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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酒飘晚

    “天寒地冻……”

    俩更夫一人执梆, 一人执锣,咚咚咚咚地敲了四下,一长三短, 扯着影子溯长街行去。

    三人吃酒吃到很晚, 喻戟动身离去时已至四更天了。

    喻戟早有先见之明,来时已命人备了车在楼下候着, 将醉之时便唤人上来搀着他回去了。

    宋诀陵和季徯秩那俩昏蛋则不然,二人皆是纵马前来——说到底是相信自己的酒量, 都仗着自己有千杯不醉的本事放纵逍遥。

    谁知这酒楼里那醪烈得很, 几坛灌下去, 季徯秩那含情目里所盛皆作混沌。奈何季侯爷也有几分逞强好胜, 论酒量哪肯服宋诀陵?也就跟着他你一杯我一杯的灌。

    后来季徯秩真醉了, 也还强撑着,用那透些薄红的皓腕撑着脸儿, 含糊道:

    “二爷……给……我满上。”

    宋诀陵站在窗边吹着凉风以醒神,神情不耐, 沉声道:

    “还喝呢?就你这副模样, 一会儿决计要跌下马去!”

    季徯秩将他那透着酡红的玉面枕在手上, 浮起的水光晕开了他那双显得有些多情眸子, 好似是眼里落了一场缠绵的雨, 令一切愈发迷离惝恍起来。

    “起来!回府了!”宋诀陵踹了踹他的椅子, 大声道。

    都是男子嘛, 没必要柔声细语的,况且同醉鬼作戏也得不到什么的。

    “二爷……再……喝会儿……”季徯秩勾唇笑着,不知何时手已攥住了宋诀陵的长袖, 颇有些要耍酒疯的意思。

    “季徯秩,今日你若胆敢再唤一声‘二爷’, 我俩便真就眉南面北,你是死是活都不干我事儿了。”宋诀陵冷眼瞧着他。

    季徯秩闻言转眸去瞧他,直愣愣的,不说话。

    他被自己那如墨般的长发泼了一身,几缕发勾过耳垂那朱红的玉,在酥肤上曲曲绕绕,或垂在肩头,或顺着略敞开的领探入衣中,似是把平生万种风情全摆上桌面儿了,就等食客动筷来尝。

    若非宋诀陵知晓他是真醉了,不然总会疑心他在掇乖弄俏,费心勾人。

    “男子就该有男子样,你这算什么?”宋诀陵不知不觉竟把心声说了出来,忽觉一阵懊恼。

    这……显得他好似真对季徯秩有些不同于常人的看法似的。

    可季徯秩身形修长,宽肩窄腰,那双手虽如葱根,但却非纤纤细腻,掌心还有些因常年拉弓射箭留下的茧。

    况且他身上习武之人该生的肌肉一点不落——到底哪里像女子了?

    季徯秩盯得宋诀陵的脸有些发烫,像是腹中那些酒回到了他喉里,把他周身再灼了一遍。

    “昏了……真是……莫名其妙。”

    宋诀陵突然觉得头有些晕晕乎乎的,撑着墙,又瞥了眼季徯秩,见他还看着自己,急道:

    “你怎还看?同是男子到底有什么可看?别看了……阖上罢!”

    见那人不听他的,还弯眼对他笑,他利落地从怀中掏出块干净的帕子把那人的脸给盖住了。

    季徯秩也没挣扎,只含糊不清地唤道:

    “二爷……”

    宋诀陵脸一黑,抬腿就走,硬生生将袖从季徯秩手里抽了出来。

    “落珩……”

    “哈……”宋诀陵扶额叹了口气,走到厢房外面唤道,“小二,端碗醒酒汤来!”

    “欸!客官您稍等,小的这就给您端上来!”

    宋诀陵原是想扶着季徯秩的头整碗给他灌下去,但奈何他的嘴张得很小。折腾到最后,他只得让季徯秩枕在他的肩上,将他拢在怀里,一勺勺喂下去。

    季徯秩那墨发极软,喂汤时总会蹭着宋诀陵的脖颈,挠的宋诀陵是又痒又热。

    喂了半碗那醉鬼便死都不肯再张嘴了,硬塞还险些吐出来,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见季徯秩没有要喝的意思了,宋诀陵便仰颈把那剩下的半碗汤喝尽了,而后把季徯秩的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揽,将他打横抱起,往楼下带去。

    楼下只有几个趴在桌上睡去的酒客,静谧得出奇。

    那在夜里操劳惯了的掌柜倒还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在柜台前一丝不苟地拨着算盘。

    宋诀陵将提前备好的几块碎银放在了柜台上,抬腿往外走。

    那掌柜忙道:“客官稍等!我贴钱与你。”

    “不必,权当赏钱罢!”——

    宋诀陵与季徯秩的两匹马皆栓在酒楼外,睫垂着,眼半阖,只有两条马尾还在不停地甩着驱蝇——这是睡了。

    宋诀陵轻唤了几声“紫章锦”,那匹紫骝马才慢慢将眼睁大,抖了抖身子,身上的鸾铃锵锵作响。

    宋诀陵把系着它的绳子从那拴马桩上解下来,小心地将季徯秩放上了马背,自个儿这才上了马。

    搂着一醉鬼,纵然他马技再高超,也实在难保他俩能够平安策马飞奔回府。

    他只好让紫章锦在街上小跑着,好在那路修得又顺又平,马背上坐着也无颠簸不适之感,到底没扰着那醉侯爷。

    可是季侯爷一路上可一点儿也不安分,又哭又笑的,哭着笑,笑着哭。

    梦呓也就罢了,那边哭边念着的还是许许多多不同的名字。

    “这是欠了一屁股风流债么?”宋诀陵想着。

    不过这就是宋将军短见薄识了。季徯秩虽念得含糊,念的却是他双亲与家兄,以及龛季营中死去的弟兄。

    行着行着,那泪硬是把宋诀陵肩处的衣裳给润湿了一片。

    可是他听不清,好奇得紧了,便稍稍垂下头去,将耳往他唇边凑了凑。

    只听那人道:“二爷……”

    宋诀陵一听吓得魂差点没飞了。

    “您……干嘛呢?”

    行至半路,季徯秩酒醒了几分,见自己坐在马上还被人搂着,瞧见了那绣着几抹紫棠的衣摆,便认出那是宋诀陵。

    他原想回过头去瞧瞧他,也好道声谢,哪知宋诀陵自个儿却凑了过来。

    宋诀陵虽有些许心惊却也没甚反应,只低声道:

    “别乱动,小心摔下马去!”

    “我酒后无德,委屈二爷了。”季徯秩朱唇开合,身子是丝毫未动。

    他想着二人皆是男子,也没什么需要避嫌的事儿,他便仍旧慵懒地靠着宋诀陵。

    “你再多言半字,老子把你抛下马去!”宋诀陵道,顺便低头瞧了他一眼,谁知恰巧对上他那双还有些惺忪迷离的眼。

    真要命。

    怎一觉醒来更媚了?

    季徯秩占尽了便宜,却还挑三拣四,噙着笑委屈道:

    “二爷,您肩处怎湿了一片?躺着怪难受的。”

    宋诀陵这下可被气笑了,“喔!你问我?侯爷先摸摸自己的脸好么?”

    季徯秩抹了抹脸,盯着手愣了一愣。苦笑道:“哎呀,我这是做噩梦咯!”

    “噩梦?我看你是梦情郎了罢?”

    “二爷呀……听我说这话,不管如何想到的都应是女子才对……您怎一开口就是情郎?您若真有断袖之癖,我是真的不敢靠着您咯!”

    宋诀陵像是把他后半句话略去没听似的,只道:

    “你再二爷二爷,我弄死你!”

    “喔呦,瞧这脾性,哪家女子敢嫁?”

    “女子敢不敢嫁我不知道,不过——你再说,我真就把你扔下马去!”宋诀陵将头偏过去,喉结动了动,“你是养精蓄锐睡饱了,我可又晕又累。一会儿耍起疯来,你怕是抵不住!”

    “诶,我真好奇!”季徯秩把头倚在那蓄怒之人的颈窝处,“千杯不倒的宋二爷要如何发酒疯啊?”

    宋诀陵攥住了他的袖子,作势要把他掀下马去。

    季徯秩知道他在唬他,也不甚怕,只乖道:

    “这就不说了。”

    宋诀陵闻言这才没折腾他,倒是季徯秩那脑袋滚在他怀里,一会转东一会转西,瞧瞧这儿,又看看那儿。

    一会儿喃喃道:“不知霜月白一晚上呆那酒肆旁,睡得可好?”

    一会儿又念叨起了营里的开支,好容易安静会儿,他又插科打诨道:

    “二爷,您那心鼓擂得我脸疼。”

    “……你话也忒多。”宋诀陵垂眸瞅他,“借着酒劲还没过,在马上你也躲不了,我今朝跟你聊聊罢。”

    “哈!就凭我还敢躲您?不过嘛……您若要言宣依依之情……那我是不逃也得逃。”季徯秩仰着脸对他笑。

    “你再说些浑话,我真拿马鞭抽你!”宋诀陵斜睨了他一眼,“我不忠君,我忠山河。”

    “您说过了。”季徯秩将那嘴角的笑卸下,半晌才补上一句,“二爷今个儿怎么这么凶,一点儿都不讨人喜。”

    宋诀陵像是自语般,轻道:

    “我不信撑起魏風之人是那府庙里的万岁爷,我信江湖之臣。从前我觉得莺好,那是觉得他会顾惜百姓,我敬他三分,谁曾想如今他疾病缠身,恐作薄命君王。但魏盛熠那蘅秦余孽,我一辈子也瞧不上。然而不论摄政王出自许家还是洛家,或是太后自己把持朝政,都恐会颠覆朝纲……”

    “您将可选之路全部堵死,今朝已是无路可走。”季徯秩盯着自己手上的茧子发呆。

    “未必没有。”宋诀陵沉声道,“你跟我走,我开路。”

    他怀中那人哼笑一声,道:“你跟我说这么多,不怕我告与太后?”

    “我赌一把。没赌是僵持死局,赌输了那叫尽力;若赢了那是我走运,但总算有出路。”

    “你算走运!”季徯秩那眉蹙起,却还朗然笑着,“圣上如今坐着皇位,已是身不由己,我亦然。我没有摩口膏舌的本事儿,更无意令宋家因您的几言落入火坑,但这可不意味着我会助纣为虐。”

    “谁是纣?你从前跟在先帝后头,那才是真的助纣!”

    宋诀陵低头凑近了季徯秩,那弧度极美的鼻尖于不经意间碰着了他的耳,噌地燃着了宋诀陵的身。

    再下点。

    再向下点。

    便可触着季徯秩那颗牵着人魂的朱砂痣。

    宋诀陵的心颤了几颤,有些恍惚,深吸了口气,才道:

    “我找着打链子的东西了。况溟,你和我走,莫要再听太后与魏盛熠之言。”

    “总得让我瞧瞧那链子漂不漂亮。”

    季徯秩心里头有太多没理清的情,对于巍弘帝,他不知应爱还是该恨,也对那他以真心去敬的太后也拿他作夺权之器而感到绝望。

    可到最后也只能将那些感情抛在角落,如蜘蛛般吐出密密的网来封住。

    天可度,地可量,唯有人心不可防【1】。

    可对宋诀陵的这说不上道不出的感情呢?

    避不开的。

    他知道,不论他如何挣扎都好似踏着一摊流沙,越挣扎陷得越深。

    可他怕了。

    于是他只能祈祷宋诀陵给他个痛快。

    利落点。

    拿出一枚铜钱罢,微不足道到他可毫无留恋地潇洒抽离,不然便给他套上一个沉重到他一辈子也逃不开的枷锁。

    季徯秩靠在宋诀陵身上,闭着眸子小憩起来,嘴里吟道:

    “斟酌姮娥寡,天寒耐九秋。【2】”

    “二爷……”季徯秩抿了抿被风吹得有些干的唇,轻抚着紫章锦的毛发,“您若有本事让我蒹葭倚玉,我日后便赖您身上了。”

    “我缺些运气。”宋诀陵策马笑道,“但一身本事儿。”

    第032章 自缚蚕

    “这是……又睡了?”

    宋诀陵见他睡得安详, 想着日后许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故也识趣地不去扰他。

    “将军,需要我给这位公子整理间房出来么?”

    府里那老管家牵过紫章锦来, 开了口。

    “不麻烦, 我带他去主屋。”

    宋诀陵原意是不想再麻烦那些个下人,谁知在他人眼里又品出了别的什么滋味。

    “需要再备一张席和一床被褥么?”那管家垂着眸子, 轻轻咽了口唾沫。

    “不用。顺便备两套衣裳放到雲泉那儿。”

    叫人睡了主屋,又另备席褥, 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自家将军将至五更天才回府, 府里的下人皆匆匆打着灯笼赶来伺候他。谁料却瞧见他抱着一容颜如画的男子径自回房去了, 还神态自若。

    下人们面面相觑, 暗自咽了口唾沫。

    主子的癖好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多言的。

    散去, 继续做事罢。

    季徯秩被那么些个大灯笼一晃,不醒也得醒。但是被宋诀陵打横抱着回屋, 他脸皮再厚,也感到有些发窘, 便装起睡来, 静静听着宋诀陵和下人们吩咐三四。

    没事儿, 都是男子, 同睡一间房又如何?军营里的将士们近十人都挤在一块儿睡呢!

    但俩男子同床共枕这事儿, 怎么瞧都有些怪异。他不知宋诀陵在打什么主意, 只好静观其变。

    不过……俩人都是一个兵营里的兄弟不是?

    但就凭他们不久前那剑拔弩张的模样, 兄弟这词儿可如何也高戴不到他俩头上。

    嗐!哪怪了?一点也不怪。

    是了。

    若二人皆没什么歪心思,什么都不奇怪。

    那宋诀陵将他放到榻上,伸手去解他的衣裳, 几下便剥得他只剩一层里衣。他的手握着季徯秩那里衣的领子,原意是还想再褪, 可几番犹豫之下还是停了手。

    宋诀陵腰间的容臭时不时飘出浓香,那香与方才酒肆中留下的烈香相杂糅,季徯秩一时竟道不出那是什么滋味。

    季徯秩不知他要做什么,且闭着眼什么也瞧不见,总归有些不安。

    他便挑了个合适的时机,轻轻握住那宋诀陵要收回去的手,缓缓舒开了眼,道:

    “二爷,干什么?”

    “拉你去沐浴!一身酒气,也好意思上老子的床?”

    “不是您把我放上去的么?如今怎还来怪我?”季徯秩慵懒地打了个呵欠,“二爷,从小到大没伺候过人罢?哪里有将醉睡之人扔进汤泉里的?到时候我晕过去,可要赖您。”

    “生了一张嘴,专拿来说谎话诓人。”宋诀陵没急着抽回手,“我抱着你的那会儿,你就已醒了罢?”

    “瞒不过二爷。”季徯秩将身子侧了侧,枕着左臂,好离他近些,“如今这世道有谁不诓人?个个都是欺上罔下的坏种。就拿二爷来说罢,您今个儿拉我回府,还不知要对我说多少诳语。”

    “谁是你二爷?”宋诀陵抽回手来,“让你把那称呼改了就这么难?”

    “难改!京城里人都这么唤。若改了,倒显得我是土鳖了。”他躺着瞧宋诀陵,一双眼眨着,泻出来的全是委屈,“再说,唤您落珩,您不自在。唤您宋将军罢,又有些生分。更何况我唤你爷,这不显得你比我还尊贵些,您还占了我便宜呢!得了便宜还卖乖,二爷可坏。”

    “伶牙俐齿。”宋诀陵抱臂睨着他,忽笑了,“不然你以后就唤我大爷罢?”

    季徯秩那眼就像一泓清泉,淌着的尽是勾人的笑意,“……听来奇怪呢。”

    “懒得同你争,麻利点起来。”

    宋诀陵伸手去拉他。

    “成……”季徯秩躲开他的手,三下五除二下了床,“二爷手劲大,我怕受不住。”

    “你当年拉付溪的时候,人手腕可红了,差点没青紫一片。方才你攥我衣,我扯都废了好大力。说我手劲大,你好意思!”

    “二爷好记性!不过付溪那衣冠土枭不吃点苦头,日后轻薄了哪家贵人,头可就落地了。当年我也是为他着想。”

    “你把自己捧成重情重义的大善人,倒显得我只是个薄情寡义的酒肉纨绔。”宋诀陵道。

    “您这么多年演的这个角,不就是如此么?”季徯秩道,“怎么您演得叫座,倒来怪我的角比您的好?”

    “当年你把那魏家人尊为天,似狗般,我可瞧不起你。”

    “您有您的活路,我也有我的。不然您给我想一个活法?我猜猜,是像您那般当混子,困在笼里还张牙舞爪想杀主子么?”季徯秩笑着,“当年瞧不起,今朝我又做了什么,让您肯高看我一眼了?”

    “你二……我今朝已是走投无路,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来日你若负我,我便把你杀了。”宋诀陵谑笑着,“你打不过我。”

    “这还威胁上了?”季徯秩道,“二爷,求人办事不该是这般。”

    “哈……开个玩笑罢了。”宋诀陵收起眼中凛冽,笑道。

    他领着季徯秩左拐右绕,这才到了府内一处汤泉。那泉往在灯笼的映照下,向满天星汉运着袅袅白烟。

    “这是个好地方,好好泡,我一会儿来寻你。”

    “怎么,二爷你不泡?”季徯秩道,“怕脱衣裳,叫我瞧见么?”

    “我怕?我是忧你瞧见我心里自卑呢!一身女儿皮囊,筋骨何来男相?”

    “您是忧我像个女子?”季徯秩又道,“没事儿,至少男子该有的东西我一样不落,没什么可以让二爷您瞧的东西。就是这张脸罢……这么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您也该瞧厌了。”

    “你就这么想跟我同池共浴?”宋诀陵懒得推辞,伸手去解自己的衣裳,“无缘无故,你图什么?”

    “二爷您还有什么宝贝,是我图,便可得的么?”季徯秩打量了他一眼,“身子就算了罢!我不是您那路人。”

    “哪路人?”宋诀陵嘴角勾了勾,“你不说,我不知道。”

    “说出来怕您不好意思,还是非礼勿言罢!”季徯秩道,“我们来聊聊您的宝贝。”

    “我浑身是宝。”宋诀陵背着身褪去了衣裳,“你指哪个?”

    宋诀陵背朝他站着,那脊背生得如青山般结实,长发泼如飞瀑,光是站在那就好似将一副水墨山河图化成了人,浑身的气势好似无穷尽般。

    “我不要二爷身上的宝,怕要不起。我要瞧您拿来打链子的那宝贝。”季徯秩瞧着他的背影。

    “你贴心。”宋诀陵转过身来,一脸平静地入了池子,“不过那宝可给不了你,给你瞧瞧也已仁义尽至了。我算算,明早再给你瞧罢,天色不早了。”

    宋诀陵转过身来时,季徯秩已下了水,氤氲水汽晕开了他的面容,宛若淋了场絮雨,那脸上堆的尽是淋漓春色,被水抚过的一身酥肤无不在叫嚣着要宋诀陵认清非礼勿视这一道理。

    宋诀陵方准备将眼神挪开,又觉得好笑。

    不都是男子么?看几眼怎么了,又没毁季徯秩清白,更何况他本就不是断袖。

    但他就是不愿再看,即使如此好似坐实了他心虚般。

    于是他阖上了眼,像是在纾解酒困。

    可耳朵堵不上呐!

    只听那人仍接着前边话头,侈侈不休道:

    “二爷身上的宝,留给良人罢。”

    “你非良人?”宋诀陵舒开星眸,不浓不淡地瞧着他。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季徯秩笑道,“我可是缱都人人喊打的祸水,和二爷有得一拼。”

    “你还得意上了?”宋诀陵道,“你是好儿郎,却被人如此说道,你不委屈?”

    “生了张好皮囊本就是我得意,委屈什么?百姓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儿郎,道我红颜祸水,不过是怕我搅了他们的安生罢。”季徯秩抿唇笑着,“人嘛,好话坏话都该听听。听多了,也觉得有趣,干脆将那些浑话一并收了,权当赞言。”

    “我活不成你那样。”宋诀陵道,“你是‘将军额上能跑马,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度量可小,既容不下魏束风,也装不下魏盛熠。”

    “我劝不动你。”季徯秩道,“心里可难受。”

    “可我要劝你。”宋诀陵走近了他,“你不会想当一只应声虫,我也不想当一匹中山狼。”

    “您怎知我不愿?”季徯秩待在原地没动,即便宋诀陵那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这几年我为了皇上可谓是肝脑涂地。”

    季徯秩好似与他活在两个世界里。

    他在韬晦待时,而季徯秩却好似蚕般不知疲倦地仰头吐丝,将自己裹在一个密不透风的茧衣之中,甘愿等候那皇帝将他抛入热汤中烫死缫丝。

    如今他将那茧戳开一个口,还要担心里面那人会否回捅他一刀。

    是魏千平本事儿太大了么?

    不是。

    问季徯秩为何如此,他会笑答:

    “人臣在忠,不问因果。”

    季徯秩什么都知道,却仍固守那不知何人给他定下的歪理。

    这是病入膏肓。

    “愚忠罢了。”宋诀陵将皂角递给他,“你那不叫活着,叫行尸走肉。”

    “您说如何就如何罢。”

    “太后的事儿你全跟皇上说了罢?”

    “那是自然。”季徯秩笑道,“二爷料事如神。”

    “我的呢?”

    “这倒没有。”

    “为何不说?我已将那令烧了不是?”宋诀陵盯着他。

    季徯秩没吱声,那儿静得只能听到流水声与风吹树动的声响。

    他陪着季徯秩沉默。

    从去年八月十五至今,季徯秩一直在跟他耍太极。无论他说什么,季徯秩总跟他搭腔,逆来顺受,却从未表明其心迹。

    如今眼前已明明白白摆着四条路,季徯秩究竟想要如何走?

    走正统之路,那是洛家;走情义之途,那是许家与歧王;走哪都走不到他这儿来。

    他知道他只要把江临言的身世摆上来,那也勉强算是一条正统的道子,可他还信不过季徯秩,不能冒这个险。

    然而,他虽还没拿出能镇住季徯秩的东西,但季徯秩仍旧笑着同他周旋。

    他逼季徯秩退,季徯秩便一退再退。

    他讽他,嘲他,骂他,季徯秩却如没有脾气般一一受了,还报以淡笑。

    他将自己捧到季徯秩只可仰观之地,季徯秩便默然仰视,眼里却瞧不见半分虔诚。

    季徯秩既不愿从了他,又不抛下他,反而坐在原地等他来牵。

    季徯秩就像团雾绕在他身旁,看的着,摸不到。

    “你……荒唐。”宋诀陵有些晕,扶着额。

    “我么?”季徯秩走至泉下,将头上的皂沫冲掉,笑道,“或许罢。”

    “我该夸你八面玲珑么?”宋诀陵睨着他,“季徯秩,你戴着面纱见人,我看不清你。”

    季徯秩闻言笑道:“二爷看到的我是何样,我便是何样。什么面纱?我听不懂。”

    宋诀陵走到他近旁泉下,见季徯秩阖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他没想去搅那美人,可眼神却老飘到他耳垂上。

    许是目光过于灼热,季徯秩舒开眸子,瞟了宋诀陵眼。

    只听一阵笑声清脆,那人在泉下笑道:

    “二爷,喜欢朱砂痣么?”季徯秩捏了捏耳垂,“不然……我给您画一颗?”

    “你手金贵,不用来杀人,用来握笔作画多可惜?”宋诀陵挪开眼,冲好身子便出水披衣离去,“衣服让人给你放石上了。你也快些,别耽搁了入寝的时辰。”

    季徯秩那诱人的朱砂痣在他心里打下了桩,再待下去恐怕他那欲念便要起高楼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第033章 芳暖榻

    季徯秩沐浴回来时, 宋诀陵已上了床,正枕着手想事,瞧见季徯秩回来也没什么反应。

    季徯秩将那门合上, 脱了鞋, 侧身躺下,背对着宋诀陵。

    “二爷, 你不怕我待您睡后,一刀把您给……”季徯秩笑道, “怎敢放我进您屋, 上您的床?”

    “你舍得?”宋诀陵用左手撑着, 稍稍起了身, 握住了季徯秩的臂将他翻了过来, 而后将他手往自己胸口摁,“侯爷您杀了我, 还有我这样的人儿为你心动么?”

    “舍不得,舍不得!您先松手!”季徯秩本以手上力道大自诩, 如今倒挣不开宋诀陵的手, 只得苦笑道, “二爷, 我都说您手劲大, 让您别碰我!方才您还骂我惺惺作态, 不自知。”

    宋诀陵将手一寸寸地沿着他的手臂向上挪, 触着了些又黏又薄的东西,神色忽地一变,“季况溟, 你还跟我演呢?!”

    他猛地将季徯秩的右手掰过来瞧。

    嗬,一道还没完全愈合的伤痕自手腕攀上了小臂, 臂上还没结痂的伤口瞧上去有些狰狞。

    “这手这一月算废了罢?”宋诀陵道,“我说你不去北疆就算了,怎不留任卫职……皇上这是瞧你没用了,把你送回乡来了。”

    “二爷说话可难听。”季徯秩没笑,垂着眸子,“我去哪儿和这伤没关系,我是自请离京。”

    “你是怕他两难。”宋诀陵盯着他,“稷州侯爷不能一直待在缱都,既攥着南衙禁军还控着龛季营的兵。”

    季徯秩闻言这才抬眸看他,“二爷……真当自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怎能把知心人当作虫?”宋诀陵笑道,“你这样下去哪家女子肯将真心托付与你?”

    “除了二爷这么些个纨绔唤我美人外……”季徯秩道,“其他府的大人们大都将我当正人君子呢,许还不愁嫁娶这事儿。”

    “又夸自己。”宋诀陵用指腹抚着季徯秩的伤口旁浮起的薄皮,“骂我呢?”

    “有心没胆呐!”季徯秩用左手掰开宋诀陵的手,翻了个身儿,“二爷,我有些乏了……”

    “睡罢。”宋诀陵自个儿也真累了,只道,“明天再让我瞧瞧你那手。”

    “好……”季徯秩将锦衾边角都仔细压在身下,这才感到暖和些。

    他背靠着宋诀陵,又由于二人同盖一张衾被,后背难免钻风。季徯秩能忍住不吭声,却耐不住身子发颤。

    半晌,他后背突生暖意,正奇怪,耳边却传来低语。

    “况溟。”宋诀陵将热气呼在他耳上,“怕冷么?”

    “怕啊。”季徯秩没回身,笑道,“怎么?二爷肯将满床被褥借我一夜么?”

    “把我借给你,你要不要?”

    季徯秩呲笑着,裹紧了被。

    宋诀陵用手支起身子,凑近了些,长臂越过了季徯秩,从床头旁的香几上摸了个汤婆子递给他。

    宋诀陵的袖摆洒在他脸上,入鼻的皆是衣裳的熏香。

    季徯秩双手接过那暖壶,笑道:

    “多谢二爷。”

    “谢什么?你眼可歪,我怀里不比那小小汤婆子暖?”宋诀陵仰面躺下,阖上了眸子,嘴上却还使劲逗他。

    “我这一已逾弱冠的儿郎不抱温香软玉也就罢了,哪能再上赶着钻您的怀?世人的眼光能戳死我呢。”季徯秩搂着那汤婆子,又道,“怕您误会,我还是多跟您提几次好了。二爷,我是真不好男色!”

    “你说得我心愧,倒像我说浑话欺负了你。”

    “哪里的话!分明是我不识好歹欺负了您!您瞧,如今欺负着,欺负着,恐怕二爷您都不能好好歇息了罢?”

    宋诀陵知道季徯秩如此言说应是真困了,也就没再说什么。

    季徯秩搂着那壶,很快便入了梦。

    宋诀陵见他睡熟,又伸手探了探床褥下藏的刀,盯着季徯秩那薄背,沉思良久,终堕入梦乡——

    日上三竿,栾壹跌跌撞撞地闯进门来,身子抖着,哪知映目即是他家公子同一姿容秾丽的男子相拥酣眠的怪异景象。

    他那眼登时瞪得可惊人,好似那眸子就要从眶中一跃而出般。

    他捂着嘴,心似翻江,却欲哭无泪。

    “公子风流便风流罢,如今怎么还染上了断袖之癖?昨日不说去和俩粗狂武夫吃酒么?老爷平日便让我多劝导劝导公子,如今若知这事儿,可不得骂死我!”

    他又小心探探脑袋瞧了瞧——好!二人衣服都好好穿着,应该没什么大事儿罢?

    骗鬼呢?

    二人可还搂着呢!

    啊,人间悲喜岂相通?

    宋诀陵与季徯秩两武官都不是高枕不虞之辈,自栾壹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前,二人便都醒了,只都还阖着眸子。

    但听到栾壹在屋内焦躁地踱步,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季徯秩先松了手,从宋诀陵的怀里抽身,背过身去瞧栾壹。

    那双含情目可一下就把栾壹唬懵了——那长睫在脸上洒下柔影,眼波里荡着几分笑意。

    那面容初看暖,再看寒,有些凉丝丝的冷意,倒不像寻常那般扭捏作态的青楼倌人。

    “这小倌……有些本事儿。果然公子眼光不俗……可他终究是男子不是?”栾壹咽了口唾沫,觉得那人像是有些眼熟。

    “有什么事儿?说罢。”宋诀陵抬手将季徯秩的眼遮去,问道,“恁少条失教的,可叫你主子失了面子。”

    “公子,有外人在这儿呢。”栾壹有些忸怩,“说出来……不……不好罢?”

    “二爷,您还有多少事儿瞒我?”季徯秩对于双目被遮去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过只试探着掰了掰宋诀陵的手,见没掰动也就不再挣扎,“您心里这么多事儿,叫我怎么放心跟您走?”

    季徯秩的长睫扫在宋诀陵的掌心,令他痒得发紧。

    宋诀陵知道栾壹如此言说,怕是只有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只淡然道:

    “直接说罢。”

    栾壹闻言,眼一闭,心一横,一股脑把心里话全掏出来了。

    “公子您让我盯的那季侯爷,好似彻夜未归。不知哪个混蛋用迷香给我迷晕在侯爷府外。那杀千刀的,料峭春寒冻了我一宿……”

    季徯秩闻言回头去瞧宋诀陵。

    宋诀陵淡笑着,只是面上有些僵寒。

    “二爷,叫人听墙脚——又听到我家来了。”季徯秩抿唇笑了,回身大声道,“小兄弟,对不住!昨夜天儿还没黑透呢,就瞧见你站在我家屋顶,想着无论如何都得要你吃点苦头,长长记性,便使了些上不得台面的阴招。”

    栾壹闻言有些惊诧,瞪大了眼,仔细想了想那美人侯爷的姿容体态,又比照比照床上那人。

    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就是同一个人么?

    遇此窘况,栾壹暗暗咽了口唾沫,又瞧了瞧了宋诀陵那似是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模样,只得轻声道:

    “季侯爷,在……在下多有得罪,望您……”

    “你擅闯我府,冻你一夜,咱们之间也算两清了,不必多言。”季徯秩噙笑道,“不过,我和你家公子可有的聊。”

    栾壹又忐忑地瞥了眼宋诀陵,只听他漠然道:

    “瞧你一身寒气,估摸着今晨外边真有些冷,你去季府替侯爷捎几件合身衣服来罢。”

    栾壹连连应声,飞也似地逃了,心里还想着:

    “公子怎还跟那季侯爷亲热上了?前些日子不还……啊——不想了,不想了……”

    “二爷有本事儿。”季徯秩挪开了他的手,起身,将那汤婆子趁手放回香几之上,“听人墙脚您在行。”

    “对人不对事儿,扒你墙角的是栾壹又不是我。”宋诀陵摆出一套流氓架子,无赖似地朝他笑笑。

    “您有理。”

    “是罢?我就说。”宋诀陵笑着点点头,大声道,“栾汜,你进来,带季侯爷去洗漱。”

    一人闻言速速进了屋,恭恭敬敬地给季徯秩披上了袍子,领着他出去了。

    他没胆子抬眼去看宋诀陵,但宋诀陵的寒声却在他身后响:

    “栾汜,这笔不拦栾壹那小子搅你公子清梦的帐,咱日后慢慢算……”

    栾汜只好尴尬笑笑,点了点头,说实话要是他知道他家公子金屋藏娇,他也不会怂恿栾壹那口无遮拦的傻子进屋唱戏的。

    外面落了场小春雪,几只雀在枝头欢鸣。屋檐树梢都堆着薄雪,寒风刮过便落地成花,沾湿了人的长袍布靴。

    栾汜给季徯秩打着伞遮雪,见那公子虽是艳色绝世,但举止倒是落落大方,一颦一笑皆有君子之风——无论如何都与那欺君误国的美人祸水挂不上勾。

    “小兄弟,在这稷州住得可还习惯?稷州地方小,连雪也下得好似小打小闹般。”季徯秩见他一副拘谨模样,先开了口,“比不上鼎州鹅毛雪罢?”

    栾汜不知季徯秩的性子如何,又念他是稷州的侯爷,不敢乱言,只道:

    “各地有各地的好,鼎州那雪下得畅快是畅快,但有时下得能埋人,再好的马都难逃往雪坑里栽,倒不如稷州这儿雪下得好。”

    季徯秩瞧了他一眼,又笑了笑:“我又非妖魔鬼怪,你怕我作甚?”

    “季侯爷在尊,在下位卑。然您却愿与在下软声闲谈,实在令在下受宠若惊。”栾汜朝他低了低头。

    看他仍旧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季徯秩又开了口:“你家宋公子打小便是如此喜欢热闹的性子么?”

    栾汜听闻有关宋家人的话题,这才缓缓开了话匣子。

    “我家公子?他虽喜家人团聚的欢喜热闹,但平日里比起那些吵吵嚷嚷的宴席,他就喜欢一个人呆着,在自己屋里头也要叫我们在门外候着,可不许我们搅了他的清欢。”

    “是么?那我话可多。”季徯秩笑道,“怪不得他时常一副不耐模样。诶,方才那小兄弟唤何名?”

    “栾壹。”栾汜道。

    “虽冒失了些,但性子倒讨喜得很,率直活泼。昨个儿试了他几招,一身真功夫。”季徯秩笑道。

    “是了!他年纪比公子小,虽常挨骂挨打,但在府里受着宠呢。”栾汜笑道,“栾壹人傻胆大,没心没肺地活着,惹公子生气了,还敢迎着火献媚……我面皮薄,公子怒火上来我便想着法子不见他,勉强也能活。”

    “哈……我小时侯性子也顽劣得很,常惹家父生气,不过每次快挨打之时,皆有我兄长护着我。”季徯秩莞尔一笑。

    虽然季徯秩挂着笑,但栾汜却不知受了多少忐上忑下。

    栾汜本就聪明好学,再加上与宋诀陵待在一块儿的时间长,怎会不知季徯秩幼年丧兄?

    他一听季徯秩的话便有些慌神,忙表愧意道:

    “季侯爷,在下所言如若害您不快,还望您见谅。”

    季徯秩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嗐!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况且家兄是我提出来的,你又有何错?”

    栾汜有些感激地瞧了他一眼,想着这侯爷可与以往来宋府拜访的那些王公贵胄不同。

    以往那些公子哥儿若是自己说错了话,恐怕也只有把他们这些个作下人的骂个狗血临头,心里才舒坦——比如那吐刚茹柔的许翟。

    二人在雪中踏下了足印,一路欢聊。

    待季徯秩洗漱结束后,栾壹也拿了季徯秩的衣服回来了。

    季徯秩笑着双手接过那些衣裳。

    栾壹比季徯秩矮,一直低着头没敢瞧他。

    一来是心里有愧,二来季徯秩那容颜令他觉得多瞧几眼都好似冒犯了那画般的人儿似的。

    其实不过是他有些羞涩罢了,毕竟身旁尽是些无缘无故便抄起棍棒,装模作样地呵斥他的男子,这般温润如玉的公子他还是头一回瞧见。

    不过这孩子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昨夜将他迷晕,害他以雪为被,以青瓦为床的人可就是他眼前这个神仙似的人儿。

    第034章 纸后川

    季徯秩独自用罢早膳, 由栾汜领去宋诀陵的书房。那人本该铺纸置砚的桌上,此刻正垒着大小不一的许多匣子画筒。

    “二爷,大阵仗啊。”季徯秩说着跨了门槛进来。

    季徯秩心里明白, 宋诀陵适才洗漱用膳皆没同他一道, 就是不愿让他瞧见这些东西的放置之处。

    然这也算不得奇怪。

    ——他同宋诀陵本来就谈不得信任二字,戳破了自以为是的一层薄纸之后还有无数堵墙, 翻过小丘之后见着的不是平川,而是千万道沟壑。

    纵有不尽的耳鬓厮磨, 待清醒过后, 无数的甜言软语也不过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季徯秩明了, 宋诀陵亦然。

    他们如今坐于利益的棋盘两端, 一步错, 步步错,一切失误皆有可能把一盘占尽优势的棋局下得稀巴烂。

    他们剖去情, 将一个个筹码摆上秤来。

    他们在周旋,玩着相互利用的把戏。

    平衡, 平衡。

    小心翼翼。

    但没人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儿, 这秤的倾斜都由不得他们。就好比季徯秩那手伤, 若伤着了筋骨, 便会先入为主地叫低他的市价。他们两相执手却是因着争利, 谁都不乐意吃亏, 谁都不信任对方, 因而需要链子,需要筹码。

    “侯爷,在下先叮嘱您一句, 一会儿不论您瞧着什么,您信也好, 不信也罢,莫要多嘴,在下还希望这脑袋能在颈子上多待一阵。”

    宋诀陵一边收拾着手中东西一边道,没抬眼去瞧那披了一身风雪的翩翩公子。

    “成。”季徯秩点了头。

    屋里暖和,季徯秩伸手将那荼白狐皮大氅解了搭在衣桁之上,只顺手将腰间佩剑也卸了下来。

    宋诀陵听闻动静,笑一声:“这么信我?”

    季徯秩颦眉无辜道:“信您?二爷实在是误会我了,我是一点儿也不信您。”

    “那缘何卸剑?”

    “您今儿是来买人的,又不是来杀人的,我怕什么?”

    “这不还是信我?”宋诀陵轻呲一声。

    待宋诀陵将手头东西忙活完了,这才摆出主人架势去迎人。

    季徯秩白衣红裳,此刻外头还披着一条银纹红大袖衫。他尤其喜好红白两色,常着此二色衣裳,每每瞧见他如此打扮,宋诀陵总会想起鼎州风雪中傲立的腊梅。

    更何况他那衣裳是如此穿的,人也是照着那严冬中的百花魁生的,浓色堆积一处,实在是叫人挪不开眼。宋诀陵将他通身打量一遭,笑道:

    “侯爷今儿怎么打扮得这般讲究?不知道的还以为侯爷是要去会情郎。”

    季徯秩偏头瞧他,轻飘飘道:“二爷,怎么青天白日的也犯傻?我瞧您这宅子也不似个勾栏。”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1】。”宋诀陵笑着刮去季徯秩发梢悬着的水,笑道,“人暖了,雪融了。”

    “莫要再说些疯的。”季徯秩没有避开他的手,只平静道,“您那链子哪儿呢?”

    “这不正要同您说?”宋诀陵握住季徯秩肩头那段殷红发带,俯于他耳畔笑道,“侯爷,我帮您报杀兄之仇如何?”

    季徯秩抬眸瞧他,勾起的眼尾与淡漠的眼神聚在一块儿,在那温惯惑人酒的眼里煮起了寒意。

    “二爷还真是大发慈悲!”季徯秩睨了他片刻,才说,“今朝真是什么狗屁话都敢说。”

    宋诀陵笑道:“什么个意思?”

    “您本就恨蘅秦兵,此言根本就是为了填自个儿的欲,不是属意报我的仇。”

    这屋中落针可闻,宋诀陵并不急着说话,只慢腾腾地把季徯秩那怨恼模样瞧够了这才又啧啧道:

    “侯爷实在是不好骗啊!不过侯爷不是知道的吗,我不是一个会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啊!”

    季徯秩轻声道:“还不说,当心把人吊死了。”

    “咱俩的吊可不太一样。”宋诀陵笑了笑,倏然又失望地叹了口气,“侯爷啊侯爷,你的仇家可不是蘅秦兵。”

    “什么意思?”季徯秩眸中情绪陡然一变,他看向宋诀陵,“话要说清楚。”

    “您见过枢成一十五年的战事图么?”宋诀陵道,“当年那蘅秦兵来得可奇怪。若真如所言,那些秦兵与谢封相勾结,无论如何都应从其封地鼎西入关。可他们却自寻死路,选择从鼎中走,去攻打悉宋营。”

    宋诀陵用指尖勾了季徯秩的发丝来玩,顿了须臾,又道:

    “从鼎中走能得到什么?堵上千军万马只为杀悉宋营个措手不及,顺道屠鼎中几城好耀武扬威么?那谢家军与蘅秦兵还没来得及喘息便被鼎中的宋家、鼎东的薛家、鼎西的李家及鼎南的启州燕家一并打回去了,那真真是半点儿好处都没讨着。”

    四方势力,三面围剿?

    这般场面好生熟悉,好似在哪里瞧过似的。

    兵书上?

    好像不是。

    季徯秩想不出来在哪瞧过极衬此言的图,心里不免有些躁,只道:“依你所言,是觉着当年那浩浩荡荡的人马不是谢家军?”

    “兴许是谢家军,但我不信领兵者为谢封。烽谢营自古边有在兜鍪上挂紫缨的营规,沙场上好辨得很。可枢成一十五年,将士们紫缨兵见得不少,却无人见过谢封,怪不怪?”宋诀陵逼近几分。

    季徯秩退开一步,道:“沙场死生不由人,如若见谢封者皆死,也实在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宋诀陵伸手去扶他的腰,不容他再退,道:“虽说是这般,但沙场用兵使计本就环环相扣,一人之错牵连的可能就是千万人。只要谢封一人决定反,满营兵士反或不反,皆只剩了一条死路,因而亦步亦趋跟着造反也不足为奇。但若有人假扮谢封传其令呢?”

    季徯秩无言辩驳,只推开宋诀陵的手沉默地听他继续说。

    “当年李连奉旨诛谢家九族,在谢府里头翻出来一大摞事关其通秦叛国的信件。然他妻儿却咬死了那不是他的字儿。时人皆以为谢家人逢场作戏,不过为求一线生机,”宋诀陵放任季徯秩那簇黑发从他指尖溜去,从容道,“但同为鼎西王的李连怎会不知道谢封的字是何般模样?他清楚那信上的根本就不是谢封的字,却不敢不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谢府里外都见着了血光。”

    “齐东野语。”季徯秩仰面蓄起笑来,哄他道,“二爷,这般好听的话您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侯爷觉着是在下道听途说?”宋诀陵干笑了声,“实在是对不住,我可没工夫编故事伺候侯爷,这是李连亲口同我爹说的。”

    季徯秩眸色一凛,仍旧没松口:“纵然我信了你这话,也弃不掉李王许是难忘故旧,要为谢封留个清白身后名这一可能。”

    “好,那我问问侯爷,”宋诀陵对上季徯秩那对欲探究的瞳子,道,“谢封当年黄沙之间戏斗秦兵的谋略还在兵书上记着,他又熟悉鼎州四营的分布,怎会蠢到如此地步绕开莳李营,往那四家包围圈里钻?”

    季徯秩依旧淡漠:“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还能算失么?”宋诀陵恨得唇都在颤,厉声道,“这是找死!况且谢封自个儿蠢也就罢了,蘅秦那骁勇好战又老谋深算的帝王如何就能信了谢封这手上沾了不知多少秦人血的仇雠?!”

    “吼什么?”季徯秩脑子里乱得很,只岔开话题道,“你有枢成一十五年的战事图么?”

    宋诀陵自觉乱了方寸,只遮去了凤目吁气,手挪开时面上已再度挂上了笑。

    他将墙上挂着的前朝名迹尽数掀开,露出了一张张极尽了然的战事图来。

    山川地势,城营分布,清清楚楚。

    花瓶里插着,墙上挂着,书里夹着,然他像是觉着还不够,只将紫砂画筒与长匣当中的东西唰啦倒出。

    成百上千张战事图显露于季徯秩眼前——全是有关枢成一十五年那场战事的。

    那些个宣纸被寒风吹得乱飞,将屋中地面铺了个严实。这是何等的疯狂的偏执,叫季徯秩都生了些莫名的怖惧。

    宋诀陵扯住季徯秩的衣袖将他拉近了,挑了一张还未着色的,拿出红墨,圈圈画画。

    “从这儿瞧起,”红墨落在那图左缘,宋诀陵道,“自西向东四营循序为烽谢营、释李营、悉宋营与金月营。谢封的封地处于至西端,统共掌管着五座城。该地南部虽与乾州相连,但鼎西与乾州之间隔着耸入云天的栖凰山脉,也就是说南边根本就没有能够绕过李连封地到达鼎中的路,所以谢封要与蘅秦兵一同攻打鼎中势必要从北部大漠走。”

    “烽谢营并非皆为骑兵,从鼎西走至鼎中再加上修整之日,少说都要二十余天。”季徯秩算着,“这么一支庞大的军队要想不被释李营的游奕使发现,那还得再往北走些。”

    “是,哪怕人人皆纵马都要耗个近月。”宋诀陵带笑道,“一个月对一个兵营来说是多大的空缺,那时不时便派兵到烽谢营探查的释李营会发现不了么?”

    “可谢家军谋反乃千万人有目共睹,你又能如何解释?”季徯秩道。

    宋诀陵用指腹抚平了他的眉,说:“如若这些谢家兵马待启州事发后才行动,原是打算去打蘅秦兵的,那就很好解释了——蘅秦兵先攻打鼎州,叫战事爆发,待消息传到鼎西,鼎西势必要派出几队人马前去援助。可是援助鼎中固然重要,烽谢营的大部分兵力也需得留在原地守住鼎西。也就是说,只要策反这离营的几队兵马,传到缱都的便是‘谢封反’。再加上若是彼时烽谢营的将领亦不在营里头,那拿到了虎符便可调动留营兵士,不论是受虎符驱使还是遭流言胁迫,这营里头的士卒皆是不能不反。”

    季徯秩蹙眉瞧着那图,缓了一阵子又道:“那么照你所言,蘅秦兵又为何前来。”

    “想不通。”宋诀陵无赖似的把手一摊,道,“所以我不是说了要帮侯爷查的?”

    “但如若谢封真的犯了错,再加上秦王昏了头,一切岂非重归原道。”季徯秩踌躇不定。

    宋诀陵哈哈大笑,半晌笑声停了,他道:“况溟,你信神佛么?你当真信么?但你信也没用,纵然天塌下来谢封他也是一个愚忠之臣,他绝不可能叛君!”宋诀陵蓦地侧目看向季徯秩,那眸子里头的东西深不可测,他悻悻笑起来,“哈……不过,况溟啊,你现今还有选择的余地么?听了我这番话,你若是还是无动于衷,便是想要随意砍几个蘅秦兵权当报仇,敷衍了事了罢?与其自欺欺人,还不如济河焚舟,寻它根底。”

    ——宋诀陵的意思是他若不查此案,所谓报仇也只不过是为了叫自个儿安心乐意,惟有彻查此案才能不论成败,安己心,慰旧人。

    季徯秩闻言笑起来,身子颤着,好似枝上没落尽的秋叶,很快便要遭绞碎于冬风。他咬着牙,拊掌道:

    “不愧是二爷啊,回回都能将我其他可走的路统统堵死。”

    “这样才对啊,链子打结实了,不然一个不小心,可就被咬了。”宋诀陵挑了挑他的下颌,“侯爷啊,看看罢,你张望四方,到最后,还是我怀最暖。”

    季徯秩不搭腔,只闷声抚摸那落了墨的战事图。他于不经意间将唇咬出了血,抬眸望向宋诀陵时,那里头尽是被他再次捆缚的不甘。

    宋诀陵咬住了齿间笑,只似笑非笑地觑着他,道:

    “对了,那喻空山时常找我麻烦,有劳侯爷为我美言几句,叫那头笑面虎安分些。”

    宋诀陵说罢又像个纨绔般,吊儿郎当地把手挂上他的颈子,低笑道:“咱们于人前便仍如往日罢?演戏嘛,侯爷是内行。”

    季徯秩嘴角抽动:“您过誉。”

    那宋诀陵收回手去,自衣桁上取了大氅给他递过去。季徯秩明白此刻他越恼,在宋诀陵眼底就越像条窘迫的狗,便收了恼意,接过来笑道:

    “演罢,愈演愈快活!二爷,咱俩今后还是一块儿醉生梦死啊?”

    宋诀陵瞥他一眼,只拉来个炭盆,蹲下身去把那些图纸烧了,道:“侯爷这手可得好生看顾些,当心废咯。”

    季徯秩冷笑一声,点头说:“劳您挂心。”

    火星子四溅,落在地上,只一瞬便被宋诀陵抬靴踩灭。半晌,他把那些东西烧了个精光,把手拍了站起身来。

    “难得一日清闲,侯爷便早些回府歇息罢。”宋诀陵没回头瞧他,只抬手将那房门开了。

    未融一分暖意的春风霎时扑面而来,揉乱了他的发。他体贴,门开得不大,又因着身量高,将风都堵在了外头,道:

    “侯爷,外边好冷,你披好衣裳再出去。”

    “有劳二爷挂心。”

    飞雪在宋诀陵眼前舞得缭乱,他呼出口白气,道:“若是前年,三月廷试,这时候都快到放榜的日子了……”

    “‘白马嘶风三十辔,朱门秉烛一千家【2】’那缱都的盛况,可难得。”季徯秩淡道,神色有些恍惚。

    宋诀陵说:“当年坊间皆道阿承会夺魁呢。”

    季徯秩喟叹一声:“耽之有锦心绣肠,夺魁不足为奇。若非……”

    “人算不如天算。”宋诀陵伸手接住了雪。

    “天祸到底敌不过人祸。”季徯秩抚着佩剑。

    第035章 颓唐仙

    三年前, 昱析一年三月。

    京城客栈满当当住的皆是进京赶考的书生,儒家之言灌满了缱都的大街小巷。

    徐云承为避免与燕绥淮相看两相厌,在启州的徐府老宅待了几月后, 便跟着他爹徐籍钦来了缱都。

    徐云承幼年是个病秧子, 隔三差五便染些病,未满七月的时候还染上了极重风寒, 徐家托人请了不少名医却日日不见好,一家人的心都仿佛在梁上悬了几日。

    徐云承他四叔徐萧不是个死读书的, 在外游历多了也知城西有位神医, 赶忙差人去请。

    那大夫是个道人, 性子很傲, 看病只许人来他这儿, 从来没有他去寻人的,还不让他人驾着车马来, 脏了他屋前土。

    徐籍钦抱着徐云承在大雨中飞奔,跑得鞋掉在街上都来不及拾。很巧, 他到的时候, 那道医正在门前, 像是知道他们会来似的。

    有时人的眼缘真是不讲道理, 徐籍钦一见那人, 就认准了这就是那玄门道医, 还不待那人反应, 这宰相的双膝已浸没在了屋前泥中。

    这给足了那道医面子,也展尽了诚意。

    那大夫也真就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不过他治病也就罢了, 治好了,指一掐, 还给徐云承算了一卦——此子不得富贵命。

    此言一出,差点没愁白了徐尚书的头。

    徐籍钦忧心他儿子真就命苦,便给他取了名,唤作“云承”,既含承青云上九天之意,亦有“允成”之音。

    如今徐云承虽已是魏風世人称道的才子,但徐籍钦总归对几十年前那道医所言念念不忘,怕徐云承真生就苦命,走不上富贵途。

    因此,下山后的几年里,徐云承身旁总绕着几个教书先生,嘴里不断念叨着这儿那儿。这些先生们直待殿试前日才消停,留徐云承一人清净。

    徐籍钦是吏部尚书,因怕染上什么科举不公的恶闻,便辞了这几年的考官之务,连带着明早儿的殿试也不去旁听了。

    他打点好教书先生后,便启程回启州打点老宅去了,还携了他夫人同他一道,只留他的一双儿女留在府内——徐意清仪静体闲,也识分寸,留她陪他兄长那是再好不过。

    明日虽便是殿试的日子,徐云承倒也不甚紧张。不过他心里却不知怎的隐隐有了些怪异之感。

    午间,他因失神一连打破了府内不少东西,先是茶杯,后是砚台,真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兆象。

    徐云承不是那种信奉无端之感的人,心里不安归不安,书还是照样读。

    眼瞅着夕阳落下,一日就快走到了头,徐云承心里的慌惧是愈发浓了起来。

    夜半,各家已是鞍马稀,徐府门前却马蹄急急。

    徐云承不待侍从敲门请示,便抛下手中书,夺门而出,徐意清跟在他哥后头,步子却迈得也很急。

    府门一开,二人皆失了魂。

    只见马背上一人浑身是血,见到徐云承便哑声哭道:

    “大公子!大小姐!老爷和夫人中途遇匪……俩人皆……皆作古……”

    那人的余声皆被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吞没。

    “作……古?”徐云承霎时觉得天旋地转,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几步。

    怎会如此?

    前日他们还好好地站在他眼前,笑语不绝,风吹起他们的袍摆,抖落满身的春晖。

    他手上打着的灯笼脱了手,“砰”地落了地,摔碎满身光。他扶着门框,这才没倒下来。

    徐意清方闻言,泪便已洒下,倒在他哥的怀里泣不成声。

    徐云承轻握着她的薄肩,恍恍惚惚,竟不知是他撑着徐意清,还是徐意清在撑着他。

    徐云承强压着苦涩,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

    “来人,备马。”

    二人随那人赶去了平州,自此殿试再未走入那徐才子的眸。

    不久,科举布榜,一姓林,名题,字询旷的,连中三元,成了世人津津乐道的“三元郎”。

    布榜当夜,缱都大开琼林宴,整个京城皆被无穷尽的烟火映亮,唯独那披白的徐府内空无一人,烛火尽熄——

    昱析四年,平州。

    午间燥热难耐,行人皆不知躲哪乘凉去了,街上有些冷清。这茶棚里生意也不大好,摆了七八桌,只坐了三桌人,其中两桌坐的还都是独行客。

    徐云承独自饮着茶,打算歇一会儿便回任上。

    身旁那桌上坐了两位狱吏,旁若无人地大谈特谈。

    “你小子听说没?”其中一留着髯胡的人打了个响嗝儿,“当年那声震天下的‘三元郎’林题惹了朝中不少权贵,如今丢了京帽儿,被贬到咱平州来了!”

    “嗬!真的假的?”另一人正犯着午困,不停打着呵欠,“这些个当大官也不懂机灵点儿,这乌纱帽丢也就罢了,还要来平州和我们抢饭碗!”

    “抢不到咱头上!”那髯胡哈哈笑道,“不过听说那人古怪的很,还忒自恃清高,爱拿鼻子瞧人,指不定那乌鸡是觉着自己在宫里逛了一圈就成了凤凰呢!”

    “林题被贬来这儿了?”徐云承思忖着。

    他虽未见过林题,在京城那会儿却也曾听闻那人是紊州才子,并有幸见过他的几首妙诗。

    那人诗文作得极好,不过诗情总有些悲,那些佳作皆像个鹤发老翁在病榻上吟出的苦句。

    徐云承默不作声地品着茶,抬眸恰巧撞见对面桌上一独坐之人的眼。

    那人着一身红衣,用手垫着下巴,另一只手握着茶杯。他趴在桌上,面容白得失了血色,有些病态,喝的分明是茶,却显出一副潦倒酒客的模样。

    虽不像混吃等死之徒,却有些莫名的颓唐。

    徐云承愣了愣,随即挪开了目光。可那人却仍旧用那双惺忪眸子盯着他瞧,丝毫不惧。

    徐云承并不喜同陌路人打交道,起身付了茶钱,拎起佩剑绕过那人的桌子,径自离开了。

    那红衣男子也没甚反应,仍旧喝着他的茶,还瞧着那徐云承方才坐着的那个地方。

    徐云承这才松了口气,想到那人发痴之时眼神恰好对上了他。

    待徐云承走远后,那人才喃喃自语道:

    “我不信这世道真有将黄金永埋粪土之下的本事儿。”

    徐云承进了刺史府前院,将平州各县文官考绩交给刺史冯起后,便打算到隔壁房里将那些在他离任期间补官代行之事再理一理。

    “徐功曹,你且慢。”冯起大饮了口暑汤,这才悠悠道,“你知道罢?京里来了新官,也是个功曹,叫林题,字询旷的。这会儿该到了。你去门外候着,接一接。”

    徐云承垂头领命,没多言。

    这本不是他该干的事儿。

    新官上任要见的是上头,哪是他身旁的属吏?

    若是为了迎人,派一侍从小吏领领路也就罢了。何必为难他一压了满身公务的,站在烈日下侯人?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自打他刚赴任时起冯起便将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往他头上抛,像垒稻草般往他身上堆。

    而徐云承只管默默受着——他要养家糊口。

    那些俸禄是他撑起徐家的一根柱,身子可催,柱不可折。偌大的启州徐家,不复往昔辉煌,已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什么二叔、三叔皆是道貌岸然之徒,自打分家之后已不再过问侄儿侄女的生死。

    于是徐云承便只得靠他自己撑起这徐府。

    纵然他已将徐家在缱都的房屋田产变卖,也削减了家丁,但除了置办丧事,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等花销,一来二去也将积产耗去许多。

    他只得在平州省吃俭用以换他妹妹与往日无异的生活,将苦渣嚼碎了往腹里咽。

    可谁知缱都太后一唤,便将徐意清锁入了那宫墙。

    正值三伏天,撑伞多少有些失了礼数,徐云承便空手在刺史门外候着。

    烈日下的一袭深青官袍,被骄阳缀满了蝶黄。

    约莫半个时辰后,街上热气才隐隐约约蒸出个人形来。

    那人红衣似火,白面堆满了笑。他用一把红伞遮去了燥日,走得又急又快。

    “这不是方才茶铺里那人儿么?这般瞧来倒有些精气神了。”徐云承心想,忽又一惊,“难不成他便是林询旷?”

    思忖着,徐云承忙弯腰作揖,还不待他搭上一句,那人已伸手用伞给他遮去了阳,开口道:

    “无缘无故作什么揖?就我这般破落户,也值得你曲意逢迎?还不起身,难不成是想我给你跪下么?”他握着徐云承的肩,将他身子扳了扳,“日烈,你杵这儿作甚?”

    那人走的快,话说得也快,其中还捎着莫名的关切。

    “候新官。”徐云承又矮了矮身子。

    “姓林,名题的?”那红衣人问道。

    徐云承点了点头,便被那人扯着袖摆朝前走,边走还边道:

    “侯个屁!这些大官折腾人也不懂换些像样的招……嗬!我读了半辈子书就没见过这般荒谬的礼数。”

    见门口的侍卫要拦,那人倒也不慌不忙,从容地自袖袋里拿取出任命书,风风火火进了府。他照着新官该循的规矩去拜见冯起前,还不忘回身叮嘱徐云承道:

    “耽之,你于廊内等等我。”

    这口气听着是没半点要同他商量的意思,徐云承只得点了点头。也不知林题使了什么招儿,平日里那总换着百种花样刁难新官的冯起,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便将他放了出来。

    那林题出来时还一副病弱的苍白模样,待合上了门又扫去满面倦容,轻快道:

    “耽之,我是第一次来平州,人生地不熟的,你送我一程罢?这事儿冯大人准了,不过我想着,还是得问问你。”

    徐云承一愣,应允了。

    二人上了马车,朝这林功曹日后住的宅子行去。

    林题见徐云承无言,开口笑道:

    “觉着我这人可奇怪吧?一会瞧着像是病鬼似的,一会看着又似是无大碍,精神得很。”

    徐云承闻言也笑了,“‘君知天地中宽窄,雕鹗鸾皇各自飞【1】’人间自有百态,哪里奇怪?”

    “你当真通透。”林题粲然一笑。

    通透?

    徐云承脑内忽又闪过燕绥淮那痛苦的模样,一声“你竟促狭至此”好似利刃一寸寸没入他的胸腔,揪着他的血肉,穿破他的背来。

    林题见他面色有些发白,又不说

    话,便用手在他眼前扫了扫,“怎么?可是身子不适么?”

    徐云承头往后靠了靠,笑说没事,顿了会儿,问道:

    “询旷,你怎识我?”

    “嗨哟!‘天下谁人不识君【2】’?”林题拿伞点地,“甫十二,一篇《云端》名动京城的不是你?当年你下山,回了趟京城,满缱都的太学生都涌到你常去的那茶楼里听你与友人行茶令、对诗……那盛况恐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还有……”

    林题滔滔不绝,却没提科举揭榜之日,他这状元郎成了那琼林宴上的逃客,骑马跑遍缱都,只为寻着徐云承的一道影子,最后也只能在烟火烂纸中败兴而归。

    徐云承闻言只道:

    “这般往事不值一提,哪比得上三元郎?”

    “那些考官是‘瞎子拜见岳父’!”林题道,“满纸荒唐,谁知竟称了他们的意!”

    徐云承闻言笑了,“你这人,将我往青云上捧,倒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叫我怎好意思应?”

    “本就踩着实地说话,你听着便是。”林题笑道,“耽之,耽之……你这字可有趣,怎与你的名反着来?”

    徐云承隔着官袍抚了抚颈上系着的瑕玉,道:

    “先考妣费尽心力,才思得‘云承’一名,如今故人不再,世事仍旧。耽误耽误,何事顺?我便遂了这命途,自取‘耽之’二字。”

    “耽误?我不信。”林题用他那双明眸直直地盯着徐云承,“那在泥塘里翻滚之人只会是我,不应是你。”

    “何出此言?”徐云承对林题那有些萎靡的念想感到困惑,“同是天涯沦落人,若比才情,难分伯仲。若言治世,这么多年我不过一个芝麻官。你我之间究竟有何不同,值得你如此高看我一眼?”

    “万般缘由,犹重其一。”林题握着伞的手攥紧了些,“你听么?”

    “愿闻其详。”

    “你才气顶天,又心怀苍生,而我呢?”林题干笑了声,“你许会觉着我在赌气,但……我实在已无心以满腔豪情浇灌魏風这棵朽木,自打那群权臣将我祖母逼死后,这里已无我的归处。”

    徐云承垂了垂眸,“朽木未尝不可抽新枝……这魏家天地如此辽阔,你会寻着你的归处。”

    “找不着的……朝堂不容我。”林题苦笑着,“那么我也不愿再容这魏家天下。如今我宁愿在泥潭里束手打滚,也决计不想豁了命去为那群疯臣谋一个太平盛世,他们总得尝尝苦头!”

    徐云承一时竟不知用什么话来劝他,只道:

    “与我同行不好么?”

    “耽之,你生就一副正直骨,那便蹀躞万里,莫要惧水深夜黑。”林题道,“还有莫要再劝我。若是往昔,听闻你这大才子愿与我这无名之辈同行,我定会欢喜得连命也不顾,只管随你去闯荡,但我如今已是身心俱疲。”

    “耽之,我生就贱骨,幼时爹娘将我抛在街头不管不顾,若无祖母,我恐怕半辈子都在跟野犬争食。我原想待我及冠为官之后,定能脱下一身贱皮囊,让我祖母过上好日子,可谁料仍是逃不开乞食的命。从前是为了饱腹,后是为了挽魏家于狂澜,可谁料竟害得我祖母被奸人杀害……”

    林题朝他笑,那双眼倏然有了几分浊,里面有恨,有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无奈与疲惫。

    “那时我便知我的命握着却改不了,还不如当一个颓唐仙来得痛快……”

    “既然圣上逼忠臣作狗,那么我不愿再做忠臣,就当一条泼皮狗,摇尾乞怜,坐吃等死。”

    林题之言铮铮,无一不在要徐云承明白:他这人,已走到了崖边,拉不回来的。

    第036章 鸿门宴

    稷州向来安定, 大多时候龛季营里都没什么大事儿,但日常练兵可不能落下。

    到了夏至日,营内热得如同罩了层笼盖, 蒸得人汗流不止。

    龛季营里可分作三军, 宋诀陵手下的兵最好认,一个个学着他们那鼎州来的将军光着膀子, 一点儿也不知害臊。

    宋诀陵刚来营里那会儿,他手下的士卒都不大服他——一个从前只知留连秦楼楚馆, 整日嬉皮笑脸, 艳名还远播十六州的浪荡子懂个屁?他除了生得高些, 脸俊些, 也没什么了。

    他们原是这么想的。

    后来他们一个个被宋诀陵刚来时那张冷脸给唬住了——那真是一点儿好脸色都没有, 冷得跟雪融天似的。

    不过虚张声势谁不会呢?还是得看本事儿。

    可那缱都来的宋二爷,手上那力道, 那剑术,那骑射, 单拎出来皆是上乘, 根本就没有可以让他们挑剔的地方。

    更何况那二爷处久了, 那是真重义气, 心里也像是有一把戒尺似的, 在军营里既不讲浑话也不摆阔气, 与将士们同寝同食。

    后来他们便死心塌地跟着他了——宋诀陵赏他们一抹笑, 都能令他们整日乐得飘飘然。

    不过这些时日皆是宋诀陵副将栾汜在帮他打理军营事务,他人不知跑哪去了——

    宋诀陵在熹文城最好的酒楼内摆好了宴,托人请来了那占山为王的余国县令梁尘。

    梁尘本就是余国一位承了祖荫的贵胄, 从前当纨绔,今朝当昏官, 在这熹文城里舒舒坦坦地住着,没少干欺男霸女的事儿。

    那人在魏風住久了,对宋诀陵也略有耳闻。

    他听闻宋诀陵被派来稷州后便想着无论如何都要见这宋二爷一面——毕竟都是纨绔,总有相通之处,况且多结识些有权有势的魏人,他这官位也坐得更稳些。

    谁知一觉起来他竟撞了大运,那宋诀陵的请帖已送到他府里来了。

    “呔!一群夯货!有这等好事也不知早些唤醒我!”梁尘展开手让下人伺候他穿衣,“我若误了这宴,回来便拿鞭子抽死你们!”

    他洗漱净面了许久,直至那张小白脸被搓出了几分血色,这才挪着那因宿醉而有些虚软的脚上了马车。

    他来到酒家时,以将至未时,但宋诀陵还在席上坐着,见他来也不作揖,只笑着朝他招了招手。

    这流氓习气可真真得梁尘的心——他就怕宋诀陵是个喜摆阔气,还讲究繁琐礼节的世家子弟。

    “梁大人,快些坐!”宋诀陵撇嘴笑着,虽不停地招呼店小二做这做那,自己却始终没站起身来迎客。

    落拓不羁,野调无腔。

    好!

    梁尘欣喜地落了座,还没把那椅子坐热,宋诀陵已将一坛美酒摆上了桌。那封酒的布一揭开,满屋皆浮起了浓烈的酒香。

    梁尘如虎狼般盯着宋诀陵给他斟的酒——他才没心思琢磨宋诀陵是如何知道他爱酒的呢!

    “宋将军!”那梁尘咽了咽唾沫,眼睛不住地往那酒上瞟,“您初来乍到的,我没能来迎您,心里有愧啊!”

    “嗐!我今个儿来这熹文城,为的是与梁大人您吃酒,何必扯些什么迎不迎的!”宋诀陵将酒杯往梁尘面前推了一推,“稷州这弹丸之地除了梁大人,只剩了些腌臜泼才!哪还有人配陪我?”

    那梁尘受宠若惊,连连称是。

    这月内,宋诀陵一挑着闲日就拉梁尘出来吃酒吃茶,那一坛坛美酒清茶灌晕了那有几分精明的县令,没多少时日二人已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一日,梁尘忽隐秘地向宋诀陵说道:

    “落珩,问你个事儿!”

    “尽管说。”

    “你……常在那龛季营里呆着……”那梁尘嘿嘿一笑,“没少见那季侯爷罢?”

    “喔!他啊?常见!”宋诀陵喝了口酒,“怎么,看上了?”

    “欸!你别提还真是!”梁尘抿了抿唇,“前几日见着了!他着素裳来熹文城布粥……那身段!嗬!果真是美人自皮到骨,连心都是美的!”

    “是了,我也瞧见了!就那般盯着,心里头都痒得很了!”席间一没有眼力见的纨绔咂嘴道。

    那人眼一转,发现梁尘正瞪着他,只得慌忙改了口,“不过他不是我这混球能碰的,怎么都得是梁大人这种……”

    梁尘闻言这才笑了。

    “美?我倒没有龙阳之癖,瞧不出来他的美。不过听着你说,那滋味儿恐怕和我瞧见花魁之感别无二致。”宋诀陵动筷挑着菜,顺嘴道,“但……只是瞧着,梁兄便满意了?总得尝一尝才能食髓知味罢?不然我给你安排安排?”

    宋诀陵之言正中他下怀,梁尘将宋诀陵的肩一揽,欢喜道:

    “落珩,知兄莫若你啊!可是……那美人他若是不从……”

    “梁兄,你这么大个人儿,不该不懂罢?听闻余国楼里卖的药可烈了……”宋诀陵抬眸瞧他,卧蚕尽处是那上翘的眼尾,一双丹凤眼笑得凛然中带了点邪气。

    要不是宋诀陵生得过于高大,不然梁尘又得心猿意马。

    不过话是这么说,但季徯秩身形修长,本就不是柔弱身段,虽比不上宋诀陵,却也比梁尘高上几分。

    所以,说到底还是因季徯秩那脸过于蛊人心。

    席间一群余国的纨绔讥笑起来,举杯祝梁尘事成,宋诀陵轻抬杯,笑着饮下了酒。

    两日后,梁尘照旧与宋诀陵在厢房里吃酒,但还没饮至半醉,便有二人推门进来搅了他的兴子。

    “哪个戆头戆脑的奴才,我……”梁尘刚要骂骂咧咧地拿鞭抽人,谁知却愣住了。

    一人瞧着姿容如仙,一人瞧着面容如玉——这是季徯秩与喻戟。

    那梁尘眼睛都看直了。

    他知道宋诀陵办事快,但谁知他一下便将那笑面玉公子喻戟也一道请了来。

    “梁大人。”季徯秩笑道,“我们可否落座?”

    “快……快些请!”那梁尘似是醉在季徯秩那清然嗓音中般,赶忙收拾桌上那些喝完的酒罐,又唤小二过来添菜添筷。

    不过他心里又不由得升腾起了些埋怨之意,小声同宋诀陵道:

    “落珩,你也真是!也不提前知会我声……那药!我可还没备好呢!”

    “没事儿。”宋诀陵淡定地瞧着季徯秩笑了笑,低声向梁尘道,“我有。”

    梁尘这才舒眉,畅快笑了起来。

    那季徯秩坐在梁尘对面,吃酒豪气得很,喉结滚动,那清酒便缓缓入了腹,还有嘴角漏出的一行酒顺着玉肌滑到了颈上。

    梁尘瞧着他,一口酒闷在嘴里忘了咽,烧得他嘴疼心颤。

    他又见自己那几个色胆包天的近卫站在一旁也红着耳根瞧,登时怒不可遏,把他们一股脑全轰出去了。

    宋诀陵眼里盛满了不浓不淡的情绪,给季徯秩递了条帕子。

    谁知季徯秩不仅用那帕小心拭去了身上酒痕,面上笑意还更浓了。宋诀陵不喜他那副得胜般的表情,便垂下眸来。

    “二爷心细,不像我,一介粗人,总忘携帕。”

    “整日在秦楼楚馆里躺着,总得学那么两招,不然可讨不得姑娘家欢心。”宋诀陵靠着椅背,翘着腿。

    “二爷整日寻花问柳,懂的虽多,倒不如梁大人好。”季徯秩朝梁尘笑着点了点头,“大人瞧着便是个专一的好人儿。若我是女子,指不定便从了梁大人呢!”

    季徯秩这么一夸让梁尘心里虚的很——他可是青楼常客!

    不过方才见宋诀陵与季徯秩相处和睦的嫉妒心气也被他一席话拂散了。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瞥见了一旁候着的下人,忧心一会儿他们举止有失偏颇,令他失了面子,便将那些仆从也挥手遣走了。

    “其实罢……季侯爷……”梁尘佯装从容,用指腹摩挲着杯口,道,“男子之间也有乐子可寻。”

    “那是自然!”季徯秩笑道,“耍刀枪,弄□□,相搏相斗可不有趣?梁大人想同我比试比试么?”

    梁尘一听有些急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这种见血的……不是……也不一定不见血……”

    “哦?”在一旁安静许久的喻戟那笑僵了一僵,但仍死撑着开了口,“那是如何?”

    梁尘瞧不出来,但季徯秩可知道,喻戟现在恨不得一棒子打死这色胚呢!

    “就是玩……玩……下棋嘛。”见那二人齐刷刷抬眸瞧他,像是要寻出下棋下得见血的法子,梁尘那脸涨得通红,拿手肘撞撞宋诀陵,低声道,“落珩,药,药,药!”

    宋诀陵不紧不慢地在袖袋里翻了一阵子,急得梁尘冷汗直流。可那梁尘等了好一会儿,那宋诀陵却将手一摊,道:

    “梁兄,对不住啊!那药我许是忘府里了。”宋诀陵轻声应了句。

    这么些日子,梁尘是真把宋诀陵当了兄弟——他虽窝囊,但还有几分没用的义气,他再急也不能将气撒在兄弟身上不是?

    梁尘只得将脑袋耷拉下来,兴致缺缺。

    宋诀陵应完后,忽又扬起声来,解围道:

    “沙场之上,刀光剑影不绝,车马乱横,血跟泼水似的。然棋局上亦有车仰马翻之际,如何能不见血?”

    “原来是这个道理……梁大人属实有才。”季徯秩道。

    嗬!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是宋诀陵的功劳,季徯秩却把高帽往他梁尘头上戴,也就宋诀陵不恼!

    梁尘听那番话,嘴已快咧到了耳根。

    “梁大人,这棋我们日后再挑个日子下。”季徯秩拿手支着脸,笑道,“再跟您商量件事儿呗。”

    “侯爷请说!”梁尘见季徯秩言他们还能再聚,便又提起了兴致。

    “这熹文城……”季徯秩直直盯着他,笑道,“您打算什么时候还啊?”

    梁尘那眼睛倏然瞪大,立马正色起来,警惕道:

    “侯爷,您知道的罢?如今这熹文城里住的大半都是余国人……况且当年那事儿余国也出了份力。今个儿你们如今这般急着撤人是不是有些……得鱼忘筌了?”

    季徯秩眼一弯,不疾不徐,道:

    “梁大人,撤人倒是不急。不过您也知道的罢?魏風乃寸土寸金的宝地,贵国白白占了熹文城那么多年,难道不该付付租金?”

    梁尘刚想插话,谁知季徯秩那嘴伶俐得很,还不等他思考出个应对之法,便又速速接道:

    “可是谈钱多俗呐!听闻贵国盛产铁石,不如就付铁罢?您看如何?”

    梁尘直眉楞眼,心里恨道:

    “这崽子,明知道如今各国都在打仗,我余国正想凭那铁在三国之间大捞一笔……他若真从这拿走了铁,再向魏風皇帝谎称是从余国买来的,抬抬价,可不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这下梁大人可决计不敢再于宋诀陵他们面前吹嘘什么美人自骨到皮都是美的——季徯秩这心黑得滴血呢!

    他拿帕子抹了抹额前汗,结巴道:

    “侯爷,您……这跟我说也没用,您也知道我就是余国一县官呐!”

    季徯秩笑意褪去,将玉杯“砰”地往桌上一砸,厉声道:

    “什么县官?梁大人!我没听清!这魏風的地盘,哪来的余国县官?”

    季徯秩眸光一冷,又用掌狠狠拍了一下桌面,又是“砰“的一声。

    “梁尘你好大的胆子,竟想占山为王,画魏为余,掀起两国之战?!”

    梁尘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不知如何是好,就差哭着求饶了,只得颤颤巍巍道:

    “侯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啊……对于还铁一事……小人……小人是真的无能为力!您不如去见见我朝天子,再好好商谈此事儿,成……成么?”

    季徯秩身子一软,倚靠在椅背上,俨然一副病弱美人的模样,眉蹙了蹙,柔声道:

    “哎呀,说是这么说……我可是听闻魏風人到余国京城去,一路上所需的令牌可难得咯!没有一年功夫,那令牌呀,怕是拿不到啊!”

    梁尘咽了口唾沫,寻思着发发慈悲将手中令牌给了那侯爷,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犹豫了半晌,他才小声道:

    “反正我不拦您过我这关,剩下的路你……您便自己想办法罢,我也是无能为力。”

    宋诀陵坐在梁尘身侧,用右手几指环着一酒杯,在那儿轻轻吹着那酒的热气。他将左手按在剑上,腰间倏然发出“铿”地一声响——那是剑出窍的声音。

    梁尘惊了一惊,道:

    “落、落珩,你这是做甚?!”

    “没事儿,这几日光顾着吃酒了,少去军营里头,突然想起剑出鞘之音,想来觉着怪好听的,就弄来听听声罢。”

    梁尘实在不知宋诀陵瞧上去人模人样的,不知还有多少怪癖。

    余魂未定,那瞧着温润如玉的喻戟又笑了起来,自怀中取出一纸,道:

    “听闻梁大人不仅在余国东疆吃空饷吃得很欢,就连送往魏風的佳宝也敢乱扣?”

    “什……什么?你血口喷人!”那梁尘见自己被栽赃霎时怒不可遏,就差跳起来了,那喻戟却在对面拿剑往他膝上一竖,压住了他的腿。

    梁尘方想叫身旁近侍前来,将喻戟和季徯秩俩人给他捆下去,却发现厢房内除了他们四人,其他人全被他赶出去了——色令智昏啊!

    喻戟将长指放在薄唇前作噤声状,缓声道:

    “安静点罢!可别乱说话。”

    “我们也相信大人您什么也没做呀!不过这私扣贡品可是件大事儿!谁想要到嘴边的珍馐却生翅飞了呢?我们没有余国令牌,虽不能将这事传到余王那儿,但传到魏王那儿总行罢?”季徯秩用玉指往梁尘肩上点了点,又拿剑鞘往他后颈上轻轻划了划,“到时候为了魏余同好,还不知余王要护着谁呢!您说对不对啊,梁大人?”

    梁尘脸色难看得紧,那手肘轻轻撞了撞宋诀陵,向他求助,哪知宋诀陵却眦笑道:

    “梁兄,恐怕我剑还没抽出来,你脑袋便先落地咯!咱们还是别冒这个险罢?”

    那余国有名的纨绔哪里见过这般世面,霎时涕泗滂沱,向对面二人哭道:

    “小人错……错咯!二位大人绕我一命。那通行令牌,小人有,小人有!执此令便没有人敢拦着您的车马……一会儿小人便让人去取!”

    季徯秩压他肩的手重了重,嘴角勾着,道:

    “嗯……一会儿?”

    “现在……现在还不行么!”那梁尘已是欲哭无泪,喊道,“来人啊!把我那煊蛇令拿……拿来!”

    那些下人急匆匆策马回府,很快便将那令送来了。推开厢房门的时候,屋里头四人仍旧吃着酒,只是他们那梁大人接过令牌的时候,手都在抖。

    那些下人先前被他们主子骂狠了,如今长了记性,哪敢再多瞧,只当他是吃酒有些醉了,赶忙退下去了。

    那季徯秩从那绝望之人手上接过了令牌,起身要走,临走时还朝梁尘笑了笑,道:

    “梁大人方才有句话说得不对。”

    “什么?”

    “您仔细数数,这可有三位大人啊!您糊涂了!”

    那梁尘惊恐地望了望,就怕从哪又钻出个人来,可仔细瞧了瞧这屋子里除了季、喻二人与他和宋诀陵便不再有其他人了。

    谁知宋诀陵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跟着那二人出去了。

    “后会有期,梁兄!”

    梁尘生平这才有了真拿鞭子抽死人的念头。

    第037章 行同途

    拿到令牌后, 喻戟策马回府,着手准备出使余国需向上呈递的文书去了,又留下了季徯秩与宋诀陵二人。

    上次俩人吃了亏, 这次学机灵了, 没再骑着马来。

    但为免车马搜查误事儿,他俩便都唤人将车停在了城门之外。这酒楼距城门可有着好些距离, 此般二人又得同行一段路。

    眼瞧着面前车马不绝,二人只好于原地驻足。

    二人无言一路, 眼下又走不了, 等得烦了, 宋诀陵就先开了口, “今日见识了侯爷勾人的本事儿, 实在是令在下大开眼界。别人吃酒入腹,您倒好, 专喂给衣裳吃呢!”

    “哈……有心人瞧上去自然觉得开眼界。”季徯秩笑着将耳边碎发往耳后别了别,“不过还得是有心人才瞧得出。像阿戟这种单纯的, 只觉得我是人傻心粗呢!”

    “你二爷就是有心, 怎么了?佛门清净能养出侯爷这般多情种, 烟花柳巷还养不出个有心人来了?”宋诀陵自嘲道。

    季徯秩闻言也笑。

    “你有几分把握, 皇上会让我们离营?”宋诀陵垂眸瞧着地面, 跺了跺靴上土, 又道, “他就不怕你叛逃余国或是搬余国兵来砸他自个儿的脚?”

    “你当人人是你,疑神疑鬼?我和阿戟没求过陛下几次,我俩若开口求他, 那件事儿若非逆了他的愿,多半会成。”季徯秩笑道, “陛下惧的从来不是我会生二心,而是忧心我哪天被什么坏东西给害死咯!好比二爷您这种,整日张牙舞爪的。”

    “我坏,你太子哥哥可好!”面前车马渐疏,宋诀陵朝前迈了几个大步,“快些跟上来罢!小心那梁尘冲出来拉你同归于尽。”

    “梁大人要拉怎么都该拉二爷您这种骗人感情的罢?”季徯秩在后面跟着,嘴里突然没头没尾地蹦出一句,“许家那婚事……”

    “婚期又推迟了……付大小姐那病才好不久,又染了风寒。”宋诀陵没回头,轻道,“恐怕病愈后,还要调养好些阵子,怕是连今年的吉日都赶不上了。本不是多病的人儿,怎么碰上冲喜的好事却又这般弱不禁风起来……”

    “是么……如此付姐姐可是受罪不少,阿焺可又要伤心咯!”季徯秩苦笑道,“他小子恋慕付姐姐那么多年,好容易熬来婚书,如今却又出了这档子事儿。”

    “这算什么……付溪才是真惨,又喜又悲的,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笑?”

    “他心里就没有能配得上他妹的,婚期推迟他可乐呵!”

    “都这样。陛下也可疼逢宜公主了!”季徯秩莞尔道。

    “陛下,陛下,陛下!你也忒痴情!再喜欢,也不懂藏着掖着点儿?把那人挂在嘴边,动不动就说,也不怕掉脑袋!”宋诀陵步子迈得更急了,似是不想再听,“人就一个脑袋,上了刑场咔噔一下便没了。你不怕,我怕,成么?”

    “生什么气?”季徯秩仍旧喋喋道,“前些年,先皇想把逢宜公主指给您,可把人吓了一跳。不过你倒不识好歹,难得一个结皇亲的机会,您竟敢抗旨不从……”

    “喔!‘树有生疤长结,人有头疼脑热’,听侯爷意思是不让我生病了?吉日误了又不是我的错!正好你那太子哥哥也舍不得逢宜公主,到最后那婚约可不是被他亲手给解了?”宋诀陵冷笑道,伸手将季徯秩从身后揽了过来,“不过先皇安的什么心你不懂?他想断了我入朝为官的路,把我锁在京城那公主府里头,让我永远都飞不出这缱都,做梦!”

    “直接说实话不好么,绕这么大的弯子作什么?您若真想成亲,就二爷您这身量,哪个没长眼的病敢缠上您?”季徯秩伸手将宋诀陵放在他肩上的手挪开,“不过……就凭二爷您在外那响亮名声,换做是我,若愿把我妹妹托付给您也就怪了!”

    “侯爷说话可好听!”宋诀陵笑笑,手上又使了使力,“那咱俩一个‘衣冠狗彘’,一个‘祸水侯爷’可不配么?”

    “哪里配了?”季徯秩笑了笑,握住他的手,“您这说的什么话?禽兽也能配人?”

    宋诀陵头一歪,笑得纯良,“我就喜欢开先例。”

    “我不情愿。”季徯秩淡道,“季家会绝后的。”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宋诀陵咧嘴笑着,“不过我爹可凶,不如我俩来个私奔,远走高飞?”

    “我猜猜,远走去哪,去鼎州寻死罢?”季徯秩那双勾人眼笑得弯似月,“您那眼若非开了光,怎么会瞧上我?毕竟狗眼看人低嘛!”

    宋诀陵握着他那折扇便要去敲季徯秩,“嗯?就跟侯爷别了这么几天,还学会骂人了?一句也就罢了,还说个不停,这是堵不住了?”

    “倚仗二爷,如今有恃无恐了。”

    “我看你是懒得逢场作戏了。”宋诀陵松了他的肩,摸着了他的手,“走罢!”

    “我何德何能,能牵二爷的手?”

    “你二爷大度,你就受着罢!”宋诀陵大步朝前迈去。

    不过没走几步,两人的手都有些烫,宋诀陵便松了季徯秩的手,各走各的了。

    到了那两架马车旁,也就各上各车,各回各家。

    然而不知季家家仆跟季徯秩说了些什么,季徯秩一点儿不见外地掀开宋诀陵车的帘子。

    那驾车的栾壹见是他公子榻上的美人侯爷,便没敢拦。

    宋诀陵起先还在车里闭目养神,整个人坐得像一尊佛。听到有人进来,也不动丝毫。

    “二爷心宽。”季徯秩笑道,“若我是个刺客,不知是谁先死?”

    “知道是你,才这样。栾壹可还在外头呢,他可不是个废人。”宋诀陵舒开凤目,平静地瞧着他,抛却一身流氓气,有几分阡陌间瞧不见的矜贵与被压抑下的张扬,“况溟,说罢,你来有何事?”

    没有阴阳怪气唤他一声“侯爷”,也没有用甜腻的口气黏出一声“阿溟”。

    季徯秩愣了愣,觉着那“况溟”二字被从宋诀陵唇舌间推出时是那样清脆好听。

    “林大人他怎会被贬到了平州?皇上好容易寻得一个犯颜敢谏的骨鲠之臣,更何况他还出身草野。”季徯秩调整坐姿,理着衣裳,“权臣再闹,皇上也不该不明事理。”

    “你若信他,便需信他自有打算。他这么多年一直没用耽之,恐怕也自有其理。”宋诀陵道,“这下俩才子齐聚平州,你我只管看着就是。对了,让你问柳师叔的那些事儿,你……”

    “都办好了。”季徯秩瞧着窗外飞去的花草,听着马蹄踏地,吹着风,顿了顿又道,“没过多久,明素便要到这儿了罢?”

    “稷州有什么好查?他这监察御史不出一月便该走了。”宋诀陵瞧见季徯秩颈上的细汗,将折扇抛给了季徯秩,“天热,借你扇风。”

    “明素到这儿的时候,若无意外,你我应在余国了罢?”季徯秩笑着展开扇,“可惜了,许久未见,我还想瞧瞧他的脸呢。”

    沈复念,字明素。

    “侯爷,真是单纯的可以……今非昔比,也就只有你还揣着这心思了。”宋诀陵淡淡瞥了他一眼,“如今见着监察御史有几个官能欢喜?清官都怕被他无故参上几折。如今沈家双子一人是北衙大将军,一人是监察御史,更别提他们那正当着刑部尚书的爹。不过皇上此般将九家中最弱的那沈家扶了起来,可让当年那差点没入赘颜家的沈印好威风,如今沈家恐怕就差把得意二字做成匾,挂府前招摇了。”

    宋诀陵将季徯秩伸过来为他扇风的扇子转了方向,推了回去,又道:

    “不过吃太开可不是什么好事,在这魏風九家中,还有多少人窥伺着要分一杯羹。沈家至今还没人去碰,一来是因他们没傍上皇亲国戚,终还是差点儿火候。二来估摸是其余八家瞧着他们还有些用处……”

    “二爷此言差矣,谁说只有攀上皇亲国戚才有人妒?北衙大将军这是多大的分量?”季徯秩抿唇又是一笑,“再说,颜阳雪这一大理寺卿处处被他姑父沈大人压着一头,少年意气都快被消磨没了,心里憋屈得很,这口气颜家如何咽得下?”

    “那又如何?颜、沈二家自当年沈印联姻以来就是同船蚂蚱,如今六扇门已被这二家占去了两职,沈复念就是照着他父亲画的路,朝御史大夫一职走的。来日若真顺了他们的意,这魏家能否‘明镜高悬’可都握在他们手上了!哪里还管颜阳雪一人的心思?”宋诀陵顿了一顿,“倒是向来和沈家不对付的史家要急跳脚了罢?獬豸向来是瞧不上狐狸的。”

    “瞧您这话说的,除史家外其他缱都八家,哪家能和那高节清风的史家对付?人家可一个都瞧不上啊!不过难得人家肯高看二爷您一眼,你又不识好歹了罢?听闻您死不肯赏脸,把宋大将军气得够呛。”季徯秩笑道。

    “何止是气?几棍子差点没把你二爷我打死。”

    季徯秩那眼笑得更弯了,道:“缘何不答应?史三小姐可是京城有名的窈窕淑女,如此佳人,过了这村哪还有这店?宋大人总不会还有着‘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1】’的难忘之人罢?”

    “可不是么?偏要我说出来,侯爷不害臊?”宋诀陵那双凤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季徯秩,笑道,“怎么?侯爷是忘了你我曾互为枕边人么?”

    季徯秩见不慎把火引到了自己身上,便匆匆改了口,“史家在刀尖上走,到底不如洛家路宽来得平稳来得顺遂罢?阿仲前阵子还升了中书侍郎。”

    “洛仲还年轻,虽有能有才,倒还不至于连升官阶,二十有五便作了中书侍郎,应是借了他阿姊的运。”宋诀陵静静凝视着季徯秩的侧脸,从他手上扇飘出的风轻抚着他自个的发,“圣上此举给足了洛家面子。”

    “圣上识人有度。”

    “这倒是,但洛家日后不免要受苦,”宋诀陵用眼描着季徯秩的轮廓,“总会有人会拦着他家路的,就比如许家。许家几代出了多少皇后!若非今朝许家没有嫡女,甚至连个沾血的庶女都没有,许太后怎会让洛氏一路平顺地从太子妃当上了皇后?至于如何给洛家泼冷水,你盯着洛仲来日婚配之人,总能瞧出一二。”

    宋诀陵见季徯秩转过脸来,便从容挪开视线,又道:

    “且不论哪家得意,歧王如今可安静。”

    “本就是安静的人儿,怎能分府后一下便躁了起来?”季徯秩驳道。

    “我不信。”宋诀陵道,“撇开那蘅秦血不说,朝堂上他一手习武留下的茧以及结实的肌肉,谁看不出来他一身的功夫?还要装不善武艺,估摸也就只能用来骗骗你和许侍卫了……先皇可讨厌他,你怎么不因乌及屋了?”

    “这什么话……先皇瞧着也不怎么喜欢二爷您呐。”

    “这么说……你喜欢?”宋诀陵将身子往他那边斜,“承蒙侯爷垂青。”

    季徯秩往窗那侧靠,“那可不一定,我没准真就因乌及屋了呢?”

    “躲什么?”宋诀陵伸手握他的肩,薄唇勾着,“不好意思了?”

    “不是。”季徯秩满脸戏谑,笑道,“这不是怕您轻薄了我么?您以前还说我像个娘娘……”

    “真把我当禽兽呢?”

    “把你当二爷伺候着呢!不过嘛……无毒不丈夫的讹语想必您也听过。”

    “我说一句,你能顶上十句!”

    “应谢二爷谦让。”

    “谁让着你了,嫌你吵呢!”

    “还当二爷夸我伶俐。”

    “今个儿我还真不想同你侃天侃地,只想拿布堵住你的嘴。”宋诀陵见季徯秩一副刀枪不入的模样,叹了声气。

    “二爷温柔了罢?阿戟以前都道要拿绣花针把我的嘴缝上呢!”

    “这法子好!喻将军聪明!”宋诀陵笑笑,又将眼帘阖上,缓声道,“侯爷,避了我不少话……”

    季徯秩像是知道躲不开,笑道:“二爷耳尖。”

    “魏盛熠一个贱种,也值得你三番两次的跟我争?”

    “二爷,我不愿同您吵,但您也让让我成么?”季徯秩抿了抿唇,“您是鼎州人,看不起歧王,我拦不了。但我从不以血鉴人,我不知蘅秦所作所为与一个在魏風长大的人有何干系?你们何苦逼一个无辜之人赎罪?”

    “你顾念人家,”宋诀陵笑道,“来日人家可未必认你!若魏盛熠当了皇帝,你能保证他不与蘅秦沆瀣一气?”

    “宋将军!”季徯秩将那扇“啪”地合上,“您又从何得知他会当这王?”

    “又急了?”宋诀陵伸手从扇尖攀到了季徯秩手上,“你看着罢,看他会不会坐上那万岁爷的位子。”

    “说就说,老动手做什么?”季徯秩垂眸看着他的手,将扇子松开,“二爷这是讨扇还是讨人?”

    “瞧不出来?”宋诀陵手指灵巧地钻入他的袖间,“看来是我做的还不够。”

    “还好我是男子,”季徯秩被他指尖烫着了,没忍住往回缩了缩手,“不然可要去衙门告您毁了我清白。”

    “这有什么?你告了,我便把你娶了。”宋诀陵捕着了他那一刹那闪现出的惊慌,抬眸想去寻时,只迎上季徯秩那平静的眼神。纵然季徯秩有双含情目,但与他相处久了便知,若他没在里面盛半缕情,那双眼再勾人,瞧上去也有几分冷冽。

    宋诀陵忽觉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遗憾?失落?不甘?埋怨?

    反正不舒服。

    宋诀陵没多言,将他的袖掀开来,瞧见了他那白玉般的臂。那臂上仔细瞧才有些小疤,当时那狰狞的伤口已没了痕迹。

    “当时没伤着筋罢?”

    “这时才问,二爷那时干什么吃的?”季徯秩笑道。

    “那夜说了次日要瞧,结果给忘了……”宋诀陵淡道,“如今补上。”

    “没伤着,没伤着……”季徯秩道,“二爷可别琢磨咯!”

    “怎么了?给你瞧伤,好似我要怎么了你似的?”宋诀陵心里本就有些不爽,道,“烦着呢,可不许再说话!”

    “哪有二爷您这样的大夫?”

    “那是你见得少了,再说我还没摸透呢。”宋诀陵此时是真的只想瞧瞧季徯秩筋骨有没有断,怕季徯秩逞强惯了,熬成大病。

    “我们那儿把您这种人唤作……”

    “什么?”

    “阎王殿里开染坊。”

    色鬼。

    “噗——呕——”

    栾壹在前方驱马,忍笑忍得好辛苦,结果听到季徯秩那话硬是没忍住笑出了声来,为遮掩便转了个音,谁料听来更奇怪了,像是他笑吐了般。

    栾壹急得冷汗直流,但终究是没逃过宋诀陵与季徯秩这两人的耳朵。

    “看看,二爷!您浑话说多了,您家近侍都听不下去了。”

    宋诀陵冷笑道:

    “栾壹,好笑罢?一会儿来屋里笑给你家主子听。”

    栾壹开始装起聋来。

    第038章 燕君归

    魏風·平州

    入夜, 刺史府却是熬烛不熄,今日平州诸官相聚为的是思量初七那赏灯宴要如何置办。

    徐云承并不启唇,虽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宾客名录, 心里头却在想着南城的旱, 念着北城的涝。

    身侧歪在椅上的林题同他走的一个路子,不过较他还更放纵些。那人适才用饭时吃了点小酒, 这会儿酒劲上头,已经打起了呵欠, 很快便要去会见周公。

    冯起见屋内众人皆无言, 便索性起身在屋里头瞎转悠, 徐云承见状连忙把林题倒腾清醒了, 又不动声色地移目名册, 指尖捏住边角翻去一页。

    那名册上的大人非富即贵,多是邻州常客, 打眼瞧过去并没有什么纳罕稀名,然他正欲阖上时, 一名字却狞笑着给他适才的自负狠狠甩上了一巴掌。

    ——燕绥淮, 字凭江。

    六个由那人儿亲书的大字位于百字之间, 端的是鸾翔凤翥, 独玉立于鸡群。

    徐云承的眸光略沉, 多年前那苦潮又漫过了他的胸膛, 叫他不自禁仰面求息, 耳边却不适时地荡起少年郎阴恻恻的话语。

    “其一,今后莫望我眼。”

    “其二,今后勿唤我名。”

    那些字句潮水似的盖过他的口鼻, 叫他如堕深渊。可他忆起燕绥淮时,首要入脑的甚至不是这些窒息伤人的话, 而是他叔父徐萧满颈子的血。

    他二人那么浓那么真切的竹马情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断袖恶癖洗去,粉刷作血淋淋的丑恶。

    徐云承执杯盏的手颤了一颤,那未斟满的茶水险些泼洒。推辞宴会定会惹得冯起恼怒,可他又怎能如若牢中困兽般坐以待毙?

    他扶额思索须臾,终于起身,拱手恭顺地说:“刺史大人,如今平州南北两城之民饱受旱涝俩灾折磨,此事伤及民本不说,卑职忧心此灾亦将碍今载平州考绩……依卑职愚见,邀众贵客瞧瞧初八灯会或是个彰显我州富庶依旧的好法子。平州初八灯会以掩面游灯为俗规,倒不是个随处可见的,于贵客而言应当是新鲜得很……”

    纵然徐云承张口闭口皆是为显平州繁华百态,可他盯上的不过是那令游灯者皆遮掩面容的俗规。

    他虽明白自个儿铁定躲不过那该死的宴席,但能躲一时算一时,说不准游灯耗空了燕绥淮气力,他便不会……

    不会……不会什么呢?

    他徐云承凭什么自作多情觉着燕绥淮还对往事耿耿于怀呢?

    物是人非,他这小官怎配被那北疆赫赫有名的燕将军牵挂?

    徐云承垂下眸子,不再吭声。

    ***

    灯会如期而至。

    今夜玉盘明,星子却稀疏。自天宫向下张望,原是那满天星,皆变作了地上花灯。人流如潮,纵然面具遮了人间百容,也难藏灌满真心的笑意随风荡。

    红烛被各色琉璃灯罩一笼,登时变得斑驳陆离。徐云承垂眸行于侧畔,叫那些缤纷驱散了身上不改的寒色。

    徐云承今儿难得用发带束了发,乌发如云,洋洋洒洒地泼下来遮去了他背上那漂亮的琵琶骨。

    他着一身单色玄衣,那衣裳同夜行衣的差距不过是在袖边绣了几道浅淡银云纹。

    寻常可见的廉价布匹搭上并不出彩的剪裁,那件衣裳素朴得可谓毫无可称赞之处,然而当那布料被徐云承那修长挺拔的身躯抻得平整时,瞧来竟亦是别具风味。

    徐云承本意没于黑夜之中,谁料那身衣裳不比往日袍子那般宽松,只毫不吝啬地将他宽肩窄腰的身材细细勾勒,再加上他举止斯文,惹得不少过路娘子频回首,可惜他面上戴着那么个劳什子遮脸,叫人啥也看不见。

    诸人不得窥美物,唯有摇着脑袋叹惋连连。

    徐云承在那街上游游走走,末了停在一制簪的铺子前。他细细挑了个精雕细刻的青玉簪,打算寻个日子托人捎给远在京城的徐意清。

    “许久未归,她又喜于信中搪塞我,不知过得是否当真称心如意……”

    徐云承付完铜钱,挪步正打算走,哪知恰好瞧见不远处有一群人笑着闹着,正朝他这方向行来。

    位于人群正中的那男子身量似要与天争高,只是那般的长身却并不单薄,纵然如今掩面不露,在人群中亦是极为出挑。

    那人同徐云承一般着玄衣,又因面具形色相似,仿若正穿戴着相配的一套似的。他将秀发半扎半散,通身打扮讲究异常,只还用面具藏住了一张青山似的眉眼。

    徐云承回过神时,那人已更挨近了些。许是因着性子无拘,张口从不避他人,他二人之间虽还余好些步,徐云承却已能闻其嗓音。

    或许他真真就是话本子常说的那般公子,嗓音虽是低沉如深潭,笑声却是毫不遮掩的朗然,真好似将古人那句“萧萧肃肃,爽朗清举【1】”给摹了出来。

    ——那是燕绥淮。

    用不着闻声瞧面,光看其迈步,徐云承便知那是燕绥淮不假。

    徐云承知道自个儿该走了。

    纵有面具遮掩着自己的颜容,可单单叫燕绥淮撇面那么一瞟,他便觉得自己赤身裸|体,无处遁逃。

    心里升腾起的那股子不安硬生生压低了他的头,徐云承扶了扶面具,只垂着脑袋疾行自燕绥淮身侧穿过。

    擦身而过的刹那,入鼻的乃燕一身轻浮酒气,燕绥淮身上再无旧时那般厚重清幽的沉香味。

    他抿了抿唇,像是不甘——习惯这东西,燕绥淮能改,他不能,再想也不能。香么,他用习惯了,便觉得其他香料闻来皆不适,以至于至今仍用着旧时他与燕绥淮共同调配之香。

    那香将他这人和屋子早早都给腌入了味儿,只消推开他屋门或是贴肤而嗅,总免不得捕着段段冷香。

    但今儿为免各式麻烦,他临时换了种俗香盖身,如若不将鼻尖凑在衣上细嗅,便不会觉察端倪。

    徐云承正怔愣,那燕绥淮却倏地攥住了他的手腕,迫使他停了步子。

    本就不合礼节的举止已叫徐云承颇为讶异,谁知那布满厚茧的长指还放肆地掀了他的衣袖,径直探进其中摩挲他的肌肤。

    徐云承不做思索,只赫然把燕绥淮的手甩了开来,仿若缠上他的是什么索命幽魂。

    徐云承自知如此举动极为失礼,佯装着只是应激之举拱手朝燕绥淮做了个揖。

    燕绥淮垂头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您身上的气味真是同鄙人一位故人像极。”

    徐云承已沾了满身平州人惯用的俗香,清楚燕绥淮此番就是无事找茬,可令他诧异的是——燕绥淮本不是那般喜好同陌路人打交道的,怎独他徐云承恰好倒霉,撞上了这人改性?

    徐云承没搭腔,只把脑袋晃了晃以示并不介怀,只抬脚便要走。

    “啧!鄙人难遇这般珠玉,怎么您话都没张嘴说上一句便要走?”燕绥淮伸手将他拦住,“好歹相逢一场,不认识认识?”

    燕绥淮身边绕着的那些个人,只是笑着抱臂瞧,没有半分要拦着燕绥淮耍疯的意思,片晌就不约而同地相互拉扯着走了。

    这地儿留了他二人,徐云承倒是很从容。他不慌不忙地自袖袋当中取出玉簪子,冲燕绥淮比手势说自个儿正忙着寻人,需得先行告辞。然他比完手势并不待燕绥淮回应,一甩袖,便要学着适才那些个人大步离开。

    燕绥淮眸色陡然一冷。

    “徐——云——承!你胆敢再走一步试试?!”

    徐云承身子蓦地一僵,确信那燕绥淮已认出人后便更不作掩饰地要逃。他并不好奇燕绥淮是如何认出自个儿来的,虽自认处境窘迫,倒一点儿不含糊地加快了步子。

    他总把自个儿想得太轻,想着他逃到如此地步,燕绥淮便也该收手了,哪知后领被人一揪,不过眨眼功夫便被燕绥淮搂进了怀中。

    暖的。

    燕绥淮一面用臂弯箍住徐云承的颈子,一面揭了自个儿的面具,只还将脑袋滚在了徐云承肩颈,恶狼般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气味。那阵冷香弥散开时,燕绥淮笑着同他贴耳亲昵道:

    “徐大人可念旧……就是不知思不思故人呢?”

    燕绥淮力气渐长,可徐云承好歹也是尚武的启州养出的儿郎,很快便从燕绥淮那愈发收紧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

    可惜若非燕绥淮有意为之,他决计跑不开。燕绥淮趁他挣扎之际灵巧地将指探入他的发间,借着他脱逃之力,把那面具带子一扯,便将徐云承那张叫他魂牵梦萦的面容,再度盛进了眸深处。

    徐云承的面容被大大小小花灯映亮,长睫在其间有如蝶翼翻飞。燕绥淮呼吸一滞,似是了却心中百千憾事般,耳间绯红。

    徐云承抬眼不浓不淡地瞧着燕绥淮,随即退后好几步,打算伺机离开。

    “你怎么敢看我的眼了?”燕绥淮觑着他那明显流露淡漠的双眸,冷笑一声,侧身展臂拦了他的退路,“徐大人是觉着末将为人轻佻,不过四年光阴便能彻底打磨尽自个儿那腌臜浅陋的爱意吗?”

    “还是说大人您低估了自个儿的容颜,想不到竟可以叫末将念念不忘这么些年?”燕绥淮用墨瞳子睨着徐云承,似是想从他的脸上寻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刨根挖土得来的却是如镜湖般的平静。

    燕绥淮俯身更凑近了些,怒意在眼波间沸腾作雾。

    但徐云承这时却将长睫垂下,遮住自个儿在烛火之下异常透明的双眸。他利落地抽佩剑横抵在自个儿腰前,同燕绥淮拉开段不短的距离。

    自尊不能饱腹,他活到今朝靠的就是奴颜媚骨。可燕绥淮乃高门重将,他折腰爱野草,无异于自毁前程。

    这些道理,燕绥淮居高处半生,可以不懂,可他徐云承爬泥沟好些年,不能不懂。

    如若一摊死水般的寂静在二人间酝酿,徐云承默了半晌,启唇道:“燕、将军,在下不过平州一小官,万万不值您高看。您的情意重如千钧,怎么能施舍给下官这低贱的鸿毛?恕在下不堪重负。”

    呼之欲出的名字被徐云承生咽入腹,直叫燕绥淮那颗已是千疮百孔的心脏再度被捆上了无数股绳。绳头尽数握于徐云承之手,可他却毫不怜惜地狠狠拉紧,将那颗血心绞碎,令它烂得扭曲。

    “怎么,你承担不起,我就偏要让你一身轻,留我自个儿将苦往心里咽吗?”燕绥淮的眉心深拧,仿若下一刻便会如同旧日那般抽噎起来。但他眼底空空,眼眸里再没有一点儿泪的影子,“我的感情没那么下贱,你要也罢,不要也罢,我爱留便留!”

    燕绥淮瞪着他,面上显露出的虽是极为狠戾扭曲的神情,配上那些话却格外令人悲哀,好似在戳着心口的疤痕告诉徐云承——“瞧啊,你在我心上划开的刀口不过只是结了痂,距离愈合可还远着呢!”

    “阿承,待会儿席上见!“燕绥淮阴晴不定,这会儿忽而热络地赏了徐云承个朗笑,背手走了个没影儿。

    ***

    燕绥淮从一窄巷拐上了临近高楼,将楼上看他好戏的弟兄们一并骂了个狗血淋头。

    同行的将军吴纪抱着胳膊看向楼下的徐云承,撅唇打了个口哨,说:

    “哎呦哎呦,瞅瞅!你把那位美郎君的面具给扯了,人家顿步原地,玄衣酥肤,长睫褐眸,赚得多少姑娘妖童红了颊?”

    燕绥淮凭栏观望,只暗暗攥紧了拳,并不吭声。

    吴纪摩挲着燕绥淮那锦衣,揶揄道:“阿淮,你怎么打听到的那位大人今儿要着玄衣,莫不是学那些个街头巷尾的□□扒人屋瓦去了?”

    燕绥淮狠狠瞪他一眼:“你再乱说,我扯了你舌头!”

    吴纪耸耸肩:“你也太过粗鲁,这样要怎么才能讨人欢喜?”

    燕绥淮深吸一口气,掠过那话,问他,“阿纪,这次求吴老爷那事儿,你有几分把握?”

    “不多不多,也就十分罢?”吴纪笑道,“他到底是我爹,他老人家扛不住我一哭二闹三上吊的!”

    燕绥淮说:“咱动作快些,可别叫方纥那狗东西察觉了!”

    吴纪舔了舔犬牙,吊儿郎当地说:“皇上明文批的准我回乡探亲!那方纥就有那么神通广大,连我这逍遥公子哥归乡里为的是啥,也能知晓?”

    吴纪说罢伸手拍了拍燕绥淮的脊背:“你放心,小爷我就是个宝,钱财气运样样不缺!你跟着我,定然吃香喝辣!”

    第039章 烹情汤

    夜色渐酣, 半玉盘离了人间的矮檐头,高悬去了仙家的琼楼玉宇。宴席已开,徐云承作别长街琉璃灯, 直拍了衣上灰往刺史府行去。

    那刺史府里头今儿依俗张灯结彩, 大鱼大肉在桌,珠歌翠舞在道, 徐云承这么个素衣郎窜入之中,仿若误入花鸡丛的一只雏。

    冯起欢喜地招呼宾客落座, 徐云承倒是自觉拣了个偏僻位子。然他偏安一隅却还乐得自在, 别人品酒他吃茶, 别人交颈他自语, 只是半晌过后心情发闷, 又以指腹摩挲起了那碧玉簪。

    可他摸着簪子时,想的当真只是徐意清?

    徐云承觉察不对, 便欲与身侧的林题讨论治水方子清清脑子。谁料他余光一扫,旁人身形与林题可谓是风牛马不相及, 只得阖唇不语。

    他并不侧目去瞧身畔歇了什么牛鬼蛇神, 仅独自思索如何调粮缓灾。

    指尖落在案桌上, 他蘸着茶水算账, 喃喃自语:“自稷州运粮少说需得银子上千, 待缱都的银子批下来, 南城百姓恐怕……”

    “这便是你们平州的待客之道?”那坐于徐云承身侧的男子闷声许久, 见他实在不开窍,索性先张了嘴。

    徐云承脊背挺如戒尺一把,只慢腾腾吃进一口茶, 轻言细语:

    “您乃座上宾,本不该坐此下位。这儿不比燕府, 伺候人从不讲究个一视同仁,皆是盯着位子看人下菜碟……您若觉着侍仆伺候不周,那便快些回上座去。若是觉着是下官怠慢了您,在下粗枝大叶,一时半会儿的也改不好,在下便换个识礼的来与您作陪。”

    燕绥淮不吭声,徐云承顿了顿便又道:“您既没想着要换位置,想必叫您觉着不适的便是下官了!”

    徐云承利落,话音方落便起身,衣袂翻飞只掀起一股艳俗的香风。

    “坐下!”燕绥淮不容置否地瞪视着他。

    可徐云承举止虽乖顺谦卑,心底倒真不甚怕他。然他一刹算尽麻烦事,终究还是归了座。

    只是那之后他便没再理会燕绥淮,反倒是直盯着对面瞧,叫燕绥淮也耐不住要顺着他的眸光去看视线尽处究竟有什么宝贝。

    ——林题。

    徐云承看归看,燕绥淮拦不着,可他瞧着瞧着怎么眉间蹙意还渐渐浓了起来?燕绥淮见他对林题的关切之意溢于言表,又是惊又是恼,禁不住开口低唤一声:

    “阿承……”

    徐云承闻声只淡淡转了瞳子用余光罩了他片晌,旋即自顾起身,向前扶住了那正被灌着酒的消瘦红衣郎。

    “询旷,你不善饮酒,便由我替了你罢!”

    林题强忍腹内翻滚的痛意,勉强笑笑,说:“总劳你!”

    徐云承笑着把脑袋轻轻摇晃,只贴心地将他扶到自个儿原来那座上,捉了酒盏迎向诸位宾客。

    燕绥淮瞧着林题与徐云承两人一来一往,怒极反笑——这弱不禁风的失意文官到底有哪里值得他去费心讨好?既然要玩这般你侬我侬的游戏,那还不如找他燕绥淮!

    林题长于理政,却粗于俗情。他款款落座,见燕绥淮笑得悚然,也没多想,慵懒道:“燕将军,近来可好?缱都一别,不曾想再遇竟是在平州。”

    “您瞧不出来我好不好?”燕绥淮竭力平息心中妒火,只沉声道,“北疆不安宁,末将此次来平州,依旧身负要事。”

    林题听出燕绥淮语气不善,没再追问,又因此刻腹中有如刀绞,胃口寡薄,便没动筷,只趴在案桌上嘎嘣嘎嘣地嚼花生米。

    燕绥淮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徐云承,状似漫不经心地说:“林大人方调任平州不久,阿承又是个杜门不出的……你二人怎的瞧上去交情还不错?”

    “耽之么?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与耽之相识,在下是撞了一辈子的运!”林题用下颌支着桌,笑意从那张倦色沉沉的脸儿上溢了出来,他眉飞色舞道,“耽之他啊可当真是冰清玉粹,从前下官便仰慕已久,今儿总算挨近了,哪知竟是远看是画,近看是仙呢?得与其同行,下官可谓是喜不自胜,惟独害怕脏了他的路!”

    “那是得小心些。”燕绥淮抬手斟酒,耐人寻味地说,“这会儿挨近了又有什么用?‘衣不如新,人不如故【1】’啊。”

    林题略微眯了眼,倒真没功夫去计较燕绥淮话里意味,只是仰面打了个哈欠,扒拉着装花生米的碟子睡了。

    那之后燕绥淮没再吭声,垂眉吃起酒来。

    他仍像当年那中秋夜一般瞧着徐云承,瞧着徐云承八面张罗,瞧着那些个达官显贵才子长才子短地拿酒灌人儿,还在心底笑他一句“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2】”。

    徐云承同他人逢场作戏,他痴痴眯着眼,好似那笑全赏了他。他用空腹盛烈酒,将腐烂的脏腑烫得火热,在灼烧剧痛中疯了般探寻着徐云承的温度,仿若徐云承推回去的酒全灌进了他的肠。

    林题没心没肺,那是天塌下来眉头不带皱,可坐于燕绥淮另一侧的官儿可别提有多心惊胆战。那不好惹的燕家祖宗酒灌得像是不要命也就罢了,还时不时握杯砸桌,浑身戾气,离话本子里头的魑魅魍魉就差冒柱黑烟了。

    许是见燕绥淮面色过于阴郁,吴纪拎着三坛酒挤到徐云承他们那人堆里,豪横地架腿上案,说:“平州乃吾乡!诸位怎能光顾着请徐功曹吃酒?如此美酒,怎能不孝敬孝敬小爷我?”

    那些官儿本就是欺软怕硬,一听吴纪的话乐呵得不行,忙不迭灌起了这自讨苦吃的事儿精。

    “在下先敬吴将军一杯!”

    “喝——!”

    末了,吴纪替徐云承挡得多,自个儿要比徐云承还先醉,只趴在桌上嘟囔道:“阿淮,日后你要知恩图报,好好谢谢你纪哥……”

    徐云承闻言神色未变,只沉默地将那俩字掺着酒咽了下去。

    ***

    月影斜斜,夜色渐浓,诸客各乘车马离开。徐云承强稳身形,好不叫自个儿显露醉后丑态。

    依稀间只见长史吴虑走至身侧,捣醒了那醉得嘟嘟囔囔个没完的吴纪,把他手上绕在自个儿脖上搀着他走了。

    “那二人原是认识的么?”徐云承勉强掀了醉眼瞧他俩,“都姓吴,莫非沾点儿血?”

    不过徐云承此刻正头昏脑胀,自也无心思索。趴了好一阵子,酒劲总算下去了些,可他方起身,身子便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燕绥淮环臂在一旁虎视眈眈许久,这会儿手一伸,便稳稳当当地将徐云承捞进怀中。

    “多谢。”徐云承垂头瞧不清来人相貌,只拍了燕绥淮的肩,要自个儿朝前走。

    “谢我?当真?”燕绥淮冲他一笑,径直把徐云承的脑袋往胸膛上一摁,三下五除二便将他打横抱起。

    徐云承仓皇失措,瞳子骤缩。他奋力想看清眼前人,却因眼里满是水雾而无济于事,只好无力地揉起眼来。

    燕绥淮握住他的腕骨,将他的手从眼睛上头扒拉开来,说:“好容易生了这般好看一双眼,揉瞎了多可惜?”

    燕绥淮垂眸,一径撞上那两颗湿润的琥珀,心中经年的怨愤登时烟消云散,惟余金戈铁马下由他悲哀藏掖住的温柔。

    燕绥淮的眸水里头爬上几丝红,陈年的委屈与怨恨酿作泪滚在了眼眶,他哑声道:

    “阿承,我好苦、好苦啊!”

    徐云承鲜少耍酒疯,大多时候都钻在燕绥淮怀里睡,这会儿却不知怎么把眼睁了,说:

    “……阿淮?”

    燕绥淮想佯装自得,可说出来的话却是轻颤个没完:“是我。”

    徐云承眼神朦胧,只抬手抚摸他高挺笔直的鼻骨,笑道:“回来了?”

    燕绥淮滚动着喉结:“回来了。”

    徐云承身子本就无力,脑袋更是一片混沌,没多久便睡去了,窝在燕绥淮怀里猫儿似的喘息。

    ***

    刺史府的灯笼摇灭两只,燕绥淮还抱着人立在门罩下候车马。

    手酸身疲,他却一刻不停地含笑拨弄着怀中人的软发。然他片晌不见燕家小厮打马来,先被一道清亮的女声唤醒于渊薮。

    燕绥淮略微怔愣,只将抱住徐云承的双手连连收紧。

    那女子眉翠唇红,身姿曼妙,可惜一袭布衣,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家奴。

    然她见着燕绥淮那么个锦衣玉带的贵人并不生惧,只箭步上前,高声道:“当年您于公子及冠礼赠公子劣玉,不知有多伤人心,这么多年连封信都没有,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燕绥淮并不撒手,只怜悯地看向她说:“钦裳,主子的事儿何时轮到你插手了?”

    “奴的主子是徐家人,不是您!”钦裳并不垂眸,发狠地瞪着燕绥淮,“当年您对大人所行之事,大小姐她可是一点儿也不知情……马车已经备好了,有劳将军送大人上车!”

    这般赤|裸裸的威胁,燕绥淮哪里会听不出来——燕绥淮明白徐意清再懂事也终究不是个菩萨,她虽才思两隽却安分守拙,走的是大家闺秀的老路,势必不容分桃断袖。

    他燕绥淮已丢了徐云承,怎能再丢了个胞妹般的青梅!

    燕绥淮略作一笑,眸色转冷,他说:“燕某先前行事过分轻狂,还望姑娘海涵。”

    钦裳点了点头,方欲松口气,那混账东西竟当着她的面在徐云承额上落下一吻,还抬眸对她挑衅般地笑了笑。

    钦裳恨得险些嚼下两腮的肉,她忿忿道:“这些年大人过得本就辛苦,您何必为他平添烦扰?奴虽身贱且蠢笨,尚知‘强扭的瓜不甜’,您不该不知!”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为了二字放下,我赔上多少岁月,可除了自伤又如何?”燕绥淮垂头蹭了蹭徐云承的面颊,“如今我难得与他重逢,我看见了什么,看见他把日子过成这副鬼样子!!我恨不能一巴掌扇死前些年那旁观的自个儿!没我,他过得不好。有我,他过得未必就不好,日后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钦裳咬牙切齿:“燕将军有如此相貌家世,何必非在我家大人身上吊死不可?”

    燕绥淮冷笑一声,耐人寻味道:“钦裳啊,你一直劝我干什么,怎么不剖出自个儿的心脏瞧瞧呢?”

    钦裳闻言小脸煞白,即刻羞愤道:“血口喷人!奴怎敢有非分之想!”

    “莫要再说,惹人生厌。”燕绥淮毫不掩饰傲慢骄矜,只敛目瞧着徐云承,旋即舒眉笑了,说,“阿承,怎么这般的轻?这几年干什么去了?”

    钦裳强压心气,只帮着掀了帷帘。她原意是要他将徐云承安稳放到座上,哪知那燕绥淮竟也没脸没皮地跟了上去。

    “您!”

    “嘘——嚷什么?”燕绥淮斜睨她一眼,只道,“我将阿承平安送回家便走,又不是奸人流氓要进屋偷鸡摸狗。”

    燕绥淮由徐云承枕着他的腿,用指尖勾着徐云承的发把玩再不理人。钦裳彻底没了法子,只能敛眉合目替他二人理了帘。

    ***

    钦裳心细,忧心路上颠簸叫徐云承不好受,便专门叮嘱了车夫打马慢行。

    燕绥淮倒是乐意,还偷摸着将车帘掀开一点儿,向月娥接了缕光以便细细端量徐云承那张冷面。

    “颦眉,总颦眉!难不成是梦里也见了我这讨人嫌的?”燕绥淮用指轻轻拨弄他的眉宇,好容易捋平了,谁料半晌又拧了起来。

    燕绥淮吁一口气,不管了。然他这会儿虽是气淡神宁,略微把今儿的事理一理,却又觉得心中隐痛阵阵。

    “那林题为人至高至洁,平日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书卷里头,却也怕脏了你徐云承。”燕绥淮眸光黯然,“好一个冰清玉粹啊……徐云承,我这污泥缠上了你,你应恨极了罢?”

    燕绥淮的长指从徐云承的额,滑到鼻尖,再到那张总是抿着的薄唇。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瞳子里烹起了名为欲念的热汤。

    酒味被风吹着吹着便散了,徐云承躺卧其膝,呼吸皆是令人安神的沉香气味——原来徐云承习惯难改,他燕绥淮亦然。

    可不同的是,徐云承是不能改,燕绥淮是不愿改。

    一丝凉风窜入了车内,缠住了他二人,逗得满头乌发搔人痒。

    好冷。

    好烫。

    “阿承……”

    燕绥淮舌尖微抬,又啪嗒一声落了回去。

    欲望便骤然仿若山雨一般,哗啦落下,将他通身浇湿。

    毫不留情,又不讲道理。

    ***

    “到了!”

    钦裳在外头摇着帷帘低唤。

    她见内里良久没甚反应,这才无奈地叹了口气,伸个脑袋朝里探了探。

    车厢内又暗又静,借着半寸渗入的月光,她得以费力瞧上一眼,却见燕绥淮阖着眸子压低身子,右手托着徐云承的后颈,左手则与徐云承五指紧扣,似乎如此便能永不分离。

    枕着,搂着,牵着,托着,二人唇齿相依。

    那吻绵长得很,仿若是一条溪流注入无际的湖。红舌交缠,气息相换,燕绥淮睁了那双晕上情|欲的迷离眼,看向钦裳时却是两眼空空,俄顷便又落在膝上人的面容之上。

    钦裳面上绯红一片,匆匆松了帷帘。她站在车外头缓了许久,却也始终说不出一句顺得很的话来,只还拦着前来扶人的车夫,摆摆手,道:

    “再、再等等罢!”

    第040章 缚雌凰

    天高气清, 仲夏骄阳到了这儿却如蘸了水的丹青般不浓不淡。

    “好容易来了余国,怎么光想着劳人媚己?”

    “有种您日后不跑马。”

    喻戟漠道,他在马上犹豫了几分, 终还是撑着宋诀陵的手, 小心下了马来。

    “喻将军可重,不像侯爷, 轻得如片鸟羽似的。”

    “二爷真善使这般讨人嫌的把戏。”季徯秩道,“您这么一说可不是惹阿戟烦我?”

    “喻将军若烦你, 那以后便只有我为你的美色肝脑涂地了, 那我不是快活的不行?”

    那些暧昧得很的话宋诀陵是张嘴就来, 当然宋诀陵以前也不是没说过这般混账话。但共度种种后, 这些浑话听来又有了丝别样滋味儿。

    季徯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还当自己多想了。

    他回头朝宋诀陵笑得可好看,可那人却不领情, 瞧见他笑,自己却不笑了, 凤眼里的东西不知晦朔。

    季徯秩不解, 便接着瞧宋诀陵, 宋诀陵便回身去吩咐栾汜牵马。

    “二爷, 干什么不看我。”

    “我瞧女不瞧男。”

    “成。”

    有道理。

    宋诀陵, 就是这么个人不是?

    给个巴掌, 再塞个甜枣。凑近些, 他自己便抬腿走远了。

    情难解,世事又何尝不是?

    余国乃为魏風百年友邦,本是无争之国, 然而,自打十五年前魏秦一战打完后, 该国同他国逐利之举不断,世相愈发迷离,也就酿出了魏使讨债这一恶果。

    该国奉蛇为神,就连巷道里亦有蛇状花纹刻于壁上。

    处处雕蛇,捻土为香。

    这余国虽端着肃谬的架子,却控不得百姓喜恶——该地民风开放得很,青楼酒馆林立,那是夜夜笙歌。

    暂不言这儿的秦楼楚馆多得令人咋舌,单瞧那轻浮得很的衣衫,已足以令魏風里头的那些个腐儒指着骂伤风败俗。

    男子衣衫本就较他地薄了许多,那衣襟还开得近腹,美其名曰“现阳之气"。而女子衣裳内衬虽还算正经,但外裳大多为薄纱,配上那一个个妩媚身段,于是也显得轻佻了起来。

    当然也不是只有腐儒受不了这地儿——这不就有一个活脱脱的靶眼么?

    喻戟那笑中的怒意较平日里更浓了几分。

    季徯秩这才明白当时喻戟要赴余之际,那些武夫嘴角隐隐抽动的怪异神情。

    虽有季徯秩与宋诀陵二人那惊艳颜容撑着场面,但由于喻戟生得温柔俊逸,一路行来也不乏余人向他投以邀请般的暧昧眼神。

    喻戟虽不以为然地挂着笑,唇却开合不停,道:

    “余国真绝,满街贺珏。”

    喻戟和贺珏有恩怨那是缱都王孙贵胄人尽皆知的事儿了。

    喻戟本就将贺珏那类流连烟花柳巷的纨绔子弟视如敝屣,贺珏那厮又风流过了头。好巧不巧,一次俩人在酒楼里吃酒还碰上了。

    俩人不熟,遇见拱手作个揖也就罢了。偏喻将军倒霉,恰逢那贺珏醉得晕头转向。他眯着眼,觉着喻戟这公子生得好看,又眼生,还以为是楼里的新倌,便稀里糊涂地指着喻戟,要他给自个儿唱小曲。

    那时这笑面公子脸上的招牌都险些没挂住,端起一杯茶就把贺珏给浇懵了。

    宋诀陵正愁没地儿演他那跋扈公子,逮着了调侃喻戟的机会,张口便将贺珏的字挂在了口上,道:

    “喻将军什么话!玉礼待您不薄,您何苦拿他做消遣?”

    “且不说他如何待我不薄,我怎么就轻视他了?夸他像余国人,轻视的是余国百姓罢?”喻戟走得很正,没去瞧他。

    “阿戟,你看到余国人都能想到玉礼。”季徯秩笑弯了眼,“你瞧!我和二爷就没想到。”

    “喻将军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在意着呢罢?”宋诀陵又补上一句。

    这两人一左一右把他压在中间也就罢了,如今还一齐探头来取笑他。

    “好……好一个夫唱妇随!”

    喻戟气得那勾着的嘴角都在抖。

    正闹着,一群孩童穿过桥来,正巧与他们擦身而过。

    “黄金原,美人地;国冠余,权流安;余安王,假真皇。”

    三人一路闻来虽有些许疑惑,但也没大放心上,想着这大抵如同魏風那称许家之权可一手遮天的荒谬之谈一般,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这事儿我可熟。”季徯秩笑道,“才子掩地,书画成原,魏家之大,难容许家。”

    喻戟讽刺一笑,补了几句,“太尉独子,气势如虹。夏可自燃,冬可取暖。嘴可吐焰,目可射针。”

    季徯秩闻言一笑,道:

    “阿戟你不怕我回去告诉阿焺啊?”

    “你说便是。他若不将怒火先撒在你身上便领我去看看今朝竟有这等新奇事。”

    宋诀陵垂眸笑着,没能在那俩竹马之间插进话。

    初听不奇怪,可一路行来不少人皆哼着这首歌谣——那歌谣都快融入这街景,化作余国的一道不可或缺的风景,就好似吟唱这般大逆不道的曲子才是余国正道般。

    他们这才察觉了些异样。

    四人正忙着穿过祧城那人流如潮的西市,一青楼门前揽客的小倌忽唤住了他们。

    “哎呦四位公子,你们怎穿得这般拘谨!像那话本中的魑魅魍魉,衣襟都快将人勒断气了!”

    那男子将帕子甩在宋诀陵的衣领处,笑得花枝乱颤。

    “是么?”宋诀陵伸手放在衣领处,作势要往下扯。

    眼看宋诀陵又要装纨绔,季徯秩忙绕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不好意思地笑笑,道:

    “您见笑了。我们是外乡人,头一回进京,还请您还多包涵!”

    “干什么……”宋诀陵将季徯秩握住的手揽在了季徯秩肩上,“不让你二爷入乡随俗?”

    “变本加厉您不懂?”季徯秩道,“您在这头拉低了领子,一会儿人要叫您裸着膀子在路上走,您干不干?”

    可谁知他拦住了宋诀陵,却忘了喻戟。

    喻戟脸上笑意愈发浓了起来,温柔得仿若幽兰,道:

    “这位公子,我们穿的衣裳是给人看的,非人当然欣赏不来,这便是书中所言之万物有别么?”

    “什么意思?“那人显然听不出他话里有话,疑惑地瞅着他。

    宋诀陵闻言抱臂笑得灿烂,季徯秩忙打圆场道:

    “公子,他的意思是,我们如此衣着自是难入您那仙人之眼,还望您多担待担待。”

    那余国男子顿时眉开眼笑,道:

    “是这么回事啊!四位公子不仅模样生得俊俏,性子也好极,看样子你们是在赶路,那我便不好再误您事儿了,祝公子一路顺风!”

    “多谢!”季徯秩拱手作揖。

    大约行了百步,季徯秩将手攥成拳,锤了锤喻戟的肩。

    “阿戟!你以后可别再暗地里骂人畜生了啊!”

    喻戟仍旧挂着那幅事不关己的模样,轻声道:

    “嘶……打人没个轻重!还有那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栾汜牵着驮着行囊的马儿去寻酒家,那仨人则径直朝宫门行去了。

    宫门处,有几个兵士正慵懒地倚着宫墙,握着酒葫芦吃酒。瞧见了仨人,才聚回门前,将手中所持的双戟交叉,拦住了路。

    那领头的高声道:

    “来者何人?”

    喻戟不慌不忙地从衣中取出魏令与煊蛇令来,摆出恭敬姿态道:

    “外臣乃为魏風使节,今特奉寡君之命前来拜见陛下,以颂两国万世相和之邦交。”

    喻戟那谎话是张口就来,脸不红心不跳,面上还温和得好看。

    那些士兵面面相觑,一人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嘴,咽了咽唾沫,似是将想说的话全咽进了喉,而后派一人进宫禀报去了。

    仨人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这才有一老太监候于那地,道:

    “仨位请随咱家来。”

    这余国宫殿以鸦青色为主调,佐以淡金色,放眼望去倒不见魏風喜好的一丝红。各式蛇纹刻于阶梯与梁柱上,倒真可与天工一较高下。那阶梯旁的热泉燎云烟,使这儿真有了几分天宫模样,

    “这余国连小殿都这般雅致。”季徯秩笑道。

    “人总喜展些自身所无之物,求的是典雅,还不是为了遮掩自身的俗不可耐?”喻戟面朝前方行着路,轻声道。

    “这余国可真真讨不得阿戟你欢心。”

    正准备入殿时,一面容清秀的将领将他仨人拦了下来。

    那将军出手很利落,面上却带着些不自在,他无言半晌,这才朝他们拱手作揖道:

    “贵国使者,携刀剑者不可入殿。云沚多有得罪,还望您多担待!”

    仨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理了理衣裳。

    宋诀陵挡着那二人,先走近了那将领宋诀陵一边淡笑着,一边自然而然地朝他展开双手,道:

    “小事儿,您搜罢!”

    那人耳尖微红,有些羞怯地翻了翻宋诀陵的衣衫。

    仨人表面虽是顺从异常,却也向来不是安分人。

    季徯秩在腰间藏了把软刀,那刀似是腰封般绕着他的腰身,将他的衣裳衬得很是别致。喻戟则因忧心软刀放于腰间过于显眼,寻了个好时机将软刀缠在了束发冠上。

    那将领将他们仨手执的铁剑小心翼翼地收去,可又担心对他们有了些许怠慢,总朝他们弯腰点头,挂着将军一职,却摆出了奴的模样。

    “请。”云沚道——

    自跨过门槛起便可嗅得殿内的淡淡幽香,虽泛着丝甜,但闻久了也不腻,反有些许独特的韵味。

    暗青底金纹的帘幕交错遮去了殿内之景,在外方根本瞧不见里边情景,而那帘子直至殿中心才渐渐散开。

    本该是上早朝的时候,可这殿内却静得很,不仅无群臣跪拜之音,风动幕帘之声于此都算是极大的声响。

    仨人虽是疑惑异常但也没说什么。

    “那御前侍卫是新上任的罢?紧张模样瞧着怪惹人怜爱的。”季徯秩笑道。

    “怜爱?我看他像那笼中莫名受惊的鸟,畏畏缩缩,像极了魏盛熠先前还有几分人样的时候。”

    季徯秩无奈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阿戟怎么这么说话,先前有人样是什么意思?如今怎么就没了?阿熠今朝难不成生了仙姿?”

    喻戟没说话,宋诀陵却耐不住在心里冷笑。

    宋诀陵当然知道喻戟在说什么——要当万岁爷的能是凡人?魏盛熠的野心已是众目昭彰,有心还怕路不通?恐怕他离那龙椅就差披龙袍了。

    然而,只有季徯秩还在自欺欺人。

    宋诀陵再气,再急又有什么用?

    在外头随处可见的蛇纹,入殿却不见一道,反以瑾花纹、云卷纹为主。宫殿中心那一步可跨的流水池将中部围绕成环,水中浮着些许金色的花瓣,大概是余国瑾花。有一设九级低矮阶梯的台子位于其中,上方置一雕刻极其讲究的金色龙椅。

    那坐于龙椅上的人此刻正交叠着双腿,用手撑着脸,半束着发,黑发如潮。

    那人的衣襟随余国之风,开至近腰。露出来的胸肌上则有着象征余国贵族的叶纹刺青,他正笑看缓缓行来的仨人。

    不知何处传来的“铃铃”的响声清脆。

    那人眼窝很深,长睫生而向下轻垂,一副看似风流多情的双眼却在那睫帘的遮掩下显出一副欲语还羞的模样。

    那人嘴角不笑而上勾,透些许微红,看着倒是温和亲善。眉前端稍平,眉尾则利落如刃,不浓不淡,看似柔和,却不怒自威。

    那年轻君王倒是如同余国风气般将端庄亲善与慵懒风流自然地融在了一块,恰似那盛于寂寥深夜的昙花,交杂着至纯至暗。

    “这看着心术不正又偏要装模作样的模样,可不像极宋大将军和贺将军的结合。”

    喻戟没理宋诀陵,稍稍眯了眼,柔和地笑看那君王,将心底的不屑与轻蔑藏得死得很,直叫人看不出他虽面朝一国君王,嘴里却充斥着对那人的不敬之言。

    “您讨厌玉礼也就罢了,何必累及无辜?”宋诀陵轻声道。

    “多行无礼必自及。”喻戟道。

    待他们仨走近,余之玄便遣身侧的服侍的侍女离开,自己下了龙椅走近他们来。

    他们这才发现这君王脚上戴着漆金的镣铐,那铁链随足尖落地发出“铃铃"的清脆响声来,在那地面上拖行、摩擦……

    那链随着那人在地上缓行,链子上的纹路很难看清。起初仨人都瞧不大清。

    后来,仨人将那链子瞧了个清楚,但却都愣了神。

    那链子刻得好精细,但那上面刻的是——凰纹。

    雄凤。

    雌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