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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归去来

    魏風·缱都

    太学里头的那些个儒人在京城里连闹几日, 大有要进宫换天的架势。然面对那浩浩荡荡的人潮,魏盛熠只云淡风轻地吩咐了禁军一句“斩杀随意”。

    狗随主子,既然魏盛熠不怕遭受世人非议, 他们这些当狗的又怕什么?那些个禁军再顾不上什么儒家道义, 一个个的都抽出银亮亮的刀剑朝向诸位太学生,终于将那些个儒人的士气压了下去。

    后来这缱都又新添了条规矩——但凡妄图擅闯宫门者通通捉拿入狱, 不知悔改者隔日问斩。

    这些个心高气傲的太学生在牢里遭了吃不饱穿不暖的罪,一个人呆着时又不免想到问斩的苦, 也就渐渐消停下来, 只是他们心里头还都憋着一口气, 不知什么时候要吐出来叫那蘅秦狼崽长长记性。

    先皇驾崩之事不禁瞒, 未及一月便已传遍了魏風的大疆南北——

    魏風·稷州

    那稷州的喻戟听闻魏千平的死讯, 往日死命压不下去的的嘴角终于平了些。只是他虽卸了笑,面上瞧来也不见有多悲。

    他副将忧心那笑面虎把悲愁全藏在心里头, 日后患上难医的心疾,便试探着开口道:“将军, 您心里若实在难受, 便早些回府里头歇歇罢着!练兵之事末将一人勉强也能应付得过来。”

    哪知那喻戟闻言轻飘飘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我心里难受?人有生老病死, 魏千平他吊着一口气, 弯腰曲指都痛不欲生, 这世上乱事一时半会又没得治, 与其为那些个烂折子愁白了头, 再拖着一身病痛入棺,还不如早些解脱了的好……再说,世上谁不死?不过早晚罢了。我这会儿替他哭, 来日我殁了是不是也要叫人给我哭坟?活着的好好活着,死了的就静静去了罢!他秋日走的, 明年春我还能去瞧他一瞧……走的时机可真是赶巧了。”

    那副将拿块粗布抹了抹额角的汗,踟蹰了好一会儿,还是开口道:“末将听闻先皇将位子传给了歧王。”

    “是——那又怎么?”喻戟抬眸瞧他,明净的眼波中没有半丝笑意,“你瞧不上他?”

    这喻戟啊,笑时叫人脊背生寒,不笑时又叫人如撞千针,那可真真是只有不熟识他的人儿才觉着他温润如玉——这人从来不是柔柔清风,而是个浑身带刺儿的龙牙檧木,百鸟不落。

    那副将撞上他的眼神,局促地搔了搔头发,道:“那王爷不是蘅秦女人生的么?”

    喻戟原先还在磨剑弄盔,这时候终于停了手上动作,哼笑一声道:“他母妃是蘅秦人又怎么?他不还是流着先帝的血?贪官的儿子未必贪,侩子手的儿子未必狠,难道蘅秦的儿子就一定杀人如麻?我瞧这些日子什么东西硌的身子疼,原来是因我挨着了你这块顽固不冥的硬石头。魏風不重的遗风真是散得干净……”

    那副将被他这么一说,登时羞红了脸,可他却也不甘落下风:“将军!这可并非因我固守门第观念,但凡见过那歧王的,无人不道其身上满是蘅秦架势……听说那人身上总还带着点腥味,平日里头指不定干了多少放血杀人的勾当呢!”

    “好一个‘无人不道’!‘无人’‘无人’,难不成我就不是人?我与他相识二十余年,什么腥气真是一次没嗅到,也瞧不出他身上有什么蘅秦架势……好罢!你是贵耳,我是贱目。”

    “将军!”那副将哪里敢这般得罪喻戟,高呼一声后连连向他请罪,腿一曲便打算跪下去,“末将未曾有半分轻视将军的念头意,方才不慎说错了话,还请将军莫要怪罪!”

    喻戟伸手把他拦住,不浓不淡地瞧了他一眼:“我就这么个性子,嘴里也说不出什么中听的话,你跟了我有一阵子了,怎么还这般大惊小怪?你本是为我着想才开口,我这般刁难你,你朝我跪什么跪?”

    那副将还是有些羞愧难当,只好抿嘴笑了一笑,直起身子退到了充当箭靶子的草垛旁,又道:“将军您可曾听闻翎州如今呈败势的消息?”

    “你从哪里听来的?”喻戟抱着臂,银盔甲在秋日的照耀下闪着一点一点的光。

    “末将今早到街上逛了一逛,大街小巷里都在传呢!”那副将收拾草垛,“侯爷和宋将军不也去的翎州?这会儿听到这消息怪叫人心里不安的。”

    “战不休,什么败局胜局都说不准,让季徯秩忙会儿也好,魏千平的死讯若是传进他耳里了,还不知他会做出什么好事儿呢!”

    那副将把手压在草垛上,蹙眉道:“顾家营里头的兵将可一点儿也不比北疆五大营的兵差,怎么今个儿落到这般田地、”

    “顾家营的兵好,楚兵难道就差?当年叫魏風翎州五老将狼狈北撤的难不成不是楚兵,而是恶鬼?楚国不过与魏風相安无事几年,怎么个个魏風人都把它当泥娃娃?你自负也就罢了,偏偏魏千平也是这般想的。翎州此战本就凶险,魏千平当时又颇自负,还以为楚国人是群不碍事的小喽啰,要给顾家营的粮饷那是一拖再拖,硬生生逼得顾阡宵大战在即还要上京讨粮。若非顾家名号响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不要脸的乞丐要入宫讨饭,哪里想得到是护疆要臣拿粮打仗。”

    “倒也不是这般……”那副将开口,“先皇不也给翎州送去了鼎州的粮……”

    “鼎州粮啊鼎州粮,魏千平他死要面子,干什么不好,偏要拿粮收买悉宋营将士。自讨苦吃不说,还害得阳北道遭逢旱涝双灾之时,各州余粮难调,不知饿死多少良民。”

    那喻戟口气平淡,既叫人不出他怜民之悲悯,又叫人瞧不出他对魏千平怀着的究竟是爱还是恨。他只是带着嗔怪语气,好似那人儿没有死,好似这时他奔回缱都还能再窥得那皇帝的病容。

    喻戟一刻不停地念着、念着,到后来他副将不知何时跟他告别的他都不知道,只是不断摆出魏千平干过的种种错事。

    当他回过神来,那高挂苍穹的金乌已斜了。他这才发现——原来他自己也无法潇洒地从故友的离去中抽身。

    他伸出五指,折了一只,愣愣地盯着,而后笑起来。

    那笑瞧来好生苦——

    魏風·缱都

    魏盛熠坐在御书房等那礼部尚书贺原进宫,范拂则猫着腰给他递翎州千里加急的战报。那范拂垂着睫,没有要窥探的意思。那魏盛熠疑人还算有度,本就没打算往范拂面上瞧,只接过那战报拆开读了。

    半晌,魏盛熠将那信搁在一旁,面上神情叫人不知他是喜是悲。只见他眉头锁起,嘴角却朝上勾了些许——这眉黛蹙损是为翎州安定不复存,是魏風疆土不得归;嘴角挑起是为帝王大业将成,是为先皇业果再添,他已居高处,万丈冰寒容不得他当一座渡人的佛,

    他瞧着那范拂磨墨,那黑亮墨汁模糊映出了他的半张脸儿。他原先只沉默地坐在那儿盯着瞧。后来不知怎么发了火倏忽挡开了范拂握着墨锭的手,将长指浸入了那墨中,把那半张脸搅碎,还张口问道:

    “你常年跟着范栖,可曾听闻他论及宋家?”

    “回王爷,不曾。”那范拂淡定地拿布吸去墨锭上的墨水,端端正正地将它摆在了玉墨床上。

    “不曾?”那魏盛熠哼笑一声,“那本王问问你,你觉着本王该不该将那宋落珩送回鼎州?”

    “奴虽不知哪般为上乘之法,却也曾听朝臣议论,放那宋落珩回去,无异于放虎归山。”范拂眼睑未掀,白净的面容上浮着些漠不关心的淡然。

    魏盛熠方想说话,却听门外动静——贺原到了。

    “进来罢!”魏盛熠饶了范拂,吩咐他到外边候着。这范拂动作不过快了些,便险些被那风风火火进门来的贺原撞着。那贺原近日忙得不可开交,今日被魏盛熠莫名其妙地召入宫中,心中难免积了些火气,这会儿更是烦躁异常,差点没忍住朝面前那小太监发了火。

    可是这团无名火被魏盛熠那双恶狼般的眸子凝住一瞧,便登时灭了个干净。那双棠梨眸子没在他身上停多久,可是携来的彻骨寒意却叫他发抖。

    魏盛熠将他惊惧模样看在眼底,倒也没放在心上,只还一刻不停地拿那几根布满刀剑厚茧的指在砚台上打圈,沾得指尖皆是黑得发亮的墨。

    那贺原当官已有三十余年,本不该怕这么个狼崽子的,但那人的一举一动,无不似将他架在火上烤。他于是只得稍稍弓了弓腰,装出一幅带着疲态的可怜样,好避避灾。但那魏盛熠再没拿正眼瞧他,只沉声问:

    “贺尚书,本王有一事不解。”魏盛熠的长指在墨里头转悠,白皙的肤色与厚茧子被浓墨裹住,莫名叫人心惊肉跳。

    “您请说。”那贺原背上生了些冷汗,一滴滴滑在背上,痒的发紧。

    “您说当这魏風的皇帝,什么东西最为重要?”

    那贺原铁了心要保全洛皇后腹中胎儿的性命,如今碰着这么好的劝说机会,哪里舍得放手?他将心中百般不安硬着头皮压下,轻轻咽了口唾沫,道:“在臣看来,恪守礼法最是重要。”

    “没想到大人还挺迂?”魏盛熠的冷笑钻入了贺原的耳中,像是生了刺儿般刮着他的耳腔。

    “礼法虽源于俗规,但却顺时而变,其中不变唯有几条罢了。”贺原把头垂了,没胆子瞧那双深邃的眼。

    “本王猜猜——‘同室操戈’是不是得占其一?”魏盛熠自小瞧人眼色长大,怎会不知那贺原心里头在打什么主意,他笑道,“大人放心!本王这还没登基呢,您和诸位大人便火急火燎地往上递折子,这般苦心,本王哪能辜负?本王若真昧着良心去动洛皇后腹中那已成形的胎儿,不知朝堂上多少臣子会吵着要本王血债血偿!这不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么?所以——贺大人,您也就莫要再端着那般眼神,像瞧杀人犯似地瞧本王了!”

    那贺原闻言即刻屏息垂头,恰巧迎上地下铜盆。这时那里边正盛着用来洗墨的水,铜镜似的。他这才瞧见自己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瞪如铜铃,宛若一只受惊的狸奴。可他赶忙垂下眸子后,也只推手作揖道:“臣方才多有得罪,还望王爷恕罪。”

    魏盛熠没怪他,只是问:“贺大人,本王听闻令郎二位现今皆任职边疆?”

    “是。”那贺原眉间皱了皱,不知这快要登临九天的王爷心里头又在算计什么,只难得真心道,“微臣大儿在壑州守雪,小儿如今在南疆同楚兵厮杀,至今生死未卜……”

    “翎州战败咯——”魏盛熠轻描淡写。

    “什么?!”那贺原险些冲上前来,可惜魏盛熠一个抬眼就叫他僵在了原地,他只得抖着声开口,“珏儿他……”

    “大人放心,贺将军他无大碍……”那魏盛熠淡淡地瞧着那贺原悲面上浮出了喜出望外的神情,没头没尾道,“只是贺大人,您一人呆在这缱都,心里头苦不苦?”

    那贺原安下心来,又论起大道来:“王爷说笑!犬子戍守边疆为的是民不苦!至于臣么……臣心里头再苦,终究苦不过四疆民呐!更何况这世上哪有舍大家为小家的理?”

    “大人如此明大义,倒显得本王小肚鸡肠了!”魏盛熠挥了挥袖,将那还未着墨的毛笔扫下了桌。

    那贺原还以为得罪了这王爷,赶忙上前一步弯了腰,曲了膝,拢起袖打算去替这王爷拾笔邀功。然而那王爷却突然起身,将那滚着的笔踩在了靴下。贺原错愕地仰头,只听那王爷笑道:“不知贺大人可曾听闻,这顾家营有个铁令——逃兵论斩?”

    原来这魏盛熠唤他入宫为的是这般。那贺原闻言如遭轰雷,只听“扑通”一声,他跪在了地上给魏盛熠磕了几个响头:“还请王爷吩咐。”

    魏盛熠噙着笑站起身来,伸手去扶那贺原起身,未干的墨将那吓得发抖的臣子的紫官袍染得斑驳。

    那贺原退下后,范拂又回来伺候那阴晴不定的王爷。他正垂头收拾那洒了满桌的墨,又听那魏盛熠道:

    “鸟归林,虎归山,该回家了。”

    第072章 离别赋

    昱析四年秋, 先皇魏千平病逝,百景凋零,目之所及唯见枯处, 不见草木荣荣。

    歧王魏盛熠于缱都继位。次年改年号为嘉平。

    寒来暑往, 秋去春来,入夏复入秋, 魏千平驾崩眨眼便是一年前发生的事了——

    嘉平元年十月

    缱都·百汀楼

    “逆子!”贺原指着贺珏的鼻子大骂,可他瞧着那人容颜憔悴, 又耐不住痛心疾首道, “你瞧瞧你如今像个什么样子?你究竟要叫我和你娘怎么办才好?!”

    贺珏此时吃酒已吃得醉眼朦胧, 他抱着酒壶不撒手, 还痴痴地咧嘴朝他爹笑:“爹——您老人家干什么发这么大的火?怎么?翎州不要我了, 就连您也想将我赶出贺府么?”

    “说什么胡话?!”那贺原边扭头去呵斥他,边甩着袖要贺珏身侧那些个酒伶出去。他局促地跟在那些个女子后头, 直到亲手将那厢房的门给合拢了才舒了口气。

    他爹脸皮薄贺珏再清楚不过,摊上他这么个丢脸的儿子真是不知造了什么孽。可贺珏虽对此心知肚明, 却也没有半分要收敛几分的意思。他见那些个女子出去后, 还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只见他腰一塌, 便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氍毹之上, 沾了一身艳俗的脂粉香。

    可他是随心所欲任意妄为了, 却没露出一星半点的笑。他眨了眨眼, 泪就开了闸似的往上涌, 漫出了眼眶。

    昱析四年秋的泪,他到嘉平元年都没流完。

    翎州战败,顾家儿郎顾期、顾步染战死, 自此百年顾家血脉算是断了个干净。顾夫人悼心疾首,生了心病, 殁于元年春。翎州小将贺珏被迫赴楚亲送降书,将顾泉关以北部分疆土拱手相让,成了翎州臭名昭著的过街老鼠。纵然其皆依照魏盛熠旨意办事,但仍为翎州百姓所诟病不齿——真如宋诀陵所料。

    后来他扛不住万民声讨,辞官归京,在秦楼楚馆里恍惚度日。

    这般荒唐日子他一过便是大半个嘉平元年。

    “怎么就留了我这么个窝囊废……”贺珏任由泪满泪溢,没伸手去抹,只是喃喃念道。

    方才饮下的烈酒在他腹中乱撞,如刀般绞着内里的皮肉。可他仍旧不肯放下手中的酒壶,就为了一醉方休,忘忧忘愁。然如今一切苦痛仍旧历历在目,他怎么能收手?

    “哭、哭、哭!整日就知道哭!”那贺原叉着腰站着瞧贺珏,又恼怒又心疼,“你这般虚度日子,可对得起当年替你拦下刀剑的将士么?!”

    贺珏闻言不悲反笑,他道:

    “他们错了,错得彻底,留谁性命都不该留我贺玉礼这愚昧纨绔独活!我是如何也对不起他们……如今,我赖在这缱都,根本就没有替他们报仇雪恨的法子……但若不能手刃仇雠,我究竟为何而活?”

    “魏風百姓千千万,你哪能只盯着翎州一方?再说……就当是为了我与你娘……”

    贺珏打断了他;“爹,我实话跟您说,自打我被赶回缱都,我每日都在想着要去寻一个随顾大将军他们一道而去的法子……若非举刀向腕时常念及您与阿娘,我实在不忍抛您二位而去再造一对人间伤心人,因而苟活至今……可爹,最近您与阿娘好像拦不住我了,我梦里见的全是同阡宵他们在翎州草场跑马,好不恣意。醒来却不见旧人,举目只见缱都酒肉臭,荒唐混乱……我都不知我在哪里算活着……”

    那贺原鼻子一酸,蹲下身去,拍了拍他的肩头道:“珏儿,爹知你苦处,你要回翎州爹再不拦你,只是你如今这般作为,要想叫陛下答应,哪里简单?翎州百姓不待见你,你又何必上赶着去讨人烦?你当年若叫那宋落珩签了降书……”

    “爹——”那贺珏突然张口,“莫要再提。”

    那贺原识趣地没再提那茬,只叮嘱道:“晚些时候爹在同你好好聊聊,你要回翎州之事,爹会好好同陛下说说……礼部有事要办,现在夕阳也快落尽了,一会儿府里差人来接你回府,你莫要刁难人家!”

    贺珏没吭声,贺原也就当他应下了,他还想装作释怀模样,可他往外走,一步一回头,是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来。

    他推门出去,外边这时候不知怎的吵吵嚷嚷的。他倚着阑干朝下望,瞧见一位店小二拦着门不叫那些个贵客出去,嘴里还不停说着什么。他心感奇怪,便下了楼走至柜台处,问那相识已久的店掌柜:

    “掌柜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掌柜停了拨算盘的手,摇着头叹气道:“哎呦!大人您不知道,今个儿安稳呆在这儿才能保身!这都是为了您好,您向来明理,若能帮在下去劝劝那些个要往外跑的官老爷,可实在叫在下感激不尽!”

    “什么意思?”

    “嗐呦——原来大人您不知道!”那掌柜终于抬眸瞧他,“那出不了皇后的许家反天咯!”

    “什么?!”

    没了贺原在他耳边念叨,贺珏终于听见了街上的喧闹声。他坐在窗前往外望,只见大街小巷拥满了官兵,好似蚂蚁般相互推搡着。

    他冷笑着将手伸到窗外,只听“啪嚓”一声,酒杯碎在了一兵士的靴边。

    那人没抬头瞧贺珏,许是因不痛不痒——

    黄昏近,夕阳斜。

    街上闹哄哄的,不知道以为缱都这无夜京城又在庆祝什么好事。

    那离宫城挨得近的街道上还不知这缱都里头又发生了什么大事,一个个的都还照常做着买卖。忽听一声嘶鸣,一匹骏马从远处疾奔而来撞翻了街道两旁的摊子。

    那些个商贩方要张口同马背上那人理论,却见那马背上坐着的是个横眉怒目的武将。那人手上的重刀被磨得银亮亮的,瞧上去可别提有多吓人——那是太尉许冕。

    这遭殃的商贩被许冕的逼人气势吓得说不上话来,又怕那壮汉一急,便叫刀尖割破了他们的喉咙,赶忙垂了头,连连后退。许冕道了声“抱歉”后驱马离开,留那位惊魂未定的商贩在原地吓得直喘气。

    这太尉许冕其实是个本分的老实人,纵然他本就因曾亲睹枢成一十五年蘅秦屠城惨状,而对蘅秦怀恨在心,也未曾想过要去为难那混了蘅秦血的魏盛熠;可当太后以死相逼时,他不得不举兵翻天。

    他虽身为太尉,手上却没握着多少权,魏風向来容不得外戚干政,他许冕一个在北疆立功无数的将军也因嫡妹受封皇后而搭进去了锦绣般的前程,最终只捞得“太尉”虚名一个。

    他只得了个名头官儿,本没可能掺和进权争之事,谁料太后早便收买了大半禁军,布好了局就等许冕领兵下好最后一步棋。

    这太后城府颇深,面上虽瞧来就是个烧钱礼佛的宽厚信徒,内里却早已被那幽深宫闱炼成了毒蝎。她口口声声说要塑金佛为先皇祈福,却暗地里将那些由户部批下来的银子差人藏了起来。后来雕好的那尊金佛,不过一刷了层金漆的石佛。

    他兄长许冕听闻此事忙赶到宫中求辨真虚——那时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自己那蕙心兰质的嫡妹会被深宫化成那般寡情少义的人儿。

    “佛么——若想渡人,岂贪一尊金身?”那时她笑吟吟地尝着樱桃,好似全然没有瞧见许冕面上的忧色。

    “您要这么多金子作何?”

    “国舅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还单纯如若黄毛小儿,实在是叫本宫颜面无存……您要叫那许渭踩在您头顶作威作福到什么时候?”

    “都是一家人怎么能说是作威作福……”许冕呫嗫道。

    那雍容华贵的人儿没同他争,只道:“本宫自五年前起便一直在往禁军里头送人,可惜久久苦于钱财之事。眼下借修佛一事得了这笔金子,招兵买马可轻松不少……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是不知这忙……国舅您是帮本宫不帮。”

    那许冕苦笑一声,道:“您与许家是栓在一根梁上的,微臣岂能眼睁睁地瞧您孤身一人步入水深火热之境?只是兵变一事牵连者势必不会少……”

    这妇人连为亲生骨肉烧香续命都不放在心上,又怎会在意兵变会牵连多少无辜?

    于是乎,许家如雷马蹄声终于在嘉平元年十月宣告了这个动乱元年第四场兵变的开始。

    许冕带头领兵直攻城门,却只见一人骑马在那宫门前。他驱马飞奔上前,还不待那人张口便将他的胸膛破开了个大口子。可那人被长剑穿透却仍奋力张嘴道:“鸿……鸿门宴,将军您……快……快撤……”

    那许冕打了个寒战,顷刻便见宫门周遭涌出数不清的兵士。那宫门缓缓打开,内里缓缓走出个高大男子——好巧不巧正是当今圣上魏盛熠。

    许冕瞧见那乌压压人马,便知晓此局已无胜算。他没力去思索究竟是何人泄露出去的消息,只利落地下了马,而后将剑搁在自己的颈上,道:

    “陛下,臣知罪该万死。今儿臣身后诸位兵士皆乃受我以亲人性命相逼,不得已受我摆布。若非如此他们绝无可能提刀剑造反,还望您饶他们一命,末将愿在此以死谢罪。”

    哪知他那剑不过方割破些外皮便被魏盛熠拿剑一拦一挡,那力道重得险些叫许冕松了手,只还听魏盛熠道:“太尉您死在此地着实可惜,这一剑朕替你拦下,为的是报答您曾施舍本王的一碗稀粥。看在焺哥面上,朕这次饶了许家,但太后罪不容诛,您身后诸人皆为太后心腹,亦是没有缘由留在这世上了……”

    只听“杀——”的一声,这许冕即刻被人马的淋漓鲜血浇透。他跪在原地,发狠地锤着地面,直到双手皮开肉绽——他面朝宫门跪着,直到身后渐渐无声也没敢回头。

    只听那金吾卫将军方铭走到魏盛熠身边禀报道:“陛下,叛党已斩杀殆尽。”

    魏盛熠点点头,又将靴尖指向许冕道:“太尉,今儿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有劳您到牢里坐坐了。”

    他吩咐了一声,登时便有人涌上来给他套上了木枷。许冕没挣扎,只是嘴上还念道:“求大人看在情面上,莫要为难犬子。”

    魏盛熠哼笑一声,压低身子在他耳畔轻声道:“这就得看令郎表现了……”——

    太尉许冕造反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魏風,一石激起千层浪,处于涡旋中心的缱都更是难逃乱景横生。

    三日后,百余名太学生于夜半之时集聚于宫门之前,要以死明不效忠秦贼之志。他们高声呼喊,要老天长眼惩治蘅秦走狗——他们有这般大的胆量,还不是因着觉着自己乃缱都太学生,是万里挑一的奇才。

    可是他们太过自负,还以为魏風离了他们便如同一摊烂泥,还以为万岁爷也把他们当和璧隋珠,不曾想那人会将他们弃如敝履。

    守门将方铭见大事不妙,催人守好宫门,自个儿忙奔去知会魏盛熠。

    可是那魏盛熠坐在椅上,闻言眼也不抬一下,只道:“撞宫门么?由他们去罢!”

    那方铭犹豫着开口:“陛下,那些个太学生多是十六州声名远扬的才子……如此由着他们胡闹,若真叫他们搭上了性命,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才子我魏風可还缺么?如今宫门处的那些个太学生这般冲动自傲,日后在翰林院吟诗作赋还不错,若真入了官场还不知是贵宝还是祸害。”

    那方铭见实在劝不动便没多言,只孤身回到宫门处吩咐兵士把门给看好了——

    沈长思今日不上衙,夜深忽闻宫门处闹事。他知晓魏盛熠手段,料想他断然不会宽待这群太学生,便着里忙慌地去救人。

    可他驱马赶到之际,那地儿已瞧不见半个太学生的影儿,唯有那方铭还像往日那般守在门旁。

    沈长思还以为是因那些个太学生的冲动劲儿消退,一个个的都安分回家歇息去了,谁料他正要松一口气时,倏忽嗅得风中携来的浓重血腥味儿。

    他没顾得上同方铭嘘寒问暖,只急切地朝那宫门奔去,鬼使神差伸指抚了抚那宫门,蹭了一手碎渣。他定睛一瞧,只消一眼便叫他浑身震悚——原来那些文人的血浇在宫门上全凝成了瘆人的血块。

    这宫门披着血色的衣裳,叫人不知这竦峙宫门吞去了百余人的命。

    巍峨屹立如那不可亵渎的皇家的是它,森凉无情如那墙中人的亦是它。

    “尸身呢?”沈长思沉默了一阵,终于向那方铭开了口。

    “抛到乱葬岗去了。”方铭耸耸肩,“这些文人就是心高气傲,不过皇帝不合心意就能叫他们急得命也不要。”

    沈长思原以为他自个儿早便看淡生死,但一想到如今手上沾着百余人的血,心里头还是觉得难受得发紧,于是他紧抿双唇,好长时间都没说话。

    那方铭将帕子抛给沈长思,道:“把手擦擦罢!我瞧着他们撞的,心里头不比你好受多少。这人世只容缩头乌龟过活,他们骨头太直太硬,禁不起折,也不该折。”

    “你为魏盛熠做事多长时间了。”沈长思将帕子攥在手心,“我原还敬你是条好汉。”

    那方铭撇撇嘴笑了,露出几颗雪白的牙:“沈大将军,我能当上这金吾卫将军全都倚仗当今陛下,你说我何时开始为他做事?”

    “好事一桩,你实在是有先见之明。”

    “不敢当!缱都死水下藏巨浪,夏秋两季接连掀起四场兵变,兵源还皆为南北衙禁军。可惜那些个兵士拼死拼活也没能推翻这天。如今这四场兵变终了,也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那人凝视着沈长思的桃花眼,道,“你先前为先皇效犬马之劳,干的太过卖命,不知攀了多少次歧王府的屋檐。今儿魏盛熠当上了皇帝,断然不会留你在缱都。”

    “桀犬吠尧才显忠,当年我又没有你那般吃里扒外的本事儿,在魏盛熠眼底当然忠的像狗。”

    “我与你共事这么多年,这几年里什么风浪没瞧过,勉强也算是个患难之交……我有办法叫你安安稳稳地继续当这缱都的左羽林军将军,你要不要听?”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在这缱都呆的日子太长了,整日束手束脚都快忘了肆无忌惮地挥手迈腿是个什么滋味了……叫我去别地儿走走还恰巧合了我心意。”沈长思笑道。

    “那我也就不多此一举了……芝焚蕙叹,兔死狐悲啊!沈忆迢,来路未知,多多保重。”

    “‘左迁无愠色,青史自斑斑【1】’,方兄,你总得信我。”

    沈长思挥手别了他,回到颜府后便开始着手收拾行囊,他表兄颜阳雪抱着臂在那瞧。

    “此局真就这么定下了么?”

    “嗯。”沈长思没抬头只含糊应了声,半晌才又道,“月晦兄,行行好——我此次别了京城,不知多少年后才复回,好好替我照顾我娘。”

    “你启程前当真不打算回沈府见见你爹娘?”

    沈长思呲笑一声,将方铭的话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自嘲道:“我这骨头又直又硬,禁不住折,也不该折!”

    “什么混话。”颜阳雪在他脑袋上乱揉了一把,道:“可惜了,阿念今年冬就回京了……”

    “等他回京了,催他给我写信。”沈长思朝他摆摆手,那双桃花眼里头的笑意浓浓,“这小子四疆跑,一封家书都没捎回来过,可真够疯的。”

    “你俩就是泥神笑土菩萨——彼此彼此!”——

    嘉平元年秋末,项桓帝魏盛熠彻查禁军诸将谋逆大案。南北衙禁军受刑者过半,其中无辜遭牵连而左迁者有左羽林军大将军沈长思等。

    朱砂落定,生死即分,衙门捕快拿着那些厚似半掌的名册四处寻人。

    再后来,那浩浩荡荡的南北衙禁军中,该锁的难见天日,该死的横尸于野,该离京的再也没有归来。

    第073章 檀痕留

    昱析四年末, 宋诀陵于翎州率兵击退那些个近乎攻破顾家营的楚贼,掐灭了他们直捣黄龙的念头。虽没能夺回顾泉关,但也勉强算是立了个小功, 调任北疆之请也因此得了魏盛熠首肯。

    那之后他没再回稷州, 只派栾壹一人回翎州替他收拾好宅邸。

    而季徯秩则因忧思成疾,在缱都休养了好些日子。后面身子总算好些了, 但精神却不知怎的始终没养好。魏盛熠派太医去给他瞧了,那人道他许是念着家乡的水土, 犯了心病。

    魏盛熠这么一听便明白季徯秩应是无甚大碍, 只不过还装着病, 不愿上朝给他下跪磕头罢了。他倒没为难季徯秩, 只派人把他送回了翎州的安乐乡, 叫他好好呆在龛季营当个闲散侯爷,还保他后生不愁。

    那一年, 稷州的龛季营里头来了个新将军顶替宋诀陵的空缺。

    那一年,宋季二人之间彻底断了音信——

    嘉平元年秋·稷州

    正逢黄昏, 秋雨浇在侯爷府的青瓦上, 在檐下织出几张厚厚的雨帘。

    季徯秩的贴身侍女流玉这会儿正忙着收拾屋子, 她见季徯秩不说话, 自己先开了口:“侯爷, 听说最近那峰北道的悉宋营要派人来稷州运恶金?”

    这话惊着了那心事重重的美人侯爷。

    “嗯?”季徯秩愣了愣, 斜了眉, 负疚着笑了笑道,“这雨声太大……恐怕得委屈你再说一回了!”

    那流玉没怪他,只还把前言复述了一遍。

    季徯秩闻言点了头:“是——昨日估摸着就到了。”

    “宋将军可会来么?”流玉又问道。

    流玉等了半天没等来答复, 便嗔怪道:“侯爷您呐!今个儿这是怎么了,怎么总不接话?”

    她转身去寻她家侯爷, 见那人原是在瞧那从灰蒙蒙的天幕上浇下来的雨的,不知怎地端量起屋里的那把朱红油纸伞起来,便又道:“您怎么盯着伞瞧?可是打算出门去?”

    季徯秩这回听见了,轻声应下。

    “侯爷您也真是……难得休沐又逢雨天的,在府里头歇着难道不舒服?怎么下了这般大雨的天还要往外头跑?”

    季徯秩那玉面上悬了抹淡笑:“你呀!唠叨人的功夫见长——我出去买些东西,很快便回来。”

    “什么宝贝要劳您亲自去买?”姚棋从外头进来,方拍掉肩头的雨点,眉就随之蹙了起来,“莫非您又要去买香?那鼎州香就有那么好?”

    “好。”季徯秩倒是一分不慌。

    “您要真喜欢,怎会把那些个香料全抛在库房里,仍由其发潮腐烂?侯爷!你买那鼎州香究竟是为了满足嗅欲,还是为了睹物思人?!”

    一两香料一两金,这是这稷州侯爷唯一的奢靡嗜好。他确乎忘了自己是何时染上这癖好的了,只依稀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像是在他从缱都回到稷州之后的某一日,他陪流玉上街闲逛时,不知怎的在那鼎州香料铺子前立住了……

    “休欲也好,思人也罢,我如今瞧不上那香了。”季徯秩缓带轻裘,摆出一幅云淡风轻的豁达模样。

    是,他买鼎州香就是为了睹物思人。他与宋诀陵之间那叫人捉摸不透的感情就像缱都初春那恼人的柳絮,瞧上去无关轻重,却又如影随形,搅得他不得安宁。可那些柳絮白衣郎跟着跟着,总有一日会落入泥里,叫他再也寻不着。

    那日子来了。

    流玉利落地将那花瓶里的枯叶剪去,上前一步挡在二人中间,不叫那姚棋张嘴,又朝向季徯秩道:“侯爷,近日我琢磨了个新菜,一会儿亲手做给您尝尝。您去罢!早去早回,可别叫饭菜凉了!”

    “好——”那季徯秩没动怒,还是笑吟吟模样,他拍了姚棋的肩又道,“子柯,我没事,你莫要忧心。那库里的香烂了,我总得去买新的。”

    “鼎州来人了,您就不怕遇着那人?”那姚棋眼一闭,也不再兜着话了。

    “一来,只有疯子才顶着这么大的雨跑街上乱晃。”那季徯秩神情平静,“二来,他没必要亲自跑这一趟。三来,我怕他做甚?”

    季徯秩说着便撑伞没入了蒙蒙雨幕中,姚棋忧心地望着,可不过眨眼功夫他便只能依稀瞧见个那人儿的半个虚影了——

    青黛色里融进一抹沉沉的红,那美人钻入雨中却也没像往日那般闲庭信步。他走的很急,好似在躲什么人。那雨有如纱般将人拢着,却也不能叫他感到安心。

    “掌柜的。”季徯秩将伞倚在铺子外边的木墙上。伸手拦住门上垂下来的帷幔,低头进了间不算大的铺子。

    “欸!侯爷来啦!”那香料铺子的掌柜欢喜地来迎客,突然又止步道,“侯爷上回买的那香已用尽了么?”

    那季徯秩没解释,只笑着点了点头。

    “侯爷这次来,还是要看鼎州香么?赶巧了,最近这儿……”

    那季徯秩苦笑了声,道:“掌柜的,我日后都不用鼎州香了。”

    “唉——这稷州本就没有多少人能品出鼎州香的绝妙滋味儿……”那老掌柜叹了一声,忽又拊掌道,“也是!鼎州香毕竟是北疆人惯用的,不对西疆人胃口在所难免!北疆人在那些平沙上一跑,若用淡香没一会儿便被风吹没了,只得仰仗这么些个浓香。可对于这桥长溪浅的稷州来说,这香太烈太浓!和侯爷的身段气度呀不太搭……”

    那季徯秩抿唇笑了笑:“掌柜您若早些告与我听,我就不会糊涂那么久了。”

    掌柜摇着头笑:“这怎么能说是糊涂!这是‘相逢即缘,怎奈缘浅’!”

    “缘浅么?也对……”

    “不过侯爷若不是为了买鼎州香,为何要来我这小铺子,稷州声名远扬的香料铺子可一点儿也不少……”

    二人正聊着,那铺子的木门被敲了一敲,又听门外“唰啦啦”一阵响,声比人先到一步:“掌柜的,给我来几两鼎州料。”

    季徯秩浑身震悚——不需瞧脸了,那是宋诀陵。

    他曾设想过他们的再相逢——也许是某场酒宴之上的浓情百转,一杯浓酒荡尽一切爱恨;是沙场之上的跃马挥枪,一把重弓只向仇雠……可他从未想到他们会这般毫无准备的再相逢。

    这时,比起忧虑他要对他说什么,该摆出什么一幅姿态,他在那一瞬竟只懊恼方才的泥水弄脏了他的袍摆。

    宋诀陵掀开帷幔进去,迎面瞧见季徯秩。那二人显然都愣住了,那明显茫然的眼神,叫人瞧来便会给他二人下个他二人并不熟识的定论。那掌柜瞧着都不大好意思问一句“哟!贵客您俩原竟是认识的么”。

    叫人窒息的氛围在二人之间流转,分明二人曾携云握雨,肌肤相亲,今儿怎么变得这般生疏,好似从前不过点头之交。

    有时候,感情这东西可真是蛮不讲理——眼前那人不是他季徯秩每日每夜思念着的人儿么?怎么心心念念的人出现在眼前,他却只想要逃了呢?

    季徯秩咽了口唾沫,吞下一切不应有的局促张皇,先笑道:“宋将军怎么亲自来了稷州,可是不放心?”

    宋诀陵那双漆黑的凤眸眨也不眨,他盯着那人疏离的笑。手上爬了些酥麻,他应道:“嗯……侯爷近日可还好?”

    “一切都好。”季徯秩嘴角勾了勾,送给他一个寡淡的笑意,而后旋身去细细挑选香料。他没问宋诀陵最近过的如何——他知道了又有什么用,他管不着不是?

    他于是没打算再同他聊,毕竟他们之间真没什么好聊的,能聊的多上不得台面——总不能谈那场巫山云雨,谈那别离的秋,谈那无休止的恨意罢?

    “你可还恨么?”宋诀陵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恨么……不恨了。”季徯秩没掀开他那长睫,只是垂眸拿手捻了一小撮香料嗅了嗅,“放下那恨比我想的要简单得多。”

    “侯爷放下的当真只有恨么?”宋诀陵那剑眉平平摆着,叫人瞧不出他有半分怨恼或是其他的什么感情。

    季徯秩一瞧又噗嗤笑了——这宋诀陵装模作样的功力可是渐消啊,说出这般不知指向的话语,脸上却怎么是不加掩饰的冷漠。

    “有何不对的地方么?宋将军若觉着我还有放下什么东西,何不说与我听,也叫我长长记性?”

    宋诀陵瞧着季徯秩,拳头攥紧了又松,到最后只轻笑道:“没有——倒是我在这儿买香,不会碍着侯爷眼了罢?”

    “无妨。”季徯秩慢悠悠地回答,心尖也在悠悠地滴血。

    宋诀陵站到他身侧,一声不吭地挑起香来。那掌柜扭头看看季徯秩又看看宋诀陵,一时不知去伺候谁才好——这铺子小,他没雇帮手,铺子里人稍多一些就忙不过来。

    那掌柜正犹豫着,季徯秩眼不带抬,只道:“掌柜的,您去伺候宋将军罢!我在这儿买香有一阵子了,自个儿也能看着挑。”

    那宋诀陵却也没安分接过他的好意,又找茬似的不冷不热道:“多谢侯爷好意,我先前在稷州任职的时候,常来的也是这家,挑香自是不需要人伺候的……不知侯爷如今怎么也盯上这间铺子了?”

    那掌柜的瞧宋诀陵语气不虞,怕说错话,便没去揭季徯秩的根底,只小心地立在一旁。

    季徯秩闻言双眉微不可查地拧了拧,而后又朗然一笑:“瞧宋将军这话说的……稷州乃吾乡,哪儿的香好我再怎么着也比您要清楚……您该不会自作多情到觉着我是跟着您来的罢?”

    “侯爷多虑……只是在下奇怪,侯爷从前可不大讲究这容臭里头装什么东西的,如今怎么反倒冒着这般大的雨来买那东西?再说……这家铺子最出名的可是鼎州香,侯爷来这儿挑稷州香,可不是有些有眼无珠的味儿了么?”

    “没办法!我眼光不好将军您又不是第一次知道……从以前开始您就瞧不上我爱的东西,不是么?”

    “侯爷与我莫非八字不合?”宋诀陵终于带了些难得的笑意。

    季徯秩也笑着回应:“是该找个懂行的老先生给我俩算算。”

    “走么?一起出去逛逛?”

    “天公正下雨,宋将军还有这番情趣跑外头逛,实在叫我佩服……可这般万一淋坏我的香可怎么办?”季徯秩努力镇静下来,从袖带里取出几块银锭交给那掌柜。

    那宋诀陵站在他身后,长臂伸出支在柜台上,半圈着季徯秩付钱,还不忘瞥那掌柜一眼。这掌柜被那视线戳得身子颤了颤,登时便张口道:“二位大人不必忧心,若您二人有事得先走,在下大可托人给您带回去。”

    季徯秩撤下了那一成不变地面具,蹙眉抬眸一动不动地瞧着宋诀陵,意思是要他别闹了。可好巧不巧那宋诀陵也正侧眸瞧他,那微眯带笑的眼神他再熟悉不过,那里头赤裸裸的全是欲望。

    季徯秩有些怕了,便向后一步,哪知此举正好又踩在了宋诀陵的虎尾上——宋诀陵最恨季徯秩对他流露惧意。

    宋诀陵冷笑一声,探身在他耳边沉声道:“都是同病相怜的疯子,怎么连你也要逃?”

    这善使重弓的侯爷被他的不善之举惊着了,一时间竟忘了反应,只任由他拉着走——

    宋诀陵那把紫棠伞挨着季徯秩那把,在外头那灰蒙蒙的雨里,这两色搭在那深深木色上,突兀却美得动人。宋诀陵没瞧那把红伞,只利落地收了紫伞,拉着季徯秩一道没入雨中。

    他拽着季徯秩走了好长一阵,差点没撞上一用手拦雨的过路人。

    那过路人急着回家,在街上跑着回去倒霉遇上了宋诀陵和季徯秩二人。那过路人见那宋诀陵虽提着把伞却不撑,还这般不看路,气急败坏地张嘴正要骂,却忽地被那身姿挺拔的俩人恶狼般的眼神给吓了一跳,于是只得硬生生把跑到舌尖的话给死命塞了回去,待那二人走的没影后,才喃喃念道:

    “疯……疯子!”

    湿透的衣衫粘在他俩身上,模模糊糊透出点肉色。他俩好似在温泉里头泡了好一阵子,浑身都湿漉漉的。也唯有这时宋诀陵那双剑眉凤目才没透出半分骇人的杀意。

    二人在街上跑得气喘吁吁,好似一对有情人于深夜私奔。

    宋诀陵将季徯秩扯进了一巷弄之中,而后将他死死地往石墙上摁。季徯秩推不动他,只能任由其摆布。不去直视宋诀陵是他为自己的尊严留的最后一块地儿。可宋诀陵仍旧不依不饶。

    季徯秩不愿直视他,他便拿手钳住那人的脸儿掰向自己。

    季徯秩睁大了眼瞪着他,他便将那人儿的眼睛遮去。

    “宋诀陵!撒手——”季徯秩高呼一声。

    “嘘——安静些……”宋诀陵的语气温柔得很,竟叫季徯秩心中涌出了百种交杂不清的感情。

    今儿这又是怎么了呢?

    他心里头怎么会这般酸胀得不行?他本不是爱哭的人,为何今儿瞧见宋诀陵他就有了大哭一场的冲动?

    他不明白,但泪愈发难以抑制。于是乎泪如雨般向下落得很是干脆,好似把昱析四年那没落下的泪全部补了回来。可是杂着雨水,宋诀陵没察觉到他已哭成了个泪人。

    那宋诀陵摁住了他,在他耳边道:“侯爷,冒犯了。”

    宋诀陵吻住了他,含着他的唇又啃又咬,把厚重的鼎州香往他身上压。他一寸寸往下吻,方挪至脖颈处,便被季徯秩抬手拦住了。

    “别。”季徯秩的嗓音哑得出奇,被沙沙雨声削了几分,听来更是催情的浓酒。

    可那宋诀陵终是屈服了,又向上舔舐那季徯秩的嘴角,直到他尝着那夹着泪带着咸味的雨水,他才松开了遮住季徯秩眼眸的手。那长睫阖着,却可怜地不停抖动,眼尾染上了浓淡恰宜的红——任谁看都是在哭。

    宋诀陵身上的欲望还没消退,他又凑上去吻他的眼角,把那些泪水都卷入了口中,又转瞬送入了季徯秩的唇中。他们鼻尖相抵,亲密无间——可一个想好聚好散,一个偏要不死不休。

    二人缠|绵了多久呢?宋诀陵记不清了,只记得当他意识到天色已很深很深时,他松开了季徯秩的唇,而后将头埋在他的肩头,道:“况溟,我要你。”

    “宋落珩,你已没有筹码了。”季徯秩立得很稳,“接下来的日子我想只瞧着自己过活,我们呆在一块儿,提防他人之际,还要提防彼此。我可以信你,你愿意信我么?”

    宋诀陵那一瞬间的怔愣被季徯秩揽入眼底,他咬着后槽牙仰起头,那双泛红的眸子里闪着深渊般的失望。他使劲将那失神的宋诀陵推开,只沉着声留了一句:

    “最迟后日,宋将军带着筹码来寻我。”

    季徯秩淋着雨往侯爷府走,一身红衣被雨浇得极重,压在肩头,像是他对宋诀陵那叫他喘不过气的沉重情丝。

    他走到侯府前,那流玉瞧见他狼狈模样,面上挂起了泪,只还抹了一抹,艰难笑道:

    “侯爷也真是,回来得这般晚,饭菜可都凉了!”——

    宋诀陵回了客栈,靴也没脱,直直倒在了榻上,似一具失了魂的僵尸。

    他在他人面前永远跋扈张扬,在季徯秩这敛了锋芒,收了尖刺,却怎么总把那人越推越远。他怎会不知季徯秩在向他讨什么东西,可是他无法给出承诺——他还以为只要他不许下承诺,来日若他不归,季徯秩还能另寻良人。

    是,他想把季徯秩锁在身侧。可只要季徯秩活得自在,他并非不能放手。

    然而如今对自己那垒起来的情丝,他却愈发束手无策起来。他会想,若来日季徯秩真的寻着了一个没有他的自在活法,他真的会放手么?

    他不知这是因他自个儿生来便是个断袖,还是因面前的人是季徯秩,但无疑的是两头皆是错,且更叫他绝望的是他愈发想逃,他对那人的执念便愈大,以至于如今叫他自己都深感可怖。

    季徯秩不知道宋诀陵方才与他相逢时,他宋诀陵瞧见了什么。

    他根本看不见季徯秩沾了泥水的袍摆,看不见他的狼狈与窘迫,只能瞧见他那湿润得有如淋了春雨的勾人眼,只能瞧见那段莹莹如白玉的脖颈。

    他用了一年没能忘了季徯秩。这次来稷州运铁,他本不需出面,他却力排众议亲自跑这么一趟,可是因为不放心那铁么?

    不是。

    他能骗得了悉宋营诸将,他骗不了自己。

    纵然那张脸儿上再不见掏心掏肺的笑,他仍旧为此如痴如醉。

    如今他恐怕已彻底成了个疯子。

    若不是疯子,他又怎会派人盯着侯府,听闻季徯秩外出买香,便火急火燎地冒雨赶来见他。就连瞧见铺子外头摆着的那把红伞都叫他激动得哑了声,以至于真见到那人儿时,他只能默然立着,就怕他一张嘴就连尾音都拖上了密密情思。

    在季徯秩这儿,他向来拙口笨舌,于是他便试着向他迈出一步。但他朝他行一步,换来的确是他后退几步,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得越来越长。

    他被季徯秩那举动伤着了,在他这儿相见却逃避比不见更伤人——谁都能怕他,畏惧他,想逃离,但季徯秩不行,他要在他身边同他比肩而立,要同他看尽日升月落,走遍这九道十六州。

    他是疯子,人人避而远之,但不管季徯秩是一时兴起也好,还是无意行之也罢,他既已跋涉过他的荒芜,便不该如同他人那般当个惧怕他的看客。

    可是怎么他心头撞鹿,季徯秩却这般平静。

    怎么他预谋已久,却仍心动如落鼓。

    怎么季徯秩被迫入局,却平静依然。

    于是他也收了笑,在心里头自嘲:“原来满不在乎是这般。”

    可惜季徯秩瞧不见宋诀陵面下的纠结与爱而不得的苦痛。

    可惜宋诀陵也瞧不见季徯秩心中的委屈与忧慌惧弃的伤悲。

    第074章 木芙蓉

    “侯爷——”那姚棋一边高声唤着, 一边朝那在园子里赏花草的季徯秩走来,气喘吁吁道,“今儿兵营您去不去?”

    “不去。”季徯秩将左手负在身后, 旋了右手腕勾近一支木芙蓉来。

    “为何?”

    季徯秩沾了满指馥郁花香, 淡笑道:“不为何。”

    姚棋皱了皱眉,开口问道:“……莫非您是因今日那宋诀陵要来?”

    “是。”季徯秩直截了当地应下了, 还不慌不忙地将鼻尖凑近嗅了嗅手中那支花,轻声细语道, “我怕他缠着我要兵。”

    “怕他要兵?”那姚棋抱着臂, 深吸了一口气又道, “您若不给他尝些甜头, 如何从他那儿捞好处?”

    “捞好处?我不被他吃干抹净已算幸运, 怎还敢妄想从他那边分得一杯羹?”

    “一分钱一分货,本就是交易之道——您可还记得要为大公子报仇?”

    “说得好听, 宋诀陵想查那案子的执念不比我轻,有我没我那案子他都会接着查。如今他手上已握有宋家的兵符, 却还想借季家的兵, 你说他这是为了什么?”季徯秩那笑没入眼, 仅幽幽地悬在嘴角, “我瞧不得先皇病逝, 亦不忍见当今圣上因我而亡, 季家兵士受我一念之差所累。”

    “您当真放下宋诀陵了么?”

    那季徯秩性子宽厚, 还纵容着姚棋以下犯上,只道:“子柯,我前些日子已跟宋落珩说清了, 这案子我自己查。”

    “没有他您要如何查?”姚棋步步紧逼,“如今您囿困稷州, 如何能把手伸得那么远,伸到那北疆去?”

    “步步为营总好过养一只不知何时会在背后捅我一刀的白眼狼……我翻不起感情的烂账,那我不翻了成不成?”季徯秩那媚眼一弯,便倾出摄人心魂的笑来,只是那人语气凉薄,倒叫人生惧,“当年我和宋落珩好的时候,是你百般劝我要提防他。怎么我如今离他远了,你却劝我回到他身边去?”

    “在下只是忧心您过于重情重义,因着和那宋诀陵怄气而误了正事。”

    季徯秩哈哈大笑,而后将满面笑意尽数敛去,道:“姚子柯——我重情,你难道就薄情?你今儿这般咄咄逼人是为了什么你比我清楚。”

    那姚棋垂了脑袋,支支吾吾地低声说了些什么。

    秋风刮过人的耳梢,吵得人心烦,那姚棋说话又咕咕哝哝,根本就没想叫季徯秩听清。他瞧着姚棋反应,心里猜出大概——原来就连他以真心相待的姚棋,也被宋诀陵收买了。

    可是代价是什么呢?宋诀陵使了什么手段能叫向来轻视他的姚棋回心转意?他虽不知,但也清楚那筹码应当与他兄长有关。

    一直如此,没有什么值得惊奇。

    可笑么?他叫宋诀陵拿筹码来寻他,那人儿却跑去收买了他的身边人。

    荒唐么?就连服侍了他近二十年的姚棋,也会轻易地背叛他。

    是,魏千平、魏盛熠、魏束风,他们仨人个个都把他瞒得好苦;姚棋和柳契深又皆是因他兄长而来;宋诀陵和太后就更不必说,他们瞧上的皆是他的名,要的皆是他的权……

    相貌家世才气他样样不缺,可他永远做不了别人心头血,他不过是秋夜打下的月光一束,等看官瞧倦了,便阖窗将他拦在外头。

    “子柯。”季徯秩低低笑了声。此刻无论谁瞧来都不是该笑的时候,可他却垂着眸子笑个不停,若非他生了张惊艳的面容,恐怕难逃被冠上“疯子”的尊名。

    那姚棋正心愧,还以为季徯秩气消了,忙道:“侯爷——怎么?”

    季徯秩止了笑,拿笑眼睨视他一眼,道:“你知道这木芙蓉因何招我喜欢么?”

    “可是因其有‘忠贞不渝’的典故?”

    “是——”季徯秩静静地将那朵木芙蓉揉碎于枝头,又盯着那碎在掌心的白木芙蓉笑道,“好一个忠贞不渝!”

    那姚棋的身子禁不住颤了一颤,随即“扑通”一声跪在了季徯秩身前——

    稷州雨停,江北道却难得下了雨。

    沈复念躺在客栈榻上,眼上敷了条拿热汤打湿的巾帕。自昱析四年末以来,那人的眼睛是愈发坏了。如今他常常瞧不清东西也就罢了,近日那双好眼还隐隐有些发疼起来。

    “公子,您可莫要再像昨日那般糟蹋眼睛了。”轩永说着从外头端着汤药进来,正准备拿汤匙喂沈复念吃药,却发现歇在榻上那人这会儿已睡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还给沈复念掖好被角,又去将窗给阖紧了,把钻进来的凉雨秋风全都关在了外头。

    那沈复念睡得昏昏沉沉,又梦到了昱析四年末——

    昱析四年末,沈复念奉旨巡查边疆,意外撞破鼎州烂粮南运一案。那时魏楚已开战,要去知会南疆诸将显然已来不及,他只能派人赶回京城将此事禀告圣上,又写信给稷州的季徯秩求他往翎州输粮。

    忙活完这些吩咐人的差事,他自个儿又埋头扎进了鼎州那粮案中——他不信悉宋营众兵士掩耳盗铃,为了区区几斗粮坑害南疆万千将士性命。

    可他不信归不信,要追查此事又谈何容易?

    那负责看管粮仓的庾吏已被关押入狱,然而不论用刑与否,那人都从未张嘴吐露半字;一路上看粮运粮的百官推卸重责,个个义正言辞,嘴上念着的皆是若有违皇命半分,不得好死。

    他与北疆诸位臣子周旋了好长一阵子,却仍旧没人松口。

    他只好上了硬手段。

    但他翻空了那些个大官小官的府邸也没寻着半点儿蹊跷之处。这各家府库里头银子也没多,粮也没地儿放,那么多粮究竟到哪儿去了?

    一日,他心烦意乱地在大漠上跑马。一阵秋风打北方来,把他束起的长发给吹散了。他松了一只握着缰绳的手,手一勾便将那差点随风飞去的发带绕在了长指之上。

    “嗬!这蘅秦凶,从那儿来的风也忒凶了点罢!”

    他正说着,倏然停住马,怔怔望向了那风吹来的方向。

    自打枢成年魏秦大战以来,魏秦边民互市遭巍弘帝禁止后便不曾复开。

    然魏民要买秦的好马好器,秦民要买魏的好粮好布,这么一来,两边百姓都不好过。但身外之物哪里比得上救命之粮来得要紧迫?秦南疆皆为大漠,沙里头哪能种出多少粮?秦北、秦中的粮再穰穰也难供大半个秦南百姓过活。魏風不输粮,其盟国余国亦如此,十年来不知饿死秦南疆多少百姓。然为何今朝却鲜少听闻秦南百姓无粮苦状?

    为何?

    “粮……互市……”沈复念低低念道,“不好!”

    他策马飞奔回城,马蹄不知搅起多少黄沙。他回城后即刻赶至牢狱,要见那瞒了事的庾吏。那些个狱卒见沈复念火急火燎的模样都吓了一跳,但见那人催得急,也赶忙遵命去做。

    那庾吏被鼎州的刑罚折磨得不成人样,被带出来的时候已是气若游丝,他那半睁不闭的无神眼终于在沈复念提到“与秦人勾结”四字之时瞪大了些。他艰难晃了晃脑袋,道:

    “大……大人……这……这是他们……他们逼我的……”

    “谁?!”

    那庾吏的眼珠惊慌地朝四周转了一转,忧惧得说不出话来。没一会儿,只见他身子抖了一抖随即昏死过去。倒是门边一狱卒动了动,他压低身子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沈复念扶住那晕去的庾吏,叹了口气,要那些个狱卒好生看照这庾吏,他隔日再来审。谁知次日再临,他只空得尸身一具。沈复念明白这鼎州留有犯人的线人,估摸着此刻若追究此事也只能空空费力。他于是把这桩杀人案子交由衙门,自己则一心扑在追查粮案上。

    然而这一查又是近半月的空晃悠,昔日自诩聪颖的他始终摸不着头脑。

    线索断尽,他却全然没想收手——好容易寻着了这么个隐线,哪能说放手就放手?

    如今此案利秦不利魏,若比富庶,那将那批粮倒卖给魏南疆的灾民大发国难财兴许会好的多,可那人儿偏要将粮往蘅秦送,这为的是什么?

    能为什么?给蘅秦献殷勤,恐怕目的只有借力篡位一个。

    沈复念感到脊背阵阵发凉。

    他虽不知那幕后之人是谁,平日里也不喜轻视魏盛熠,但此刻也难免怀疑魏盛熠——那么个跟蘅秦沾亲带故的闲王爷,若真有心勾结蘅秦,岂不容易么?那王爷若真拿粮换金银买通蘅秦人心,来日他若造反逼宫称帝,再跟蘅秦人里应外合一通,那称帝起不容易?

    这也就罢了,沈复念真正忧心的是魏盛熠若真凭此手段称帝,来日恐怕免不了向蘅秦俯首称臣当一个闲万岁。

    沈复念原想速速驱马回京同魏千平论论此事,但受事务牵制只得在那城中多留了几日。他熬了几夜,终于赶着某日天晴动身回京,哪知他方至城门之下,便被诸位兵将拦下。

    原来他忙得晕头转向,竟不知这城中近来发生了何事。在他埋头于清算各位官老爷的府库之时,蘅秦流贼扰境,搅了郊外百姓的安宁。为□□贼内侵,鼎中城先他一步封死了城门。如今连只蚂蚁都别想从那城门里头出去,更别提他这锦衣官。

    秋日里头难得的烈日将沈复念的薄背烤出了粘汗,这白面文官在那些个鼎州大汉面前弱如雏鸟。

    “将军,下官有要事禀报圣上,还望您能够多多通融!”

    城卫是鼎州人,性子倔,重军规,他垂着眸子瞧了沈复念一眼,哼笑一声,那笑里不知蓄了多少轻蔑——他在嘲弄沈复念碰着点儿小事就想逃,贪生怕死还不知与民同甘共苦,算个屁的名官。不过这人儿倒还算得上公私分明,到底没把自己对沈复念的鄙薄之意摆到嘴上,只道:

    “沈大人,军令不比家规,可不能朝令夕改!今个儿来闹事的是流贼,不是高马秦兵,大人呆在这城里头,末将定全力保您平安无虞。至于出城一事,一人出,万人乱……还请您莫要动摇军心民心。”

    沈复念同那守门将周旋半日,可他们这些鼎州人软硬不吃,叫他熬了半天都没熬出果来。

    那轩永看不得他家公子低声下气还要遭人白眼,便道:“公子,这些守门将恐怕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主意,眼下那天飘了黑云,估摸着很快便要落雨了,今儿我们还是早些回去的好!明天奴再去拜会柴将军,问他有什么好法子放人出城没——可好?”

    “好?好个鬼!背本趋末……天子之位不稳乱的可不仅是北疆!”沈复念那双桃花眼里盛满了怒色,他气道,“这守门将是哪一营的?”

    那守门将立在一旁,将那二人的话听了去,这时候淡定地接上话,道:“回大人,末将任职莳李营——您可还有要问的么?”

    “莳李营?你是李迹……李续舟手下的兵?”

    那人俯视着他,道:“不错,末将乃为世子副将。”

    “这城不是归悉宋管么?怎么你们鼎西的李家也跑这儿来了?”

    “奉旨行事罢了。”那守门将惜字如金,那些长的缘由都不屑于同他沈复念道来。

    沈复念方要张口以皇权旁落,歧王恐怕要造反为缘由要他开城门,可他“歧王”二字还没吐尽,便被一莽撞的老翁猛地一撞。沈复念被撞得一个趔趄向后仰,好在被轩永给扶住了,这才没狼狈伏地。

    他站定后怔愣片刻,还没来得及抱怨,那沙哑之声先钻入了他的耳底。他循声看去,只见那老翁指着守门将的鼻子破口大骂:

    “区区流贼值得鼎州四大营这般忌惮么?如今你们封住了城门,岂不是封死了四方来信?!若京城有难,援兵不赴,你们拿什么来偿?!”

    那守门将闻言只蹙起眉头,还把那人当胡言乱语的老疯子,他忍着没动手去推搡那老翁,只挥手招呼弟兄们过来帮忙拦住那人。

    “少碰我!臭小子!我说如今那流了蘅秦血的歧王想要逼宫造反你信不信?”

    那人打量了那老头一眼,冷笑一声道:“老先生,皇城里头的事儿,末将这些个北疆野人哪里管得着?战起,我们这些虾兵蟹将皆被那些王公贵人当做狗一般使唤;等到来日战败,他们又要嚷着骂一句狼心狗肺不知恩,畜牲似的无用。这京城变不变天,不都是魏家自个儿的事儿?看门狗可真真是管不了那么多!”

    那老头后面跟着个文里文气的小书童,着急道:“将军息怒!先生直言直语惯了,还望您莫要将那些无稽之谈放在心里头!”

    那书童说着又转向那老翁道:“先生,可别再造妄语,若叫侯爷知道了,他理当说您了!”

    那老翁哼笑一声,若有若无地斜瞥了沈复念一眼,这才对那小书童道:“来——你说说!我错在哪儿了?”

    “污……污蔑歧王谋反……”

    “若这话传到有心之人耳朵里,我会如何?”

    那书童想了一想,应声道:“重罪杀头!”

    “好——如今这些守门将拦着我,我撒泼放赖可出得去么?”

    那书童朝四周瞧了一眼,到底没在沈复念他们身上停留,只是扫过那些个横眉怒目的守门士卒,利落道:“恐怕难!这些个将军们好似都没有半点儿要放人的意思呢!”

    “你人小,倒是聪明。”那老翁说着又往沈复念那儿瞧了一眼,“你眼睛比一些官人好,颖悟亦是绝人。”

    沈复念听着听着,竟耐不住自嘲似地笑出了声——那话简直就像是在骂他。

    这老翁的矛盾举止,叫沈复念瞧来觉着可有趣。

    那老翁瞧上去是要单枪匹马闯城门,所思所想皆好似从沈复念头脑中摹过来的,可态度却明摆着是在说今个儿恐怕只有傻子才会奔回京城。

    他本没打算招惹那人,被撞一下又不会把他怎么着,更何况那人还使他受教良多……可偏偏那人的身影于他这个半瞎而言而言却熟悉得出奇,他实在耐不住要盯着那人瞧。

    那老翁和那些个守门将僵持着,分明他自个儿也把道理也说通了,但不知为何就是赖在那儿不走。不知不觉间,那天幕愈发暗了,乌压压的云拢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守门将不耐烦地往地上跺了几脚,算是下了逐客令:

    “老头!我就和你直说了罢!今儿哪怕没有什么流贼,这浩浩荡荡的鼎州兵也绝不会无缘无故跑去京城救驾,更何况你的话本就毫无根据!”

    但那老翁仍旧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只静静地回身凝视着沈复念,道:

    “大人——您还不走吗?”

    沈复念被突如其来的问候惊着,一时竟忘了反应。这时不知从何处来了些佩着剑的锦衣儿郎,切断了沈复念与那老翁的视线。那些个人的态度皆是恭敬得很的,个个弯着腰,垂着头,只见他们同那老翁轻声交代了些什么总算把人给劝走了。

    沈复念眼神不好,眯眼端详到这时,心里头的答案总算是呼之欲出。

    眼见他那双桃花眼终于瞪大了些,谁料那涌至喉口的话语还没喊出来,他的近侍轩永先他一步捂严了他的嘴,道:“公子,莫要张口!”

    轩永性子平和寡言,本不常违逆沈复念,如今以下犯上,估摸着是真遇上了什么大事。沈复念锁紧眉头,总算将那含了不知多少思念的话语咽下,眼睁睁地瞧着那群人将那老翁带走。

    那老翁被带走时扭头瞧了瞧周遭一眼,又恰巧同沈复念对上眼。可他没有像是寻着生路般向他呼喊,只是拿那沧桑的浊眼一眨不眨地瞧他。后来那老头挪开了眼,只是擦过他身侧时,还慢了步子轻声道:

    “阿念——这条路你走不得。”

    沈复念瞧着那人的身影化作模糊黑点,嗓子里头那被生生吞下的话语堵得他发不出声音来。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张口苦笑道:“我还以为我在鼎州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会碰见个知心人——原来是吾师,知我莫若他老人家……轩永,方才你缘何不叫我与我师父相认?”

    “公子,方才搀着那老先生的是薛家人。”那轩永眉心拧了一拧,道,“……更何况……公子您可不能忘了老爷的训诫,”

    沈复念愣了一愣,咬咬牙又将身子转向城门,自嘲似的低声笑道:

    “轩永,你也未免太小瞧我!我可是沈尚书独子,如何敢忘了他的训诫?当年我下山回府,他不问我习得何事,不问我身体康健与否,张口便问我师从何许人。他知晓我师父名号后,可赏了我一顿好骂!先太子旧部在他眼底就是活脱脱的罪人……”

    “公子……别……”

    “在我爹眼底,世人就分为两种,能使沈家得利的与会拖累沈家的,就为了些小事,连亲生儿子都能说抛就抛!哈——不提这茬了……我原在想究竟是何人胆敢收留先太子旧部,原来是薛侯爷!不知我爹见那二人走上一条船后会怎么想!”

    空中先是落下些小雨点,转瞬那雨便大如瓢泼。

    秋雨迎头浇下,把地上的人儿都捯饬成了狼狈的落汤子。那迟来的雨本该剥离烈日喷射出来的热气,叫这鼎州的秋味更浓些。但此时夕阳已西下,那雨下得委实太晚了。

    沈复念终究没能回京,在空耗几日后得知魏盛熠逼宫,魏千平病死的噩耗。而季徯秩也因赴京而没能收到沈复念的求粮之信。再之后,魏楚之战,魏風大败。

    明眼人皆知不论是魏楚之争也好,还是魏盛熠继位也罢,先皇大势已去,就算请来了圣人也是无力回天——先皇本就是病死的,那传位诏书上还明明白白的写着传位于歧王魏盛熠;季徯秩是先皇诏离的,且就算他那时还留在稷州,那好粮送到顾泉关时魏風也已给楚国递去了降书。

    行亦错,不行亦错,沈复念无路可走,却已是无愧于心。

    然他还是难以自抑地自责,任凭此事化作他心里头又一道关隘。

    他最恨那一年——南疆败,故友丧,亲兄离,见师不得,护驾不能,剿匪无力,百无一成——

    转眼便过去了一年。

    沈复念梦散时已是午夜,他扶着眼上那巾帕坐起身来,嗅着潮湿的草木味,瞧着雨打木芙蓉的影儿在窗纸上晃,喃喃道:

    “这天公怎么又落雨了?”

    第075章 楚人歌

    嘉平元年十月·魏風南邻国·楚国

    楚魏两国休战已有一年, 两疆百姓在无休无止的战乱之中总算求得了片刻安宁。

    如今天下太平,楚国那些个枕戈待旦的将士们自也得了清闲。前一载,楚国二王爷楚冽清伐魏立下大功, 受了不少封赏, 如今战休,正是安家享福的好时候。奈何那王爷自小埋头于书卷兵器, 修的是君子六艺,读的是四书五经, 纵然拼杀血海骨河, 也不妨碍他生了个端正木讷的性子。

    楚帝楚望肆眼瞧着他皇弟今年已二十又七却仍旧没有成家的意思, 一天天的活得像尊不入红尘的佛, 便不禁操心起他的婚事来。

    只是可惜他虽有意, 他皇弟却是真真不近女色。

    宫里送来的美人画卷在王府里头堆成了小丘,那人也是瞧也不瞧。楚望肆还以为是那些个女子样貌才情不合他皇弟心意, 便又想再往那儿送几幅画。可万里挑一终归费时费力,那楚望肆便索性吩咐他皇弟的竹马百祁去想个法子打探打探他的心意。

    然而这楚望肆平日里忙于朝政, 哪能知晓这百祁人前是文质彬彬的鸿胪寺少卿, 人后却是个流连红粉青楼的浪荡子——叫那么个浪子给他皇弟鉴人, 可不是把他皇弟往歪路上推?

    那百祁是个多情种也就罢了, 人偏还就一根筋, 奉旨办事也不知把风流习性收敛些。

    在他眼里, 要想摸清楚冽清的喜好可不容易?秦楼楚馆里什么姑娘没有, 叫楚冽清挨个瞧一瞧,可不就知道喜欢何般模样性子的人儿了?

    他竹马是个不听劝的倔性子,平日里无甚爱好, 整颗心全放在了书卷兵器高马身上,要想把他从府里头骗出来, 没点本事还真不行。好在那百祁生了三寸不烂之舌,软磨硬泡终于把楚冽清给拐进了青楼。

    哪知那楚冽清的眼力也不是盖的,他方踏进那楼里一步,便知那不是个正经地儿,眼见他要收脚回去。那百祁没脸没皮地攥住了他的手臂,拧眉道:

    “阿清,你今儿要是走,我这鸿胪寺少卿就迎街给你跪下了。”

    “你怎么敢威胁我?”

    那楚冽清说的话很硬,拧着的眉亦是未松半分,但他终究还是服了软——

    满楼欢声笑语,酒气夹着脂粉香溢满了这美人楼。百祁拉着楚冽清在一桌前坐下,挥挥手唤那老鸨带了几个有名的角妓来。那些个妓子个个明眸皓齿,身姿婀娜,好似春末枝头笑着的花儿,摇着,笑着。

    可楚冽清却不解风情,他在那椅子上坐得很是端正,举杯倾酒皆绕着那些个姐儿的纤珪走。

    “公子,”一角妓细嗓轻开,笑吟吟道,“您这般避着奴家是为何?奴家可不是会吃人的妖怪。”

    “姑娘误会——”那楚冽清面上无甚惊异神色,只微微斜了斜身子,将那酒杯摆回桌上,“只是鄙人尚武,平日里身旁尽是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下手难免没轻没重。今儿姑娘挨得近了,鄙人一个愣神,举止放浪已是过分,若一个不慎没控制好力道,将姑娘用来抚琴的手给折了可怎么办?”

    那角妓拿指尖轻点在楚冽清的锦衣上,笑道:“公子可是在拿奴家说笑?”

    “姑娘瞧我像是在说笑么?”楚冽清抬眸看他,那张俊朗的面容上没有一丝客套的淡笑,瞧来冰似的。

    楚冽清待人接物谦和得很的,可他那与儒雅全然不沾边的言辞神色却叫他身旁的角妓生寒——原来这春三月的花丛里还有这么一块冬正月的寒冰。

    只见她那薄肩颤了颤,就连面上的媚笑也仿若一瞬被那寒光给凝住了。

    百祁原美滋滋地在一旁看戏,闻言即刻显露出了一幅气急败坏的模样,只见他瞪着身旁那位不解风情的主,那酒方含入嘴便被他“咕咚”咽下。他顾不上被呛出的泪花,匆匆咳了几嗓子便拉过楚冽清道:

    “你这榆木疙瘩怎么就是不知开窍?”

    那楚冽清轻笑一声便要张嘴,可半个字都还没见影呢,双唇便被百祁用手给捂了个严实:

    “阿清,你与其同我扯些什么忠君与顾家难两全之类的大话,还不如让嘴皮子好生歇息歇息!陛……令兄已同我交代清楚——今载,你就算不娶妻也得纳个妾!”

    楚冽清轻松拨开那人的手,淡然地拿指勾起酒杯,小饮半口,道:“你既要我寻妻寻妾,缘何带我来这儿?”

    “你还说!若非你死都不瞧陛……令兄费心费力给你送去的美人画卷,他又怎会病急乱投医找上我这浪子来出点子?”

    “我替你瞒得好,兄长他不知你是浪子。”

    那百祁愣了愣,一句“多谢”便险些冒出来,可他很快回过神来迅速接道:“……老子可没精力在这京城挨家挨户地给你寻姑娘,你总得知道你喜欢何般女子我才好给你引荐罢?这地儿可是京城最出名的秦楼梦馆,我楚国近乎无人不晓的“芸湘七绝”,这儿可占了四位……不过……嗐!你就当三个来看罢!她们可是个个美得神仙似的!”

    楚冽清皱了皱眉,道:“你于本王跟前打什么马虎眼?话也不说个清楚——什么叫当三个来看,那位姑娘怎么了?”

    百祁挠着头,眸子往左转了转,又朝右瞥了瞥,这才不好意思地附在他耳边道:“你也知道,这名号是承下来的,如今其中一绝的名号承给了先绝后人。”

    “那又怎么?”

    “那后人是个男儿身。”

    “哦。”楚冽清闻言还见怪不怪,敛眉垂目的也不甚在意,只还分了少许力气问道,“男子又如何?大小乐师我见的可还少么?那一绝靠何般技艺维生?可是琴师?”

    “哎呦……这个么……”这百祁支支吾吾憋了半晌,终于接上了话,“那位是、是个红倌人!”

    “何为红倌?”

    那楚冽清无知便无惧,音量那是未压半分,直把百祁这么个招摇人羞得面红耳赤,他只得又急急掩住了楚冽清的嘴,低声道:“欸……就、就是……那人儿罢,他既卖艺……又、又卖身……不是清倌的。”

    楚冽清常年浸在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佳话里头,哪里能听得这般话,这会儿嫌恶之色已攀上了眉梢。好在他理智犹存,只拧了拧眉道:

    “楚国民间好女色已是伤风败俗,如今怎还学着余国大兴男风?”

    楚冽清眼里容不下不合君子之礼的沙,那百祁亦听不得楚冽清如同书院里头的先生那般板正的话语,他于是撇了嘴,不服气道:

    “阿清,这又是你不懂!那红倌近来可是这儿最为出名的一位,他虽接客未及半年,但你若拿寻常男子同他比较,可不止天上地府!”

    “我何必拿他与其他男子比较,光是他拿身子做买卖这一条,就够我数落的了。”

    “你生在天宫里头,岂知人间疾苦?活下来的路子千千万万,人家要走哪一条,咱这些个看客插手不得!你要当君子,管不着人家不当!总之你也莫要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那红倌儿心比天高,像我们这般瞒着名号逛楼的,人家根本都不屑于瞧!”

    楚冽清的眉头没松,但瞧百祁难得正经,还是有些忍俊不禁,但见自己还跟他争着呢,便只举起杯酒来一饮而尽。

    百祁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方台子,道:“阿清你等着瞧罢!那四绝就快要登台子咯!”

    楚冽清不好败百祁的兴,只从袖袋里取了些碎银,将身旁那些个角妓给招呼走了。没了劝酒的蜜嗓,这儿好容易安静下来,可是一旁的席上人又无所顾忌地开腔议论,吵得他心烦。

    “哎呦!”百祁耳朵也受不住,耐不住埋怨了声。

    楚冽清没抬眸瞧那些不知分寸之人,只把酒杯虚虚置于唇前,哼道:“百祁啊,本王今日沦落到与诸纨绔为伍,你实在功不可没。”

    “欸——阿清你又不知道了罢!”那百祁叹道,“那些可不是什么纨绔子弟,里边不知多少才子名士,大多是慕这四绝之名而来……对了,当时你能灭掉那姓顾的军队,那里边的那位齐将军可立了不少功……那个火烧竹屋的点子可不就是他想出来的,怎么才这么一会儿你就翻脸不认人了?”

    “齐烬?”那楚冽清轻声念着,将头稍稍朝一旁偏了偏,余光果真拢住了那张扬潇洒的健壮男子。见到昔日比肩的战友本该惊喜才对,那楚冽清眸光却幽暗些许,最后索性将头完全别了过去不看他,嘴上还振振有词:

    “胜之不武,究竟有何值得夸耀?”

    “成王败寇,功成名就,哪里不值得夸耀?”百祁轻笑着把酒送入口中。

    “若非他从中作梗,我恐怕已能同顾将军一较高下。”

    “啧……阿清你也真是……顾将军什么呀?也就你能把那几个贼子叫得那么好听。你是真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锦衣玉食你不要,偏要学楚国那些个酸臭腐儒,我就没见过像你这般恪守礼教的将军!再说,让你去和那顾……顾什么来着的……拼命,你哥能舍得吗?嗐——可别聊这事了,看美人看美人!”

    许是真被楚冽清给气着了,那百祁好长时间都没说话。见百祁不太快活,那楚冽清先破了冰:

    “那齐烬同这楼里的谁好?”

    “怎么?你要横刀夺爱么?”

    “说什么混账话?你快些说了,我也好避着点儿,省的来日又同他扯上关系,再添烦忧。”

    那百祁哈哈大笑,牛头不对马嘴道:“你忧虑过头咯!我可不信你俩好同一口!”

    见百祁如此说道,楚冽清也就没力气再问,只安分坐着,阖起眸子再复忆去年秋——

    那楼里正吵闹着,只见高楼之上泼下杂着木槿玉屑的水来。那水绕着台子织成一张水帘,水珠跳跃着注入台前的石槽里头,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

    纱后,四位仙似的人儿姗姗登了台。

    待那石槽渐满,水帘也散去了,那时高台之上的四绝,各掌其长,一人葱指轻捻琵琶弦,一人双臂轻摆,筝声动人,一人随乐舞,纤腰如柳枝。

    此三绝为女儿家,姿容亦皆是上上乘,可那一旁吹玉笛的男儿郎不知为何就是叫楚冽清挪不开眼。

    他那细长的眼描了石墨,瞧着更是分外勾人。如此朗俊的身姿样貌,搭上这么一双眸子,凑出一位把清冷与妖冶杂糅在一块儿的妙郎君来。

    这人儿本垂着眸,后来渐渐将一双极美之目抬起,直直望向了楚冽清与百祁他二人,酿出一坛欲语还休的烈酒来。

    好巧不巧,那百祁所言之“不是清倌”正于楚冽清的脑海里荡,他喉结上下动了动,蹙着眉挪开了眼。百祁倒是还饶有兴趣地盯着那男儿瞧,楚冽清正心慌,逮住百祁便数落起来:

    “阿祁!高门大户可容不得断袖之癖。”

    “嘶——谁说我好男风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么个美人摆在眼前,不看白不看!再说,这美人儿平日里头傲得很,吹笛时从不抬眸瞧人,今儿视线屡次与你我相撞,可不是我俩占了便宜?”

    “这种便宜我可想占么?”

    “你小子!”那百祁推了推他的肩,“……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楚冽清扯了扯嘴角,心里头却如翻了千层浪——那红倌的样貌真真是不一般,可他那双眼睛却时常叫楚冽清想起某个人。

    奇怪。

    他本不该见过这般眼描石墨的男子才对,怎么那双眸色幽深的眼睛偏叫他觉着眼熟得发紧?

    街上么?宫里么?

    他想不起来了。

    百祁也奇怪:这红倌今儿怎么老往这儿瞧,他们这块地儿可没有他的恩客啊?

    将近子时,万片花瓣簌簌落于台上,琵琶声停,筝笛声亦随其后。楚冽清还以为一切到此为止,便自袖带中取出一块银锭准备抽身离席,哪知百祁拉住了他的袍摆,道:

    “你呀……敢做也要敢当才行!”

    “什么?”

    “嗐——急什么,再等等,这戏可还没唱完。”

    只见台上那四倌轻移步子下了台,走到那些个桌上放了银锭之人的桌旁——楚冽清当然亦在其中。

    楚冽清方才还无所谓地垂头品酒,这会儿一支玉笛倏忽点在了他瞧着的那酒杯上,还听那人嗓音朗朗:

    “公子,可否赏脸一叙?”

    他抬头,恰好对上那位俊秀红倌含了秋水的眸子。

    第076章 木野狐

    楚国·衡京·千景楼

    那楚冽清虽被那红倌之举惊着了, 却也没愣多久,想着自己大抵是赶巧碰着了这楼里的什么规矩。他原想委婉推辞,倏然计从心来, 于是嘴角一勾, 朝那俊俏红倌点了头。

    百祁本想拿楚冽清狼狈脱逃的模样打趣,哪知这好王爷竟把那荒唐事给应下来了, 面色登时不好看起来,可不待他抬袖留人, 那楚冽清已朝他搁下两句:

    “怎么我依你的话寻着了伴儿, 你的脸色却是这般的难看?阿祁, 你好好回去交差罢, 就同我兄长说我不学无术, 这一月都赖在这青楼里了。”

    那百祁哑然失语,却也明白这王爷向来说一不二, 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楚冽清随那红倌没入红帐之中——

    那红倌领着楚冽清离了那喧闹的红楼,往有山有水的后园行去。

    “何故不登楼?”楚冽清开口问。

    那红倌抿唇低笑:“那楼上边皆是人人可卧的厢房, 公子恐怕受不住罢?”

    楚冽清闻言默默不语, 只跟在那步履端正的红倌身后行。

    这俏秀男子带着楚冽清入了后院, 又是渡船摇舟又是穿林登阶, 这才见着了一小楼。

    那小楼里边可真是雅致异常, 雕山刻水的熏香炉上边飘着薄紫烟, 名迹古画, 长笛美玉,屋里边没有半分红绿的浓艳颜色,全是雪青荼白。

    可惜这地儿再怎么高雅也掩不住这屋里头住着的是位青楼人家——楼外栽种的几棵弱柳以及匾上刻着的“凝香楼”三字自那时起便每每于他喜而忘形之际给他当头一棒。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楚冽清随那红倌登了阶, 漫不经心地开口。

    “大人唤奴‘易绪’便好。”那红倌也没回身,只将脸侧了侧朝楚冽清淡然笑了笑。

    “好名字……不过有些事我还是得同你说清。一来, 我无意男风,今夜之举实属无奈;二来,想必你方才也听见了,恐怕得麻烦你给我在这儿寻块地供我蛰居一月,不论银子数目。”

    那易绪将他领进了自个儿的厢房,这会儿终于停了步子,垂睫笑道:“有买有卖,我不麻烦。”

    那楚冽清倒也不是个亲近人的个性,也没再想同他周旋,只道:“你知道便好。”

    “公子先落座,奴给您斟酒。”

    “不必。”那楚冽清进了屋子后视线时不时在易绪身上停留。

    那易绪轻移纤手,在桌上温了壶水。他察觉到楚冽清的视线,面上洇了抹笑:

    “公子就当奴是寻常下人便好。”

    楚冽清张了口,却没接他话,反另起话头道:“我瞧你身段,倒似常年习武之人……你平日里头习武么?”

    闻言,易绪提壶的手顿了一顿,而后又动起来稳稳当当地往玉杯里倾了杯水:

    “奴连剑舞都不会,更何况是练武这般耍剑拉弓的麻烦事。况且这千景楼里不是没有习武的护院,哪轮到奴舞刀弄剑?若伤到贵客便成奴的罪过了。”

    那楚冽清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又启唇:“你可懂得下棋么?”

    “公子所言为乌鹭还是象戏?”

    那楚冽清坐在桌前,抬起眼睑道:“乌鹭。”

    “略知一二。”

    那易绪将水壶停在桌上,在博古架上携了围棋罐来。可到了分棋之际,那易绪却不知是一时恍惚了还是怎么,竟把黑棋往自个儿那边推。

    王公贵族使黑子,草民百姓使白子,如此大错,不该发生在这服侍千人的名倌身上。

    楚冽清方要开口,那易绪已将黑子罐推到了楚冽清面前,生似狐狸般的盈盈媚眼月似的弯:

    “那罐子前些日子落地了,奴方才瞧了瞧,上边没有缺口,这才放下心来了。”

    那楚冽清瞧着那人的笑眼,眸色沉沉,只将嘴边话散了,道:“你有心。”

    夜深,其他楼里嬉闹之音沿着湖畔荡,易绪这小楼里头却安静异常,只有黑白子落棋盘的细小咯噔声于黑幕间作响。

    毕竟不是常年行军的士兵,耐不住长夜漫漫,这棋下到子时,那易绪便有些熬不住了,只见他拿手撑着额,道:

    “夜已深,公子何不早些休息?”

    楚冽清没回应,只拿眼瞥了瞥易绪那香软的床褥,皱了皱眉。他本不是那般挑剔之人,在军营里同弟兄枕石睡沙那都是常有之事,但要他同一个卖身过活的红倌同床共枕,他还是感到别扭。

    “哦——公子原是担心这个。”易绪顺着他的目光瞧去,无奈笑笑,“奴这儿平日里头不轻易叫人来,那床褥皆是今日新换的,公子安心歇榻上罢。”

    那楚冽清却仍旧一副不适意模样,揉了揉有些疲态的眉心道:

    “罢了,鸠占鹊巢可怎么行?我在这桌上歇一会儿便好。”

    易绪拗不过他,身子又实在疲累,便索性掀了帷幕歇榻上去了。听着易绪平稳入睡的呼吸声,楚冽清眼中倦意却不知怎的逐渐散去。

    他深吸了口气,起身环视这间屋子,一时竟找不出半分这地方是烟花风尘之地的证据,若遮了他的眼带到这儿来,他指不定以为这是哪家公子的雅楼呢!

    其实他刚刚在与易绪的相处中便知,那人儿与寻常的倌人不同,那易绪的言谈举止不俗,声线亦是明朗无娇柔之态,若非地位卑贱,恐怕值得结交。可他转念一想,说不定这青楼里的人都像这般会察言观色,不过是银子驱使罢了。

    楚冽清叹了口气,将手中那把玩了许久的酒杯中的热汤一饮而尽,而后撑着面儿睡去了——

    如今深秋近冬,云厚了,光也变得熹弱起来。那些金柳在湖畔弯腰垂头,这楼里的人又从梦中仙,变成了挂上笑脸儿的青楼奴。

    易绪起早惯了,天还没大亮便睁开了眼。他隔着床幔瞧见那楚冽清还没醒,便起身命丫鬟拿了一条新的薄毯过来。

    可他还没碰着楚冽清呢就觉得天旋地转,后来只听“砰”的一声,他的薄背已贴在了那老杉木板上。

    楚冽清常年待在兵营里头,觉不深,那易绪挨近了,还不待他自个儿反应过来,他已伸出手拦住了易绪,将他掀翻在地。

    易绪躺在地板上一阵发懵,楚冽清也同样恍惚,清醒过来后便赶忙起身将那名倌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易绪的面上还留着些没咽完的痛苦神情,只还蹙眉笑道:

    “还好公子碰上的是奴,若是换作其他姑娘,恐怕就要哭上个半日了。”

    “实在抱歉,我……”

    楚冽清实在惭愧,可如今这么一试,易绪不识武艺之事这下真是板上钉钉,倒也算省了他百般试探的力。

    易绪摇摇头,轻笑着,拍去了衣服上的尘灰。

    “公子您曾言要这住上一个多月,恰巧奴这小楼后边有几栋没人住的屋子,您若觉着不碍事便可去那瞧瞧看看……”

    “不用瞧了,就那儿罢!”

    “公子您是真爽快,一会奴同老鸨交代一声,您便可派人将所需之物从府里送来了……您平日里头若是觉得闷,这儿的乐师舞姬都由您吩咐……”

    这儿有假山小湖,亦有清泉林木,亭台院落,单是易绪这地儿就有琴师舞姬近二十人,不远处还留了块地儿给喜庆日子搭戏台子的,真真是那些纨绔喜欢的玩意一个不落。

    楚冽清想着那易绪有些个性,是个难遇的角,便道:“你若清闲,偶尔来同我谈谈天可好?”

    易绪笑着点了头,顺手拉来一张椅子坐下。那之后这红倌一直屋内晃悠,多数时候就是慵懒地逗笼里的鸟雀玩。

    楚冽清方洗漱完毕,正拿巾帕抹脸,见那逍遥人儿不由得玩笑道:

    “你不是这楼里的红人么?怎不像湖对面的那些个姑娘那般练琴练笛?”

    “进这楼里的哪是听奴吹笛来的?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奴又何必劳己累身?”

    楚冽清又抿嘴笑了笑:“红人总归是不一般。”

    “这世上勤快人少,奴也不是神仙,若非生了一张好脸儿,恐怕同街上那些个懒汉也没甚区别。”

    “我原以为你是个雅士。”

    “若您是个寻常贵客,奴当然是个雅士;可您瞧上的是这块清净地儿,不是奴这个人。您也明白,这世上,有的人就是喜欢把高峰上的雪莲揉在泥里,所以雅士比逍遥客更受人追捧些。”

    楚冽清张嘴轻笑:“是么?”

    “不是么?”

    二人交谈正欢,忽听楼下有一人,在楼下呼喊:“易绪!你……你出来!”

    那人低沉的嗓音中夹带着含含糊糊的醉音,叫人一听便知那人的酒肯定没少喝。

    楚冽清是位真君子,非礼莫言的道理他是再清楚不过。于是他垂下眼睫,淡定地饮了杯茶。

    易绪将面上的笑压了一压,站在廊上朝下望,一眼便瞧见一着亮色衣裳的醉公子,他扶额叹了口气道:“又来了。”

    事不关己,楚冽清坐在屋内慢悠悠地开口问:“那是何人?”

    “西州郡守之子齐烬,字长轼,年前在楚北立了大功的。那人刚见时眼高于顶,眼里根本装不进人……奴想着清闲便点了他,谁知后来发现那人竟是个痴情种!如今甩都甩不开呢……”易绪苦笑道。

    “齐烬么?”楚冽清自言自语,忽又抬头问,“需要我回避么?”

    “不麻烦您。”易绪朝楚冽清挥挥衣袖,“奴带他走。”

    易绪说着移步下阶扶住了齐烬,那齐烬也毫不客气地伸手揽过他的肩,任由他搀扶着走,嘴里嘟囔道:

    “阿绪,昨夜你怎能瞧都不瞧我一眼?”

    易绪压低了声哄他,那楚冽清站在楼上望,眼里皆是淡漠。

    “心无儒道,又生了断袖之癖,齐烬啊齐烬,你还要叫本王大开眼界多少次,如此伤风败俗之材岂堪重用?”

    第077章 又见君

    嘉平元年秋末

    魏盛熠册封先皇贤妃徐意清为皇贵妃, 朝臣个个敛目曲腰,明知此事伤风败俗,却无胆上书劝阻, 地方上书百封, 然无力回天。

    事终成——

    嘉平元年冬月

    魏風·鼎州

    “嘶——这糟心的事儿呦!”

    烈风带着雪往人面上刮,刺得人的眼睛都睁不开。燕绥淮的副将柴晏眯着眼正在清算从平州买来的好马, 可他数了百八十遍还是差了那么十八匹。

    因受大小兵变耽搁,鼎州买马的事儿好长时间都没算到头。如今得了安定, 那些平州商贩又因着两州相隔大半个魏風, 便在信笺中将家长里短都拎出来充借口。

    这柴晏喘出口白气, 将手衣上的雪往甲上拍了, 高声唤了人来——他这是打算亲自到平州跑一趟。哪知他方收拾好包袱, 正欲催马向南行,倏然不知从何处跑出几匹骏马来拦了他的路。

    他在那雪地里呆了太长时间, 不慎被那雪光迷了眼,只得抬手拦着眼瞧。可眼睛疼得流起泪来, 叫他死活都瞧不清人。

    那柴晏只好竖起耳朵来听, 只听最前边的人儿嗓音低沉:

    “这悉宋营你和吴纪给我好生看顾, 平州我亲自跑一趟!”

    柴晏拿手衣抹了抹被刺目雪光逼出的泪, 叹了口气, 朝自己身后那几个呆愣着的兵士挥了挥手, 道:

    “听到大将军说的了吗?都散了罢!”

    “不过十八匹马, 大将军今儿怎么这般的勤快?”

    “唉这雪呦……”那柴晏摇着脑袋接过了小兵递来的冰巾帕,敷在了眼上,“十八这数目难道小吗?如今这兵营可没钱供人吃亏。”

    燕绥淮从那飞着雪的大漠赶去了那还流着水的平州, 可他快马加鞭连赶二十七日为的哪里是悉宋营吃不吃亏?

    他盯上的是那平州住着的谪仙!——

    魏風·平州

    夜月皎洁,曲曲折折的树影浇在石板上, 融进了那独一的人影里头。

    这几日百官休沐,徐云承总算是闲了下来。然他平日里头也没甚喜好,无非是读读古书抑或在白纸上写写画画以蹉跎大把光阴。

    今夜不知怎的,他竟盯着花的枯枝瞧起来了。

    此番闲情逸致他可不常有,旧日里头这般多情之举只有其妹徐意清与其竹马燕绥淮干得出来——燕绥淮向来不承认徐云承性子冷,但那人心底确乎是沾了不少寒色的。

    燕绥淮恋慕徐云承那是他自个儿的事儿,要说燕徐二人哪里登对,恐怕哪里都不登对。

    燕绥淮讲究的是“眼瞧心记”,徐云承讲究的是“心瞧眼记”,那是一人从真,一人从心。于是乎那徐云承的诗情皆是如他一般冷清的,太繁盛的东西他都不屑于瞧,这才干出了冬月赏枯枝的怪举。

    这平州没有什么出名的氏族,寒门贵子养得叼了,也就渐渐的不拿落魄的乌衣子弟当人。徐云承在这平州呆了这么些年,平白无故惹了一身臊。新上任的那些小官儿见周围人都不大瞧得上徐云承,还以为那生得俊秀的郎君是什么招人厌的蠢人,打听打听才知道原来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唯一同他交好的林题又是个休沐时不见影儿的,这冷冷清清的院落就只能瞧见其侍女钦裳与他二人。可近些日子就连那钦裳也回乡探亲去了,真叫他尝够了形影相吊的滋味。

    今夜他这小院落里静得瘆人,细细的泉流经竹管淌入石堆中,发出哗啦啦的弱响。

    水流作乐,他盯着枯枝入了迷,竟不知何时被人近了身。

    当他觉察怪异正打算回身时,身后那黑影已将未出鞘的刀横在了他的颈上。玄色的重物挨在他的喉结上,那逼人的压迫叫他有些喘不上气来,他只得本能地向上仰了仰脖子。

    月光含着那从大氅里漏出的雪白颈子,吻过那张俊俏的面容上微微颤动的长睫与稍稍皱起的眉——本该是千钧一发的惊心时刻,那杀人剑却怎么衬得他香润玉温,楚楚可怜?

    他身后那人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徐云承倒也没太慌张,只道:“在下不过一贫官,阁下此番若求的是钱财,恐怕会大失所望。”

    那人闷笑一声,只将剑更收紧了些,逼得徐云承不断后退,直直撞在了那人的锦衣之上。

    徐云承垂头敛目,恰好瞥见那由上乘绸缎制成的衣料,便又开口道:“阁下显是不愁金银用度,何必为难在下一小官?”

    “劫财不行,劫色也不行吗?”

    那再熟悉不过的嗓音钻入他的耳底,徐云承深吸了口气,道:

    “还请燕将军自重。”

    燕绥淮这回放手放得倒算干脆利落,他收了剑,道:“阿承,前年我不告而别……你可怪我?”

    “无妨。”

    “你打算一辈子都这么同我说话么?”

    “嗯。”

    “徐耽之!!!”燕绥淮眉心锁紧,低吼道,“你岂能出尔反尔?!我们……我已放下……你……你不是答应与我再做挚友的么?”

    挚友。

    对,挚友。

    听到那词时,就连燕绥淮自己都有些恍惚。他与徐云承分别太久,再见这词已然恍若隔世。

    前年,燕绥淮在徐云承这屋子里住了几日,不知怎么忽然就收了身上的尖刺,压低了自己的身段,笑着对徐云承说自己早已放下,也许不久就要成亲了,先前种种不过玩笑。

    放下?

    荒谬至极。

    燕绥淮根本没有放下,徐云承他心知肚明,可他还是答应了——他不知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能将燕绥淮迷得抛下自尊,将自己那么珍视的感情下贱地更名改姓,但既然燕绥淮能委曲求全,他又何苦不顺阶而下?

    他二人就是从这时开始再也回不了头的。

    徐云承踟蹰片刻,这才冷静道:“……燕家可还安好?”

    那燕绥淮生了个给颗枣忘了巴掌的性子,瞧见徐云承难得主动示好,就又眉开眼笑起来,道:

    “一切都好……对了……阿承,意清怎会入宫?”

    徐云承闻言脸色煞白,好一会儿才强打精神回身面向那仪表堂堂的大将军:“圣命难违,其中恐怕还有几分太后的意思。”

    徐云承那琥珀色的眸子被那银月光笼着,仿若盛着清酒的金盏,燕绥淮直勾勾地盯着那双眼,只听那人儿沉默须臾又道:“当年我就不该留她一人在那吃人的缱都。”

    燕绥淮心中藏了些话,但还是犹豫着没开口,只将右手背在身后,站得很是端正,道,“那蘅秦崽子真真是失心疯!”

    “你要么在我这儿谨言慎行,要么另寻他处畅所欲言。”徐云承皱了眉,“你立在那儿,他人瞧见的是一整个燕家。我再落魄,也冠着一‘徐’姓,你一吐为快固然好,可我未必就乐见你拉着两家一道受死。”

    “阿承,我知错。”那燕绥淮被骂却乐得嘴角皆是带着笑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碰上了什么大喜事。

    “你来平州可是因身负要事?”徐云承见他衣裳上突兀地挂着些尘土,便顺手替他拍了,问道。

    “为了买马的事呗!那些个平州商贾瞧惯了南方的青石白瓦,今儿我定要叫他们好好瞧瞧北疆的浓艳颜色。”

    “你使些硬手段催货固然有你的道理,但我劝你还是注意点儿分寸。”徐云承将手上的土捻去,道,“这平州可不比启州鼎州,百姓到官府跑得比捕快上衙都勤快。”

    “成……”

    那燕绥淮忽然低着头摩挲起了剑穗,扭扭捏捏,半晌不说话。

    徐云承诧异地抬眸扫了他一眼,道:“你这又是干什么?若实在是无话可说,想翻墙出去还是从大门走都随你。”

    “阿承……我……”

    “什么?”

    “我能在你这儿叨扰几日么?”

    徐云承面上有些不耐,他轻轻扯了扯身上披的大氅,道:“燕大将军,这平州任何一家客栈住的可都要比敝舍舒服,你何必赖在这土坑里?难道你的手又伤了不成?燕凭江我劝你还是快些……”

    “是——”燕绥淮说着把血淋淋的右手从身后拿出来在徐云承眼前晃了晃,又将自己那生得有些锐利逼人的眉眼压低了,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低声道,“方才下马时跌了一跤,好巧不巧手撑地时撑在路边的尖石子上了。”

    徐云承一瞧,狠话全部哽在了喉间,他转过身去,把眼阖了阖:“燕绥淮……”

    “进屋。”

    燕绥淮那生得很是漂亮的薄唇即刻勾了起来,他凑近了些拍了拍徐云承的肩道:“阿承你也快些进屋罢!外边冷,莫要着了风寒!”

    徐云承摇着头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屋内,徐云承多燃了几盏灯来给那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粗心莽撞的大将军疗伤。他满心满眼全是燕绥淮那有些吓人的伤口,燕绥淮倒好,浓墨般的眸子仿若扎在了徐云承身上,从徐云承那有些泛褐的墨发扫到琥珀色的瞳子,再到他纤长漂亮的脖颈,像是一匹恶狼在打量着到手的猎物。

    北疆人的野性抹不掉的,那漆黑目光就像火般灼着自己的皮囊骨肉,徐云承又怎么会不明白竹马之谊根本喂不饱那匹饿狼,总有一日他还是得被迫直视燕绥淮那满溢且伤风败俗的恋慕。

    可这俩竹马唯一的共同点恐怖就是皆生了个倔得很的性子,燕绥淮不知回头是岸,他亦不识迷途知返。

    燕绥淮好似一簇火苗,可容他在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寒冬之夜取一缕暖光。往昔日子太苦,叫这冷公子不由得对那火光起了贪恋,他还以为各取所需,各得其乐便是一切,竟忘了古往今来玩火者难逃自焚。

    他小心地给燕绥淮清理伤口,同样冰冷的长指相互交缠,揉搓出了寡薄的暖意。

    燕绥淮着了魔似的渴求着徐云承身上的温度,却不知徐云承如今又是何般的病入膏肓。

    “阿承,你有多久没见着意清了?”

    “意清……”

    徐云承眼一眨,又记起了一月前——

    一月前

    魏風·平州

    秋末了,这平州的秋雨下得是愈发急了起来,好似要一口气泼尽仙宫里头的最后一滴水。

    徐云承照常赴刺史府上衙,下衙之际,身边那总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黄功曹竟毕恭毕敬地朝他作揖告别起来。徐云承不知个所以然,只还依着礼数回礼,哪知那人倏然开口道:

    “哎呦!徐功曹,您往日若飞黄腾达了,可莫要忘了小的呦!”

    徐云承茫然地开口问:“黄功曹,您这是?”

    “嗐呀!您还跟我装什么傻!令妹当了先皇贤妃福分还没享尽,如今竟还成了皇贵妃!没准再过些日子您便就是这魏風的国舅咯!嗬!您恐怕不久便要启程回启州祭祀天地先祖了罢……”

    那黄功曹喋喋不休,徐云承却如同枝头冻死的寒鸦般僵在了原地,他喃喃念道:

    “……贤妃?皇-贵-妃?”

    他琢磨半天,却始终不明白那俩词与自己的珍视的妹妹能扯得上什么关系。

    惊愕感宛若一双手狠狠掐住了他的脖颈,叫他想要干呕——他死了爹娘,就连妹妹也要为了他卖身求荣!

    “欸!徐功曹!你怎么啦?哎呦,怎么脸色这样的惨白?”那黄功曹见徐云承神色不对,又凑近了些,忽然瞧见他额上起了不少冷汗,“徐功曹!徐功曹!!”

    那黄功曹将那愣着的徐云承惊醒,徐云承匆忙搪塞了他两句,伞都顾不着撑便冲进了滂沱秋雨之中。他摇摇摆摆地朝前奔,徐意清近年来给他捎来的字字句句皆在眼前晃,一点一点遮去了他的视线。

    “哥,京城一切都好。”

    “哥,你若有心,替我到寺庙里头为阡宵烧烧香祈祈福罢!”

    “哥,我近日染了风寒,岁节回不了启州……但启州无你,与缱都亦无二致,这大年我在哪儿过都一样……”

    “哥,你要保重身体。”

    “哥……”

    她好可怜,竟有自己这么个窝囊废兄长。

    徐云承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那再简陋不过的小院,缝缝补补的围墙外却堪堪停着辆披金挂银的马车,一老太监正站在门罩下等他。

    听闻水声,那对老眼骨碌碌地朝徐云承那儿转了转。

    这老太监当然是认得徐云承的——那才气纵横的徐籍钦名动京城的掌心美玉,他怎会不知?

    如今那才气难掩的美公子却落得这般落魄样,他也只能在心底叹一声长长的物是人非,而后缓缓道:

    “功曹,接旨罢!”

    那徐云承跪在雨里,抖着。他将双手举至头顶接过那沉甸甸的圣旨,泪和雨纠缠在一块儿,将他那对琥珀瞳子染成了猩红色。

    “瞒、瞒、瞒……意清,就连你也要瞒我……”

    那老奴就那么静静地瞧着徐云承僵跪在原地,连圣旨都没取下好好瞧,而后只听“咳——”的一声,那徐云承在青石地上呕出一抹又一抹血来……——

    徐云承在燕绥淮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中醒来,他勉强朝燕绥淮笑了笑,道:

    “你先在这歇会儿,我替你把床褥收拾收拾了,你便早些歇息了罢!”

    屋子收拾好了,徐云承待客那可真是周到,还等燕绥淮在榻上歇好了,替他吹灯,可这时燕绥淮却愣愣盯着床帐,朝那替他阖门的徐云承开了口:

    “阿承,你这几年当真不知意清的事么?”

    那些叫他屈辱自责的回忆又涌上来,他忽然又觉得有些想干呕,于是他笑了声,阖上了门,把那被他依赖着的人儿和那揭他伤疤的话语都关在了那窄小天地里。

    可他怎么可能关得住燕绥淮。

    于是他把自己关起来了。

    第078章 无链锁

    魏風·稷州

    这来稷州要铁的好人儿从秋末赖到了冬初, 深秋的大雨没有吓跑他,如今那小打小闹似的薄雪便没有了能把他赶跑的道理。

    街道上没了瓜果熟透的甜香,取而代之的是从北疆刮来的、有些干爽的味道。

    宋诀陵伏在案上盯着客栈外头的梅枝愣神, 那雪一小撮一小撮地在花蕊处点了几抹白。他沉思着, 忽地站起身来取下衣架上披着的大氅夺门出去了。

    上回宋诀陵一人出门买香淋了冷雨,害了不小的风寒, 他一人出门栾汜当然放心不过。栾汜眼下手上有活脱不开身,便对栾壹颐指气使, 要他跟去给宋诀陵打伞。

    然而他们家公子向来不喜欢他们违逆他自个儿的意思, 那栾壹心里自然有些发怵。但怕归怕, 他可一点也瞧不得他家公子受寒挨痛, 索性拉了宁晁来壮胆。好在宋诀陵在得知他们俩像块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后, 只是回头淡淡地瞥了他二人一眼,勉强算是默许了。

    此刻已是傍晚, 那被雨水融了雪的街道有些叫人烦躁的湿黏。天太冷了,太阳又落得快, 商贩收摊自然也早, 又长又宽的街道上一眼望去瞧不见几个人影, 叫这稷州挂上了丝初冬独有的冷清。

    宋诀陵握住侯府那铜门坠, 却没即刻把它撞向那扇厚重木门。他那只因握剑拉弓而布满不少疤痕的大手就那么静静地悬在那只门坠上, 像是冻死在枯树上的秃鹫, 一动不动, 狰狞却无声。

    宁朝升性子不算急,可也忍不得冷风裹身。他哈了口白气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开口:“公子, 这天可冷,莫在外头冻坏了身子!”

    那宋诀陵醒了醒神, 好似魂终于归了体般终于动了动被寒风冻僵的长指,勾着门坠拍响了门。

    门是由季徯秩的贴身侍女流玉开的,然而她堪堪瞧了宋诀陵一眼,便将门“砰”的一声给阖上了,只还隔着门道:“宋将军,您还是走罢!您也知道的,我家侯爷不愿见您!”

    宋诀陵没盼来叫他欢喜的人儿,尖利的箭矢自然也就上了架,他冷哼一声,道:

    “哦——是吗?侯府的待客之道何时这般不成体统了?你如今替你家主子做主闭门谢客,是为了你家主子好。可你要明白,在外人瞧来,是你擅作主张以下犯上。这扇门隔住的可不只是宋某人,而是世代交好的季宋二大家,你这般难不成是想要两家之谊尽数败在你的手上?”

    那流玉在内里头嗫喏着,终还是咬紧了唇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只听内里门闩挪动的声音,伴着“哐”的一声闷响,候府里走出一身材颀长的郎君来。那人淡淡扫了宋诀陵一眼,面上带着客气疏离的笑,道:

    “宋大将军这话过甚其词,可真吓着我的侍女了。”

    “是么?那可真是对不住!”宋诀陵带着笑朝流玉欠了欠身子,直叫那姑娘打了个冷颤。

    宋诀陵和季徯秩进了屋子,流玉皱着眉给二人呈上了茶水后便阖了门侯在屋外。这屋外若仅有她一人也就罢了,偏偏还站着俩没眼力见的武夫和闻讯赶来的姚棋。她此刻正蓄着怒气,长眼睛的都清楚,哪知那栾壹是一分不懂女儿家心思,在那廊中立着也不安稳,竟还快活地吹起了口哨。流玉剜他一眼,他仍旧不以为意,还以为是因那姑娘本就生的凶,瞧起人来都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杀气。

    那流玉忍无可忍,终于开口制止:“大人!您这般可不会吵着侯爷与宋大将军么?”

    “吵不吵不碍事,公子与季侯爷二人聊了什么可不该叫我们听见。”那栾壹瞥了那近乎把耳侧附于薄门之上的姚棋一眼,墨黑的瞳子里藏着丝讥讽。

    流玉自觉丢脸,侧了身子不瞧人。那姚棋也还算聪明,闻言只若无其事地将耳挪开来,拍了拍衣裳上的雪渍。宁晁倒是一直没张口,一动不动地靠着墙听那面容单纯的少年继续吹起了时长时短、断断续续的口哨。

    屋内,季徯秩与宋诀陵相对而坐。宋诀陵好久没来这侯府做客,换做他人恐怕已生了些拘谨,可他神色平静,好似一条冬风吹不皱的河,安然得叫季徯秩生了他为主,己为客的荒唐念头。

    “宋大将军此行所为何事?”

    “明知故问。”宋诀陵那张薄唇舒开,“侯爷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

    “是吗?”季徯秩抿了口茶,虽像往日那般垂着眉睫,却并不显得乖顺,“鄙人觉得宋大将军是来拿恶金的,但那些个东西都垒在兵营的仓里……宋大将军需要鄙人即刻赶马送您去那儿吗?”

    “况溟,我们之间什么关系,犯得着浪费时间装傻么?”

    “我们之间什么关系?”季徯秩反问,皮笑肉不笑,“皮肉关系吗?”

    “这么说就过分了罢?”宋诀陵还是吊儿郎当模样,只是桌下他那拳头攥得很是紧,指节被交缠的指拧得咔咔作响。

    “宋大将军,我如今实在没有精力同你玩猜谜的游戏,再加上鄙人脑子算不上太灵光,您的心思我十有八九是猜不准的。”

    宋诀陵面上的笑终于被抹平了,露出一张冷面来:“我要龛季营的兵。”

    “哦——要来干什么?”季徯秩吹着茶沫等他后话。

    “我要兵,侯爷开个价就行了,何必管我拿他们来做什么?”

    “宋落珩,商户买卖还讲究择人买卖,珍货向来不卖愚人,凭什么你和我做买卖,我就非得淌你这摊浑水?再说,你要兵能干什么好事?我可不乐意害了兄弟性命还搭了季家声名,尽干些赔了将军又折兵的蠢事。”

    “你觉着我会害你?”宋诀陵仰着颈子喝茶,因发怒而涨起的青筋全都暴露在季徯秩眼前,如虬龙一般。季徯秩只要将手一伸便可探得近旁的长剑,一剑刺破那宋诀陵的喉。可他没有,只是空洞地瞧着宋诀陵的动作,面上有些难掩的疲惫。

    “和我见面累么?”宋诀陵察觉他的疲色,不由自主地伸了手要像往日那般卷季徯秩的墨发。

    季徯秩的身子向后倒了倒,沉默地躲开了他的手。那双媚眼不知是如何褪去的艳艳情思,如今竟叫人窥不得半点情意,他沉声道:

    “累——宋落珩,和你见面好累!你放过我好不好?”

    季徯秩睁着眼瞧面前那人,舌尖酸涩得全是变了味的爱。

    起初,他的爱荡在翠绿的山间,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那是模糊且不成熟的东西,雾似的,估摸着很快便会散去。可直到一盆又一盆冷水浇白了山的头,那显然沧桑万分的爱意却叫他明白,他那情不知源头,却叫他一往情深。

    宋诀陵像是一道枷锁,光是立在他面前就足够把他牢牢束缚,哪怕他卯足了劲要和那人断个干净,也始终脱不开身。

    为什么?

    他想了好久都没弄懂,直到有一天他恍然大悟,原来从来不是宋诀陵困住了他,是他心甘情愿地将自己锁于囹圄。

    这事儿流玉知道的。

    不久前季徯秩与宋诀陵于雨夜相逢,一番波折后,这侯爷狼狈地逃回了府。那夜流玉红着眼问他:“侯爷,可是那负心汉对您死命纠缠?”

    他摇头。

    她的声音抖了起来:“那可是因您对那人余情未了?”

    他仍旧摇头,她却不依不饶:“侯爷,流玉不懂,您若真心喜欢,何不……何不从心而行?世间万物哪里分那么多对错,人就那么一辈子,心之所往若不是大祸便当它是对的又如何?您何苦对自己百般折磨?”

    那时,候府黯淡的烛光打在季徯秩那张苍白面容上,他苦笑道:“流玉,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怎么不懂?哪里不懂?!”

    她哭,他也哭。

    “这世间苦命鸳鸯好歹成双,而我形单影只,不过是把别人的玩笑当成了真心!你以为宋落珩他缠着我是因为什么,我不脱身又是为了什么?他动的是利欲,而我动的是真心。你要我去和他好,岂非捧着一颗真心给他摔!”

    那夜很长,流玉抱着他家侯爷陪他哭。第二日,二人都心照不宣地再没提起有关宋诀陵的种种。

    宋诀陵的笑将季徯秩的思绪拉了回来,季徯秩的头嗡嗡一阵疼,只能撑着额继续听他说。

    “放过?”宋诀陵哈哈大笑,剑眉处蹙出了几道很深的纹路,“不行啊,季况溟!我都跟你说了,我要你的兵,龛季营里头多少好兵,我怎么舍得放手?”

    宋诀陵笑着,那笑很是漂亮,只是有些不合时宜。

    这是季徯秩第二次求他放过自己,宋诀陵记得好清楚,上一次是在缱都,季徯秩说想跟他好聚好散,他对那红衣公子说他要不死不休。

    季徯秩好似山野里吹的风,给他捎来了春夏秋冬,可总有一天会走个无影无踪,或许打东边去,或许往西边跑。

    为什么?

    他在心里问,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若是不知从哪冒出个人对他百般折磨还不给予半分回报,他断然不肯像条忠犬般对他不离不弃。

    谁人想要任人差遣,日夜受罪?

    “我若咬死了不给,你又当作何?”季徯秩自下而上地瞧着他,露出了些眼白,可那盛满怒的眼神偏偏带了些不合时宜的媚,像极了话本里头说的会挖人心的狐妖,凶色皆是绕在媚骨上的。宋诀陵想到这儿,终于承认了自己早已疯得头昏。

    “所以我今个儿不是赶来劝了么?”宋诀陵云淡风轻。

    “那你方才为何不劝,干什么要废话连篇?!”季徯秩耐不住拔高了声,可他那由太子太傅亲手勾塑出的教养却叫他逐渐感到羞耻,他渐渐垂下头,又低下声来道,“好……好!你劝、你劝!我听、我听……”

    宋诀陵张口还欲说些什么真情,见季徯秩轻轻揉按太阳穴的模样,知道那人又犯了头疼,便没打算再搅红尘来烦他。

    好罢,那种上不得台面的情意,季徯秩怎么会稀罕?他们之间锱铢必较,这帐还是算清楚比较好,爱情这笔糊涂账,他俩真真是算不得的。于是他将那些陈词滥调从话语里拣出,整理一番才又开了口:

    “侯爷当年不是怪我用你却不信你么?今儿我将我的牌面全部说与你听如何?”

    “你还真打算扶个万岁爷出来。”季徯秩头疼得要命,额上浮了些薄薄的冷汗不说,视野也开始变得模糊有如万千星子在闪。可他最是能忍,把那眉眼唇摆平,不叫人瞧出半分痛苦神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那在太阳穴处打转的长指不过是为了给“美人”这词加个扶风弱柳的修辞。

    “是。”宋诀陵应了,“你要不要听?”

    “你还是在威胁我。”季徯秩轻笑。

    “我给侯爷掏尽家底,怎么又成了威胁?”

    季徯秩摇着头:“你把那名字说与我,我若不帮,便是纵容叛军,我若帮了,我便是叛军,但如今我已清楚你要拥立新王,明日你若功败,杀头的好事未必不会降临到我身上……我没了退路,横竖多半都是死……今日你张扬拜访我的府邸,原来是为了排这么一出戏!”

    “侯爷聪明。”宋诀陵不吝啬夸奖,却没笑,“你若真不想帮,这季侯府的门你就不该给我开。侯爷本就有意相助,何必又怪来客使些糟烂手段?”

    “筹码这时该上桌了罢?宋大将军做买卖好歹也让人尝尝甜头。”

    季徯秩笑了笑,面上神色像是变回了缱都那恣意的探花郎——那是与宋诀陵割席再好不过的似近实疏。

    “虞熹在京城捎来了信,他说近日那魏盛熠有意同蘅秦求和,最近在忙活着找寻靠谱的使节……”

    “不可能。”季徯秩停了手,眉皱了起来又被他提手抚了下去。

    宋诀陵瞧着他,那眸子里的东西冰冰凉凉,只窥一眼都可叫人冷汗直流:“你是不信虞熹还是不信我……或是你太信魏盛熠那厮?”

    那季徯秩犹豫一会儿,终于自嘲似的笑了声:“何必扯这些没意思的……我多嘴,这就不说了,你接着说罢!”

    “还要说什么?没有要说的了。自古先行求和的皆是输家,魏盛熠如今这般,来日伏在秦王脚底恐怕都不奇怪……你对蘅秦的狠可一点也不比我少!”宋诀陵瞧着面前那杯满得快要从杯口溢出的茶,不知怎的又笑道,“我要是你,碰上这么个流氓,不在这杯茶里下点东西,都太便宜人了。”

    宋诀陵捏着那杯子,噙着笑意正要把那杯茶往唇上靠,这回却轮到了季徯秩攥住他的手腕。那两双眸子对上了,季徯秩瞳孔中的刹那惊惶融入了宋诀陵眼底,化成了点点笑意。

    宋诀陵起身将自己那紫毛大氅挂在了臂上,伸手拍了还发着愣的季徯秩的肩,笑道:

    “对了,当年那事我查着了点眉目,侯爷若对那事仍留有半分眷恋,便亲自来找我罢!长长短短的纠葛,一张信纸可写不完。”

    “名。”

    宋诀陵勾唇而笑:

    “平州江临言。”

    季徯秩没回头,垂头听着他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变淡,道:“以后咱俩之间都纯粹些罢!宋落珩,如今你我盟友都算不上,不过共犯罢了。”

    宋诀陵的长靴在地上拖出闷响,他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唾沫,将喉中涌出的窒息感吞了回去,道:

    “好。”

    季徯秩没将何为不纯粹挑明,可他二人心知肚明。

    那便够了。

    第079章 休妒燕

    魏風·缱都

    缱都的风雪要比稷州更烈些, 好在这地方人多,瞧来倒比西边热闹了点儿。

    可惜宫外边热闹不干宫里的事,那宫城里头还是如同往日那般死气沉沉, 了无生机, 不过下了一场不大的雪却好似压死了那里头的一切。

    徐意清瞧着那披了雪的梧桐,不知怎的想起了缱都徐府的那对檐下燕。面对如此好景她心中却生了些不平, 垂眉冥思苦想许久,才自顾呢喃道:

    “本宫如今心窄至此, 以至连对双宿双飞燕都嫉妒了么……”

    她如何能不嫉妒?

    那对燕春来秋去, 一路漂泊却不曾分离。而她和顾步染呢?大半辈子天各一方, 如今更是阴阳两隔!可顾步染念家国大义, 她记挂一家声望, 二人本就殊途,又如何能痴心盼同归?

    她初闻顾步染死讯是从那些个嘴碎的宫娥口中, 那流言霎时惊红了她的眼,却没催得她落下泪来, 因为她不信, 她不信那不久前还蹙眉请粮的大将军——他的心上人, 转眼便能被楚军溺死于火海之中。

    等待的时光是煎熬的, 她好几次都觉着会不会是自己幻听, 会不会是自己臆想, 会不会是自己将噩梦当了真, 不然怎么宫城里头没人哭喊,没人挂白?

    她真正清醒过来是在元年初——南疆的斥候将顾步染的死讯传回京城的那一日。

    原来顾步染真的死了。

    她听见呜咽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她看见有人在低声议论招魂之事, 她瞧见徐府那对燕挥翅向北,她再也见不到爱人的面容。

    这以后的人生皆是她的噩梦。

    那些个宫娥不知这享尽恩宠的皇贵妃到底有什么心事, 便都乖巧玲珑地垂着脑袋听她念,只在魏盛熠入殿之前知会了她一声,之后就纷纷退下去了。

    那殿门一阖,将她眼中所有景色都关在了外头。

    魏盛熠披了一身风雪,进殿的时候带了浓重的清冬气味。徐意清正歇在贵妃椅上盯着殿门愣神,楚腰纤细,瞧见魏盛熠来也没福了身子请安。

    自打顾步染死后,她就不再像往日那般步步迎合这宫里的人,也不再谨小慎微,日夜如履薄冰,那双与徐云承像极的湖泊眸子终于也如同他兄长一般沾染上了俗世的灰。

    “陛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臣妾这儿不该还有什么值得陛下索取的东西才对啊……”

    “朕来看看你过得如何。”

    徐意清轻笑一声,足尖点在了氍毹上。她踮起了脚,将那张羞花闭月的脸儿凑到他面前,把一身浓厚异香都推了过去。可惜如此温香软玉偏偏撞上了个不识货的郎君,魏盛熠那双泛绿的褐眸没有一分情动,倒是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怜悯。

    “爱妃可还在怪朕封你为皇贵妃吗?”

    他站在原地没动,静静等徐意清动作。果不其然,那人儿在他面前待了一会儿便安分地卧回了贵妃椅上。

    “怎会?”

    “朕的爱妃,”魏盛熠嘴角有了丝冷笑,“这回倒是有长进——不藏刀了?”

    上回魏盛熠见徐意清是在封妃之日,那时徐意清不知从哪得了一把刀藏在衣袖里,魏盛熠不过拿杯酒朝她行了几步,她便将刀架到了自己那白玉颈上,若非他眼疾手快,恐怕他面前这美人尸骨已寒。

    “陛下又没躲,哪里有半分怕小女藏刀的模样?”徐意清垂下眸子,“再说臣妾执刀向来只冲自个儿,无心伤他人……只是臣妾实在不知陛下如今留臣妾于此深宫有何用处?”

    “‘徐’可是个不小的姓。”魏盛熠在一旁落了座。

    “不小,却也算不上大。”徐意清拿薄背对着魏盛熠,手上拿着一把折扇把玩,她抛下了那些大家闺秀的气度修养,瞧上去有些不似红尘客当有的慵懒蛊人,“陛下若想要把权握紧了,一味盯着徐家恐怕会大失所望。”

    “爱妃待朕这般漫不经心,是觉着朕这棵大树不足以供徐家倚赖么?”

    徐意清仰了仰头,黑褐的软发浇在桌上如飞瀑般往下倾,她道:“陛下多虑,您仔细思虑便可知臣妾所言对否。”

    “爱妃之言有几分道理,可你有没有想过,朕瞧上的不是尊店门口的那块匾,朕要的是那镇店的宝贝。”

    徐意清弄扇的手僵了一僵,她抿了抿唇并不说话。

    “乱世出英雄,徐耽之这块美玉也该窥窥天光了。”魏盛熠盯着殿门道,“先皇不懂,害令兄经年蒙尘,朕可是分外惋惜。”

    “多谢陛下赏识。”徐意清眨了眨眼,淡淡笑了笑,道,“只怕您若不把此心同家兄说清,他不会觉着得了伯乐一顾,只会觉着屈辱难抑。”

    “人活在这世上,无论如何都得背着点东西过活,身上若没一两个重担子,不是天真,便是自傲。”

    “陛下难道不知担子重了会压死人吗?”

    “爱妃怎么总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

    “陛下怕吗?”

    魏盛熠把头低了低,难得真心笑了笑:“怕?爱妃真会说笑。你知道世人最怕什么吗?一怕死,二怕失去……可朕一不怕死,二已众叛亲离,除了这皇位,朕已没有什么东西是握在手上的了,自然也不计较得失。”

    “真的吗?”徐意清笑带凉薄,“红尘万丈,陛下真能安然脱身么?”

    那双浓眉终于蹙起,他道:“没想到爱妃原竟对朕还挺上心么?”

    “这事儿恐怕怪不到臣妾头上。”

    “你平日里头都听了些什么?”

    “不少。陛下想听议论您的,还是议论许千牛卫备身的?”

    魏盛熠阖了眼,揉着眉心:“这些话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道听途说,不足挂齿。”徐意清摩挲着扇纸,“……不过臣妾还是好心劝您一句,有些东西折不得,折了,断了,可就死了。”

    魏盛熠将眼斜了一斜,暧昧地握住徐意清的几缕发:“朕自有分寸……只是有些东西一旦放手就再也要不得了,这个道理爱妃比朕要清楚得多。”

    “陛下对臣妾倒也挺上心的。”

    “人都说眉目含情是好事,可是我们这种人的眼睛里边向来是藏不住情的,不过盯着人瞧了一眼,那些情意就不住地往外泻……这可怪不得朕。”

    徐意清轻轻舒出一口气,道:“当年陛下拒纳臣妾为妻,风风火火地迎娶了池家嫡女,臣妾还以为您的红线绕在了她身上了,哪知那线的另一头竟在许二公子身上。可如今许家是试图谋逆的乱臣,您将许千牛备身留在身侧,是害您,亦是害他,不是爱他。”

    “人性本恶,剖开来看总归是自私的,朕当然也不能免俗。朕在影子里站着,他怎舍得留朕一人?”

    “人性本善,再狠的心挖出来看也是红的,臣妾是宁愿一人孤独走上黄泉路也不要叫所爱之人与臣妾共亡。”徐意清倒着将手伸至身后抽回了那缕被魏盛熠握着的发,“您知道如今世人是如何臭骂许千牛备身的么?祸国殃民的名号他撑不起来,也不该撑。臣妾有幸见过许千牛卫备身几面,那位大人可不是个软柿子……您若想当一圣人救这乱世,是千不该万不该去招惹他许宁温。”

    魏盛熠仰头靠着椅背,低声道:“朕左迁沈义尧,不用林询旷,北送宋落珩,西废季况溟,世人都追着朕怒斥昏君,怎么独你把朕当圣人?”

    “……您一不爱财宝美人,二不喜溜须拍马,三不行横征暴敛,臣妾因何唤您昏君?若是您真想同那词沾亲带故,恐怕错在于不通人情,败在一‘暴’字上。”徐意清阖了阖眼,“方才臣妾在同您论许千牛备身之事,可不是在论何为昏君。”

    魏盛熠哈哈大笑,道:“爱妃把话说的好轻松,倘若顾将军在你眼前,你会干脆地放手么?”

    “陛下这话说得更是有意思。”徐意清将扇子摆回了桌上,顺手摸了个汤婆子来暖身子,“您当真要拿臣妾这一女子同治理天下的君主相比么?更何况臣妾放手放得可早。”

    “念念不忘也算放手么……哈……勿要再论此事。”魏盛熠终于下了最后通牒。

    徐意清不是个倔性子,也没想着要自讨没趣,索性抿了唇噤了声。

    浓密的睫毛扫在她的脸上,她斟酌良久才又开了口:

    “洛姐姐她……”

    她说的是先皇后洛照宛。

    嘉平元年初,先皇后洛照宛诞下一子,由魏盛熠赐名“景闻”。此后,宫中多变,为求片刻安宁,洛照宛与其子二人被送往玄山寺祈福静养。那寺处在很是偏僻的山野里,虽然没有什么山匪作乱,但终究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谁也得不到那二位贵人的消息,顾也怪不得坊间皆论那对苦命母子早已双双归西。

    “朕好容易才得了那么个侄子……怎么?爱妃也忧心朕会斩草除根?”

    徐意清没吱声,魏盛熠了然于心。

    “朕原以为自打魏風与楚国一战后,爱妃已是自顾不暇,怎么还有闲情关心其他?”

    “得亏家兄吊着臣妾的命根子,否则您如今恐怕就得下黄泉去寻臣妾了。”

    后来,那二人不知怎么都不说话了,魏盛熠在那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端坐着,直到双腿发麻才拍了拍衣裳起身走。

    “徐姑娘——令兄我是非用不可。如今四疆皆乱,中原更是乱,令兄如此好材万万不该浪费在穷乡僻野。朕知北疆人多数对朕嗤之以鼻,为了叫徐大人甘心效忠于朕,朕不得不封你为妃。虽然此计实乃下下策,可朕已无他选。”魏盛熠背着手在门槛那儿慢了步子,“还有……节哀顺变。”

    魏盛熠走了,徐意清将双腿折起来,拿脸侧靠于双膝之上,低声喟叹:

    “还不如不说……”

    第080章 喻空山

    魏風·稷州

    稷州的冬天雪薄天冷, 那是冰丝丝的风夹着水往人的骨头里刺。

    喻戟在那魏盛熠换天后回缱都小住了一阵后麻利地收拾行囊回了稷州,说是缱都的官儿挑剔,实际上谁敢惹他这么个难伺候的贵人, 还不是因他挂念季徯秩, 况且稷州天高皇帝远,那地儿也方便他办事, 至于办什么事就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了。

    他在这稷州一待便又是一年。

    龛季营平日里头没什么大事要管,那余国又正处柴天改玉之交, 抽不出什么人来边疆闹事, 这么一年来的麻烦事掰着指头都能数清, 可麻烦东西找上门来总是出其不意。

    今日他正在军帐里头端坐呢, 外头掀帐进来个人。他眼皮一跳——麻烦东西来了。

    那帐门一开, 外头的朔朔北风就给了他一记重创,直叫那碰着他唇的茶都不香了, 他径直将茶杯往案上轻轻一搁,含笑道:

    “宋大将军儿时可是自野狗处学的教养?”

    “差不多。”宋诀陵还没心没肺地笑, “我家不重视这些, 燕家才重视, 我都是同燕凭江他小子学的。”

    “大将军好义气, 看来是真真把燕大将军当兄弟了。”喻戟眯着笑眼瞅他。

    “喻大将军谦虚, 我俩真是彼此彼此。”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这尊大佛不去侯府那大庙里头呆着, 来我这破地儿干甚?”

    “可不就是为了侃天侃地呐!”宋诀陵轻笑, “侯府那大庙不容我,您不知道罢?昨日我可是被侯爷骂了个狗血淋头。”

    “该。”喻戟啜饮一口清茶,“一年啊, 宋落珩,你要有儿子也该认生了。你还想一个和你不沾亲带故的人儿把你当宝贝捧在手心?更别说你上门求人还耍的像个流氓。你知道……呼……算了……”

    你知道那一年, 季徯秩是怎么过的么?

    因为吞山覆海的爱意,所以季徯秩想拉下脸面往鼎州捎去几封信,可提笔之际却总是恍惚。

    他不断想着、想着。

    写什么?

    怎么写?

    写了又能寄去哪?

    他不想写信么?想啊!怎么能不想?

    他发疯了的想,可是没办法,他可是半分不知你的去处啊!

    但你呢?侯爷府在哪条大街上你都再清楚不过。他想,你一句话也不说地离开,怎么会连一封道别或是问候的信也不留?于是他又开始等待、等待,像当年在玄山寺痴盼接他回稷州奔丧的马车一样等待。

    或许春三月对他而言注定是个要命的季节,因为他总在那个时候周旋于期待与落空之间。这次也不例外,他像是一头扎进了深不可测的石潭里头,差点溺死了。

    怎么会不留信呢?

    怎么不会呢?

    向来多情种最是绝情。

    那年初春,稷州发了疯般的冷,季徯秩盖着条薄披风,病还未大愈就坐在窗前数日头。

    他想的是什么?

    “宋落珩,我真的快熬死了。”

    “救救我,好不好?”

    那时窗外只有冰融的碎响和将要把他碾碎的彻骨寒。

    喻戟停了脑海中翻涌的一切,他掐着呼吸悠悠咽气,不仅没去揪着宋诀陵的衣襟质问,还垂了头——他也有错。

    喻戟把那一切都看在眼底,但他置之不理。

    他是一个说不出感天动地的漂亮话的笑面君子,他是一个说不出情话的哑巴,总是在情深处哑了声。

    喻戟没开口,只是笑。

    他当时既没开口安慰季徯秩,如今也没将这一切告诉如今在他眼前的宋诀陵。因为除了宋诀陵,没人瞧得见宋诀陵他自己的情意,他若将季徯秩的深情捅出去,只能叫季徯秩在那负心汉面前更落魄几分。

    “成了。你也甭笑得不人不鬼了,不说就不说。”宋诀陵不待他请坐,自己先挑了张椅子坐下,又开口,“今年稷州这雪下得可漂亮,虽比不及鼎州罢,也能勉强称上个小启州。”

    喻戟不理,道:“季徯秩那儿你搞定了没?”

    “喻大将军怎么谈及竹马都连名带姓的?”

    喻戟是个软硬不吃的,自是受不得宋诀陵这般惺惺作态的嗔怪,他当下便抬了睫瞧他,轻声道:“二爷真不愧是个大情种,一张嘴便是情深情浅的,合该往那月老庙去讨份工,不干些搭桥牵线的活儿委实屈才。”

    “我去月老庙?我去月老庙把你和我的红线缠在一块儿,你快活不快活?”

    “什么鬼话都张口就来。”喻戟把茶慢慢咽了,“江临言如今怎样?”

    “啧——你这称人连名道姓的习惯可真得改一改……师叔他衣食无忧,自是好的。可是你也清楚的罢?他这人儿,散仙似的,指不定哪日就又吆唤着自己不当皇帝喽!”

    “还没劝服呢?”喻戟的眉拧起来,拿指敲了下桌,一动不动地睨着他。

    他没说,宋诀陵读懂了。

    你们这几年都干什么吃的?

    喻戟要说的是这个。

    “什么法子都用了——”宋诀陵耸了耸肩,“我瞧他是挺服的,但吴伯他们都提着颗心,说是不知来日变数几何。”

    喻戟松了口气,抬颔示意宋诀陵去把那帐门给阖紧些:“你瞧江临言他服了那便是服了,吴伯他们提心吊胆惯了,风吹草动都容易吓着,多半是忧虑过了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怎么把季徯秩拐到鼎州去?”

    宋诀陵起身阖门,闻言顿了一顿,直截了当道:“不知道。”

    这下喻戟真不能安稳坐着喝茶了,只见那双笑眼微微瞪大,还听他怒道:“你费尽心思赶来这儿,可不就是为了来要人?如今好不容易把人拉拢了,你竟然说你不知道怎么用人?!你可真莫道你耗心耗力只为求那人一句同道之言!”

    宋诀陵倒是一副平静模样,他道:“你慌什么?我用人又不是非得把人拴在身边。”

    “你不拴着,人会跑啊!宋诀陵,你究竟在说什么鬼话?你不知道魏盛熠于他而言有多重要么?你不知道那人心软的跟滩水似的么?”

    宋诀陵见那笑面郎君着急模样,哈哈大笑起来:“喻空山,魏盛熠于你而言也重要的罢?你能皈投江临言,怎么就不信他季况溟会对江家不离不弃?”

    “你还真有脸说啊,宋落珩。”喻戟气得一口气都捋不顺,“当年我叫你去讨好人家,你倒好,去骗人家的真心来玩。如今他四面皆是豺狼虎豹,我若真站出来理直气壮地再同他说自己是个骗子,你猜他会不会疯?”

    “什么真心?我?开什么玩……”

    宋诀陵一句话没说完,侧脸就飞过来一只茶盏。他拿手接了,嘴里敬道:

    “喻大将军的脾气真是不小。”

    “你和季徯秩都是疯子。”

    “可不就是天造地设?”

    “你是疯子,他是瞎子。”喻戟缓了缓,扶额道,“我爹娘早便知晓江家之事,在十余族将登序清山之际便将前尘往事统统告与我知。自此之后我虽同魏盛熠好,始终是拎着半假不真的心同他处……可你得明白季徯秩和我不一样。”

    “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宋诀陵大笑一声,又道,“季徯秩那儿我再想想办法,这事先暂且搁一搁。近来魏盛熠在北疆有些动作,指不定要大敞边关迎蘅秦贵人。”

    “拦得住么?”

    “哈……人家可是万岁爷,岂是我们这些腹背之毛能拦得住的?当然你要想在他下诏之前把他给弄死了,一切都好说。”

    喻戟把睫毛往下压了压,逼着自己不去在意宋诀陵那讨人厌的玩笑话:“你打算怎么做?”

    “任他放贼入关,观他俯首称臣,看魏家当秦氏的狗,叫民怨烧死这荒唐的乱世。”

    喻戟冷着脸鼓掌叫好:“你想的真美,可是世事难料,若来日这魏家真真改姓‘秦’了,我就把你架到火上烤。”

    宋诀陵笑中带了点玩味:“你那边的事办得咋样?”

    喻戟又端坐起来,磨了磨茶杯底下的边,没抚着什么碎屑这才沉下心道:“徐耽之和林询旷那儿,我爹托冯刺史盯着呢。”

    “这又是哪层关系?”

    “冯起他和我爹是一个书院的同窗,也曾共同任职翰林院的,后来双双被招到了先太子麾下。后来因着大局,我爹和他皆以不参党争隐于朝堂,好当先太子防不备之患的刀。哪知道他们这刀还没出鞘,先太子便殁了……总之,冯起那儿你不用操心……我倒是在想,这魏風人才济济,你干什么非要那徐林不可?”

    “盯上他俩的可不是我。”

    喻戟打量了他的神色,蹙眉道:“江临言亲自挑的?”

    宋诀陵点了头:“他行事虽然随心了些,但总归有他的道理,我们也就都顺着他来了。”

    宋诀陵说着突然没头没尾的说上一句:“你以后可少给我使绊子。”

    喻戟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是要走了,淡淡接话道:“你若非总招惹我或是对待季徯秩像个调戏良家女儿的流氓,我会无缘无故给你找事做?”

    这回轮到宋诀陵装聋子:“我那儿是搞定了,你呢?你要怎么和季况溟解释你自始自终都和我站在一条船上?”

    “这是我的事,犯不着您来操心。”喻戟垂下眉睫,“快些滚罢。”

    宋诀陵摆手离开,留下出帐时钻进来的一阵寒风和那大老远便能嗅得的鼎州香,以及那不笑时也像在笑的大将军。

    喻戟和宋诀陵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他很早便知道了。在他十二岁的某一日,他爹把他自己这个太子伴读从宫里短暂地接回了府,而后将他关进了一黑漆漆的屋子里,叫他跪着听他念。他母亲——那自目睹东宫血海后就卸甲皈依佛门的长公主,也在那里头的一把椅上坐着。

    那时,他爹娘二人的眼神那般的疯狂,又那么的悲哀。

    他自小无忧无虑不知恐惧滋味,但那时还是因双亲的反常而怕得抖了身子。

    那日,他听闻自己还有一个姓江的表兄活在这世上,而那人将来是要登九重天当皇帝的,所以他得双亲同他说他来日一定要甘当石子以筑山阶。至于为什么非要是那姓江的当皇帝,而非那同他很是亲的魏千平、魏盛熠,抑或是那年纪尚轻的魏尚泽和魏乾恩,他们没有给出答案,只是在他的心上砌了一圈高墙,把他孤零零关在了内头,把季徯秩、许未焺、魏千平、魏盛熠都隔在了外头。

    起初,他提心吊胆,生怕这不该见天光的秘密泄露。后来,他成了个能够悠然自得地背着千钧重石过活的孩子,只是时常袭来的寂寞叫他愈发看不清自己的感情。他不知他对那宫中之人的情义几分真假,浓淡几何,只知道在他们步入正道之际,他的路是不被正道所容的歪门邪道。

    再后来他就索性顺其自然,装瞎子,当聋子,成为骗子。

    光阴汩汩东流,他对世间万种情意的领会止于十二岁那年春,也不知怎的锻出了这么个笑不带情的恼人怪性子。

    是了,既不懂情,如何能识情,又如何能谈情?

    好在他得了个聪明头脑,看不懂自己,倒还能看清他人,比方说季徯秩——不过兴许是因他对季徯秩太知根底的缘故。

    喻戟闷声沏茶,滚烫的茶水溅起来烧红了他的肤,他却仍旧一副不痛不痒模样,只是愣愣地想。

    十余年了,他像季徯秩身边的那一个个叫他痛不欲生之人一般瞒他、骗他,已经有十余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