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
进京时, 孙雪对李秀丽说:“道友或者略微幻化一些形貌,或者需要戴上面纱斗笠。你当初救下华将军时,相貌已被京中不少人记住了。亦有画像暗中流传, 有百姓家中供奉龙女雕像。而朝廷的追捕令, 至今仍张贴在城门上,挂在府衙里, 不曾取下。最重要的是, 狄人深恨汝。玉京中明明暗暗, 多的是狄人的探子、被狄人收买的贼子。”
李秀丽来送信物, 赵烈等人来为许家洗冤。都不好引起朝廷王公大臣们的注意。
概因朝廷之中,黄相等人权势滔天,几乎是狄人摆在明面上的内奸。
这段时间, 没有幽官仙朝压在头顶,虽然也遭遇了几次险境, 但李秀丽都凭自己碾了过去。在大周已经玩得有点野了。嗤道:“凭什么要我改容换面、缩头缩脑?凡人来就来, 来他们一百个都抓不住我!大不了我不正常进城, 可以随风而人。他们没几个看得到我。”
见李秀丽这样狂言, 孙雪无奈,暗中捻了一缕炁, 递话给她:【李道友,大周的幽官虽然已经差不多撤光了。但此表人间, 仍有许多隐藏的修行者,京城便有百神存在。何况,狄人背后, 有修行大派撑腰, 超凡实力不俗。你那日能顺利离京,是我观压下了所有想要接触你的修行者, 以及狄人的探子。】
他劝道:【李道友作风坦荡。但你手下的赵家人却是凡夫俗子,若引起黄相及狄人的注意,明里暗里的刺杀陷害,定络绎不绝。你或能自保。但你如今伤势还没恢复,便能保他们也一个不受暗害吗?城外还有一干你刚救下的凡人。难免池鱼之殃。纵使我观庇护,也难以保证时时周全啊。】
李秀丽听到这,有些烦恼地抓了抓头,嘀咕了一句“累赘,讨厌”。却没再说出什么拒绝的话。伸手朝脸上一抹,在自己柔若春波的面上,以炁遮掩一番,给自己涂浓了大粗眉,拉出锋利的眼线,拉高鼻梁,扯开了嘴巴。
在赵家兄妹、许红英、以及孙雪身后的武官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那个貌有粼粼美的少女,眨眼变成了剑眉凤眸,眉宇英姿勃发到略带凌厉冷酷,甚至有些凶恶之意的相貌,双眸一瞪,颇令人胆寒,不敢轻易接近。
李秀丽却很满意自己幻化的模样。嗯,比炼精化炁初阶、中阶的时候,能变的地方又多了。
她变化完,转头扫一眼孙雪身后跟着的那些凡人武官:【他们都是朝廷的人,亲眼看着我变化相貌,又知道我的身份,就不会去告密?】
孙雪道:【我年少时,在某个诸表人间,名为‘大唐’的朝代,曾从一位大名鼎鼎的天师学艺。那位天师本事通玄,尤其精于相面。我资质粗漏,不敢说习得天师百分之一的本事,但略通些观炁辨人之术。只要能当面见到人,就能通过观其命炁,分辨其人家世心性。】
【这些朝廷之人,我选择他们带出京师时,都细细观察过其命炁,均是正直忠义,一腔热血,不出卖、不谄媚之辈。】
李秀丽闻言讶然:【你还有这本事?难怪看你呆头笨脑,修为不济,混的却还可以。只是这‘命炁’是什么东西?】
孙雪被她说了“呆头笨脑”,也不生气,笑道:【一个人的元炁是本人的代表。但元炁不是一成不变的。人被父母生下来,就会与他接触之人产生各式各样的联系,包括祖辈、父母、爱侣、孩子、友人、邻居、一面之缘者、仇敌等等产生联系,凡人之炁就会以各种形式互相交换,逸散的丝丝缕缕,汇成此表之中,人族云蒸霞蔚的炁海。
这些炁在交互过程中,遗留下的痕迹,都会在其元炁中留下痕迹。尤其是在人的面部,这种元炁交互的痕迹会更加明显,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谓之‘命炁’。即修士相面之术的原理。
请道友改换相貌,也是为了遮掩你的命炁。以防万一遇到像我这样略通相面之术的修行者。】
【听起来很有意思!】
孙雪道:【你若有意,我可传道友相面之术,观人命炁。】
李秀丽马上就高兴起来了,把被迫躲躲藏藏的一点不愉立即抛之脑后,神采顿发:【好啊,我要学!】她还兴致勃勃:【怎么看自己的命炁?】
这位小道友其实很好哄。孙雪笑道:【练炁士不能自观命炁,但是可以看其他凡人与修士的。但对方修为如果比你高太多,则最好连对方的面容,都不要去看,容易被反噬。】
听到不能自观,李秀丽立即想解除自己脸上的幻术:【那你看看我的命炁!是不是我肯定会成无敌大神仙,满面紫气?】
孙雪阻止了她,笑道:【方才我早已提前看过了你的命炁。已经记住了。虽然,从人的命炁里只能看到过去,不能昭示未来。但道友你命炁极佳,异龙神鱼环绕,中照北极星,浩浩连华夏人族之炁。必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李秀丽摆摆手,连说三声:【这不算,这不算!你跟张白、丁令威是同门,他们肯定跟你们都说过我跟通天教的那些事了。】
孙雪沉吟半晌:【人身上已经发生过的事,纠缠留下的痕迹,并无法抹除。如果非要去除这些通天教之事对你的影响,再观命炁。那道友的命炁】
李秀丽紧盯着他:【怎样?】想起自己一开始抽身份卡时,那倒霉劲。如果他说差了,那李秀丽才不认,命运岂可由天定?她偏不服输!
孙雪捋须而笑,却说:【自然是极佳。虽有波折,亦能得贵人相助,得上天良机而脱困。】
哇,李秀丽眼前一亮,当即便要缠着孙雪,细说“极佳”是怎么个佳法。
孙雪见她心情正好,想起她之前谈到父母的语气,便轻轻绕了过去,道:【道友如果学了观命炁的相面之术,还可以及时察觉京中百神的存在祂们大多法力不高,隐蔽潜藏民间,但也有天赋不俗,具奇异神通者善恶难辨,需要多加注意】
“‘京中百神’是什么东西?”李秀丽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她从刚刚听到玉京之中,居然还藏了“百神”就非常感兴趣。
其他人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难得能听到超凡之人谈论这些话题。
倒是本就出生玉京的一些本地人士,则流ῳ*Ɩ 露了恍然之色。
不待孙雪说话,就有个钱姓武官,笑道:“这个我知道。这些年来,我们玉京,城郊内外,户户都奉神。”
“只不过,根据大伙的行当、职业、身份各不同,有些一族奉一神,有的一行尊一神。铁匠自有信奉的神仙,木匠也有。那么,画匠、纺工、染色的百工之人,乃至乐坊、舞坊、勾栏,自有一方尊奉,或曰祖师爷,或约庇护之神。”
“至于商人、农夫,各有所拜。有的聚族,奉自己的祖先。有的村中,拜不知哪里来的野神。”
“三姑六婆也有各自的鬼神常叩拜。就算是深闺女子、官眷小姐、宫廷妃嫔,乃至于太监,都各有祭拜。”
“玉京附近,各类传说不绝。”
“其实也不止玉京,这些神,听说很早以前就有拜了。只是那时,拜的不多。自从城隍爷、土地爷等官方正神,这么多年来无灵无应,百神的香火才越来越旺盛了。”
他这么一说,李秀丽顿时想起了杏花村原来选择供奉“田神”。就算是她,现在应该也算是一野神。
果然,孙雪传音道:【京中百神,有些是拜的幽世现象。有些则是散修精怪之流,霸占了供奉出来的小型洞天。】
好家伙!这么多小型洞天!她之前那次被风匆匆吹走,根本没看清楚底下的玉京情况,亏了!
钱姓武官只是当作闲谈这么一说,却见改换了相貌的龙女,眼睛有点发绿,擦了擦嘴角,嘿嘿一笑,立即催促他:“百神有哪些?京中怪谈有哪些?你说说,哪些是老百姓最不待见,作恶多的!”
一行人一边赶路,一边也不耽搁聊了几句。一路进了京。
进了京城,孙雪带着人,立刻先回太乙观,拜见观主。
太乙观坐落在京城靠东郊的一座城内小山上。
山不算高,不算雄伟,山脚四周更散落着数不清的雕梁画栋的富贵人家,权势之气当熏熏。
偏生,山落城中,却自有清净生。
翠微壁耸,数里连绵峰入云。绝巘多松柏,雨过半空映青色。壑间生竹海,苍苍如烟。
悬崖上素流飞涌而下,积水成寒潭。
苍山下,碧波如镜,倒映天光山影。潭畔,白鹤漫步。林间,猿猴荡飞。
斜斜一石径,从白云深处的峰顶,蜿蜒而下,从松柏修竹林间而出,最后落在潭畔,起始于一座山门。
汉白玉的山门旁,伫立两棵极高大的银杏树。如果逢秋,约有金树掩玉门之景。
山门上,写有“太乙观”三字隶书。
每一级石阶都造得窄而陡峭,站在山门向上望去,如登天之阶。
其尽头,翠微遥遥处,云遮雾掩中,隐隐生紫烟,有一座渺渺观宇。浑厚悠扬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回荡峰峦间。
赵烈赞道:“听玉京之人俗语,说‘蓬莱虽远太乙近,金树玉门叩长生’,好一座道家福地。”
孙雪引着他们上了山。
李秀丽蹿得最快,好奇地打量着太乙观山门,几乎是飞上去的,时不时就消失一阵。
有时候从瀑布下钻出来,有时候手里捻着根仙鹤的羽毛。有时候怀里捉了只林间猿猴,狠揉几把幼猴的毛发,又随手抢了猴儿的果子,才把它放了。
走得最慢的,当属许红英、高妈妈,一边喘一边双腿发软,几乎不敢往身后陡峭的石阶看,几乎要爬了。
最后是十三妹背着许红英,十五弟扶着高妈妈,一行人才快了许多。
等进了外观古朴,气势雄浑的峰顶道观,一行人都擦着汗,略有些累。
唯独李秀丽还在左顾右盼。
众人只顾着看太乙观的建筑、四周山水。
她的眼中,这座道观,却紫烟缭绕,观前一座大铜炉,凝着浓厚的人族之炁。整座道观仿佛都笼着一层朦胧的纱。她回过头,问孙雪:“你们这里有洞天?”
孙雪点了点头,请他们到客房略坐:“我要先去向观主禀告江底洞天与许家之事。稍后,观主会来请各位见面的。”
言罢,他的身形微微一晃,凭空消失。
在洞天之中的另一处太乙观中,他来到供奉三清的大殿。
侧殿,另有一座须发皆白的道人塑像。
他在道人的塑像前,点燃三柱香,敬告:“弟子扫雪,请见观主。”
一息之间,塑像的双眸灵动了起来,雕像竟朝他微微颔首:“两只纸鹤,皆已收到。”
孙雪却不敢怠慢,仍然俱述路上事。
观主听罢,道:“许家是冤枉的,我已尽知。却不能放。这段时日,你不在时,有狄人探子上门探听许家之案,甚至意图潜入地牢,妄想杀死许氏夫妇。其中缘由,尚不可知。若放他们归家,才是害了一家性命。许家三口,可移居山门之中,由太乙观保护。稍后,可引许氏女郎见其父母。”
孙雪吃了一惊。忙应下。
此时,道人的塑像愈加栩栩如生,慢慢地,泥胎有了颜色,好似真人端坐其上。
观主又说:“至于江底洞天之事,我方才已告知官家。官家将下令,洞天未破之前,江南之人,不得食用江河鱼虾。”
“江底洞天,狄人所谋甚大。我已请圣子出关商议,略略谋定,便请圣子亲破此洞天。”
一应事宜皆妥善安排。
却听观主又问:“以你观之,李秀丽其人如何?”
孙雪道:“两位真人所言不虚。其人可爱。”
观主垂眸:“她来历莫测。太白真人说过,李秀丽看似出身在大夏的书香大族,是闺阁千金女。实则,应当另有来历。
“扫雪,以你观之,其命炁如何?”
修行者虽不能自观命炁,但能观他人命运之炁。
孙雪修为不算高,但极其擅长观炁。
此时是师长当面,也不必顾虑李秀丽个人的心情。
便直言不讳:“李道友必定出生和睦之家,乃是小户珍珠女。其命炁虽不大富大贵,但中正浩然,其家应是积攒阴德的善人之家,她的祖辈、父母,应当都是正人君子,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命炁中又环绕浓重爱意,双亲约是爱她逾性命,故而平生积攒的福德也环绕她不散,助她逢凶化吉。她口中虽将父母怪,但稍少一些珍爱之情,都养不出这自尊自爱、自信傲然的脾气。”
观主:“嗯,不错。积善之家,和睦之族,尊长亲爱。如此之人,未必知爱人。但应知世上有爱人之德,可减人三分邪僻之性。扫雪,你觉得李秀丽适合入我太乙宗吗?”
孙雪道:“弟子不知。李道友虽然命炁佳,又重情重义,正直勇毅,但观其言行,似乎并无拔脱人族于万世之心,更想求自身超脱。若求自身超脱,她更适合修阴神。”
他说:“或许,是因为她尚且年少,十五岁的半步化神,在各大门派中,也算数得上的天才了。就算是我们太乙宗,列位圣子圣女皆是神童,但论修为,同辈人中,也不过只一个小师叔,略胜她一筹。但她不是小师叔那样的天定阳神。普通人,年纪小,就意味着心性未定。”
观主听了,颔首:“入我太乙宗,或许有些人觉得很荣耀,但对很多修行者来说,绝非好事。是应当慎重。再观察此女一段时间罢。两位真人嘱咐我们照顾她,但并未提及让她入宗。她传信有功德,又与通天教关系匪浅。便当世交子弟,与我年幼门人一般看待,好生照看,教导一些修行。”
最后,观主的雕像完全若真人,从神案上走了下来,甩了甩拂尘,白发白须雪眉,却生红颜,仙风道骨:“走罢,与我一道,亲迎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至此,驱逐狄州,才真正有望。”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
众人在太乙观等候, 四下环顾,皆惊叹于这座名满天下的观宇。
山景清净,郁郁似碧螺。
观宇建在峰顶平整处, 环绕湿润云雾。观前既栽种松柏, 又种桃杏。观后是一片竹林。
老松遒劲,高逾十尺, 松盖如云, 与道观的碧瓦飞檐掩映。松鼠蹲在飞檐上, 啃着松果。
此时春发, 桃、杏竞相绽放,雪团团,霞光光, 璀璨若梦。天光穿过花间的缝隙,点点光照在掉漆的斑驳黄墙上。
偶有落花, 洒在石阶青苔, 无人扫去。
从太乙观的右侧小门, 往下走几步, 竹林掩映中,建有高亭。柱子亦斑斑。亭顶小憩一鹤, 时而梳理羽毛。
再从亭子下走一段石阶,则有断崖, 丛生杜鹃花,崖侧成几处幽僻石洞。
春深垂松萝,似天然的帘帐, 遮蔽了几处幽静洞穴。
洞中十分洁净, 隐隐可见,置放着打坐蒲团、香炉, 、经。
想是太乙道士们偶尔打坐之地。
坐在此处,必是山月照女萝,春风吹杜鹃,松涛竹乐满山声,偶然,从深深山林里,听到绵长猿啸,悠远鹤鸣。
跟前却燃一根安神驱虫之香,清静自守,口诵黄庭。
若打坐完毕,沿着石阶,提步迎着清晨雾气,听着钟声在峰峦间次第荡开,走回观中。
一进一进,走过重重道家仙神的宫、殿、堂,最后,先在一座大铜炉前一拜,它被摩挲得发亮发紫。炉中烟气馥郁,凌霄而上,薄薄紫烟散在院中。
再入大殿,听到檐下的古风铃被清风吹响。
便烧香供水,叩拜三清祖师。
众人在太乙观前后转了一转,皆叹其境清幽。
他们进京时候,因了孙雪提议,不但李秀丽变幻了容貌,连赵家人、许红英主仆、猪九戒,都藏马车、戴面纱、斗笠、裹巾,遮掩面容。
此时,观中清幽,也无外人,除了李秀丽很喜欢自己幻化的这副略凶恶的容貌外,众人都取了遮掩之物。
赵烈怅然:“哎,若是太平盛世,黎庶皆享人寿,得以超拔苦海。我愿居此福地,伴鹤鸣猿啸,常诵黄庭。”
他高逾八尺,阔脸方面,肌肤有铜铁之色,碗大拳头,铁山似的一汉子。却说此言语。
猪九戒噗噗笑,正要调侃老赵没志气。真有那泼天之功,济世之能,岂能甘愿退居一座道观?怎么着,也得当个一世皇帝耍耍罢?
那厢,却有一黄吕大钟般的大笑声,自远而近:“福生无量天尊。善信此言,似我门人!”
从似云若霞的桃杏花下,清幽的宫观中,飘然而出一道人。
道人手执拂世尘,大袖卷山风,麻鞋踏八卦。
白发白须,雪眉垂肩。却面庞青春红润。
道人说:“但使人间得天寿,人族得超拔,何惜变沧桑改星辰?如成此时,则我太乙门人,皆今日无事,闲诵黄庭。”
“贫道常明子,见过李小道友、诸位善信。”
道人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孙雪。
孙雪说:“各位,这是本观观主,常明真人,也是我的师叔。”
众人皆不敢怠慢,忙都起身,礼曰:“见过常明真人。”
常明子一洒拂尘,众皆觉神气清爽,身上的疲惫憔悴一扫而空。连李秀丽的伤势都好像更缓和了几分。
众人礼罢,许红英却迫不及待,细声细气但神色坚定地向常明子一拜,便要言语。
不待她拜下,就被无形的力量扶起。常明子道:“许娘子所求,贫道尽知。汝之父母,却为冤枉。”
以太乙观主、得道高人的身份,亲自向这世俗的孱弱凡女一礼:“不察天机,是贫道之过。”
许红英刚刚的坚定冰消雪融,慌手慌脚:“真人、真人这”
她身后的孙雪在师叔之后,也向她再行一大礼:“观主是替我受过。孙雪蒙昧,技艺粗疏,被妖魔加诸许岩白若真身上扰乱的恶炁所欺,错解命炁,负于许家。”
孙雪也曾亲自观过许家二人之命炁,其实,彼时他也觉得不对,二人的命炁,明明显示都是正直之人,却偏偏恶炁染面,身上之炁交织万千怒、恐,又显示二人与屠杀人族的妖魔之流牵扯极深。
因这矛盾,故而,他虽然押回了许家二人,却始终以礼相待,并未伤过他们一丝一毫。
但错便是错。无可辩解。
常明子道:“我已上禀天听,做主释放了汝父母。所幸,二人只是略受惊吓,别无大碍。稍后,许娘子便可与汝父母在观中相见。只是,你一家人,尚不可离开本观。”
便将这段时日许家的遭际略讲了一番。
听到狄人竟然一波接一波,潜伏上山,意图摸进太乙观的地牢,刺杀许氏夫妇。众皆惊。
许红英既惊且怒更大为不解:“我爹娘都是读书人,手不能提。我父亲虽曾在故京为官,职责却对内,从不曾与狄人接触过,品阶亦不算高。自从南渡,他更丢了官职,与母亲常居乡间,吟诗作对。来往的也都是文人墨客。狄人为什么要暗杀他?”
常明子却道:“他们不止想杀你父母,也想杀你。”
“你们一路上遇到的阙婆神、蛟龙,潜伏在樟村、江底已久。彼时可以不发难,为什么偏偏在你们经过时发作?并非无心,乃是有意埋伏劫杀。”
“阙婆神也跟狄国有关?”十三妹讶然。
常明子颔首:“贫道已经掐算过,此‘阙婆神’之天机,落在狄国之中。”
赵家人便想起,樟村众人伏诛时,曾说过,阙婆神要求,无论谁跑了,许红英必须留下来。
李秀丽更是左右打量许红英,怎么看,都是普通一闺秀,最多是胆子略大,性格温婉中略带坚毅。毕竟不是谁都能养在深闺十几年,家临大祸,却能跑出去,不辞风尘地找从没见过的陌生人求救。
这就更离奇了。狄人要杀许氏夫妇已经够让人不解,杀许红英干什么?
他们不解,许红英更是迷茫惶恐。
赵烈沉吟片刻:“按常明真人所言,那他们一开始就可以在许世侄去临江府找我的路上,就劫杀她。那时她与高妈妈二人,一老一小,两个弱女子,岂不是更方便动手?”
闻言,这白发白眉红颜,貌似得道仙真的常明子,又看了赵家人一眼:“如若贫道所料不差,那是因为对方有意放行。对方亦想对你们下手。却因察觉杏花村有洞天存在,怕惊动太大,便按捺不动。守株待兔,等着许世侄将你们找到、引出,好一网打尽。”
赵十三妹顿时不解:“我们也?”话说一半,她想起来,狄人想杀大兄倒是很正常。
大兄带着他们十几个人为骨干,拉起了近万一支抗狄队伍,硬是从后方的狄人占领区杀出,帮华元帅破了一次狄人的奇袭。
大兄还驾马冲锋,乱军之中,仗着金戈铁血、军阵之气冲天,不惧邪术,踏死了一个狄军中的巫祝,破了他们一个什么阵。
据说气得狄人的军帅里有人吐血了。放言必捉他们。
只是埋伏者没料到,赵家人这一行凡夫俗子身后,还悄悄跟来了个“赤霞龙女”。坏了他们一石二鸟的大事。
常明子道:“许娘子,狄人杀意凶猛。如果放你们归家,你们一家三口性命不保。何况,樟村已毁,你们又无亲旧,投奔艰难。不若暂时居住观中。既能合家团圆,又有我观看护,两全其美。待到我们破了狄人的阴谋,再从长计议。”
许红英听了心动,犹豫道:“我想先与爹娘商议”见到人再说。
常明子道:“那么,就让扫雪带你去见你的父母罢。扫雪。”
孙雪应道:“弟子在。”
“错须弥补。今日起,由你负责许氏一家的安危。”
孙雪道:“是。弟子将功补过,必定竭尽全力,保护许善信一家。”
在许红英、高妈妈的激动神色下,孙雪引路,带他们去见许氏夫妇。
赵烈拱手道:“可否允我等一同前往?我家与许家有通家之好,在下与许兄夫妇有挚友之谊。不见他面,放心不下。”
虽然太乙观这样说了,赵烈还是得现在就当面见上一眼,确认许兄和嫂子无恙。
常明子许了。
于是,赵家人便与许红英一同跟着孙雪离开。
赵十三妹冲李秀丽招手,示意她也走。
李秀丽说:“你们去吧。我跟太乙观的这几个人认识,有些话说。”
赵家人遂去。倒是猪九戒左右看了看,厚着脸皮表示,非要凑上去见一见“许娘子”的父母,只能把他也带去,也离了前观。
观内的松盖下,顿时只剩了二人。
李秀丽把蹲在她肩头的黄狸子放了下来:“自己玩去。捉了鸟不许杀。”
黄狸子平时又笨又馋,这时倒泛了点机灵,喵喵叫着,自己跑出门玩去了。
常明子洞彻的眼睛照着李秀丽,结印而礼,庄重,是一个迎接贵客的姿态:
“跋涉长河,横渡幽世,传来此信。为大周解开重要结点,度来一线生机。太乙观,敬谢李道友。”
李秀丽拿出那个包袱,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略微别开脸:“不用这样谢我。什么重要节点,我一概不知,只是送东西而已。谁都能做到。丁令威护送我穿越幽世,我帮他送东西,也没什么不对。”
常明子摇了摇头:“看来白鹤真人未曾告诉李道友,此信物的特殊。”
“此印,为传国玉玺,仙朝的大宝之一。凝聚仙朝不分道统的,行君之道的无数修士之炁,悬万千人间之上,照无数人族命炁。”
“它于本表人间如今的局面,破局有奇效。”
“但正因如此贵重浩大,除了以特殊手法暂时封印它,将它从仙朝‘取出’的人外,就只有一种人能接触它。即勾连诸表人间无尽人族之炁,却本身并无统治百姓之野心权欲的‘人’,方能徒手接触它而不被其挣脱逃离。然而,此等人,多是大圣大贤。”
“大约是天数玄妙,遁去的那个‘一’怜悯大周,令逢道友。道友既负鱼龙变之术,又无此等野心,恰逢其会。虽不为贤圣,却符合了两种条件。白鹤真人是判断了你能够送出此印,方才托你相送。否则,他只能带回太乙宗,真身亲自相送。一来一回,路上必有仙朝大能阻拦,欲要夺回玉玺。那时候,本表人间的大事,必被耽搁。此表人间的一线生机,就未必能抓得住了。”
李秀丽拎着包袱,一时觉得烫手,啊?可是她时常拿出这印把玩,拿在手里,一直觉得只是个普通的印。
常明子见她不信,笑了笑,伸手向那包袱。
他的手刚要接触到那方大印时,包袱中忽地爆出灼目金光。只一下,在李秀丽悚然的目光中,常明子的半个身子瞬间化作焦炭。衣裳却丝毫未损。似乎只有他这个人受到了伤害。
他半张脸仍然仙风道骨,另外半张脸则焦炭骷髅。并无任何痛苦之色,只手中拂尘一卷,半个身子上的焦炭簌簌落下,肌肤血肉恢复如新。
常明子是练炁化神中阶的修为。
他摇头道:“贫道之修为,触及传国玉玺的外围金光,并未真切触碰,尚且如此。若真是肌肤碰到了此印,必然五境瞬息崩溃,肉身在一霎彻底飞灰,再无恢复的机会。”
李秀丽以另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了她眼中的“鬼画符”大印一眼:“那这印你们都不能拿?我放在这,还是怎么样?”
常明子道:“贫道尚未达到勾连一方人族之炁的境界,不敢触碰。但本观却有一人可以驱使此印。道友将印放在三清殿上。等我的小师弟,闭关结束,破了江下洞天,自来取印。”
李秀丽好奇:“他不会被‘烧’到?你师弟反而比你修为高?”
常明子却道:“小师弟修为其实与汝相差仿佛,炼化了四境,余下一境将成,马上便可迈入练炁化神的境界。”
“那修为也不高。”
常明子笑道:“道友以后会知道的。我们太乙宗有圣子圣女之制。小师弟年纪比你只大一岁,修为虽不算高,但乃太乙宗的当代圣子圣女之首,为天定阳神。以他来驱使这传国玉玺,自不会有什么危险。”
圣子圣女,李秀丽隐约听过一耳朵。张白曾对姜月说,是奉圣子之令,前来相救通天教余部。之前白鹤带她渡河时,那个“太史公”也问他,说他是不是带了新圣女来
那“天定阳神”又是什么?李秀丽只知道,修行道路有阴神、阳神之分,却不知道还能有人是“天定”要当阳神的。
大约是看出她满脸疑惑,常明子笑而不语,只说:“道友在我观中,日后自然知道。这些既是修行知识,也是大派之间的一些半公开的隐秘。”
可恶,最讨厌吊人胃口了!李秀丽心里想,等她学完度厄真经、相面术、知道了这些八卦,一定马上抬腿就走,绝对不多留一日!
嗯?她要学的东西怎么越来越多了?
李秀丽有点为难:可是度厄经、相面术,真的听起来都很有趣啊!那太乙宗的人这罗里吧嗦又肉麻恶心的,也不是不能忍
她拎起包裹:“行,你说把这东西放哪吧。”
等她把传国玉玺放在常明指定的位置,常明子立即化作一道流光,汇入三清大殿的侧殿神像中,说是去传信小师弟,处置传国玉玺了。
那尊雕像逐渐失去灵性,重新闭眸时,对李秀丽说:
“李小道友切记,送来传国玉玺之事,但出本观,不得闻于此表人间,任何人之耳。”
“否则,杀身之祸将至。”
顿了顿,又道:“若有其他疑问,尽可询问扫雪。这段时日,你们在本观的居住,也尽付于他。”
“喂,等一下,”李秀丽立刻:“孙雪说度厄真经要你传经。你们答应了要教我的。”
熟知,常明子声音含笑:“好。贫道答应。不过,贫道也不擅长度厄经。最擅长此经者,是小师弟。汝可先学相面术。待到小师弟出关、破江下洞天而归,必让他亲自教授。”
小师弟最擅长度厄真经当然是实话。
只不过,谁教都一样。
毕竟,这经文入门最简单,太乙宗门人少有不会的,后续威力如何,全看个人。
他已看穿扫雪哄骗小道友的一点伎俩,也不戳破,顺水推舟。
能哄小家伙多静心几天,为何不哄呢?
当夜,李秀丽住在太乙观。睡前还心心念念着她的度厄真经。
修士一夜无梦。
**
当夜,同时,大周皇宫,狄国王帐。
两处之中,两方君主,皆做了梦。
大周官家在他的昏暗帐中,梦到了祖先怒容瞪他,伸手一指。他在梦中仰头看去,白龙衔玉印而来。
印,赫然是传国玉玺。
他正欣喜若狂地要接印,那玉玺就错过他的手,落入了他人之中。
狄国之王也昏沉梦到,白龙衔印,但印却落在了大周。
随后,周室上空,人族之炁大涨,山河之影浮现,气势如虹,反扑向狄国,咆哮着反击。
二者同时被梦惊醒。
大周官家从龙床上滚了下来,满头冷汗,立即叫人:“来人,来人,去找印,去找印!”
狄国王,捂着胸口,自梦中惊醒,却唤来一黑袍人,笑意难止:“印已至周室。卿家,夺印斩龙!”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
官家近日心情极差。
连他最宠爱的内侍, 小心翼翼地为他奉茶,都会无故遭呵斥。
出身大周宗室,被抱养给官家, 由宫妃养大的嗣子之一, 如今十五岁的环郡王,本来想去向官家禀告今日的学业, 却被宫人劝住:“二哥, 官家今日仍心火不平, 命宫内不得扰。”
环郡王怔了怔, 只得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却见同样被立为嗣子,且是被皇后收养的宋琚, 正陪着黄相公,有说有笑地往官家的福宁殿走。
二人看见宋环, 正眼都不带看, 便从他身侧而过。
官家今已四十多岁, 亲子早夭, 连一位公主都不曾得,无后。只有两位名分未定的宗室养子。
既非皇子, 又称官家为“爹爹”。二人都被官家封了郡王。故而宫中多含糊地称宋环为“二哥”,宋琚为“三哥”。外朝则以郡王呼之。
黄相公一系拥立跋扈的宋琚。而曾经的华武兴, 被贬的张指挥使、林宰相,都曾替宋环说过话,希望官家早日确立“少有志, 慧而仁”“德行无过”的宋环为皇子、太子。
官家本人也曾更偏向宋环。但如今狄人雄兵压境, 华元帅亦被贬为平民,黄相公依仗狄国, 权势滔天,朝中文武要么笑脸逢迎,要么闭口不语。
当时华武兴被押上断头台时,宋环十分仰慕尊敬这位将军,也曾私下,苦苦哀求官家饶恕华家。
却被黄相所知,大怒,当面斥骂宋环是“无知小儿”。
而朝野立宋琚之声骤高。宋环却被外朝逐渐摒弃。原本将得的“皇子”名分也被压住。
眼见拒绝了自己入内的福宁宫,却在黄相几句话里,宋琚就被带了进去。
宋环默默无语,抿唇而走。回到住处,才吐出一口浊气,郁郁不乐。
见他如此情态,陪他长大的近侍叹道:“郡王,何倔强也!人生在世,岂不逢迎?何不主动向黄相低头认错?只是口头几句,至少能换得处境改善。”
宋环摇头,仍然不语。
近侍知道他不想谈及此事,便换了个话题,压低声音:“郡王可知,官家为甚么这几日发这么大的脾气?”
“微臣从宫人处听得,原是官家做了个梦。梦见白龙衔印而来,那印是传国玉玺。熟知,玉玺却落他人之手”
话未说完,宋环惊而喝止:“住口!福宁宫中事,不得议论!”
近侍闭口。
宋环顾左右,见附近没有其他人靠近,才道:“再有下次,你自去领罚。”
近侍忙认错,却仍被宋环打发了下去,换人过来值守。
另一个侍从上来后,吸取了教训,果然不再谈论福宁宫中事,只对他谈些市井趣闻。
笑道:“二哥可知,今日,玉京城中,出了桩奇事,上至官员贵眷,下至贩夫走卒,皆异之。”
“噢?甚么奇事。”
“玉京的街上,有异人摆摊看相,奇准无比。因此人,已经闹出了三家富户争子的奇闻。”
“三家争子?”宋环毕竟年少,果然起了兴致:“细细讲来。”
原来,近日来,玉京靠近太乙观不远,城东的一条街上,持续有人摆摊看相。摆摊者,是一十五六岁的少女。
其人曰,看面断人生,不准不收钱。如果准了,则一次相面需要一两银子。
开始,见她年少,又是个女娘,经常有闲人上前假意看相,实则混说胡话。但这小娘子只要一开口,人皆惧之。
原来,明明素志不相识,她却能从人的出生一直将对方的父母、妻子、亲戚、朋友、仇敌,乃至邻舍,一一道来。
甚至,连对方最近倒了怎么样的霉,闯了什么样的祸,都说得头头是道。不像其他神棍那样总是含糊其词。
这样一来,短短一二日,这小娘子声名鹊起。
慢慢地,真有人找上了门。
据说,是一家富户,老爷带着一青年出游,路过想请小娘子相面,看看近日是否有与人结仇。
这小娘子却指了指他身边的青年,张口说:“你自己没有跟人结仇。不过,你侄儿却惹了桩事,欠了一笔钱。对方来势汹汹,马上要上门找他麻烦了。”
话音未落,众皆哗然,富户变了脸色,斥责小娘子胡言乱语,装神弄鬼。
概因,这家富户本是出了名行善的人家,但子嗣艰难。他带在身边的那个青年,众所周知,乃是富户的独生孩儿,读书刻苦,已经考上了秀才。
这小娘子张口却说“你侄子”。富户自然觉得她算得不准,胡说八道。
小娘子生了气,当即指着那富户说:“肉眼凡胎,今日教你个乖!你只有过一个亲生孩儿,出生就已经夭折。你回家去搜,在你家卧室正对的花园左走六尺,槐树下,掘地再三尺,马上就能搜得出一副婴儿骸骨,上面挂着一枚玉佩,上面写着一个‘文’字。”
富户当然不信,怒气冲冲,立即返回家中,照着这小娘子的指点,在槐树下掘地三尺,一看,似雷霆轰顶。泥土之下,果然有一婴儿骸骨。小小的尸骸怀中,果然置一枚玉佩,刻着一个“文”字。
他白手起家,常年在外走商,积累财富。这是他孩儿出生后不久,没看几眼,他又要匆匆离家行商。怀着对妻儿的愧疚,便将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一枚ῳ*Ɩ 成色上好的玉佩,挂在了孩子的脖子上,期之以“文”,望他日后能够读书上进,不要像自己,奔波劳碌。
但他却无法质问老妻了,因生了产褥之病,他的妻子缠绵病榻,在孩子七八岁上就已经病逝。
他抓住妻子的陪嫁丫鬟,严加逼问,丫鬟终于说出实情。
原来,他常年在外,自己倒是时常眠花宿柳,时不时往家里送个收用的婢妾。但他的妻却要苦守门庭。
正这时,他的小弟却值青春,又在家乡打拼,受了关系不错的大兄嘱托,常来看望年轻的嫂子。
一来二去,竟有染。
这孩子虽然是富户的,但他那次走后不久,那婴孩就突发疾病夭折。
其妻恐他责怪自己照料不周,与他的小弟商量。
正逢小弟的妾室也生了一个孩子。富户之弟眼馋兄长的家业,就撺掇嫂子,便将他这个年岁相差不大的妾生子,冒充了夭折的富户亲子。
得知真相,富户气得发昏,但看着非常有出息,不到弱冠就考中秀才,正准备考举人的“儿子”,他又心生不舍。
遂决定咽下这口气,到底也有他的血缘,侄子总比无子好,只充作不知。并令人不许张扬,再对外去砸了那小娘子的摊子,就说没有挖到尸骨,她算得不准。
谁知道,次日,他小弟找上了门。兄弟几人分家后,各自打拼,小弟也混了一份家业,虽然不如长兄,也称得上富足了,偏偏,小弟也只生了一儿一女。因年轻时忽略了儿女。儿子少时一个不慎,摔坏了半身,是个瘫子。女儿则脾气乖僻,时常鞭打下人,辱骂老父,招婿上门还连打走三个丈夫。
因此,小弟上来就赔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给长兄赔罪当年之事,称想要回孩儿,继承家业。
富户哪里肯让?二人大吵大闹以至于动手。消息泄露了出去,又引来了第三人。
说到这,宋环愈发好奇:“这又关第三人何事?”
侍从却撑不住地笑了:“原来,这孩子也不是小弟的。小弟花心风流,甚至与嫂子有染。他的妾室也有样学样,跟他们二人的表弟,即一个卖油郎勾搭在一起,生下孩子,谎称是夫主的。后来,大概是畏惧事发,自己悄悄逃走了。”
“如今,与妾室私通的这表弟则开着油铺,吃穿不愁,只担忧晚辈们没出息。偶然上街遇到看相的小娘子,询问孩子们的能力前途,却被她说,都不如你最长的孩子。这才得知,亲生的最年长的孩儿竟然是秀才公,如今养在富户家里。便上门讨要。”
“如今,这三家争子的官司闹得沸沸扬扬,举京皆知。”
“那小娘子的摊子倒是没人砸了。风光得很,京城上下,有的是排着队,捧着银子,请她相面的。”
宋环听得啧啧称奇。
侍从笑道:“知道二哥心情不爽,闷在宫府中有甚意思?不若去玉京坊间走走,也看一看这桩奇闻。那娘子现在还在摆摊,因她说每日到太阳落山就收摊,绝不入府看相,就在街上。所以摊前排了很长的队,可热闹了。”
宋环果然动了心。他虽然是宗室出身,因不与当今官家同脉,到他这一辈,其实出生已在民间市井,长到六七岁才被抱进宫里。
故而,他对市井感到很亲切,时而会在民间走一走。
少年人也多好奇好玩。即使是他也不例外。就爽快地更了衣,侍从带路,往街上找那个看相的小娘子去了。
到了城东的那条街坊上,果然人头窜动。
宋环踮起脚,也只能看到一面旗帜,上面写着“看相一两银,不准不要钱”。
据说,这小娘子名字里带有一个“丽”字,因不知全名,人称丽娘。
好不容易,在几个侍从开道后,宋环挤到了前面,看清了这位小娘子。
他毕竟少年心性,见之,先有些失望。
这小娘子生得浓眉凤眸,挺鼻利唇,五官轮廓,甚至硬挺锋利到有些凶相。
倒也不能说不好看,若作男装,便似个英俊男儿。作女相,却让人有些不敢接近,与“丽娘”的名字不太相衬。
此时挤到前排,见“丽娘”正与一个愁苦面相的妇人说话,他正要看一个热闹。却被拥挤的人群推得险些一个踉跄。侍从们不知为何,渐渐与他被人群分隔开了。
其中一个侍从的声音惊恐地响起:“郡王小心!”
人群中,一点刺眼的雪亮一闪而出,朝着宋环的胸口猛然扎去!
李秀丽一边练习相面之术,一边高高兴兴地收下了银子。
哎嘿,她的小私房又有啦!虽然有赵家一手包办龙女庙的各项事务,但她也要用银子啊。
孙雪哭笑不得,除了叮嘱她看相时,别忘了掩盖相貌,以及注意一些相面之术的要诀外,也只能由她去了。
传国玉玺交给太乙观后,李秀丽、赵家兄妹、许家,都暂时在太乙观住了下来。
赵家兄妹本来是打算返回杏花村的。杏花村也在江畔。剩下的赵氏族人还在其中居住。现在得知了是江下潜伏着那么一个魔窟,还与狄人有关。叫他们怎么放得下心?
常明子却说,圣子已经出关,率太乙观的几位练炁化神门人,业已前往江底洞天,要调查并破此洞天。等破了洞天后,就回来驱使传国玉玺,对抗狄州。并传授李秀丽度厄经的要诀。
况且,杏花村有专属于李秀丽的洞天存在。她随时可以龙女庙为核心,把神像当作自己的傀身,巡视杏花村。作为洞天之主,在洞天之中作战,更有神妙加成。
就算其他临江府全部沦陷了,杏花村估计也是最晚才会出事。
李秀丽打坐原地,按常明子教她的,顺着与她无形之中相连的那些村民的标记,回看了一眼杏花村。
并以杏花村为眼,四下而观江畔。
果然,不知何时,那江水卷起大浪,似乎有人在江下恶斗。而本来弥漫开的江底洞天的雾气,正在慢慢收缩回去。
如此,赵家才放心,暂时跟着李秀丽住在太乙观,等圣子破洞天归来,传了李秀丽度厄经,一行人再打道回府。
但赵家人时常要出城看顾被他们安置的那行龙女的新信徒。
许家三口对李秀丽感恩戴德,又过分恭敬。他们口中说的什么诗词文章,李秀丽也一概不关心。说不上话。
所以,李秀丽就要孙雪教她相面之术,以及度厄经的粗浅口诀——全部不行,粗浅的口诀总能说点吧?
她实在是等不及了。
孙雪答应了。先教了她相面之术。
李秀丽很快就掌握了。
她做题总觉得头疼,学这些需要运转观察“炁”的修行法门,往往飞快。
收下这妇人的银子,正给她看面时,余光却瞥到了一点凶煞的银光,正刺向人群一少年。
李秀丽瞬间大怒。
在她的摊子前行凶,要是血流涂地,以后谁还敢来她这里相面?
这是砸她的私房钱?
当即一脚蹬在摊子上,凌空而起!
宋环闭上眼,正绝望地想吾命休矣时,一只绣花鞋斜里飞出,踢折了刺向他的雪光。
咚。刀剑两截落地。人群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互相推攘。
素裙散如花,女子的帛带从他脸上轻柔地拂过,少女一把抓住他的后脖衣领。
他双脚一空,被人拎到了半空,又再度落下。
“丽娘”将他放下,随手掩在身后,并一脚踢飞了那个行刺者,随脚踩了一下。
咯噔一声,宋环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胸骨被那只绣花鞋踩断的声音。
因人群散开,显出动手者,倒下地上的刺客,竟是一个高鼻深目,模样不类周人的男子。
“丽娘”拍拍手,侧脸回看宋环一眼,只扫了一眼。她的脸色忽然僵住了。
李秀丽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眼睛,发出卧槽的一声。
她看到这个少年的面相上,发出金光啊!就是那种,那种她当时抽身份卡的时候,失之交臂的金光啊!
同时,与金光一同亮起的,是他面部的命炁上,一条代表仇敌惊怒,通向死亡与虚无的炁痕正在生成。
但是,仿佛是她看错了一样。就在下一刻,这少年脸上的金光就非常不甘愿地散去了。而那道炁痕也戛然而止。
宋环惊魂未定,感激无比地看向“丽娘”,却见那少女小心地看了他一眼,带着一种又警惕又极艳羡的表情,对口号般:“大佬。狗游戏公司。论坛?”
啊?宋环茫然,二人面面相觑。
第124章 一百二十四
苍翠青山濛濛烟, 石阶迢迢入云深。瀑布飞湍,镜潭雪练。
人间四月芳菲尽。
抬头望去,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道观, 却仍斜出二三山间野桃花, 凝露沾雾,自得世外。
石阶上, 一锦衣的胖贵妇锤着腿, 呼哧呼哧直喘气, 半步都走不动了。汗水从她的假发髻间不断淌出, 冲得脸上一道白一道黄,珠粉半落。侍女忙取沾了冰凉泉水的巾子为她拭汗。
旁边,另一个瘦一些, 同样簪金点翠的贵妇,也撑着树, 鼻子里不住喷气, 微张着嘴, 汗滚如雨。
不过瘦贵妇比胖的要好一些, 还能说出话来,灌了几大口水, 略缓过一些神来,嘲笑对方:“罗姐姐, 你这、这就不行啦?平日里、也要、也要多、多动动。”
她身后的石阶上,陆续还有人在攀爬的身影。
看着多是富贵中人,不乏有女眷。没有轿子, 也没有肩舆, 侍从婢女最多只搀扶两把,全都是靠两条腿在蹬阶。
这俩贵妇竟算是爬得快了。
但只她们休息的这功夫, 石阶的另一侧,几个穿着草鞋,裹着头巾,麻衣粗服,还背着大竹筐的黝黑民妇,健步如飞,几下就攀越了最后一段石阶,用衣袖擦着汗,就往太乙观里去了。
罗夫人缓了好一阵子,才从放空的疲惫里回过神,抱怨:“这能怪我吗?实在是太乙观的几位道长太过苛刻。说甚么‘拜我山门,均齐世间’。世上万般人,古来皆有高低贵贱之分、贫富之论,哪能一样对待?我父是尚书,我夫是侍郎,我身加‘硕人’为外命妇,自然养尊处优,却还要与这些贫女贱妇一起爬这石阶。”
瘦贵妇却道:“你不爬便回去嘛。太乙观的得道高人们,对凡夫那都是一视同仁。莫说是你,便是帝姬皇子在此,不一样要爬这台阶?上次官家兴起,欲进观游玩参拜,熟料鸾车龙驾都没给上山。太乙观客客气气地说,他若不愿自己登山,便不要进观,在宫中等着他们即可。官家最后是败兴而返。”
太乙观广开山门,无论男女老少,贫富妍媸,王公贵族抑或贩夫走卒,三教九流,任何人都可参拜求助,他们都愿意给一个机会。
但太乙观也曾说过,以人为柴薪,以人为奴,以人为畜,此为不均齐,不必过我山门。
如果不想吃太乙观的闭门羹,过了山门,就只能老老实实爬山,或快或慢,靠自己的能力走到观中。
不必自己登山的,据说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死人,一种是太乙观的客人。
但太乙观的“客人”何其难当,连官家都没有得到这个待遇。至今也没人知道这个标准是甚么。
也有坊间传言,说是这天降的道门真修,太乙观,看不上官家。这纯属风言风语,真假不得而知。
“也不知道,谁能让太乙观大开山门迎接。”瘦贵妇说:“莫不是其他有道修行者?”
山道旁,一丛灌木后,一只黄眉毛垂地的老狐狸,侧着耳朵听完了她们说的话。听到这句,眉毛一抖,露出人性化的不屑表情,从鼻子里滋了一声,便甩着尾巴,跟其他凡人一样,继续踩着脚印,沿路往山上而去。
脚步虽然比凡夫们快了许多,却仍是靠着自己的能力走上去。
胡说,这京中的百神,没听过哪个敢不老老实实爬山的!
吭哧吭哧,二贵妇总算爬完了这陡峭狭窄的石阶,到了道观前。
迈过台阶时,斜生道门外的野桃花上,有露珠滴露,沾湿了她们的发髻。
大凡能亲自爬上山,跨过观门者,无论身份,皆得桃露一滴。
霎那,如饮仙露。
二人一路疲惫全消,精神煞时抖擞。惊异地彼此对望一眼,心中愈加敬畏,束手束脚地进了观。
此时,观中的大紫炉前已经围了一群人。
看衣着打扮,上至贵家男女,官员士人,下至平头百姓,什么样的人都有,闹哄哄的,都等着亲手点燃一根香柱。
奴仆们也不敢很去推搡抢占位置,大声叫着“避、避、避”!只护在主人家身边,以防郎君娘子被刮蹭。
罗夫人眼尖,一眼扫去,认出了不少熟识的面孔。看到其中一人时,她哎呦了一声,压低声音:“你看,真来了!”
瘦贵妇姓孔,闻言探出脖子一看,也兴奋起来:“看来传言是真的啊。”
原来,人群的一角,好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靠近围着一人,另外两个护卫则在外圈又形成一堵人墙。
在这众多富贵人家里,也显得防护重重的,是一个戴着帷帽,但轻纱下,依旧可见容色风清露愁,憔悴中也不失清丽的美妇。
她着大袖,长裙曳地,霞帔垂落,玉坠轻晃。
此种打扮,虽然尽量低调,衣饰上去掉了繁复精巧的御用花纹,但其形制,仍然是宫装的形制。除了宫中妃嫔,其他官眷不得用。
罗、孔二人作为品阶不低的外命妇,因为丈夫、家族各自的站队,也对如今的朝堂和后宫风云颇为熟悉。
这美妇,近来不常出席皇后召集命妇的宴席上。但她们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赫然就是环郡王的养母,称病不出的刘婕妤。
注意到并认出刘婕妤的不止她们两个。一时惊动。
现场有不少官眷、贵女,都认了出来,还有一些官员在妻、母的提醒下也知道了。
昨日,城东出了一桩震动朝野之事。
官家的两位养子之中,年长的环郡王,在离开宫府游玩时,遭遇了刺杀。
据说,当时是一名叫“丽娘”的民间算命的女子,将环郡王救下。
而刺杀者,人人皆传,竟然是狄人打扮。
环郡王受了惊吓,回到宫中就病倒了,闭门不出。
官家震怒。
如何不怒?
狄人胆大包天,竟敢在玉京之中,青天白日,大庭广众,刺杀可能被立为皇子、太子的环郡王。
而环郡王刚出深宫,连官家和其他妃嫔,都还不知道他的去向,刺客就那么精准地找到了他。
说明,要么宫中有狄人的奸细,要么是狄人的暗探遍布玉京,或二者兼有。
官家当即下令搜捕刺客的同党。
但是,不了了之。开场动静大,不到半日,黄相连夜进宫。
于是,一笔安抚般的金银珠玉,随着一卷圣旨进了环郡王的住处。搜捕却流于形式。
没有人是傻子。
暗暗挤眉弄眼,从朝臣到民间,都在悄悄怀疑,这个所谓的狄人刺客,乃是黄相公派出去的。或者至少是与他勾结的。
官家今年四十多岁,还有留下亲生子的一线可能,因此一直拖着没有立皇子。但渐渐地,他也对留嗣的可能灰了心,而更偏向教导养子。
环郡王是可能成为皇子乃至太子的。
但环郡王同时也支持北伐与收复故土。此时名分未定,就敢为华家的冤枉向官家求情,更是遭过黄相公的怒斥。
如果,环郡王得了名分,将来登上大宝,狄人固然麻烦,黄相也绝对讨不了好。
听说,官家在皇城里,先是大怒,随后又大为恐惧,喃喃着“失印”、“失印”,便在黄相走后,连夜增加了他觉得可信的人手,包围保护自己的寝宫福宁殿。
面对压境的狄军与朝野气势汹汹的黄相党羽,纵使是可能的将来储君之一遭遇明目张胆的刺杀,官家也不敢真正爆发。就此做了缩头乌龟,
可怜环郡王,孤苦无依,险些性命难逃,却连贵为九五至尊的养父也不敢为他出头。
谁知道下一次,这少年郡王会不会被嚣张的狄人、黄相一党,直接毒死、或者害死在自己的宫府之中?
据说,唯有一个刘婕妤,为养子哭成了泪人,在福宁殿前苦苦哀求。
她深知自己这位丈夫软弱自私的秉性。所以半句话不求官家为自己母子出头,只求官家允许她出宫到观宇之中上香散心。
官家这才准了她的奏本。
大家都说,刘婕妤一出宫,就毫不犹豫,直奔太乙观的山门来了。
果然如此。
天子亦是凡夫,贪生怕死。
但太乙观却广开山门,如若垂庇,从不畏惧凶徒的世俗身份。
当时华武兴一家虽然得天日昭昭的天相逆转而被暂时带离了法场,但如果不是太乙观插手,华家绝对不可能活着离开玉京。
事后,林相、韩指挥使都被贬谪,唯有插手此案的太乙观,当面驳斥了黄相,却仍旧被奉为国师,安然无恙。
刘婕妤虽是深宫妇人,但也知道,此时能庇护养子的,唯有连黄相一党也无可奈何、狄人更是铩羽而归的太乙观。
认识刘婕妤的贵族男女、官眷们,都悄悄地暗中打量这位颇有勇气的宫妃。
刘婕妤却无心关注四面的目光。
终于等到她上香了。她恭恭敬敬,如寻常信徒那般点了三柱香。
一个小童出来请轮到的香客入内。
于是,她毫无嫌弃、惊恶之容,留下所有仆从,独自一人,安然地随着小童的引导,排在一个乞丐装扮的老妇、一个落魄潦倒的书生之后,三人一起入了大殿。
三人一入殿内,小童悄然无踪。
殿中,上坐三清祖师像。青烟袅袅。殿中寂静。
三人在蒲团前拜了一会,却没有任何人出来。
正当他们茫然时,听到两个声音。
一个说:“道友在闹市中,观众多命炁。可有所得?”是平和的男声,听着似观中的晨钟暮鼓。
另一个说:“有一点吧。至少,贫富贵贱,三教九流,坏东西和好人,我都看了。下次再看见,也能认出来了。”却是娇柔女声,清而润,年纪绝不会大到哪去。
男声道:“那么,道友有何疑惑?”
女声略压低了一些,似乎可以想出她疑惑的神情:“有一个。昨天,我见到一个人贵不可言,命炁泛金,似乎正衍化帝王命运,但又同生虚无之相。你说过,人死了,炁才会散。所以他的命炁正在通向虚无,就是这个人正在死掉。”
“不错。”男子肯定。
“我救了这个人。”
“道友日行一善。”男声说。
女声却说:“不对。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日行一善。我救了这个人,断了他的虚无之炁。但他的金光却瞬间散掉了。好像,是先有他的虚无之炁,然后他才会泛金光。我救了他,再看他的命炁,反而不那么尊贵了。”她略带试探地问:“莫非有人,死后才显贵?死人也会有命炁?”
听到这里,还没等那个男声再回话,刘婕妤却忍不住了,立即循声快步往那殿后而去。
果然,见殿后的宽敞处,坐一男一女。
男子一身道士打扮,清眉秀目,容色飘逸,三缕长须,年约二十七八。
女子则剑眉凤眸,挺鼻薄唇,轮廓锋利到略有凶相,就是婴儿肥略遮挡不住,看起来约是十五六岁。
二人盘膝坐在蒲团上,男子手中拿着一副栩栩如生的人面。人面上绘制了各种仿佛经络,又依稀有别的各种线条。
二人对着这副人面,似乎一教一学。
刘婕妤不是笨人,见这少女的相貌,与养子描述得相似。又听了方才的对话,心中已料定。
竟不顾身份,对着少女俯身而拜,泪盈盈:“多谢道长相救我儿!”
“虽不知您是太乙观中的哪位坤道,但求太乙观再施怜悯,拔生救苦,救环儿脱出苦海!”
第125章 一百二十五
容色风清露愁的宫装美妇, 泪盈盈,欲语还休,似托身家性命地拜倒在三清殿中。
李秀丽想起了昨天发生的事。
昨天傍晚, 在城东的市集上, 李秀丽从狄人打扮的刺客手中,救下了一个锦衣少年。
此人年纪跟她差不多大。面容上, 命炁却泛着闪瞎她的眼熟金光。
只是, 他的命炁上, 同时正在生成一条通向虚无消散的炁。
李秀丽制服了刺客后, 他的面容上,不但这条通向虚无的死亡之炁戛然而止,那耀目的金光亦随之而散。
她再看时, 只看到这少年的命炁,从他六岁之后, 都泛着边缘染金的深紫色。
李秀丽试探着以玩家中每个人都必定熟悉的“论坛”去试探他。
但这少年当真茫然无知, 一刹那的下意识反应, 不像作假。
很快, 就有他的侍从护卫匆匆赶来,嚷着“郡王”、“有刺客”云云, 驱赶周围人群,抓住倒地的刺客, 并将这少年团团护住。他们表现得很感谢她,却也很警惕,甚至要把她一起带走盘问。
李秀丽还记得太乙观中的叮嘱。
如今无论是她还是赵家人、许红英, 都不适合暴露在如今的玉京明面上。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 不过,因为她而把赵家人和那帮庄子里的凡人都扯进来, 就很烦了。
李秀丽拎着钱袋子转身就走,很快就把这帮人甩脱了。
后来,她得知,被她救下的这个少年是皇室中人,即当今皇帝的养子,宋环。如今封郡王,住在宫中,只待被加封皇子。
乃是王侯皇子储君一类的人物。
得知宋环的身份后,李秀丽心中就升起了一个不可遏止的念头。
论坛中,玩家们统计、分析过,《道种》公司提供的身份卡。
身份卡按遇到仙缘的机率,主要分成四大类。
第一类是金卡。金卡最为珍惜,天定仙缘,必能入道。
第二类是紫卡。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能自然而然地入道。
第三类是蓝卡。蓝卡则在百分之十到三十之间。其中颜色逼近紫色的深蓝卡,有接近百分至三十的几率。颜色近灰蓝的卡,是蓝卡的下限,百分之十。
第四类是灰卡。不用说,几乎不可能有遇仙入道的机缘。
而根据玩家们的汇总。
除去最神秘的,几乎没有出现过的金卡。
紫卡一般都是王侯将相,即某表人间里的上层贵族,权势重臣。
颜色越深,代表其人身份越贵重。普通的公侯世家子弟,三品左右的大臣,很多人也就是浅紫,甚至透着蓝色。而身份再次一点的,直接就掉进了蓝卡的范围。
据说,论坛中出现过,或者说,其得主公开发过言的,显示出的最贵重的身份卡,是一张深紫色,边缘有浅金的卡。
这张身份卡的主人,所处的世界,是科技发达的,所谓共和的星际世界。
实则几大家族把持联盟,议长和议员代代相传。她是其中第一世家,也是联盟议长的情人私生女。后来认祖归宗,极受疼爱,甚至超过了议长的婚生子。
这张身份卡的原主,是在星际出行时,遭遇了不知名的强大“星盗”袭击而死。
至于金卡,虽然没人见过,但论坛中口口相传。
从这张议长受宠私生女的身份卡颜色,可以推断,她的父亲,那个联盟议长,相当于该人间皇帝、最高领袖的人,如果也有身份卡,很可能就是金卡,或者接近金卡的紫卡。
所以,玩家们推测,金卡,很可能就是各个初始世界,或者说诸表人间之中,统治此方世界的族群的最高领袖。
玩家们的推测,其实非常靠谱。
李秀丽从姜熊、姜虎那里了解了最初的修行常识之后,才知道,为什么身份卡在人间越贵重,就越容易入道,也就是“仙缘”的机率越高。
因为,越是位高权重者,越是可以个体的举动,影响时事天下,牵动无数凡人的命运,轻易就可以建立无数条“联系”,更容易聚炁入道。
而越是身份低微的普通个体,往往越难影响庞大人群,建立什么联系。
除非这个身份低微的个体因缘巧合,风云际会,成为“关键”,做下大事,一朝入道。即所谓英雄豪杰、能人异客。
但这是玩家们的推测,身份卡的显示也只局限于论坛和玩家的个人游戏界面,是“道种”公司根据现实做出的划分。
神奇的是,李秀丽这几天跟着孙雪学习了“相面之术”后,学会了观察人之命炁。
她惊异地发现,凡人的命炁的总体颜色,与“道种”公司定下的、身份卡的金、紫、蓝、灰,极度吻合。
平民百姓,各种平生关系交织的复杂网络,所在面部留下的痕迹,即“命炁”,总体浮现为淡淡的灰色。
颜色深一点的,就是平民百姓中,家境较好的。略微泛一点蓝色的,可称为富户。
而那些中低等的官员、家眷,多是命炁显化蓝色。
甚至同一类颜色的深浅变化,与其社会地位的渐高渐低的挂钩,都与道种公司对身份卡的划分一致。
只不过少了紫色、金色来给她做验证。
直到她亲眼看到了宋环。知道了宋环的身份和大致的处境。他的命炁颜色跟身份卡里的极品紫卡,一对比,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分毫不差。
孙雪可是说过,他的相面之术,是从某表人间,唐代的一位著名天师那里习得。
而孙雪,是太乙宗门人。
到底是道种公司对身份卡的划分,就是来源自“相面之术”。
还是“相面之术”的来源,跟道种公司有关?
如果是前者,说明“道种”公司和这个破游戏,极有可能跟幽世之中的某些门派有关。
如果是后者,则说明那位天师,那表人间,可能与“游戏”有关。
两者其实是一回事。
“道种”公司,哈哈,你们这帮狗,被我抓到蛛丝马迹了!
李秀丽没有见到过大周的官家。
此时,她低头观察刘婕妤,三十六七岁的模样,命炁呈不深不浅的紫色,但紫色中又浅浅沾着一些金色。主要集中于代表着“伴侣”的那条命炁,沾着一些金色。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金色很黯淡。
久久没有听到少女的回复。
刘婕妤心底一沉,盈着泪光,抬头再欲哀求。
却见那英眉凤目的少女,自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而探究的神色,仿佛是环儿做出一道让林宰相都肯定的时政题一般的激动,上下打量着她,似乎在观察印证什么一样。
刘婕妤怔了一下,莫非,自己表现得有什么不妥?
一旁的二十七八岁的道士,却走了过来,念一声福生无量天尊,拂尘一扫,将刘婕妤扶起。
明明刘婕妤尚未通报家门。
孙雪却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姓氏:“刘善信,请到殿前坐。这位道友不是我观弟子。不能代表我观答应你。”
刘婕妤这才从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中回过神,发现身处太乙观,这少女穿戴仍然是俗家服饰,且观其打扮,像是闺阁千金。
她迅速调整了自己的表情,依旧是盈盈感激,却更显热切亲和,甚至是温柔:“原来如此。既与太乙观的道长相交,这位娘子必定也非凡俗。您是救下环儿的恩人,环儿不懂事,没有留住恩人。今日观中再逢,不知恩人名和姓?”
不是太乙观的修行者,但能和太乙观的门人在三清殿内,一副自己人的样子相谈甚欢,这更好!
从太乙观在大周现世来,从未听闻哪个修行者,甚至是京中的百神,有得过太乙观门人如此优待的。可见这位小娘子绝非凡庸。
毕竟,有时候,太乙观尚且有一些令人不解的、顽固的忌讳和坚持。
刘婕妤打定主意要笼络这个“丽娘”,便要使出平生温柔刀,堪比对待官家的手段。
这里是大周,幽官体系又已崩溃,世俗朝廷通缉的也是赤霞龙女。
通缉赤霞龙女,关她李秀丽什么事?
少女毫不心虚地说:“我叫李秀丽。”
刘婕妤还想搭话,孙雪却忽然侧了一步,将李秀丽巧妙地挡在了身后。
他仍挂着温和飘逸的笑,重复了一遍:“刘善信,请到殿前。还有两位善信在等候,你们三人一同进来,近日师长有事远行,都是贫道轮值,正好为你们解惑。贫道,扫雪,是太乙观二代弟子。”
刘婕妤立即收敛了急切的笼络打算。
这位扫雪道长,很明显,不想让她接触李秀丽。
当徐徐图之。
刘婕妤以ῳ*Ɩ 巾子点点拭泪,仍是那副忧心忡忡慈母模样,弱不禁风的堪怜柳姿,随着孙雪到了殿前。
孙雪对李秀丽传了一道炁:【李道友,这是我们观中之务,这位刘婕妤所求之事,你更不便插手。且在殿后稍待片刻。】
李秀丽也没有想管的打算,便应下,果然待在殿后,一边把玩着那副人面教具,一边继续思索着游戏相关事宜。
宋环身上那阵金光,随着死相的消逝也消散了。是为什么?建立在命炁与身份卡的对应,李秀丽暂有两种怀疑。
第一种,因为玩家们都是在身份卡本尊死后才会进入游戏,所以,很可能是宋环本来就该死在这场刺杀中。然后被其他玩家取而代之。现在,宋环被她救下,所以玩家抽取金卡失败。所以金光消散。
但是,说不通。如果是这样,宋环本身的命炁就该是金色。因为,金卡本来就是对应的金色命炁之人。
根据孙雪教她的相面术,命炁并不昭示未来,而是显示这个人的过去总和,与当下。
而宋环就算可能登基。他此时只是一个名分未定的郡王,他的命炁凭什么是金色?
那么,就是第二种。取代孙雪的玩家,本身的命炁,就是金色。
玩家们,都是在身份卡死后,才调整了自己的肉身,取代了身份卡的记忆和社会关系,进入的初始世界。
但玩家本身也是人,也有自己的过去与现在,也就是,也有命炁。
如果这个抽卡的玩家,本身是其他世界的至高领袖之类,那命炁可能是自带金色。
所以当该玩家即将取代宋环时,他命炁改变生金光。
如果是这样,“道种”公司这群狗,能耐真不小,连这种人物都抽来当玩家了。
李秀丽托着脸颊,漫不经心地想。
下一刻,她想到了什么,忽然浑身一个激灵,直接蹦了起来。
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如果命炁并不昭示未来,而是显示这个人的当下和过去。
而玩家都是在身份卡死后登录。
人死不能复生,而玩家其实都是以被改变过的本身肉躯登录初始世界。只是在道种公司不知什么手段下,完全继承了对方的记忆、社会关系、身份地位。同时,玩家也有自己的命炁。
那,相面之术看玩家时,看到的到底是身份卡的命炁,还是玩家自己的命炁,或者是双者叠加?
李秀丽想起她还兴致勃勃地让孙雪看了自己的命炁,就想给自己一脑门。无知误人啊!
如果她早点学会相面之术,发现不对,就绝不会主动凑上去让孙雪看她的命炁
所以,孙雪看她的命炁,到底看到的,是“李小姐”的,还是李秀丽的啊?!
李秀丽终于醒悟时,孙雪那方,也与刘婕妤答应下来,暂时庇护宋环的性命。让她将宋环暂时送到太乙观。
看刘婕妤一脸狂喜。
孙雪肃然道:“刘善信,太乙观答应庇护的只是宋环。而非环郡王。望汝能记住这一点。无论世上有哪个无辜之人,无端受人暗害追杀,求到我门中,太乙门人皆愿保护。”
刘婕妤自然满口应下。
正这时,孙雪忽然抬起头来,顾不得殿中的三位善信,喜色外露。
这一刹,太乙观附近的山林中,漫步的鹤皆振翅飞出山林,在上空翱翔长鸣。鸣声欢悦。猿猴列阵,如有人性,伏拜在地。
桃杏之花骤然绽放更多,云霞快速凋落,却结出了一树又一树的又大又红的桃子、饱满的杏子,似乎以餐来人。
弥散山林的云雾,化作一朵朵洁白的祥云,不再遮绕山林,殷殷切切,欲为来人遮阳。
飞湍素流,暂停片刻,重新流淌时,竟然有节有奏,以瀑布山泉作乐声,以娱来人。
正在爬石阶的众多香客,发出惊呼。
他们脚下的石头阶梯,竟从石头中,生出了众多奇花,一路铺满。其中有碗大的金莲。芳香扑鼻,以美来人心。
天父降仙乐,地母涌金莲。
一时间,似乎天地情切切。
孙雪长笑,振袖而出,站在观中,对着天边涌起的一道霞光,作揖而礼,朗声道:
“扫雪恭迎小师叔、师父大破魔窟而归!”
第126章 一百二十六
霞光中隐约可见两个人影, 倏尔落在山门前,似是一男一女。
山峦欣喜,生灵齐歌。山门旁的银杏树违反时令, 霎时叶子全转金黄, 簌簌而振落。
二人踏上山门,石阶上涌生的金莲就铺到了男子脚下。
孙雪立即准备迎下山去。连李秀丽都好奇地跟出观来, 朝山下看了一眼。
更不要说正在山门附近往上爬的其他凡夫俗子。
李秀丽看到了两张白乎乎的像素脸, 五官建模在像素中一框是一框, 描得挺精细。像素人里算好看。
其他凡人却有一看之下差点松手滚下石阶的。
却见这一男一女。
男子年少, 大约十七八岁,面容略带青涩,但已可见锐不可当, 甚至能刺伤人的英俊。眉似漆,目如寒星, 色比冰雪。两咎垂发别宝珠, 白袍系银带, 腰佩璎珞剑, 脚蹬乌金靴。
金色的杏叶落在他雪白袍襟上,掩映玉门, 哪像玄门清净子,分明王侯轻薄儿。
甚至形貌比起羞眉杏眼的宋环, 更像是出身九五,自小俯瞰俗庸的天之骄子。
不待孙雪当真迎下山,他往前踏了一步。一步跨过无数步, 就到了山顶。脸庞侧的两咎乌发扬起又微落下, 两枚系发的明珠生辉,映着犀犀眉目。
将手中提着的一个布笼一抛, 滚落石阶上,布结松散,露出了一颗死不瞑目,血染的蛟龙头。污血浸染金莲。
乌金靴轻慢一踢,它咕噜噜正滚到孙雪脚下。
“小师叔”才粲然展眉一笑,却似霜冰骤化,带着尚未饱足、扑面而来的杀意与寒意,略刺骨:“师侄,第一次见面。这颗龙头送你了。足可练些防身法器。”
孙雪十分欢喜。却不为“法器”,而因杀生害命的妖魔被除,替被害众生而喜。当即朝小师叔深深一揖。
随在其后的女子也跨上山来,外貌看上去二十三四岁,比孙雪更年轻一些,看他的目光却有些慈爱。
她也是极出彩的人物,蛾眉淡山月,露眸映空天。弱骨纤貌,容色清美。身披渺渺白云织就的道衣,不染俗尘。臂膀间绕一段天边霞光摘就的红帛,无风自扬。方才天空的霞光就是这位坤道的披帛所化。
她一挥拂尘,踏山而来,不是人间绮罗娇,原来山林烟霞客。定是道家妙真人。
这位女真修先是口诵一声:“福生无量天尊,除魔已尽!善!”
随即对孙雪微嗔:“为师此去数日,比你小师叔去得还久,今日才同返。雪儿第一个问候你小师叔,忒没良心。”
身后还有个李小道友。痴长了二十七八岁,还被叫一声“雪儿”,羞煞孙雪,作揖垂首,侧过泛红的脸颊:“见过师尊。”
爬山、拥挤观中的香客们无论男女,全看直了眼睛,傻傻地瞪着二人。
“小师叔”对他们视而不见,只拍了拍凑上来的仙鹤,银带当风,径自而去。
他虽有冰雪之色,寒星之俊。可惜迎面走来,周身气质本就锐不可当,未散尽的杀意混着些微血腥气,又刺得人面颊生疼,忍不住退避三尺。又太矜贵,连人群中几个真正的王侯子弟都自惭形秽。
人群中没有一个敢上前亲近、搭话的,都秉住呼吸,退出一条路,任“小师叔”自进了宫观深处。
只有路过李秀丽时,见这个只言片语中的传信同道似乎在看自己,“小师叔”才微微偏过头,朝她略一颔首,除此无他言,自去。
倒是那坤道停在观中,虽然气质清淡高妙,却又不失潇洒天然,令众人自觉庸俗不敢近,又忍不住个个伸脖子踮脚地悄悄觑她。
孙雪招招手,李秀丽走上来。
孙雪介绍道:“师尊,这位就是李秀丽道友。道友,此是吾师,妙善真人。”
李秀丽还未说话,练炁化神中阶的女真修笑道:“我最不喜欢自己这个道号,偏偏是你师祖取的,不慎与佛门中人撞了。小道友平时叫我姜善即可。我姓姜,单名一个善字。或者,可以叫我孟善。”
李秀丽也不是真的完全不通古代礼仪,孙雪这段时日教她不少,这是他的长辈,又很和气,她也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句:“姜善真人好。”
因姜这个姓,太乙宗又素与通天教有来往。
李秀丽想了想,忽然问道:“真人,您与通天教的姜月有什么关系吗?”
姜善闻言大笑:“无关,无关!她姓姜,是祖宗传下。我姓姜,乃是天定造化!”
啊?姓什么还有天定造化?
李秀丽懵了一下,孙雪却替师解释:“师尊本无父母,她出生在一块姜地里,一块姜越结越大,最后黄熟而裂开,在烈日正午下,蹦出一个婴儿来,就是我师。这块姜地附近有个孟姓人家,孟老汉夫妇无儿无女,中午时听到婴儿哭啼,发现女婴躺在姜地里。孟家起了怜悯慈爱之心,遂将婴儿抱养。又因是姜中生胎儿,孟家为使婴儿记得来处,故而同时以孟、姜为姓。所以师尊她既姓姜,又姓孟。”
李秀丽听得略微瞪大了眼,瞠目结舌:“你、你是孟姜女?哭倒长城那个?”
姜善笑道:“噢?看来你出生的那表人间,也有过我得道故事的倒影。我曾出生的那表人间,确实曾唤过我‘孟姜女’,我俗世之夫,曾名范喜良。可惜我虽曾倒过祖龙的长城,却不为哭我喜良夫。”
三人略交谈了几句,李秀丽心生好奇,眼睛亮晶晶的。
那厢,人群没有听清他们的说话声,但心里非常焦急渴望与太乙观的高人们结识,已经有人鼓起勇气、蠢蠢欲动地想上来搭话。
姜善笑道:“走罢,我们到内殿去。你小师叔大破江底洞天,有一些修为进益,又闭关去了。为师给你们讲一下江底洞天的内情。听说,这位李小道友欲学度厄真经?随我来。”
飘然而往,人群尚未沾身,就莫名其妙地为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姜善携小辈,入三清殿中。
三清殿里,还有三人在等候。见到姜善,他们先一惊艳。听到孙雪说“师尊,这些是上山求助的香客”,除却茫然的乞婆外,书生、刘婕妤当即面露喜色,皆问“妙善真人”好。
玉京中人都知道,太乙观里,这位妙善真人,是仅次于观主的存在。
据说,还有一个神秘人物,但不管事。平时,全赖观主洞明子、妙善真人主持观中事务。
只是,平时,全是二代弟子如孙雪等人具体奔走,少有人能直接见到洞明子、妙善真人的。
姜善笑着点点头,算是应了招呼,却没有丝毫插手他们的事的打算,只招呼李秀丽到了殿后,让孙雪继续处置三人的求助。
殿后。
姜善随手一拂,案上的小香炉里,青烟升起,便有无形的帘幔,遮挡了殿前凡人的耳目。
姜善对这位非同门的小辈很和气,笑道:“李小道友,汝之事,汝之愿,师兄已尽告我与小师弟。只是师兄有要事,小师弟如今修为增益,又要闭关。怕耽误了你修习度厄经,所以我从师弟那里拿了一卷玉书。”
她袖子一转,手中出现了一卷玉薄片,点点流光:“度厄真经本来只是玄门弟子早晚诵念的俗世经文。小师弟因为其出身的经历,他入道时,却将这段度厄真经,生生变成了一门可供修习的法门。所以我宗门里,才都说,小师弟最擅度厄真经。因为,这本就是伴随他入道而生的伴生神通。”
“这卷玉书,是小师弟取了自己一段元炁刻下,习之,一日可抵旁人诵念一年之功。愿汝早日习得此法。”
李秀丽十分兴奋,当即从姜善手中接过玉书。
玉书在碰到她肌肤的一霎,化作一缕元炁,钻入了她的脑海。
旋即,李秀丽的脑海中,有一道清凌,但分不出男声女声,只觉年纪尚幼的声音,不停地诵念着度厄真经的经文:【尔时,天尊在禅黎国土,与大道真仙】
这些经文化作金色的大字,随着她的炁运转周身,李秀丽情不自禁地跟着诵念起来:“尔时,天尊在禅黎国土,与大道真仙”
第一遍尚未念完,她就发现诵世天书在她的意念里动了一下,天书中盘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声音,不再哀哭笑嚎七情,竟一齐诵起度厄经。
随着诵世天书中的男女老少一齐诵念,游戏面板竟少见地自己跳了出来:
【恭喜您,已习得高阶修行法门:《禳灾度厄真经》初级(0/10000)】
好!好!好!李秀丽喜不自禁。
“道种”游戏公司虽然万般可恶,小九九打得飞起,但眼光不俗。除了在他们规划以外的,寻常的小术小法,人家都不稀罕给你认证。
经过他们的手,游戏AI面板能跳出来认证的,几乎不可能有假,更不会是寻常俗物。
在诵世天书的加成下,李秀丽第一遍诵到最后。
体内随炁涌动的金色字体,竟然渐渐透体而出,环绕周身不散。
这是初步学会的征兆。
姜善微微一惊。纵然是有小师弟亲传玉书的加成,但寻常修士,别说一年,有十年才刚刚入门的。
师兄洞明子所说的“入门容易”,那只是对门人弟子要求极高的太乙宗来说的。
就算是太乙宗,弟子也要普遍学上个三年。
姜善打量李秀丽片刻,见她骨龄十五,却三境已成,逼近练炁化神。
小师弟八岁入道,伴生度厄真经,天定阳神。如今也只胜她一境。
不由心中甚爱其质,含笑道:“小友如此天资,却至今无门无派,世上的大宗门莫不都是瞎子?道友应该早择宗门,否则,一旦过了练炁化神,没有师长教诲,容易自误。”
李秀丽却还沉浸在度厄真经中,只随口应着。因得新法,爱不释手,忘却他物。
姜善笑了笑,心里想,这般性情,入太乙宗,略苦了些。她性情,更适合修阴神。若愿他投,阴神几大宗门必定也爱如珍宝。
不知师兄对李秀丽的来去是何意呢?不行,得快点找他说说。这孩子她挺喜欢的。
便道:“小友好自研习。我去寻洞明子师兄,稍后再来。”
飘然自去。
姜善走后,李秀丽诵了五遍,看着面板上,进度后面涨了1点,变成1/10000,略觉口干,总算回过神来。
她是被殿前忽然入耳的尖利叫声吵回神的。
此时,殿内,只剩下了老乞婆跟刘婕妤,那落魄书生已经感恩戴德地走了。
刘婕妤心愿已足,逗留了这一阵子,正想告辞,回去带环儿过来。
宫妃告辞的话尚未出口,异变突生。
却见那白发如飞蓬,皱纹里夹着泥垢,歪嘴烂鼻的老乞婆,原本是懵懵懂懂,不知怎地进了太乙观,此时,嗅着三清殿中的香烟,忽然平生大梦乍醒,竟一把扑过来,拽住刘婕妤,又拉着扫雪道长,悲号出声:
“道长,我真是柔德帝姬啊,是官家的亲妹妹!”
“小皇嫂,小皇嫂,兄长还是皇子时,您是他的侧妃,曾与我常常往来,难道也不认得柔德了吗!”
第127章 一百二十七
刘婕妤被乞婆脏乎乎的手拽住宫裙, 心下嫌恶,倒退数步,喝道:“休得胡言, 柔德公主正好好在宫中住着!你是哪里来的东西?胆敢冒充金枝玉叶!”
一句话说得老乞婆如遭雷击, 跌坐在地,失声道:“不可能!不可能小皇嫂, 那是骗子, 定是骗子, 是冒充我的!我今年才逃出狄国啊!”
刘婕妤抽出裙子, 漠然道:“天下皆知,八年前,柔德帝姬智勇双全, 冒死从狄国人手中逃脱,一路得汉人降臣帮助, 渡江而归。官家大悦, 改帝姬之号为公主, 又封柔德为长公主, 嫁与高官为妻。如今其夫病死,官家怜悯长公主寡居无子, 令还宫中。”
“官家是柔德公主的亲兄长,我也曾与公主交情甚厚, 宫中亦有帝姬身侧旧人。八年前,见之,亲人与近侍, 皆含泪相认。官家亲口认下了妹妹。难道还能有假?”
闻言, 乞婆略泛浑浊的双眼里,凝了泪, 语无伦次:“小皇嫂,我真是柔德!少时,我们两个,就我们两个我曾悄悄引着你去假山后窥看皇兄。你羞红了脸,转身跑走簪子掉了落花,皇兄看过来我帮你遮掩皇兄捡起簪子”
“皇兄同时娶了你跟张家女,同日大婚,张家女是正妃,青梅竹马的你是侧妃你难过了一宿,我拉着你悄悄溜出洞房我装病叫唤,引来皇兄皇兄说,让你忍一忍,以后,定不负你”
“你腹中胎儿意外没了,皇兄却要续娶新的大皇嫂。你躲在山寺里,退了所有下人,外面雨淋淋的,你在梁上系了一根白色长帛发呆是我上门看望你,发现不对,哭着求你不要自弃”
她口口声声,说得都是当年情谊。
其中颇有些不为外人知道的少年时相处的细节。
刘婕妤一怔,冷漠而略厌的表情渐渐变了,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到了乞婆的面上。
柔德比自己还小五岁,今年只有三十岁。但是这乞婆苍苍白发,满面皱纹泥垢,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
柔德的眼睛是标准的杏眼,又大又黑,跟宋环很像。羞涩时,眼帘半遮。但这乞婆的耷拉的皱纹下,却拥挤着细长的眼型。
柔德的鼻子是挺翘的。但是这乞婆却塌着大鼻子,鼻子还烂了一半。
柔德有一张瓜子脸,这乞婆却颧骨略高,面方
纵使人随着年纪,皮肉渐衰,五官容貌也会变化,可是最基本的骨相和相貌整体特征的底子,却不会轻易改变。
这张脸上,看不出丝毫柔德的影子。宫中的柔德,与官家站在一起,一看就是亲兄妹。即使是遭受了几年折磨,相貌仍然脱自少年时,一见就能认出。
刘婕妤打断了做梦般喃喃着少年片段的乞婆,忽道:“你说的这些,不错,确实是少有外人知道的事情。可惜,当年柔德公主从狄国逃回时,因受折磨,略显憔悴,为了验证她的真假,官家让我亲口询问过她。柔德将你说的这些,曾一件不差地向我重复过。”
乞婆愣住了,喃喃:“一件不差”
刘婕妤道:“我去窥看官家与我父亲交谈那日,我们躲在假山里,我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裙子?”
乞婆:“裙子红色?不,不对,好像是鹅黄不对,不对小皇嫂,我不记得了”
刘婕妤又道:“我大婚那日,我跟着你溜出洞房时,门口守着,还试图阻拦我们,被你撞倒的丫鬟,叫什么名字?”
乞婆:“丫鬟?这”她好似在拼命回忆,嗫嚅了两下嘴唇:“碧玉奴?不,嗯,嗯,是燕儿?那丫鬟的脸,我实在记不清了”
刘婕妤略叹口气:“那么,我跟官家找借口,说为孩儿祈福,而躲入的那座寺庙。你总还记得是哪一座罢?”
乞婆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立即叫了起来:“我记得,我记得!是灵通寺!”
她话音才落,刘婕妤淡淡道:“错了,都错了。我窥看官家那日,我穿的是天青色的裙子。我大婚那日,守在我门外的,是桐儿,她自小是我的丫鬟,与你我都颇相熟。我躲着的那座山寺,也不叫灵通寺,唤作林涌寺。”
乞婆脸色发白,反而道:“小皇嫂,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如今一去近十年,我在狄国饱受折磨,哪里还能想得起那么细的东西?”
刘婕妤盯着她,一字一句:“是吗?可是宫中的柔德,当年归来时,这些细节,一字不错。甚至,比你说得更多,更细。”
乞婆闻此,慌乱之中,又连连说了些隐秘故事,却都十分碎片。
刘婕妤每每追问她细节,她总是含混其词。而这些所谓隐秘故事,当年柔德公主归汉时,都说得比她清楚多了。
见乞婆破绽百出,却死鸭子嘴硬,还试图哀求自己,让自己带她去见官家。
刘婕妤终于露出怒容:“贱人,你口音中狄音浓重,必是曾在狄国境内待过,许是当年公主流落之时,你从某些渠道接近并窃取了这些故事。如今冒认公主,妄图接近官家,说,是谁指使你来的!狄人?”
乞婆被这声“贱人”骂得无地自容,伏地大哭,断断续续,却仍一口咬定:“我是柔德啊,我真是柔德啊没有人支使我,我浑浑噩噩在乱坟岗醒过来,心里只记得要逃,逃我走了好多好多路,路上好多次差点就死了,才到了玉京”
刘婕妤再也不耐烦与她纠缠,拂袖而起,厉声道:“你既给脸不要脸,可知我身边这二位谁?”
刘婕妤一指,把孙雪、出来看热闹的李秀丽都指住了:“这二位道长都会相面之术,能辨人。任你口吐金莲,说得天花乱坠,是真是假,他们一看便知!”
一番话说得乞婆愣住了。
但出乎刘婕妤意料,这乞婆不仅不怕,甚至面露狂喜之色,竟一把扑过去,拉住了孙雪的衣袖。
乞婆重重地向孙雪、李秀丽叩首,说:“我问心无愧,一字不假。还望二位高人还柔德以清白,让我能回到亲人身边!”
便仰起面来,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她来道观,本来也就是想向据说能通天子的太乙观求助的!
孙雪没有嫌恶乞婆身上脏污,只将她扶起来,说:“地上凉,请坐蒲团。”
便运了一炁在目,仔细地观察起乞婆的命炁。
老乞婆的命炁灰得发白,这是总体家世身份再贫贱不过的象征,算得上一般平民都不如。
父母之炁,亦是灰色,七截而止,通向虚无,隐隐还有鱼鳞状。她父母都是寻常渔民,死在了她七岁之时。
亲戚缘浅,只有一个堂叔,长辈线上续的却是她婆婆。七岁那年,她被堂叔卖给了她婆家当童养媳。
伴侣上,她丈夫比她小五岁,在她二十五岁那年得大肚子病死了。为了料理丧事,家里卖了地。
子嗣上,她生了四个孩子,都夭折。三十三岁那年,她第四个孩子,长到八岁,给地主放牛,因为丢了牛,被地主婆打了一顿,发高烧,也病死了。
亲戚线上又斜出一条,这时候,她婆婆也死了。
于是她被婆家的族人,又转卖给了一个穷汉。
伴侣上,这个穷汉延申出一条闪着兵戈之炁的短线,命途戛然而止。穷汉被狄人抓去当炮灰,死了。
事业线延出四八的短炁,似乎与很多人有了短而浅的交集。穷汉被抓了兵役后,她自己也被抓进狄人的军营,因为年老色衰,躲过一劫,当了洗衣婆,洗衣做饭干杂务。
然后,老乞婆的炁忽然戛然而止了一段,色泽马上要通向虚无,慢慢地,重新再出现,估计是得了什么重病然后又缓过来了。
然后就是一路上又浅又短的炁,似乎是在流浪乞讨。
她的命炁就暂时演化到这里为止。
这命炁,有一丝一毫能跟柔德帝姬对上吗?
孙雪看完了老乞婆的命炁,对上了她饱含希冀的目光。
孙雪沉吟片刻,道:“前二帝被俘之后,一个活到了前两三年才去世。一个至今还活得好好的。柔德公主,据传言,曾先后被两个狄人王公纳为妾室。你你的亲生父母,却死了有几十年了。你的第一任丈夫死了也有十数年了。”
孙雪说得委婉,只是列出对比。
乞婆希冀的目光,却一点一点黯了下去。神色痛楚而至灰败绝望。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
刘婕妤略松了一口气,对他谢礼:“麻烦道长了,此人妄图冒充金枝玉叶,扰乱宫廷。我这就叫我的侍卫进来,将她拖出去,送了见官。”
这时,一旁看热闹的李秀丽却忽叫住了他们:“等一等,这人的面像有点不对劲。”
刚刚孙雪在观命炁时,李秀丽看得有意思,举起手指,凝了炁,抹了一下眼睛,也往乞婆脸上看。
因此,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她走过来,凑近了,一寸寸扫过乞婆的面容。
在乞婆面上的皱纹之间,用小指头慢慢地挑出了一条凡人没有办法看到的极细极细的命炁。
这条命炁是藏在人的五官和岁月的褶皱之下,被其他命炁重叠着挡得结结实实,即使是修士观炁,也很容易被掩盖。
只不过,李秀丽看人,很难看到具体的五官。
在她看来,这些不过是一块一块边界分明的像素组成的像素脸。
像素脸并不妨碍命炁的观看,甚至,因为五官被方块成列有序,命炁显得更清晰。
在她看来,刚刚,像素的某个块与块之间之间,有一根紫色泛金的“命炁”闪了出了横直竖平的某块像素框边缘。
李秀丽勾住这跟因为略显扭曲,与方方直直像素框格格不入的紫金色短线,“勾”了出来。
在这条“命炁”被勾出的瞬间,仿佛牵动了什么机关,老乞婆脸上密密麻麻编织的灰白命炁忽然翻滚起来。
一副泛着淡淡紫色,略有金芒的命炁网络,硬生生被李秀丽勾出了“水面”,黯淡透明,几乎要消散般,浮在了灰白命炁的上方。
这是相面术的视角。
而在肉眼之中,刘婕妤发出一声惊叫,捂住了嘴巴。
老乞婆那张苍老面孔,五官剧烈地震颤起来,然后,五官陡然发生了一些挪位变化,连脸骨都变形了。
瓜子脸,大杏眼,鼻子也没有那么塌了。五官形貌,竟与宫中的柔德帝姬像了七分!
李秀丽松了手,啪,那副淡紫的命炁网络落回灰白命炁之下。
老乞婆的五官又骤然恢复了原位,仍然是那个细眼塌鼻方脸的模样,仿佛是被拉开的五官变了回去。
在场的其他三人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孙雪却神色凝重,脱口而出:“还魂替命术!”
他立即上前对刘婕妤道:“刘善信,稍待。你眼前此人,可能当真是柔德公主!”
第128章 一百二十八
发现不对后, 孙雪立即将袖一抖,袖中飘出个巴掌大的皮人,落地化作一个道童。
道童落地便如真人, 赫然是开始为刘婕妤引路的那个。他向孙雪一礼:“道长。”
孙雪嘱咐:“观中还有不少善信在等候, 汝且去维持秩序,安抚众人。让他们耐心再等候一阵子。若有急事, 再来回报。”
童子应声:“喏。”
它是皮人所化, 行动无声, 轻捷而出。
太乙宗门人弟子在此表人间驻扎得不多, 个个身兼数职,还时常要巡逻大周土地上异样的洞天。
太乙观作为如今的天下第一观,又要应对汹汹礼拜者, 处置杂务。但门人子弟并不使奴唤婢,只由练炁化神的修士剪了些纸人、皮人, 或者洒些豆子化兵将, 处置观中杂务。孙雪常怀揣着几只, 是姜善真人给他备下的。
孙雪肃容对尤带惊色的刘婕妤、露出喜色的乞婆说:“事关重大, 请诸位随我来。”
又对李秀丽说:“有一些事,需要李道友证实。请一并入内。”
遂领着三人拐过短廊, 推开一扇小门,进了侧殿。
侧殿上, 原本有一座道人塑像,此时,又凭空多了一座女仙像。
道人是洞明子的模样。女仙之像, 则神似姜善。
二人的像前, 都摆着小香炉,炉中的青烟浮浮。这两座雕像鬼斧神工, 细腻真实得几乎跟真人无二。
孙雪恭敬礼道:“观主、师尊,弟子有要事相禀。”
话音刚落,青烟盘旋,两座瓷像肌肤升温,白里泛红;眉目生灵,眼珠略转。须发分明,微微飘起。
四周仍如是寻常的样子,但李秀丽察觉蒙蒙之感遂重,似乎洞天微浮。
泥胎陶塑须臾活转。
白发红颜,仙风道骨的洞明子,云衣霞披的妙善真人取代了死泥胎,活生生端坐神案上,都看了下来。
姜善笑道:“雪儿遇到什么难题了?怎么带着凡人进了洞天?”
孙雪道:“观主、师尊,徒儿遇到了一ῳ*Ɩ 个疑似遭受还魂替命之术的人。她的原身,大约是如今圣宠正隆,常居宫中的柔德长公主。”
“噢?”二位真人对视一眼,皆微微一惊。
姜善知道自己的徒弟精擅相面之术。这是隋唐时的四川后生袁天罡最擅长的门道之一。
孙雪是某表人间中,唐代的一个游方大夫。家传不俗医术,他自小发誓悬壶济世,常常入山采药,游走四方,为穷苦之家、命蹇之人,施医问药。却常遭嫉妒与奸恶之徒,年纪轻轻,一度险些身首异处。
某次,幸得路过的袁天罡搭救脱险。孙雪遂从袁天罡而游。
袁天罡叹说孙雪“心诚且善,却奈何鲁直,命运、头脑皆不济”,他不忍见好人惨运,所以传了孙雪一些皮毛本事,以辨善恶、忠奸。
还魂替命术来历非凡,精妙绝伦。
但袁天罡的相面之术,某种意义上,恰恰是此术的克星之一。
因为天可欺,地可欺,自己难骗。中替命术者,早期的命炁中,会有一些征兆,可以被相面术看破。
听闻徒弟俱陈,姜善沉吟片刻:“你有何证据?”
她虽然不会相面术,但作为练炁化神中阶的修士,她见识渊博,也能略看些模糊的命炁。
这灰白命炁天衣无缝。最重要的是,柔德长公主八年前就已经南归,其事迹已经被昭告天下。还魂替命之术,八年之久,早应术成。
替命术成之后,莫说是孙雪这样学了些相面法皮毛的,就是袁天罡本人来了,也不敢轻易断言。
孙雪道:“徒儿法术浅薄,学艺不精。但李道友天赋异禀,初学此术,就发现了端倪。”
“李道友,此事关系重大。请你相助我等,为观主、师尊示之。”
李秀丽好奇这个“还魂替命术”,这对她也是随手的事。二话不说,凝炁于眸,比上次更熟练地找到了那条藏起来的淡紫命炁,手指一勾。
霎时,“乞婆”的面容整个发生了极大变化,她的灰白命炁上,浮现出了另一幅淡紫色的命炁。
洞明子是见过宫中的柔德长公主的,神色顿时肃然:“果然极像柔德公主。”
孙雪回禀道:“观主、师尊,命炁是由一个人一生经历、遭际所显化。一个人不可能同时经历两种人生。所以人不可能有两幅命炁。出现命炁叠加的情况,必是中了还魂替命之术!”
“而还魂替命之术,一般,叠加在上方的,是被替换后的命炁。尚未散去的原本命炁,则落在下方。此妇的淡紫命炁,被掩藏在下,其炁是皇室公主柔德的面相!”
也就是说,这乞婆,才应该是被替换了命炁的,真正的柔德公主!
而被降狄的叛臣送回的,说什么尤念故国血脉,送公主归汉,在宫中经营了数年的那个,才是假的。
闻此言,洞明子、姜善都站了起来。
洞明子道:“不好,那宫中的柔德,必是狄人的奸细!如今真正的柔德归来,还魂替命术出现破绽,假柔德必定有所察觉!或恐宫中生变!”
“师妹,你我立即赶往皇宫!”
二位真人顾不得多言,当即化作一阵清风,御风而行,直扑皇宫而去。临行,匆匆叫孙雪看护住真正的柔德公主。
三清殿的侧殿内,一阵死寂。
满面沧桑,终于得到承认的柔德公主掩面而泣不止。
刘婕妤略尴尬了片刻,举起衣袖沾了沾眼睛,就泪流不止,竟不顾脏污,搂住柔德,哽咽道:“皇嫂该死!恨我一对肉眼凡胎,却没有将柔德认出来。我的好公主,你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要是让官家看见,他素日最疼你,要何等断肠啊!”
柔德公主先前心中还怨小皇嫂绝情,闻言,不由大恸。若不是两位太乙观的高人,她这副模样,就算是亲兄长来了,又怎么认得出呢?
便将些许怨气全散了,当即也抱住刘婕妤,嚎啕不止。
她姑嫂二人在一旁抱头痛哭。
李秀丽挠了挠脸:“还魂替命术,这是什么妖术?”
孙雪叹了口气:“这是一种起‘死’回生的秘术。常常被心术不正的旁门左道用来谋财害命、搅弄阴谋。”
“起死回生?”李秀丽吃了一惊。
刘婕妤也一面哭,一面竖起耳朵,心里大为讶异:传说中的起死回生之术,原来真的存在?
孙雪却打破了她这一瞬间的念想:“人死如灯灭。就算是鬼怪类临时溢出区,也不过是生者的哀哀悼亡与残留的死者之炁共同塑造的回响。世上哪有真的起死回生术?还魂替命术的‘起死回生’,只是概念上的。”
孙雪道:“李道友觉得一个人怎么样才算是彻底死了?”
李秀丽想了想:“嗯呼吸停止,身体停止运作”
“这是生理上的死去。”孙雪曾经是个大夫,对生理上的死,比李秀丽认识深刻多了:“但如果这个‘死人’,他还能行动自如,并且他的父母、伴侣、孩子、亲友,乃至仇敌,大部分都认为他没死,并且时刻都在与他产生关联呢?那么,他到底是‘死’还是‘活’?”
“这”李秀丽被他问住了:“你在跟我说僵尸片还是鬼片?”
孙雪并不知道她说的僵尸片和鬼片是什么,但知道僵尸和鬼。
他摇摇头,说:“我说的,正是还魂替命术的原理之一。”
“还魂替命术是一种只能对凡人使用的秘术。当一个人死去后很短的时间内,趁他的人际、社会关系尚没有消亡,很多人都认为他还活着时,就以移植元炁的方式,将这个人的所有记忆、人际关系、社会地位,所有的‘联系’,全都挪到另一个人身上,取而代之。”
“如果继承者受用了原主的所有记忆、人际关系、社会地位,并沿之过往经历而行,那么,继承者的命炁就会以原主的命炁为明,自己的命炁为暗,刚开始是一种叠加的状态,然后命炁以原主为尊,慢慢融合。”
“从此后,所有人,无论是谁,都会把你当成是原主。同样,原主所有的功德和冤孽都要你继承,你会慢慢地遗忘了自己原来的一切。你自己原本的身份,如果没有人也去继承,则会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消失’,而且是彻彻底底地消失。你原本的父母亲友,都不会再记得你,就好像从不记得你这个人。”
“也就是说,假设柔德公主顶替了乞婆的命运,命炁彻底融合后,柔德公主就是这个原名大妞的贫家妇人。也可以说,是这个贫家妇人先死去,然后又还魂醒来。醒来的,只会是大妞,不会是柔德。对所有人来说,醒的都只是大妞。连柔德的容貌,都会慢慢天衣无缝地变成大妞。”
听到这里,李秀丽忽然问:“那原本的‘大妞’呢?”
孙雪摇头道:“不重要。还魂替命术,是让一个人借另一个人的身份重新‘活’来。但前提是,被借身份的人,必须已经肉身死亡。以柔德公主与大妞为例子。原本的大妞,只是一个已经死去的皮囊。在柔德公主以她的身份‘还魂’,替了她的‘命’之后,她就‘活’了,柔德公主的肉身与其元炁、命炁,都会变成大妞的模样,将从前柔德的记忆一概忘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就是大妞又活过来了。这就是‘还魂替命术’中的‘还魂’、‘替命’二词的真谛。”
“同样的。因为大妞‘活’了,而柔德公主就无法再‘活’,是命理上的死人。所以,如果有人再让第三个人去顶替柔德公主的‘命’,就像柔德顶替大妞一样,顺理成章接收柔德的一切记忆、亲人那宫中的假柔德,大约就是这么来的。”
闻言,李秀丽面色古怪,眉头紧皱,似乎陷入了深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旁的姑嫂二人却都停下了哭泣,听得出神。
柔德公主更是双手紧紧揪在一起,小心翼翼又满怀悲苦:“那、道长,我、我为什么还能记得以前的一些记忆?我还能变回‘柔德’吗?”
孙雪看她绝望不安的样子,出于善意,安抚道:“还魂替命术的破解法,只有两种。一种是前期干预。公主的命炁其实已经差不多完全与大妞融合了,但是公主吉人自有天相。施术者千算万算,忘了算一件事:大妞命运实在凄苦,父母无缘,亲戚浅薄,丈夫皆亡,子嗣全无,流浪人间。可以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天残地缺的无命人。正是因为她人间的‘联系’几乎全无,炁的交汇牵连皆无,无法完全覆盖你的命炁,所以公主才能保留了一丝自己的意识和部分记忆。在某个契机下就会得以复苏。”
“契机”柔德公主喃喃:“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自己是在乱葬岗上醒来好像,有人在诵念什么经文。我记不清”
孙雪道:“记不清也罢。公主的‘恩人’,还有一个大妞。她就像无数当今的苦命妇女,却正因贫苦无依至极的一生,却反而帮了公主一次。公主若有感念,就感念大妞好了。想来帮助了你的高人,也不会介意。”
柔德公主感激地点了点头,想起大妞的一生,涕泪满面,深深惭愧:“我前半生自诩金尊玉贵,何曾看得起平头百姓。如今,才知世人之苦,民众受虐之深,我周室愧对天下。若能脱困,柔德愿一生吃斋设善,奔走四方,稍解穷苦之厄。”
孙雪道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世上多共贫贱者,少富贵不忘者。愿公主谨记今日誓言。”
李秀丽忽道:“雪儿,那你说的第二种破解还魂替命术的办法是什么?”
孙雪被这声“雪儿”叫得头皮发麻,又不能埋怨师尊起的头,只能苦笑着道:“天无绝人之路。凡人固然极难解开此术。但如果被施术者,能够敛炁入道,并在入道时,摆脱原主的原定人际关系、身份地位等种种命运,则被施术者,自己的命炁就会重新显现,并以此为主,重新独立。修士入道,第一步就是敛炁理命,此乃‘今日方知我是我’。”
李秀丽听罢,那张淡洁柔和的少女面庞上,先是略微庆幸,随即有一种愤怒发青的神色,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说‘流落出来’,所以,这种法术,你知道来源自哪里?”
孙雪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情态,便道:“我当然知道。这个法术,在大宗门的门人弟子中,皆略有流传。你知道阴神五大派吗?”
李秀丽点点头,数着:“大夏仙朝、地煞观、日曜城、天人寺、轮回殿。”
孙雪说:“还魂替命术,最早是从阴曹地府、九幽地狱当中流传出来的。”
“而掌管阴曹地府的,正是轮回殿的十殿阎罗。”
**
皇宫。
福宁殿。
柔德长公主,一如往常,笑盈盈地提着一个精美的篮子,对内侍说:“我做了些点心,来拜见皇兄。皇兄今日可好些了?”
内侍见了柔德长公主,忙笑出一脸的褶子:“但凡您来,官家哪有不高兴的?官家最爱吃您的点心了,常跟我们说,也只有见了柔德,才能略吃下点东西,高兴一些。”
忙放了人进去。
福宁殿深处,帷帐重重后,官家坐在一幅壁画前。
望着壁画上的万里江山图,苍白着脸,喃喃:“印找不到难道,我真要联上‘山河社稷图’?不,不,图破,我会死的不找不到印,又不掌图真做狄人俘虏,祖宗”
他喃喃自语,受信任的宫人内侍都是土著凡人,无人能懂,更不知道官家的纠结心病之一来自哪里。
柔德长公主拎着点心,撩开重重帷帐,笑着唤了一句“皇兄”。
“皇兄,吃点点心罢。”她如往常那样步步走近。
官家果然信任她,背都没转,只挥挥手:“放那罢。你来陪朕说会话。哎,这祖宗传下的山河社稷图,真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柔德长公主笑着应声,一步接着一步,自得踱近,口中嘟囔了些什么。
“你在说什么?”皇帝转过身。
寒光从公主的背后一闪。
柔德依然是少年时略羞涩谦和的笑,声音渐高,却字字锥心:
“我说,皇兄和父皇真是一模一样的废物呢。
父皇因为惧怕国破之后,自己与山河社稷图共亡,废弃修为,匆匆放弃掌图。
皇兄同样因为畏惧,宁可坐视家国沦陷,也不敢执掌社稷图。”
“你们这样的废物,为何不做成我国的人傀。
人傀,就不会再像你那样胆小了啊。”
最后一句话时,她脸部的容貌不稳定般,剧烈地抖动起来,五官似乎在不断地重组,隐约显出了一张狂热的高鼻深目的脸。
一刀,扎向皇帝的胸口!
第129章 一百二十九
出自大派的、真正的练炁化神中阶修士, 放在任何一表人间,都算得上中坚以上的战力。
孙雪、李秀丽等人在观中只等了一个时辰不到,姜善就拎着一个高大的女子回来了。
姜善随手将女子丢下。此女身上穿着宫装, 五官原本与柔德有七分相似, 称得上清雅。
但此时,只要审美正常的人, 无论谁看她一眼, 都会做噩梦。
宫装女子的面部五官, 正在不停蠕动, 线条、骨骼、肌肉,时塌时立。连整个头面的骨骼都蜡般融化,滴答不止。
有时, 她的五官蠕动变化暂停,露出一张高鼻深目的狄人面孔。有时, 她的五官暂停在柔德的模样。
更多时, 却倏尔眼睛落在鼻子下, 刹那嘴巴长在额头上, 一瞬耳朵取代鼻子,五官像被不停揉乱的面团。
如此景象, 骇得柔德公主、刘婕妤立即退了几步,直往孙雪、李秀丽身后躲。
姜善冷眼看着那宫装女子双手不停地朝自己的面部抠唆, 抠的脸上流血,哀嚎打滚不止。
“公主,此人便是冒充你的狄人。我们赶到时, 官家已经被她压住, 胸口中了一刀,险些要被剖腹。幸而我们御风而至, 及时阻拦。如今官家已经包扎了伤口,伤口不深。但他险些被刺杀,十分不安,哀求师兄留下保护他。现在师兄留在宫中,既安抚官家,也防狄人的探子和细作再动手。”
见柔德公主惊魂未定,有些可怜这位倒霉帝姬,孙雪问姜善真人:“师尊可将柔德公主尚在世,告诉了官家?官家可愿认下御妹?受了还魂替命术的凡人,如果在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之前,就被找到,并被自己原本存世的至亲或者至爱,即炁的联系最深切的人发现并承认,即可破解此术。这就是前期干预,最后的破解复命之法。”
姜善便自袖中取出一卷明黄卷轴,递给了柔德,笑道:“雪儿放心,诏书我讨来了。请公主自己读罢。此乃官家得知真御妹的遭遇后,特意降下的御旨,要将你认下。这是托我给你的。”
柔德公主伸手接旨。
双手刚碰到这道圣旨,“大妞”的面容好像幻术的气息般,一寸寸从柔德面上褪去了。
柔德公主有所察觉,狂喜着摸索自己的脸,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水镜子”
姜善弹了弹手指,引来山中瀑布之水,在她面前形成了一面水镜。
水镜中,显出一张清秀文雅,却十分憔悴的面容。
柔德怔怔地看着这张脸,伸手欲触,却忽然泪滴融进了水镜。
十年前,故京城破,万姓嚎哭声中,她作为天家公主,眼睁睁看着父皇、皇兄坦身牵羊,膝行献国。看着皇后自尽,妃嫔、姊妹们的绫罗被剥去,充入军营之中。
十年后,她拄着竹仗乞棍,苍苍垂老,走过了被狄人祸害涂毒的中原,走过了浩渺江河,一生弱骨,生生爬也爬回了故国。
虽然褪去了“大妞”的容貌,可是十年风霜凄苦,凝结在她眼角额头的皱纹中,凝在她皲裂粗糙的肌肤上。
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柔德公主,虽是天家公主,却并无真正当她是至亲至爱的人。自从母妃去世后,她被俘虏的父皇、皇兄、姊妹、亲戚,并无一人发现她何时被替换了。
她的皇兄、小皇嫂,更是匆匆就认了假货。
如果不是大妞的苦命变相地帮了柔德,如果不是某位高人给了她复苏的机会,如果不是李秀丽发现她的面相不对,柔德根本不会有还复本真的机会。
柔德公主默默而泣,却镇静下来,顿首先朝天拜,再向李秀丽、孙雪、姜善叩拜。
只道:“我要去查访‘大妞’的身世。但我在世一日,就供奉她的牌位一日。三位道长,我愿一并供奉生祠。”
李秀丽本想摆摆手,说不用了。孙雪、姜善却都朝她使了个眼色。
孙雪传音道:【我们自不必她谢就行。至于供奉,随她去罢。柔德公主元炁此时甚灰败,于此世心灰意冷,她的供奉不只是为了感谢,也是为了让她自己能有个支撑。】
李秀丽顿住了手,还是受了这一拜。
而柔德身上的还魂替命术既然告破,她夺回了自己的命炁。那么,另一个顶替了柔德命炁的人,其身上的还魂替命术,自然也告破了。
地上翻滚的那宫装女子,面上的蠕动也渐渐平息。定格在高鼻深目的模样。这是典型的狄人长相。
自知败露,她朝众人露出了极刻毒仇恨的目光:“你们这些汉奴、妖道,等合并之日,王帐、道主,会替我们报仇的!”
下一刻,见她神色不对,孙雪立刻出手,卸了她的下巴,掰开她的唇舌,变出一颗药丸要给她服下。
徒儿对付狄人的经验还是不足。
姜善摇摇头:“没用的。你这是对付寻常死士刺客的手段。但狄人生来有异。狄国王帐操纵他们的生死,只在意念一动之间。”
果然没有用,即使卸了下巴,喂下了自制的解毒药,狄女脸色仍泛起青光,很快就没了气息,死了。
姜善拂尘一挥,这具尸首瞬息化作飞灰,泯灭无踪。
此事暂时了结。
刘婕妤急着回去探望遭遇了刺杀的官家,嘘寒问暖着柔德公主,要携她一起回去宫中,让他们真正的兄妹俩重见。
遂告辞。
此事总算暂时告一段落。无辜的柔德也算有了个好结局。
姜善、孙雪等却都神态凝重。
孙雪拧了眉:“狄人连还魂替命术都使出来了。宫中内外,玉京之中,又有多少神不知鬼不觉的内奸?人傀、还魂替命术没了山河社稷图的看护,大周简直像个筛子。这样下去,如何能抵挡狄州的合并?”
他问:“师尊,连时常进宫陪伴,备受宠信的亲妹妹都被狄人细作顶替了,养子宋环也遭遇出卖刺杀。卧榻之侧都刀戟林立。宋建难道还不愿意开启山河社稷图?”
宋建是当今官家的名字。
孙雪实在不耻此人,直呼其名。
姜善想起宋建那抖得跟软脚虾一样,趴在师兄道袍下不肯抬头的模样,冷笑:“他更畏惧狄人势力了。说什么‘现在他们都要杀我’,‘开了社稷图,等国破时,我连直系血脉的继承人都没有,都没法跟父皇一样传位弃图保命’,仍然不肯。大夏仙朝让这种皇族成了分宗社稷图的执掌者,真是眼瞎。”
“与其指望宋建”姜善道:“听说传国玉玺已经被李小友送到了?还是我们尽快将传国玉玺祭炼,通过它去强行驱使社稷图,比较靠谱。”
李秀丽在一旁听着,奇道:“咦?你们在说什么?难道这方‘大夏’的山河社稷图分图,没有开启吗?”
姜善、孙雪并不当她是外人。
孙雪说:“李道友有所不知。大夏仙朝的分宗皇帝,主流有两种担任方式。一种是仙朝派门人弟子去担当。第二种,则是由此方人间自行通过起义、造反等等手段,自立王朝皇室,然后仙朝来收编归化他们,将山河社稷图的所有权连带‘大夏’道统传下,并派下幽官。”
“第一种是仙朝嫡系。仙朝自家的子弟,但逢大难,舍了山河社稷图,逃回幽世寻求仙朝庇护。第二种,就是这里的大周。这种山河社稷图,则完全依靠该地的皇室由皇位相传继承。因为大周皇室本就是此表人间的土著。所以,他们是没法逃入幽世仙朝的。要么放弃山河社稷图,传位给血脉后人,以保性命。要么,国破,山河社稷图亦损,他们殒命。”
“故京城破之时,当时的周帝畏惧身死,连忙弃图献国,传位给儿子。他的儿子也被俘虏,见到国破在即,也不肯与社稷同死,也弃了图。最后,到了现在这位官家,干脆连社稷图都不敢继承执掌。”
说到这里,孙雪摇头,叹道:“如果是民众起义造反,要改朝换代,社稷图是拦不住。毕竟山河社稷图是依附天下百姓而存,这柄宝剑不能自砍自身。但狄人乃是外敌啊,竟懦弱畏死至此。”
他既含恨,又痛心:“如若狄人是此表人间的游牧之胡,此表的华夏人族就算国了几十年、几百年,尚有再起之日,亦有超拔之时。但周室明知狄人背后是狄州,却苟且至此,怎不令人痛恶!”
“狄人很特殊吗?”李秀丽却不解:“他们看起来就是普通胡人啊。狄州又是什么?”
孙雪道:“不,狄人与此前所有的胡人都不一样。李道友可知狄人的部族图案是什么?”
“这个我知道。”李秀丽想起来:“狗嘛。”她还在幽世里撞断了天狗的腰呢。
“不错。狄人以犬,即天狗为图腾。道友可知为何?”
“远古神话传说,拿神话生物当图腾,很常见。”李秀丽挠了挠头:“就像大周崇拜龙?”
孙雪却道:“不。狄人以天狗为图腾,崇犬,并不是来源自神话。太白真人说,李道友曾经参与过某表人间,分宗大夏的‘比试’,在其中遇到了一个颠道人。你可还记得此人的形象?”
这个肯定记得!那阴神五大派里,她对轮回殿的那个黑乎乎的影子,跟那个颠道人,印象最深刻。
尤其是那颠倒人,给她留下的诡异印象,还胜过轮回殿的黑厮。
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拟社稷图的论道中,这家伙也恶心得独一份。
论道里那个恶心人的“送子娘娘”都不说了。
现实里也很邪门,她至今记得,那个不男不女的家伙,牵狗拉猫停鸟,当着各门派跟凡人朝廷文武的面,当场取了什么小药丸给一个太监跟自己的狗喂下,然后他的狗竟然当场生了个婴儿
嗯???等等???
李秀丽反应过来了,吃惊道:“难道狄人崇狗,以天狗为图腾,是因为跟那个颠道人有关系?”
孙雪肯定了她的猜测:“狄人崇拜天狗,是因为,他们并不是人子。他们的祖先,是犬生人子,是从狗的肚子里爬出来的。”
“而这种颠倒人伦的手段,正是来自阴神五大派之中的地煞观。地煞观作为大派之一,同样下辖众多人间。所有归属地煞观的人间,统称为‘狄州’。”
“狄人背后,代表的是属于地煞观的狄州,意欲吞并大周,灭绝此方道统,化华夏人族的故土为狄州。”
孙雪的声音渐沉:“狄州,是人族沦落之地。一旦剩余的大周国土都被狄州吞噬,大周的华夏人族之炁被狄人之炁覆盖,山河社稷图沦落阿骨那王帐之手,此方百姓,俱永世作畜生耳!”
太乙宗并不在乎周朝会不会灭亡。
他们不在乎皇帝,也不在乎仙朝的道统。
甚至,太乙宗本身跟大夏仙朝也是对立的。
但是,大夏仙朝因为与阳神祖庭通天教世代为婚,祖脉混一的来历,道统阴阳共存,尚有太乙宗认为可以“拔脱”的希望。
人族在大周固然要经历朝代更替,一旦入了狄州,则完全失去了未来。
一旦大周灭亡,与狄州接壤,被狄州吞并、同化,此表人间的人族,必将遭受难以想象的大恐怖、大苦难。
他们之所以要派出门人弟子,帮助大周对抗狄国,为的不是皇室,而是天下百姓。
否则,作为仙朝大宝之一的传国玉玺,如何能被他们偷龙转凤而出?
虽然此表人间因为仙朝与地煞观的交涉而处在边缘地带,被默许自行生灭了。仙朝之中,却另有一些道统的大能,也不忍见此表人间的人族沦亡。
山河社稷图,是能够对抗狄州对此表人间的合并过程的。
虽然周帝父子俱无能,不肯执掌山河社稷图。
但传国玉玺的本事之一,即是强行在无执掌的情况下,启动山河社稷图。
正是因此,太乙观才会如此感谢李秀丽的“传信之德”。
传国玉玺,对目前奄奄一息的此表人间的僵局,却实是一剂救命良药。
对付人间的狄国,狄人,需要良将精兵,如华元帅等人。
对付狄人背后的狄州,乃至地煞观的种种超凡诡计。却需要传国玉玺唤起的覆盖整个大周的超级洞天,即山河社稷图。
听到狄人背后居然是颠道人所在的地煞观,李秀丽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虽然她没有去过地煞观所属的狄州,但是颠道人这货色给她留下的恶心印象太深了
姜善话音一转,却笑道:“不过,多亏了李小道友送来传国玉玺。这印,我们绝不会再让大周的无能皇室沾手。如今,小师弟正在暗中祭练玉玺。”
至于山河社稷图被皇室之外的人暂时掌握,等同大周皇室失位关他们太乙宗屁事?
为了人族,他们忍周室这几个匹夫很久了!
“罢了,不谈姓宋的这几个匹夫了。晦气。”姜善道:“李小友真是天纵奇才,世上少有你这样聪慧的天才了。度厄真经常人需要三年到十年,你诵念即入门,比许多大派里的出色弟子都强多了。”
咳,玩家、替命术、地煞观这些,煞时都被李秀丽抛到了脑后。
这个姜善真人不错,夸得上道!
强度党李秀丽略骄傲,昂起头,还冲孙雪扬了扬下巴。
她差点都忘了,刚刚她出来不止是看热闹,本来还想跟孙雪炫耀自己已经学会度厄真经了。
不过,度厄真经这么就学会了,虽然是初阶。是不是她该离开太乙观了
她念头刚转到这里,姜善蛾眉动,笑盈盈:“但度厄真经是小师弟的神通。相面术是雪儿的本事。为谢道友传信之德,我和师兄也得表示表示,经由商量。由我传授李小道友一门剑术。此剑仙术也,是师兄早年的一门扬名之学。后来传给了我。”
“走”的念头还没在脑海里转过三轮,就被冻结了。
李秀丽的脚有点不争气地拔不动了。
剑仙术?这是什么?学一学!
第130章 一百三十
怪松侧, 悬崖下,寒潭边。瀑布飞落,溅起点点白雾, 水风扑面。
“欲学剑仙术, 必先轻身。”姜善真人立在潭侧,执雪白拂尘, 云衣被水风微微吹起, 烟眉妙容, 清姿玉貌。
“纵使修士入道之后, 体态益发轻盈,却仍不足。练习此术的‘轻’,需要达到身比烟霞, 步能踏风的程度。‘身比烟霞’、‘御风’,都是练炁化神修士的特征。所以修习此术的先决条件, 一般是五境俱成, 得入化神。师兄也是在踏入练炁化神之后, 才创立了此术。”
她对站在一旁的少女说:“汝半步化神, 三境已成,又学得御风之术, 已达到学‘剑仙术’的最低要求。你可有剑?”
李秀丽心痒难耐,立即拔出蒲剑, 在洞天中,晃了一晃,变成宝剑, 双手奉上, 装模作样,学武侠剧里那些傲天主角说话:“请真人教我。”
姜善真人凝神看她的剑。轻轻一抚剑身上透出的叶脉纹脉, 道:“蒲剑好剑。原来太ῳ*Ɩ 白真人说‘赠剑与小友’,却是为你从幽世摘了这等现象为剑。此‘剑’,从华夏人族的蒙昧岁月时,就悬在万户门前,为人族斩过众多瘟怪疫鬼。”
低眉可驱小儿病,怒目也曾斩毒龙。亦柔亦刚气煌煌。
蒲剑并不是简单的法器。
“菖蒲”在无数岁月里,为人族避邪去瘟,得人族感念之炁,因此在幽世中映成一方现象。此现象外观为一柄有叶络纹理的“神剑”,悬在幽世上方,剑身照彻四方,杀气威吓各路瘟神疫鬼。
张白便是将这“神剑”的核心之炁,摘了一缕,化在普通菖蒲里,凝就此剑。虽不如本体,亦不远矣。
“既有此煌煌剑,我就不另外赠你俗剑了。”姜善真人道:“看它的模样,尚未被你祭练圆熟。想是太白真人离去匆匆,没来得及教你善用此剑,只教了最粗浅的驱使法门,仅能发挥一些基本用途,倒使宝剑蒙尘。那么,今日传与小道友‘剑仙术’,术成之后,此剑也便祭练功成,也不辱没它了。”
“怎样算祭练完成,剑仙术成?”李秀丽问。
姜善真人道:“如今此剑长二尺,这就是它没被祭练过的原貌。你剑仙术每进益一段,它就会缩短一截,直至最后,如丸大小,剑光便成,无邪无怪不可斩。”
在李秀丽期待无比的眼神里,姜善道:“那么,我现在便教你‘剑仙术’。”
下一刻,这位坤道朝山林招了招手。
山林里响起一声凄长猿啼,藤曼荡起,飞出了一只猿猴。
瀑布上方则响起一道空灵鹤鸣,上空振翅,降下了一只丹顶鹤。
姜善眨眨眼,笑道:“你没有剑术基础,它们就是你的教习师傅。”
猿猴通体亮黑毛发,只有额心一点金毛,大约半个成年男子高,五官表情十分灵活,抓耳挠腮,朝着李秀丽挤弄了一下眉眼。
丹顶鹤头顶没有秃,但是却头羽鲜红,脖颈修长,羽毛新雪般洁白,只翅尖有一点黑,除了尾羽比寻常鹤类略长一些,姿态矜雅,朝李秀丽上下点点头,如人颔首。
李秀丽对上一猿一鹤,傻住了:“它们?教我剑仙术?”
姜善和蔼道:“秀丽,达者为师,你应唤它们猿师、鹤师。”
电、电视剧里也有什么大鸟大猴子教大侠武功的情节她很有见识,不应当意外
但李秀丽还是没忍住说:“可它们身上一点修为都没有,明明只是寻常畜生啊!我之前还在你们山上逮过这样的猿猴玩呢?它们能教我什么?”
话音刚落,她头顶挨了轻轻一叩。
姜善敲了她一下,嗔道:“没轻没重,什么‘畜生’?人家会生气的。学艺须尊师重道。”
她只一下轻叩。李秀丽体内的修为却骤然一闭,五境中恢复了一些的炁,霎时凝住不动。
不待她反应过来,姜善落下一句:“好了,好好跟着两位师傅学习。两位,这孩子就拜托给你们了。”
便飘然而去,眨眼消失在山林瀑布之后,声音最后一缕远远传来:“等你能削下猿师一缕毛,摘下鹤师一片羽,剑仙术便初步习会了。那时贫道再来——”
被突然固住全身元炁,只剩下身轻如烟霞这一身体自带特质的李秀丽霎时与猿猴、丹顶鹤面面相觑。
猿猴竟然朝她作了一个鬼脸。显然,真是为刚才的那声“畜生”而不高兴了。它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忽劈头盖脸抽向少女。
虽然炁暂时不能动用,以她如今青烟般的身法,仍可踩着风里的炁,御风而行,怕它这根树枝?
李秀丽十分自信,脚尖一点,速速往后退去。
熟料无论她后退抑或左右躲避,那根树枝仿佛铺天都是,从各个方位袭来。她额上便挨了一记。力道不大,却疼得慌,立时红了一道。
见她捂着额头,猿猴收回手,幸灾乐祸,手舞足蹈吱哇乱叫。
明明是猿啼,李秀丽这一刹竟然听懂了,它在说:让你抢我小猢狲的果子吃,顽童,该打!
好哇!你这死猴子!竟然公报私仇!
李秀丽挨了这一下,被没有修为的猿猴打了,本就觉得没面子,又听见它是公报私仇,顿时气性发作,当即也折了一根树枝,猛然抽了回去。
一下。树枝抽在了右侧的地上。猿猴蹦开了。
再一下。树枝抽在了左侧的地上。黑猿拉着藤蔓荡开了。
它还站在树上,对着她嘿嘿直笑,指了指自己额头的一撮金毛,大约是示意,有本事你来抽,来,照着这里抽,态度极嚣张。
今天不揍一顿这猴子,她不肯甘休!
仗着自己轻如烟霞,李秀丽丢掉树枝,取出蒲剑在手,一脚蹬上树梢,朝猿猴扑去。
猿猴当即又拉着藤蔓,在林中荡开。
一人一猿在山林中相逐。
山林茂密,她虽身体轻盈,却时不时为垂枝密杈所阻隔。
黑猿倒是畅行无阻,时不时从树的间隙里荡出,冷不丁将手里的树枝抽向她。
李秀丽没有一次能碰到它的猴毛,反而是黑猿每次出手,都精准地砸到了她。
她气得脸颊发红,当真上了头,在密林高山中不断掠过,紧追猴头不舍。越松林,过竹海,上槐树,攀悬崖。
一整日,到夕阳将落,李秀丽仍没有摸到半根猴毛。
她气咻咻,夜深亦不肯止。
孙雪却赶来,说是奉师命,请她回去吃素斋。便拉住了她,不知什么手段,在她手臂上的某条经络一按,李秀丽身上的炁又活泼起来。
她活动活动了手脚,还想再去夜中的林密深处,找那猿猴的麻烦。
孙雪劝阻:“李道友,师尊说,你封住修为,随意你怎么与两位师傅追打。但你若有半点修为在身,却要承强凌弱,欺辱两位师傅却不大好。”
他委婉,只说“不大好”。
李秀丽止住步伐,朝林中看了一眼。那猴头,大约是什么异种,但被她追逐到夜晚,毕竟没有修为在身,后面虽然还能击中她,却明显有些疲态。
她如今灵炁恢复,却半点不觉得累。如果以她如今的状态去对付猴头,未必不能觑得时机报一箭之仇。
“算了。明天再收拾它。”李秀丽转过身,口中道:“我就不用半点炁,纯靠身法和剑术,也能把它额头上的金毛削秃。”
“今晚的素斋有什么?听说你们都辟谷?我不要餐风饮露。之前吃果子吃得腻了,也不要太清淡。”
自从入道后,其实修士的吃喝需求就大大降低了。
李秀丽在家中被养得很精细,到了大夏,身份卡拿的也是李家小姐。她从来不委屈自己。
就算被追杀,一路黑吃黑,也要好住好吃。
但同时,她兴致上来时,可以几日几夜不吃不喝,埋伏鬼怪。御风而戏,也忘了吃喝。随手吃几个果子也罢,也可以很不讲究。
但到了太乙观,不知为何,她的讲究劲又上来了。像某种在安全地方,就开始舔舐打理毛发的小动物。
“红烧煎土豆、酸辣白菜。都下饭。”孙雪笑道:“此方人间的茱萸,还是不够劲头。辣椒是我们从别的人间携来的,香。洞明子师叔点化的皮人,手艺也不错。”
太乙观门人自己并不讲究吃喝穿戴。但照应李秀丽的一干事务上,孙雪都十分细心。还特意从洞明子师叔那里,找了这个擅长厨艺的傀儡来。
李秀丽眼睛一亮,立即把猴头抛到了脑后,跟着孙雪回转观中。
此时天色已晚,山间却不算黑。
一轮山月挂在天边,流银似的光撒了满山。
山下的潭水亮晶晶的,瀑布像浮光点点的星河落下。
凉爽松风满山坳,送来缥缈香气,似雪松的清新,又混着杜鹃花的甜芬。
沿着石阶而上时,抬头看去,便见太乙观中亮着光,一盏泛黄的灯笼系在桃花枝上,系灯的人居然是十三妹,笑着向他们招招手。
这素斋不只是她一个人吃,许家人、赵家兄妹都是凡人,要一同用餐。都等着她。
许是见她走得慢了,孙雪也停在石阶上,回过头等着她,手中不知何时也提了一盏灯,照亮他清眉,耐心没脾气得像电视剧里的什么好好兄长。
山月照银泉,清风吹野观,故人相候,缓缓归矣。
李秀丽吹拂着松风,照着山月,莫名地懒洋洋,心里对那猿猴的气劲,也霎时松了。心里有个声音悄悄对她说:太乙观也不错?被她挥挥手驱散。
呸,太乙观真是阴险,居然试图腐蚀妨碍她仗剑天涯!
不过,酸辣白菜还是要吃的。
过观门时,三人中修为最高的李秀丽忽然耳朵一动,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回过头去看,又是月夜里朦朦的山林。
十三妹问:“怎么了?饭菜都要冷了。”
李秀丽便没注意,转过身,奔她的斋菜去了。
次日,姜善再至,果然同样是固住她炁的使用,才让她自去同猿猴、丹顶鹤学艺。
李秀丽昨日对那猴头的气,本来已经消了几分。熟料它又挑衅,这次是用泥巴扔了她的裙子。
新仇旧恨,她当即再次追了上去。
但追逐久了,一人一猿在山林里,却有了些玩闹的意思。
猿猴左荡右别,山林是生它养它的地方,它在其中,荡藤攀树,怡然自乐,周身毛发被风吹得微微拂起,态拟逍遥仙,灵巧乃天然,不与匠心同。
李秀丽一剑刺出,猿攀藤而扭,藤转一周,似盘旋她而绕的风,自然而然转到了她身后。
她却险些收不住剑,撞到一棵大树上。
李秀丽绣花鞋一蹬,扭身再刺。
猿拉着一根树的长枝,反身从枝枝叶叶重重叠叠的小空洞中,荡向树上方。
她追上去,头脸当即被密麻繁茂的枝叶一阻,衣服被树枝一勾。
她转身劈散了这些枝叶,猿猴却已经走得远了。
如此再三,李秀丽十分烦躁:这山林之中,为什么树木这么繁茂,有这么多枝枝叶叶?稍不注意,就阻碍她的去剑,勾缠她的衣裙头发。一会撞到树,一会被树枝弹,一会簌簌落叶看不清。
反而那猿猴,在林中腾挪旋转,丝毫不愁阻碍,甚至借着落花落叶、枝叶的缝隙,冷不丁地就斜里身伸出一枝,往她头上一敲。
就算她鼓了一口气,也被森林中数不清的繁琐搅得愈加心烦气躁。
正此时,猿又从上方的枝叶之间,探身而出,拽得漫天落叶而下。
落叶纷纷中,遮蔽了她的视线。她迷失又困顿。
正此时,不知不觉,却喉尖一凉,一柄剑抵住了她的喉咙。
落叶尽了,原来是猿猴,猿臂一转,拿着树枝,在她喉咙上搔了搔。
李秀丽与猴头四目相对。
她没有立即动手。猴头也只是无辜地眨了眨黑眼睛,吱吱叫着,丢开了这跟树枝,随手再折了一枝。
李秀丽却知道,如果这真是一把剑,她的生死早就在人家的一念之间了。
刹那,她有些泄气,扔下蒲剑,也懒得理这猴头,向后一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向天看去。横枝斜叶,犬牙参差,隐约可见天光漏下。
猿猴捡起树枝,在她脸上戳了戳,李秀丽挥手拍开,只说:“我输了行了吧。”
猴头也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她以为猴头走了。却有一条湿漉漉的大舌头往她脸颊上一舔她睁开眼跳起来:“你别太过分啊!”
眼睛一睁,她一怔。舔她的是一头母鹿。一头刚生下来不久,颤颤巍巍的小鹿,则正跪在母亲身边,好奇地看着她。
母鹿便亲热地侧过头,又去舔小鹿的胎毛,它温柔的大黑眼睛,像人般泛着慈爱的光彩。
小鹿把头埋在母亲怀中,哟哟直叫。
恍惚间,李秀丽像是看到了一对母子。年轻的母亲抱着刚出生的孩子,亲吻着孩儿的脸颊。
这时,左侧又传来声响。一只黑熊打着呵欠走出来。
鹿母子吓了一跳,母鹿本欲逃离,小鹿却摔了一跤,起不来身。
母鹿顿住不走,护在小鹿身前。哀哀朝黑熊拜下,甚至衔了一口果子,小心地推给黑熊,像是人在乞求。
黑熊没有靠近,只是贪婪地看了一眼小鹿,又忌讳地看了一眼李秀丽,大摇大摆地走了。它走路的姿势人模人样,简直像个流氓大汉。
然后,李秀丽身边的动物来来去去,各种各样,都没停过。
她莫名其妙。
直到最后,一对兔子走后,才现出了个猿猴的身影,笑嘻嘻的,原来是它手里拿着树枝在驱赶动物。
最后,猿猴走到李秀丽跟前,忽然树枝朝她心口一指,然后盖住自己眼睛。又举起手,指了指她的眼睛。
干嘛?什么意思?
猴头朝她挤挤眼,然后做出一副瞎子的模样,在原地摸索几下,又指着她嘎嘎吱吱地笑。
李秀丽这下看懂了。好啊,这猴头骂她!骂她眼盲心瞎!
她霎时又有气力了,提起蒲剑,就追着这猴头往树上蹿。
附近的树林里长着很高的树,猿猴往上去,她也跟着飞掠而上。掠了一阵,到了树顶,正要找猴头的麻烦。
猴头忽然沉下脸来,居然从猴脸上显出肃容。它向下一指,示意她去看。
李秀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它指的方向,向下看去。
却看见,从这棵树上往下看,视野开阔,隐约可以穿过藻荇交横的枝枝叶叶,看到大片山林之景。
如今是春日,山中的生灵正在繁息往来。
鹿群结伴而行,时而母子相唤,兄弟姊妹聚散吃草。
亦有虎,伏在林间,身后带着小虎,对着鹿群虎视眈眈。
黑熊呵欠着,目不转睛,盯着树上的蜂巢。
蜜蜂埋头,成群结队,渺小辛苦,只为巢中的一点一滴。但也有成群牺牲的预备。
野鸡灿然自美,向同伴展示自己的羽毛。却不知,狐因此紧随其后。
如此种种,算得上生机勃勃,万物纷繁。
这一刹,李秀丽却恍惚间,看到了热闹的市集、城镇、乡野。朴实的农人聚村而居,勤勤恳恳,酿造生活中的点滴。他们背后,却有几个胖大乡绅,商议着今岁再加租子。
又看到市井之中的平民百姓,三百六十行,百工交织往来,或聚或散。看到衣着锦绣,恍若虎之斑斓的贵人们,隐在宅邸中,谈论世事。
那交缠枝叶,何不似纠缠的生活?那崎岖嶙峋的怪石,像哽住的人生之困
一时间,分明山林,她却好像遥遥看见了红尘万丈,人间之景。
猴头咧嘴龇牙一笑,朝着万丈红尘扑去。
这一刹,李秀丽看见一位潇洒剑仙,持莹莹之光,穿过那百种纠缠,千种琐碎,直刺一个肥脸大肚,正要做下牺牲百姓大案的昏官,一斩,斩下他将延申出的万般罪孽。
她看得目不转睛。
剑劈昏暗,剑仙却血不沾衣,又自红尘中四方升起的锁链里,腾挪而去。沉沉拽住了万千凡人的红尘,却丝毫不沾染他,姿态悠然逍遥。
尘世苦,人间昏,繁琐困顿,他自穿梭无恙。
下一刻,一只毛手拍在了她的肩上。
李秀丽回过头,哪里还有什么剑仙、红尘、昏官。
一只正要袭击鹿群的猛虎被猴头抽得满头包,竟昏迷在地。
猴头抛下树枝,攀援而荡过叠叠枝叶,到了她身侧。
至此,李秀丽盯着猴头,恍然大悟。
她确实眼盲心瞎。
这猴头,竟然真的在教她剑术。
教的,乃是红尘剑,亦是逍遥剑。
是红尘困顿之中,如何腾挪旋转,脱困而出的逍遥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