他们于中午十二点准时抵达蜗牛区。
蜗牛区位于提坦市东北角, 是阶层流动最混杂的地方。它一度无比繁华,达文公司旗下的不少娱乐公司、游戏公司、日用品生产公司和运输物流公司都在这里建址,商场众多、文化迷人。
不过随着产业整合,资本大面积涌入城南的“AYN工业区”,下岗潮与经济危机后,蜗牛区则彻底变为个体商贩、小型餐饮商以及廉价义体美容馆的天下,一些收入较低、无法入住“自由之鹰”区的普通白领蜗居于狭窄的出租公寓,成日等待一夜暴富的到来。
蜗牛区生活方式传统,与旧世界最为相似,烈日高照时,“旅游街”上仍人头攒动,到处是油炸食品的香气、纪念品的叫卖声,以及在头顶穿梭来往的漂浮广告车。
他们挤出人潮,进入一家专门出售观赏鱼的水族馆,老板正躺在摇椅上听电视节目,达尼埃莱报出暗号,他睁眼指了指身后,走廊尽头,一扇密门缓缓打开。
激光线将门洞分割为十数块,由扫描系统判定为“非法入侵”的倒霉蛋会被瞬间撕作碎片。三人通过身份确认,沿楼梯不断下行,许久以后,漆黑世界中终于出现蓝色荧光灯,一个身覆黑色长袍的“引渡人”倏然出现。
“请随我来。”
四人离开楼梯,进入漫长隧道。隧道延伸数百米,四通八达的地下排水渠映入眼帘。他们在堤岸边坐上一只手摇船,随水流向前,最终停在十三扇大门前。
“引渡人”最后下船,提灯上前,完成第二次身份确认后,机械声缓缓提示:“请选择本时段正确通道。”
他毫不犹豫,推开最左侧的门,四人进入电梯。
“选错了会怎么样?”小野寺遥加入伊甸的时间最短,尚未面见阿尔弗雷德,这是她第一次前往领袖所在的“亚特兰蒂斯”,不由好奇发问。
“这些电梯仓的结构就像迷宫一样复杂,”“引渡人”沉声解释,“每一时段都会自动改变。选错‘水管’,你会被螺旋桨搅成碎肉,或直接冲进大海深处窒息而死,只有‘引渡人’知道正确的答案。”
电梯以极快的速度下落,贺逐山不时感到耳鸣。
最终,当屏幕显示“地下深度:1482米”时,电梯“轰”地一声停住。
厚重的金属门缓缓打开,一条雪白长廊连接着这头的电梯仓与那头的黑色大门。两侧是完全密闭的实验室,通过玻璃窗,能看见不少身穿白色防护服的实验人员正在忙碌地核对数据。
他们要负责“亚特兰蒂斯”的监测与维护,同时保证营养舱内双生子的生命安全。
——这里是提坦市北部海域深处,“伊甸”的大脑。
“引渡人”在黑色大门前完成最后一次身份确认,并核对时间表上“与003号基地负责人面谈”的预约登记,“守门人”便输入复杂的手动程序,大门升起。
一只约有500立方米大小的巨大球状营养缸悬空在中央,浑身延展出上百条不同颜色的皮质连接管,这些连接管源源不断地为球内空间输送必须的营养物质。
营养缸被一种透明液体完全填充,它看起来非常粘稠,珍珠般反射着光晕,而被包裹在透明液体中的——
是一对赤/身/裸/体的双胞胎。
两人的五官与身型完全一致,闭眼蜷缩,仿佛还睡在母亲的子宫里。他们都拥有长至耳根的柔软银发,皮肤冷白,虚幻不似真人。
但最令人惊诧的是,他们的左胸膛同时茎生出一条拇指粗细的“脐带”似的器官,将两人连接在一起,皮肤下方隐约可见不断流动的血液——
他们竟共用一个心脏,双方各拥有一侧心房、一侧心室。
许多数据线通过端触与他们的大脑、胸口、四肢相连接,这些端触都拥有柔软的缓冲层,不与皮肤直接接触。
小野寺遥“啊”了很久,终于指责道:“你们好吝啬,不能给人穿件衣服吗?”
“引渡人”沉默片刻:“他们不能穿。阿尔弗雷德和尤利西斯非常脆弱,哪怕是最柔软的真丝面料也会磨破他们的皮肤。他们的血小板几乎不能正常工作,随时会因任何一点细小的伤口失血过多而死。”
“难道他们永远都不能离开这里吗?”小野寺遥一时无法想象,这么多年来,不断发布指令、做出决断、引领“伊甸”抗争的阿尔弗雷德,竟一直以这种方式存在。
“引渡人”答:“不能。那不勒斯收养他们时,他们就因奄奄一息被亲生父母抛弃。从那时起,他们就生活在完全无菌无害的营养液里,一切关于自我、人类和世界的认知,都通过意识连接和数据传导完成……但他们无所不知,包括此时此刻我们的对话——他们是名副其实的‘缸中之脑’。”
他带领三人沿楼梯下到平台层,冲工作人员点头。工作人员立刻着手“唤醒”双生子,无数浅绿色的数据缓缓亮起,如水流一般包裹着球状营养缸流动。
而下一秒,双生子同时睁眼,他们的眼睛和头发一样,呈现一种镜面般的淡银色——
无论是谁,与之对视,都会在瞬间产生一种被蛊惑的错觉。
无关工作人员迅速离场,只留下一名监测师负责盯管数据波动,保证双生子的生命安全。
两人同时嘴唇翕动,一条数据线便微微亮起,像从远处飘来的虚幻的嗓音在室内回荡:“好久不见,003号的诸位。”
左者似有些不耐地眨了眨眼,抬手伸起懒腰,由于身体被透明液包裹,动作极其缓慢;右者则俯身向前,眼神专注而温柔,微微带笑,靠近球状营养缸外壁:“很高兴见到你,小野寺遥。”
小野寺遥立刻区分了双生子:他们的外貌如出一辙,但气质却天差地别。
哥哥阿尔弗雷德和善、耐心、柔软,弟弟尤利西斯则更加桀骜、散漫、冷淡。
阿尔弗雷德向三人礼貌问好:“我已经听说了关于‘暗锋’的事情。说实话,我很惊讶。一直以来,我身处亚特兰蒂斯,不受人打扰,有充分的时间源源不断处理那些被传送进我大脑的情报,我却从未察觉他们的存在,这足以证明秩序部有备而来。”
通过脑波系统转换而来的虚幻的声音不断回响:“秩序部是‘达文公司’的利剑,‘暗锋’也一定是在达文公司的授意下建立。水谷苍介对‘觉醒者’恨之入骨,不惜编织各种谎言试图将我们赶尽杀绝,但他却重用被Ghost怀疑是‘觉醒者’的秩序官A,还在暗中培养‘不完全变异体’,将他们组织成‘暗锋’,他一定还有别的目的。”
他微微抬手:“Ghost,请将‘飓风’的解剖组织交给‘K04’。”
“K04”指的是那位监测师,“K”代表他的岗位,“04”是他的编号。
他接过贺逐山手中那被保护在培养液中的“触手”残片,将其小心放入一只分析舱。分析舱立刻亮起黄光,仪器上下扫描,很快,一旁的显示面板上载入不同数据。
数据以信息流的形式被注入阿尔弗雷德脑海。
“怎么样?”“引渡人”插嘴,他望向K04。
“在生物学上我可以肯定,这些‘飓风’身上的触手组织是‘变异’产物。它和觉醒第三阶段‘畸化期’人体身上会出现的畸化组织或器官成分非常相似,同时内部充斥着含量惊人的精神元——这意味着主体可以通过精神力控制它发出攻击……但这太奇怪了。”
“觉醒”是有代价的,它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被称作“红斑期”,觉醒者会产生某种特殊抗体细胞,身体出现被病毒感染的症状,常附有高烧表现;第二阶段则是“蘑菇期”,觉醒者浑身出现大小不一的肿包,剧烈呕吐、脱水、身体迅速消瘦,绝大多数人会因免疫系统崩溃在第二阶段死亡。
而如果挺过蘑菇期,则进入第三阶段“畸化期”。在“畸化期”,觉醒者身体高度异化,出现大量非人类的生理特征,如多足、兽身、器官萎缩或新器官诞生,如能幸运地活到第四阶段“成熟期”,这些“畸化”特征才会完全消失,一段时间后,“异能”成型,他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觉醒者”。
而飓风保留了大量“畸化期”特有的生理器官,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从理论上来说,畸化器官和“觉醒者”是寄生关系,它会大量抢夺原主的身体营养,“觉醒者”往往因器官萎缩死于“畸化期”后期。但飓风不仅与其共存,还能熟练操控“触手”……
不仅K04,阿尔弗雷德也不能理解这一点。
“这也许就是他自称“不完全变异体”的原因之一,”阿尔弗雷德双眼回神,显然已在须臾间处理完被传入的大量信息,“但这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更多……尤利西斯。”
另外一道相同的虚幻嗓音传来:“你认真的吗?我从没这么做过。我不知道可不可以。”
“试试看。”
双生子之间默契十足,但对话让小野寺遥一头雾水。
直到两人同时闭上眼睛,冷白皮肤下的脑组织和神经系统同时亮起淡淡蓝光,她终于意识到眼前正在发生什么——
阿尔弗雷德与尤利西斯的异能。
A级特殊类,“预知”与“共感”。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我在标题里又打了一遍章节号,我是傻子……
进新的篇章啦!这一部分会有很多和世界观、剧情相关的内容。
这段时间应该是晚9点更新?卡文会挂请假条~(鞠躬
27 双生(2)
◎于亚特兰蒂斯深处仰望银河。◎
双生子的异能非常特殊, 因为他们不仅共用一个心脏——还共用一个精神元腺体。精神元腺体紧紧附着心脏生长,阿尔弗雷德拥有“共感”,尤利西斯拥有“预知”。
“共感”使阿尔弗雷德可以感知人内心最细微复杂的多重情绪,从而破解其大脑中强烈的思想;“预知”使尤利西斯得以窥探对方最深处的欲望, 复演一个人的过去, 或推断他下一步的行动。
但对象只能是觉醒者, 且两种异能相互依赖, 不能单独使用。
尤利西斯之所以说“从没这么做过”, 是因为从前大多数时候, “预知”和“共感”被用于寻找觉醒者的存在,锁定他们,以便安排援救或保护任务。而此时眼前的切片只是人体部分组织,甚至连飓风本人都是不完全变异体, 他们心里亦没有底气。
但最终, 分析舱内的“触手”不断震动,蓝光亮起,附着在球形营养缸外的绿色数据投影如水流般不断旋转——双生子成功感知到了切片。
更加空灵的呢喃忽起, 它们如审判般自四面八方落下:
“痛苦。”
“懊悔。”
“不甘。”
“怨恨。”
“愤怒。”
“不解。”
“困惑。”
“遗憾。”
此起彼伏, 仿佛置身梦境。然而蓝光忽涨, 尤利西斯陡然睁开双眼, 他瞳孔涣散, 仿若出神:“我看到成片的田地,野花与矮草, 老树下晒着棉被与衬衫, 远方的建筑上有阿尔卑斯山农业生产区标志……”
但他又说:“我还看到无尽的黑暗, 厮杀导致的鲜血, 成片的尸体, 畸化怪物与实验室……”
切片忽然“砰”声裂成碎块,蓝光隐去。
尤利西斯则遽然一颤,十分痛苦似的紧蹙眉头。阿尔弗雷德睁开眼,下意识想要伸手安抚他,但指尖在碰触到对方肩膀前蓦然收回。
他们不能互相接触,哪怕皮肤间最细微的摩擦也会置他们于极危险的境地。
作为兄长,阿尔弗雷德注定只能袖手旁观尤利西斯沉浸于“预知”带来的痛苦中无法自拔……他们终其一生再也无法拥抱对方。
阿尔弗雷德垂眼:“切片太小了,我们只能感知到微弱的情感与思想,不能将它们还原成逼真的画面或声音……但非常奇怪,”他回忆着,“我和尤利西斯被两只手拉扯着,不断体验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与往事,就像一具身体曾被两个人同时使用……”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怔,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但贺逐山已然接过他的话:“‘人工缝合’。”
他低声说:“飓风提到的‘人工缝合’,他们的‘变异’不完全,很可能是因为他们本身并非觉醒者……他们被人工植入了‘精神元腺体’。”
“但这是无法实现的,”阿尔弗雷德皱眉,“‘精神元腺体’比人类身上其它任何一种器官都具备更强的排异性,‘伊甸’也做过实验,精神元腺体根本无法在非原主的生物内环境中生存……”
“也有例外。”
贺逐山打断他,室内静了一瞬。
他们都听见Ghost平静地说:“我就是例外。我吃下了‘凤凰’的心脏,那是他精神元腺体的所在。于是它和我原本的腺体融在一起……我获得了‘凤凰’的异能。”
阿尔弗雷德沉默凝视他,白银般的眼眸中似乎流露出些许怜惜:“你不一样,你本身就是觉醒者,经历过一次变异,身体有一定抗性。而且即使如此,二次变异亦险些夺走你的性命,就更不必谈在一个非觉醒者身上移植腺体……”
“但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阿尔弗雷德退步:“好吧,没错,万事皆有可能,也许它真的发生了。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水谷苍介为什么要进行‘实验’,为什么要‘缝合’出这种不完全变异体,他的目的是什么,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他顿了顿,“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
“阿瑞斯之都。”
“是的,阿瑞斯之都,一切都指向那里,但我不认为我们应该立刻贸然闯入。这太被动了。”阿尔弗雷德叹气,“我们需要做周全的准备。”
“‘暗锋’既然露出马脚,我们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到更多的情报……我会仔细思考这些事情,然后把命令传达给不同小队。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全实力,和达文公司的斗争一步都不能出错。而包括‘圣诞’在内,上个月秩序部对伊甸发动了数次突击,我们失去了很多同僚……”
他看向达尼埃莱,达尼埃莱点头:“‘直觉’也这么说。”
贺逐山没有出声,他知道这些话是说给他听的,阿尔弗雷德总是害怕他过于冲动,害怕他控制不住内心最深处那些偏执而疯狂的念头。于是,见他没有反驳,这位先知般的人物微微一笑,似是感到欣慰。
“很高兴你们带来‘暗锋’的情报,这对伊甸来说是一个好消息。这是诸位的荣光,很荣幸与你们共事。”阿尔弗雷德说,“但遗憾我们只能暂时聊到这里。我和尤利西斯不能自主清醒太久,身体无法承受这种机能消耗,我们必须回到缸中世界休眠——”
然而话音未落,球形营养缸外的绿色数据投影再次转动,并且速度越来越快,光芒越来越亮!
阿尔弗雷德的身体骤然一搐,仿佛灵魂被当头抽出,双生子以同样的姿势浮在空中,他们空渺的眼神几乎如利剑般刺向远方:
“惊恐。”
“迷茫。”
“怀念。”
“欺骗。”
呢喃再次响起,他们似乎又进入了某种感知状态。
“是一个新的觉醒者!以前从未探索到他的存在……”K04手忙脚乱呼叫同事,几位工作人员冲进控制区,“他的感应非常强烈!不出意外,能力至少能达到A级!”
连接双生子与所有电子设备的皮质管因数据高速流通而发亮发烫,以百万兆计数的信息流在瞬间涌入处理器。很快,显示屏上“滋啦”闪烁,一些画面被不断撷取,快得根本无法看清,走马观花似的展示一个人的思想与欲望。
最终双生子的身体再次同时一震,光斑渐暗,漩涡般转动的数据流也平静下来,两人同时缓缓睁眼。
“一个A级觉醒者,感知不到具体能力,但他很痛苦,很愤怒。”尤利西斯说。
“愤怒,相当惊人的愤怒,许多怀疑、怨恨、慌张甚至惊悚……是一种成分非常奇怪的混合情绪。”阿尔弗雷德补充。
“他似乎早就进入了成熟期,是一个真正的‘觉醒者’,但不知为何,他在畏惧,他一直在畏惧什么……”
“他想杀人。”尤利西斯忽然开口,“他要去杀一个人……他要去杀很多人。”
两人的眼神回归正常,身体松懈下来,阿尔弗雷德沉思片刻:“我们需要他。他的能力模糊不清,但和‘眼睛’有关。是一种非常惊人的能力,秩序部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到他。‘杀人’,不能让他这么做。卷入凶杀案会加速暴露他的身份,我们必须提前将他带走……”
“有什么线索吗?”贺逐山问。
“他很年轻,21岁左右,东方面孔,可惜不知为何,我看不清他的过去。”尤利西斯轻声说,若有所思似的,“他的位置离我们不远,我在他的生活碎片中看到了自由之鹰区的标志性建筑……”
“他是一个提坦学院学生。”K04说,“看这儿,学院徽章。画面很抽象,但这肯定是一枚徽章。”
K04调出一帧截图,男孩身着西服,胸前有一枚黑金色徽章。双生子的脑电波意识成像能够直接把他们感知到的情绪与思想生成为画面与声音,但清晰程度因人而异。
“我们必须找到他,”阿尔弗雷德说,“必须阻止他。”
“但我们如何确定他的身份呢?”小野寺遥说,“这次的信息太少了。”
“系统根据这些画面模拟了他的身型、体态等生物特征,基本上可以达到80%相似。我们可以利用这些资料进行比对,前提是得采集到他的数据——这意味着我们得去到一个他一定会出现的地方,然后在人群中锁定目标。”K04解释。
“提坦学院。”“引渡人”思路很直。
“提坦学院安保程度相当高,很难混进去,”小野寺遥皱眉,“而且你怎么保证我们要找的人当天一定会出现在校园里?”
“非常巧合,提坦学院马上就要举办建校周年纪念活动,届时所有在校生都要参加庆典,据说水谷苍介也会亲临现场,”阿尔弗雷德说,“这是一个好机会,不过,能够受邀进入学院的非在校生,都是和达文公司关系亲近的上流人士,非富即贵,需要正式的邀请函。而且为了确保这些树敌无数的上等人的安全,应该会有相当数量的执行警/察和私人保镖到场。”
“或许我可以伪造一封邀请函,这应该……”
“不,”阿尔弗雷德打断她,“邀请函将由忒弥斯亲自发送,它会在系统里直接核对名单,人造神可不是那么好入侵的……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尤利西斯看到的未来非常紧迫。”
“他杀人的欲望相当强烈。”
“我想我能进去。”贺逐山忽然开口,“我认识一个人。”
他顿了顿:“他是提坦学院的学生……我记得这种周年活动,学生有权邀请一位同行人。”
“他会邀请你吗?”阿尔弗雷德问。
“……我可以说服他。”
“不是可以,是必须。”阿尔弗雷德笑笑,他相信Ghost在开口前心中早已有周全的计划。“那么这样的话,我不得不再次把艰巨的任务交给003号小队。”
众人又花了些功夫商议任务细节,命令确认后,“引渡人”便准备带领达尼埃莱三位原路离开亚特兰蒂斯。
然而贺逐山走在最后,即将出门时,却听见阿尔弗雷德的呼唤:“我想和你单独说句话。”
贺逐山回到巨大的球形营养缸前,仰视阿尔弗雷德。尤利西斯已因疲惫陷入沉睡,只剩他一人垂眼凝望贺逐山,就像俯瞰人间的神明。
“‘圣诞’的事情,我感到非常遗憾。我能体验那种失去至亲的感觉,当年那不勒斯为保护尤利西斯牺牲时,我体验过那种极致的悲伤。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真实的人类情感竟能产生如此惨烈的冲击,是在我大脑里创造虚假世界的数据流……完全无法模拟的。”阿尔弗雷德轻声说,如同安抚一个稚子。
贺逐山不知如何回应,最终沉默以对。
“你还经常梦到‘凤凰’吗?”阿尔弗雷德忽然问。
“……偶尔,”贺逐山说,“有时会看见一些画面。但那是继承‘投影’的后遗症,眼前不时闪烁一些‘凤凰’生前的影像记忆……会在其中看到曾经的自己。”
阿尔弗雷德久久凝视他,最后叹气:“你还和从前一样顽固……从来都不会变。那不勒斯料事如神——是的,你从没见过那不勒斯,但他知晓你的存在。”
他说:“我、尤利西斯、‘梧桐’、和‘凤凰’都是那不勒斯一手带大的,‘凤凰’决定收养你前,曾询问过那不勒斯的意见。他听说了你的遭遇,当时便建议‘凤凰’不要让你过早接触‘伊甸’,说这是对你的保护。但最终,仿佛命运注定,你还是一头扎了进来,并且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贺逐山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阿尔弗雷德笑笑,“我尊重你的选择,我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包括‘梧桐’吗?”贺逐山忽然打断,“如果不是‘梧桐’背叛,‘凤凰’或许不会死。”
阿尔弗雷德沉默许久:“也许你看到的‘一切真相’也只是冰山一角。”
他转移话题:“不提他了,我只是感到紧张。在亚特兰蒂斯,在这缸中之脑里,我看过你们每个人的过去,对你们每个人都知根知底……但只有你,Ghost,只有你让我捉摸不透。你的过去让我畏惧,我直觉你内心深处的偏执与仇恨会将你带去我无法抵达的地方……仿佛坠入黑暗深渊,无路可逃。”
贺逐山没有说话。
“有时应当放下过去,别再用不属于你的错误惩罚自己。你有强烈的自毁倾向,你或许瞒得过达尼埃莱,但瞒不过我。”他叹了口气,身体慢慢蜷缩成休眠姿态:“我知道你应当听不进去,但有空时,或许可以试着考虑一次我的话。它对你有益无害,我可以保证。”
球状营养缸内的光线逐渐黯淡,阿尔弗雷德闭上双眼。工作人员也离开控制台,室内复归漆黑。双生子的面容被昏暗吞没,模糊不清,毫无疑问,他们已再次进入缸中之脑,回到那个虚幻的世界中去。
贺逐山微微垂眼,最终上前,伸手触摸营养缸外壁。
“晚安,阿尔弗雷德。”他轻声说,随后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黑色大门再次合上后,本该进入休眠状态的尤利西斯却悄然苏醒。
他白银色的双眸在黢黑中发出幽幽冷光,眼底的不羁被某种复杂情绪取代。如果K04在场,他一定大惊失色,因为尤利西斯不该在深度睡眠的状态中主动掌握自我意识,但尤利西斯做到了。
他不仅做到了这一点,他似乎还能做到更多——
与他相连的数据线微微一震,浮光陡然亮起。光斑顺着数据线缓缓滚动,最终水珠般滴入控制台。信号器上曲线瞬间跳出一个波峰。
但那只是眨眼须臾,很快,门内的世界再次陷入死寂,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只有尤利西斯望向他的兄长,望向阿尔弗雷德。
他凝视着阿尔弗雷德的睡颜,缓缓伸手,似乎想要触碰他银白色的眼睫,但手掌却逐渐下移,虚虚滑过阿尔弗雷德的脖颈,最终停在他的胸前。
他们共有的、属于阿尔弗雷德的那一半心脏正缓慢跳动,尤利西斯面无表情,空握住那根“脐带”般的连接管,仿佛在感受血液如何流动,如何于二人的身体内不断循环。
而只要再用力一点,他就会碰碎脆弱的毛细血管壁,血管破裂,双生子的心脏也会同时停止跳动。
灵魂同时降临,又同时消亡。
尤利西斯垂眼凝望许久,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只是收回手,冷淡地挪开目光,仰头望向缸外,仿佛望向了遥远的、自由的宇宙银河。
他闭上眼,身体下落,营养液将他彻底吞噬,如同跌入失落的亚特兰蒂斯海底。
尤利西斯进入休眠。
作者有话说:
关于双生子的存在形式可以参考《少数派报告》的电影改编,灵感来源于此。
明天上夹子啦,所以明晚应该是11点以后更新~感谢诸位,啾啾!
28 双生(3)
◎“你是阿尔文,也只有你是阿尔文。”◎
“基因序列检测完毕, 没有异常。”
“血析正常。”
“器官结构正常。”
“基础生命系统运作正常。”
“内外环境数据水平良好,可以唤醒。”
“确认唤醒。”
休眠培养舱徐徐开启,淡蓝色液面迅速下降。阿尔文什么都记不起来,但那种久睡苏醒的恍惚、那种仿佛被包裹在蜘蛛囊中的触感还清晰分明。
实验室是惨白色的。
一名身穿防菌隔离衣的工作人员走上前来, 替他换好崭新的病号服。他带着阿尔文穿过走廊, 一面漆黑的玻璃窗倒映出他的影子。阿尔文看见了幼时的自己。
他被安排坐在一间房间正中央。
房间的那一头有一条长长的金属桌, 十数个陌生人坐在那儿打量他。他们大都文质彬彬, 西装革履, 看起来像是学者或研究员。
“你的姓名。”其中一人率先开口。
“阿尔文。”
“年龄。”
“6岁。”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尔文有些迟疑。但瞬间, 一些记忆被唤醒,它们像被设定好的程序一样涌入阿尔文脑海:“我……生病了。我在这里接受手术。手术完成后我就可以回家……我住在阿尔卑斯山的西三农业区。”
一个研究员放下分析器:“记忆输入只达成了63%,大脑选择性删去了一些主体不喜欢的内容。”他说:“我担心他的神经系统在培养过程中有损伤,他应当接受智能测试。”
“但这是少有的精神元腺体正常发育的实验体。”
“而且他的各项指标非常优异。”
几人争吵起来, 矛盾的中心似乎和阿尔文有关。他独自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 有些紧张。
“不如让本杰明决定。”最德高望重的老学者发话。
“阿彻先生,您认为呢?”
本杰明·阿彻便从黑暗中现身。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坐在一副全自动金属轮椅上, 头发花白, 皮肤松弛, 但眼神依旧犀利, 所有人起身向他行礼致意。
本杰明·阿彻说:“我要看下一步测试结果。”
话音落下, 一名工作员打开了虚拟投影。
一些画面投放在阿尔文眼前,他被要求指认数字、图案和动物名称, 测试员抛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他听指令转身、行走、利用四肢完成复杂的精密动作。再次坐下时, 一个严肃的女研究员说:“可以给我念一首诗吗?”
他有些茫然:“什么诗?”
“随便。”
于是一段画面忽然闪入他的脑海, 一个女人曾温柔地拥抱他。吟唱的歌声恍若在耳, 阿尔文下意识说:“旧日灵魂的阴影……绿意生长出澎湃的灵魂。”
他在空洞的房间中游荡, 风吹来荒凉。
他反抗于世事的无常,绿意滋养出澎湃的灵魂。
那些毫无疑义的破碎时光……风吹来荒芜。①
“我不记得剩下的了。”
女研究员说:“我知道这是一首歌,你的母亲教给你的。你能唱给我听吗?”
阿尔文顿了顿:“我不想唱。”
女研究员:“很抱歉,但这是要求。”
“我不想唱。”
阿尔文捏紧衣袖,害怕对方会继续坚持。但女研究员结束问询,望向本杰明·阿彻:“回答问题时,他的反应里没有出现‘信息提取’的机器特征,思索时间也不符合程序回归函数,分析是自主而综合的。”
“这说明他不是单一的拷贝体——不像其它实验品,他的神经系统完好无损,没有遭到精神腺体破坏,可以正常共存,是独立的人类智慧生命。”
本杰明·阿彻抬起眼睛。
他凝视阿尔文,就像审视实验台上的小白鼠,冷酷而残忍,这让阿尔文胆战心惊。
空旷的房间里寂静许久,直到本杰明终于开口:“就他吧,”他操控轮椅转身,“他的能力很重要,我希望尽早开始在他身上的研究。”
一名工作人员说:“那么其它实验体呢?他是第1182号,成功被制造的实验体大概还有1800个。”
“全部销毁。”本杰明从未回头。
长桌边的研究员们纷纷起身,阿尔文被带离时听见了一些议论。
“你说原来那个?我进入基地时,他应该已经死了。我没见过他本人,只见过他的细胞。”
“那家伙可以吸收并融合其他变异者的精神元腺体,却不产生排异效应,很有研究价值。不过本杰明当时操之过急,导致研究对象意外死亡……希望这个能在他手里活久点,不然每次制造实验体也有风险。”
两名工作员一前一后夹着阿尔文,他们沿原路返回。
路过他苏醒的实验室时,阿尔文微微扭头,在窗外站了片刻。
一千八百个休眠培养舱与调控中枢紧密相连,仿佛同一张蛛网上的无数蜘囊,机器通过管道源源不断向其运输淡蓝色液体,提供充足营养和无菌环境。
惨白的灯光下,每一只培养舱内都睡着一个“阿尔文”。阿尔文凝视他们,就像凝视自己。
“销毁”指令下达后,中枢忽然关闭,灯光暗下来,淡蓝色液面缓缓下降。所有监控器倏然亮起红光,“失去生命信号”的警告此起彼伏。
阿尔文来不及目睹“自己”的死亡,就被推进了电梯。
*
阿尔文缓缓苏醒,清子正坐在床边,她起身为阿尔文拿来一块毛巾,他的衬衫被冷汗打透。
清子敲打键盘,用发声器和他对话:“我看不到更多了,你很特别。‘重临’可以复现一切,但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你想要了解的过去。就好像……有些东西并不属于你,这具身体不属于你。”
年轻的秩序官垂眼:“我知道了。谢谢。”
清子雪白的眼睫微微颤动,似有话说——作为“重临”的拥有者,她完全知晓阿尔文在领域里经历了什么,那种失去身份的破碎感足以让任何一个人类感到绝望与恐惧。
但最后她只是安慰道:“别放在心上,也许,只是因为你遗忘了太多记忆。当你想起那些记忆,可以再来找我。‘重临’会更加精确。”
她离开了阿尔文的住所。
房间里响起智能提示:“您有一则日程提醒:请于今日下午3点前往城市广场区秩序部办公大楼,您的任务行动调查听取会将在下午3点15分准时进行,请按时出席。”
忒弥斯倏然出现。
她的投影穿越墙壁,跟随着阿尔文离开卧室:“你不应该那么做,为什么要杀飓风?现在好了,撒旦恼羞成怒,报告打给了水谷苍介——你在水谷苍介那吃到的苦头还少吗?”
阿尔文置若罔闻,没有搭理。他走进淋浴间,水声哗啦,再出来时披着浴衣,平静拉开衣柜挑选西服,像是准备径直前往秩序部大楼接受监察官的质询。
忒弥斯对他的我行我素感到愤怒:“你还销毁了Ghost留下的唯一一点血液痕迹,让秩序部空手而归……幸好跟着你行动的人是我,我没有把这件事上报,不然你会再次把自己送进惩罚室!你知道水谷苍介干得出来!”
阿尔文终于回头:“我不介意。”
“我介意!”忒弥斯说,“我被写入的第一条程序指令就是保护你的安全——”
“保护谁的安全?”阿尔文打断,“我?还是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原主’,或者甚至……是那一千八百个实验体?”
忒弥斯怔愣许久:“那不一定是真的……‘重临’也不一定准确。那可能也是水谷苍介为你植入的记忆,他希望借此控制你罢了。”
阿尔文没有反驳,他垂眼凝望自己掌心。他的手很大,生命线却很短,自虎口向手腕蔓延,戛然而止。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阿尔文说:“我甚至不知道……”
我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批量生产的复制体值得被爱吗?”他问忒弥斯,“像你一样,人工智能值得被爱吗?”
忒弥斯愣住了,“人工智能”四个字使她胸口微微发疼。屋子在一瞬间寂静下来,只有水珠不断自阿尔文发梢“啪嗒”掉落,某种沉郁的氛围笼罩着一切。
秩序官的通讯器却响起来。
阿尔文微微垂眼,虚拟投影上显示出贺逐山的名字。
他接通了电话,两人却极默契地都没有开口。轻微的呼吸声被电流放大,仿佛交缠着填满了整个房间。
贺逐山打破沉默:“我打扰你了吗?”现在是午休时间。
“不……你不会打扰我。有什么事吗?”
“……你说只要我愿意的话,可以联系你。”
Ghost当然不会轻易联系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但阿尔文没有说破:“是的,随时。”
对方迟疑片刻:“三天后,提坦学院要举办周年庆活动。你知道这件事吧?”
阿尔文抬眼看向忒弥斯,忒弥斯调出相关信息并显示在头顶虚拟屏幕上。
“我知道。”
“今年的活动恰好和‘独立日’纪念游行一起举办。到时候为了观看花车巡展,自由之鹰区会人满为患。我记得每一个在校学生有权邀请同行人进入提坦学院主会场,而你……”
贺逐山还记得那张黑卡,阿尔文似乎不太喜欢水谷苍介。
他深吸一口气:“你缺监护人吗?”
阿尔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监护人?”
“我需要进入提坦学院。但我不想解释原因。”
贺逐山为这通电话纠结了半小时有余——他在如实相告和编造谎言之间犹豫许久。但最终他不打算隐瞒,一来年轻人相当敏锐,一般的谎话骗不过他,二来……他不觉得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他莫名很信任阿尔文。
“我知道了。”阿尔文说,“约个时间,我去接你。”
如贺逐山所料,他绝不多问,不害怕自己因此被卷入极其糟糕的处境,哪怕这种事他们每逢相遇都会发生。
“谢谢。”贺逐山说。
他忽然有些愧疚,觉得这就像是在利用他人的感情。具体什么感情,贺逐山说不上来,心跳却微微加快,于是他垂眼抚弄那朵白玫瑰,等对方先挂断通讯。
可阿尔文也在等他。
仿佛都不肯就此结束对话,都知道再编出一个联系的原因很难……
于是在沉默中聆听对方的呼吸。
“那天我有事,”贺逐山忽然说,“回信很仓促。”
阿尔文微怔,片刻后才意识到他在谈论什么。
“没关系。”他后来知道“1”在聊天用语中有“收到”的意思。
对话又断了,呼吸声听得人耳边发热。
最后是阿尔文开口:“晚上7点,我在自由之鹰区的十字街等你。”
他们结束通讯。
与忒弥斯的争执被意外打断,此时阿尔文也没有兴趣再和一个AI纠缠。他披上羊毛大衣,望见窗外下雪,又拎起了门边的伞。
忒弥斯的声音却忽然响起:“他们会不停询问事发经过,包括再次核对之前在古京街发生的一切。撒旦怀疑你在包庇Ghost。”
阿尔文回头,忒弥斯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作为智能系统,她的“程序道德”不允许她背对自己的服务对象。但现在,白雪漫漫,女孩独自凝望城市,脚下却没有影子。
“他们会给你做一系列‘忠诚度’测试,确认你的立场从不动摇。你只需要在脑海中咬死一个你认定的‘事实’,别被那些混淆性问题打乱节奏,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就拿你没有办法。”
忒弥斯深知听证流程,她在帮助阿尔文蒙混过关。
“他最后还是主动给你打来电话,不是吗?”女孩忽然转身,湖蓝色的眼睛被光晕开。她似在微笑,但那笑意却又让人察觉出稍许悲伤:“那说明你是值得被爱的……你和我不一样,你终究是血肉之躯。”
“有血肉,有情绪……所以也有灵魂。”忒弥斯把玩她雪白的裙摆:“所以无论如何,你都是阿尔文。是我被输入的第一条指令要保护的对象……哪怕我查不到这条指令的输入者。”
“你是阿尔文,也只有你是阿尔文。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完成……”
“自己去寻找真相吧。”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歌曲《Where the Willows Grow》
29 双生(4)
◎沈琢。◎
“根据‘先知’数据显示, 本月全市11区共有317名市民出现异常行为,包括但不限于无缘由离职、临时变更住址、大量购入抗排异药物或饮食习惯的突然改变。其中有300人的‘变异可能’概率超过75%,我已通过常规手段将其公民等级下调至三等,并列入‘异常人员名单’, 各行动小队也完成渗入, 随时可以对他们展开抓捕。”
“上月‘先知’共发现异常人员345名, 行动队实际抓捕异常人员345名, 其中298名在进入阿瑞斯之都监狱后出现变异症状, 已由相关负责人员转运至‘清道夫基地’处理。‘先知’监控系统推演准确率高达86%, 程序运行正常。”
全息投影浮动在下沉式客厅正前方,人工智能忒弥斯正一丝不苟地向撒旦汇报工作总结。“先知”是秩序部独立研发的监控系统,它通过收集提坦市所有市民使用电子产品留下的信息与痕迹监测市民生活,并推演他们接下来的行为可能, 确保提坦市各方面的城市“安全”。
撒旦抿了口红酒:“实施抓捕, 和以前一样,别打草惊蛇。伪造他们购买、使用‘变异病毒’的证据或痕迹,要有说服力, 足够堵上亲戚邻居的嘴……”她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忽然抬眼:“‘暗锋’怎么样?”
全息投影变为红色, 这意味着接下来谈论的所有内容都将被严格加密。
数十份档案和头像倏然浮在空中, 排列整齐。忒弥斯说:“目前‘暗锋’在职成员共113人, 体内芯片连接正常。41人在外执行任务,72人可被调配。包括‘飓风’在内, 本月共有7人意外死亡, 其中‘飓风’因身份暴露被Ghost击杀, ‘猎豹’在任务中牺牲, 而‘镰刀’等5人死因不明, 且尚未发现尸体下落……
“根据‘先知’的计算分析,他们很有可能被同一凶手杀害,我已在之前的报告中提及此人——我们称之为‘杀手’,他已在三月内成功刺杀8名‘暗锋’成员。”
“得从基地再补充几个人。”
“已通知‘清道夫基地’。”
“‘杀手’,找到关于他的线索了吗?”
“还没有。但‘先知’的模拟结果显示,‘杀手’拥有异能的概率高达97%。”
撒旦微微点头,她已被这个“杀手”困扰数日,她完全想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发现“暗锋”的,也不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她对“杀手”一无所知,可“杀手”似乎对“暗锋”了如指掌……这使她非常被动。
“那位大秩序官呢?”撒旦揉了揉太阳穴,转开话题,“他的听证会开得怎么样?”
“听审团认为证据不充分,无法判定秩序官A存在背叛倾向。他在尖塔中心枪杀‘飓风’的行为被归因于一时的情感冲动,所以听审团没有对他进行处罚,只是下达了二级警告。”
“他?冲动?”撒旦说,“听审团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话吗?A把他们耍得团团转,他们还在替狼数钱。”
撒旦有些头疼,但这个结果她早已料到。
她的目的从来都不是置A于死地,她只是借此向A发出她的警告。她不在乎A到底要干什么,那与她无关,但A不能妨碍她的行动……“飓风”是她的人,生死只能由她决定。
“要不是濡女动作快,再晚一点,Ghost就会问到他想要的答案。”撒旦拨弄着耳上的红宝石吊坠,猫一般慵懒地半眯双眼:“我听见了他们的对话……Ghost已经知道了‘暗锋’和秩序部的关系,甚至发现了不完全变异实验体的存在。他盯上阿瑞斯之都,顺藤摸瓜找到‘清道夫基地’,只是时间问题。”
撒旦亦是不完全变异体,她拥有A级精神系异能“谛听”。
她挥退忒弥斯,起身回到卧室。被子撩开在一旁,床上空无一人。撒旦微微眯眼,拉开纱帘,濡女正站在室外空中花园那棵白色樱花树下,她回头望向撒旦。
“怎么起来了?”
濡女是特别的,她和其他“暗锋”都不一样。她没有编号,直属撒旦调配。
“我听见起风……怕花一晚上全败了,出来看看。”
撒旦没有出声,她反复摩挲濡女雪白的耳后颈肩。
于是濡女在玻璃窗里瞧见自己的倒影时,她忽然觉得熟悉。
她在哪里见过同样的一大片白樱,和某人一起,但她把一切都忘记了。
空留玻璃窗上一双迷茫的眼睛。
*
镜子里是一双惊慌的眼睛,瞪着被雾气遮掩的自己的倒影,却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沈琢低头,发现两只手正不停颤抖——他的手上沾满鲜血。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发生在他身边的诡异的事情越来越多——物品莫名错位,身上出现伤口,他甚至会在完全陌生的街道或列车上醒来——就好像,他陷入睡眠时,有另一个灵魂在操纵他的身体。
身体里藏着另一个人。
他去看了医生,医生说这只是梦游的症状,“你的压力太大了”,医生这么安慰他。也许,你该向学院申请休学。
但他不能这么做,他会让父亲失望的。沈琢必须以优异的成绩从提坦学院毕业,找到一份体面的公司工作……这样他才可以回到那座花园,回到父亲,还有姐姐身边。
所以不能有任何意外。
明天提坦学院将合办建校周年庆与“独立日”纪念活动,届时会有很多集团高层与名流现身。他得抓住这个好机会推销自己……不能有任何意外。
沈琢紧咬牙关,状似无事地洗净手上鲜血。他跌跌撞撞锁紧了公寓大门,用矮柜抵死卧室出口,爬到床上,把自己的手腕用铁/铐锁在床头——避免再次“梦游”。
然而正当他准备把钥匙踢向床底时,一个声音陡然响起:“别这么做。”
他倏然一惊,几乎是寒毛倒竖地环顾四周,可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声音又响起来:“别这么做,这不公平。你的身体,我也有权使用……”
“你是谁!”沈琢大吼。
“我是你啊。”对方叹息,像幽灵一样阴魂不散。
沈琢不由颤抖起来,他翻身下床,想要揪出这个躲在暗处的混蛋。可他实在是太紧张了,没走两步,便被地毯上的杂书绊倒,重重向前栽去,还带翻了一旁的旋转椅。
他忍痛坐起时,正对着房间一角的全身镜。
那一瞬仿佛时间停滞,沈琢痴痴望着镜中人,发觉自己的面孔如此模糊。
他向它爬去,伸手欲触碰镜面……
可镜中的影子没动。
沈琢长得漂亮,于是“对方”垂眼凝视他时,神色流露出一丝慈悲,竟如案上坐佛怜悯众生似的,“他”笑起来:“看看你啊……还是把身体交给我吧。”
“不!”沈琢听到了他最畏惧的话,他猛然伸手,一拳又一拳击打镜面。哪怕锋利的玻璃片割碎了他的手背、手掌,他也恍若未闻。
直到他的左手不受控制般抬起,一把钳抓住右手。
他开始和身体里的那个人对抗。
颤抖的身体最终安静下来,如小兽似的垂头坐在血与玻璃深处。一线月光入户,“沈琢”忽然抬手,撩开颊边汗湿的发,血印烙在脸上,宛若图腾。
他起身,从床头柜里翻出一枚通讯器戴在耳边,在“哗哗”的水声中再次冲洗手中鲜血。但这一回,他抬头凝望镜面时,眼神冷淡而凶狠。
“你对他太粗暴了。”通讯器里忽然传来话声,是个男人,音色低沉。
“他疼我也疼,你不要区别对待。”“沈琢”甩了甩水珠。
“他从来是花园里的金丝雀,未经风雨,害怕也很正常。”
“喂,听好,我不关心你们从前的故事,虽然你对他什么心思我一清二楚——但我是我,他是他,他的意识太强,甚至不肯放弃对身体的掌握权,这耽误我做事了……到时候惹出乱子,你来给他收尸。”
“好吧好吧。”对方妥协了,无奈中还藏着点宠溺。
“我已经把资料发过去了,我们最后一遍核对行动计划。”
“沈琢”给自己做了一杯热咖啡,捧着抱枕坐到沙发上。他披着连帽家居服抬眼看虚拟屏幕的样子,就像一只无害的金毛奶狗。
然而全息投影里转动着一幅立体照片,照片中是一个年轻女孩。
“朱迪·琼斯,提坦学院二年级学生。半年前觉醒异能,现在是‘伊甸’外部组织成员。但真相你也知道——大约一个月前,她被‘忒弥斯’检测到行为异常,遭秩序部逮捕入狱。而之后,一个编号056的‘暗锋’成员假扮她活动,试图以这种方式打入‘伊甸’内部。”
“056的异能是‘变形’,她能变成任何她想扮演的目标的形象,只要获得目标的基因信息,就像一条变形虫。明晚,她会作为‘朱迪’出现在庆典活动现场,这是击杀056的最后机会。”
“直接动手不行,这些‘暗锋’都很警惕,我们得声东击西——‘独立日’活动有花车游行,我会在其中一辆上动手脚,使它在经过达文公司车队时爆炸,让他们以为袭击的目标是水谷苍介之流……”
通讯器里的男人说:“大量安保力量会被立刻调离,这就方便了你在学院内动手。我已经黑掉了她的通讯器,以‘撒旦’的名义约她在钟楼区会面——你只有3分钟时间。3分钟一过,无论056是否被击杀,你都必须离开提坦学院前往老地方和我碰头——否则等自由之鹰区进入紧急封闭状态,我们就一起死吧。”
屏幕上不断出现提坦学院与周边建筑的立体地图,男人在为他标记路线。但“沈琢”头也没抬,只是“呼呼”吹咖啡热气:“我相信你,我们合作这么多次了。再说,一起死也蛮好的。”
“我不相信你,狡猾的小狐狸。你能不能和他学学,乖一点,听话一点,别给我惹事?”
“我要是乖乖听话,这世间早就没有沈琢了。”
他将咖啡一饮而尽,在控制面板上输入一串密码。暗门缓缓拉开,“工作间”的墙上悬满武器。
他开始清点装备:“说到这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更喜欢他……还是更欣赏我?别想太多,我就是单纯好奇。”
男人轻笑:“都喜欢。你们都是沈琢。”
他皱眉:“算了吧,我和他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男人不置可否,而“沈琢”吹了声口哨:“想你。明晚见。”
作者有话说:
沈琢是双生篇重要角色,双生篇真的有很多双生梗。
另:虽然不应该剧透,但我真的不忍心看你们“误入歧途”。凤凰和A不是一个人,以上。
30 双生(5)
◎这只遍体鳞伤的缅因猫开始允许某人闯入自己领地。◎
差十分钟七点时, 阿尔文抵达自由之鹰区。
“独立日”是提坦市最盛大的庆典,几乎所有市民都会涌上街头欣赏花车游行。街道早被堵得水泄不通,阿尔文只好把两用车停在空中停车场,步行进入十字街。
天下大雪, 冷雾弥漫, 他在人头攒动中一眼望见贺逐山。
贺逐山正在商场门口等他, 穿一件长至脚踝的黑色风衣。他没有打伞, 身型清瘦, 专心致志凝望那面巨大的落地窗。阿尔文走近, 才发现他在逗弄宠物商店的电子猫。
电子宠物①是达文公司推出的一款家用娱乐产品,顾名思义,它们是一种“仿生”机器,用于模拟真实动物, 拥有相当逼真的外观与手感。
新世纪134年, 环境恶劣,资源紧缺,饲养一只真猫或者真狗变得相当昂贵, 但电子宠物解决了这个问题——它们没有进食需求, 不会生病不会死, 选择丰富、品种多样, 因此博得绝大多数市民的青睐。
贺逐山逗得相当投入, 直至阿尔文走近才迅速起身。他将冷白的手藏进口袋,似乎希望对方忽略自己的幼稚行为。但阿尔文没放过他:“你喜欢猫?”
他曾在贺逐山的精神领域里见过他养猫。他养了那么多流浪猫狗, 一定喜欢这些小动物。但贺逐山面无表情:“它们只是机器。”
“它们看起来和真的没什么区别。”
“到底也还是机器。”
阿尔文不置可否。
他对这人的口是心非深有体会, 但贺逐山忽抬头看了他一眼。用那双摄人心魄而不自知的眼睛, 于是阿尔文忽然发现他好像一只猫。
一只高傲、优雅却无比警惕的缅因猫。有尖尖的耳朵和柔软的围脖, 毛很长很厚, 看似漂亮无害,却是雪地或森林的王者。
很难被人饲养。
“走吗?”缅因猫说,不自然揉了揉耳边白玫瑰。
有人却在这时走进这家电子宠物店。
那是个高大的男人,随身拎一只电子猫,猫被关在铁笼里,浑身炸毛,不停大叫。它的叫声非常凄厉,刺得人耳朵疼,男人只好抬更高的嗓门呵斥它,于是店里其它商品都被这些动静“惊醒”,嗷嗷狂吠,一片鸡飞狗跳。
这可不寻常。
电子宠物内部有复杂的芯片程序,主人可以通过控制器面板设定他们的行为与习惯,嫌叫声吵闹,只需按个摁钮就能让它们乖乖闭嘴……这只电子猫的内部线路多半出了问题,男人是来退换货的。
他的声音被玻璃窗隔得发闷:“我怎么知道?上个月才在你们这儿买的,电子小票都还没删,真是见鬼了!”他嘟囔着,“开始还好好的,没两天就发起疯来,满屋子乱窜躲到沙发底下,被我抓出来还凶我,看,这都是它咬的挠的……控制器也失效了,关机键毫无用处,我把它砸到地上试图强制重启……但它就只是破了一层皮。”
那是只清秀的小奶牛猫。
通体乌黑,四爪发白,戴一串小手套,本该是漂亮的“四蹄踏雪”,但此时它蓬松的毛发不复光泽,结成血绺凝在一块,肚皮横一道血淋淋的小疤,男人大概尝试过拆解它的主机面板。
——为了达到逼真的模拟效果,电子宠物配备仿生系统。它们会流血,也有痛觉反射。
店员习以为常:“可能是软体组件不稳定,这情况以前也出现过。根据消费保障,我们会免费为您更换一只同样价位的电子宠物。”
但男人咆哮:“赔一只就算了?那我的精神损失怎么办!不行,你们要加倍补偿我!”
店员立刻挑眉。
她经验丰富,一眼看穿这人是来故意找事:“按规定我们最多只能额外补偿您原价10%的安抚金……约为178提坦币。”
“178?!我被挠坏的沙发都不止这个价。”
“抱歉,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不管,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如果您不接受赔偿提议的话,我们还有别的处理办法。”店员面无表情,抓过那只因害怕而瑟瑟发抖的小奶猫:“我们可以免费为您维修,包括但不限于更换零件、升级芯片。同时我们会赠送您一份原价499的‘杂技表演’程序包,这份程序包目前还是限量发售哦!”
她的职业笑容非常和善,却在无形中捏死了男人的软肋——男人只是来讹高额赔偿金的,维修方案会让他得不偿失——他可不想养什么狗屁电子宠物。
双方陷入僵持。
“它看起来就像真的。”贺逐山说,那猫正在店员手里奋力挣扎。
“你刚刚还说它们只是机器。”
“人和机器的区别是什么,界限又在哪?”贺逐山沉默片刻,低声反问,“我有时看不到区别。”
有时机器比人类更像人类。
“它是机器……机器可以被恢复出厂设置。他们会清除它的记忆组件,它可以被转运到二手市场重新售卖。”
“但对它来说,这和谋杀有什么区别呢。”
阿尔文下意识垂眼看他。
几片雪落在贺逐山鼻尖,被体温融化。他的神色模糊不清,阿尔文一瞬间想起精神领域里的夕阳黄昏——
他很少暴露心底真实的情感,但每逢这时,贺逐山比少年人还要脆弱。
阿尔文眼神微动,片刻后忽问:“那如果一个人的记忆也曾被删改,甚至身体也像忒修斯之船②一样被拼接,从此以后,他还算是之前的那个人吗?”
贺逐山不及回答,对方又追道:“如果他和它们一样,只是批量生产的商品之一,机缘巧合被人选中带走,你会把他看作独一无二的生命存在……还是随时可被抛弃、可被复制的机械产物呢?”
他的问题极度跳跃,主语混乱不清,但这恰恰让贺逐山敏锐察觉,问题背后似乎暗藏某些难以言说的惶恐与畏惧。
可他没有戳破。
贺逐山说:“像K和乔伊③那样?”
阿尔文微顿,没料到他会这么问:“像K和乔伊那样。”
贺逐山微微蹙眉,仿若思考。于是沉寂了似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阿尔文听见对方答:“记忆可以被删改,身体可以被拼接,但只有一个东西无可剥夺……灵魂。乔伊独一无二,是因为她和K共同经历了一切,她因此拥有灵魂,谁也无法取缔。所以这个世界可以有成千上万个乔伊,可以有成千上万个一模一样的复制商品等待出售……”
“但她只有一个,她只属于K。我不相信‘机缘巧合’,我不相信‘偶然’。如果我在千万人中遇到一个人,选择他,带走他,一定有原因……而从此以后,他只属于我,也只属于他自己。”
他看向阿尔文。
窗内的争吵尘埃落定,男人妥协,接受全额退款——10%的安抚赔偿金也算一笔零花钱,不要白不要。店员抓起电子猫,将它放进回收箱里等待处理。
猫凄厉地叫起来,浑身发颤,仿佛知道自己将面对何等命运,窗外大雪纷飞。
阿尔文没有说话,他在得到答案后陷入长久沉默。寒风裹夹着人来人往的嘈杂,伞下的世界却那么静。静得仿佛只有他自己,只有他们互相交错的心跳与呼吸。
男人收到赔款转账,骂咧着推门而出,阿尔文却忽然走进店内。
他和店员交涉,店员流露出疑惑的神情。但贺逐山看着他将猫捧到怀里。
他买下了那只猫。
猫很小,在他掌心瑟瑟发抖,就像风中的毛线团,而阿尔文拎着它的后颈皮将它塞进贺逐山风衣口袋。
它本还在“嘶嘶”地哈气,张牙舞爪试图咬人,探头探脑望见贺逐山那张俊脸,呆滞片刻,默默住嘴,抽着鼻子嗅闻他身上味道。
最终,它舒舒服服窝进新主人口袋深处,“咕噜咕噜”,开始撒娇。
“送你。”阿尔文说,“你如果喜欢的话。”
贺逐山顿了顿:“我没说……”
“你喜欢。”对方轻而坚定。
他垂眼望着贺逐山:“我看得出你喜欢。表露‘喜欢’是人类的本能,为什么要压抑它?”
贺逐山没有说话。
小猫呼噜呼噜地舔了他两口,贺逐山垂眼凝望掌心。那湿润的触感太过真实,他忽然想起许多泛黄的旧事——一些曾被他掩藏在大雪深处的支离破碎的过去……
他早已习惯掩藏一切。
掩藏情绪,掩藏欲望,孑然一身便能无懈可击,可偏偏,有人试图靠近他,有人试图温暖他。捂热他,融化他,想要将他带回到世界此岸,让他在他面前卸下伪装,不必掩藏。
阿尔文就是这样的人。
“我没功夫养电子宠物。”
“充电就行了。”
“我……”
“如果不想要,可以还给店员。”阿尔文说,“它会被恢复出厂设置二次售卖,也没什么大不了。”
贺逐山只得闭嘴。
他看见阿尔文笑起来:“好吧。那不如就叫它乔伊。”他伸手挠了一把猫的下巴,猫摇着耳朵很会看人眼色地撒娇。真奇怪,它明明是一只线路出错的暴躁电子猫,这时落到他们手里,却乖得奶声奶气。
机器与生命的界限在哪里呢。
“它好像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雪已渐小,这么说着,阿尔文收起伞:“走吧,我们要迟到了。”
贺逐山却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跟上去。
“不叫乔伊,”于是并肩走入人潮中时,阿尔文忽听见一道低声,“它是公猫。”
机器猫分什么公母啊。
但他只是笑笑:“好吧。你的猫你来决定。”
贺逐山比猫还可爱。
*
两人前脚踏进提坦学院,后脚,贺逐山的身影立时烟消云散。阿尔文并不意外——缅因可不是容易养熟的猫。
贺逐山在努力工作——他开着义眼扫描器于人海深处来回穿梭,就像一只小陀螺连连打转——小野寺遥由此在003号基地远程分析他收集的庞大数据。
他们要从16396个在场人员中找出那名觉醒者。
却没有一个人和K04给出的目标画像相匹配。
最高匹配率只有73%,对象是一名提坦学院学生。他是个年轻的东方男孩,眉眼漂亮精致,眼下有颗小痣。他的五官特征和建模极其相似,但体态特征截然不同——贺逐山需要寻找的人有轻微驼背、外八、高低肩略偏向左侧,但这学生脊背笔直、行动雷厉。
系统判定他并非正确对象。
16396份数据文档被多次循环比对,小野寺遥确认无一匹配。
“你可以撤退了,”她在通讯器中提醒贺逐山,“我会让K04再次建模,也许是他那边的模型拟合有些问题。”
但贺逐山没有离开。
那电子猫不肯乖乖待在风衣口袋,他只得将它藏在身前。猫扒着他的领口好奇张望时,软毛扫得他耳侧微痒,仿佛有人贴在脸边和他说话……
他蓦然想起阿尔文。
*
阿尔文还未离开,贺逐山行动时,他避开觥筹交错的人群,沿花/径小路乱逛。提坦学院有许多用作礼堂或纪念馆的古典建筑无人问津,他便走入其中一栋罗马式圆顶,顺着落满尘灰的旋转石梯登上天台。
站在天台上能将周边灯火尽收眼底,他在这里冷眼俯瞰提坦市,盛大的热闹中,忽感到一点孤独。
他还未离开的唯一原因是贺逐山在这里,他想多陪他待一会儿。他不知道作为Ghost,贺逐山今晚的目的是什么,但阿尔文也不打算问。他对贺逐山有无缘由的信任,信任他不会让自己轻易深陷泥潭,他觉得这种信任像是某种雏鸟情结④。
——从前的他是一台机器,只知道履行水谷苍介下达给他的所有指令,直到贺逐山意外出现,他让机器觉醒灵魂。
他在做什么呢?阿尔文便出神地想,任务顺利吗?什么时候离开?会再联系他吗?以后……还能不能再见?
他太贪心,想得太远,这一瞬幡然醒悟,他们之间本是你死我活的宿敌与对手,不该抱有虚幻的希冀。
可这时身后偏偏响起脚步声。
他回头一看,贺逐山竟出现在眼前。他站在满地粼粼的月光里,对阿尔文而言,仿佛迷途已久的水手,忽在黑夜中睹见灯塔辉光。
“你在这,”他平静地说,好像找了很久似的,“我以为你走了。”
阿尔文难得微怔:“我以为你走了。”
贺逐山俯身弯腰,将小猫放到地上。
猫摇摇晃晃踩着爪子奔出去,扑到阿尔文脚边打滚。
“乔伊想见你,一直在闹,”他说,“我也有点。”
他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对阿尔文:“所以我来了。”
“喜欢”是人类的本能,没必要压抑。
这只遍体鳞伤的缅因猫开始允许某人闯入自己领地。
作者有话说:
①此处致敬PKD《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电子宠物的设定。
②忒修斯之船,亦称为忒修斯悖论,是一种有关身份更替的悖论。假定某物体的构成要素被置换后,但它依旧是原来的物体吗?如果忒修斯的船上的木头被逐渐替换,直到所有的木头都不是原来的木头,那这艘船还是原来的那艘船吗?这类问题现在被称作“忒修斯之船”问题。
③K和乔伊分别是电影《银翼杀手2049》的男女主。《银翼杀手2049》是《银翼杀手》(改编自《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续作。故事发生在《银翼杀手》30年后,围绕新一代银翼杀手K(复制人)展开。电影中,乔伊是K购买的人造智慧伴侣,双方皆非人类,却在狭小的卧室空间中诞生“爱情”。乔伊因K而死后,K路过乔伊的巨大全息投影,忽然意识到他深爱的人似乎只是被设定好的一系列程序……乔伊是否真的爱过K这个问题便引发了观众的讨论。
④就是你想的那个雏鸟情结。
作者叨逼叨:
两部《银翼杀手》无论是在影像气质、还是在内核探讨上都对我有过深远的影响,但电影本身有一定的局限性,到底无法完全展现原著所有的哲学思考与情感表达。我对PKD原著的喜爱甚至超越对雷德利、维伦纽瓦两位导演的迷恋,它曾跨越时空让我睁眼仰观宇宙,没有PKD,或许赛博朋克世界的出现还要再晚上数十年……非常推荐大家观阅这些伟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