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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朋友

    裴怀恩做事特别阴, 他没有犹豫,当即就把自己的想法和李熙说了,试图撺掇李熙给慕容瑶下毒。

    当然不是要真的想毒死慕容瑶, 而是做做样子, 一边假装把此事做得凶险万分, 一边再把这口黑锅扣回给大沧, 对慕容瑶只说是大沧境内那几股主战的势力要杀她, 想让她真的死在长澹, 并以此作为两国重新开战的契机。

    如此一来, 既能让慕容瑶在事后对大沧境内的那些主战势力格外厌恶,又能让她去鬼门关走一遭, 充分理解一下什么叫我为鱼肉,人为刀俎,从而催生出她磅礴的野心, 令她即便是在来日回到大沧后,也敢去与她那些同姓兄弟们争一争, 变成李熙伸到大沧的一只手,方便李熙随时了解大沧境内的情况。

    裴怀恩说他手中有一味毒, 是前阵子才从柳四有那儿搜刮来的,无色无味,若以水服之, 可令中毒者五脏焚烧,生不如死,解药则需以活人鲜血为引,才可见效。

    整整七日, 每日饮半碗掺了解药的新鲜人血,中间不能断。

    即便如此, 也会在余毒被彻底拔干净后,被迫丧失视觉和听觉,做至少三个月的残废。

    中此毒者,若能劫后余生,通常都会在漫长的等待和疼痛中性情大变,李熙听罢沉默很久,心说以后高低得把这个柳四有弄进御医院,不能再放他在外面瞎晃悠。

    还有裴怀恩这法子,这也太损了,要说这人一点私心也没有,傻子都不信。

    裴怀恩还说:“阿熙,这味毒只要解得及时,就没危险,你到时大可以放点血给她喝,让她记住你的恩情。”

    李熙对此无言以对,只觉得身上更疼了。

    李熙说:“你提出办女学,我还以为你会是个很怜香惜玉的人。”

    裴怀恩听了就笑,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这是在帮她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李熙最近和慕容瑶井水不犯河水,有点不想欺负人家小姑娘,闻言就摇头道:“还是再换个别的法子吧,你要把此事嫁祸给大沧人,那等她回去后,一切不就暴露了。”

    裴怀恩又说:“大战结束之前,都可留她在长澹,免得她回去后被人发现,至于大战结束后,横竖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你为什么不能让这件事顺势变得死无对证呢。”

    李熙:“……”

    好像也对哦。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而且几乎不必付出什么代价。李熙枕在裴怀恩的肩头想了一宿,在和裴怀恩反复确认过这事很安全,不会给慕容瑶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损害后,心里也开始动摇。

    只是动摇归动摇,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裴怀恩因为被李熙塞进了刑部,需要尽快熟悉刑部的一应事务流程,忙得有些脱不开身,连偷偷进宫也少了,闹得李熙时不时又良心发现一下,有点拿不定主意了。

    其实按规矩,裴怀恩本来该去翰林院。

    毕竟自他们长澹建立以来,凡殿试前三甲者,都该先去翰林院作编修,留在翰林院锻炼一段时间,而后再谈其他。

    但李熙等不及了,再加上他现在说话也管用,没人敢反对他,他便索性大手一挥,直接把裴怀恩送进了刑部,又把文道塞进户部,只留一个还不够“圆滑”的葛宁在翰林院渡劫,认真学习怎么当官。

    没有裴怀恩在身边,李熙平日虽然不是什么大善人,却也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

    李熙知道裴怀恩交给他的这味毒虽然能解,可也得把人疼的扒层皮,他担心慕容瑶熬不过去,因此一直没实施,只想着拖一拖,再拖一拖,没准以后就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而且因着这心思,李熙自觉对慕容瑶很愧疚,偶尔碰见什么好吃好玩的,也更加先紧着慕容瑶挑,闹得坊间都在传他们帝后二人感情甚笃,是神仙眷侣,也惹得裴怀恩数次和他闹脾气,把他折腾得第二天下不了床。

    但或许是天意吧,终于有一天,李熙对慕容瑶的那点愧疚,都在慕容瑶随口和他的一句感叹中,顷刻飘的连点渣也不剩了。

    记着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晌午,李熙为作戏,也为真哄慕容瑶高兴,特意让人在慕容瑶的院子里种了几棵果实即将成熟的荔枝树,可把慕容瑶给高兴坏了。

    慕容瑶爱吃荔枝,但大沧境内没荔枝,李熙这事做得正合她心意,让她忍不住开心地和李熙勾肩搭背,直言如果不是李熙长得实在不太行,她就动心了。

    慕容瑶性子直,讲话从不藏着掖着,李熙还记着,慕容瑶当时是一边吃荔枝,一边啧啧摇头地对他做出以下点评,让他错觉自己好像一颗任人挑选的大白菜。

    “唉,真可惜,如果不是因为你这性格和长相都不是我口味,我真要动心了,我小时候便听母后教过我,这过日子嘛,与其找个自己喜欢的,倒不如找个对自己有用,还能哄自己开心的。”

    顿了顿,再剥一颗荔枝,两只脚随意的搭在桌沿,仰头往后瘫回椅子里。

    “我喜欢长得高的,肩膀宽的,一眼看上去就很行的。”慕容瑶十分唏嘘地瞥了眼李熙,遗憾道,“可你这样子就像只小鸡,一看就在床上不怎么行,是我表哥才爱的那款小美人,腰还没我粗呐,恐怕不太好生养,没办法跟我生个小娃娃玩儿。”

    李熙:“……”

    天地良心,那天真是一个好天气,李熙从慕容瑶的住处回来后,就开始着手布置怎么给慕容瑶下毒了。

    下下下!有什么不忍心的?那慕容瑶身体壮得像头牛,整天爬树翻墙的,就是让她生病掉几斤肉也没问题吧?

    况且比起担心慕容瑶,他事后可还得给慕容瑶连放整整七天的血呢。正如慕容瑶话里说的,他现在就是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小鸡崽,他实在应该多担心一点他自己……!-

    转眼数月过去,秋去冬来,一切都渐渐步入正轨。

    年轻的新科试子们为朝廷注入了新鲜血液,他们是天子门生,个个都对天子唯命是从,人又有干劲儿,不像官场上那些旧人尸位素餐,每天只想躺着拿俸禄。

    甚至埋在南月那边的探子也传来好消息,说是任务顺利,因着李熙的有意挑拨,那南月王已与淮王生出间隙,拒绝再借兵给淮王,并且已在考虑继续他同李熙的和谈。

    至于裴怀恩——

    裴怀恩现在刑部做员外郎,即便跳过了翰林院这一层,依旧如鱼得水,还以容祁的身份和杨善成了挚交好友,闲着没事就去逗逗这个愣头青,拉人家去春风如意楼喝酒。

    杨善到底是杨思贤的孙儿,虽然反应没那么快,但不是真傻,现在也慢慢从日渐肃清的朝堂中琢磨过味来,想到裴怀恩大约是好人,还帮着去给裴怀恩烧过两回纸钱。

    考虑到杨善的性子,杨思贤没敢把裴怀恩还活着这事告诉杨善,怕他不小心说漏嘴。

    所以当杨善有一回喝醉,嚷嚷着要去给故人烧纸钱时,裴怀恩也跟着去了。

    临近傍晚,裴怀恩和杨善一起点火。裴怀恩扭头问杨善这故人叫什么名,杨善因为不清楚自己身边蹲着的是谁,又怕裴怀恩名声不好,说出来要挨骂,只得蔫头耷脑地骗裴怀恩说这人是自己一堂兄,脾气挺差的,年前不幸生了场病,因为张不开嘴说话,憋死了。

    如水月华下,裴怀恩借着酒意,看杨善一边往铜盆里添纸钱,一边小声同他讲:

    “都说世事无常,从前我看他不顺眼,觉着爷爷总偏心他,简直都快把他当亲孙儿疼了,可我现在渐渐琢磨过味来了,我想他临死前做的那些事,我想他明明就是一心求死的,他其实不坏呀……唉,罢了,横竖说再多都晚了,他生前就和爷爷最亲近,死后却连爷爷都不怎么提他了,早知如此,我、我当初就不该那么骂他的。”

    越说越唏嘘,干脆把身上带的纸钱全扔进去了,裴怀恩就蹲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一时不知作何想。

    瞧吧,世事就是如此奇妙,从前当他活着时,他是个万人嫌,可当他死了,又渐渐有人怀念他,自以为看破了他的谋算,觉得他这辈子过得不容易。

    但有什么可怀念的呢?他从前是真坏,坏到连他自己都厌恶,杨善这小崽看着是长大了,实际还是非黑即白,内里没变化。

    话说回来,原来死后被人怀念的感觉,居然还不错。

    这么想着,裴怀恩抬手拍了拍杨善的肩膀,安慰他道:“好了,你别唠叨了,你那故人都听见了,他说多谢你,他说……他还说咱们以后都会越过越好的。”

    就像他此刻这般,身边有朋友,有挚爱,还有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的自由,可不就是越过越好么?

    裴怀恩身侧,杨善喝酒喝得有点多,闻言呆住一瞬,像是没有听明白。

    不过杨善是个懂放弃的,很快就不再执着于探究裴怀恩话里的深意了,而是重新低下头,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是……是啊,你说得是,我们都会越过越好的,可怎么才能让他在底下也过得越来越好呢?”

    顿了顿,又倏地站起身,大着舌头低头对裴怀恩嘱咐道:

    “容、容兄,你守在这里不要动,经你提醒之后,我忽然想到该给他烧什么了,我这就去买。”

    裴怀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想到他最近正和李熙因为每个月该拿多少零花钱闹别扭,就算进宫也没地儿睡,便点头答应了。

    结果半个时辰后,就见杨善左手捏着两个纸扎的美人,右手攥着一根……虽然也是用纸扎的,但却不太好描述的物件回来了。

    杨善想给裴怀恩烧一个全尸,顺便再附送俩媳妇,裴怀恩对此欲言又止,藏在袖里的拳头紧紧攥起来,连眼睛都红了,若非看在杨思贤的面子上,恐怕要立刻把杨善吊起来打。

    “……”

    “………………”

    一时无言。

    良久,裴怀恩方才慢悠悠的起身,心说算了算了,还是进宫吧,进宫和李熙服个软,答应以后少花点钱,顺便再问问李熙和南月那边谈的怎么样,最后舒舒服服和他的小团子钻被窝,别蹲这和傻子玩儿了。

    第202章 好心

    次日清晨, 裴怀恩驾轻就熟地先偷偷溜出宫,再假装往回走,因为昨夜终于和李熙谈妥自己的零花钱补贴, 精神十分抖擞。

    光靠俸禄不够花啊, 在裴怀恩眼里, 李熙既然抄了他的家, 就该对他有补偿。

    也别提什么他现在是大老板, 手里还有一堆春风楼秋意楼的, 那不也是给李熙赚的钱吗?等时机成熟了, 就也全是李熙的了,账目都一笔一划记着呢, 他可没乱花。

    路上碰见葛宁和文道的马车,裴怀恩和这俩玩的也很好,就随口寒暄道:“葛编修, 文郎中,你们也来得早。”

    葛宁是个实心眼的, 为人不骄不躁,就算明明自己才是状元, 却暂时只得了个三人中最低的官职,也是心平气和的,闻言就说:“见笑了, 早些总是好的。”

    文道比葛宁多长了个心眼,从马车里下来后,面带狐疑地看了看裴怀恩,也跟着朝裴怀恩拱手。

    “员外郎, 你是从哪边过来的?”文道斟酌着问裴怀恩,“按理你家与我家同路, 你我既然同时到达,我怎么没在路上见着你?”

    裴怀恩便笑着敷衍他,说:“昨夜去寻小杨大人饮酒了,喝得有点多,就宿在春风如意楼,今早头还疼着呢。”

    文道听罢又说:“员外郎很少归家,我前几日去找你,想同你谈些事,也吃了闭门羹。”

    话说的很客气,但隐有不满。裴怀恩听出来了,连忙很心虚地给文道赔不是。

    “唉呀,真是罪过了,我竟不知你来找过我。”裴怀恩很诚恳地对文道作揖,“只不知文郎中要与我谈些什么,只要你一句话,我今日必当倒屣相迎,仔细招待。”

    文道还欲再言,适逢厉戎也巡防到了宫门口,老远见着裴怀恩,就热情的走过来和他说话。

    “这不是容小公子吗,今日从哪里来?”厉戎很快乐地问裴怀恩,“玄鹄兄弟没送你吗?”

    厉戎很爱看热闹,他早前见裴怀恩和玄鹄站在一起,又见皇帝似乎也对裴怀恩多青睐,便对裴怀恩这个人产生了好奇,碰到就要问一问。

    赶上裴怀恩也是被问得多了,习惯了,当即便不假思索地答道:“厉统领别打趣下官,下官昨夜与小杨大人在一起,又哪里能劳动那位大人相送呢。”

    厉戎闻言呆了一呆,估计是早起还困着,没看清裴怀恩正给他使眼色,立刻脱口而出道:“咦?不对吧,我昨儿晚上看小杨大人喝醉了,蹲在路边烧纸,身边可没别人啊,最后还是靠我把他背回去的呢。”

    裴怀恩被厉戎驳了个没脸,谎话当场被拆穿,暗自咬了咬牙。

    厉戎,你这莽撞的匹夫,到底懂不懂看脸色?

    说话间,宫门口陆陆续续地来了更多人,站在裴怀恩身旁的文道左右看了看,脸还是冷着,但很识趣地保持了沉默,没再接厉戎的话。

    其实文道这阵子隔三差五就去拜访裴怀恩,也是因为看重裴怀恩这个人,认为裴怀恩学识好,性子也好,不想裴怀恩年纪轻轻就入了歧途。

    众所周知厉戎是个大嘴巴,其实力之深,能和在锦衣卫任职的孟青山并称京都两大漏斗。

    文道私下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挺微不足道的小爱好,那便是看禁书。

    但禁书上通常都写的什么呀?诸如断袖分桃,桃色艳事等等,那都是屡见不鲜的。

    再加上厉戎无意中的透露,文道自觉心思敏锐,唯恐这容小公子一时天真,就被人骗了。

    毕竟能做到天子近卫的人,肯定都是有点脑子的吧?对吧?

    那这样一来,站在文道的角度看,假如那位叫玄鹄的大人对“容祁”有意思,并且多次示好,这“容祁”如今不过才弱冠,又无妻无子的,又怎能抵挡得住。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京中断袖的多了,但大多都只是玩玩,年纪到了该娶妻的娶妻,该生孩子的生孩子,就连那位频频对容祁示好的大人,平日也没少逛楼子,据说身边还有个叫小桃红的花魁做姘头,实际逍遥着呢。

    反观容祁这边,不成亲不相看还不养外室,连楼子也不逛,整天过得像个和尚似的,也没见他特别亲近哪个女人……估计是真的断。

    断袖这事吧,最怕想玩玩的碰见了真的,文道左思右想,觉着这容祁和他好歹是同僚,又是同年考上的科举,他就算是为了日行一善,也得拉人一把。

    否则以后事情闹大了,他这可怜的同僚满腔真心,又哪里会是那位大人的对手?

    ……不得不说文道这脑袋长得挺别致,所思所想都合乎逻辑,但他以后还是别想了,否则一旦说出来,不晓得要被多少人吊起来抽。

    “……”

    越想脸色越不好,文道对此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只觉得这届状元和探花都太愁人了,他好不容易才交到俩好友,结果一个是呆子,一个是断袖,加起来比他老爹文柏那个直肠子还难带,天天让他头疼。

    只可惜裴怀恩是个凡人,看不透文道心里怎么想。

    裴怀恩扭头看文道脸色铁青,只以为文道是生气自己被骗了,连忙继续和他赔罪,权当是哄小孩儿玩。

    “文郎中,你不要发怒,我今夜一定等你来,听你谈正事。”裴怀恩对文道微微笑,“况且我也没骗你,我昨夜喝的烂醉,确实宿在春风如意楼,竟不知小杨大人夜半离开了……我还以为他是今早才走的呢。”

    文道:“……”

    唉,对,你就继续往下编吧,谁家宿醉起来精神能像你这么好?

    但有些话并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文道虽有心提醒,却也明白现在不是好时机,只得把到嘴的话咽下。

    宫门就快开了,朝臣们或骑马或乘车,都已接连赶来了此处,并且不再彼此攀谈,自觉在宫门口自觉站成了两列。

    文道的位置离裴怀恩有点远,他不放心地往前去,回头看裴怀恩又对他笑,笑容温温和和的,一看就没什么心眼子,没忍住叹声气。

    唉,罢了,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重,大不了以后多去他家里坐坐,缠着不许他晚上出门就成了,料想那位大人也不是什么长情的,等兴趣一过,就不会再打这个小探花的主意了。

    与此同时的宫城内,玄鹄收刀入鞘,跟在李熙身后没来由地打喷嚏。

    “奇了怪了,我身体一向很好啊。”玄鹄咂着嘴摸鼻尖,直觉后脖颈一阵阵的发凉,“……这不应该啊,我都多少年没得风寒了。”

    第203章 战争

    这几日的早朝没新意, 左右还是为了那些事在吵。

    这也要钱,那也要钱,除了户部以外的另外五部都要钱, 只有户部在哭穷。

    诸如赈灾, 水利等等事项需要钱, 李熙还能理解。

    但也有个别不长眼的, 想拍马屁却拍到马蹄子, 竟然向李熙建议重修宫殿, 扩建行宫, 结果不出意料挨了李熙一顿骂。

    李熙最近已经停药了,虽然还是怕冷, 但夜里不会再难受。他连骂人都比从前更中气十足了,每天都骂哭好几个。

    裴怀恩闲时听人感慨,大臣们聚在一起, 都说自己从前看走了眼。

    原本以为李熙性子好,等他登基以后, 大家就都有福了,结果千挑万选, 却选出来个办事最粗鲁,骂人最难听的——比当年的晋王骂人还难听呢。

    不过想想也是,晋王当年虽带兵, 却长居京都,哪像李熙这种野崽子,看着文文弱弱的,实际却是真的吃着沙子长大。

    那些老臣在说这些话时, 裴怀恩看得清楚,他们虽然表面嫌弃, 其实还是挺宠的。

    尤其是那几位年老生病,被接回京中养老的武将,他们可把李熙当成个宝贝疙瘩看。原因无他,长澹历朝历代的皇帝都畏武畏威,不敢让军队吃太饱,只是不好不坏的吊着他们,还经常做卸磨杀驴这种事。

    唯独只有李熙。李熙这人旁的什么钱都能省,皇陵都可以修的简单,唯独在办学、赈灾和练兵这几块,从没省过钱。

    记着在李熙刚掌权不久那时候,大臣们因为摸不准他的性子,就还是用老一套对待他,哄他赶紧修皇陵,还有祭祀祖宗。

    那会有人劝李熙别穷兵黩武,话赶话说起李熙的表兄邵晏宁,然后老生常谈,告诉李熙既然仗都打完了,就该缩减军费,以免邵家军又有东山再起的嫌疑,对李熙造成威胁。

    有一说一,大家那会说话还挺直白的,直言邵晏宁不敬皇权,竟敢在边关练出一支明晃晃的邵家军——听听,那军队可是姓邵不姓李,到底是为了保谁的呢?

    恰逢那时邵晏宁又私自征兵,在没有提前禀报的情况下,忽然组建起一支擅长奇袭的精锐小队。

    总之人一倒霉连喝凉水都塞牙,可以毫不夸张的说,那阵子,几乎所有不利的证据都指向邵晏宁,证明他居功自傲,甚至是对皇帝有二心。

    再加上邵晏宁与李熙之间的亲戚关系,李熙听后沉默很久,整整有半个多月没再主动开口提这事,也不许旁人再提,但脸色却总阴沉沉的,不知在想什么。

    再后来,直到有一天,就连裴怀恩都怀疑李熙最终会被说动,下旨训斥邵晏宁的时候,李熙却忽然又变脸,喜笑颜开的在朝堂上和大臣们说,辽东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让他们别再瞎操心。

    面对和先帝当年大差不差的裁军谏言,李熙左思右想,居然只悄悄给邵晏宁写了两封信,对邵晏宁有话直说。

    第一封是问邵晏宁为何突然练兵,邵晏宁解释是为了除匪患。

    辽东那边多山地,常常闹匪寇,秋收时更是猖獗,邵晏宁为了剿匪,才先斩后奏组建起队伍,把活儿先干完了。

    邵晏宁还说,向李熙请示汇报的文书已经在路上,他剿匪后腾出手来,第一时间就都补全了,让李熙不要相信外面的流言。

    果不其然,邵晏宁请罪的文书比邵晏宁的回信还早到,算算日子,正好能和邵晏宁在回信中提到的匪患时间对上。

    其实说实在的,这事闹得挺巧的,毕竟如果不是李熙先写信给邵晏宁,邵晏宁又回信,兄弟俩就这么一来一回的,阴差阳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提前全说明白了——

    若单单只看邵晏宁事后找补的那份请罪文书,那说法就有很多了。比如本来是偷偷练兵,不料消息泄露到京都,邵晏宁因为怕李熙起疑心,才会补文书。

    至于这第二封信,李熙再三斟酌,问邵晏宁能不能给邵家军改个名。

    李熙在信中对邵晏宁说,阿兄,随便你叫什么镇东,长胜都好,就是别再叫邵家军了,朕捞你捞累了,耳朵都被念叨的起茧子,你如果不改名,朕就一道圣旨把你调回京,让你陪朕一块上朝听唠叨。

    李熙这第二封信写得有深意,短短几句话,就把当下情况全跟邵晏宁说了,直言自己想要达成的主要目的就两条。

    其一是告诉邵晏宁,东边离京都不算近,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邵家军的名号又太响,甚至在邵晏宁这几年的用心经营下,已隐隐有超过当年邵毅轩当家时的声势,这于礼不合。

    也是因此,李熙希望邵晏宁能赶紧给邵家军改个名,让那些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进京的士兵们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的兵,是在为谁镇守辽东。

    其二是和邵晏宁吐苦水,表明自己对邵晏宁没怀疑,之所以会写信询问,全是被朝上那些老臣们逼的。

    话又说回来,李熙写给邵晏宁的那第二封信,裴怀恩也看过。

    但是或许李熙的高明之处就在这里了。裴怀恩心想,其实从信的内容上看,李熙对邵晏宁的态度很强硬,还说邵晏宁如果不听他的,他就会想法子把邵晏宁从辽东弄回来,不许邵晏宁再带兵——这和承乾帝当年要卸邵毅轩的兵权有什么区别?

    可除了态度强硬外,李熙的语气又很软,而且三句中有两句,是在和邵晏宁怀念自己从前在漠北的快活日子,或者在跟邵晏宁抱怨京都太憋闷,不比漠北随意有趣,就连做了皇帝,也要被无数的规矩条框束缚着。

    明明是李熙自己也把那些大臣们的劝谏听进去了,认为邵晏宁有时做得太过,想顺势重编邵家军,收一收辽东那边的军心,可是这信写到最后,读着却让人莫名有了一种,李熙是在替邵晏宁做考虑,唯恐邵晏宁鲁莽吃亏,才让邵晏宁暂避锋芒的意思了。

    结果可想而知,书信寄出去,大家都没想到居然还能这样做。李熙这种颠倒黑白,仿佛事事都在替别人着想的狡猾法子,从前连裴怀恩都常常上当,更别提那个头脑简单的邵晏宁了。

    估计是太感动,邵晏宁的第二封回信比第一封还要长,足足有五页纸,其中不仅满口答应给邵家军改名,还向李熙沉痛万分的承认了错误,惭愧自己从前对李熙的偏见与怠慢。

    赔罪那几行的字迹有点花,想是写着写着就掉了眼泪。随回信一同被送来的,还有两袋子李熙幼时最爱吃的小酸枣。

    总之事就是这么个事,反正从那以后,朝中所有人都意识到李熙很看重军队,是个一出事就要派兵过去碰一碰的性子,什么和亲啊联姻啊赔钱啊,通通都不在李熙的考虑范围之内。

    也是因为李熙对他们下的死命令,即钱和粮要攒,但决不能再从军费上动手脚,否则便是将长澹变成一块任蛮族肆意掠夺的肥肉,武将们渐渐在朝中抬起了头,变得越发支持李熙。

    今日也是如此,面对其他五部的嗷嗷待哺,户部先是涕泪横流的和李熙哭了会穷,后来见各处都省不下钱,不能节流,就只得想办法开源。

    譬如再想办法多薅几个富户什么的,正所谓士农工商,商人既然逐利,正好可以给他们这些官老爷当“年猪”嘛。

    尤其是那些从长澹境外迁来的异族商人,那薅起来真是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赶上朝中实在缺钱的时候,就可以随便给他们现编一个新的税款名目,或是逼着他们犯点儿错,然后再抄家。

    整整一个时辰的早朝,有户部和稀泥,前后流程都和以往差不多。

    前半个时辰大家互相职责,都觉得是对方花钱太多,自己这边没钱用。

    后半个时辰大家众志成城,其乐融融的开始讨论该怎么赚钱,一起研究下个月该加谁家的税。

    甚至有些更激进的,直接向李熙进言说,听闻某某地有个某某部落,矿石好像挺多的,问李熙要不要去抢……哦不,是派几个使臣去教化一番。

    真是笑话,和大沧要和平,是因为大沧那地儿实在太冷,大沧人打仗又太猛,搞得他们双方每打一次都损失惨重。和南月要和平,则是因为南月那边地势奇险,南月人还玩蛊,两相比较之下,比起让他们花重金去打南月,还是悄默声守住南边那几座水草还算丰美的边陲小城,不让南月人打进来更划算。

    至于其他那些连名字都绕口,地盘也没有很大的各种小国小部落,那还不是随便锤?说句不好听的,就算长澹和大沧正在打仗那两年,户部愁得每天都哭穷,却也没拦着承乾帝顺手把一个名叫赤阴的小国给扫平了呀。

    大家还记着,那地方甚至前后被长澹和大沧扫了两遍,别提多倒霉了。

    越说越激动,就在文臣们已经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让谁做使节,武将们则在争吵让谁去善后的时候,倏地,忽有一风尘仆仆,满身血污的驿使不顾阻拦,毫无规矩地闯进了承天殿,连滚带爬扑到了李熙脚下。

    “报——报!!!”

    这驿使长途奔袭,又身负重伤,想是只剩了半口气。他顾不得许多,在满朝文武不敢置信的震惊中,虚弱地向李熙禀报道:

    “皇、皇上,南边……南边出事了,那南月王原本就没想和谈,他把我们给耍了,把所有戍守岭南的将士们都耍了!他假意请卫将军带兵去接手我们先前谈好的那几座城池,却、却在城中设伏!”

    第204章 公主

    这驿使名叫丁牛, 原本是随卫家镇守岭南的士兵。

    岭南那边出了事,丁牛奉命送信,一路跑死了好几匹马, 几乎不敢停歇。

    早朝上人多, 起初丁牛刚闯进来时, 大家见他满身是血, 还以为他受了伤。

    然而走近些看, 却见他身上血迹早已干涸, 像是在打斗中沾了别人的血, 自己并未受伤很重。

    没有受伤,代表岭南还没沦陷, 他也不是在厮杀中幸存,而只是一名普通的传令兵。

    大家因此稍稍放心。李熙朝福顺示意,让福顺为丁牛拿些水。

    丁牛刚刚说的话太可怕了, 眼下大家一言不发,看似临危不乱, 实际是还没从丁牛带回来的噩耗中回过神。

    但是很快的,他们就知道自己放心太早了, 因为丁牛接下来说的话,似乎比方才更可怕了,以致让他们完全忽略了丁牛今日擅闯承天殿, 使天子受到惊吓的罪过。

    丁牛说,卫琳琅在此次的埋伏中受了伤,就像当初的卫怀安一样,已经昏迷多日。

    先前南月战败, 答应让给长澹的土地,实际是几处关隘。

    这些关隘是他们中原王朝与南方近几百年的争议之地, 其中百姓也多为混血,常常是谁打赢了就归谁,在过去的几百年间曾多次易手,导致双方都认为这块地是该归自己,并对其有着很深的执念。

    换句话言之,由于各种历史原因,只要中原和南方还在对持,那么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无论是中原王朝还是南方君主,都会以在自己临死前抢到这块地为荣,也会以在自己掌权时丢掉这块地为耻。

    也是因此,南月王才会在打输后,表面答应让出这块地,实际却拖着迟迟不肯交出。

    李熙先前是虚张声势,以速战速决的法子狠狠敲了南月一大笔,让南月摸不清李熙的真正底牌,不敢贸然拒绝。

    可后来淮王和老五逃到了那里,为南月王带去情报,也让南月王变得动摇。

    李熙为此特意又派人去挑拨离间,想通过各种方法,让南月对淮王和老五产生怀疑,并将他们及时诛杀。

    李熙原本让人在南月边境传流言,只说淮王和老五是在陪他唱双簧,而他面对南月的推脱迟迟不肯出兵,也不是因为缺粮草,而是就等着南月撕毁合约,主动打到岭南城下,如此一来,长澹便可师出有名,继续堂而皇之地往南打了,不然先前双方混战,长澹这边死了个顺娘娘,事后又问南月抢地盘,其实挺理亏的。

    本来这是温水煮青蛙,都快做成了,那南月王听信谣言,已经写信来向李熙赔不是,还承诺会尽快交出城池。毕竟若以常理度之,表兄弟哪会有亲兄弟亲呢?那淮王与南月王不过是沾了些表亲,与李熙才是真的一家人。至于李恕,谁能保证他那手一定是被李熙斩断的。

    结果谁也没想到,临了临了,南月那边却忽然反悔,又在城池交接时搞了这一出。

    “那南月对我们的态度一直很好,自从确定交接日期后,该有的文书和程序一样都不缺,将军也没想到他们会在城中设伏,为免惊扰百姓,并没带大部队。”

    丁牛说到这,气喘吁吁地低头喝了好大一口水,才勉强又发出声音。

    “可是进城后,却发现城中空无一人,百姓也已全部被迁走。”

    由于这块土地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历史含义,从前两军对阵时,双方都默认不会伤害此地的平民,反而会在得到该地后,尽可能给到当地百姓更多的好处,并将他们当做自己真正的子民看待。

    因此在该地生活的百姓中,除去少部分长澹或南月的纯血外,大多数人其实是不太在意自己会被哪边统治的,也懒得再搬家。他们就像随风摇摆的草,谁给他们的好处多,他们便归顺谁,心甘情愿的给谁缴税,并不会奋起抵抗。

    可就是这样一群毫无威胁的老百姓,南月在此次交接前,却将他们全迁走了。

    不仅是把人迁走,还把能带的财物也全部带走了。卫琳琅率兵进城后,看到周围落满灰尘的房屋,当即便觉出不对劲,但城门已在她身后合上了。

    南月对卫琳琅来了个瓮中捉鳖,亏得卫琳琅骁勇,带去的人也忠心。被困在埋伏圈中的长澹将士们奋力厮杀,拼死把卫琳琅送出城,一路送回岭南,好歹是让卫琳琅活着回去了。

    只是主帅重伤,岭南一时军心大乱,李青芙及时出面稳住局势,派人往京都传消息,可她接连派了好几个回来,却都没动静。

    渐渐的岭南也开始有流言,大家都说朝廷已经放弃了他们,就像当年邵家遇袭,事后也迟迟未能等来援兵。

    南月人的兵器上都有毒,卫琳琅高烧不退,南月见状又来攻打,很快兵临城下,全靠李青芙率兵顽强抵抗,无论南月人在外面怎么骂,她都闭城不出。

    说白了,李青芙在卫琳琅受伤后还能撑这么多天,全赖李熙没有像长澹前面那几个皇帝一样,因为害怕边将谋反,每次都在战争结束后便立刻裁兵,而是循序渐进,愿意继续花钱养着南边那些兵,才不至于让岭南在突遭变故后,城中无人可用。

    “后来南月人见撬不开我们的门,便设计抓了长公主殿下,并把长公主绑到城墙底下,逼迫小殿下给他们开门,否则便要一片片削掉长公主身上的肉。”

    “后来小殿下实在没办法,就一边费心与他们周旋,一边又派我回京传消息,希望能尽快得到皇上您的支援。可我走到一线天,才发现那里竟然早就被堵死,先前被派出去传消息的几名传令兵,也都被叛徒在那里杀死了。”

    一线天是岭南往京中传递战报的最短路线,其中关口很窄,地势也险,平时只要多派些人守在那里,便可彻底阻绝京中和岭南的联络。但这事在长澹都没多少人知道,只有坐镇岭南的将领,以及经常走这条路的传令兵,还有几名长澹皇族知晓,并未大肆对外宣扬。

    而且因为这条路并非岭南通往京城唯一的路,只是最短的路,从前长澹偶有内乱,长澹人自己打自己,也鲜少特意派人去堵这条路,因为知道对方会同时派人兵分几路,根本堵不完。

    长澹只有在对外作战时,才会默认只走这条路,因为可以最大程度的节省时间。

    可是现如今,长澹与南月对战,南月却知道想办法不声不响地堵死这条路,让岭南士兵在危急时自乱阵脚——这可想而知是谁的手笔。

    ……这该死的南月王,不中用的东西,堂堂一国之主,居然折腾到最后,还是甘心让两个外人拿到了兵权!难道他就不怕这二人是真在和敌人做戏吗?退一万步讲,就算这南月王也有点本事,已经在暗地里查清了淮王和老五的来历,知道他们是真的在逃亡,可他就不怕淮王和老五在回到长澹后,压根就不肯信守承诺,或是更倒霉一点的——其实连淮王和老五也被他李熙骗了,是他李熙计划撕咬南月的一环么?

    ……

    丁牛说到这里,已是精疲力竭了,他太累了,也太饿了,他这个人很机灵,在一线天及时发现了敌人的陷阱,然后靠着聪明的脑袋瓜逃出来。但与此同时,他这一路谁也不敢信,他避免走人很多的官路,一直在往山里钻,他吃不好也睡不好,即便到了宫门口也不敢松懈,更不敢和任何人说话,他就如一只惊弓之鸟,从一线天侥幸逃出后,既然无法回去给李青芙报信,便只好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他要把李青芙交给他的书信亲手送给李熙看,他的精力早消耗殆尽。

    从始至终,李熙坐在龙椅上不动声色地听,他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拳头却已攥起来,将李青芙写给他的求援信揉皱成一团。

    李熙命人为丁牛端来食物,让他不至于昏厥。

    今日早朝不散,大家都沉默不言,头顶仿佛笼罩着一层阴郁厚重的乌云。

    寂静。

    良久,李熙看丁牛大口吃完了饭,才问他:“好端端的,南月人怎么会忽然抓到李长乐?此次南月忽然翻脸,又能煽动叛徒去一线天堵人,本就疑点颇多,莫非是那李长乐在去了岭南后,实际并不安分,私下早就与南月那边暗通款曲了。”

    顿了顿,李熙仔细回忆着丁牛方才对他说的,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眉间一瞬变得有些沉。

    “小妹真是糊涂,朕适才左思右想,都想不通那李长乐为什么会被抓,别是她对朕积怨颇深,就算人已经到了岭南,也不肯悔改,又想联合老五骗小妹给他们开门吧?嗤……小妹她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她遇见这种事,明明知道朕不会因为李长乐的死怪罪她,只管照常守城就是了,何必还要因为顾忌李长乐的安全,瞻前顾后之下,使我岭南将士牺牲更多?难道那边还能真把李长乐这个同谋杀了吗!她、她这简直就是……”

    然而还不等李熙把话说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丁牛却忽然愤怒地睁大了眼,满脸通红地瞪着李熙,悲痛地流了泪。

    “……皇上!您不能这样侮辱长公主!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小殿下也已尽力守城,并没有因为长公主的事情对南月让步,更不曾因她就让更多的岭南士兵无故牺牲!”

    说话间,丁牛嘴里的馒头还没咽下去,他口齿不清,眼泪却止不住地越流越多,支支吾吾地掩面向李熙小声解释着。

    “长公主她,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丁牛哽咽道,“她在被南月人抓住后,宁死也不肯屈服,为了能让小殿下安心御敌,已在两军阵前自戕了。”

    第205章 阿姐

    丁牛向李熙讲李长乐在岭南的这一年, 殿内一干人等,都仿佛随着丁牛的沙哑哭音,重新回到了一年前, 陪李长乐一起走完她生命中最后这段路。

    李长乐起初去岭南, 是半推半就的无奈之举。

    京都是李长乐的伤心地, 令她看似享尽尊荣, 却不得自由。

    尤其是在晋王战死, 李熙登基后, 她表面上虽然没有被清算, 可就连她那位曾经野心勃勃的母妃,也劝她安分, 从此绝口不提复仇事。

    惠妃是个很识时务的女人,既然一朝落败,为了活命, 便不想再争了。

    惠妃教李长乐低头,还说李熙既然没有在第一时间处置她, 便是要放过她。从今以后,只要她自己能想通, 她依然还是长澹最尊贵的长公主。

    可李长乐不甘心,她四处奔走,费尽心机, 终于在裴怀恩和李熙反目成仇时,看到了破绽。

    可这机会转瞬即逝,裴怀恩给了她希望,却又一次将她推入绝望, 她死了孩儿,急得深夜去见惠妃, 惠妃却只觉得那孩子死得好,不死也是祸根。

    李长乐十分悲痛,她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下,几乎就要变成一个疯子了。李熙也在经此事后,变得比从前更厌恶她,再与她见面时,连皇姐也不屑于喊。

    李青芙恰在此时回京来,说要带她走。

    是啊,不走还能怎样,她在京都日渐式微,早已不复往日尊荣,连郑家对待她的态度也大不如前,总在暗地里为难她。

    可岭南对她来说,比起京都来,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从京都到岭南,李长乐从小在京都娇养着长大,不能像李青芙那样骑马,就只好坐马车——她们因此在路上走了足足一个月之久。

    直到快入冬时,李长乐终于跟随李青芙到了南方,却见此处毒虫遍地,士兵粗鲁,既没有漂亮舒适的行宫,也没有京都的好天气。

    岭南太苦了,李长乐在见到李青芙为她收拾出来的房间时,心里顿时很后悔,觉得还不如留在京都浑噩度日算了。但她左思右想,见李青芙和卫琳琅都在这里生活的很好,心里又忽然感到些不服。

    凭什么别人可以,唯独她不行?

    尤其是李青芙这个小崽子,明明……明明从小到大,李青芙做什么都比不过她李长乐,怎么到了岭南后,李青芙却突然变得样样都行,自由的仿佛那些飞在山崖间的鹰?

    就连那些粗鲁的士兵,那些士兵也有眼无珠,在见到她李长乐时,目光总会带着油腻腻的探寻和鄙夷,可在看见李青芙时,笑容却十分明朗。

    这样的落差太大,甚至还不比在郑家,李长乐气得越发摆架子。

    可天不遂人愿,李长乐很快就发现,岭南离京都实在太远了,在这里,她的长公主身份不过就是个摆设,她将架子摆得越大,别人就越不搭理她。

    尤其是那个讨人厌的卫琳琅,更是没规矩,居然因为她指使李青芙替她做事,就不止一次的厉声呵斥她,让她别再给岭南添乱。

    好在李青芙还是懂事的,对她一直很尊敬,整天阿姐长阿姐短的哄着她,问她要不要多出去走走,看一看岭南的风光。

    李青芙不许卫琳琅朝她甩脸色,还很认真地告诉卫琳琅,自己阿姐原本不是这样的。

    李青芙对卫琳琅说,从前李长乐在未出阁时,有着全京都女儿都羡艳的美丽容颜,是比花朵还娇媚,比水流还温柔的女子。

    李青芙说李长乐教过她识字,带她放过风筝,教她剪断风筝的线,陪她一起仰头看风筝飞得越来越高,一直飞过深红色的宫墙。

    但李青芙话里的这些事,李长乐都不记得,也不觉得岭南有什么好看。

    李长乐被困在京中太久,眼前只有那一片小小的天,她或许真如李青芙所言,曾经也是个非常美好的女子,可她现在不是了,她被晋王和孩子的死耗尽心神,如今脑子里能想起来的,只有她从前年复一年的爱而不得与日夜蹉跎。

    尤其是在她那孩儿死去后,这种痛苦甚至一度攀升到顶,令她夜不能寐,食不下咽。

    幸好李青芙有足够多的耐心,每天都会在操练结束后,过来陪她说话,时间久了,李长乐也渐渐比刚离京时开朗一些了。

    说句老实话,对于李青芙这个便宜小妹,李长乐其实感情不深,也说不出对她到底是个啥想法。

    诚然,她们从前或许亲近过。李长乐想,但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她今年已经快四十岁,和李青芙相差太多,年纪甚至和李青芙的生母一样大。

    更何况就算她对李青芙好过,但那又怎样?李青芙毕竟是他李家最小的女儿,对任何人都没威胁,上至父兄母亲,下至兄弟姊妹,有哪个对她不是和颜悦色的?难道就仅仅像李青芙自己说的,因为她李长乐也是女子,因为她李长乐教妹妹读过书,她们便是格外要好了么?

    简直荒谬,那些书本上写的圣人言,就连她李长乐自己也做不到,李青芙这小丫头,又凭何能记这么多年?

    凭什么,凭什么。自从来到岭南后,这三个字便时常会出现在李长乐眼前,搅得她异常憋闷。

    直到第二年入夏时,李长乐觉得自己肯定是被李青芙唠叨的烦了,终于在屋里待不住,开始屈尊降贵地跑出来看卫琳琅和李青芙练兵——但是必须得打伞,还要有座位。

    岭南的将士们嫌她娇气,还是不喜欢她,可天意弄人,李长乐在校场旁边冷着脸坐了一个多月后,慢慢的,竟也不再那么讨厌岭南了。

    岭南有毒虫,可也有好多她从前连见也没见过的小动物。

    岭南多雨水,但水果甜美。

    岭南没有冬暖夏凉,装饰精美的行宫,但头顶天空很大,不会再被宫墙四四方方的圈住。

    岭南民风剽悍,不懂礼数,但有她曾经最爱的烈马和长弓,还有无数能在疆场上驰骋的马上英雄。

    原来岭南并不坏,是她从前没有走出来认真看。

    意识到这一点的李长乐,终于不再那么盛气凌人。她开始在李青芙的指导下学习骑马,学习拉弓,虽然她因为起步太晚,所有事都做不好,但她却无比高兴。

    也是在这样辛苦却自由的锻炼中,李长乐醍醐灌顶,忽然明白自己从前所爱的,或许根本就不是晋王,而是那个她想要成为,却始终都无法成为的自己。

    想通了这件事的李长乐,虽然还是每天都冷着脸,不爱和旁人说话,但也算自得其乐。

    尤其是在她之前那驸马,郑瑀郑大才子自请到南边做地方官后,住的地方恰好就在李长乐邻城,和李长乐离得也不算远。李长乐每日听人谈天,说郑瑀把那个小小的地方治理得很好,百姓皆安居乐业,心中不免又有触动。

    原来郑瑀那人也是真有些本事的,并不是只会讨好女人的废物。

    原来……原来并不只有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才当得一声大丈夫。

    在岭南住久了,李长乐也逐渐变得和李青芙一样,不想回京了,本来她们的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可是谁能想到,卫琳琅却忽然出了事。

    卫琳琅是卫家唯一还活着的一个了,李青芙为此焦头烂额,衣不解带的照顾着卫琳琅,生怕卫琳琅也像其他卫家人一样,腿一蹬就咽气。

    可解毒总得有解药,李青芙找不出解药,每日又疲于应对岭南城下的南月大军,熬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李长乐也想帮忙,可是直到了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现在能帮李青芙和卫琳琅最大的忙,竟然只是不添乱。

    都说屋漏偏逢连夜雨,恰在此时,有一名南月和长澹的混血找到李长乐,说自己手里有能救卫琳琅的解药,但因为他曾经在城中犯过事,是个正被通缉的逃犯,所以并不敢贸然去见李青芙,也怕李青芙不信,到时反而更耽误卫琳琅的伤情。

    卫琳琅的情况实在太危急了,李长乐病急乱投医,轻信了他,答应只要他把解药交出来,等卫琳琅伤势好转,自己就会替他去向李青芙求情,免了他的死罪。

    这混血听罢很开心,立刻就将自己的名字告知了李长乐,请李长乐去和岭南的逃犯名录做比对,还让李长乐带他避开卫兵,跟他去拿药。

    这混血说解药是他翻身的本钱,因此被藏得深,等李长乐拿到它后,大可先找大夫帮忙查验,再喂卫琳琅吃下,而且为了保险起见,他这次只能给一半。

    眼见该人如此谨慎,李长乐不疑有他,就跟着去了。

    结果再醒来时,便是在南月大军中,被南月人五花大绑着送来了阵前,变成逼迫李青芙放弃抵抗的筹码。

    多可笑。李长乐心想,她这一生都可笑,她总会在即将得到自由时,又被自己不合时宜的愚蠢拽回泥潭。

    长箭如雨落下,南月人用刀抵着她的颈,她奋力仰起脸来,看见李青芙从高高的城楼上探身,正满脸焦急地往她身上看。

    目光对上,有那么一瞬间,李长乐忽然就有点想笑。

    时至今日,她李长乐到底算什么,她想不清楚,她出现幻听,仿佛听见有很多长澹士兵在劝李青芙别犹豫,以免被南月人趁乱攻破城门。

    可她不甘心啊,时隔一年,她又开始不甘心,她又忍不住地想到,凭什么呢?

    明明她也是好心,明明她小时候样样都出挑,明明那李青芙从前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说不清是妒忌,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反正就在那一天,李长乐在生死关头,居然蓦地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勇气。

    “李青芙!你听着!”

    或许是经年累月的压抑骤然爆发,那一天,在所有人都不敢置信的注视下,李长乐于两军阵前,面目狰狞到可怕,用她能喊出来的最大声音,忽然一字一顿,声色俱厉朝城楼上的李青芙骂道:

    “李青芙,你听着。”李长乐被南月人手中的刀吓到颤抖,但她边哭边笑,用一种既恶毒,又释然的语气对李青芙说,“李青芙,你如此妇人之仁,居然还想比过我?!”

    “我是……我是长澹最尊贵的长公主!你永远都别想比过我!永远都别想!你若还认我这个阿姐,就拿起你的剑,想想我从前教给你的书!”

    “至于我李长乐!我今日便会做到我曾教给你的一切!我是长澹公主,我会向你们所有人证明,我李长乐并非一文不值,我是……我是公主,我不是俘虏,也永远不可能做俘虏!”

    言罢猛地往前,将自己直直撞向南月人抵在她颈间的刀。

    白衣很快被喷薄而出的热血染红,李长乐动作太快,站在她身边的南月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呢。

    临死前的时间太漫长了,李长乐捂住脖子,费劲往下看,看到溅在她裙子上的一朵朵血花。

    然后再抬眼往上看,看到头顶一望无际的天空。

    花朵……花朵,天空。李长乐嘴唇颤抖,温温柔柔地笑了。

    是了,她也曾是比花朵还娇媚,比水流还温柔的女子,她是长澹最尊贵的长公主,是李青芙的阿姐,她要对得起长澹百姓,也要保护她的小妹,李青芙那个小丫头,永远也别想比过她,永远。

    第206章 怒火

    李熙没想到李长乐会这么做, 听罢久久无言。

    李长乐从前没去过岭南,南月人也不知道李长乐长什么样,能想到抓李长乐做筹码, 幕后主使呼之欲出。

    正常入冬是不打仗的, 南月人这一手, 可谓是打了长澹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准备粮草也要时间, 南月人既然能在对阵中安排的这么妥当, 便是早早就在准备了。

    换言之, 或许那南月王与老五他们, 其实从未生过嫌隙,一切虚虚实实, 包括后来的亲笔信,都只为了做戏给他看。

    李长乐死得惨烈,李熙对此十分唏嘘, 但更让李熙心急如焚的,却是卫琳琅的伤势。

    尤其是在听见丁牛说, 岭南起初因反应不及,被南月士兵攻下一城, 结果城中百姓大半都被屠杀,财物也被洗劫后,更是急得连喘息也重了。

    李熙久违的又开始头疼了, 他感到很愤怒,很无力。因为是冬天,长澹一时半会拿不出太多现成的粮草,就算派兵支援, 恐怕粮食也会在短短一个月内被吃空,除非强行征收。

    但与此同时, 南月却是明显的有备而来,恐怕粮草充足,可以陪他们一直耗。

    不过这也不用怕,李熙怒意滔天,将牙咬得紧,颈间也显出因用力而凸起的肌肉线条,僵硬又狰狞,像盘根错节的老树根。

    想是气氛太过沉重,朝中大臣们都既悲痛又畏惧,纷纷低下了头,更不敢出声,偌大的承天殿内,一时落针可闻。

    老五做事是不择手段的,李熙深刻的明白这一点,也正因明白,才会感到如此的愤怒,毕竟以淮王那种优柔寡断的性子,若无老五挑拨,是绝想不到投奔南月,而且还对长澹百姓举起屠刀的。

    扪心自问,若让他与老五易地而处。李熙想,他或许同样手段狠辣,但却会将生死之争限制在他和老五之间,绝不会掉过头来借敌人的兵,来攻打自己国家的子民。

    ……所以当真可恨!如果从始至终,一直如此狠毒的人是淮王,李熙恐怕都不会这么恨,毕竟淮王身上真流着南月人的血,可以将南月也当做自己的本家。

    可是到头来,却是老五这个和南月一点关系都没有的局外人,在不停挑拨他和淮王的关系,令他与淮王之间横亘血仇,又解释不清,便只好从此不死不休。

    有时候真想敲开老五那脑子,好好看清楚他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越想就越恨,这不是李熙第一次被老五耍了。欲燃愈烈的怒火几乎快把他的理智焚烧殆尽,李熙眼底阴沉,在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极其可怕的想法。

    有些事,为什么老五能做,他就不可以。

    虽说两军交战,不累百姓,但既然老五敢攻城,敢不把长澹百姓的安危当回事,那他还管那些混血和南月人的死活干什么?左不过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是兵,是官,还是民,早该都杀了。

    都杀……全部都杀掉!!!

    这样想着,李熙便当真这样开口了。

    “……南月出尔反尔,辱我国威,但我长澹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片刻后,在场所有人都听见李熙说,一字一顿的。

    “姚元靳,你带京都数万精锐速速去支援,朕会举国之力助你,朕不要你守,而要你攻,朕会想尽办法给你凑足粮草,朕要你一直打到南月王都去,也叫他们尝一尝兵临城下,任人鱼肉的滋味,朕准你不必再遵守道义,无论是兵还是民,统统都不要受降,而要歼灭,你……你此次若能得胜,凡在南月一切劫掠所得,皆犒赏三军。”

    语速很慢,而且没有多么激烈的起伏,但在场都能听出这短短几句话中,毫不掩饰的杀意。

    李熙真是被气疯了,他想如果老五用了什么阴谋诡计,使他哪天不明不白的死了,他也认,可他却不能接受有这么多人给他陪葬。

    此言一出,满朝皆哗然。

    只因从前三军打仗,多少还是会在外面要点脸,定下譬如妇孺不杀,降兵不杀等军规,就算是面对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国,讲的也是师出有名,如果碰到对方愿意认输或归顺,只要朝贡一来,基本就不会再打了。

    但是现如今,李熙连降兵也要杀,并且还允许长澹的士兵像土匪一样在别国城池中劫掠屠杀,这样的做法与蛮族无异,是很不符合他们平日受到的圣贤教导的,即便是为了开疆拓土,也不该用这种打法,这样重的杀孽只会让南月人狗急跳墙,拼死战斗到最后一滴血——要知道就算是这次有备而来的南月,也没有强硬到连投降的士兵,还有愿意归顺的百姓都杀。

    况且冬天要下雪,大雪过后最容易有瘟疫,按理朝廷在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该提前准备好一定数目的赈灾银,但李熙现在却要为姚元靳准备出足够他打到南月王都的粮草和兵器,这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是让长澹百姓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不顾自家人的死活。

    陆陆续续有反对的声音传出,但李熙充耳不闻,只将目光移到裴怀恩的身上。

    李熙认为裴怀恩会理解他,站在他这边,不料这回就连裴怀恩也在反对了。

    裴怀恩说不行,说还望皇上三思,一句话让李熙瞬间眯起眼,将手中托着的小铜炉朝前掷过去。

    “……你们统统都是废物!废物!”李熙气得连话都说不清了,他胸膛起伏,只恨自己没能趁早除了老五这祸害,却又不便在此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如此生气,更不便说南月此次挑事的人是谁。

    毕竟那真的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其中不仅牵扯到裴家旧案,顺妃的死,还有后续那场有头没尾的刺杀,那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事,尤其是对淮王——李熙虽然对老五没什么好留手的,但对淮王却问心有愧。

    所以李熙就只能用比方才更严厉的呵斥作发泄,扬手一指跪在他脚下的丁牛,先发制人道:

    “你们刚刚难道没有听见他说话吗?岭南的百姓都被杀了!南月人在洗城!他们在洗城!他们已经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朕这只不过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朕以怨抱怨!朕又有何错!来啊!让他们来吧!他们不是要打吗!那朕就陪他们打!朕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妄想吃掉我长澹,就要做好被我长澹开膛破腹的准备!”

    顿了顿,重重地喘声气。

    “再说你们觉得南月百姓无辜,难道我长澹百姓就不无辜?难道他们南月攻打我们长澹的粮食与兵刃,不是受南月百姓供养?朕以为在如此深仇面前,我长澹百姓也会识时务,也会肯吃这几个月的苦……!”

    话落再看向裴怀恩,人一旦发怒时,说话就不会再过脑子了。

    “还有你!还有你容卿!”李熙恶狠狠地磨着牙,毫不避讳地对裴怀恩怒道,“你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你也配劝我别杀人?你……”

    话说到一半就停了,因为看见裴怀恩的眼神,在听见他这么说时变得很落寞。

    至于其他人,则纷纷被李熙骂得不敢接话,尽管不明白李熙为何会忽然把裴怀恩单拎出来骂一顿,用词还如此恶劣,但他们也只敢怔怔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听着。

    裴怀恩此刻的表情就像水,像一盆冷水,骤然令李熙从暴怒中惊醒,转而惊疑不定地跌坐回去,用手使劲搓了把脸。

    “……”

    真糟糕,他方才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忽然说出那样可怕的话,不论是下令要屠城,还是斥责裴怀恩不配劝他别杀人……他从前也会这样吗?这是第几次了?他就这么害怕老五,以至于一听见闹事的人是老五,就又迫不及待地做出错误判断吗?

    底下,有人见李熙渐渐沉默,虽然尚且想不通李熙为什么忽然不骂了,但还是抓住机会,尽职尽责地继续劝他,劝说的理由也五花八门。

    有人说李熙生气可以理解,但眼下形势所迫,他们的任务应该是守住防线,然后适当反击,所以只要速战速决,想办法在一个月内把南月打怕,让南月再一次彻底摸不清他们的虚实就好了,实在没必要和南月死斗。

    还有人说以战养战不是办法,就算要开疆扩土,也该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他们这辈人该做的,则是为了子孙后代的大业韬光养晦,努力攒家底,而不是只因一时气愤,便要跳起来和南月争一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然后使旁观者坐收渔利。

    还有些讲话更直白,直言如果李熙坚持要迁怒无辜百姓与降兵,那便是令南月与长澹从此结下血仇,长澹军纪向来严明,是周遭几个大国中最得民心的,若李熙现在单单只为了泄愤就这样做,就要与南月不计代价地打这场仗,到时莫说南月人会愤怒,就连长澹百姓也要跟着他一起受苦。

    而且说句不好听的,李熙这做法不聪明,表面上也不够仁义,会令南月境内那些原本对长澹还有些好感的官员和百姓,从此变得对长澹厌恶至极,直到多年以后,就算时机真成熟了,因着有这份仇恨在,他们的子孙要打南月,要统一南方,也会付出更惨痛的代价。

    其实大臣们说的这些道理,李熙全都懂,他这会已全然冷静下来了,脑袋又开始转。

    只是自从他刚刚脱口而出那句训斥,李熙注意到,事后无论其他大臣们怎么劝,裴怀恩都没再开口。

    第207章 闲话

    李熙在头脑清醒的时候, 其实并非听不进谏言。

    尤其朝中现在还多了个不怕死的葛宁。

    本来以葛宁如今的官阶,是没资格上朝的,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新科状元, 暂时留在翰林院做编修, 也只是为了尽快熟悉朝中事务, 日后前途必不可限量, 所以也就默认了他也能上朝这种事。

    再加上葛宁为人虽腼腆, 却偏偏每回遇着正事, 讲话都颇有一种不想要脑袋了的气魄, 是目前抛开已经不再上朝的杨思贤之外,唯一一个只要抓住了机会, 就敢跟李熙当面对骂的人,而且还偶有胜绩,闹得大家对他是又敬佩又珍惜, 谁也不敢拿他这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不当回事,反而都愿意给他当捧哏。

    今日也是如此, 葛宁在李熙方才骂人时,心里就暗暗窝了股火, 并且这火还随着李熙连珠炮似的反问越烧越旺,直把他平日展露在外的那点腼腆都烧干净了,才又忍不住跳出来, 开始引经据典的慷慨陈词。

    葛宁的学问好,每次骂人都很扎心,指出来的问题也都很一针见血。臣子们见他终于肯出声,高兴得一个个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纷纷从欲言又止变成了俺也一样,满脸都写着“好皇上, 你骂完他就不能再骂我们了哦”,场面一度十分热闹。

    但他们这次显然想错了,李熙今日理亏,已经完全不想再回嘴,很快便蔫蔫地偃旗息鼓,陪大家一起把新的迎战策略定了下来,即在保留转守为攻,速战速决的基础上,暂时先送一个月的粮食过去,不要强征暴敛。

    与此同时,为了救卫琳琅的命,李熙打算把柳四有也送去岭南,让他充分实践一下自己的以毒攻毒。

    下朝的时候,李熙见裴怀恩还是不说话,心里觉得担忧,本想立刻出言留人,但因为看着他们两个的人太多,李熙一方面怕大臣们在私下传裴怀恩闲话,另一方面也是还没想好怎么哄,只得遗憾作罢,思忖着不如就让玄鹄先跟着裴怀恩,等裴怀恩今日什么时候得空,又一个人呆着了,再偷偷喊他入宫说话也不迟,自己也可以趁这时候回去跟内阁开小会,再仔细商量一下南边的事。

    谁知这一等,便久违的等到了日落西山,也没等来裴怀恩落单-

    原本嘛,以裴怀恩的脾气,越不高兴就越要独处的,但谁让他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位人见人怕的九千岁,而只是个人微言轻的小探花,身边恰好还有几位爱管闲事的好友呢。

    甫一从承天殿内出来,先是几个小辈看裴怀恩心情不佳,就结伴凑上去询问。

    其中杨善和葛宁脑袋直,都以为裴怀恩是不高兴自己被训斥,忙宽慰他想开,还说皇帝就是这性子,其实人不错,再者裴怀恩能坚持到做官这么多天才被单拎出来骂,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不信就让他看葛宁。

    文道的脑袋比杨善和葛宁多两个弯,他转了转眼珠,余光瞥见自从他们散朝后,就一直不远不近吊在他们身后的玄鹄,心说他今夜一定要舍命陪君子,毕竟以小容公子眼下的状态,实在太容易被得手。

    于是几个人就这么走走停停地出了宫门,迎面又撞见厉戎,就把今日上朝的事说给厉戎听。

    厉戎比文道的脑袋还多一个弯,他隐隐知道裴怀恩背后有靠山,又听葛宁说皇帝今早骂裴怀恩,只骂一半就坐下了,便猜皇帝并非对裴怀恩真动怒,多半只是一时气愤,话赶话地连累到他了,便想趁机哄一哄裴怀恩,也让裴怀恩日后多记着点他的好。

    厉戎提出要做东,请几个小辈去春风如意楼聚一聚,裴怀恩闷闷不乐,本来想推辞,但听到厉戎选的位置是春风如意楼,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了。

    因为南边的战事,几个人兴致都不高,大约是晌午时,他们在春风如意楼要了雅间和酒菜,两杯酒下肚,话题已经从安慰裴怀恩,变成讨论岭南那边的局势。

    谈着谈着,葛宁这时刻都在为朝廷呕心沥血的直脑筋,就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向在座几个人告辞,表示自己要回翰林院。

    紧接着没一会,杨善酒量不好,又最激愤,很快也醉得趴下了。

    裴怀恩也想走,他对李熙今早在朝堂上说他的那两句话耿耿于怀,始终不能释然,但文道和厉戎都拉着他不让走,厉戎更是态度强硬,只说这春风如意楼的酒菜这么贵,他可是从牙缝里才省出来这么点钱,小容公子作为主客,哪能先走呢。

    结果厉戎这话反倒惹得文道调侃他,说他太小气。

    文道擅长心算,很快便点出了厉戎话里的破绽,直言他每个月的饷银不少,侍卫统领又是肥差,哪会穷得连顿饭也吃不起,莫不是在哪里金屋藏娇了吧,直把厉戎说成个大红脸,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解释出什么。

    反倒是坐在文道旁边的裴怀恩紧跟着叹声气,仰面饮尽杯中物。

    多新鲜。裴怀恩心想,从前都是他在别处不高兴,然后等李熙好言好语地逗他笑,现在让他不高兴的人变成李熙了,愿意真心哄他笑的人也更多,可他怎么反倒一点也笑不出了呢。

    从前所有人都让他生气,只有一个人哄他笑,他总是见到这个人就笑了,可现在只有一个人让他生气,大家都在哄他笑,他却觉得胸口闷闷的,仿佛被石头压住了。

    或许……或许事到如今,他其实不是在和李熙生气,而是在和他自己生气吧。

    因为他忽然发现,那些书本中所谓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实际上远没有那么简单。

    也是,这世上哪有什么真轻而易举就能办成的事。一个人生来是谁就是谁,无论他日后如何改换身份,隐藏姓名,他都永远要为自己曾经做过的恶负罪,惶惶然直到死去——谁能想到短短“尚有良知”四个字,才是老天爷对一个曾经作恶之人最大的惩罚。

    所以有时真羡慕老五,那小子看着就不像是个有良心的人,肯定不会在午夜梦回时,见到很多自己早就叫不出姓名的冤魂。

    不过话又说回来,李熙今早那两句话,究竟是真的无心之言,还是也下意识这么看他呢?裴怀恩对此想了又想,也想不出一个能令他自己满意的答案。

    裴怀恩身侧和对面,文、厉二人眼看裴怀恩越喝酒越闷,最后干脆连敷衍应和都没了,不禁面面相觑——这怎么还劝不好了呢?

    说白了,南月已经不是第一次出尔反尔,突然攻打长澹了,但前面几次都没打赢过,因此在文道和厉戎的心中,此次南方虽危急,而且令人气愤,却也没到真生死存亡的时刻。

    厉戎和文道不像李熙,他们不知道这次为南月出谋划策的人是谁,以为只要姚元靳把粮草送过去,及时救下卫琳琅,则边境之危可解,所以此刻虽不忿,却并不很急。

    更何况他俩都出不了京,着急也没用,只是有点可惜和南月打仗是亏钱,不像和周边小国对阵那么赚。

    说句不好听的,若是生在还算太平的时候,不在边关长大的人,是很难真正理解战争残酷的。是以比起南方战事,对于他俩来说,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只因在朝上被皇帝训斥一句,就沮丧到半死不活的小探花,显然更愁人。

    你说挺好一孩子,性子好学问也好,怎么心理承受能力就这么差呢?这可怎么得了?

    再说他们这些做官的,一辈子哪能连一句皇帝的训都不挨,纵观历朝历代,若要做栋梁,能活到寿终正寝就是万幸了,压根就不会有人真在意皇帝那两句骂。

    更要紧的是,皇帝今日在朝堂上发火后,也及时反省了呀,这证明什么?这证明皇帝还是个知错就改,愿意纳谏的好皇帝,也证明他们寿终正寝的机会大大增加了,这实在是件很值得庆贺的事。

    文道和厉戎哪知道裴怀恩每隔三五天就要钻一次牛角尖啊,他们不如李熙会猜心,眼看裴怀恩喝成这样都支棱不起来,就研究着还能带他到哪去,压根就不知道以裴怀恩平日的性子,这会没朝他们摔杯子发脾气,就已经算拿他们当自己人看待了。

    可是喝了两个时辰的酒,天都快黑了,他们还能去哪呢?就算明日休沐,现在南方正打仗,他们如果做得太过,恐怕过两天还是要挨骂。

    再说就算皇帝不骂,他俩自己良心也过不去啊。

    可要放裴怀恩自己在这呢,俩人又不放心。

    尤其是文道,这文道别看模样长得冷,心肠其实挺热的。也是因此,他只要一想起今天白天一直跟在他们身后那个人,就格外不放心。

    可要说这世上事,有时还真就是无巧不成书,正当厉戎觉得裴怀恩喝醉了,打算干脆送他回家去,而文道则在犹豫是否要将这等麻烦事告诉厉戎,让厉戎委婉提醒一下自己“兄弟”的时候,只听砰的一声,雅间的门忽然被推开。

    原来是玄鹄算着时辰,觉得自己今天任务要玩完,再也等不及,决定直接冲进来把人抗走。

    第208章 反问

    玄鹄想起李熙交代给他的事, 不想再被催促,一下就冲上去拽住裴怀恩,拉他往外走。

    边走边回头, 还不忘对文道和厉戎赔不是, 很客气地说:“急事儿, 借他用一下, 你们两个慢慢吃。”

    厉戎倒没甚反应, 听见玄鹄这么说, 就又坐下了。

    文道对此却有点接受不了了, 他才进京不久,从没想过京中的大人们做事都如此随意, 竟敢当面抢人。

    恰好裴怀恩喝得半醉,扭头看见玄鹄,就猜到是李熙要见他, 不由得冷笑,一把便将玄鹄抓着他的手挥开, 又坐下了。

    “不去,今晚不去。”早朝上的话太重, 裴怀恩打定主意要独自生气,不再给李熙任何花言巧语的机会,摇晃着含混道,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拿我当什么。”

    文道见状怔住片刻,也立马帮腔道:“就……就是, 他说他不想跟你去,你没听见吗?就算你很厉害, 你也不能这么欺负人。”

    话还没说完呢,就看玄鹄面带困惑地挠了挠头,而后似是恍然了,皱着眉头把系在腰间的钱袋子拽下来,抛在文道手里。

    “明白,春风如意楼的饭菜很贵,又是他请客吧?”玄鹄很嫌弃地指了指裴怀恩,话里话外直接就绕过了每天看起来都很穷的厉戎,还有在银钱上锱铢必较的文道,无奈叹息道,“你俩继续喝酒吧,酒钱算我的,不必担心赊账,也不必再等着他付钱。”

    文道:“……”

    等、等一等,他刚才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文道脸都气白了,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索性起身推了坐在他身边的厉戎一把,着急道:“厉统领,你也说句话呀,就这么看着吗?”

    结果就是这一下,把厉戎也推懵了,让厉戎茫然地先扭头看了看左边,再扭头看右边,愣道:“……啊?这咋还有我事儿呢?”

    文道:“……”

    文道失望透顶,觉得京城太黑暗,眼看在场谁也靠不住,索性把心一横,自己站玄鹄和裴怀恩中间去了,闹得玄鹄也有点拿不准,不禁怀疑地用眼神问厉戎,那意思是这俩人啥时候变这么熟了?

    乖乖,这要是让李熙知道了,还不得被气死?

    毕竟旁人不知道,他玄鹄可知道,李熙那小子看着挺软乎,实际暗地里醋劲大着呢。别的不提,就说被李熙放在裴怀恩府里那几个打杂的,那可是个个都虎背熊腰,胡子拉碴,岁数就没一个下了三十的,恰好和裴怀恩从前最爱的那种美貌少年背道而驰。

    这么想着,玄鹄因为偏心李熙,又想起裴怀恩从前很多破烂事,看向文道的目光就不太善良了。

    对哦,前阵子没细看,这文道不正好就是裴怀恩以前最爱养的那款吗?这……这可不行啊,他回去一定要告状,一定要告一个很大很大的状,让李熙赶紧敲打一下这个惯会忘恩负义的老王八蛋,免得他翘尾巴。

    只是想法很美好,眼下玄鹄这种不友善的态度,落在文道眼里,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另一种意思,气得他差点和玄鹄动手。

    最后还是裴怀恩看出气氛不对,主动喊文道来自己身边,不耐烦地转身拒绝道,“差不多就行了,现在……夜里又不会冷,再说我今天心情差,不想到那去。”

    玄鹄脑袋还没拳头大,一看裴怀恩这么护文道,火气登时也窜上来了,跟个黑脸门神似的杵在那不走,说啥也不放弃,但又不敢真动手。

    ……因为打不过。

    当然了——诚然,裴怀恩如今在外面做容祁,是没武功的,但架不住他事后报复啊。玄鹄早前被坑过那么多回,可是到现在还记得,裴怀恩当初是怎么把他锁在屋子里,每天三碗蒙汗药的灌他,然后代替他到李熙身边去盯梢的。

    那两个月过得太迷糊,玄鹄不想回忆,但李熙交给他的事他得办。思来想去的,玄鹄看见裴怀恩无论怎么也不和他走,就也顾不上什么了,直接俯身凑到裴怀恩耳边,将李熙今日和内阁开小会的事情全告诉裴怀恩,还对裴怀恩说李熙打算亲自跟姚元靳去岭南,为岭南送粮草。

    李熙让裴怀恩留在京中,还说这事已经定下了,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短短几句话,就像几串炮仗在裴怀恩耳朵旁边炸开,惊得裴怀恩骤然起身,恼怒地瞪大眼。

    裴怀恩身边,文道和厉戎听不清玄鹄对裴怀恩说什么了,只见裴怀恩二话不说,扯着玄鹄就往门外走,脸色非常不好。

    厉戎对此当然没意见,继续低头吃饭。文道倒是有点意见,跟着玄鹄和裴怀恩两个人急匆匆地追到雅间门口,但这次裴怀恩走得比玄鹄还快,玄鹄被裴怀恩使力扯着,只能在踉跄中回头,又很不放心地上下扫了眼文道,并目露戒备。

    文道:“……”

    太欺负人了!怎么还敢这么光明正大地威胁人家啊!

    再一回头,看见厉戎还在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文道年纪轻,又是文柏的儿子,就算天生长了副好皮囊,令他看上去对什么都冷冷淡淡的,实际内里还是和闻柏一样,沾点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的侠气。

    也是赶上厉戎和他老爹挺熟的,就像厉戎和容老太爷一样,文道和厉戎说话没顾忌,也不必注意什么官阶,见状就高声道:“厉统领,你怎么能这样,你方才分明可以帮我们拦一拦,可你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把人抢走!”

    话音未落,厉戎一口酒喝下去,想起刚才裴怀恩大步流星拽着玄鹄离开的模样,呛着了。

    唉不是,拦什么呀?谁抢谁呀?这孩子脑瓜子是不有点傻呀?

    想是这么想,但考虑到文道才来京城不久,大约是不懂京城中的这些弯弯绕绕,便耐着性子给他解释道:“你呀,你快坐下吧,你这实在是咸吃萝卜淡操心,那俩人本就是好友,还拦什么呀?再说你以为我平时喊人家一声兄弟,我就真是人家兄弟了?那是人家不计较我,愿意赏我脸,否则真恼起来,我哪拦得住人家呀。”

    文道:“……”

    好像也是这么个理。

    文道被厉戎说服了,消了气,重又坐下来,但还是很担心裴怀恩。

    “可容祁看着不想和他做朋友,就没什么办法帮帮容祁吗。”文道忧心忡忡地说。

    厉戎听罢放下酒杯,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终于慢半拍地听懂了文道的话,愣愣道:“等等,你该不会以为他俩是那种……”

    文道没回答,但唉声叹气地坐在那,表情很沉重,把厉戎逗得拍着大腿狂笑。

    “哎哟,你这孩子咋回事?咋净瞎想呢?人家玄鹄不喜欢男的,每天想的都是怎么给他那千娇百媚的姘头赎身。”厉戎笑得连声音都在抖,看文道彻底想歪了,就拍了拍文道的肩膀做安慰,边擦自己笑出来的眼泪边说,“听话啊,你可快把心放肚子里去吧,没事别瞎琢磨了。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我跟你说,玄鹄那人其实可讨厌断袖了,就算退一万步讲,就算……就算有朝一日,我这个天生爱看大胸脯小细腰的糙老爷们断袖了,他都不能断。”

    文道:“……”

    “虽然……但……”

    话说到一半,厉戎看文道不信,就又摆摆手打断他,很直接地对他说道:“行了,这也没什么好虽然但是的啊。你细想,咱京城的断袖是挺多,可断袖也长眼睛了是不?换言之,就算大家要断袖,也得挑好看的断对不对?那容家小公子单看还行,但比你长得可差远了,我要是断袖啊,肯定先断你。”

    分析得有理有据的,让文道瞬间就变得很惊恐 。

    至于厉戎这边,估计是话一出口,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有点不对劲,又连忙讪笑着给自己找补,非常诚恳地对文道赔礼说:“哎呦,你看我这嘴啊,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啊,首先我不是断袖,其次如果我是,我设身处地的想了又想,我肯定先挑你,但我真的不是断袖。”

    文道:“……”

    受不了,首先这个京城有点癫,他看不太懂,其次谁能想到他当初来科举,只是为了把他老爹送回京养老呢-

    同一时刻,就在文道和厉戎还在研究京中都有谁是断袖的时候,裴怀恩和玄鹄已经屁股着火似的进了宫。

    裴怀恩一路上醒了酒,等真进了宫,火气早就窜到脑袋顶了,正要厉声教训李熙的鲁莽,让他没事别胡闹,哪有堂堂一国之君,亲自随大部队去边关送粮草的?半路遇着危险怎么办?

    哪知他还没开口,就被迎上来的李熙呛声道:“好了,你先别张嘴,粮草的事也都先别提,我知道你在别扭什么,你想的没错,我正是那样看你的。”

    顿了顿,趁裴怀恩还没缓过神,又再往前走了两步,挥手把玄鹄赶下去。

    “裴怀恩,我又没瞎,你杀过很多人,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我知道你不是好东西。”李熙抓住裴怀恩的手,绝口不提岭南,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原地给裴怀恩来了个堪称送命题的三连问:“但我今日却需要你来劝,岂非比你还不堪吗?你会鄙夷这样不堪的我吗?会觉得对我失望吗?”

    裴怀恩:“……”

    “……啊?”

    第209章 安排

    倒打一耙, 这便是李熙费尽心思琢磨出来的法子。

    裴怀恩心思其实挺重的,李熙从前在做皇子时,说话时时都小心, 尚且引得裴怀恩猜疑, 更别提今日早朝的那些气话。

    好在李熙足够了解裴怀恩的性子, 知道越是在这种情况下, 就越要理直气壮。

    俗话说招不在新, 管用就行, 这都好几年了, 李熙对此依然屡试不爽,直接把裴怀恩问得愣住了。

    “当然……当然不会, 我怎会如此想你。”裴怀恩再顾不上其他,连忙解释道,“阿熙, 你不必妄自菲薄,你……”

    李熙出言打断他, 说:“你先别说我的词儿,我只问你, 若我方才这么安慰你,你会释怀么?”

    裴怀恩:“……”

    行,确实不会。

    毫无悬念的, 裴怀恩再次被李熙乱拳打死老师傅,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却听李熙反客为主,继续说道:“所以你到底还有什么可气的。”

    “裴怀恩,我今日是有错, 但你明知那都是些无心之言,你就不要再借题发挥了——记着你从前也对我说过很多难听的话, 我可没和你计较。”

    李熙言之凿凿,一瞬不瞬盯着裴怀恩的眼睛,“再说这世上的圣人有几个?你我生来既为开刃刀,手上沾了血,与其执着于把刀锋磨钝,倒不如尽力去做彼此的刀鞘,就如我从前那般,如你今日这般,不然你我今日杀人,明日也会被人杀,被权力和欲望拖进沼泽,永堕阿鼻地狱。”

    裴怀恩无话可说,心服口服,没料到李熙竟这么通透。

    当然最主要也是不敢说。

    因为李熙刚刚抱怨他从前也经常口不择言,他想了又想,觉得李熙说得对,若再纠缠下去,过会就指不定是谁被翻旧账了。

    于是裴怀恩闭嘴了,他乖乖地跟着李熙到床边坐下,心里对这事翻了篇,听李熙问他,说:

    “好了,你进门时想对我说什么?现在你说吧。”

    裴怀恩:“……”

    还问什么呀,火气都被扑灭了。

    哦……对对对,还有一件李熙要随军去岭南送粮草的事。裴怀恩扶额叹息,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气势先弱下来。

    “……怎么忽然想起去岭南。”裴怀恩很无奈地说,“你现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要去岭南,姚元靳还得费心护着你,这实在不妥——我听闻那几位内阁大臣也不答应,又是你在坚持。”

    古往今来,就算是偶有两个爱上战场的皇帝,也是马上英雄,像李熙现在这样连剑都嫌沉,却还上赶着往边关凑的皇帝,多半都是独断专行,千里迢迢跑过去拖后腿的。

    李熙这么聪明,裴怀恩觉得李熙不会想不到这方面,所以他很费解。

    但李熙给他的答复也很有道理,李熙说:“旁人不知道,难道连你也忘了,此次与我们做对的人是谁么?你觉着以姚元靳的头脑,能活着把粮草送过去?”

    此言一出,裴怀恩想起自己这两天听到的坊间传闻,不禁皱起了眉。

    就在最近这阵子,裴怀恩的生意已渐渐做起来了,消息也更加灵通,尤其是对京中的消息。

    裴怀恩已经听到有人在传,自李熙登基后,长澹之所以多战乱,有天灾,全是因为李熙不敬祖宗,胡乱改革,甚至戕害手足,以致招来一连串的天罚。

    裴怀恩原本以为,这都只是些不足为道的荒唐戏言,毕竟以往每次改革,都会有人赞同,有人反对,但现在再看,却是有些不对。

    什么叫“因戕害手足招来的天罚?”这言论指向明显,幕后究竟是谁在指使,结论显而易见。

    那李恕估计也知道借南月的兵来攻打他们,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要先造势,要先将李熙踩进泥里,因为只有这样做,才能让长澹百姓最大限度接受他们的背叛,觉得他们只要能回来把长澹治理好,其他都可既往不咎。只怕再过些天,等这势真造起来了,百姓们也就能知道南月那边带兵的人是谁了。

    说话间,李熙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提问有一瞬间的凝滞。

    有点头疼,京都尚且在这么传,外地一定传的更凶,这势分明已经快造起来了。

    “……”

    “说来也稀奇,那淮王从前性子温吞,虽然偶尔拎不清,总是助纣为虐,可他在大事上一向很坚持,也很讨厌战乱,这次怎会对老五如此言听计从呢。”李熙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面上变得很落寞,他抬起头,有点茫然地问裴怀恩,话锋倏地一转,“是我……是我错了吗?”

    李熙这样说着,声音很小,与其说是在问裴怀恩,倒不如说是在问他自己。

    “或许、或许我该对他们网开一面,不派人到粟县去,或许只要我当时松松手,不对他们赶尽杀绝,他们就不会再……”

    话音未落,就被裴怀恩打断了。

    裴怀恩最见不得李熙这样,他心想今天可真是倒反天罡,原本是来兴师问罪,结果现在反倒变成他哄人,也不知李熙这会是装的,还是真心软了。

    但无论是真是假,事到如今,李熙却是万万不能再心软的——即便李熙当初下那诛杀令,对淮王的确太不厚道了。

    但那又怎样呢,那也许就是淮王的命,横竖他现在站李熙,就该优先考虑李熙的死活。

    思及此,裴怀恩不许李熙再细想,他用力抓住李熙的肩膀,很认真地一字一顿道:“阿熙,你不要忘了,当初你琐事缠身,并不知他二人在粟县。”

    “是老五先设计杀你,派了刺客来,才使你得知他们的踪迹。阿熙,你只是被骗了,料想那个时候,任谁在骤然得知有人要对自己下杀手,都不会手下留情,而你只是不小心落入了老五的圈套,是老五将你在事发后可能会对淮王的处置和迁怒,一并算计进去了。”

    裴怀恩把话说得肯定,李熙怔怔听着,很久没吭声。

    “是吗?但我后来也想到了那刺客有诈,我只是太害怕。”良久,李熙才又含混道,“我那时隐隐知道这件事不对劲,也知淮王无辜,但我又想到他和老五走得近,我若赦免他,便势必也要放过老五,将他们一同接回来,我……”

    裴怀恩就说:“阿熙,你清醒一点,这件事情闹到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淮王也不会再信你,你们注定要死一个。”

    李熙便又叹气,至于心里具体想的什么,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

    一错到底,这选择听起来很熟悉,他从前也这样想,可当他真的要面对时,当他要亲自赶去南方,而不是躲在京都下命令时,他忽然又想起承乾帝。

    他发现自始至终,淮王好像都没有对不起他,只是一路被算计着,被越来越多的人算计着陷入争斗,然后再抽不开身。

    只不知承乾帝当年在手刃兄弟时,心中是否有过片刻的后悔。

    这样想着,李熙勉强打起精神来,朝裴怀恩点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把裴怀恩的劝告听进去了,并开口说:

    “我明白。”

    裴怀恩这才放下心,但很快又问:“虽然我理解你要走,但京都这边怎么办?你可安排好了?”

    李熙便再点头,几乎没犹豫。

    “都安排好了,就许他李恕有兄弟,我就没有么?我已喊了老三回来,让他先替我坐镇,估计过两天就能到。”李熙慢吞吞地说,“我私心想着,虽然我先前和老三闹了点小小的不愉快,但他托老四给我带那话,说的可是无事不登门,并没说有事也不让我登门啊。”

    裴怀恩:“……”

    就离谱!那可是杀母之仇啊,居然也能用一点小小的不愉快来形容?

    想是裴怀恩脸上的表情太震惊了,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李熙扭头看着他,抿唇想了又想,再小声补充道:

    “没事的,我已摸透老三的性子,也对他这两年在封地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我信他是个光明正大的人,没人比他更适合做监国。再说……再说我的母亲因他母亲而死,他的母亲又因我而亡,自从宁贵妃死后,我观他的一切作为,可真觉着他比我强多了。说句不好听的,若我、若我也是自小在京都长大,若我生来就只是个普通皇子,我想这皇位,本来就该是他的。”

    裴怀恩反驳不出,只觉得李熙太胡闹。

    这都什么破事啊,李熙这崽子会否太过用人不疑了?你说这崽子平时疑心那么重,怎么等真到了紧要关头,就频出奇招?

    这不行,李熙虽然信齐王,但裴怀恩可不信。裴怀恩思来想去,生怕李熙过两天从南边回来时,就进不来京城的大门了。

    所以裴怀恩没有多想,立刻便问道:“这太危险了,你一定还准备了后招对吗?你别吓唬我。”

    李熙闻言便朝裴怀恩露齿笑笑,仰脸说:“好哥哥,我等的就是你这句,你就是我的后招,这就是我今夜找你来要说的事。”

    “此去岭南,若真迎面撞见了淮王和老五,那便是九死一生,因为你我从前与他们对阵时,实际一次都没有赢,所以我希望你留下,留在京都替我看着老三,想法子替我稳定后方。”

    “嗳——你可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更不要妄想易容成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我会把玄鹄也留给你,姚元靳会护着我的。至于你,你就乖乖地留在京都,等我回来时,记着给我开城门,但是假如我回不来了,我……我今天仔细想了一整天,觉着老三就是最合适接替我的人选,到时假如他想,你就随他去做吧,我辛苦为你谋划这么久,只希望你以后,能作为容祁快活地活下去。”

    第210章 流民

    裴怀恩生了好大的气, 但没用。

    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李熙,但裴怀恩不会,李熙让裴怀恩留在京都, 也是在给他自己留后路。

    运送粮草这事迫在眉睫, 裴怀恩一连两天都没和李熙说话, 但还是在齐王平安抵达京都后, 不情不愿地点头答应。

    不是没考虑过代李熙去岭南, 但以什么身份呢?事已至此, 裴怀恩在死里逃生后, 还是第一次嫌弃自己官太小。

    但再往上爬是以后的事,当务之急是救岭南。裴怀恩心有不甘, 又因为李熙出发在即,不敢对李熙做什么,只能咬牙切齿地和李熙约定, 让李熙每隔三日便给他写信。

    裴怀恩让李熙给他报平安,无论身在何处。若中途断了几日收不到信, 裴怀恩才不管什么京都,一定会去南边找人, 毕竟如果连李熙都没了,他这城门还给谁开去?

    裴怀恩把话说得严肃,话里话外都是等李熙共存亡, 一点也不想在李熙出事后继续做容祁。李熙对此很头疼,但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说服裴怀恩,最后只得妥协,承诺自己会给裴怀恩写信。

    因为如果再拒绝, 裴怀恩就要什么都不管了。裴怀恩说自己想做好人的前提是李熙还在,如果李熙不在了, 他就不干了。

    至于姚元靳这边。姚元靳清楚李熙身体不好,武艺不精,起初听说李熙要跟着他去南方,愁得连脸皮都皱了,就怕李熙瞎指挥。

    结果数日后,姚元靳这种忧心忡忡的疑虑,就在李熙把京都事务都安排好,真跟着他上路时,逐渐消失殆尽,甚至还开始庆幸李熙愿意跟着他来。

    不为别的,主要这一路可真难走,姚元靳自当兵起,还从没送过这么难运的粮草。

    老五当初留在长澹的那些残存势力,每每抓着机会,都要竭尽所能地给姚元靳捣乱,拖延他们的脚程。

    这些人就像一窝抓不尽的蝗虫,会在大雪过后,故意往官道上浇热水,将砍断的树枝横在道路中间,做的都是些实际用不了多少人,但后续收拾起来却很麻烦的事。他们觉得李熙现在行路匆忙,大约没工夫理他们。

    当然了,作为一军主帅,姚元靳现在已经知道敌人是谁了,李熙既然要用他,就没必要瞒他。

    只是如果这些人手段不多便罢了,偏偏他们奇招频出,甚至十分下作,闹得姚元靳每天都提心吊胆,人还没到岭南,就已经因为费心防范变瘦一大圈,纵然有李熙帮着提点,精气神也很不好了。

    结果就算他们这么千防万防,也还是出了事。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早上,太阳才从东边升起来,叫天边乌云遮住大半,看着灰蒙蒙的没什么温度。

    李熙眼下虽然没内力,但耐力不错,他为着节省时间,路上是和姚元靳一样骑马的,有时甚至比姚元靳骑得还快,并没坐马车。

    考虑到前方是运军粮最常用的大路,可能早被浇成冰了,李熙思来想去,特意和姚元靳定了新路线,将身后队列排得又细又长,打算从旁边绕过去。

    本来起初还挺顺利的,因为提前预判,大家早起都走得很平稳,连车马行进的速度也快了不少,用时几乎可以和正常走大路追平。

    但是随着越往南走,就越靠近下一个村庄,李熙惊讶地发现,前面似乎陆陆续续地多了许多流民。

    李熙在疑惑之际,派人去打探,只见这些流民个个都神情麻木,像是已经有好几天没吃饱饭了。你问他们要到哪去,他们也只会说,要往北走。

    往北走,如果能在饿死前走到下一个州县,如果下一个州县愿意为他们开城门,他们就能活,否则就会被饿死在这个冬天,再也不能醒来。

    再仔细盘问,发现原来是当地闹了雪灾,房屋被大雪压垮,大家伙儿没地方住,赶上今年收成不好,饭又不够吃,想去官府要接济,谁知城中两座义仓都被烧毁了,纵火人还在查。

    于是大家为了活命,便只能成群结队地北上,虽然心里都明白就算走到了地方,也不一定能进城,但总归有个盼头。

    眼看着前面流民越来越多,李熙让人仔细盘问,反复比对,最终确定他们真的就只是些普通百姓,其中还有妇孺和老人。

    问话的过程中,这些人里有两个眼尖的,很快看到李熙身后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的粮草车,尖叫着扑上来。

    “是米!是米!是粮食!他们有粮食!!!”他们虚弱但尖利地大叫,眼里精光乍现,高兴得连鞋子都跑丢了,若非有士兵阻拦,恐怕已经爬到粮草车上去。

    生在小地方的百姓不认得皇帝是谁,他们都饿糊涂了,虽然隐约知道这些是军粮,眼里仍然贪婪。

    而且他们两个的叫声,很快就把其他流民的注意力也吸引过去,电光火石间,大家蓦地转头,纷纷垂涎地看向李熙身后。

    短暂地错愕后,哗啦一声,所有人都开始不要命似的往前扑,没人再回答李熙的提问。

    前面是粮食,是好多好多的粮食,是能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希望,虽然守着粮食车的士兵个个都凶神恶煞,但那又怎样?横竖他们都已经饿了好久了,莫说眼前有几个士兵,就算是有鬼,他们也想把鬼活撕了吃了……!

    只是虽然这样想,他们的力气又太小了,很快便被姚元靳手下的兵团团围住,再也不能往前进。

    麻烦变大了,这次不是只要简单处理一下,就能带队继续南下的道路问题,而是一大群活生生的人。姚元靳脸色发黑,一时也有点拿不准该怎么办了。

    按理军粮是不能动的,更何况他们的粮食虽然看起来多,实际却只够岭南那边暂时吃一个月,算得上是粒粒黄金。

    可是不给吧,偏偏这群人里还有几个能言善辩的,认出了他们是南下去支援李青芙的大部队,眼看姚元靳不松口,便想着自己反正大半都是个死,还不如搏一搏,索性就往雪地里一坐,开始抹眼泪,大声斥责官兵的无情,用词之恶劣,就连姚元靳听了也要打哆嗦,每句话都在往李熙的心窝子上扎。

    譬如说什么士兵去打仗,不就是为了保卫百姓,保卫长澹?可现在百姓都饿的活不下去了,这仗还打个屁,难道只有守城将士们的命是命,他们这些流民的命就不是命么?

    更有甚者,直接就把坊间传的流言大咧咧喊出来,还说他们今年闹天灾,闹兵祸,不就是因为他们的皇帝陛下为君不仁,才招致如此天罚么?只可惜他们的皇帝陛下在做错事后,依然可以躲在京都锦衣玉食,却要连累他们这些可怜人,令他们年纪轻轻的,就要被天罚折磨得饿死冻死了,他们又如何能甘心?

    再后来就越说越离谱了,有好多人饿得大脑迟钝,几乎不能再思考,他们豁出命去,跟着人群或爬或钻,哇哇乱叫着往粮食车上抓,连士兵手中的刀剑也不能再阻挡他们。

    “……乡亲们,我们打不过这么多的兵,也大约走不到下一座城,我们命如浮游,甚至不等南方的兵祸殃及到我们,我们就会死!我们多半都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须臾有人振臂说,也不知他是真的流民,还是蓄意煽动,“左右都是死!如果连明天的太阳都不一定看得到,那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听我说!就让我们今天都死在这里,死在同族将士的刀下,死在吃不完的粮食前面!只不知他们这些朝廷爪牙沾了我们的血,是否还能打赢这场仗!”

    第211章 主意

    前方叫骂声好大, 姚元靳骑在马上,听得浑身骨头都凉了。

    一片混乱中,姚元靳转头看李熙, 只见李熙眼底冰冷, 脸色比锅底还黑。

    是啊, 这事换谁不生气呢?将士们在边关出生入死, 此去, 也是九死一生的危险, 怎么落到这些流民口中, 便成了朝廷爪牙了?难道放任那些南月人打过来,他们就能活了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 和一群可能连明天都活不过的人,谈论他们一年后该有怎样的生活,他们显然也听不进去。

    军粮……军粮是不能动的, 眼见李熙没指示,姚元靳咬一咬牙, 跳下马来,低声吩咐自己身边的卫兵, 让他们不要再理会这些流民,但也别伤害人家,只管分出点人手来, 把这些人赶得远远的,然后继续上路就是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反正这些人口中骂的话,姚元靳是一刻也不想再听,也不敢再让李熙听了。

    姚元靳害怕会出事, 他身后可还跟着那么些士兵,他的队伍在连日奔波之下, 已经很疲惫,若再因为这场闹剧影响了士气,就真得不偿失了。

    想法挺好的,可惜这群人不听话,也不怕死,他们发现硬来不行,就换了讨粮食的方法,不再拼命往前冲了。

    这群人就像撕不干净的狗皮膏药,姚元靳派人将他们驱逐到道路两旁,不许他们再靠近粮食车,他们就跌跌撞撞地跟着姚元靳往南走,不想再往北了。

    往南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粮食车,往北却是不知何时才能走到的城池,大家伙儿现在只是饿了,又不是傻了,当然知道该怎么选,才能让自己活得更久。

    气氛很沉重,李熙还是没开口,也没下马,但目光在那些身形瘦弱的流民中来回梭巡,似乎若有所思。

    转眼车马又动起来,听命驱赶流民的士兵也不是铁石心肠,他们不敢拔刀,连出声呵斥也小心收敛着,作用聊胜于无,并不能让这些追着他们的流民放弃讨食。

    天太冷了,渐渐的有人体力不支,跟不上来了。

    起初只有一两个老人,后来就连年轻人也开始追不上,他们接二连三地扑到雪地里,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越来越多的士兵对此看不下去,劝他们往北去,不要再跟着这只运送军粮的队伍。

    往北走——只有回头往北走,才有可能活,如果只因一时不忍,就把军粮分给沿途遇到的流民,岭南那边就没吃的了。

    道理虽然都懂,但经历这么一遭后,士气难免有些低迷。

    并且随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士兵已经忍不住,开始偷偷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口粮分给他们。

    然而士兵们这样的做法,却只会让这些已经饿疯了的老百姓更不想回头,也更加坚定他们跟着这支援军的决心。

    就这样,这支援军南下的速度,被守在道路两旁的流民们拖得非常慢。推搡争执间,正当姚元靳痛定思痛,打算就此狠下心肠,下令全速前进,不要再管这些流民死活的时候,只听扑通一声,道路左边忽然传来声突兀的闷响,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尖锐的哭声。

    出大事儿了,这回倒下的,好像是在当地很有名望,口碑很好的一名族老,凡是在当地土生土长的小老百姓,似乎都跟他沾点亲,也都很尊敬他。

    这个人的倒下就像一声雷,把大家都劈懵了。人们不再往前走,反而都一窝蜂似的扑到这人身边,抢着把自己刚刚从士兵手中分到的一丁点食物给他吃,生怕他真死了。

    人群之中,表现最为激愤的,便是刚刚带领流民抢粮食,故意拼命往马蹄底下钻的那名瘦弱青年。那青年好像很愤怒,他先是低头瞧了瞧被大家围在中间的老人,又抬头瞧姚元靳,然后忽然恶狠狠地低吼一声,使劲朝姚元靳的马脖子撞过来。

    “不活了!活不下去了!你们有这么多的粮食,却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死!你们简直比南月人还可怕!你们根本就不知道,即便我们走到了地方,他们也不会让我们进城的!他们不会对我们这些外地人开义仓的!”

    青年声嘶力竭,扯开他那破锣嗓子,伸双手抱住姚元靳的马,甚至不惜被马儿拖行,“口口声声说什么保护我们,可我们都快死了,你们甚至不愿意分一点吃的给我们,我们只想要一点吃的啊!我们加起来才这么一丁点的人,能吃你们多少饭!?我们、我们平时明明也交税了呀!难道你们现在运送的这些粮草,里面就没我们的一份?”

    越说声音就越大,双脚都被埋在雪堆里的碎石划伤,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留下两道断断续续的血痕,简直是惨不忍睹,令人不忍直视。

    有青年带头,道路两旁的哭声此起彼伏。

    另有些脾气更暴躁的,眼看姚元靳不肯停下,就看准时机,干脆一把拔出身旁士兵的刀,向前奋力挥砍时,口中还在不停咒骂。

    “不活了!不活了!你们根本就不是保护我们的兵,你们是兵匪!是保护那些京中贵人的兵,是保护皇帝的兵!快给我们粮食!快把粮食给我们!这本来就是我们的粮食!我家今年交了税的!我家今年交了好些粮食的!我只要我家交出去的那一份!我家妻儿也是要吃饭的啊!!!”

    话还没说完,就被几个人匆忙按住。有些士兵心肠好,还本能伸手去捂他的嘴,并拿眼角余光偷偷瞄着李熙的方向。

    事已至此,姚元靳也不敢再往前走了,他被迫勒停了马,垂首看一眼被他胯.下马儿硬拖着往前磨蹭那青年,也没忍住扭头看李熙,似是欲言又止。

    这样下去不行的,人心已经散了,就算强令大家甩开流民,日夜兼程地往南走,大家的速度也会变慢,闹不好还会有逃兵。

    因为姚元靳方才已经看到,就在他身后不远处,负责驱逐流民的那些士兵里,似乎有人碰巧和这些流民是老乡,脸上的表情已经很不对劲了。

    姚元靳对此实在没办法,他等不到李熙的提点,便只好主动去询问。

    姚元靳命人将青年从他的马脖子上架开,神情有些慌张,想问李熙现在该怎么办。

    不料还不等他开口,李熙就忽然抬手,指着方才那带头闹事的青年说:“搜他的身,他身上有东西。”

    此言一出,姚元靳和青年都愣住一下,反应最大的就是那青年,他当即朝李熙撒起泼,对李熙大声骂道:“你是谁?你凭什么来管我!我虽然读书少,却也认得一军元帅的铠甲!你没资格管我!”

    李熙听罢便冷笑,垂眸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你问我是谁?现在就让我来告诉你——朕碰巧也和你家那主子一样,姓李,单名一个熙字——难道你家主子在给你下令时,竟没叫你提前认清朕的画像么?还是说他觉得朕不敢随军?所以没准备?”

    李熙旁边,姚元靳也是个聪明的,刚刚只不过是突然见到这么多流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脑筋有点锈住了,此刻听见李熙这样说,立刻就回神,蓦地扭头看向那青年。

    青年还想争辩,却听李熙喊人死死地按住他,对他厉声说道:

    “竖子小贼,朕其实已经注意你很久了,原本还有些拿不准,直到那名老者力竭倒地,所有人都去帮他的忙,然而就只有你,只有你扑过来拦我们的马。”

    “比起你身边那些真正的流民,你力气很大,嗓门也亮,头脑又清晰,看起来虽然也跟着他们饿了几顿,却还不到真快被饿死了的地步。除此之外,朕还看到方才有士兵偷偷分给你们粮食,你身边的人都去抢,只有你在往后退,而且落在雪地里的脚印,明显比那些同你身形相似,年纪相仿的流民更深——你身上分明就是有负重。”

    这青年听罢,见自己身边无论是流民还是士兵,都纷纷转身朝他看过来,立马就想跑,却被几名士兵眼疾手快地擒住双臂。

    眨眼间,随着李熙自爆身份的话音落下,流民们都不敢再哭。

    于是很快的,有人从这青年扎紧的裤腿中搜出吃食——那是一些被事先切成了小块,方便隐藏的干饼,还有一些生米。

    饿了就偷偷在夜里吃干饼,嚼生米,饮雪水,这些食物已经足够他活着走到下一座城。换句话说,他根本就用不着这么拼命的带其他人抢粮食。

    眼下铁证如山,这青年见事情败露,先是急得口不择言,胡乱为自己辩驳,只说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就算他身上有粮食又怎样?难道在生死面前,不想把自己的饼分给别人吃,就要被李熙这昏君大言不惭地污蔑成奸细吗?

    但李熙对此却不以为然,只笑着问他:“所以啊,你到底是从哪里拿到的饼和米呢,莫非是在你们家乡那座被烧毁的义仓吗?朕现在怎么瞧着你手里那米,有点像是我朝常常用来充实义仓,以备不时之需的米种呢。”

    “况且就如你自己所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既这样自私,连口饼都不愿分人吃,又怎么可能会在带着他们抢军粮时,表现得如此大义凛然,悍不畏死呢?嗯,想来你这个人也是挺有趣儿,朕观你一切言行,竟一时猜不出你究竟是怕死,还是不怕死了。”

    言罢,鸦雀无声。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挑拨了。李熙这样说话,就是在提醒道路旁边的那些流民,让他们仔细想想,千万不要轻易放过烧毁义仓的罪犯。

    但天地良心,当时奉命放火的还真不是这青年。他在情急之下,仓皇张望,看到好多人都开始面带怀疑地瞧他,脸色顿时变得有些白。

    但这青年反应也很快,他莫名其妙地被李熙泼了一身脏水,只是愣住片刻,便继续高声为他自己叫冤枉。

    “你这昏君!你别污蔑人,我根本没有烧义仓,这米是我在义仓被毁后,守在路边捡的!再者大家都说上天降罚,乃是为君者德行有亏的缘故,你现在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污我是南月奸细,那我、那我也可以说,我说你得位不正,你满手鲜血!我说今年发生在长澹境内的这些天灾和兵祸,都是老天爷要罚你,你敢说不是吗?你敢当在大家面前,说你如今是问心无愧吗!?”

    话落,在场突然就再没一个敢吱声的了。

    谁敢张嘴呀,外面流言传的那样凶,他们都曾听过,只是还没来得及分真假。

    偏偏这青年还对他现在造成的混乱不满意,趁机又叫道:

    “而且你刚说我带人抢粮食,是装着大义凛然的模样,但你难道就没伪装吗?你难道就不是贪生怕死,佛口蛇心吗?你现在口口声声,试图将焚毁义仓,煽动暴乱,还有带头抢夺军粮的罪名全推到我头上,可就连你自己方才也说过,你已观察我很久,早就看出我不对劲了,却为什么不早说?”

    “你为什么非得等到那么多人倒下去,等到群情激奋,等到就连士兵也很难再护住粮食车时才开口?你难道没看见他们就快死了吗?你——你心里到底是真觉得我有罪,还是在找借口让大家不再怨恨你,你说得清吗!哼,话说得好听,你如果真爱民如子,又为什么不放粮食给他们?他们一共才能吃掉多少粮食呢!”

    条理清楚,句句都抓要害,让李熙都听得不禁为他叫声好,夸他好一张巧嘴。

    很精彩的驳斥,但也仅此而已了。

    这青年说到最后,似是有些口渴了,他气喘吁吁地弯腰,将眼睛瞪得圆,眼睁睁看着李熙不发一言,只随手抽了姚元靳带在腰间的刀,骑马朝他逼近。

    四只马蹄在往前迈步时,溅起细碎的雪块,李熙横刀在前,正手握刀柄,骑着马冷冰冰地绕这青年转圈,然后居高临下地伸手,将刀刃抵在他的脖子上。

    “朕方才不是都说了,朕之所以放任你不管,只是不想错杀无辜,但你方才那些话,已经足够朕杀掉你千百遍。”

    这青年听罢,又开始使出吃奶的劲儿挣扎,浑然不觉自己颈侧正逼着一把刀。

    “那你、那你倒是放粮啊!你现在和我说这许多有什么用?你没见乡亲们就快饿死了?你如果有本事,就立刻举刀杀掉我,若我之死能换得你放粮,那我死得其所,我愿意做这个奸细!我愿意的!”

    这青年死到临头,头脑竟还十分灵活,还想着要反咬李熙一口,让李熙变得里外不是人,后续不论他放粮还是不放粮,都不能再被乡亲们领情。

    真是好狠毒,反应也好快的一个人,李熙低头瞧他,忽然就笑了。

    ……唉呀,可惜了,这么好用一个人,怎么偏偏就投奔了老五。

    转眼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身后数不清的军粮车被困着走不了。大约是李熙这边的吵闹声太大了,在场谁也不敢再接话,尤其是跪在道路两旁的那些流民,他们见这青年如此大胆,竟敢当众骂皇帝,心里都很担心自己会被他连累,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喘,全都战战兢兢地低垂着头,恨不得把脸埋雪里。

    还是不要再多话了吧,谁知道他们哪边说得是真的,要是一个不小心被注意到,被一刀砍掉了头,那……那可真比做饿死鬼还可怜了,那甚至没全尸,就算死后都不得安宁。

    再说就算李熙是火眼金睛,能及时点出那青年纵火焚毁义仓,又煽动暴乱的可恶作为,但李熙这个皇帝本身就没错了吗?

    仔细想想,李熙当年在做皇子时,可是被坊间百姓称为灾星的。而且自从李熙前几年从大沧回来后,长澹就再没消停过,说白了,李熙这个人不论是做皇子,还是做皇帝,小动作就一直没停过,他不是今天要翻这个案,就是明天要改那条祖宗法,所以这没准儿啊,还真就是老天爷认为他现在做的太过了,不喜欢他这副六亲不认,强行改革的模样,才会降下天罚,连累他们所有人都受灾。

    越想就越伤心,陆续有人在叹气,李熙也注意到了。

    姚元靳更是被夹在李熙,身后士兵和路边流民们中间,急得满头是汗。

    因为他已经听见有人说:“嘘,小声些,不要叹气。”

    “嘘,嘘,不要再叹气。”

    跪在路边的百姓们交头接耳,虽然已经不再哭,却都在用极轻的声音彼此告诫,站在姚元靳的这个位置上,刚好能听到一些。

    “……嘘,不要再叹气,我听说当今的皇帝连亲兄弟都杀,是从不把人命看在眼里的。”

    “嘘,嘘,嘘,你这娃子如果再说话,小心等皇帝过会杀了那奸细,扭头瞧你不顺眼,就把你也当奸细杀了,横竖你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奸细,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听话……听话,到时可别怪叔没提醒你,做刀下亡魂哪有做饿死鬼来得好,人一旦没了全尸,可投不了胎……”

    说着说着就没动静了,因为又听得前方噗通一声。下一刻,大家伙儿讶然抬头,一同循声往粮食车那边看,发现原来是刚刚挥刀抢粮那男子饿得头晕,已经一头砸在雪坑里了,甚至都没用李熙下旨处置他。

    乱了,全乱了,李熙抿紧嘴唇,显然也已隐隐约约地听到大家在说他,下意识握紧刀。

    唉,也罢,话赶话说到这份上,看这样子,似乎是必须得放粮了。

    因为就算他现在杀了这奸细,路边这些灾民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利用,成为帮老五在长澹境内传播谣言的一盘棋子,不再受他控制。

    换言之,假如他现在坚持不放粮,假如这些灾民之中,哪怕最后只有一个人活着走到了下一座城门口。有他们这些活生生的例子在,长澹正遭受天灾的谣言就会甚嚣尘上,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继续往北传,到时所有天灾人祸,都会变成是他李熙当了这个皇帝的错。

    到时……到时后方不稳,粮草告急,前方又怎么能打胜。

    不过往好了想,至少这奸细有一句话说得对,那就是若他有意限制,这些人加在一起也吃不了多少饭。

    或许是天赋吧,李熙活了二十几年,每逢危急时刻,脑子似乎都会转的特别快。他在众目睽睽之下鼻尖挂汗,却又忽然想到——假如他现在能合理利用这些人,以暂时抛掉岭南三两日粮草的代价,让这些人迅速从帮老五传谣的棋子,变成帮他宣传的活招牌,好像也并无不可。

    这样想着,李熙就像是忽然抓住了什么,他不再犹豫,直接就一刀砍了那奸细——他已经不想再听那人的废话,也不想再同他辩论。

    放粮呀,还是那奸细说得对,眼下当然得放粮。只是不能白放,尤其不能做好事不留名,更不能让大伙嘴上吃着他的恩典,又不记他的情。

    思及此,李熙在砍完人后,又抬手招姚元靳来,长话短说地吩咐他去做一些事。

    譬如答应放粮,但只能先给他们每个人发很少的粮食,顶多勉强支撑他们活着走到下一城,肯定不能保证让他们都吃饱。

    李熙还说,他说自己作为一国之君,眼见百姓饥饿至此,心里很惭愧,所以会在放粮后,特意拨出一队士兵送他们北上,以确保他们能进城,顺利接到官府救济。

    至于后面的事就不必说了,料想这些人在进城后,就会把他们这一路的所见所闻都说与人听。也是因此,李熙决定派兵去护送他们,除了想给他们一定能进城的保障外,还有想让那些士兵多和他们说小话,教他们进城后该怎么传的意思。

    旁的先不提,就说他们长澹哪年没天灾?这种要看老天爷赏不赏脸的事,哪能全怪在他李熙头上?

    另外谁家贪生怕死的皇帝上战场,谁家草菅人命的暴君会答应放粮?

    还有那句所谓的屠戮兄弟,那分明就是老五先对他下手,算算路程,这些人从这启程,要慢悠悠地走上好几天,才能走到下一座城门口,这么远的距离……岂非很方便那些士兵在途中替他鸣不平,随便漏点什么给这些灾民么?

    至于假如这些人中还有奸细没暴露,那也不可怕,反正他只答应给他们一点点的粮,而且走时全部搜身。料想在饥寒交迫之下,就算有人想闹事,也一定打不过他们身边带刀的兵。

    然后事情如果顺利的话,再往北那几座城今年可没闹天灾,到时大家军民一心,不再因为流言就人心惶惶的,没准还会答应开义仓,尽快把他今天下令发下去的粮食补上,却不会再因此骂他横征暴敛,反而开始上赶着帮忙往南边运粮食……

    第212章 猜测

    处理完这些流民后, 当晚下大雨,将士们早早便扎营休息,不打算再冒雨赶路了, 唯恐半路遇险。

    按照约定, 李熙自从随姚元靳南下后, 每隔三日便会给裴怀恩写信, 将自己在路途中碰到的事全说给裴怀恩听, 恰好裴怀恩今日也回了信, 李熙忙碌一天, 这会还没来得及看。

    因为军粮有限,军中虽然对李熙答应放粮这事表示理解, 也不忍见活人饿死,但还是很担忧。

    尤其是姚元靳。

    姚元靳比一般士兵考虑得多,虽然明白李熙这样做有道理, 脸色依然有些白,似乎对岭南的战事很不看好。

    在扎营时, 李熙看到姚元靳像是有事要找他,但苦于军务缠身, 又很犹豫,仿佛肚里正憋着些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话,便在夜里看回信的时候, 顺势主动召见,喊姚元靳到自己的军帐中来,仔细询问。

    看裴怀恩回信的时候,通常都是李熙为数不多感到很放松的时刻, 这让他对待姚元靳的态度很和善,也足够有耐心, 很快便打消了姚元靳的疑虑,令姚元靳不再犹豫,只沉默半晌,便将随身带着的地图给李熙看,没和李熙闹出什么不必要的隔阂来。

    “皇上,臣知今日事发突然,放粮是大势所趋,但是您看。”姚元靳眉头紧锁,伸手指着地图说,“按照我们的南下路线,往前还要再经过两座城,天气才能回暖。”

    姚元靳这个人比较护犊子,平日虽然也有善心,但到底还是和自己手底下的兵最亲,旁人来了都得排第二。他今天眼见李熙挥手放了那么多的粮,心疼极了,一直在心里悄悄算着余粮,生怕大家到岭南不够吃。

    “皇上,臣只是担忧,您今日见到的那伙流民,分明是受人算计,才会落得如此窘迫。您今日见他们辛苦,便给他们放了粮,可您一旦开了这个头,若未来几日再遇着流民,您可怎么办?难道还要继续放粮给他们,还能在明知是圈套的情况下,继续毫不犹豫地往里钻么?恕臣直言,您先前担心臣不能平安到岭南,方才御驾随军,可您现在这样心软,就算日后我们都活着到了岭南,粮食也所剩无几了。”

    语气很恭敬,但也没有掩饰其中的疑问,要知道放粮这种事,第一次大家没怨言,全是因为看流民太可怜,一时起了恻隐之心。可凡事如果见多了,就该麻木了,等过阵子粮食变得越来越少,假如李熙到时还要放粮,势必影响士气。

    李熙没料到姚元靳能想的这么周到,闻言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姚元靳,然后顺着姚元靳手指的方向,低头看地图。

    “今日事情紧急,是朕疏忽了,多亏有你来提醒朕。”李熙道,“你说得有道理,都说有一就有二,我们谁也不能保证前面的三座城怎样了。”

    姚元靳便叹气,眉头依旧皱得紧紧的,说:“皇上过奖,这原本也算不得什么提醒。”

    “想来皇上您也猜着了,臣今天白天之所以会听您的令,立刻便放粮,连半句劝说也无,就是因为臣当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也觉得您这处理法子就是最好的。可臣事后思来想去,在心里算了好几遍余粮,却都觉得很担忧,臣……臣,唉,皇上恕罪,臣实在愚笨,臣现在不仅不能替皇上分忧,还要使皇上更心烦,臣有愧。”

    姚元靳这话说得很懂礼数,乍一听很舒坦,意思是他本来该带着问题和解决办法一起来,可他这会只看到了问题,却不知该怎么解决问题,还得大半夜跑到李熙帐子里来挑刺儿,实在枉为一军主帅。

    但李熙是个多聪明的人啊,一下就听出了姚元靳话里的诚惶诚恐,不觉失笑摇头,抬手拍了拍姚元靳的肩膀做安慰。

    李熙说:“无妨,你我不必再说这些客套话,你坐下吧,朕今夜本就睡不着觉,哪会怕你打扰。”

    得了准话,姚元靳这才领命坐下,但还是在叹气。

    “谢皇上。”姚元靳说,脸上还是很愁,想是又在心里偷偷算着粮草辎重,却无论怎么算都不够。

    姚元靳说:“皇上,这可如何是好啊,臣竟对此束手无策了,想来您会有好办法,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咱过两天如果再遇到流民,就干脆把心一横,别再管他们死活了,放他们往北自生自灭去吧,您看好吗?您是知道的,咱的粮草可实在不能再少了,否则便是到了岭南后,下令北边立刻再收粮运去,将士们也会有几天吃不上饭啊。”

    李熙对此也很忧愁,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那地图,闻言只说:“不瞒你说,以朕对老五的了解,流民……是一定会再遇到的。”

    顿了顿,又咬牙道:

    “但你今天也看到了,他们之中有奸细,他们群情激奋,而我们如今正着急往南边送粮草,根本就没时间和他们每个人讲道理,使他们炮仗一样的脾气得到疏解。”

    “换句话说,若放任他们北上,对他们不管不顾的,他们之中若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朕如今不在京都,齐王又仁慈,朕是怕北边会乱,到时大家伙儿人人自危,粮草就更续不上。”

    姚元靳听罢又不开口了,眉间闪过厉色。

    李熙见他这副模样,就知他被逼急了,还不等他开口,便紧接着抬眼说:“好了,朕知道你在想什么,若朕没猜错的话,你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们在半路全部截杀,以防消息泄露,对不对?”

    “可你想过没有,莫说他们是我长澹百姓,他们都是看起来那样可怜的一群人,老弱妇孺都有,就算你能下这个令,你的兵敢举刀吗?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敢举刀,他们心中会没愧疚吗,他们日后还能奋勇杀敌吗?”

    “……”

    话音落下,姚元靳又急又气地握紧拳头,眉间厉色却已散去,转而被更加无奈的疲惫替代。

    “皇上明鉴。”姚元靳抱拳说,脑袋一直耷拉着,既有被李熙看穿心思的窘迫,又有对现状无能为力的难受,看着就像一只丧家犬。

    “臣关心则乱,只是一时想岔而已。”姚元靳说,“但除此之外,臣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了,臣……臣只是心疼自己手底下的兵,也对今日从那些流民口中听到的话心寒。”

    任谁也不想被自己国家的百姓指着鼻子骂成匪,更何况他们此去岭南,已是九死一生的豪赌,身后无路可退。

    虽然能理解,但很伤心,姚元靳说着说着,脸上颜色几经变化,忍不住把头垂得更低了。

    姚元靳从前在边关时,因为每日要防着大沧的小动作,还要防范一些游牧部落每到冬天的骚扰,一刻不曾懈怠过。

    再加上边关的百姓都很淳朴,他们因为见过战争,就更加懂得和平的不易,从来都对他们这些守关兵很亲近,见面也愿意热络地同他们问声好。

    哪知道当他为了前途进京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越是远离边关,越是经济繁华、贵族林立的地方,对武将是越不待见的。说白了,若不是当今有李熙这个重文也重武的皇帝在上面压着,换在其他年间,大家伙儿就只会觉得他们是一群头脑简单的大老粗,不屑与他们同路,除了世代都是军户的人外,任何家里有点积蓄的富户老爷们,或是祖上有荫蔽的贵族老爷们,都不会考虑让自己的子孙从军。

    这样想着,姚元靳又不仅想到前几年战死沙场的邵毅轩,心中更加悲凉。

    有什么比戎马一生,到头来却不被皇帝信任,也不被百姓接纳更难受?哦……不对,好歹李熙现在是信他的,李熙好像是个还不错的皇帝,只要李熙在一天,他们这些人就能过得顺心些,起码不用再每天劳心费神地和自己人斗了。

    这样一想,姚元靳又觉得心里好受些了,他想起前阵子有人弹劾邵晏宁,让李熙面临与承乾帝当年相似的抉择,但李熙却坚定地站在了邵晏宁那一边,心中顿感十分欣慰,满身的血又热起来,并对自己方才想大开杀戒的想法感到很惭愧。

    正当姚元靳出神着,良久,却听对面一直没答复他,只坐在那不知正看着什么的李熙忽然开口,轻声说:“……对啊,朕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姚元靳一惊,猜到李熙大约是想到办法了,连忙问道:“皇上?”

    “皇上?”姚元靳再顾不得其他,满脸焦急地问,“皇上您在看什么?您有办法了?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到底该怎么把这些粮草全部运到岭南去?”

    李熙却不回答,只动作利落地把手里书信收起来,不知在想什么。

    姚元靳对此急得不行,本能就想站起来看,却被李熙不着痕迹地伸手盖住,不给他看那封信。

    又过了好一会后,李熙才像是忽然想通了,抬头问姚元靳道:“姚元靳,你说……朕适才经人提醒,忽然就想到,若南月那边的粮草,真如他们对外表现出来的那样充足,可以同我们慢慢耗,他们又为何会如此狗急跳墙,想方设法损毁我们的粮草呢?”

    姚元靳反应慢半拍,听罢只愣道:“……嗯?谁提醒了?我提醒了吗?”

    李熙没来由地噎住一下,对姚元靳出声打断他很无语,啧声说:“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朕方才忽然想到,他们南月是不是也没粮草呢。”

    第213章 目的

    多亏李熙没对裴怀恩报喜不报忧, 反而非常唠叨,以致让裴怀恩在看过信后,旁观者清, 急得立刻就给李熙回信。

    裴怀恩在信中提醒李熙说, 如果老五一直在想办法消耗他的粮草, 一直在用各种细碎的法子折腾他, 那他就要静下心来, 认真算算假如他大半都中招, 最后运到岭南的粮草最多还够大家吃几天, 以及他们到达岭南的时间,又会比全程正常行军慢几天。

    因为依着老五的心性, 岭南现在已经灯尽油枯了,老五势必要猛攻,所以在无法一举损毁他们手中这些粮草的情况下, 就得想法子让他们晚些到,顺便尽可能多的消耗他们, 打击他们的士气。

    这期间,站在老五的角度看, 如果战事顺利,南月能在长澹援军到来前攻入城中,那便是大喜事, 不仅可以振奋军心,还可趁机在关内劫掠一番,以战养战,然后继续势如破竹地往北打, 真正做到越打越富。

    但是假如李青芙有本事,真撑到了援军来, 那也没关系——料想到时长澹能运过去的粮草也没多少了。

    毕竟就算负责运粮草的大部队千防万防,能防住水火和内鬼,也很难防住这种见缝就钻,专门消磨人精气神儿的小手段吧。

    所以就算按最坏的打算看,南月现在手头上能调用的粮草数目,估计也就是从他们这支援军抵达岭南后起算,一直到岭南把他们此次运过去的粮食吃完为止。

    换言之,南月现在囤积的粮食,虽然足够南月大军放开肚皮吃上一个月,却也不可能比这更多了。

    而且从老五如此着急绊姚元靳的马腿,不想让他们把粮食顺利送到岭南的举动看,南月那边的后方供给,很可能比长澹还无力,甚至老五原本打的便是速战速决,用气势唬人的主意。

    姚元靳不傻,一听李熙这样说,眼睛顿时就亮起来,但很快又变得担忧。

    “……皇上,这些只是您的猜测。”姚元靳说,“如果南月那边本来就不缺粮草,派人消耗我们,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又该怎么办?”

    李熙闻言沉默半晌,从座位上站起来,发狠似的咬牙。

    “应当不会的,老五是个生意人,从不做无用功。”

    顿了顿,又慢吞吞地吐字道:“再说……就算他本来还有,我们也让他变得没有,不就成了么。”

    姚元靳心有所感,问:“皇上的意思是?”

    李熙便耐着性子教他,想了又想,说:“整日算着自己手里这点粮,有什么意思,横竖真的假不了,我们不妨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姚元靳,你现在立刻去挑几个信得过的人,叫他们卸去军甲,轻装快行,尽量从山间绕过去,想办法混进南月军中,找找他们的粮仓在哪里,然后一把火给朕点了。”

    “至于我们两个,就继续慢悠悠地往南走,如果途中再遇到流民,粮食该放就放,不需要在这种小事上误时间,反正就算我们把粮食一路放过去,临了还能剩下二十天左右,但如果能一把火烧干净南月的粮,等他们再想派人往前线送,可就难上加难了。”

    姚元靳听得明白,立刻就说:“继续答应给粮,顺便把流民中的奸细松松手放回去,降低南月的警惕,让他们以为自己的奸计得逞,从而放松防范。”

    李熙听罢就点头,斟酌着说:“没错。虽然朕尚且想不通,为什么南月在主动进攻的情况下,粮草还会如此不足,但朕不管他是真不足还是假不足,只管把他手里能用的粮草烧掉,这样一来,过两天等朕带着粮草到了岭南,则攻守之势可异。”

    姚元靳对此很赞同,兴奋地攥拳说:“妙,打老虎就是要趁他病要他命,二十天的时间,已经足够我们在南月把粮食补上来之前,将他们彻底打退,就像他们现在打我们一样!”

    因为南月此番师出无名,背信弃义,可比不得他们长澹这边刚死了长公主,群情激奋的杀气。届时形势倒转,敌我双方易地而处,只不知南月那边是否也能像现在的李青芙一样,坚持守得住。

    不过话又说回来,想起那李长乐,李熙难免又很唏嘘,他挥手赶姚元靳出去,却在姚元靳躬身告退时,又没忍住出声道:“对了,听说长姐的尸身还在南月军中,你让他们在点火前,想法子把她带回来,帮她落叶归根,给她厚葬,不要再让她受到那些南月人的侮辱。”

    “另外让他们把柳四有也先带去,解毒这事迫在眉睫,能快一天也是快,想那卫家满门忠烈,朕决不能再让卫琳琅身死了……朕舍不得。”

    姚元靳听罢愣了愣,垂首应道:“请皇上放心,我们一定能接长公主回家。”-

    姚元靳办事挺利落,当晚便挑好人,让他们一刻不停地先往南去。

    至于姚元靳和李熙,则对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按原计划埋头赶路,并装着对途中接二连三遇到的流民唉声叹气,借奸细的口,替他们向南月唱衰。

    扪心自问,虽然老话都讲兵不厌诈,但烧粮草这事其实挺阴的,如果不是老五先动手,给了李熙灵感,让李熙有机会跟着学,恐怕李熙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到这些——毕竟李熙从前跟着邵毅轩,学到的对阵招数还都挺光明正大的。

    不过说实话,有时候,耍阴招是真管用啊。

    就说十日之后,等李熙带援军赶到岭南时,卫琳琅竟已经醒了。

    南月那边据说也起了场大火,损失多少尚不得知,但听回来报信的人说,当时事态紧急,他们偷偷摸到南月人囤粮的地方,先是放火烧了些,后来唯恐烧不完,又赶上被人追,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往南月人平日饮用的水源中,下了好多的泻药。

    听说要不是因为害怕死后被阎王爷罚太惨,大家伙儿都拦着,队里还有个人想去隔壁闹瘟疫的村子里偷几个死人,直接扔南月人粮仓里呢,反正就主打一个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你想法子祸害我家粮,我也绝不能叫你好过了。

    事后嘉奖的时候,想去隔壁村子偷死人那男人,李熙也见着了,只见这人细眉细眼的,一眼望去大约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眼珠子简直亮得瘆人,一看就是满脑袋歪主意。

    对于这样的人,李熙原本是心有戚戚的,因为这人实在太阴了,比他自己和裴怀恩还阴,闹的李熙就不大想用这个人,想把人家从军中弄出去。

    可是偏偏人家又立了功,李熙在按惯例给了奖赏后,闷闷地再三思索,觉得反正养着这个人又花不了多少钱,但如果把这个人放出去,逼得人家去投奔别人了,那他以后可就遭老罪了。

    这样想着,李熙便顺势给这个人升了官,让他姑且留在岭南,去做李青芙和卫琳琅身边的参谋,日后每次有了法子都不能擅作主张,需得上报李青芙和卫琳琅做决断。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李熙再操心了,论起打仗来,卫琳琅和姚元靳戍关多年,都可以做李熙的师父,李熙只管老实待在城中,除了亲自和城中百姓一起修些防御工事,鼓舞士气外,每天只需要听这俩活阎王轮番跑过来,和他汇报战况就行了。

    这期间,李青芙倒是因为看卫琳琅醒过来,大悲大喜之下,精神甫一松懈,久违地大病了一场,不过因为恰好有柳神医在身边,她在三天内就退了烧,五天后就又是活蹦乱跳的了。

    除此之外,李长乐的尸首也被找回来,被李熙命人八百里加急的送回了京都,以最尊贵的礼仪下葬。

    本来一切都挺顺利的,是连李熙也预料不到的顺利。

    南月那边果然在虚张声势,一旦没了粮草,就被姚元靳和卫琳琅打得节节败退,很快便把先前占领的那几座城池又拱手让出来。

    反观长澹这边则士气正盛,屡战屡胜,双方打到最后面的时候,姚元靳甚至都不必再制定什么战术,只管带兵冲上去莽就行了,大家都打心底觉得如果动作再快点,没准还能回京过除夕去。

    只是有一条,李熙最近不知怎么的,越是听到姚元靳和他说长澹又赢了,心中便越不安。

    老五是什么样的人啊,常常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换句话说,如果老五表面愿意认输,那么大约就是别人猜错了他的目的了。

    可是除了借南月的兵打回长澹,与他再争一争之外,李熙又实在想不出,老五还能为了什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而且若老五一点也不想打,那也不大像,因为直到他们带粮草来岭南之前,南月那边都打得挺卖力的,后来是因为被姚元靳派人偷了家,方才颓势渐显。

    总之日子就这么一天接一天的过,等入了十一月,南方的天气也变凉了,南月那边伤亡过多,已经打算撤军。姚元靳当晚在得着消息后,简直大喜过望,立刻就来和李熙禀报。

    李熙对此也很高兴,但又有些疑虑,因为想起他当年在把顺妃推出去当替罪羊时,起初也是这样的顺利。

    但将士们显然已经被连日来的胜利冲昏头脑,他们当晚便升起篝火,大肆庆祝。李熙见状虽不大赞同,却也明白大家这阵子过得太辛苦,急需一些宣泄,所以在派人仔细巡查过,确认南月果真已在拔营后,就也随他们去了。

    只是李熙本人却怎么也快活不起来,他回屋给裴怀恩写信,右眼皮一直跳,脑袋也昏沉沉的,闹得他一点跟着出去庆祝的兴致也没有,反而没忍住提醒跟在他身边的近卫兵,让他们去城外看,替他时刻注意着南月那边的动向,只要一有异动,便立刻来报,自己则在又把笔提起来的时候,因为过度疲惫,伏在桌上睡着了。

    第214章 惊吓

    老话常说乐极生悲, 这真没错。再睁眼的时候,李熙双手被绑,发现自己正在一辆马车上。

    头疼欲裂, 全身绵软, 而且说不出话。

    身上衣服也被换了, 变成灰扑扑的麻布料子, 看着很不起眼。

    巨大的变故让李熙恍如梦中, 他分不清梦境和真实, 只好挣扎着坐起, 试图回忆昨夜发生的一切。

    昨夜……昨夜发生了什么?

    昨夜南月人要撤军,大家高兴得在城中点起篝火, 而他莫名心慌,也没兴致去庆祝。

    他自认在城中,应是绝对安全, 便随手将自己的近身卫兵派出去,让他们去看着南月人的动向。

    再然后……

    再然后他就开始头疼, 他想给裴怀恩写封信,但他意识混沌, 脑子里无论怎么也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想喊人给他倒杯水,他嘴唇开合,却只能发出一点极轻的声音。

    那会门外似乎有人影。李熙努力复盘, 想起在他失去意识前,依稀看见有人推开他的门,脚步很慢地朝他走过来,面目十分模糊。

    是卫兵吗?那人影很眼熟。

    不……不会是卫兵, 若是卫兵,一定健步如飞, 不会像那人一样连靠近都带着试探。

    越想就越头疼了。马车里很晃,李熙慌乱地闭了闭眼,忽然十分害怕。

    任谁都会对未知感到害怕,眼下的境况,就算是神仙来了也会怕。

    是做梦吗?还是有人要害他?当这样吓人的念头骤然出现在李熙脑袋里时,李熙屏住呼吸,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认真观察身边环境。

    李熙看到这辆马车不算大,但两侧窗子都被封死,弄得里面光线很暗,甚至有点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因着裴怀恩年前在生气时做的事,李熙对黑暗和狭窄有种本能的恐惧。他环顾四周,很是不安地舔了舔唇,身体随马车行进颠簸,下意识往后靠,将自己尽可能的蜷缩在马车内一角,借此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因为看不到外面,再加上刚醒过来,脑子还是晕乎乎的,李熙无法判断自己到底睡了多久。

    但马车里的动静很快引起人注意,不多时,便有人打开前面的车门,探头迅速往里看了眼,像是正在确认李熙现在的状况。

    尽管只有一眼,李熙还是认出来了——这张脸就是昨夜出现在他门外的那个人影,他昨夜没看清,这会猝不及防看清了,惊讶的连呼吸都慢了半拍,眼睛瞬间睁得好大。

    这是……这是从前跟在老五身边的阿兰,他绝不会看错,阿兰还活着!

    可是如果阿兰都已经在这里,那这辆马车,岂非就是……

    想到这里的李熙手脚冰凉,猛地转过头,来回扫视这辆马车上的装饰。

    果不其然,这根本就不是他们长澹的马车,这是一辆正跟随南月人撤军的马车……!

    正愣神,身前已有人钻进来,手中提着灯,紧挨在他旁边坐下。

    忽然碰到这种事,饶是镇定如李熙,此刻也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当然他其实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点准备,但是下一刻,当李熙缓缓抬眼,顺着来人勾了金线的靴,一路往上看清来人的脸,心跳还是没忍住漏了半拍,脸一下就白了。

    果真是老五,对方样子都没变的。

    但是这太可怕了。在短短的几个呼吸间,李熙眉头紧锁,被迫想起他从前为数不多的两次输局。

    一次是想借承乾帝的手惩戒顺妃,替裴怀恩报仇,但被老五将计就计,顺势将杀害淮王一家的罪名扣在他头上,不仅令淮王与他从此反目,还挑起两国战乱,使卫家因此几近灭门。

    还有一次就是老五派刺客试探他,让他夜不能寐,害得李青芙也差点和他反目,还让南月因此得到很多有关长澹的情报,使岭南遭到南月人洗劫。

    李熙不怕输,但他很怕自己会总输同一个人,而且每每都是在他觉得自己就快赢了的时候,突然急转直下。这让他已经变得有点应激了,只要一碰到和老五有关的事,就总想不明白。

    估摸也是看出了李熙的不敢置信,李熙身旁,提着灯的李恕歪头看了他好一会,倏地摇头失笑。

    没有什么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反而很平静。

    不过话又说回来,就李恕这性子,大约遇着什么都是平静的。

    “六妹妹,好久不见,你比从前清减好多,可真越来越当得起我这声妹妹了。”李恕将手里的灯放下,对李熙很友好地笑道,“你我兄弟难得重逢,你怎么也不同我问声好。”

    还是如从前那般平平板板的语调,听来令人心惊,自语罢,又恍然似的叹息,说:“哦,差点忘了你说不出话,你且等一等。”

    说话间,李熙身上的穴道被解开,喉咙有些发涩。

    “……”

    老实说,这场景和下地狱也差不太多了,短暂得着自由的李熙再顾不上其他,虽然还是不能动,疑问却已脱口而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想把我带到南月去?你是怎么把我从城中带出来?我身边有奸细?”

    李恕闻言却只是摇头,轻声说:“没有,没有什么奸细,但你别忘了阿兰是南月人,他精通蛊术,虽然他的本事还没大到能打赢几万人,帮南月反败为胜,但从城中悄悄偷一个人出来,他还是做得到……尤其你身边的那些兵,早就喝得烂醉。”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里,李恕像是有意要让李熙输的明白,便给他讲自己这阵子和淮王在南月做的事,讲得事无巨细。

    也是从李恕的嘴里,李熙方才得知,原来他先前没猜错,南月此次果然是临时发难,后备粮草并不足。

    据说那南月王本来已决意听从李熙的建议,打算继续和长澹和谈了,邀卫琳琅去见他,也是诚心停战。

    但李恕一看自己可能要被逐出南月王都,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撺掇身边早就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淮王,陪他一起干了票大的。

    李恕对栽赃嫁祸这事干的一向很熟练,他设计杀死了南月王,并将李熙派去南月的奸细揪出来,把脏水往他们头上泼,又让淮王在大庭广众之下亲手宰了这些人。

    李恕教淮王在南月朝中痛哭流涕,大肆宣扬自己在长澹受到的迫害,同时向南月人表忠心。

    本来因为淮王的出身,南月人对他很戒备,听他说话也是半信半疑的,可那会南月王恰好死了,淮王和南月王沾着亲,为南月王报仇的态度又很坚决,甚至不惜为此斩杀那些长澹人,扬言南月应对长澹开战,还趁机改了自己的姓氏,抛弃自己长澹皇族的身份。

    至此,南月人才终于相信,淮王是真选择了自己的母族,愿意为了母族抛弃长澹,也抛弃他在长澹的皇室身份。

    南月王生前没子嗣,死的时候,南月王妃肚子里倒是有一个,但才三个月大,还没显怀。

    李恕便教淮王抓住机会,用新姓氏做摄政,带南月大军北上,而那些南月大臣错觉淮王好拿捏,又与他们想法相合,便也由着淮王去干。

    “……说来也有趣,自从来到南月后,大哥因为恨你,已经对我言听计从,我也是真想帮他打回长澹,吞掉长澹的土地,替他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但我万万没想到你会御驾亲征,还派人烧了我们的粮草。”

    “为了保险起见,我故意隐瞒南月王死去的事实,想方设法不让消息传到你耳中,假装粮草充足,但你也瞧见了,我们这次来得匆忙,若想打赢你,就得尽快打进关内,所以才会急得去抓李长乐,急得想方设法阻止你往岭南派援军……你知道的,李长乐是我姐姐,我也不想杀她的,是她自己要死,可与我无关。”

    话至此顿住,饶有兴致看李熙的脸,仔细研究李熙脸上的每一丝反应,语气云淡风轻的,说过就算了,根本听不出当初他在设计杀死南月王时,是在南月又掀起了怎样的血雨腥风。

    “可是后来呢。”

    “当我发现粮草被烧,我就猜是你来了,跟你说句实在的,打仗这事我比不过你,手里的人才也没你多……我知道我会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起初我很讨厌你来,但是慢慢的,我又很开心你能来。”

    “起初我觉得不甘心,可我很快就想开了。我想顺妃娘娘当年要我做的事,不就是辅佐大哥当皇帝么?现在大哥已经是南月的摄政王,怎么不算是半个皇帝呢?至于吞并长澹,日后也可徐徐图之,所以比起再打仗,我还是更想快点把你抓来——你还记得我当初和你说过的话吗?我说我是认你这个弟弟的,但你怎么就不能乖点,你为什么非要和那阉人厮混在一起。”

    话落,李熙抿紧嘴唇,敏锐听出李恕向来都是一条直线似的语调里,突然多了点起伏。

    “六妹妹,想来你是很了解我这个人的,我带大哥闹这一遭,外面到底因此死了多少人,南月到底是胜是败,我根本不在乎,我这辈子都看不出血是什么颜色。”

    “但谁让大哥恨你入骨,我又觉得你有趣,所以就算让我回南月,我也得带上你。你放心——为了带你回去,我已想好了万全之策,今后不会有人来接你,你会如几年前一样,再次成为长澹的弃子,长澹很快便会忘记你的存在,另立新君的。”

    第215章 心病

    李恕要带他回南月, 而不是拿他当筹码,继续打这场仗——当李熙意识到这点时,浑身的血都凉了。

    眼前这人是个疯子, 实打实的疯子, 脑袋里到底想的什么, 完全不能以常理揣测。

    像是看出了李熙的惊惧, 李恕眉眼弯弯地笑, 甚至还好心提醒他, 说:“好了好了, 我不打趣你了,六弟。”

    “但你也不要想着逃, 因为我已在你身上种了比小金傀还珍贵的蛊,除非我死了,否则你都不能离开我太久, 你明白么?这样珍贵的蛊,我当初抓李长乐的时候, 都没舍得对她用。”

    李熙哪还顾得上反驳?他昨晚吸入了大量的迷药,这会才刚醒来不久, 又得噩耗,精神极度紧绷之下,头疼得就像戴了圈儿紧箍咒, 连只是把李恕对他的警告粗略想一遍,反应都很迟钝。

    真的很难受,不知是迷药残留的缘故,还是李恕口中那蛊虫在作祟, 李熙感到自己就快无法思考了。

    “你……你带我回去没好处。”

    一片昏沉中,李熙尝试抖擞精神, 慢吞吞地向李恕提建议,说:“南月人不是傻子,你要扶老大在南月掌权,就要想办法让老大打赢这场仗,否则等你们回去了,南月……南月人……”

    说不下去了,有那么一瞬间,李熙几乎想不起自己接下来想说的是什么。

    而李恕就只是很怜悯地瞧着他,一直等他面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方道:“你瞧,你总是这么聪明,死到临头了,竟然还在想法子说服我。”

    说着就从袖里摸出块形状奇怪的香料,当在李熙面前点燃了。

    因为只有一只手,李恕点香的动作很慢,少倾香味散开,李恕将这香托到李熙眼前,哄着李熙深深地吸上它一口,帮李熙醒脑子。

    “身体这么差,就不要再殚精竭虑地想着怎么对付我,当心想得太多,满身血肉都被虫子吃空了,变成一张干巴巴的皮。”李恕故意吓唬李熙,装作很凶地说,“喏,先凑合着提提神,不然那玩意就会在你睡着的时候,偷吃你的脑子。”

    李熙吓坏了,再也做不到喜怒不显。

    李恕这样子太吓人了,让人分不清他说的哪句话是真,哪句话又是假,更别提李熙现在还是这么糟糕的状态。

    “……你对我做了什么。”李熙问,脸色时青时白,因为听过太多有关南月蛊虫的传闻,甚至怀疑他这会头疼,是真有虫子在咬他的脑袋了。

    但李熙现在对于痛苦的感知和表现,却在极大程度上取悦了李恕,令李恕笑得更开心了。

    “骗你的,哪有什么会吃人脑子的蛊,你只是不小心吸入太多的迷香,才会觉得晕,现在这个就是解药了。”李恕乐呵呵地说,“放松些,你太紧张了,你是难得的试验材料,我可舍不得让你死,所以就算到了南月,我也会从大哥手里保下你,让你活很久。”

    李熙:“……”

    天,这听起来更恐怖了好不好。

    值得庆幸的是,李恕好歹没在迷药这方面骗他,闻了解药后,李熙的脑袋总算没刚刚那么疼了。

    然而下一刻,还不等李熙再开口,便听李恕收起熏香,紧接着又说道:

    “还有啊,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你省点力气吧,不要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

    “你想哄我拿你当人质,回去继续打仗,但你的坏主意太多了,我可不敢让你随随便便接触那些守城兵,让你有机会把我和大哥彻底杀死。更何况我方才也已与你说了,我根本就不在乎南月的输赢,也自有办法让那些南月人觉得满意,你逃不掉的。”

    办法也很简单,就是李熙。

    此次出征,南月虽然暂时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可却抓住了李熙。换言之,只要有李熙在南月活一天,长澹京都那边就算是为了做面子,也会投鼠忌器。

    况且现在那边做监国的人还是老三,是同李熙真有仇的一个。

    在李恕看来,仇恨这东西,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化解的,不信就瞧淮王吧,那曾经是个多优柔寡断的人,如今竟也在仇恨二字的浸染下,变得如此狠绝。

    是以李恕在得知李熙来了岭南的时候,就已想好了。多死点人有什么关系,横竖只要是能麻痹岭南将士,让他有机会把李熙抓过来,他便可以趁机向长澹京都传信,试探一下老三的态度,最好的结果,便是重复当年承乾帝对邵家军的处置,让老三与他联手灭掉岭南的活口,将岭南全部都交给南月,以此换得自己名正言顺的登基,好扶大厦之将倾——毕竟当年若非有李熙回去,老三也很可能做皇帝呢。

    退一万步说,就算老三是个直脑筋,讲究什么以大局为重,真愿意和李熙化干戈为玉帛,对那位子也没半点念想了。

    但老三无论是愿意安分守己的继续做监国,还是会被底下人推着往上走,无论他是出于道义,还是真念兄弟情,他都注定放不开手脚施展。

    至于此次出征,白白葬送在岭南的那些南月士兵,李恕可从没把他们当人看,反而只当他们是牛马一样的畜生,一串冰冷的数字罢了,就如当年白白死了的锦玉。

    能抓到李熙是大事,表面瞧着容易,实际到底费了多少周折,恐怕只有李恕自己知道了。是以李恕这会实在太高兴,他对着李熙,就像终于找到了能陪自己说话的人,也认定了李熙绝逃不出他的手掌心,都不必李熙再费心套他的话,便对李熙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半点没隐瞒。

    实际上,李恕这几年憋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找着李熙这么个能说话的人,当然会忍不住。

    因为李恕在淮王面前,得日夜戴面具。

    就说从前在长澹,淮王还没这么偏执时,李恕受淮王与淮王妃教导,要脾性温和,不能暴露自己嗜杀残忍的一面。

    后来就算到了南月,淮王也对长澹死心了,变得很听李恕的话,也架不住淮王这个牵挂太多的性子,总是认定了哪里,便将哪里真的当成自己家里看。

    淮王是真的会在意南月那些兵,因此在李熙带着粮草来了岭南后,李恕就算明知自己必败,也不敢同淮王说实话,只敢继续哄淮王攻城,让淮王相信他们会赢,然后再在弹尽粮绝之际,假装想到还能在撤军前把李熙抓了,勉强挽回损失。

    “……你回不去了,大哥知你狡猾,也想报他自己的仇,既然人已经抓到了,后续又能兵不血刃,便不会再属意拿你换岭南开门,而是会听我的话,带你回南月去,把你交给我处置。”

    这样说着,李恕便又笑了。

    就在前一阵子,为了取得卫琳琅和姚元靳的信任,李恕先前去攻城,故意放任南月人在他们二人面前成千上万的死去,仿佛打定主意要背水一战。

    然而等打到了最后,李恕撤军也很快,动作利落地没一丝留恋,就像终于撑不住了,急得连夜溃逃。

    只是虽然明面上撤了军,李恕和淮王,还有一支誓死效忠他们的小卫队,却是在把李熙捆出城后,才最后离开的。

    淮王庸碌软弱,李恕明明早就把什么都算计好了,却始终不对淮王说,偏要等到情势看起来最危急的时候,才假装急中生智,不给淮王任何考虑犹豫的时间。

    也正因如此,李恕虽然的确对淮王好,也的确愿意为淮王谋划,甚至已经对淮王依赖到了有些疯魔的地步,却始终不得在淮王面前做自己,始终不痛快。

    可在李熙面前就不一样了,不知怎么的,李恕觉得李熙有好多地方都与他很像,他们年纪相仿,对什么阴谋诡计都不避讳,分明更玩得来。

    更要紧的是,他好像很喜欢看李熙疼。

    不知是否错觉,李恕总觉着,李熙以往疼起来的时候,面上虽然也痛苦,却也隐隐夹杂着一丝莫名享受的期待,这和他从前见过的那些人都不同。

    是了,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李熙和他一样。李恕不禁想到,或许……或许在所有人都恐惧疼痛,厌恶疼痛的时候,也只有李熙,才是同他一样渴望疼痛降临的怪物。

    究竟该怎么去做一个正常人,李恕想不通,也做不到。淮王平日自认是他的兄长,对他关怀备至,却也无法对他的渴望感同身受,所以眼下就只有李熙,只有李熙才是补全他天生残疾的药,放眼天下芸芸众生,大家好像都是习惯性的把疼痛和死亡联系在一块儿,也就只有李熙能稍微理解他,明白他的心病,和他一样把这种痛苦视为“生”。

    疼痛啊,那该是多么美妙的感觉,那是活着的滋味。

    然而就在此刻,他终于如愿得到了这味药,也完成了顺妃对他的嘱托。接下来,他会把淮王一步步地托到最高,他今后有兄长,也有幼弟,他会活得更像一个正常人——比如更像他费尽心机,已经小心翼翼模仿了这么多年的淮王……

    再说有了李熙后,李熙看着这么耐折腾,和他从前的那些试验材料完全不同,一定不会才被他研究两天就死了,没准啊,还能帮他治好他身上这些怪病呢。

    第216章 记号

    正说得兴起时,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是淮王等不及来问了。

    “阿恕,快出来,不要和他待太久, 当心上他的当。”淮王在外冷冷地提醒道, “看见人还有气儿就成了, 若非你阻拦, 孤王真想将他拴在马屁股后面跑, 哪还会让他乘什么马车。”

    李熙听出了淮王的声音, 当即便想开口为自己分辨, 但李恕眼疾手快点他的穴道,让他又说不出话。

    李熙气得胃痛, 明明真凶就在眼前,却无从辩解,更没证据, 只能在无尽的愤怒中瞪大双眼,听李恕压低声警告他。

    “六弟, 不要再白费力气了,你的每句话在大哥听来都像狡辩, 大哥不会再信你。”李恕神色认真,一字一顿地教李熙,“听话些, 除非你已经不想再乘车,而是想被大哥的马拖行。”

    李熙闻言,侧首无声地张了张唇,以眼神问李恕:既然如此, 为什么害怕我说话?

    却听李恕只是混不在意地笑道:“好啦,你别这样看着我, 我不让你开口,只是不想让你在回南月的路上给我们找麻烦,你……你且安心待着,等到了南月,随便你怎么巧舌如簧,我都不会管。”

    李熙听罢,就在心里止不住的冷笑。

    听听,真是好大的笑话,等到了南月,他只剩空口白牙一张嘴,要什么没什么,又不能再哄淮王回长澹求证了,可不就是真真正正的百口莫辩,跳进河里也洗不清了?

    事情闹到这地步,李熙已经不想再说话了,他沉默地靠坐回去,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在心里暗暗想对策。

    另一边,李恕见他不再想着逃,就下了马车,喊阿兰进来照顾李熙,还把刚才提进来的灯也留给李熙,并没苛待他。

    只是前车之鉴太多,无论李恕现在对李熙的态度多么好,李熙都不可能再对前者放松警惕。

    逃……必须要尽快逃,南月比大沧还可怕,李恕抓他回去,为了治病,一定会想方设法吸净他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块肉,让他生不如死。

    可正如李恕方才所说,他身上有蛊,除非李恕死了,否则他一个人是没办法走太远的。

    ……会有人来救他吗?譬如玄鹄,譬如齐王的人,再譬如裴怀恩。

    记着当初离京时,裴怀恩曾与他约定要互通书信,还说如果超过三日收不到他的信,就会来找他。

    说句心里话。李熙想,他起初是真不想让裴怀恩来,毕竟裴怀恩如今孤身一人,无权无势,好不容易才得着机会活下去,何必还要犯险。

    然而现如今,等他这边真出事了,李熙却又有点拿不准自己的心思了,心说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立刻就见到裴怀恩,哪怕让他跟裴怀恩死一块,也比让他孤身去南月更好些。

    做俘虏太苦了,那是一种仿佛被所有人遗忘,活也是死,死也是活,一眼望不到头的孤寂,李熙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遍。

    ……也罢,还是尽快放弃这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靠自己想办法比较好,莫说裴怀恩势单力孤,想救也没办法,就算齐王最后没有放弃他,等齐王和玄鹄得着消息,他人都已经在南月王城了。

    但是话虽这样说,却也不能一点等人来救的准备都不做,还得双管齐下,尽全力做到万无一失才好。

    得想法子尽快下马车,李恕让他乘马车,还把马车两侧的窗子钉得这样死,一定不是因为可怜他,而是为了防止他在外面动手脚。好在眼下时候尚早,从李恕方才对他说的那些话里判断,距他离开岭南应该才过去一天,他得赶快出去看,如果李恕和淮王没跟南月大军在一起,而是走了小路,他就得想法子在路上做记号,认真记着路,免得到时跑不回来。

    这样想着,李熙转头看了眼坐在他身边的阿兰,唇线紧抿着,舌头尖儿却悄悄卷起来。

    虽然内力没了,力气小了,但杀招还在,身上有蛊怕什么?惯常藏在袖口的刀片被收走了,还有藏在齿间的,只要有机会,未必就杀不了人,再不济,若真不幸走到了绝路,还能拼个自我了断。

    李熙身旁,阿兰见李熙老半天没动静,心里也打鼓,忍不住转头瞄了李熙一眼又一眼,数次欲言又止。

    李恕对李熙这个得来不易的试验材料很看重,点名要活的。阿兰不敢让李熙的命在他手里出差错,因此比起看李熙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的,还是更喜欢看李熙多折腾——那样起码还有点活气儿。

    但是很快的,阿兰就意识到自己这想法有多天真了,因为他发现,李熙现在安静,其实只是在攒着力气和他作妖。

    李熙想出去,但他不说自己想出去,而是不停地指使阿兰出去。

    虽然不能说话,但李熙还会和阿兰使眼色,给阿兰写字,告诉阿兰自己饿了或渴了,没一会又要方便,把阿兰折腾的烦不胜烦,很快就臊眉搭眼地到外面躲清静去了,只在离开前看李熙写怕黑,把灯留了一盏给李熙。

    结果就是这盏灯留坏了,阿兰哪里知道李熙刚刚坐在那不吱声,是在心里悄悄计算着如果激怒淮王,自己到底会不会真的倒霉到被马拖。

    后来又支楞起来折腾人,则是觉得就算被拴在马屁股后面跟着跑,也比被困在这里强。

    所以李熙一不做二不休,咬了咬牙,不管自己还在车里,直接就把阿兰留给他照明的灯掀翻,放火把马车给点了,急得阿兰当时就冲进来抓他,然后和他一样被大火燎了胳膊,疼得呲牙咧嘴的。

    李熙放火闹事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淮王眼睁睁看着马车被烧坏,火光冲天,脸黑的像炭,若不是李恕阻拦,说还得拿他回南月交差去,恐怕立刻就冲上来杀人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此招虽险,却管用。经历这么一回后,李恕就算想把他关起来,也没地方可关了,只好让人押着他走,又因为他身体差,走两步就要歇,不然就气喘吁吁地好像要死了,最后不得不把他捆结实了扔马上,才勉强没有耽误赶路。

    就这么又过了十来天,一行人和南月大军分成两路,穿过陡峭的山崖,就快进入南月边境。

    这期间,他们后方一直没追兵,安静得仿佛一潭死水,想来就算有人发现了他的失踪,也沿南月大军撤退的方向追去了。

    等真进了南月,估计就是死路一条了。李熙对此心急如焚,也因心怀侥幸,试探着设计跑过几回,但后来发现李恕没骗他,如果李恕不死,他每次只要稍微走得远一些,就会因蛊虫发作,痛得浑身仿佛有火在烧,很快晕过去,然后被四处寻找他的南月士兵捡到,拖回去饿两顿。

    但要琢磨着先把李恕杀了呢,那也不现实,因为李恕虽然愿意亲近他,时不时就来找他说话,但淮王对他却很戒备,每次都不让李恕走太近。

    淮王死了妻儿,又在异乡,早就把李恕当成自己唯一的亲人看,对李恕护得紧,因着记恨他当年在朝堂上那次伶牙俐齿的落井下石,把他当洪水猛兽一样的防,不止懒得正眼瞧他,也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更不许他靠近。

    今日也是如此,淮王嫌他太麻烦,就在大家入夜休息时,命人蒙了他的眼睛,将他丢在一旁看守着。

    食物更是不可能给他的,淮王要他活着,但又把他饿得没力气,令他每天除了在马背上颠簸,就是昏昏欲睡。

    夜里很冷,李熙枕着硬石,听身边看着他的士兵沉默地嚼干粮,不觉舔了舔唇。

    十几天的奔波让他身心俱疲,浑身的骨头架子都快被颠散了,他跑不出去,但已经在所有力所能及的地方偷偷做记号,也不知是否有人能看见。

    想着想着,意识就又有些涣散了。人在极度疲惫的时候总会睡不醒,但今夜是最后的机会,李熙必须认真打起精神来,最好能趁李恕过会又来找他说话的时候,利落解决掉李恕和守在他身边的这几个士兵,然后迅速趁夜色往林子里钻,藏得隐蔽些,让淮王的人找不到他,才能得着机会逃。

    思及此,李熙使劲咬一下舌尖,让自己清醒些,他一边装睡,一边不动声色解着他手腕上的绳索,同时仔细注意着自己身边的动静。

    算算时辰,李恕很快就会给他送水来,然后跟他絮絮叨叨地说上好多话,有时是向他抱怨南月毒虫太多,样子又丑,有时是和他分享自己这些年过得有多无趣,让李熙到南月后一定陪他玩儿。

    至于到底玩儿什么,大约会是各种酷刑吧。

    手腕上的绳子很难解,李熙谨慎对待,既要把它弄开,又不能让身边的士兵看出什么端倪来。

    可是说来也怪,今夜好像和前些日子不一样,当李熙费了好大的劲把一切都准备好,也暗自蓄了力,打算拼死一搏时,李恕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来给他送水。

    再仔细侧耳听,突然发现身边一点动静都没了,连点活人的呼吸声都没有。

    第217章 幼子

    “……”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很轻。

    李熙被蒙了眼,看不见周围正发生什么事。他佯装睡着,呼吸又绵又浅, 蜷缩在破布衣裳里的每一寸肌肉却都紧绷着, 仿佛一只看似生病, 实则时刻都在警惕的兽。

    一步, 两步, 三步——少倾, 李熙听见刀刃切进皮肉的声音, 还有重物倒地的声音,总共有四声, 恰好对应看守他的四名南月士兵。

    来人俯下身,使力扳过李熙的脸。短暂的沉默中,李熙从这个人身上嗅到泥土的味道, 还有一点令他感到非常熟悉的甜味。

    方才应声倒下的四个人没动静,连声呼喊也无, 似乎是被来人偷袭,猝不及防地一刀毙命了。

    一瞬间, 心脏猛烈跳动起来,近乎荒谬的猜测涌上心头,李熙顾不上再装睡, 呼吸漏了半拍。

    是……是他吗?是裴怀恩吗?到底是裴怀恩真来了,还是自己在临死前做的一场梦?

    可裴怀恩怎么可能到这来?莫说光靠裴怀恩一个人,压根就找不到他,就算能找到, 裴怀恩又能以什么身份来?难道京都那边会对一个大活人的失踪无动于衷吗?

    所以事到如今,裴怀恩来了是送死, 多半要跟他死一块,即便有幸死里逃生,往后也会暴露。这样一想,李熙倒宁愿自己在做梦。

    但是很快的,李熙就没功夫瞎想了,因为来人忽然俯身,缠绵地吻住了他的唇。

    须臾滚烫气息扑面,李熙舌头底下还压着一片薄薄的刀,脑袋嗡的一下就炸了,心说这他妈是有病吧!都啥时候了还亲?做春梦也不该是这么个春法儿!

    但来人却不管这许多,也不放过他,只在和他点到为止地碰了碰嘴唇后,把手指往他嘴里伸,轻车熟路摸出他藏在口中的小刀片。

    然后在他还来不及开口抗议的间隙,又一把掐住他腮帮,恶狠狠地低头同他继续亲吻,把舌头也搅进他嘴里。

    有蛊毒的牵制,由于没想过李熙还能逃,淮王因为厌恶,总会把李熙扔到自己的视线之外,或是随便哪个偏僻的角落,这就导致即使看守李熙的士兵出了事,也不会立刻被发现。

    而来人似乎便是看准了这点,因为知道淮王的人暂时不会来,就变得越发肆无忌惮,变得偏偏要在这生死关头,将自己这段时间对李熙的浓烈思念,一股脑全化进眼前这个野蛮粗暴的亲吻里,以此来庆祝他们两个还能再活着见到。

    来人吻技好,没过一会,李熙虽然心里仍骂骂咧咧的,但已经被亲得有点喘不上气。挣扎推搡间,李熙唯恐淮王和老五的人会来,下手没轻没重,干脆使劲去掰来人的小手指,逼得来人松手。

    下一刻,李熙不再假装,他一下挣开捆在自己手腕上的绳索,又扯开蒙眼布条。

    入眼是一身黑衣,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还有一双漂亮到好似天上碎星的眼睛。李熙见状不由得倒吸气,嘴唇尚且湿淋淋的泛着水光,明明两个人刚才还举止亲密,此刻却忽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来人果然是裴怀恩,千里迢迢,跋山涉水。

    四目相对,裴怀恩看李熙这样,就故意打趣他,轻笑道:“怎么,没我在身边,你现在这么落魄了。”

    李熙整个人还有些晕,怔怔看着前方,没回答。

    不是……这不是梦。

    再环顾四周,发现守在他身边的四个士兵果真全都被割了喉,滚烫血水淌了一地,已经蔓延到他脚下了。

    有千言万语想说,但什么都说不出,李熙皱眉看裴怀恩身后,刹那的惊喜后,他变得又急又恼,甚至盖过了两个人骤然重逢的欢欣。

    裴怀恩背后为什么没有人,他是自己来的吗?这地方离南月很近,又是山间小路,如果是孤身来,莫说是救人,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算算时辰,巡逻的人很快就会到,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光杀这几个南月兵有屁用!

    来不及叙旧,李熙一把推开裴怀恩,脚底踉跄两下,弯腰捡起地上那些南月人的刀,眼神晦暗阴森,一言不发,已经开始在心里琢磨着怎么死战了。

    结果那裴怀恩偏还不识趣,紧紧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地和他说:“阿熙,你真是好聪明,被捆得这么严实还能留记号,若不是你那些记号——”

    李熙听得烦不胜烦,骤然转回身,朝裴怀恩高声骂道:“……但我那些记号不是留给你!你这人怎么死到临头还不正经!”

    话落,裴怀恩还是笑吟吟地瞧他,表情一点没变。

    裴怀恩现在的这张假脸很瘦,看着有种商人的精明,尤其当他眉眼弯弯笑起来时,总会给人一种自己已经被他算计了的错觉。

    李熙之前没见过裴怀恩用这张脸,被裴怀恩笑的心里发毛,不觉转过头。

    却听裴怀恩紧接着对他说:“这就奇怪了,不是给我留,还能是给谁留的呢。”

    “依着姚元靳和卫琳琅那性子,一定会沿南月大军撤退的方向追,走不进这山间小路。至于京都那边,现在除了我和玄鹄,可还没人知道你被俘的消息呢——所以阿熙,你就承认吧,就算把话说得再难听,你心里还是盼我来——因为你想我了。”

    李熙:“……”

    好嘴,现在发现也没那么想。

    气愤归气愤,李熙还是从裴怀恩满嘴跑马车的调侃里抓到重点,立刻说:“卫琳琅和姚家,把我被俘的消息压下了。”

    裴怀恩闻言便点头,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说:“是,他们两个很聪明,知道只要一天没听到淮王回到南月的消息,就还有希望,否则他俩的罪过就大了。”

    方才那些轻浮言,不过是用来哄着李熙,让李熙别再跟他那么苦大仇深的小手段,毕竟好不容易才找着人,他可不想跟李熙闹得好像九死一生了似的。

    但现在李熙的注意力又回到正事上,已经不再纠结他为何要来,也没功夫和他吵这些,他自然就也认真了,不再像刚才那么嬉皮笑脸的。

    一切闲话等回去续,现在最重要的是脱困。

    这样想着,裴怀恩也跟着李熙捡起一把刀,听李熙问他,“玄鹄现在哪里?他来了吗?”

    裴怀恩就说:“他没来,我暂时找不到能代替他的人,得留他本人在京中稳着,还要靠他替我打掩护,否则京中一次丢了两个人,其中还包括他,只要是稍微聪明点的,就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到时你不一定回得去。”

    李熙听罢有些失望,但很快就重新调整好情绪,轻声感叹道:“可惜了,我现在身中蛊毒,只要老五不死,我就不能走太远。换句话说,你现在想救我,就得想法子帮我杀老五,但他们人多,这事听起来有些难,如果有玄鹄在,我们的胜算就还能再多一分,否则……否则再往前就是南月边境,今夜不成功,便成仁,就算你没来,我原本也打算搏一搏。”

    只要先跑回去,把性命保住,事情就总有转机,至于此后该怎么对南月,怎么化解他和淮王之间的血仇,这恐怕只有大罗神仙才知道,反正他想不到。

    正出神时,没料裴怀恩突然往前走了两步,贴在他身后,伸手用力把他抱了个满怀。

    “……阿熙,放松些,不要害怕。”像是看出了李熙的草木皆兵,裴怀恩出声安抚他,下巴抵着他的肩膀,温声说:“玄鹄虽然没来,但我可从没说过,我是一个人来这儿的。”

    适才藏在林间的时候,裴怀恩看李熙身边守卫不多,也没什么人管,就知道李熙身上大约有猫腻,惹得南月人不怕他真逃了。

    但事到如今,光杀一个老五有什么用?难道等回京后,还能让长澹和南月继续打仗吗?那要打到什么猴年马月去?

    但李熙这会太想不开,显然没把裴怀恩的软语安慰当真,闻言只随意拍了拍裴怀恩的手,侧首对他笑道:“好了,不要再宽慰我了,你区区一个员外郎,身边还能有什么人?有说这些闲话的功夫,还是赶快帮我想想怎么杀老五。”

    顿了顿,语气越发冰冷。

    “不然你以为他们为何不派很多人看着我?他们是在等我逃,是想看我垂死挣扎却不得解脱的模样,这样的把戏,我先前已经见识过好几次,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裴怀恩出言打断。

    “……但你这次不会再失败,我真带了人来,你不要怕。”裴怀恩紧紧攥住李熙的手,无比认真道,“我是为了尽快找到你,才要轻装简行,孤身赶来,路上已经跑死了好几匹马。所以阿熙,你听我的话,别去和他们硬碰硬,先和我躲起来,等到天一亮,我们就有救了,你知道我总会给自己留后手。”

    李熙诧异极了,没忍住瞪大眼,倏地回头道:“你哪来的人?裴怀恩!裴怀恩!你手里到底还有多少人?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裴怀恩听罢却只说:“阿熙,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等我们脱了困,我再一五一十地同你讲好不好?我……我并非哄你开心,我是真有赢过他们的把握,但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只有虽然我们人不多,却一定管用,因为我已喊他们带了人证来,天亮就能到。”

    “阿熙,你知道吗?多亏我消息灵通,及时查到淮王的小儿子李庆,其实还没死,所以只要你先跟我走,只要我们能坚持到天亮,那些跟在淮王身边的人,就全都是我们的帮手了。”

    第218章 真相

    原来自李熙南下后, 裴怀恩在京都也没闲着。

    起初是因为有了文道的唠叨,让裴怀恩意外发现厉戎总缺钱。

    坦白地讲,在不认得文道时, 裴怀恩对钱没概念, 每天都过得大手大脚, 钱花没了还能去问李熙要, 至于一个人正经过日子该用什么数儿, 他一向算不清。

    可自从与文道这个算盘精相熟后, 裴怀恩才知道, 原来厉戎这些年做的是肥差,手头上压根就不该这么拮据。

    但厉戎平时都把钱花在了哪儿呢, 裴怀恩猜不着。

    最后还是人家文道够精明,看出厉戎这人不在意穿衣饮食,平日往来好友也不多, 若认真算下来,每个月都会有一大半的花销不知道落在哪。

    文道看厉戎人不错, 唯恐厉戎受骗,或是在私底下沾了赌, 便悄悄派人查,结果查到厉戎在京郊有住所,不仅养外室, 还和外室生了个儿子。

    原本事情查到了这,就该到此为止,毕竟他们这些当官的娶妻纳妾养外室,在京都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左不过就是厉戎养的这个比寻常外室更费钱些,藏得也更深些罢了, 没准人家姑娘以前是在哪个楼子里做花魁,就喜欢撒钱玩儿呢。

    可有些事就算文道刚进京不清楚,裴怀恩却清楚呀。裴怀恩从前纸醉金迷的,对那些富贵人家爱玩儿的小花样都门清,知道就凭厉戎的本事和性情,是绝养不起那样一位红粉骷髅的——再说那些打小就混在楼子里,被当成名妓瘦马养着的女人,就连老得都比寻常人更快,又有几个能和普通女人一样,若无其事地给厉戎生出孩子来呢?

    另外说句不好听的,其实在这京都中,好多人之所以愿意花钱养女人,养男人,除了最基本的满足需求,见色起意外,多半都是为了炫耀。

    换句话言之,即便是这世上再有名的美人,于他们那些位高权重的官老爷而言,充其量也就是些和金银玉石,古董字画等同的小玩意,只能成为他们闲时结伴取乐的消遣,或是平日里互相赠送的精美礼物。

    那么依着这个逻辑,若那厉戎真得了位貌若天仙,挥金如土,能引得万人空巷的大美人,就该摆宴庆贺。再不济,厉戎也会趁三两好友去他家做客的时候,喊美人出来为好友跳支舞,唱个曲儿什么的,让好友也跟着他长长眼。

    可反观厉戎又是怎么做的呢?他不仅不叫人看,还偷偷把人藏起来,费心藏得那样深,仿佛生怕被谁发现了似的。

    诚然,不排除厉戎有可能是个直性情,就像玄鹄说什么也要和小桃红好一样,死活认准了那女人,不想把那女人带出来给别人瞧。可若真是如此,想那厉戎爹娘早死,又没人拦着,就该娶那女人为妻啊。

    结果现在是怎样?既不把人带出来,又不给人名分,两个人平时甚至都不住一起。既然没有用,除非厉戎是傻了,否则裴怀恩实在想不出,厉戎究竟为何要花钱给自己请这么个祖宗回来。

    也是因此,当文道随口把厉戎这事,当成乐子说给裴怀恩听时,裴怀恩却暗自上了心,虽然表面没表示,却在听完之后,立刻就开始通过自己才建立起来的情报网,偷偷继续往下查,还因为怕自己人手不够多,没忘喊玄鹄帮他一起查。

    也是赶巧了,原本因为两国交战,裴怀恩误以为那女人是内鬼,或是南月奸细,连带着对厉戎也生出偏见来,有好几次和玄鹄谈事情,都刻意避着厉戎,只等厉戎真正暴露的那天。

    然而谁能想到,过了没几天,厉戎养在外面那女人果真被查出了点问题,身份却和他先前预料的不一样。

    经过反复确认,裴怀恩惊讶地发现,原来这女人就是当年在淮王府上伺候过,平平无奇的一个小丫鬟。

    事情还要从很久前说起,那会承乾帝还没死。

    记着那时李恕狗急跳墙,为了嫁祸他,就用小金傀控制他屠了淮王府,事后他万般悔恨,曾数次找来当时负责善后的厉戎问,想要找到活口。

    可是殊不知,他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询问,落在厉戎眼里,就成了想斩草除根的意思。

    那时承乾帝病重,李熙和几个兄弟还在争,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厉戎看出裴怀恩和李熙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点摸不准李熙的态度。可他为了谁都不得罪,也为了给自己留后路,便学着两头下注,一边悄悄想法子放了两个重伤的,一边又故意跑来和李熙说,淮王府这次是真死绝了,人数和名册都对得上,绝不可能有活口。

    为了不被连累,厉戎小心翼翼地做了假名册和假尸身,做得很逼真,谁也没有怀疑到他。

    等把这一切都处理妥当,厉戎又替那两人寻了个好住处,让她们先对外以母子相称,暂时隐藏起来。

    本来么,按照厉戎原本的打算,他想他只要能把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静心等到尘埃落定,假如最后是李熙赢了,他再回去补刀,假如最后是淮王赢了,他就把人放出来,用李庆的命向淮王邀功,横竖两边都不会亏待他,他就可以继续做他的侍卫长。

    可谁知夜长梦多,那女子为了活命,竟真勾的厉戎对她动了心,还把当初淮王府被屠时的种种蹊跷也告知了厉戎,引得厉戎也一度怀疑李熙或许真对淮王没杀心,不觉陷入两难,差点就带她们两个出来露脸了。

    但……老话讲人算不如天算,本来当厉戎看见李熙想法子料理了裴怀恩,又对齐王和寿王多宽仁,没怎么为难他们兄弟二人后,已经有些信了那女子的话,觉着李熙一定会宽恕自己的侄儿。

    然而紧接着,厉戎就从玄鹄突如其来的忙碌中,发觉淮王和李恕都活着,并且李熙还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厉戎哪里能把李家几个兄弟间的弯绕和争斗弄明白,他只觉得自己受骗,再也不敢轻易放人出来了。

    可若叫他亲手杀了自己的枕边人,他又舍不得。事情闹到最后,他就只好同那女子打商量,让她悄悄把李庆处理掉。

    未料那女子也是个忠仆,虽然表面答应得紧,实际却只狠狠砸了李庆的头,又教李庆装傻,并借此说服厉戎放过李庆这娃娃,从此只把李庆当个傻子养着就行了,不要再造杀孽。

    除此之外,那女子还以精打细算为由,提出要帮厉戎管账本,每个月都问厉戎要大量的钱,以便在厉戎反悔后,随时都能带着李庆逃跑——因为她谁也不信。

    总之事就是这么个事,因着厉戎的一时心软,淮王血脉得以保存,但也因为李熙后来对淮王发出的格杀令,那女子唯恐李庆被杀,觉得就算真是老五在挑拨离间,李熙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不欲李庆再陷入其中,反而满心只想着把李庆平安养大,哪怕只做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也很好。

    话又说回来,这消息藏得实在太深了,起初玄鹄刚把人找到的时候,几乎不敢信,而且厉戎也不认。

    最后还是靠裴怀恩跑过来和厉戎说,眼下李熙有难,据传南月那边领兵的就是淮王,而淮王现在之所以和李熙闹得这样不死不休,就是因为当年那惨案,所以这样一看,厉戎愿意点头留下淮王的孩子,其实是有功啊。

    裴怀恩还以容祁的身份,假借酒后失言,就说是玄鹄告诉他的,当年李熙确实没对淮王动杀心,如今能和淮王闹得这么难看,则全是阴差阳错。

    裴怀恩劝厉戎抓住这机会,尽快说服那女子带李庆出面作证,千万不要想不开,一味纵容那女子胡闹,以免误大事。

    也是在派人调查这些旧事的过程中,李熙本该按约定写给裴怀恩的信,第一次断了。

    书信中断,代表李熙遇险了,裴怀恩根本等不及,当即便与玄鹄商议,以自己要闭门养病做借口,快马加鞭南下。

    而那女子则在厉戎的劝说下,渐渐相信只要她愿意作证,李熙便不会再为难李庆,也被人护送着一路南下,只是难免要比裴怀恩走得慢些,暂时还没走到。

    但这件事现在说起来太麻烦,裴怀恩这些天来辛苦奔波,其中到底受了多少罪,费了多少功夫才找到李熙,这些都可以暂且抛开不提。裴怀恩如今见着李熙,连自己在路上是如何的担惊受怕都来不及说,只管对李熙长话短说地解释道:

    “好阿熙,你知道有些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俗话说冤家宜结不宜解,光杀一个李恕没用。你能在路上做记号,我就也能做,等天亮后我们的人就来了,到时我们兵分两路,调虎离山,把李恕引出来抓你,再让那女子直接带李庆溜进去见淮王,同他仔细说明当年的前因后果。”

    顿了顿,又再斟酌着低声道:

    “等到了那时,若淮王信了我们,愿意和我们一块对付李恕,那便是皆大欢喜,但若他不信,李庆和那女子的命,也可成为我们的一招后手,庇护我们回长澹。”

    第219章 蛮夷

    左右都没办法了, 李熙当机立断,挑了兵器,立刻就跟裴怀恩走。

    此刻离天亮还早, 林中环境又恶劣, 四处躲藏的时候, 李熙身上的蛊毒又发作过几回, 但因为有裴怀恩在, 皆被裴怀恩以内劲暂时压制住, 方才保持清醒。

    有帮手总比独自逃命容易多了, 由于裴怀恩的刻意引导,李恕起初没想到李熙身边还有人, 有好几次都以为自己就快找着李熙了,结果却都无功而返。

    眼看着跟在身边儿的兵越来越少,路却越走越远, 在被裴怀恩带着李熙接连戏耍过几回后,李恕踌躇不前, 眼睁睁瞧着东边已经翻起点鱼肚白,本能不敢再往林子深处去。

    不对劲儿, 按理说,李熙现在合该一步也走不动了才是,怎么还能这么不快不慢地吊着他, 让他错觉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就能追得上?

    李恕的功夫不高,他能走到今日,靠的是头脑, 因此身边总有几个能打的护着他。

    可找李熙这事不一样,李恕先前因为对阿兰种在李熙身上的蛊太自信, 从没想过李熙能逃,为了找乐子,李恕每回都是只带几个机灵的出来,猫抓耗子似的慢慢玩儿——谁知今晚却找不着了。

    常言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恕思来想去,觉着李熙这是在算计他,是想把他引到林子深处去,然后一举杀掉,所以再不敢往前走,气的一直在跺脚骂阿兰,责怪阿兰把那蛊说得太邪乎,害他现在对李熙一点防备都没有,白白让人跑了。

    ……所以说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李恕和李熙是对亲兄弟,俩人缺德都缺一块儿去了。毫不客气地说,李恕现在害怕的,也恰好正是李熙打算去做的。

    实际上,兄弟两个相处这么些天,李熙此刻可比裴怀恩更了解李恕,也知道李恕难对付。考虑到裴怀恩的大半内劲都用来给他压蛊毒了,恐怕不能正面打过跟在李恕身边的阿兰,李熙再三斟酌,觉得还是不得不提前做好最坏的打算,即淮王没有被说服,反而还彻底控制住了裴怀恩带来的人。

    是以李熙才教裴怀恩一步步地钓着李恕,想趁李恕气急败坏,把身边所有人都支出去找他的时候,干脆找机会要了李恕的命。

    李熙原本是想着,只要李恕死了,后续就算淮王还是不肯放过他,他身上没了牵制,也能跑的更快点。

    可谁能想到李恕的戒备心也这么重,明明只差一点就能走进裴怀恩为他设好的圈套了,李恕却不再往前走了。

    不仅不再往前走,李恕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前方不远处有山洞,像是一条绝路。

    在确定李熙就藏在这山洞里后,李恕来回踱步,最终强忍着没去咬这个饵,反而命人在洞口点火,打算用烟慢悠悠地往山洞里熏,而不是像往常一样,迫不及待跑进去炫耀自己的胜利。

    但是这可就苦了藏在山洞里的裴怀恩和李熙。眼看着浓烟一股股地往里钻,两个人面面相窥地掩住口鼻,心里都在骂娘。

    陷阱……白做了,明明就只差一点儿。李恕这人也真是的,怎么夜里莽了一路,身边儿跟着的兵也死了好几个,非得在临门一脚又警惕起来,真是白瞎他俩费心拱了一夜的火,若换成旁人,这会恐怕早气的往里冲了。

    但是说再多也没用,随着山洞里的烟越来越多,裴怀恩被呛的直咳嗽,已经有点藏不住了。

    “……咳,咳咳,阿熙,我看你压根就不是什么长澹祸星,而是我的祸星。”没过一会,裴怀恩眼眶就被呛红了,他转头哭笑不得地打趣李熙,小声说,“想我从前是多么风光,自从跟了你,这日子真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了,现如今什么魑魅魍魉都敢往我头上踩,把我往绝路上逼。”

    李熙比裴怀恩咳嗦的还厉害,闻言只虚弱道:“我适才见李恕追我们,咳咳,一路也、也没忘给淮王报信,但这都什么时辰了,淮王怎么还不来,你那人马究竟、究竟走到哪去了。”

    裴怀恩被问得哑巴了一下,正要再分辨,但守在洞口的李恕似是听见了他二人的咳嗽声,当即狐疑地皱眉,举火把探头往里看,脚下却依然坚持着不愿再往前迈一步。

    “……咦?怎么听着还有个人啊,是谁在里面?到底是谁胆大包天,敢在此处坏我的事?”

    李恕扬声问,过于平板的语调回荡在山洞里,有点恶鬼索命的味道。

    “六弟,六弟——六弟你在哪呢?”李恕朝洞里喊,声音很凉,带着一点隐隐约约的空洞,“六弟,我都看见你了,你快出来吧,难道你真甘心死在这里吗?听话,只要你跟我回南月,我会给你活路……毕竟你我可是血脉相连的一对儿兄弟呢。”

    “……”

    好呛,真受不了了。

    两方对持之下,时间仿佛慢得停滞了,偏偏李熙身上的蛊毒又发作,裴怀恩的内劲却所剩不多,两个人没办法,只好被逼着现身,让李恕没事儿别再催李熙身上的蛊。

    算算时辰,想来不论护送李庆的那些人马是否成事,淮王都已经在往这边赶,只不知接下来迎接他们的,究竟是一线生机,还是比现在更难的绝境。

    ……真可惜没能把李恕给杀了,哪怕是让李恕受点伤也好,这样他们的胜算就会更大些。

    另一边,心里盘算的功夫,当李熙和裴怀恩前脚刚走出山洞,李恕后脚让人灭了火,扭头看见跟在李熙身旁的裴怀恩,不禁眼前一亮。

    “……呀,原来我方才没听错,六弟真有帮手,难怪能摸黑杀我那么多人呢。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人是谁啊,我单知道六弟本事大,却不想他竟能在如此偏僻的地方,也找着像你这样好用的帮手呢。”

    因着裴怀恩脸上的易容,李恕似乎没能立刻认出他。四目相对,李恕面露疑惑地歪头打量裴怀恩,眼里难得露出好奇的神色。

    虽然内劲暂时枯竭,但习武之人总归和普通人不一样。李恕看着看着,心里就被引起了点兴趣,估摸也是料定李熙过了今天就再跑不掉了,昨夜种种不过是垂死挣扎,李恕眼里带笑,并没急着让人把李熙和裴怀恩抓起来,反而还饶有兴趣地围着他俩转了两圈,眼睛睁得圆圆的,心里不知是在琢磨些什么。

    但仔细想想,也许这世上任何一点简单的喜怒哀乐,或是一点突如其来的好奇心,对于李恕来说,都是比蜜糖还甜的东西,引得他忍不住去品尝更多吧。

    “……”

    天越发亮了,气氛一时有些僵,李恕来来回回地在裴怀恩和李熙面前走,看裴怀恩下意识将李熙护在身后,余光瞥见裴怀恩骨节分明的漂亮手指,沉默很久,而后就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倏地笑出声来。

    “……是了,是了,我早该想到的,厉鬼哪有那么容易就烟消云散,六弟他当年费尽心机帮你家,你总得报恩不是?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千里迢迢的来救他?”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李恕自言自语着,突然伸手去抓裴怀恩的脸。他在裴怀恩脸上抓出两道极深却不见血的伤口,然后一把掀开这张假面皮——动作快得就连裴怀恩都没来得及躲。

    李恕的眼神很厉,手劲也大,他想扯烂裴怀恩的脸皮,看清藏在这副陌生面容后面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骨架子,当然最后他也如愿了,他果真看见了裴怀恩的本来面目,激动得直拍手。

    “假的!果然是假的!裴怀恩!裴怀恩!你果然还没死!早就听闻这世上有人会易容!没想今儿就让我瞧见真的了!这可真是……这脸皮做得可真是精妙,看着活脱脱就是一张真人皮,简直是宝物!”

    裴怀恩猝不及防被撕了脸,面上戒备更甚,却苦于内劲一时聚不起来,只得按兵不动,实际已经在心里骂了无数遍的娘。

    呸,这都什么时候了,该来的怎么还不来?真是一群办事拖拉的废物,从前也没仔细训练过,匆匆忙忙就带出来了,结果害他陷入今日这样的险局,若换在从前……若是从前,十七一定能把事情都办得漂亮,从不用他忧心。

    想着想着就更着急了,又因为身后李熙状态不大好,已经被蛊虫折磨得有点意识不清,裴怀恩怒极反笑,再顾不上什么自身安危,索性趁李恕还在低头研究他那张破面皮的空当,抽刀就往李恕身上砍。

    ……也罢,既然救兵迟迟不到,退无可退,就只需一刀!

    电光火石间,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阿兰眼疾手快地拔剑拦他,看出他内劲不济,使力将他震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堪堪被才清醒过来的李熙扶住。

    裴怀恩这一刀砍得急,把李恕和阿兰都吓了一跳,反倒让他们都姑且忘记催李熙身上的蛊,让李熙得着片刻喘息。

    但大惊之后就是大怒,少顷,李恕才像是慢半拍地反应了过来,他低头看着自己胸膛那伤口,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就被裴怀恩给杀了,面上有一瞬间的狰狞。

    多亏阿兰出手及时,那伤口不算深,李恕不敢置信地随手摸了把,只摸到一手黏腻的血水,在他眼里黑漆漆的,就像一摊洗不干净的墨汁。

    “……阿兰!阿兰!”李恕这下真生气了,他抬手指着裴怀恩,低声吼道,“杀了他!他又不能治我的病!我不跟他玩儿了!我要他立刻就烟消云散!!!”

    说时迟那时快,阿兰对李恕言听计从,立刻就再举刀。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恕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裴怀恩循声抬头,还没看清人,就听见淮王对李恕怒不可遏的一声喝斥。

    是……是救兵!他们带着李庆把事情办成了!是淮王带人来了!

    李熙身上那蛊虫厉害,裴怀恩昨晚靠内劲帮他撑了一夜,又要小心提防着,不敢被李恕真抓到,此刻已然有些虚脱,在李熙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昨夜骗李熙有把握,其实只是在安慰李熙,让李熙不要怕。但是实际上,裴怀恩在来时也没想到李熙会中蛊,原本打的就是能谈则谈,不能谈就跑的主意,谁知却被一只小小的蛊虫绊在这儿,让他既没机会潜进军营杀母蛊,又没办法真脱身,只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李庆和那女子的身上,直到此时才松了口气。

    但是与之相对的,骤然见到淮王的李恕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灭口的命令被打断,李恕转身见着淮王,先是很欣喜,欣喜得差点就要迎上去,但当他再一扭头,看清跟在淮王身旁的李庆时,面上却又一僵。

    淮王带了好多人来,他和李恕一样,眼尖瞧着站在李熙身旁的裴怀恩,又看见李恕胸口那伤,本能就想上前扶,却被李庆一把拽住。

    事情做到这份上,李恕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猜出是怎么回事儿了,他蓦地转头看向裴怀恩,眼中淬毒一样。

    “……你耍我!你竟敢耍我!”李恕怒火攻心,讲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是你救下了李庆那崽……”

    话至此又顿住,彷徨不安地再看向淮王,却见淮王神色复杂,眼中只剩下深深的失望和恐惧。

    其实原本对于李庆和那女子的话,淮王是将信将疑的,他这几年和李恕相依为命,亲眼看到李恕平日是如何的帮他护他,而李庆却跟他太久没见了,更别提还是裴怀恩派人送来的。

    事到如今,淮王早就没心思再想裴怀恩为何会死而复生,他想找李恕问清楚,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恕便如此表现,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

    沉默,落针可闻。

    是在过了好久之后,淮王身形摇晃,方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出言问:“阿恕,庆儿昨晚同孤王说,他当年在晕倒前,曾听到你和老六在说话,你……你对此可有什么想辩驳。”

    虽是疑问,语气却平缓,因为心里早有了答案。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淮王那边话音未落,李恕却笑了。

    淮王平时待李恕好,从没怀疑过他,李恕从前做错事,每每梦到淮王知道了真相,都会吓得惊醒。可谁知此一时彼一时,就连李恕自己也没想到,原来当这天真的来临,他竟只有无尽的畅快。

    终于……终于暴露了,他背在身上的包袱,终于能卸下了。

    他在淮王面前装的太久了,他累了,他就快被淮王每天教给他的那些规矩仁义逼疯了,否则他也不会对掳走李熙有这么大执念,就因为李熙能陪他说话!

    连半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迎着淮王怒意滔天的注视,李恕懒得再管身后那两人,只让卫兵将裴怀恩和李熙抓了,然后坦然认了。

    “大哥,知道的事情多了,会很辛苦的,妻妾孩儿都可以再有,他们只是累赘。”李恕察觉不到自己胸前的伤有多重,他迈步向前,迎着淮王说,“我……我也并非是有意瞒你,我怕你伤心。”

    淮王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李恕,他养了李恕二十几年,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看清李恕是什么样的性情。

    但李恕却不肯停,也不认错,只抬手指着淮王身后的李庆,很认真地对淮王道:“况且大哥,我不认为自己有错,这是顺娘娘教我的,她说你总有一天要做这天下的主人,她说……她说成大事者不吝牺牲,只要是为了你,什么都能牺牲。”

    淮王听到了这,终于觉得受不了了,忍不住朝李恕破口大骂,“够了!我母妃不是这样的……”

    李恕皱眉打断他,用比他更大的声音说:“那是因为她把你教得太好了!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就是这样教我的!这么多年来,天知道我已经为你们母子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李琢,你就是个废物,如果没有我,你以为你能走得到今天,你以为你能——”

    越说声音就越大,把淮王听得双目赤红,也不顾形象地同他争辩道:“但我不要这些!我要我的妻儿和母亲!我要那个会问我要核桃吃,虽然有些狡猾,但很懂事的弟弟!”

    淮王怒声咆哮,一边骂,一边把拳头攥得咯吱响,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李恕!你到底明不明白!这些年我待你不薄,我教你读书识字,送你金银古董,我在心里将你当成同妻儿母亲一样重要的人,你们……你们都是我的至亲,至亲永远不会是累赘!”

    李恕闻言愣住一下,但很快又冷笑。

    “……但那都是假的,顺娘娘从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人,我也不爱吃核桃。大哥,横竖事已至此,你如果有脑子,就该知道自己已经再也回不去长澹,就该知道谁才是你的敌人,你别忘了他们都曾想杀你,只有我在保你,也只有我才不会背叛你,你已走投无路,只能依靠我!”

    淮王悲痛难当,见李恕到了这时还没悔意,恼怒之下,竟一把抽出身旁士兵的刀,猛的向李恕砍来,结果却因不善武功,刀还没挥到李恕面前,就被阿兰出手伤到了手腕,狼狈后退几步。

    “勿伤我主……”阿兰出言道,然而还不等他把话说完,身后忽有一阵瘆人的凉意袭来。

    好痛……!

    阿兰惊疑不定的回头,却见竟是李恕一刀把他刺穿,正站在他身后冰凉凉地笑。

    这变故发生的太快,以至在场所有人都还没看清,直到往前倒下的瞬间,阿兰都惊恐地大睁着眼,没有瞑目。

    但反观李恕,却是一脸混不在意地把刀从阿兰身上抽出,再抬头看向淮王时,眼里忽然迸发出如火焰般灼人的光彩。

    “大哥,你要杀我,原来你也没有那么窝囊嘛。”

    李恕边这样说着,边继续往前走,几乎浑身都沾着血。

    “对,就是这样,你要做这天下的主人,你得学会毫无心理负担的杀人。说起来,你好像还从没真心想杀过一个人,就连那日在南月朝堂上杀掉的两个长澹人,也是我在逼你……所以大哥,除了从前被你误会的裴怀恩和老六之外,我是你第一个想亲手杀掉的人吗?”

    淮王被吓坏了,明明站在自己身边的人更多,却不住往后退。

    却听李恕继续咄咄逼人地问他,“大哥,说话呀,我是你第一个想亲手杀掉的人吗?”

    “但我有什么错,我只是遵从了顺娘娘的教导,我只是想替你争,有些事,虽然你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你想要。”

    “杀了我,杀了我之后,你就能变得同我和顺娘娘一样,你就可以靠自己去争。大哥,我知道阿兰不服你,我已替你把他杀了,你总得学会直面自己的欲望,你……”

    说不下去了,李恕怔怔低头,看淮王忍无可忍,就像他方才一刀刺穿阿兰那样,也一刀刺穿了他,将他狠狠钉在身后的树上。

    淮王握刀的手还在抖,李恕又伸手摸伤口,开始大口大口的往外吐血。

    “……哥,你竟真下得去手杀我,你明明说过只有我才是你最亲的人,可你现在有了别的亲人,你就要杀我。”

    “连你、连你也觉得我错了,你……你觉得我是怪物吗?但这明明是你母亲教我的,我没有母亲,我以为这天底下的母亲,没有不想对儿子好的,我以为我这样做,你总有一天能明白我的苦心……我以为你会高兴的,顺娘娘说,只要让你做上皇帝,你就会高兴的。”

    气息越来越弱了,虽然没有痛觉,但失血过多也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哥,你后悔养我了吗。”

    要死了,玩脱了,事情再没什么能商量的余地了。彻底失去意识前,李恕大口喘息,想要努力看清淮王握刀杀他的那只手。

    “哥……不知怎么的,我这病好像被你治好了,我好像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了。”

    “我、我为你做这些事,我不后悔,但你要杀我,你果真下得了手杀我,我……我真替你高兴,可我也真好疼啊,我的心好疼啊,你现在有了庆儿,就再不会把我当成你最亲的人了。”

    “哥,我好疼啊,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好不好?我不想死,我的心好疼啊,我再也不想治病了,疼……疼……原来会疼是这么难过的一件事,我、我没错,我不想……”

    “……”

    在李恕一声声卑微至极的哀求中,淮王连滚带爬地往后,躲得离李恕越来越远。

    李庆流着泪来扶他,早就泣不成声-

    不远处,裴怀恩已恢复了些力气,他趁机解决掉奉命控制住他和李熙的那些人,抬头见到淮王的样子,一时也被眼前发生的事震撼到,有些拿不准是否该上前。

    该逃吗,还是该趁机把一切都说清。

    正犹豫着,却听淮王在那边低低的吼了一声,倾尽全力发泄后,竟还愿意主动喊他和李熙走过去说话。

    李恕咽气了,死后也没闭上眼,依然直直望着淮王后退的方向。

    托李恕生前消息灵通的福,淮王对李熙当年判裴怀恩死刑那事也有耳闻,但他现在身心俱疲,已经没力气再去问裴怀恩这旧事。

    李恕方才说得不错,淮王一生很少杀人,浓烈的血腥味让他作呕。

    又是沉默,谁也没有先开口,李熙蛊毒已解,浑身轻松,低头望向淮王的目光中,既有一点戒备,又有好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最后还是靠淮王先张嘴。淮王经过此事,像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嗫嚅着努力好几次,才成功从喉咙里发出一点极干涩的声音,垂眼问裴怀恩,说:“当年……真是我母亲害了你家么。”

    裴怀恩不知如何回答,就只好点头。

    “……李恕没有骗你。”裴怀恩说,“你母亲是个极恶毒的女人,你父也不逞多让。”

    顿了顿,神情十分哀伤。

    “但是你……你倒还算个好人,你从前虽然瞧不上我,但并没像李征那样欺辱我,也没像老三老四那样和我作对,淮王妃待我还不错,愿意将我当成一个人看,我却在阴差阳错之下害得你妻离子散,也失手杀了她,甚至直到昨晚,我还在想用你儿子的命要挟你,逼你倒戈于我。”

    说着,竟也跟着唏嘘的叹气。

    “我……我认错,就算是受了控制,但的确是我杀的人,淮王妃是个善良温柔的女人,我于她有愧。”

    “但是李琢,就算我求你,若换在从前,我一定愿意赔你这条命,但我现在舍不得死,我……”

    李熙见状,就也连忙跟着说:“大皇兄,我也认错,我承认我曾对你起过杀心,但那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太害怕,我怕你和李恕走得太亲近,会跑来害我。但、但人死不能复生……”

    淮王挥手打断了他们,目光越过他们,看向他们身后那棵树。

    那树上钉着李恕。

    “裴怀恩,我适才见老五从你身边走,你扭头看他的动作很大,像是看不见,你……你眼睛怎么了。”淮王问。

    裴怀恩闻言一愣,继而苦笑道:“如你所见,我已瞎了一只眼。我从前杀过太多的人,这是我的报应。”

    淮王又把眼珠转回来,目不转睛地看他。

    “哦,是了,你也有报应,你瞎了眼,又注定这辈子都绝后。”淮王说,“裴怀恩,我母亲害你全家死绝,但你也害得我家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你瞧,我们原来都有报应的。”

    裴怀恩没回答,李熙想扶他起来,但扶不动。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淮王实在是累了。他忽然低头叹气,然后抬手摘掉自己的发冠。

    南月人不束发,自从淮王和李恕到了南月后,就连李恕都入乡随俗,散了头发,平时只戴一条细细的抹额做装饰,俨然已是个十足十的小南蛮了,唯独淮王还早起戴发冠,每天都认真把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你们大约不知道,老五方才说的,其实也没错。”

    “我自幼身份尴尬,又是长子。我这个人性子平,没有老二勇武,也没有老三周到,更比不过老六你的机灵与狠心,但我也是个人,我其实也想要——权力是个多好的东西,有谁会不想要呢。”

    淮王说到此处,用衣袖缓缓擦他手中的刀。

    “我……我不是废物,我也有我的长处,我不是不想要,只是不敢争,因为我记得母亲曾教我,身为兄长,就该尽到兄长的责任,我以为只要我不争,我……”

    原本以为只要不争,就能使兄弟和睦,儿孙绕膝,可谁知顺妃当年和他说这话的意思,根本就不是想他这么做兄长。

    顺妃想让淮王挺起胸膛,拿出他身为长子的底气,去替承乾帝分忧,甚至荣登大宝,但他却一直都没敢那么做,他这些年来一直忍着,只想把自己家里的日子过好。

    “争吧,争吧,争到最后全是个死。事到如今,孤王虽未亲手杀过几个人,数万将士却都因孤王而死,孤王、孤王……”

    李熙见淮王的状态不对,忙道:“大皇兄,但你还可以回头,只要你愿意,我们……”

    淮王却不听他的,只在微凉的晨风中举起刀,当在众人面前,削掉自己的大半头发。

    淮王用尽全力打了裴怀恩一拳,把裴怀恩打得嘴角出血。

    “这一拳,是我替蓁蓁打你,我知杀她非你本意,但我就是想打。”

    说完又把手里的头发丢给裴怀恩和李熙,闭了闭眼睛,终于流出泪来。

    “至于我自己,我今日以发代首,替我母亲和老五,向你们赔罪。从今以后,南月可以同长澹休战,但我也不再是李琢,我是南月的摄政王段九幽,我会向你们所有人证明,即便没了母亲和老五,我也能只凭自己,以雷霆手段坐镇整个南月,使两国边境太平。”

    不然还能怎样,回不去了,就为了报仇,他曾下令屠城,曾意图将自己的亲妹妹在三军阵前千刀万剐。他……他刚刚还亲手杀了自己一手养大的幼弟,他死了妻子,死了母亲,长澹于他而言是盛满痛苦回忆的沼泽。都说君子正衣冠,可他如今已无冠可正,他只能做蛮夷——

    “还愣着做什么?就算是感激你们把庆儿送来,趁孤王现在还没反悔,你们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