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1. 251(二更) 行禁酒令

    长安,长安……

    虽然人人都知道其中怀揣美好希冀的展望之意更重,但当这长安二字被以这等刻画的方式着墨于地的时候,却无端有种让人望之心安的感受。

    这是建安元年的春日。

    在往来的人群中还有刚从田屯上回返的。

    或许是因为长安的气氛和去年相比要好上太多,也或许是因为光从这春日耕作的有条不紊中就可以看出今年的好景象来,又或许是因为长安粮仓在上个月多出的百万石米粮给了人底气,总之这些人的面色上就显示出了几分松弛轻快之色。

    写下这两个字的又是大汉的乐平侯。

    这就很难不让人觉得,“长安”二字里更有了令来人安之的底气。

    “不过这位乔侯的书法造诣,超乎想象得高啊。”

    老者刻意从本应该走的东门转道来南门,等到前后停驻观看的人离开后,这才慢慢地朝前走来,停在了这两个字面前,发出了这句感慨。

    想到此前弘文馆三字的题字她还专门请自己的兄长来写,他便不免在此时揣摩出了里面的几分用意。

    在他身边那位约莫三十岁的男子朝着地上的两字看去,问道:“同为隶书,这二字比起兄长如何?”1

    那弘文馆三字出自于凉州三明之一张奂的长子张芝,而此时身在这里的两人,便是张芝的两位弟弟。

    二弟张昶,三弟张猛。

    若论草书造诣,因张昶与张芝同为翘楚之才又稍逊色于兄长,故而被称为草书之中的亚圣,但若要论他的隶书造诣,天下能与他匹敌之人却相当少。

    二十七年前的延熹八年,张昶在西岳华山留下了一块《华岳碑》,此碑也被称为汉隶之中的典范,便是对他在书法造诣上的认可。

    听张猛这么问,张昶摇了摇头回道:“评判一个人的书法不能只看两个字的,要知道汉隶之中有三态,笔画方圆,藏锋露锋也未必要尽数遵循一态。我说她书法造诣高明,是因她以铁器落笔,却一气呵成,既有荡气回肠之势,又有……”

    他顿了顿方才说道:“又有承载民望之重。”

    张猛听着这话不以为意,“兄长这话说的,倒显得那乐平侯年不满二十,却有百年之功了。”

    他朝着前头这段一直朝着桂宫延伸的水泥路看去。

    他们抵达此地的时候,已经是这条路被铺设落成的三日之后,表层的湿漉景象已经出现了些变化,就连颜色也微有变动。

    但又有人在这时提着喷壶往水泥路面上喷洒,以确保其处在必要的湿润状态。

    张猛瞧着这从未见过的修路材料,和这种违反常理的加湿举动,不由小声嘀咕了一句“故弄玄虚”。

    张昶比起他这三弟年长上不少,耳力已有些坏了,却还是将这四个字听了个清清楚楚,连忙冷声斥责了句“不得胡言”。

    一想到长兄张芝的身体并不算太好,自己也已五十有余,偏偏这个幼弟还有一种拎不清的傲慢,张昶就觉得自己止不住的头疼。

    他这个幼弟正生在父亲担任武威太守的延熹六年,如今还不到三十岁。

    母亲怀着这个孩子的时候,梦见自己将父亲的太守印绶给佩戴在身上,登上城楼而歌。

    父母觉得这是个异象,就寻了解梦人来问询其中的缘故,解梦人说,这意味着她怀着的这个孩子将来也会做武威郡的太守,只不过将会死在任上。2

    父亲倒也很心大,一点没将解梦人的后半句话给放在心上,只觉得这个晚生的孩子要继承他安定凉州,戍卫边境的职务。

    因彼时的父亲还没被朝堂争斗所波及,随后又因政绩卓著、武功赫赫而被委任为度辽将军,张奂更对幼子寄予厚望,便给他以猛字为名。

    ——跟他那两位兄长的名字完全不是一个风格。

    若只是梦境如此,取名如此也就算了,要张昶看来,张猛本人也自有一派横冲直撞的架势。

    “你也不是在凉州长大的,而是在弘农长成的,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一番悍匪做派,”张昶努力让自己摆出了一副兄长架子,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这里是长安,不是你任职的弘农郡州府。如今陛下统御关中,弘农听凭调配,把你那点傲气收一收。”

    张猛倒也不能说没有本事。

    张奂尚未病逝的时候,在弘农带着弟子授课,编写成了《尚书记难》,张猛便在一旁作为旁听的学生。

    他又有一身勇力,跟着父亲学了不少防身的手段。

    但要张昶看来,那所谓的解梦带来的后续影响,几乎伴随着他这弟弟的成长。

    就像是在他们前来长安之前,张猛还颇为大言不惭地说道,那河西四郡之中的武威郡目前还没有太守,谁知道是不是在等着他这个命定太守的出现。

    那位乔并州在凉州和关中打出的战绩,居然还能让张猛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希望,这让张昶不敢想象,若是他和兄长都相继过世,这个弟弟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所以他不得不以兄长之名勒令张猛随同他往长安走一趟。

    在从华阴往长安来的一路上,张昶让张猛留神沿路所见的农耕景况,但张猛却并没当一回事,现在来到了长安,眼见着远比半年前繁盛了太多的国都景象,张猛倒是嫌弃起这条水泥路的故弄玄虚来了。

    他这种态度,张昶是绝不敢让他直接去乔琰或者刘虞面前自荐的,否则难保将自己的小命都给玩没了。

    张昶心中思忖,想到乔琰在这道路的开端那“长安”二字中所透露出的风骨铮然,便有了个盘算。

    他经历过的动乱往事已不在少数,也曾经见过凉州三明相继熠熠生光的时代,正因为有了这个对比,才让他越发确认,乔琰到底是何种人物。

    这样的人,绝不会在这个各方博弈的关键阶段,弄出一个毫无用处的东西来。

    虽然凭借着张昶的经验,还并不能判断出这个新路到底会变成何种样子,但并不妨碍他转头朝着张猛说道:“叔威,我想跟你打一个赌。”

    张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朝着兄长看去的时候,又觉得他好像并不像是在说笑。

    他收回了朝着周遭打量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回道:“二兄想赌什么?”

    张昶朝着这条路指去,说道:“就赌这条路好了,你既觉得此物乃是故弄玄虚,我就赌大司马对此路必有重用之处。”

    张猛耸了耸肩,表示自己对此赌并无不可。

    要他看来,一条路而已,还是这种能在上头提笔成字的路,难道还能变成什么传世之物不成?

    既然兄长觉得此路有用,那他就赌此物也不过是对方闲暇时候的试验品好了。

    也不知道那乔侯是出于什么考虑,才要让“不能在撤掉护栏之前践踏御道”成为一条明文规定的律令。

    张猛倒是没打算来上个以身试法,丢了他们张氏的脸面,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这只是让这条路变得更加装腔作势而已。

    张昶将他这个无所谓的神情看得分明,也很清楚自己的胞弟到底是个何种脾性。

    在没让他亲自看到事实之前,他只怕是没法扭转这个观念的。

    他便又补充了一句:“在你我分出个胜负出来之前,你不许去寻什么晋身之阶,老老实实地待在我身边,能做到吗?”

    张猛本已打算直接往弘文馆去了,现在却忽然听到张昶对他做出了这样的一道附加规定,表情顿时有些难看。

    但张奂过世的时候,他才只有十几岁,还是两位兄长以父亲的身份将他给带大的,他又没有这个跟兄长叫板力争的底气,只慢吞吞地回了个“能”字,便跟着张昶在长安城中寻落脚处去了。

    说来也巧,若是这两兄弟发生争端的地方不是在长安,不是在乔琰于这两个月内严防死守的水泥路边,乔琰大概并不会知道,这条在长安城中的大多数人看来都有点莫名其妙的路,居然还能引发一场赌约。

    “张文舒和张叔威?”乔琰听到下属来报的消息,本要将茶盏举起的动作一顿。

    在获知此事的一瞬间,比起什么对张猛此人桀骜脾性的不喜,和又遭到了一出质疑的不快,乔琰此时绝对是喜大于忧的。

    就在刚才她还在说起,在将这条水泥路正式启用的时候,若只靠着让人在上头行走,用来和寻常的砖石与泥路对比,是不是还不够起到足够轰动的效果。

    现在倒好,有一个好用的“人才”自己送上门来了。

    坐在她对面的郭嘉从乔琰的脸上不难看出她的想法来,很是为这位叛逆的张三投去了几分怜悯的情绪。

    可他转头一想,他实在没什么好同情别人的。

    他虽然成功让乐平月报的建安元年四月刊上,出现了冀州励志人物元某人的故事,看了一遭田丰的笑话;又听闻贾诩领了啮铁兽的玩偶后,在今年秋收后便要到长安来,姑且可以算是看了回贾文和的笑话;现在眼看着还有君侯用水泥路去给张猛开拓开拓眼界的好戏看——

    他也没能成功说服乔琰,把那个三个月不能饮酒的决定撤回去啊!

    这甚至并不只是一个只持续三个月的禁酒。

    在那条水泥路铺设完成,进入固化维护状态之后,乔琰就已经马不停蹄地转向了下一个目标。

    她对着刘虞提出了一项决定,在三州地界上实行禁酒令两年。

    两年!

    这对郭嘉来说更是与酷刑无异了。

    可从乔琰正经向刘虞递交奏疏的表现来看,这是一条她并不打算变更的决定。

    更让人知晓其中无有转圜余地的,是她将这条禁酒令提出得不要太有理有据。

    倘若她像是历史上曹操提出禁酒令的时候所说的那样,说的是什么“饮酒丧德,为正世风”,那必然会有人像是孔融一样提出“古圣贤喜欢喝酒的多了去了”这样的驳斥言论。3

    又倘若她说的是如今兵饥粮少,需要囤积足够的粮草用于日后行军之用,故而提出此等禁酒的限制,大概又会有人说了,长安治下其实是没有这么缺粮的,那百万石军粮也才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送到了长安的粮仓之中。

    但她没有选择这两种说法中的任何一种。

    就像乔琰当年在乐平赚到第一桶金,还是靠着将英雄酒的补料发酵法交给了太原王氏,这才能让她有这个将黑山贼给钓下山来的资本,在现如今这个时候,饮酒成风就是上流典范。

    这也是一股短时间内不可能遏制住的风尚习气,尤其是此时还未曾经历随后几年的旱灾和蝗灾,更让人在这缓过劲来的几年里,少了几分危机感。

    所以她并不能在这种未雨绸缪举动中贸然触动士族阶层的利益。

    要郭嘉看来,乔琰所深谙的语言艺术,在这番禁酒的陈说中,可以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了。

    她在向着刘虞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说道——

    并州的烈酒蒸馏技术,让她早在攻伐凉州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随军携带的酒精,但这样的酒精还可以进行进一步的提升,同时也需要做出一定数量的囤积。

    这不仅仅是战备的需求,还有另外的一项更具普适性的价值。

    酒精的消毒作用绝不只是用在军旅上。

    如若战事波及,并不能够保证所有人都安坐明堂,难保就会有受伤的可能。

    而酒精消毒和外伤缝合已经广泛应用于乔琰麾下的军队,在这方面是最有发言资格的。

    此外,早几年间的大疫已经证明,若是想要将疫症的扩散给减缓速度,一个相当有用的法子就是将家宅之中的卫生给处置妥当。

    而恰好,酒精在消毒这方面的作用,也是其他东西难以企及的。

    所以她需要囤积起一批酒精,甚至需要压缩其他人饮酒的生存空间,正是为了增强长安朝廷在这种疫症和战事面前的扛灾能力。

    这些世家公卿大臣可以确保自己不会受到灾病的袭扰吗?

    那在生命的威胁面前,是选择禁酒还是要保持所谓的上流风度,好像并不太难决断。

    禁酒令若能成功执行两年,从她这边调控酒精的生产,看似生产的酒依然不少,但这些东西都被用在了医学救治和防疫上,而少了民间为了享乐所酿造的部分,这其中的中间差值就相当可观了。

    只不过这种禁令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就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了。

    乔琰看着郭嘉将思绪从张猛这头扯回来,就表现出了一派如丧考妣的样子,不由笑道:“你以为我这样倡议了,就真能让所有人都滴酒不沾了?凡事过犹不及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懂,在战乱中压力深重的情形下,更不可能让人连一个纾解的途径都没有了,起码给人一口酒喝吧。”

    郭嘉眸光一亮,又听乔琰说道:“先将这个规则卡到最严格的地步再往回收,总比一步步从别人这里抢占主导权要容易。这些原本从事酒业行当的人要去做什么,我们也得有个解决的措施,否则岂不是在把人往绝路上逼?”

    “但有一步我是不打算让的,”她语气坚决地说道:“哪怕是获知过补料发酵法的太原王氏,在粮食出酒的效率上也远低于我们,这条还能小酌饮酒的渠道,也只能掌握在我们的手中。”

    见郭嘉的脸上露出几分意动之色,乔琰毫不留情地回道:“这件事你就不要想了,当年在乐平的时候是由德祖协助此事的,现在也由他来做吧。”

    “有些话——”

    “由他来说,要比让你来说更合适。”

    出身弘农杨氏的杨修,所能起到的可不只是和邺城朝廷那头维系关系的作用,还有眼下这种场合。

    不让郭嘉去做这件事,除了防止他贪杯伤身之外,更大的用意还是对他的保护。

    郭嘉显然意会到了这一点,也不觉心情一松。

    他朝着乔琰举了举杯,以茶代酒,“那我就预祝君侯万事顺遂了。”——

    乔琰这边当然顺遂,连两个月之后的表演工具人都到位了。

    其他人这边可就没这么顺遂了。

    比如说,袁术。

    早先他所要面对的只是刘备和其部从,凭借着他和豫州世家之间更为紧密的联系,要应付起来还不算是个难事。

    但当袁绍被他所扣的谋害袁基这顶帽子所激怒,令文丑领兵南下的时候,袁术的处境就有点不妙了。

    这已不再是他能够轻易阻挡在江河对岸的队伍,而是一支合兵而来的虎狼之师。

    倘若乔琰此时已经从潼关东出,还都洛阳,那么颍川汝南均是天子脚下,又有乔烨舒这等强援,要对付文丑和刘备的联军根本不在话下。

    但现在的情况是——

    长安朝廷看似给了他这个豫州牧的名号,甚至还给了他一个前将军的加封,却依然将自己的主力藏匿在险关要塞之内,活像是要看着他们一南一北的汝南袁氏子弟分出个高下来。

    他们分明没有插手其中的意思。

    袁术恨得牙痒痒,将乔琰又在心中骂了一顿,却也深知,自己没有多少犹豫的时间了。

    哪怕是春耕农忙时节,也并未让文丑有暂缓动兵的迹象。

    对方从沛国入汝南的时间,也根本不足以让袁术向着长安再度发出求援。

    所以他当即做出了决断,令纪灵领一路军马,以袁涣为军师,令张勋领一路军马,以阎象为军师,先行应战文丑与刘备!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打!:,w,

    252. 252(43w营养液加更) 豫州交锋……

    这两支队伍连夜从汝南的郡治平舆方向朝着涡水而去。

    不过一开始,这两支队伍并没有直接分开,所以这两路队伍的军师袁涣和阎象还有了一点交流的时间。

    “府君倒是也知道,若是贸然让我等与文丑、刘备的部从交手,要想取胜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袁涣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只不过……”

    因前有乔蕤之死,又有乔琰在此时并未做出响应的援手,袁术虽然天天将自己才是汝南袁氏的嫡子挂在嘴上,却还没有真觉得他可以一个打八个,直接将文丑和刘备驱逐出境。

    让他多吃了一点挫折的结果,让他此时总算还是有那么一点清醒的。

    他将手下确实还能用的部将都给调动了起来,所安排的主将军师组合,也相对来说是此时的最优解。

    比如说纪灵此人空有勇力,且对士族所持的崇敬之心很高,袁术就把袁涣安排给他了。

    出身陈郡袁氏的袁涣在身份上确实能指挥得动纪灵。

    而张勋这个人,算起来还和袁术之间有着姻亲关系,但打仗的本事也就这么光景,就让跟袁术相对关系疏离的阎象来跟他做个搭档。

    两支队伍中都有一个对袁术来说的“自己人”,或许还是有效防止在此时出现投敌的情况。

    但一想到他们离开平舆时候袁术所说的作战方略,袁涣就止不住地头疼。

    有些话,他说的是对的,但有些话说的就很幼稚。

    袁术说,文丑性子急切,早在他们还身在洛阳任职的时候,就已经被他看得很清楚了。

    而刘备这个人嘛,看他在沛国待了这么久也没出兵,就知道这是个慢性子。

    袁术说,他近来研究兵法也算不少了,知道这种一快一慢的两方放在这里,最是容易引发矛盾。

    所以不如让袁涣先带着人来上一出佯装投敌,反正按照汝南袁氏和陈郡袁氏在根源上原本就是一支的情况来看,袁涣若是要弃袁术而选袁绍,完全是能说得通的。

    袁涣这一投,文丑必定要急切进攻拿下汝南,刘备却说不定会迟疑。

    这就有了让这两方分兵的可能。

    但汝南这个郡是很大的。

    大到将豫州的其他几个郡加起来,都未必能有汝南一个郡大。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完全可以在文丑和刘备分兵之后将其各个击破。

    起码在这支军队从涡水抵达平舆之前,先将文丑给拿下,然后再慢慢跟刘备算账。

    这家伙在沛国境内驻扎的势力确实稳当,可能会让他们不能一口气将人从汝南驱赶出去,不过这也无妨,只要能先给袁绍一个教训就行。

    袁涣道:“有些话,当着府君的面我也不好直接说,但有些话跟阎主簿还是可以说的。”

    “且不说这投敌一说在这种时候到底有几分可信程度,文丑这边又有没有袁本初的谋臣随军,光说这投敌一事,我只怕要是跟士卒说投了对面去,他们就能真的相信。”

    袁涣这人是很理智的。

    他很清楚这种表面上听起来可行的投敌,在真正实行起来到底有多少难度。

    说得难听一点,袁术难道觉得他是乔琰吗?

    纪灵麾下的军队要想做到投敌还能令行禁止,几乎就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为了防止他们是佯装投敌,刘备只需要向文丑提出一个建议就可以了——

    人可以收下,但在他们进攻袁术的时候,袁涣和纪灵二人必须先被扣押在沛国境内。

    到时候就成了阎象要面对三路人马了,这还怎么打?

    这个道理,袁涣想得明白,阎象自然也清楚。

    他回道:“我知道曜卿的担忧所在,只是近来府君对我的建议采纳甚少,我若是当场提出,反倒惹府君不快。”

    尤其是,他要是在这个当口上说什么袁术的麾下士卒其实没有这么听话,可能转头就要招来袁术的反感。

    他之前就已经因为将邺城天子让给了袁绍这件事,让袁术对他有点不满意,这种话再提出来,袁术是铁定不听的。

    “既然曜卿都已和我开诚布公来谈这个作战方略可行性了,我也不妨问一句,我见府君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曜卿就已有话想说,却为何并未在当时明言?”

    袁涣当时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并未被阎象给看漏。

    但袁涣彼时确实没有跟袁术提出反对的意见,而是直接将这个职务给接了下来,以至于阎象还觉得有些奇怪。

    以袁术对袁涣的尊重,他是有提出建议的可能性的。

    袁涣苦笑道:“因为我想提出的另一条解决之法,是府君绝不会接受的。我想,既然出兵之后要行佯装投敌之事,投敌失败的恶果还不如我先斩后奏引发的,不如冒险一搏。”

    当他说到袁术不会接受的解决办法之时,阎象就已经在心中有些猜测了。

    果然紧跟着就听到袁涣说道:“不知阎主簿觉得,我等求援扬州如何?”

    汝南与沛国都和扬州接邻,就在扬州的北面,所以发生在汝南郡和沛国之间的交战,扬州确实是可以插手的,甚至可以起到攻其不备的效果。

    但就像袁涣所说,求援扬州是一条袁术绝不会选择的路。

    谁让袁术本身就是被人从扬州给打出来的。

    袁涣反正是没分出来,从袁术被迫逃至汝南开始到如今,他到底是骂袁绍的次数更多,还是骂孙策的次数更多。

    所以若是他真的在袁术提出那行军策略后,说出什么要跟孙策联合的话来,可能转头袁术就不让他来了。

    到了那个时候才是当真没救了。

    见阎象脸上的恍然之色,袁涣可以确认,阎象是他可以交流这个计划的人,便接着说道:“府君和那扬州孙伯符之间,仅仅是相互攻占地盘的怨怼而已,又不像是荆州刘景升和孙伯符之间还夹着一个杀父之仇,所以这中间是有合作可谈的。”

    阎象颔首,“你说得不错,这不过是一时之敌而已。何况两方同尊长安朝廷,在礼法上也是一路人。”

    “再者说来,倘若府君当真败退于袁绍之手,豫州落入邺城朝廷的掌控之下,对孙伯符来说当真是个好事吗?他如今拿下吴郡不久,尤有后患,又要南下会稽,收复扬州全境,若袁绍攻破豫州,联合徐州牧陶恭祖一道南下九江,孙伯符便要面对腹背受敌的情况了。”

    “这样说来,他与其让自己落入被动,还不如选择和我方联手。”

    反正势力之间的合作敌对,只要没弄到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怨地步,总有随机应变的可能。

    唯独的问题,只是袁术接不接受这件事了。

    但只要能打赢这场仗,先将豫州给保下来……

    袁术应该也不会不同意吧?

    他连假装投敌这种不靠谱的计划都能想得出来,有了这个对比,其他的好像都不算是什么事了。

    袁涣和阎象既然达成了统一的想法,当即就将纪灵和张勋给找了过来。

    乍听到这个不问袁术就要发起的计划,纪灵险些想要掉头回平舆去,跟袁术告上这两人一状。

    毕竟他也是被孙策周瑜打得丢盔卸甲的人员之一。

    但在被那二人告知他若去投敌可能面对的后果后,原本就没有太多主见的纪灵有好一阵没说话。

    他沉思了片刻方才问道:“若是孙策小儿趁机进攻汝南又该当如何办?”

    袁涣回道:“起码眼下他不会这么做,豫州牧和扬州牧都出自长安的委任,州牧权柄的划分很明确,我听闻就在去年年末,扬州还和长安又有过一笔贸易往来,若扬州牧可以贸然侵占豫州牧的地盘,如今身在长安的大司马,以及那些在长安任职的汝颍士人,难道都打算对此不闻不问吗?”

    若真如此,长安朝廷的权威又在何处?

    不插手袁绍和袁术之间的争端,还可以解释成是暂时分身乏术,也难以从潼关将兵力通过长距离输送到豫州来。

    但不插手袁术和孙策之间的争端,那就是这个做老大的问题了。

    听闻他所担忧的这个问题也并不是麻烦,纪灵咬牙做出了决定,“那就按先生所说的做,我等拖延住时间,请先生务必尽快从扬州方向请来援军,从沛国的另一头发起进攻!”

    连他们做出这样的决断都如此艰难,更何况是袁绍的部将。

    袁术多年来的瞎胡闹,已经快让人对他形成一种固有印象了。

    只觉得他这人傲气惯了,哪怕先后战败,也没怎么在袁绍这里讨到好,还是要保持着这等嘴硬的样子。

    谁又会想到,他会在这时联络孙策呢?

    起码,文丑和刘备确实都没有想到。

    所以当他们横渡涡水直扑细阳的时候,忽然遭到了东南方向寿春袭来的孙策部从,直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屯兵于汝阴的纪灵趁机出城反击,张勋与阎象则从北面而来,骤然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

    若要算人数的多寡,文丑和刘备这边其实还是占据了一点优势的,但此刻的先手绝不在他们这头!

    汝南境内的地形又有些特殊,存在着相当多顺着西北和东南方向展开的河流,这就让文丑与刘备等人在退军的时候不断会遭到河道的干扰阻拦。

    在他们气势壮大,挟盛况而进军的时候,这些河流无法拦截住他们的脚步,甚至可能只是他们获取水源补给的一条重要渠道而已。

    但在他们被突如其来的联军打乱了阵脚的时候,这些地形阻隔对于那两方南边活动的队伍来说,却显然只是个拦截敌军的有利地形而已。

    在袁涣前去扬州求援后,做出进兵决定的孙策一方,派出的也并不只有留守扬州的周瑜,还有孙策的堂兄孙贲,以及曾为孙坚旧部的韩当。

    以至于这支联军一改早前作为防守方的劣势,甚至成了随后发生在豫州地界追逐战中的猛虎!

    文丑身亡的消息传到邺城的那一刻,袁绍有好半晌没反应过来。

    直到从豫州而来的信使又将这个消息重复了一遍,袁绍的手指才动了动,让人确信他确实听到了。

    他也已经知道了,这是发生在眼下的事实,而不是别人跟他开的玩笑。

    但这又是怎么会出现的情况!

    为何会如此!

    文丑身亡于汝南和沛国交接之地,死在了那不过十八岁的周瑜孺子手中。

    刘备在关羽张飞以及沛国民众的护持之下退居相县。

    虽然成功将溃逃的部从以相县为根据地逐渐收拢了起来,但在这出因扬州方向骤然发起攻势所导致的战败中,能重新聚集起来的部从,能十中存三都已经算是好的了!

    沛国以南的地盘,更是全部被袁术的部将收回到了掌控之下。

    比起被乔琰针对,或者是再次得知自己何处的发展落到了对方的后面,从袁术这边给他造成的打击,让袁绍更加觉得难以接受。

    他过了良久才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话,“我们还是小瞧了袁公路。”

    联手孙策这种法子,袁术居然也能用得出来,确实是小看他了!

    为了对付袁绍,袁术还真能拉下脸皮来。

    要知道袁绍今日的心情原本就不能算太好,谁让他才得到了一个消息。

    长安那头即将举行论酒之会——这是为能够进一步完善禁酒,或者说是限制酒水的法令推行,而做出一个和各方酒业会谈协商的交流。

    这场论酒之会能举办,已经意味着这种限酒从天子到上层官员这里所遭到的阻力,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了。

    身在长安朝堂上的人知道,乔琰提出限酒,是为了让酒精得到集中的生产和发展,袁绍这边却不知道。

    从袁绍的角度来看,这个消息意味着乔琰将会通过限制酒水的生产,累积出一笔更加可观的粮食,用于随后的“征东”行动。

    即便是退一步,这个举动为的是让酒水私营变成官营,对他来说也不算是好消息。

    酒业的暴利让它在成为官营后,很容易给国库带来一笔不菲的收入。

    那么无论是粮食增多还是钱财增多,都是敌方又一项让自己实力提升的途径。

    现在倒好,不仅是长安那边的“长”,还有他这边的“消”。

    豫州境内的这场败仗来得太猝不及防了。

    更麻烦的是,为了宣告自己绝不接受袁术对自己做出的无妄指责,也为了宣告自己在汝南袁氏中并不逊色于袁术的地位,袁绍在将文丑派遣出去之前还宣告过——

    他对袁基的病故无愧于心,也深表惋惜,更痛心的还是汝南袁氏居然要出现这样兄弟阋墙的情况,所以倘若袁氏先祖对他有所庇佑的话,必定会让他在此战之中得胜。

    但现实是,他非但没有得胜,反而被人阵斩了自己的大将。

    那么他先前的那些宣告,也就变成了个笑话!

    虽然袁绍没有做出什么歇斯底里的暴怒之举,但从下方众位谋士的视角看去,袁绍此刻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按在桌案上的那只手也紧绷着手指,像是想要从前方攥取些什么,极力克制了许久,方才重新舒展开来。

    袁绍已经完全可以想象,这个消息在明日的邺城朝堂上会掀起何种轩然大波。

    那些人又会需要他做出什么样的解释。

    但或许是因为这种极端的危机,反而让他的头脑保持了清醒。

    当他缓缓开口的时候,他说道:“联络陶恭祖南拒孙策,令……令曹孟德出兵,先下颍川后取汝南。”

    袁绍太了解袁术这人是个什么脾性了。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觉得,要让袁术主动和孙策发起联合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他甚至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个结盟孙策的举动会不会根本不是袁术本人来操作的。

    不过现在再去计较这个决定是如何达成的,已经没有太多意义了,他只需要考虑接下来的应变措施。

    袁术刚刚得胜,必定处在得意忘形的状态,在这个时候只有给他以一记迎头痛击,才能扭转舆论的局面。

    但他话音刚落就听到审配说道:“明公想趁着袁术志得意满之时回以颜色,这个想法是对的,但这个人选不能选择曹操。袁术麾下既然有能想出联盟孙策且说服袁术成功的,必然也会想到明公为了挽回局面而出兵的可能性。曹操一旦调兵,目标就太过醒目了,难免先被敌方所防备。”

    袁绍心中思忖,好像确实是审配所说的这个道理。

    别到时候好好一场反击战,又成了他丢脸面的情况。

    再一想来,在这种时局下他也越发没法保证,曹操到底会不会对他的指令表现出阳奉阴违的态度。

    放在其他时候还不那么要紧,放在眼下,却是贻误战机的大事。

    “正南所说不错。”沮授起身回道:“此时情势危急,与其让曹操来做这个讨伐袁术之人,还不如换一个。我想向明公请战于豫州,再向明公借一个人。”

    “一个人?”

    对于沮授的主动请战,袁绍绝对于喜大于惊。

    沮授确实不能算是个纯粹的谋士,在冀州青州境内的乱象几乎已经完全平定的情况下,他这位骑都尉有这个出兵的条件。

    以沮授的智谋,也当然可以做到随机应变。

    沮授回道:“不错,我只要一个人和一道诏令,其他的部从都不要。”

    这句话比起先前的“借一个人”说法还要让袁绍惊愕。

    可沮授向来不是喜欢开口空谈之人,也不是个张扬的性情,更不会是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提出这样的想法。

    袁绍耐着性子听了下去,便听沮授说道:“请明公在朝会上稳住局面,我带着您的外甥高元才南下——”

    “直接动用陈留高氏的私兵袭击豫州!”

    由沮授联手高干,从陈留以私兵南下!

    这真是好一个大胆的决定,又确实远比由曹操发兵要合适太多。

    袁绍当即准允了沮授的决定,并将沮授所需要的对陈留高氏的拉拢册封诏令和对曹操的调令都交给了他。

    有了这个挽回局面的手段,虽然明知明日的朝会他只怕不会太好过,袁绍的心中郁结之气还是消散开了几分。

    在让下属退下后,他躺在了软塌上,让人给他念那份还没看完的乐平月报。

    想着这一次那杂谈轶事之中总不至于还有借粮的事情,他让人念的便是这个版块,权当做是以一种轻松一些的方式了解敌情。

    然后……

    他就听到了一个冀州元某的励志升迁路。:,w,

    253. 253(二更) 限酒会前

    冀州人元某,在这份乐平月报上的名字不详,于去年十月间来到并州务工。

    他先是效力于并州农具集中生产地,因为出色的计算水平得到了此地管事校尉的认可,便得到了前往乐平科学院进修珠算的资格。

    正逢新帝于长安登基,他便得到了随同灵台丞前往长安,协助灵台修缮工作的资格。

    随后因在灵台表现出众,转入新开的弘文馆中负责文书记录工作。

    在记录弘文馆中往来人士的言谈记录中,他又因记录详实,无有缺漏,得到了乐平侯的高度赞扬,被举荐给弘文馆馆主之一的大鸿胪陈元方作为弟子和助手。

    在得到了这样的擢拔器重后,元某依然踏实诚恳,于苦修进学之余成为了乐平侯训导兖州乔氏的对照案例,被予以未来股肱之臣的评价。

    也不知道这个文稿到底是谁写的,在这篇记叙性文字的最后,还不忘做出了一句补充——

    今天看到或者听到这份乐平月报的你,还可能只是一个前来并州谋生的小小匠人,但这不重要,上到长安朝廷下到并州,都严格遵循着唯才是举的标准,更给人提供着数种进学的途径,所以明天的你,可能就能成为大汉栋梁。

    这可真是好一个励志的典型!

    短短半年的时间,就实现了从黔首到九卿弟子的飞跃!

    但别人听到这个,可能还得感慨一句并州真是人才济济、藏龙卧虎,连在一个小小的打工地方都能出现这样的人才,袁绍却不会。

    他直接叫停了这个念报的随从,当即从软塌上坐了起来。

    才跟他商讨完豫州战局的那些谋臣也都被他一股脑地叫了回来,连刚准备和高干一道前往陈留的沮授也不例外。

    这些人回返到厅堂上后,就看见袁绍手里抓着一份乐平月报,在屋中来回踱步。

    等到人都来齐了之后,他又来回走动了两趟,摆出了一副遇到格外不能理解之事的表情,又犹豫了片刻,这才将自己手中的乐平月报先朝着沮授递了出去,伸手指向了写着元某人升迁过程的那一页。

    他问道:“公与,要你看来,这个升迁之人是元皓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显然不像是乔琰在用一个并不存在的杂谈来对他表达阴阳怪气,用来说在冀州不能得到重用的人到了并州地界,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翘楚俊才。

    若真是个虚假小故事的话,她就不可能让人在月报之中,将对方拜师陈纪这样的事情都给说了个明白。

    所以现在在长安城中,确实有这样一个元姓的冀州人,也有着在月报中所记载的升迁过程。

    但这个故事如若为真的话,袁绍感觉……自己很难不将其联想到田丰的身上。

    田丰是什么时候前往并州的?去年十月。

    田丰所用的假身份是什么姓氏?姓元。

    那这可真是太巧了啊!

    袁绍绝不愿意相信,在并州随便抓出个乡野村夫来,都能有轻易高升,甚至拜师于大儒的本事。

    最大的可能,还是他原本就有这样的本事,只不过是在之前先做出了藏拙而已。

    而这个人,还真有极大的可能,就是田丰!

    见沮授已经将那份月报递交到了下一个人的手中,脸上也流露出了几分思忖之色,袁绍开口说道:“这报上还说,这位出身冀州的元某人年纪在四十岁上下,所以年纪的长幼并不影响做出一番事业。四十岁,这是不是也是田元皓的年纪?”

    袁绍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

    他可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被他以为是在并州偷师被人发现的田丰,并没有像他所猜测的那样落到性命不保的地步,恰恰相反,他如同这月报中所写的那样,一步步地升到了弘文馆中得力助手,大儒陈纪的学生这样的位置。

    那么想来他得到了乔琰青眼的说法,大概率也是个事实。

    这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滑稽的事情?

    亏他昨日还在跟下属说,安排田丰去并州探查的事情,是他做出的一个错误判断。

    即便还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田丰已经遭遇不测,袁绍也必定会善待他的家人。

    结果田丰还给他的结果,是他已经快一步步混出长安官员身份了。

    袁绍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就听到沮授回道:“这听起来确实像是元皓。”

    能对上的消息并不只有一处,很难让人相信只是巧合。

    “不过……”沮授话锋一转,说道:“明公且先不要这么着急。”

    沮授将袁绍的表情看得清楚,也大概能猜到袁绍此刻心中所想。

    他无外乎便是觉得,田丰在半年内都没有一条消息传回,反而让自己成为了并州的励志典范,必定是背叛了他。

    但要沮授说来并不像。

    他说道:“明公想想,倘若田元皓当真抱着投效并州一去不回的想法,他是不是应当让您觉得他死了才对?以他这河北名士的身份,大可直接寻找乔烨舒告知姓名,另改换一个身份出谋献策,而不是变成什么并州励志的典范人物,甚至被您以这样的方式获知。”

    袁绍迟疑着点了点头。

    这话说得不错,若是没有了出自冀州的消息和这个元的姓氏,袁绍都不会这么快意识到那是田丰。

    沮授又道:“再倘若田丰已经投敌,为自己身在冀州的家人考虑,他会不会让明公这样轻易地猜到他的身份,又会不会让自己以这般高调的方式出现在乐平月报?”

    好像不会。

    他若真要这么做的话,大可以等到乔琰进攻邺城得手之后,再有一出风光返乡的举动。

    而不是让自己现在就暴露在袁绍跟前。

    因沮授将月报已传递到了许攸的手上,许攸便也在此时开了口:“我同意公与的看法,这条月报上的消息,非但不是田元皓背叛明公的证据,很可能是他在给明公发出信息。”

    袁绍奇道:“此话怎讲?”

    许攸回他:“明公您想,田元皓来到并州的时候,乔烨舒已经对外宣告,要以刘虞为当朝天子,未过多久,便出现了公孙瓒击败刘伯安于滨海道、乔烨舒将刘伯安接回关中的消息,在这样的情况下,并州的大多机密之物必定要向关中转移,难免出现暴露。”

    “在这种情况下,元皓这个外人,到底是在并州能获知的东西更多,还是在关中能获知的东西更多?”

    要是田丰身在此地的话,大概都要给许攸连说几句道谢了。

    他就是一路被人推动到这个位置上来的,又哪里是因为出于这种考虑,才将目光转向了长安。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走了背运。

    但袁绍这会儿先后听了沮授和许攸的判断,已将先前被人所背叛的怒火收敛起来了不少,示意许攸接着说下去。

    许攸说道:“在乔烨舒这边的人看来,这个冀州出身的元某,有一定的学识但不多,胜在踏实苦干。又恰逢长安朝廷确实缺人,就正好将他给提拔了上来。却殊不知,在他们觉得要通过夸赞此人以示千金买骨的同时,他们的不少秘密也将暴露在元皓的面前了。”

    袁绍拧了拧眉头,“若按你所说,为何田元皓时至今日也未曾将一点消息送回冀州?”

    这是半年!不是半个月!

    以田丰的智谋,袁绍不信他在此之前想不出一个报信的手段。

    许攸道:“这或许正是元皓的聪明所在了。既然已经到了高位上,便不必舍本逐末,冒着暴露身份的可能,将一些我们也能以其他途径获知的东西送回来,还不如从未做出过什么越界的举动,让长安城中无人想到他是明公的人。但他也不能真在明公这里就是个死人了,还是该当给出个信号的。”

    他抬手扬了扬手中的月报,“这不就是这个信号吗?明公对自己的人是何等熟悉,哪怕是如此也必定能看出来,也自然会因为这个消息前往联络他。”

    袁绍对此将信将疑,但见这份月报朝着另外几人的手中都陆续传了一轮后,他们都认可沮授和许攸做出的判断,他又觉得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

    若这是田丰“通敌叛国,嫌贫爱富”的表现,那田丰确实是有点蠢了。

    袁绍丝毫没觉得自己在问询之前差点对田丰的盖棺定论是不是也能算蠢,而是朝着在场的众人问道:“那以众位看来,我现在是该当让人尽快与元皓接头?”

    “我有个想法,不知道明公觉得可不可行。”辛毗忽然开口道。

    “佐治但说无妨。”

    辛毗说道:“元皓到如今才向明公透露他的行踪所在,或许就是怕贸然与冀州来人接触,容易引起怀疑,如今他既任职于弘文馆,倒也容易找他。现下往来意图投效长安朝廷却尤要观望的士人不在少数,这就有了与他接触的机会。明公大可委派一心腹佯装意图出仕的河北士人,因同乡之故与元皓往来,借机传递消息回返。”

    只不过,辛毗说的是委派一心腹,袁绍却在挥退了众人后直接将他的次子袁熙给叫到了跟前。

    “显奕,我想让你往长安走一趟,去联络田元皓。”

    袁熙对接到父亲的这个委任差点惊了一跳。

    但他素来重仪态气度,只是定了定心神回问道:“父亲为何忽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袁绍不是刘表也不是曹操,所以他不能像刘表一样把二儿子送去长安做太仆,同时作为人质,也不能像曹操一样把二儿子送去乐平进学。

    忽然说要让他去长安,其实是个很怪异的决定,甚至还是个极其危险的任务。

    邺城朝廷和长安朝廷撕破脸皮,东西对峙,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情况,不分出个你死我活来绝不会罢休,他去长安便是进了敌人的大本营了!

    若非父亲的后半句话中提到了田丰,袁熙几乎真要以为父亲是又要放弃一个儿子。

    之所以说是“又”,乃是因为在月前袁基病逝之后,父亲将长子袁谭过继给了袁基,以表示自己对这位兄长过世的痛惜之心。1

    这样一来,袁谭虽然还占着袁绍长子的名头,在礼法上他却并没有对袁绍基业的继承权。

    袁熙将家中的情况看得清楚,父亲在明面上对三个儿子没甚偏私,却显然更喜欢在相貌上继承自己更多,姿容甚美的小儿子袁尚。

    将长子过继出去,一面是为了平悠悠之口,一面也是为了给小儿子铺路。

    不过对袁熙来说这些都无所谓,反正无论父亲选了大哥还是三弟,都不会选择他。

    所以他现在也只关心自己面前的这个任务。

    对于他的这个问题,袁绍将今日议会中提及的情况都告知了袁熙,而后对他说道:“他们都说田元皓未曾背叛我,而是在以这样的方式传讯于我,但也难保就有反其道而行之的可能,又或者是我派出去接应的心腹倒戈向了长安,同样是个麻烦。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让你去。”

    “我时常觉得眼下的处境不好,虽是邺城天子之下的第一人,手下之人却个个暗藏心思。你便说那沮公与,他领兵多时、权柄在握,似那青州地界上多只知他这平乱的骑都尉而不知有我,再说那许子远,他仗着与我在早年间的交情,竟放任亲族贪墨以全私欲。”

    他目光中带着几分希冀之色地看着袁熙,说道:“我知你聪慧,又知你孝顺父亲,所以我也唯独对你能全心信任。显奕,你不会让父亲失望的对吗?”2

    袁熙少有见到袁绍的目光这样集中在他的身上,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又听得袁绍继续说道:“所幸你年纪尚轻,并未如你大哥一般多与河北士人结交,到了长安不易暴露身份。等你到了之后,不必急于和元皓相认,先替我多观望一番他的举动,若能确定他当真并未投敌,再与他联系不迟。”

    袁熙其实也有些琢磨不透到底要如何评判投敌与否,但他想着,正如父亲所说,他这长安一行并不容易被人认出,顶多就是无功而返而已。

    这样看来也未尝不能去,倘若此行顺利还能替父亲立下功劳。

    因沮授和高干也是轻车简从地出发,袁熙便在第二日清晨与他们同时从邺城离开,打算到了兖州境内再行分道扬镳。

    对于袁绍居然让自己的次子前去长安行接应之事,沮授直觉这不是什么好选择。

    奈何他人都已经要出城了,再折返回去向袁绍提出建议,还难免会引发什么矛盾,甚至要被明公斥责耽误豫州战局,便打消了这个决定。

    他只是在从邺城南下的这一路上,与袁熙提及了不少应对长安城中情况的可行举措。

    见袁熙这派认真记下学习的样子,沮授不由在心中又叹了一口气。

    好在他近来所得到的也不全是坏消息。

    在他与袁熙分道扬镳、随后抵达了陈留郡后,他意外得知,自汉灵帝驾崩的中平六年天下动乱后,陈留高氏生怕兖州也会在某一日成为交战之所,竟将私兵也作为真正的士卒来训练。

    因有足够的财力安顿私兵的家属,以及将队伍进行完备的甲胄刀兵武装,竟形成了一支威势相当惊人的队伍。

    曹操将巨野李氏豪强的部从收归己用之事,对邺城来说并不能算是个秘密。

    沮授在给袁绍提出用私兵出战豫州的建议之时,所考虑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不过在彼时,沮授至多也就是想着,这样的一支队伍即便只有寻常军队一半的实力,凭借着出兵的迅速和他的指挥调度,也已经足够给袁术一个惊喜了。

    但先收到惊喜的显然不是袁术,而是他。

    只因这陈留高氏的私军,竟在一族中子弟的训练下,成为了一支实力堪称可怕的队伍!

    也实在该当感谢陈留高氏和汝南袁氏之间的姻亲关系,才让曹操并未留心于此地,否则又哪里还能让他有这个机会接触到。

    这支被命名为陷阵营的队伍,虽然只有七百多人的数量,只是比一些坞堡所能豢养的私兵稍多一点,以沮授这个曾经领兵过的人看来,却足以克制四五倍于这个人数的敌人!

    他心中为这个发现激动不已。

    这支私军的实力越强,也就代表着他用这支队伍扭转局势的机会越大。

    陈留郡已毗邻于豫州,能留给他的统兵演练时间相当少,更主要还是看这支队伍本身的实力。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他要如何说服陈留高氏死心塌地地协助于邺城朝廷的这一方,要如何说服这位陷阵营的将领听从他的指挥,与他之间建立起足够的信任,以便在随后的南下中做到配合默契?

    作为陈留高氏的一员,这个名叫高顺的年轻人虽然沉默,却也是通晓诗书之人。

    而他能在训练私军之时保持着从不饮酒的清白习惯,可见其坚守自律的脾性。

    这样的人绝不会轻易地为人所蒙蔽,也大概不会被邺城朝廷所许诺的富贵所说动。

    沮授决定,跟他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或许这才是与这样的人交往的“捷径”——

    对于豫州这边即将出现的重大变故,身在长安的乔琰并不知晓。

    不过,她对豫州战局未曾插手,并不意味着,她丝毫也不担心袁绍的队伍会将袁术给彻底解决。

    早前她与自家长史参军商讨之后都认为,别管袁术能不能拉得下面皮来和孙策会盟,扬州这边为了确保将地盘能扩张到会稽郡去,不会背后起火,都一定会介入到这一战中。

    所以与其说这是袁涣在袁术提出的战术不靠谱的情况下,选择了先斩后奏,通过联结孙策来达成救豫州的目的,不如说这是孙策周瑜这边早已做好的决定,于是出现了两方的一拍即合。

    在袁绍的前军被击溃后,要想通过一战平定豫州的可能已经非常低了。

    袁术这个人惯来喜欢排场,又应当不会出现什么行猎被刺的情形。

    料来出不了什么安全问题。

    袁氏兄弟的内耗争斗中,她一面对袁绍做出了种种制衡威慑,一面对袁术给出了豫州牧和前将军的名号,自认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那么比起关注豫州的战局,显然还是眼下长安的政令推行更为要紧。

    杨修得到乔琰的召令前来的时候,见她还在翻阅着手中的信纸。

    汉中方向送来了消息,从并州前往汉中的造纸队伍已经将造纸工序在汉中重新组装了起来。

    虽然他们并不知道为何乔琰非要选择竹子作为生产纸张的原料,更不知道她对于将竹子以石灰做杀青处理的前置流程是从何处得知的,但本着君侯要做成的事情他们只需要严格遵从就好的道理,并未多加问询就投入了生产任务之中。

    按照徐庶的估算,如果对这个杀青的过程稍微节省一些时间,只先出个相对粗糙的成品,大概在下个月的月底之前可以给她提供一批成品。

    乔琰在回信中告知他,前置过程粗糙些可以,但在捣烂竹子纤维的这一步务必做到足够精细,以防出现竹纸容易脆裂的情况。

    在写完了这封回信后,她才看向了杨修的方向。

    乔琰似笑非笑地问道:“我听闻你这两天接待了个特殊的客人?”

    杨修轻咳了一声,“祢正平这个人是放浪形骸了一点,但是此人的确有一身才气,也就难免在举动中多有狂悖……”

    出自青州平原郡的祢衡也是在长安为帝都重建秩序后,被此地的名士汇聚吸引而来的。

    不过此人恃才傲物,喜欢轻视旁人,往弘文馆去了两趟,留下了一句荀彧可以凭借脸长得好去吊丧(文若可借面吊丧),便扬长而去了,再没想过自荐这回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该算臭味相投,杨修才没被乔琰从白道川军屯调回来多久,恰好与祢衡在路上遇见了。

    两人那叫一个交谈甚欢,引为知己。

    因祢衡在青州的时候和孔融为友,他便留下了一句名言,叫做——

    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数也。4

    也就是说,在他所认识的人里,除了孔融和杨修之外,其他人都不值一提。

    杨修早在八年前就从乔琰这里经历过一番来自天才的毒打了,哪里敢听这种话,恨不得让祢衡赶紧闭嘴。

    但他又实在喜欢祢衡的辩才,便只说要请祢衡喝酒。

    结果这一喝酒又惹出了点事情。

    乔琰想要推行限酒令和举办论酒会的事情,何止是长安城,连袁绍那边都知道了,祢衡自然也有所听闻。

    但就像袁绍不知乔琰是用的什么法子说服的刘虞和朝臣,祢衡也同样不知,故而他这等好酒之人只觉这真是个荒唐的决定。

    在酒过三巡之际,这喝醉了的狂士找杨修借了个鼓,击鼓而歌,唱的是“天垂酒星之曜,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之类的东西。

    总之,乔琰要是听不出这是在指桑骂槐,反对她这限酒令,那她也差不多可以不用做这个大司马了。

    因祢衡高歌之声着实嘹亮,在杨修府邸门外的人也听了个清楚,当即汇报到了乔琰这里来。

    眼见杨修这么一副担心祢衡惨遭毒手的样子,乔琰颇为无奈地回道:“行了,我又不是不知道,眼下反对这禁酒令,或者说是限酒令的,绝不只是祢衡一人,若非如此我也不需要开办这论酒会。”

    杨修刚松了口气,又听乔琰说道:“但你这事说出去可大可小,我前脚才提出了这建议,你的朋友后脚就在那里发酒疯,罚还是要罚的。”

    “就罚——”

    她停顿了片刻,直到杨修紧绷着面色一副大事不妙的神情,方才说道:“罚你负责接待这些为论酒会而来的宾客吧。”——

    杨修走出书房的时候还觉得有些恍惚。

    若说这是惩罚吧,也当真是太过轻描淡写了一些。

    这种往来接待宾客的交友场合,对他来说不要太容易。

    她唯独提出的一句补充要求也只是说,这次不许闹出什么耍酒疯的传闻。

    可这算是什么要求!

    杨修下意识地想着,君侯让他负责此事,是不是其中还别有深意。

    但想到先前他到底是为何被打发给吕布做传令官的,杨修又连忙收回了这个想法。

    不,不能用他这等俗人的思维来度量君侯的决定。

    这不过是君侯赏识他的才华,也赏识祢衡的才华,所以做出的宽宏大量之举而已!

    他怎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w,

    254. 254(一更) 渭水治河

    “你确定乐平侯有此安排真的没有什么其他用意?”祢衡听完杨修的话后狐疑问道。

    对于杨修这种不该想太多的时候做阅读理解,该想多的时候却反而收敛起来不考虑了,乔琰是很乐于见到的。

    顶多就是,他总还是有几个“机智”的小伙伴要对他做出点提醒。

    但准确的讲,祢衡不是真对乔琰的意见很大。

    他比较在意的是,她在上位大司马后不久,就开始大刀阔斧地在内部制定秩序。

    从一方面来说,这个还算野生的朝廷确实可以在起步的初期框定起规则,让后续的发展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这就可以避免在后续扩张之中还需要修补己方的规矩,进而拖慢了脚步。

    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乔琰的动作太多,也就难免让人在心中生疑,倘若她所走的路是错误的,那么是不是会在一开始就将整个长安朝廷带到了不可预知的深渊之中。

    就拿这个限酒令来说。

    限酒令限制的很可能并不只是酒。

    就像如今的士人大多要以酒助兴宴饮赋诗一般,限酒是不是也在限制着他们的言论自由,只是先以酒作为一个噱头呢?

    酒又是如今的世家大族一项相当重要的收益来源,这种限酒是不是朝廷为了达成这个作战资源的集中而削弱了他们的权柄呢?

    对大多数容易产生进一步联想的人来说,这都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哪怕乔琰并未因为祢衡的不敬之辞而对他做出惩戒,也并不意味着第一种疑虑可以被轻易打消。

    毕竟在此时限酒令还没有正式推行,也还没有相关的明文条例划定,祢衡一边饮酒一边夸赞酒为圣品这种事情是违法的。

    再加上,如今还在各方士人投奔长安、又有与酒利益相关的人为酒会而来的阶段,她若是惩戒了祢衡,才应当算是个不明智的举动。

    好像并不只是杨修为祢衡求情的缘故。

    祢衡直觉,让杨修作为这出酒会的接待,很像是在给来客看到一个信号。

    弘农杨氏出身的杨修被抬出来做了个标志,正是对那两种疑虑的一个简单回应。

    加之朝堂上的臣子中与之利益相关的也不在少数,却时至今日也未曾有一点反对的声音传出,因这个“权威”的影响,大多数人会选择再等上一等。

    ——起码要等到明确的规则被她说出来后,再提出自己的意见。

    否则,万一乔琰的真实意图和他们所想象的有些区别,那岂不是显得他们不够沉稳。

    会像是祢衡这么直白击鼓而歌的,大概只是极少数。

    毕竟大部分人还是要形象的。

    听祢衡这么问,杨修摇头道:“我还是觉得真不必想那么多。早年间君侯还在乐平的时候,就曾与太原王氏达成过与酒相关的交易,也曾在北击鲜卑得胜凯旋后,与士卒在雁门宴饮同庆,绝非轻视此道之人。”

    “何况,我既为大司马府主簿,总不能做个赋闲之人。因先前妄加揣测君侯意图之事,我被往白道川处罚了一轮,在回返长安后,要加入已经成体系的其他职务都有些不妥,确实不如负责主持酒会一事,独立出来做事。”

    见祢衡尤有疑虑之色,杨修又道:“总归正平如今也无出仕之意,何不先看看这长安论酒到底是何等表现呢?”

    不过是要等到五月之末罢了。

    但要祢衡说来的话,这个时间同样让人不免疑惑。

    五月末,距离此时还有一个月,战线稍微拖得长了些。

    虽然按照乔琰的说法是,既然要制定新规矩,那就要让人细思权衡,考虑到底要不要前来长安,亲耳听听这规矩,再给人留出在路上的时间。

    可哪怕是从最东南的地方闻讯赶来,也大概并不需要这样多的时间。

    更不必说,那个方向的人还大多不会来到这里。

    祢衡心中思忖,还是觉得乔琰另有所图。

    只是眼下杨修觉得她此举妥当,蔡邕荀爽等人都在乐平稳坐泰山,卢植王允只字未发,他有傲气却不是没有眼力,便是再观望些时日再出声也不迟。

    这个将论酒会推迟到五月底的举动,并不只是让祢衡觉得奇怪,被乔琰随后请来作为杨修副手的卫觊其实也有同样的疑惑。

    早对乔琰有所看好下注的卫觊在去年十月里替她延请来了张芝,又以河东世家的名义收拢河内方向的民众,在这长安朝廷建立后,乔琰也自然而然地对他发出了出仕的邀请。

    但因卫觊在早前没有实际的履历在手,所以先让他协助杨修完成这出论酒会。

    而后再以此功出任为乔琰所举荐的右扶风。

    直接从太守这一档做起,即便是卫觊出身世家名门,在本事上绝不差,又摊上了一个有些特殊的时候,也着实是高升了,更难免为人所诟病,除非……

    除非乔琰笃定,这出论酒会所能起到的效果,绝不只是一个限酒令而已。

    卫觊观乔琰面色沉静,其中分毫也没有被近来长安城中的一些声音所干扰的样子,心中有了些揣测,又听她说道:“与其说是论酒会,不如说这也是长安尽显其都城风范的盛会。”

    “若无一个可能打破全胜神话的噱头在前,又如何能让人将目光都集中在此地呢?”

    卫觊依然有些不解。

    不过他已从乔琰的话中听出了些门道来。

    想到他进城来的途中专门往城南绕行的一遭,一如同样从东面而来的张昶兄弟所做的那样,他便下意识地开口问道:“那城南的长安路也是其中的一环?”

    虽然还没到土法水泥路彻底养护成型的时候,却也已经能让人看出几分端倪来了。

    随着时日推移,从开端的“长安”二字到从桂宫对应出的末端,都逐渐形成了板结成块的样子,就像是一块浑然一体的巨大石块。

    从表面上来看,原本湿漉的水泥表面也在阴干之中变成了干燥的平面,好像已从可以在其上刻画转为了不能留痕。

    当然,到底是不是真如卫觊所猜测的那样,还得等到真走上去之后来做出个验证。

    乔琰也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回了句“你很聪明。”

    和卫觊这种聪明人说话还是很舒坦的,尤其是他这人聪明归聪明,走的却是务实的路子。

    在乔琰暗示另有其他项目后,他也并未多问,便接下了和有酿酒行当的世家打招呼的任务。

    乔琰盘算了一番,负责接待的身份代表和形象代表都有了,奇观在养护中,竹纸在五月能送来第一批,高浓度的酒精可以直接从并州送来,其他的东西也早已筹备妥当,那么在这场盛会开办之前,她已没什么要做的了。既然如此,也不必将精力都集中在此事上面。

    于是那些在四月末五月初抵达长安的人便听闻,乔琰这会儿人已不在长安城里了。

    丢下了这么一个大新闻之后,她就丢下长安城里的风暴,自己跑了?

    众人刚面面相觑,又听闻乔琰其实是去折腾长安上游的渭水防治去了,只能坐了回来。

    打从四月中旬开始,长安周遭的田垄上就已经是新苗青青的样子,虽还未到繁盛的时候,但其间生气勃勃之态,也不免让人在明知尚有存粮的情况下,也觉望之心喜。

    这关中平原引渭水及其支流浇灌,土地肥沃,水源充沛,确实是一片适合耕作的田地。

    眼前景象,让人很难想到在数年前此地还曾经经历过三辅蝗灾的灾劫侵袭。

    但要乔琰来看,关中平原需要提防的绝不只是旱灾。

    目前担任着都水使者的毕岚也同样是这个想法。

    乔琰在顺着河岸走的时候便听到毕岚说道:“渭水到了夏季的时候多有水患问题,目前的支流虽多,但还是难以保证不会出现倒灌的情况。要想确保今年的耕作成果不会遭到意外破坏,我们还是该早做准备。”

    事实上不只是渭水有这种情况,改道频频的黄河在目前这个阶段出现这个情况才多。

    好在眼下在黄河流域的军屯数量有限。

    凉州的金城郡军屯用的是湟水段,武威郡用的是祁连山下的卢水,并州除却白道川之外其他灌溉所用的均为支流河道,汉中就不用说了,用的是汉水,而关中则是渭水。

    比起现在就考虑黄河改道漫灌这样的问题,还不如考虑渭水的治理。

    在先有了在凉并二州开凿河道水渠的经验后,毕岚也可以顺理成章地将注意力转移到渭水上来。

    现在又有了刘焉这位好心人所提供的都江堰工程人手,毕岚也多出了不少帮手。

    伏寿跟在乔琰和毕岚身后,听着二人讨论要在八月前完成对渭水的初步管控,在手中的本子上奋笔疾书。

    早两年间,她因为希望身在家中足不出户的人也能对山川河流景象有所了解,在乔琰的鼓励下从记录并州的河流走势特征开始做起,当她将势力范围拓展到子午岭的时候,伏寿也跟着跑来了泥水流域。

    越是记载,她也越是觉得,将河流之莫测变成有序的水利工程着实有趣,这才是为何会在乐平月报上见到伏寿所写的二州水利之言。

    所以现在她也跟在后头,听得格外专注。

    或许是因为以乔琰这位君侯为代表,在外担负重责的女官女将逐渐有了姓名,出门在外的女装中也出现了一派走精简干练风格的,伏寿此时所穿的就是这一种。

    也正是这种着装能让她跟在乔琰身后,轻易在渭水所冲出的滩涂地边缘走动,并未弄得一身狼狈。

    毕岚伸手朝着前方指去,说道:“那就是益州水利人手所带来的四种调控水流的装置,在这片河道支流我们都做了搭建,以确认其效果。”

    古代的防止水患,不可能做到像是现代这样轻易修建钢筋水泥的堤坝,但古人也有着自己的智慧。

    从都江堰工程处带来的就是其中的四项典型。

    其一就是乔琰和刘焉提到过的竹笼,将竹篾编织成圆形的笼子,里面装上石块,这就是一个护坡的构件,也是都江堰工程中出现最早的一个。

    其二名为杩杈,是一种由多个三角木架组成,用于堰口截流的装置。

    其三叫做羊圈,但和寻常羊圈不同的是,木桩里关着的不是羊而是石块,乃是河流急险段用于水流防冲功能的。

    第四种名为干砌卵石,是以卵石按照坡度砌成的整体,用于水渠边坡的工程。

    木、竹、石、绳,就是这些水利工程所用的全部材料。

    但这些装置何止是在都江堰工程中可以用上,在渭水经行的区域同样可以。

    在乔琰抵达陈仓之前,毕岚已经领着伏寿一道,将这片区域内各个河段的水流速度和河道宽度都给记录测量得差不多了。

    这是从元月到如今的四月里四个月中的成果,最终变成了出现在乔琰面前的一张地图。

    这份测量从渭水源头的鸟鼠同穴山,一直到泾水和渭水的交汇地以东,三辅边缘的潼关位置。

    乔琰看着这张地图上娟秀的字迹已非当年稚嫩,转头才想起,伏寿也已经从当年初见的四五岁,变成现在的十四岁了。

    见乔琰看完了地图就转向了她的方向,伏寿开口道:“毕使与我的想法都是,在八月之前,我们会先在河道淤积的位置完成清理加宽,然后用竹笼和羊圈完成巩固堤坝的事项,等到秋收结束人手更充沛,再以杩杈截流进一步规划各个灌溉的田屯区域,对局部的边坡用干砌卵石来加固。”

    乔琰想了想,回道:“有没有想过用另一种方式来清理泥沙淤积?”

    在渭水上游的情况还好,但因泾水所卷带来的黄土高原泥沙,从两流交汇的高陵到华阴地带,是有泥沙沉积现象的。

    在三辅于百年间多受羌乱而民众离散后,此处的耕地面积大大缩减,故而这些问题表现得还不是很明显。

    可在如今这些地方都要被重新启用,就不能对此视而不见了。

    伏寿好奇问道:“何为另一种方式?”

    乔琰对着她和毕岚招了招手,“来。”

    她并未对自己的身份有所顾忌,而是在这片刚被水蔓过小腿位置的滩涂地上停了下来,伏寿眼看着她喊了下属一道,用河中的泥土立起了两片略高出水面的“墙”,形成了一条在河中的小型河流,其中还有着宽窄不一的变化。

    做完了这一切,乔琰朝着她问道:“你看这其中的流速如何。”

    伏寿端详了片刻,回道:“君侯是说,在窄的地方流速更快?”

    乔琰颔首,“这样一个微缩之处如此,在河流中也是如此,你在渭河各处的记载也证明了这一点,并不全然是地势天然起伏的缘故。”

    站在后世人的角度来看,这已经是个很浅显易懂的道理,但对于在治水上还更多将其归结于天时的古人来说,有些东西却必须要等到有人提出概念,才能发觉其中的窍门。

    比如说,束水攻沙。

    “流速快的情况下,也就能将河床淤积的泥沙带走。将河道拓宽,发展支路是防洪的好途径,将局部收窄,确保河流的通行顺畅又算不算呢?”

    乔琰说到这里,指向了远处的羊圈,“不过这种法子需要河道不会被加速的水流冲垮,你们方才说那羊圈可以起到水流防冲的效果,倒是不妨多用上一用。”

    “但具体要在何处用,又要以何种规模来用,还是要看你们的本事了。”

    不能指望她能精通到连水利工程也会设计的程度!

    乔琰理智气壮地又当了一回甩手掌柜。

    可对毕岚和伏寿来说,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疏导之法,虽然没被她提出那明确的“束水攻沙”之说,也已经足够让她们开启一个新的治水方向了。

    乔琰将两人的干劲看在眼中,又朝着河流奔行而去的东方看去。

    陈仓以东的大片田屯都仰赖于这条河流的灌溉,唯有摸顺它的脾气,雕饰它的轮廓,才能让它真正成为关中平原的福祉。

    从水渠到渭水,也无疑是迈出了一大步。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在若干年后,她们的目标会是黄河呢?

    乔琰暂时没法给出一个答案,但反正,人总是要有目标的嘛。

    她收回了目光,落到了在河中游过的鱼上,又开口道:“来个人!”

    本以为乔琰又要说出什么指导之言的伏寿,在下一刻就听到她说道:“叉两条鱼在河岸上烤了。”:,w,

    255. 255(二更) 迈出一步

    被乔琰这一安排,伏寿前一会儿还在听着乔琰安排对渭水的管控,让她们留神何处拓宽何处改窄,何处修堤坝何处开支流灌田,后一会儿就已和她一道坐在河岸边上等着烤鱼了。

    她一边拧着衣摆上的水一边换回了便于在外行走的短靴,看着乔琰从容支起的大型遮阳伞,很想说——

    君侯啊,您这到底算不算不务正业呢?

    但跟着忙碌了这么好一阵,说实话,伏寿也确实是有点饿了。

    更何况,乔琰的烤鱼和其他人的烤鱼完全不是一个水平。

    早两年间徐荣从丝绸之路带回来了胡椒。

    在刚带回来第一批的时候,因胡椒在此时的珍贵,加之其又有着药用价值,被乔琰在权衡之后交给了华佗,作为其研究药理所用。

    不过事实上,就算乔琰不做出这样的取舍,光是凭借着她在乐平对医术发展的支持,在乐平月报上对药理和五禽戏等物的宣传,以及她对创立备急方书这类书籍的重视,华佗也会从原本的来乐平看看,变成确定要留在此地。

    所以这些胡椒中又分出了一半归还给她,与徐荣随后送回来的第二批混在一处。

    因价格的缘故,第二批带回的胡椒数量不多,但也足够她偶尔奢侈一把,将胡椒当做烤鱼的调味料了。

    八角、茴香、桂皮和胡麻等物磨成的粉末则被装在另一个小罐中。

    葱姜蒜在如今也算是常见之物了自不必说。

    若要乔琰说的话,唯独有点可惜的是,辣椒的原产地在拉丁美洲,在短时间内还是不可能得到的。

    不过光是她用的调料已经足够奢侈了。

    ——对如今这个时代来说。

    伏寿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从正在刷胡麻油的烤鱼身上挪开,转向了乔琰问道:“说起来,君侯在这个时候离开长安真的没有问题吗?”

    虽然近来她一直跟着毕岚在渭水流域跑,但长安城中近来热议的话题,她也没少听闻。

    这些因限酒令匆匆而来的人,很难说是不是想要提前从乔琰这里获知到一点内幕,但乔琰明摆着没打算在短时间内回返长安城。

    她甚至在方才还告知了侍从,让他去往关中军营通知一声,两日后她会前去阅兵校验,以免并州凉州的军员在抵达关中后“水土不服”,或者是因为此前的作战获胜就处在了松懈的状态。

    伏寿觉得,若是把自己带入到那些前来长安的人位置上,大概十个有九个摸不着头脑。

    可瞧着乔琰这张波澜不惊的脸,本着从八年前开始对她的崇拜情绪,最后也归为了一个结论——

    这大概就是做大司马的人所必备的心理素养。

    没错,就是这样。

    乔琰示意随从将烤鱼翻了个面,朝着伏寿回道:“我不在长安,会让他们知法犯法,把那条写有长安两个字的路给毁了吗?”

    伏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这些人至多也就是在观望的状态,绝不敢去触犯长安朝廷所划定的法典。

    乔琰又问:“那我不在长安,会被人觉得是我这个做大司马的擅离职守,对不起这个天子之下第一人的高位吗?”

    这也当然不会。

    朝廷招募贤才的途径已经有弘文馆这边成型的秩序。

    要从限酒令上得到个说法的人也已经有了接待的人手。

    君侯离开长安,所为的也是水利民生之事,绝无人敢对此有何诟病。

    总之时间已经告知他们了,到了五月末准时举办就是。

    见伏寿脸上还有几分担忧之色,乔琰笑了笑,示意一旁的侍从将东西递过来。

    伏寿好奇地接过了手中的东西。

    烤鱼还没好,早前就已经在岸边炖煮上的肉倒是早已经熟了。

    肉是切片的五花肉,但以伏寿所见,上头有一层奇怪的酱汁,被夹在了荷叶形状折叠的麦饼里。

    虽然鼻息之间更加分明的还是烤鱼的香气,但在咬了一口面前的荷叶饼裹酱肉后,伏寿顿时瞪大了眼睛。

    “君侯,这个酱汁……”

    肉香和酱香混合在一处,其间夹杂着一种豆类的清香,虽然样子朴实,却足以靠着这等滋味征服人的味蕾。

    “想知道是怎么做的吗?”乔琰从一旁的托盘中拿过了另一个,又示意人将烤鱼从支架上取下来。

    对着伏寿求知若渴的目光,她丢下了一句让人差点怀疑耳朵有没有出问题的话,“把豆腐放到生霉做成豆腐乳。”

    要不是乔琰自己也紧接着咬了一口,伏寿差点被自己脑补出的画面给击败在当场。

    她更是一抬眼就看到了乔琰忍俊不禁的神情。

    “君侯!”

    “行了,也没跟你说的假话,”乔琰回道:“只不过酿酒需要酒曲,豆腐发酵需要腐乳曲而已。酒是粮食发酵出来的都没毒,难道腐乳就会有毒吗?”

    伏寿总觉得这个类比有哪里怪怪的,但想到君侯麾下毕竟还有华佗这样的人物,想来也不会拿食物的安全开玩笑,又安了心。

    而且在这个限酒令的敏感时期,她忽然提到了酒曲,也难免让伏寿多想。

    但也正是在这个说话的当口,那份五香烤鱼也已经送到了面前,餐盘上还放着一杯奶茶。

    这会儿,伏寿也就没有这个多余的心思去过问腐乳的本体长了个何种模样了。

    作为香料都尚显得奢侈的胡椒粉末在烤鱼的表皮清晰可见,让这条烤鱼对伏寿来说同样是一份未曾尝到过的食物。

    调味品的匮乏和以蒸煮为主流的做菜方式,让绝大多数汉人的口味还是趋于清淡,可这重口味的烤鱼也并不会让人不适应。

    一想到能调制出这种风味的胡椒居然要从域外送进来,伏寿就忍不住问道:“为何不直接在大汉境内直接种植胡椒呢?到时候岂不是随时都可以用。”

    按照伏寿的想法,胡椒这种东西该当和胡麻没什么区别,或者就像是棉花一样稍微难伺候一点嘛。

    与其去境外采购,还不如自给自足。

    然后她就听到乔琰笑道:“你不会以为胡椒也可以春耕秋收吧?这东西得长上两三年才能开花结果,还得生在温度极高的地方,我看交州倒是可以种,关中这边就别想了,更何况是凉州并州。”

    伏寿看了看面前的烤鱼,又看了眼远处托盘中的酱肉荷叶饼,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我这行万里路还有得路要走。”

    果然还是知道得太少了。

    不过,反正跟着君侯总能吃……不,是总能见到的!——

    在乔琰这边督巡水利,检阅军队,甚至还能享受到一些特殊美食的时候,袁术这边的局势也在变化。

    文丑身亡,刘备所占据的沛国有半数回到他的治下,原本对袁术来说是个极好的消息。

    他虽然有些不满于袁涣和阎象等人擅自联络孙策这头合兵出击,而没有按照他所制定的计划走,也没有提前知会于他,可一想到袁绍在收到战报后的郁闷样子,袁术又顿时喜上眉梢。

    比起要在孙策小儿面前丢脸,比起在随后还要往扬州送出一批财货,那当然还是让他的老对头吃瘪要舒坦得多。

    为此,袁术甚至还给此战中的几位功臣举办了个庆功宴。

    在他举杯朝着众人致意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想到了从长安方向传来的消息。

    按照他的豫州牧是由长安朝廷授予的情况来看,等到限酒令正式颁布,他好像也应该遵从才对?

    但想到此番袁绍派人领兵来袭,他这豫州丝毫也没有得到乔琰这边的支援,反而是周瑜领兵合击,袁术又格外坦然地决定选择性听从。

    关中的安排跟他的豫州有什么关系?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嘛。

    做完了这番心理建设,袁术朝着周瑜敬酒道:“此番有劳公瑾相助,抗击篡逆朝廷贼子。应允出兵的孙伯符也是少年英才,驰骋扬州。只恨我无有一儿如伯符公瑾,否则何惧那妄称袁氏之名的小人!”

    周瑜:“……”

    得亏他的心理素质过硬,才没在袁术说出这种话的情况下当场失态。

    袁涣在一旁都差点没拿稳酒杯。

    夸人哪里有这么夸的!

    夸别人年少有为,作战英勇,统兵有方,有乃父之风也就算了,怎么能夸什么——

    如果自己有这样的儿子必定能打袁绍一个落花流水啊!

    那孙策乃是扬州牧,周瑜是他的结义之交,也是他最为亲厚以待的下属,又怎么会来当袁术的儿子……

    袁涣连忙岔开了话题到此番的战果上,袁术浑然未觉底下的暗流涌动,便接下了话题,转向了对邺城大加嘲讽。

    说那袁绍还与人吹嘘颜良文丑均是他麾下悍将,结果一个身死于董卓部将之手,另一个刚来征伐豫州没多久,就送命在了此地,想来那高览张郃也并非什么能征善战之辈。

    听闻他还将军权中的大半交给了沮授那文士,可见是真没什么人可用了。

    然而上头的袁术滔滔不绝,下头的袁涣一脸木然。

    他错了!

    他就不应该试图转移什么话题。

    袁术在这个时候贬低颜良文丑作甚,那岂不是在说,阵斩文丑的周瑜其实也没多大本事?

    反正杀的只是个不入流的将领而已。

    这么一细想,这话根本就不是对对手的嘲讽,而是在对同盟做出伤害。

    等到这场庆功的酒会终于结束,将口中还嘀咕着“使我有儿如此”的袁术交给部从送下去休息,袁涣终于有了空当朝着周瑜歉意地行了一礼,“请公瑾莫要见怪,府君向来如此……不拘小节,应允扬州的东西都不会漏下,劳驾公瑾与我同往一行,将其点清。”

    周瑜依然一派温和中略显清正威严的样子,回道:“料来也是袁公为同族所负,方有此等激烈行径,我不会放在心上的。何况扬州豫州均尊长安天子,本也该当守望相助才是。”

    话是这么体面地说了,至于他对袁术到底做出了何种评价,那就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但大概无论是刚离开平舆回返扬州的周瑜,还是在这场得胜后心满意足的袁术都未曾想到,在短短的半个月后,会有一支何其精悍的队伍从北面的陈留郡而来,径直杀过陈郡,抵达了汝南。

    由高顺统帅的陷阵营,和高干在陈留临时募招的兵将,在沮授的带领下兵分两路。

    高干先行一步,朝着汝南袁氏老宅而去。

    要知那汝南郡中位于平舆以北百余里的汝阳,正是汝南袁氏这一支的族地所在。

    别管早前绝大多数嫡系是不是都迁往了洛阳,又在董卓之乱中死的死,去邺城的去邺城,先祖的灵位和祠堂总还是在那里的。

    又因袁绍派出的人手还驻扎在沛国,袁术压根没想到会有天降的神兵出现在汝阳,便对此地并无多少守军。

    骤然得知袁绍的另一路人打着“袁术无德,玷污祖宗威名”这样的名义,将汝阳的祀庙给搬空了,甚至将留在此地的袁氏宗亲也给“请”走了,袁术当即暴跳如雷。

    阎象直觉不对、意图劝阻的时候,袁术早已经带着屯兵在平舆的数千军队北上汝阳而去了。

    但还没等袁术追上高干的这路人马,或者说,还没等到他抵达汝阳县,他就遭到了一支半道截击的队伍。

    这是一支沉默肃穆到让人怀疑其是否是由活人组成的队伍。

    可当铁铠坚盾所组成的洪流撕开行军队列,刀兵交击发出一声声金戈嘶鸣的时候,这支队伍又骤然如同熔岩迸发了开来。

    他们以其与统帅拧结成一股的锐利之气,形成了一股可怕的冲击。

    袁术本以为,袁绍在被逼无奈之下选择了抢劫宗庙这种耍无赖的法子,就是为了证明其正统性而已。

    却不料这根本就是个引蛇出洞的法子!

    但凡他对汝阳之变多抱有一点警惕的情绪,但凡他莫要选择连夜追击,又但凡他能在遇到这样的山坳地形前能让人先行侦查一番,他都不会遭到这样的惨败。

    他甚至都没能看清那把夜色之中的沉默之刀,到底是个何种模样,就已陷入了溃败的乱军之中了。

    好在下属拼死护持住了他,先将他送出了险境。

    直到奔行出了数里地,身后才总算没有了纠缠的追兵。

    袁术回头朝着那处山坳看去,只见得那头烧起了一片火。

    火光之中的冲杀声渐渐消弭在夜色中,到了几不可闻的地步。

    唯独变得有些清晰的,是在他中伏之时对面有人说的那句话,在他此刻那仓皇的折返中,混合着夜风在他的耳边不断响起。

    “袁公路,本初公令我给你带两句话,你这路中悍鬼何止是白日见不得人,连夜里也见不得。”

    “月前一败,非败于你袁公路之手,实败于那江东幼虎罢了!”

    袁术一口气没喘上来,忽然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等他醒转过来的时候,便听闻了个令他恨得牙痒痒的消息。

    那些被劫持走的袁氏族人和牌位都被放了回来,并没有被人真的劫持走。

    沮授还让人给袁术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说,他们不将东西和人带走,并不是先前说的袁术无德这些话不做数,实是考虑到,他反正不只无德还无才,汝南迟早会重新落入邺城朝廷的掌控中,便不必惊扰先祖英灵,大行搬迁之事了。

    只希望袁术为保汝南袁氏名望,能向先祖袁邵公(袁安)学习一二。

    何为向袁安学习一二?

    袁安早年间没做官的时候客居洛阳,有一年冬天,洛阳令前去拜访他,因他院子里积雪很深,不得不让人清扫出了一条路才能进去,进去就见袁安无有厚被厚衣,冻得瑟瑟发抖。洛阳令问他,为何不向亲戚寻求帮助,袁安说大家在这个时节都很贫穷,他不好意思去打扰旁人。

    后人以袁安困雪以喻高士清贫。而袁安也正是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中的第一代三公。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让袁术少在这种争斗中求索外援。

    要是连这都做不到,他还有何底气说,自己才是汝南袁氏的继承人呢?

    袁术气得头都要炸了,一见信末落款,得知此次行动的总指挥便是才被他在庆功宴上嘲讽过的沮授,更是额角直跳。

    但他刚想下床,又发觉了个更难受的事情。

    比起头,可能还是他的脚要更疼一点。

    只因在他从马上跌坠下来后,竟硬生生地摔断了一条腿骨。

    袁术捂着自己的伤腿又躺了回去。

    等缓过了这阵疼痛,他转头盯着床边的儿子袁耀良久,说道:“你往京城去一趟,向大司马求个赏,把华神医请来。”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袁术也觉得自己要用最好的。

    断了一条腿这种事情可大可小的,万一留下后遗症,岂不是更要被这趟得手的袁绍看个笑话?

    至于才被沮授提醒要效仿先祖这件事,在袁术看来也实在不是什么问题。

    这是请医者,又不是求援兵!

    若是当年先祖冻得要死了,他也是要找人借件衣服的!——

    袁耀抵达长安的时候,距离那论酒会的举办已只剩了十天。

    而早在五日前,乔琰就已经重新返回了长安。

    也便是在他到达的前一日夜里,乔琰领着人站在了那条浇筑的水泥路前。

    火把将面前地上的长安二字映照出了一片明暗的光影,竟依稀有些漂浮在面前的错觉。

    土法水泥的养护时间确实要比普通水泥要久,可到了此时也已经坚实了,正是可以踏脚上去检验的时候,以防在过几日正式投入使用的时候出现什么问题。

    但不知道为何,乔琰看着面前的一切,还是有种落脚的迟疑。

    “这也不算是君侯第一次踏足于水泥地面吧?”郭嘉在旁调侃道。

    算起来,中平四年他刚抵达乐平的时候,这东西就已经被用起来了。

    距离如今也有好几年的时间了。

    她应当很清楚这一脚踩踏下去会是什么样子,却依然有种奇怪的慎重感。

    乔琰看着面前的这条路。

    在道路的两侧,一节又一节的护栏都被拆开撤了下去,直到变成一条再无遮挡的新路。

    这种特殊的材料又与周围的两条路形成了泾渭分明的界限,让这座长安城中出现了一种别样的风貌。

    她并未看向郭嘉,而是看着前方的灯火幽暗之地,回道:“或许是因为,这是划时代的一步。”

    她说完这话才朝前走了出去。

    跨过了被她所写的“长安”二字——

    踩出了落在水泥路上的第一步。

    256. 256(第八卷) 四种纸张

    要不是玩这个梗在长安城里没人能理解,说出来也有些不合时宜的话,乔琰甚至有点想说上一句,这是她乔琰的一小步,却是历史的一大步。

    虽然土法水泥早前就已经应用在了并州的不少地方,可这还是第一次让其以道路的方式出现。

    又有生产过程中将各种矿渣和石膏粉末压到极细的状态,加上铺设中的合规,让这条路的硬度足以达到标准水泥路的状态。

    这些因处理过程的麻烦所带来的成果并不会辜负他们。

    当她迈步而上的时候,这条路显然并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

    紧随她后头的车马队伍也一并跟上而行。

    从马车到战车再到身着重甲的士卒都没漏下。

    这些人起初还走得有些战战兢兢,但在意识到这条路确实和土路的强度有别,也早不是先前那会被轻易留下划痕状态的时候,一个个都走出了昂首阔步的姿态。

    哪怕明知道这只是对这条路的验收检测,周遭围观的也都是他们自己人,也并不妨碍他们表露出这种模样。

    天子都还没能走上这条路呢!

    他们可得算是头一份!

    这些驱策着战车马车和装有马蹄铁的战马随同她一起抵达了道路的尽头。

    当乔琰回头望去的时候,只见除却这些齐整的队列外,在后方延伸开来的两列火把同样是一派秩序井然的模样,几乎要在这份火光映照中将这长安城的南面门户给带入白日。

    她的眸光中也倒映着这片火光长龙,将里面的成就感给照了个分明。

    哪怕她并未开口盛赞,只是让士卒各自收兵归队,也并不影响同在此地的下属看清她此刻的心绪——

    城名长安,路也名长安。这就是她那论酒之会的开幕式之处。

    也是她要给世人带来的惊喜!

    或者说,这是长安展现其强势景象的开端。

    这场开端不必等到五月底。

    因她还想要让其在舆论下进一步发酵的缘故,故而将这第一场展示就定在了——

    明日——

    袁耀刚踏入长安的东门打算前去拜会大司马,按照父亲所说的那样,请求大司马将名医华佗借用给他们,替父亲医治腿脚的毛病,就听到了一阵骤然响起的鼓乐之声。

    因这鼓乐在响起后并未立刻停下,袁耀立刻辨认出,这正是大鸿胪所属的乐队所发出的迎接礼宾之声。

    会需要发出这样鼓乐来迎接的人绝不多见。

    哪怕是现任大将军的刘焉前来长安,好像也并不需要拿出这样的动静。

    上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是什么时候了?

    好像是孝灵皇帝在西郊大营选拔度辽将军,同时行阅兵之事的时候。

    若再往前的话,那都是在别人的传闻之中了。

    据说有大秦(罗马)帝国的使臣前来拜谒汉桓帝,当时也拿出了这样的阵仗。

    袁耀虽是抱着为父亲求医的目的前来的,但在听到这样动静的时候,他还是下意识地拔腿朝着声音传出的方向跑了过去。

    毕竟,若他此来长安恰好遇到了个什么特殊的事情,总得亲眼看个明白,才好在回返汝南后向着父亲汇报。

    好在他的反应足够快,在他抵达城南的时候,被这动静吸引过来的人,还未曾将声音传出的地方变成里三层外三层的状态。

    又因为这条从南门开始的路横贯长安南北,让他甚至能寻到个第一排的位置。

    当他寻了此处站定后,他便看到了那依然在发出鼓乐之声的仪仗队伍。

    从那列盛装鼓吹的队伍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延展而来的,正是一条与他此前所见都不相同的路。

    袁耀未曾见过这条路刚刚开始铺设时候的样子,所以他看到的也只是这条水泥路彻底完工的模样。

    已经凝结到坚硬板结的道路像是一块浑然一体的巨石被搬运到了这个位置,虽然每隔一段就有一条横向的凹缝,但袁耀并不难通过侧面看到,缝隙的两侧从本质上来说依然是属于一个整体的。

    这真是好一副神异的景象。

    谁曾经见过这样的路呢?起码他之前没有。

    光是这样的一块“巨石”都已经足够让他觉得见所未见了,偏偏他又在此时听到了同样闻讯而来的好事者在此时说起,这块巨石在一个多月前还是软的,甚至可以让乔琰这位发起兴办此物之人,在道路的开头留下了“长安”二字。

    “说来,先前这条路还未被正式启用的时候,在两边戍守的卫队领的俸禄那叫一个高。”有人和身边人嘀咕道。

    像是生怕有人觉得他是在扯谎,他连忙朝着正在维系秩序的其中一名卫队成员指去,说道:“瞧,那就是我家从弟,大司马进军关中后他就被选拔入伍了。”

    “只是看守个道路为何能领高月俸?”当即有人问道。

    那人回道:“听说是因为,在这条路彻底养护完毕之后可以变得坚如磐石,在之前却可以轻易留下痕迹,所以才会有先前颁布的法令。但法令这种东西防得住人,能拦得住从天上掉下来的飞鸟,地上跑过去的野狗吗?”

    “这些负责戍守的人这段时间,那是地上跑得天上飞的都要盯梢住,就怕从哪里降落来了个东西让他们前功尽弃。”

    “我那从弟说,现在好了,不必防着这些东西了,他明日就去把那只总在附近转悠的狗……”

    “把它炖了?”有人插话问道。

    “哪能啊!”他回道,“是抓着它的爪子往这条路上多拍两下。”

    袁耀不由笑了出来。

    但他敏锐地听到,在周遭的笑声中,有一个声音混杂在这些看热闹的笑声中,更像是一种嘲讽的发笑。

    他回头就看到了个高壮的男子站在他相隔不远处,脸上的神情也分明是有几分不屑的样子。

    更让他确认这一点的,是他听到对方在笑完了之后冷声说道:“连狗跑过都要防着的路,能有多少坚实的样子?我看这条路也就是个表面工夫而已。兄长,你怕是要输了。”

    他身边的老者有些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回道:“叔威,你的耐性还不足以让你看到最后吗?”

    袁耀并不认识张昶和张猛,但他直觉这两人的身份并不寻常。

    他本想上前与人搭话谈谈,却在这时听到了一声铜锣震击,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到了城门的方向,也包括他。

    没等铜锣的余音消弭在空中,就有两个少年拉扯着一张长卷朝着北面奔跑而来。

    他们所踩踏的正是这条新路。

    风中招展开的长卷上,长安二字清晰地映在了众人的眼中。

    虽然明知,他们既然敢走在这条路上,它便自然能承载住他们的重量,在看到这样一幕的瞬间,众人还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只怕这条修改过的御道被压出两行脚印,就像乔琰能用铁棍在道路上划字一个样子。

    但当这两个身着棉布单衣的少年将这长卷从水泥路的一端带到另一端的时候,围观之人清楚地看到,这条曾经还需要严防死守的道路,早不是可以轻易留痕的样子,而是依然维持着他们先前所见的景象。

    他们所该留意的甚至并不只是这两个少年的脚下,还有他们手中所持有的纸卷。

    那张纸……

    但凡是接触过楮皮纸和早几年间推行的麻纸之人都不难看出,虽然这张纸看起来不如皮纸坚韧,但比起麻纸来说又要光滑不少,看起来竟是另外一种门类的纸张。

    纸张上的留墨效果,在张昶这个书法名家看来着实不差。

    他直觉这种特殊的纸张在此时出现绝不是个寻常的信号。

    在这两人刚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的时候,又有另外的两人奔跑而过,手中的纸卷上写着建安二字。

    这一回他们手中所持的纸张,便是楮皮纸了。

    第三轮出现的纸张,则让张昶差点往前迈出一步,只想要看得再清楚些,可惜被那沿路的卫队给拦截了下来。

    所幸这一次出现的两人并不是同时持有长卷的,而是各自持着一张纸卷,在展开的状态下朝着两侧展示前行,走动的速度也比先前的两批慢上了不少。

    当这两人行到张昶面前的时候,他便看到,这赫然又是另外的一种纸张。

    在纸上勾勒着长安城的图景,在留白之处则写着“关中定鼎”的字样。

    吸引住张昶的并不是上面的字画内容,而是这种新出现的纸张,颜色比起前头两种纸稍白,好像只是它最为微不足道的优点。

    他精通书画,也就自然不会看不出来,眼前这种纸的受墨程度远比前二者高,简直就是为书画而生的。

    要不是知道此刻的情形不合适,张昶都想将这纸张夺下问问来历。

    这对他们这些书画名家来说,可实实在在是个福音。

    谁能拒绝这样的诱惑呢?起码他不行。

    而当第四轮的两人出现之时,张昶更是不由瞪大了眼睛。

    这纸张非只是白,还带着一种奇特的莹润之光,也远比前三者都要光滑。

    在其上所留墨痕丝毫不逊色于前者,且更有一种润墨如飞的样子。

    那纸上所书的“长乐长安”四字,正是出自他兄长张芝的手笔!

    但张昶早前从未从兄长给他送来的来信中,听他说起过这样的纸张。

    那就极有可能是在最近才出现的。

    也对,这样的纸张一经由问世,必然会声名远播。

    张昶近乎神迷地看着那皓白的纸张远去,不免有些可惜那些人并未对这些纸张加以介绍,在围观的人群中也没有人能与他讨论此事。

    倒是在距离此地不远处的楼阁上,任鸿看着这一幕,向着同在此地的蔡昭姬问道:“君侯说这四轮纸张分别是竹纸、楮皮纸、青檀纸和桑皮纸,若是让你选的话,你更喜欢哪一种?”

    若要任鸿来选,她肯定是最喜欢桑皮纸。

    能被乔琰放在最后镇场子的位置,已经足够证明其在审美上的地位了。

    桑皮上的一层特殊物质会随着造纸的流程进入纸中,以至于它虽然在造纸过程中的操作繁复,但所产出的纸张无疑保留了其韧而润的特质,按照乔琰的说法,还能极大程度地延长保存的时间。

    纸寿千年这样的说法,对于记录星象气候和历史的灵台来说,有着非比寻常的吸引力。

    只可惜造价确实昂贵。

    不过让任鸿没想到的是,从蔡昭姬这里得到的回答是:“竹纸。”

    见任鸿讶然,蔡昭姬解释道:“第一批竹纸的质量尚显粗糙,以君侯所言,即使让其得到了技术上的进一步完善,它们也很难去和青檀纸或者桑皮纸一较高下,单论质量而言,在这四种纸张中,它们确实只能排在最后,所以放在第一个展示,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只是生产出了一轮,但其生产制作的过程中已可见其成本低廉了。这是一种比楮皮纸更有可能实现大批量生产的纸张。”

    蔡昭姬并没有忘记,在她先前因为从铸币联想到印刷的时候,从乔琰这里发出的劝阻信号。

    路需要一步一步走,饭需要一口一口吃,现在的纸张成本降低,是不是就是其中的一道信号呢?

    起码这可以让乐平书院的学生有更多的纸张可用,也可以让乐平月报的数量得到进一步的提升。

    这都是在眼下看得见的利益。

    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能让蔡昭姬做出选择了。

    “我听闻君侯意在减少对楮树的使用,转为使用竹纸,至于世家门阀和书画名家所追求的高档用纸,则以青檀纸和桑皮纸来替代,有两项门类也够用了。”

    蔡昭姬看着那四种被张贴在水泥路尽头的纸张,笑意微舒:“史官笔墨要长存,我却只想让更多人知道,我们在记载着的都是一些什么东西。”

    幸好,她们现在又多了一项助力了。

    看看底下这些围观的人群,也就更显竹纸的出现难能可贵。

    张昶是觉得没人能跟他谈论这几种纸张的留墨效果,蔡昭姬却觉得,这底下认得那四次出现文字的都并不多。

    也正因为如此,当底下又响起了一阵铜锣声响,示意进入下一个环节的时候,这些为图看热闹的民众直接将目光转回了南城门的方向。

    还未曾从那四副纸张上缓过神来的还是少数。

    不过这新出现的一幕也确实更符合“热闹”的定义。

    就和昨晚测试水泥路抗压情况一样,此刻开到路上来的,是一架架战车。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他们是几乎不会看到这东西的,若真看到反而得担心是不是要大难临头了。

    但此时不同。

    这些战车只是以仪仗队的形式存在。

    为了显示在战车上的负载不小,站在战车上的士卒都手长矛,身披重甲。

    唯独有一个人有些例外,便是站在最前头,手持牙门帅旗的典韦。

    当然,在这样的场合下,这个帅旗上的字样绝不可能是“乔”字,而是个汉。

    可当以典韦为首所策御的战车行过这条长安新路的时候,谁都不会忘记,这是一支隶属于乐平侯的队伍。

    重甲重旗重车,甚至连车上的人也是重的,在马匹脚底的马蹄铁踩踏在地面上的时候,发出的声响便显得尤其重。

    即便如此,在这样的一列战车从道路的一头消失在另一头的时候,在路面上依然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这样的一幕落到了地上,生怕是因为自己看得不够仔细才出现了这样的错漏。

    但没有就是没有。

    水泥路对这样的情况根本不会有任何的抗受不住迹象。

    而当留神着地面上的情况之时,无论是刚来到长安的袁耀,还是等待着与田丰完成接头的袁熙,也都看到了那马蹄上的特殊装置。

    他们陡然意识到,这同样不是个简单的存在。

    乔琰所掌控领地与他处的关山隔阂,以及那以蹶张弩为代表的重型弩箭大显神威,让相当多的人忽略掉了她的骑兵装置。

    但事实上,马蹄铁和这水泥路一样,是有着其划时代的意义的。

    不过在乔琰将凉州和并州都掌握在自己麾下,大大限制了其他各地战马来源的局势下,比起她要担心对手学去了这种东西,会不会给她造成什么麻烦,大概还是她的对手更需要担心一番。

    担心当她此等配置的铁蹄东行或南下之际,是不是会成为他们的噩梦!

    在这一刻,袁熙就是这样想的。

    他们落后的好像已不止是亩产和弓/弩这样的武器了!

    更让袁熙心中惊骇的,是那随即走上了水泥路的重甲兵卒。

    他们的脚步整齐划一,比起战车经行尤有一种大地都在随之震颤的错觉。

    而跟随在这重甲步兵后的骑兵,正是从并州调回来的大宛宝马队伍。

    哪怕袁熙并不知道,再有两年的时间,这些大宛宝马和并州凉州宝马所生的名驹二代就可以投入战场使用,甚至可以涵盖到那些镇守偏远的将领麾下,他也在此时清楚地意识到——

    在这里,长安和建安很可能并不只是个希冀。

    还是个对所有敌方的宣战!

    也包括了他的父亲!

    他心中想着,他必须尽快将这些消息连带着对田丰的敌我判断,都送信回邺城尽快告知于父亲。否则只怕真要大难临头了……

    便是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走上水泥路的人已经又出现了变化。

    但这一次不是什么齐整划一的军队,而只是一个人。

    一个手中托着刀的人。

    以袁熙的眼力不难判断出,对方手中的刀实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除了刃口稍微薄一些之外没有任何的问题,可这也未尝不是名刀的标志。

    在众人因不解而表现出的沉寂中,只听这人朗声问道:“有何人愿意上前来,取此刀劈砍此路?”

    用刀劈路?

    还没从那兵卒过境景象中缓过来的众人不由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其中的用意。

    虽然他们都很清楚,这可能是一种让他们出现在人前的好机会。但这条由特殊材料浇灌的新路毕竟曾经是御道,若是砍出了个好歹来又该当怎么办?

    不知道是不是张猛的错觉,他觉得在周遭众人的犹豫中,那手捧长刀的人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脸上,甚至隐约表现出了几分挑衅的意思。

    一想到自己先前和兄长做出的赌约,一想到他先前对这条路做出的嘲讽,再一想到他方才盯着路面半天都没有回神的愚蠢样子——

    张猛忽然跳出了人群,喝道:“且让我一试!”

    若能用刀在这条路上留下一道痕迹,他总能有个支撑起脸面的理由!

    257. 257(二更) 月报投稿

    张猛浑然不知,他其实是乔琰钦定的展示对象,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跳进了这个陷阱之中。

    当他从那捧刀之人手中接过刀的时候,甚至还相当敬业地将刀上下左右地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得出了个结论——

    这确实是一把极好的刀。

    不过好刀与好刀之间门当然还是有分别的,比如说这种胜在割喉锋利的刀和那等厚背刀,就有所不同。

    前者胜在锋利程度和韧性,后者胜在强度。

    张猛手中的刀便属于前者。

    也就是说,这把刀若是应用在实战之中,可以轻易划破血肉,但是重甲也可以出色地阻拦住它的刀锋,那么,现在在他面前的水泥地呢?

    若是后头的那一种,或许还可以依靠其强度和掼下地去的爆发力,在非常极限的情况下给水泥砸出个小口子。前者却显然不行。

    但张猛并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在意识到这是一把何其锋利的长刀后,他甚至还向着那先前持刀之人索要了一些用来测试刀锋利程度的东西,比如说木头,再比如说皮甲,甚至是其他刀兵。

    总之最后的结果让大家都很满意。

    他这种严谨的表现,怎么说呢,让他是一个托的可能性大幅度降低了。

    这个“大家”甚至并不只是指那些围观群众。

    张猛也显然很满意眼下的情况。

    要他看来,好刀在手,配合他这一身气力,便是削金断玉也不在话下,更何况是这样的一条路!

    与此同时,乔琰远远看着这一幕,也不由露出了个笑容。

    旁边有人出声:“我看君侯此举何止是在展示这条神迹之路,也是在展示这刀了。”

    听一旁的程昱这么说,乔琰回道:“这只能算是次要的作用。各家都知道,要有兵戈之利方能克敌制胜,手里有铁监的也早已想着如何让刀变得更为锐利了,我们所做的也只是尽己所能而已。”

    这并不像是从土路、石子路发展到了水泥路一样,是发生了质的变化,用现代的话来说,这只能算是在品控上做出了改进。

    但当张猛用这把刀斩断了一位荆州来客的佩刀后,众人望向这把刀的目光也不觉有几分改变。

    此地原本只是对长安这一段新路的展示,却已经在此刻,从纸张到名马到军队,现在又转向了刀兵,形成了一种虽不必明言,却让人觉得处处强盛的印象。

    可也正是这样的一把好刀——

    张猛搓了搓手心,牢牢地握紧了刀把,朝着水泥地上劈砍而去后。

    电光石火之间门,众人只听到了一声令人牙酸的铁具弯折之声,从那刀尖和地面交触的方向传来。

    这显然不是切水泥地如切豆腐的情况下会发出的声音!

    张猛差点一个重心不稳往旁边倒去,总算他还算有几分武力,才让他站定在了那里。

    而他甫一站定,便不由看向了那把刀陷入了呆滞。

    在他沉身运气劈砍的那一刻,他可以确定自己已经用尽了全身解数。

    刀劈地面的瞬间门,从刀口传递到手心的震颤,甚至让他的手臂肌肉处在了格外痛麻的状态。

    若非他凭借着本能保持了对那把刀的紧握,它必然会脱手而去。

    正是因为这样的执拗,有那么一个瞬间门,他甚至觉得这条胳膊好像已经不是属于自己的。

    但这份“努力”显然并没有带来应有的回报。

    他非但没有成功让自己在这块地上留下任何的划痕印记,还让他手中那把削铁如泥的长刀,在刀尖处的刀口翻起了一层醒目的卷边!

    要不是这把刀的韧性已经足够强了,张猛甚至怀疑它会折断在当场,然后由崩飞的铁片再给他一个逞强的教训。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张猛就不由在心中生出了几分后怕。

    若真出现这样的情况,他绝不可能有躲过的机会!

    如果说,这种没砍成功地面反而让自己差点受伤的情况,已经足够让张猛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另外的一种情绪则更加难熬。

    在他握着这把已经形同废铁的刀愣在原地的时候,他觉得周围人的目光都在朝着他看过来,用一种不需多言的眼神在说——看呐,这就是那个自不量力的人。

    这种潜台词让他几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又或者是能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就好了。

    让他回到刚来到长安的那一刻,将那句对这条路的轻看之词都给收回去。

    不过实际上,此地的绝大多数人在看到这把刀的刀口卷折后,随即看向的并不是张猛涨红的面色,而是这浑然一体的地面。

    长安的民众是亲眼见到这块地铺设而起的,也就清楚地知道它在原本是怎样一个泥浆一般的状态。

    可现在呢?

    现在它却已经成了人车无法踩坏,刀剑无法劈烂的坚石了。

    这是一种何等神奇的景象?

    要知道,石头甚至还无法有这样平整且巨大的一块。

    所以这样的存在无疑是颠覆了他们的认知。

    当张昶将发呆的张猛从水泥路上拉拽下来的时候,那些长安民众又听到负责戍守此地的卫队告知于他们,一会儿等到天子和百官的车架从桂宫行驶往城门,再从城门回返后,他们就可以亲自踩踏上去感受一番了。

    毕竟长安做出的律令是,如果这条御道的两侧有护栏设立,他们踩上去才是犯法的,所以今日拆掉了护栏后他们可以走,往后没有设立壁障的时候他们当然也可以走。

    他们也可以走上去看看?

    众人互相朝着对方问询了两句,确定自己并没有产生幻听,顿时面露喜色。

    他们上一刻还在对张猛那刀口翻卷情况将信将疑,现在都转而盯紧了面前的地面,生怕在轮到他们可以走上去的时候会错失最好的位置。

    又一批车轮在他们的眼前经过又回返,而后便看到,原本拦截在他们面前的戍守兵卒都有秩序地朝着长街尽头撤退了出去。

    卢植刚从车上下来,转头便见那后头的长街上站满了人。

    想到方才经过的时候的场面,他便不觉有几分想笑。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民众面对天子与朝臣的车驾低头,并不是因为避讳天子威仪,而是因为在研究这条路的底细。”见乔琰从指挥今日这些展示活动的看台回返,卢植便与她说道。

    乔琰调侃道:“也或许他们是在想,凭借着天子与三公的分量,能不能把这条奇迹之路给压坏吧?”

    王允先前距离有点远,没留神卢植说的那句话,只在此时听到了乔琰说的这个分量二字,便开口问了句:“什么分量?”

    乔琰回道:“重于泰山的分量吧。”

    听她这么说,王允无奈地摆了摆手,“大司马就少拿这种话来调侃我们了,我看今日那四种出现的纸张都要比我们重得多。”

    别说是张昶对这些新出现的纸张抱有十万分的好奇,就连王允在先前经过那几张白纸黄纸之时,都忍不住有点手痒。

    但想到乔琰总还是会给他们做出解惑的,他还是按捺下了好奇心,朝着乔琰问道:“你说到这个纸我就想问了,能看明白这些纸张品质的到底还是少数,说不定你多让几个人来试试劈砍地面,都要比让这几张纸在此时出场有用得多,为何还是选择了此道?”

    乔琰伸手指了指那边人群拥堵的路面,朝着王允问道:“以王司徒看来,我除了让先前那人劈砍之外,再多找几个人活跃气氛,会比得上让他们自己体验吗?”

    显然不会。

    更多的人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尤其是这种此前并未出现过的。

    在王允所能看到的画面里,就有人正在用自己手中的扁担朝着地上戳戳点点。

    或许是因为看到张猛的手臂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到挥刀之前的状态,便再没有人敢以过分暴力的方式来做出测验。

    这样的举动当然更无法让那条水泥路产生什么破坏,但这些人依然对这种行为乐此不疲,还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样子。

    要王允看来,他们也已经更进一步地确信,这是一条有若上天赐予长安的神奇之路。

    确实要比再让其他人做出展示要有用得多。

    “但你好像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就算是如此,也大可以取消这个环节。”王允回道。

    乔琰对此意味深长地一笑,“这大概可以叫做,发动群策群力的小花招。”

    “此话何解?”卢植在旁问道。

    “这么说吧,”乔琰解释道,“要让我来想出办法宣传这条路,或者说让我的下属来想,顶了天去也就是你们今日所看到的程度了。可我们既然要让长安朝廷的威名远播,形成对另一头的压制,当然不能止步于此。”

    听到她这么说,饶是卢植和王允已经知道乔琰向来敢想敢做,也还是没料到,在这场他们已经觉得别开生面的情景面前,乔琰居然是还觉得不知足的。

    她也还有着更宏大的目标。

    只听她继续说道:“想想看吧,既然此番盛典之中能拿出这样的纸张,也就必然有着生产之法。若有这个能力的话,谁不想让自己的书籍诗文以一种更加美观的方式记录下来,甚至可以随手翻阅,谁不想让自己的墨宝以一种更有表现力的方式存在,谁不想试试以绘画在纸上而非岩壁之上的方式,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给记载下来?”

    这话说得让王允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乔琰道:“王司徒,恕我直言,倘若你是一位与我并不相熟的世家子弟,原本是因为限酒令的事情前来寻我发出质问的,现在却看到了这样一种能满足精神追求的良品,你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又有一个很可惜的事实是,距离论酒会还有将近十天,暂时得不到解惑,只因在此之前我并不打算和他们做出任何正面的交流,甚至在早前还离开过长安一段时间门,以避开他们的上门拜访,他们该当如何做才能确保不会被排除在外呢?”

    纸张这种东西,和棉衣是不一样的。

    对这些世家子弟而言,没有棉衣他们还有皮草,完全可以满足他们过冬保暖的需求。

    反正只要有钱的话,总不能沦落到冻死的地步。

    充其量就是在乔琰、阳安长公主与麋竺折腾出来的宣传中,他们如果还是按照之前的穿法,就容易显得不够紧跟潮流。

    但如果他们还是用着旧式的纸张,而不是那等洁白莹润的桑皮纸的话,可能就是脸面的问题了。

    文人的脸面。

    她何以要在这个时候拿出四种纸张来?

    除却竹纸是她新得到的之外,因楮皮纸、青檀皮纸和桑皮纸都属于“皮纸”的范畴,在制作的时候是可以类推的,所以并不是最近才得到的产物。

    之前她没将其拿出来,而是等到了此刻,只是因为——

    她需要凭借着这两样东西得到一份合格的利益交换。

    此时就出现得恰到好处。

    在通过竹纸打出低廉旗号,扩大乐平月报发行以及降低教育成本的同时,她也需要拿捏住另外一些人的命脉。

    王允试探性地问道:“你的意思是,既然我们将这条路当做近来宣扬的重点,他们不如在此事上推一把力,从而得到这纸张的消息?”

    乔琰回他:“在他们还不舍得放弃酒业暴利的情况下,当然是这个举动最讨巧。”

    要王允分析眼下局面的话,只怕还真是她所说的这种情况。

    她还没对限酒令做出解释,却已经先一步夺回了主动权,让人不得不跟她缓和关系,那么这些人若是对长安这条极具奇观效果的道路做出一点“力所能及”的宣传,无疑是一个恰到好处的举措。

    而一旦他们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各家的消息门路和宣传渠道,甚至是他们自己的声名,都能让“长安有奇路”变成一个让五湖四海获知,也绝不会有所怀疑的事实。

    这也并不损害他们本身的利益。

    乔琰又补充了一句:“我想他们会各显神通的。”

    各朝各代的文人所写的那些野史杂谈传记故事,一个赛一个的精彩,或许流传到后世还会有什么“泥水流长安,点水化为石”这样的离奇故事。

    总之,让他们发挥去吧。

    卢植怎么听都觉得乔琰这话里有点促狭的意思,但当他朝着那片喧闹的场面看去的时候,又不由想着,这点促狭实在是无关痛痒的事情。

    在这片人潮涌动之中,他看到了个格外有趣的画面。

    有个此前负责守卫水泥路不被破坏的家伙,拎着附近不知哪户邻家的狗,将爪子往面前的地面上盖,颇有一种很是可爱的意思——

    之前不是总想要往上面踩吗?现在可以踩个够了。

    两方之前的围追堵截竟会以这种方式收场,也着实是有些“和谐”的。

    若无关中地界上的秩序井然,民生和乐,便绝不会有这等童趣盎然的画面。

    或者说……这条狗可能真的如同那些围观者最开始的猜想一般,是在锅里而不是在这里了。

    他想到这里,更觉眼前景象的难能可贵之处。

    身在人群中的袁耀也看到了这一幕,目光微微闪动。

    他此刻已踩在了这条特殊的道路之上。

    虽是被裹挟在这人流之中,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自己对这样的场面同样报以十二万分的好奇。

    直到那些周遭的卫队逐渐散去,从原本阻拦他们踏上这条水泥路,转为疏散人群,让后续涌来的人能上来一观,袁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好像不应该沉迷于此,而忘记了他来长安所怀揣着的首要任务。

    他是要去求见大司马来给父亲求医的!

    袁耀连忙从人群中朝着外头走,按照这些卫队提示的离开方向走。

    但也正是在他将视线从朝下看着地面变成平视的时候,他忽然从人群中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哪怕对方穿着的是一件陌生的衣服,又哪怕他低着头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可他们到底是曾经以堂兄弟相称,在洛阳做过玩伴的,绝不会认不出彼此来。

    那是袁绍的二儿子袁熙!

    可他为何会在这里?

    想到父亲此番受伤,正是因为袁绍派出的沮授从陈留郡而来突袭,袁绍又与这长安朝廷是处在对立的位置上,袁耀想都不想地追了上去。

    倘若他真没认错人的话,能将袁熙给逮住也未尝不是一件功劳。

    但周遭为了见证这条新奇之路而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袁耀只是一个晃眼之间就发现自己将袁熙给跟丢了。

    当他再试图朝着人群之中张望的时候,又哪里还能再看到袁熙的踪影。

    袁耀可以确信,自己的眼睛并没有出现问题,那么他看到袁熙就应该不是眼花之类的情况。

    可惜没抓到人!

    他也只能一边在心中暗忖,袁熙若真来到了此地到底是抱着何种想法,一边朝着大司马府而去。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还没等他递交上拜帖,在他来到府门前的时候就已经被等在此地的人给叫破了身份接了进去。

    不过乔琰并不会告诉他,这是因为在他从豫州出发的同时,身在豫州的情报人员就已经将消息以飞鸽传书的方式送往了关中,便有人提早留意起了袁耀的入城。

    这才让他的出现变成了一种并不算是意外的事情。

    但这样的信报当然也有局限之处,比如说,沮授和高干往陈留郡出发的行动,因他们并未从邺城领兵同行,自然也就不可能被乔琰的人手获知,所以当豫州战报送到乔琰的手中,说到沮授是调动了陈留高氏的私兵奇袭汝南,而领兵之人名为高顺的时候,乔琰看着这条消息看了许久。

    好在这条消息对她来说并不算是不妙。

    袁绍采用的是这种进攻手段,也就意味着,他已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攻伐豫州的目标,而另一方面,这条消息也在提醒她,别看她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也还是不能小看自己的对手,更不能小看这些蝴蝶效应。

    但当她转头听着袁耀提及,袁术想要请华佗往汝南走一趟替他医治的时候,又真是有些哭笑不得。

    袁术这厮是不是在一众汉末群雄之中的画风太过出挑了一点?

    如果说得稍微直白一点,他是不是太心大了一点?

    在这种时候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经历过这种方式的一败,他需要如何挽回自己在汝南袁氏宗族面前的形象,而是请个名医来给他看看。

    只能说,得亏华佗确实是看外伤上的好手,也算是对症下药了。

    说出来也勉强算是个有理有据。

    可惜的是,乔琰并不打算将华佗外借给袁术。

    “元化先生如今另有要事要忙碌,暂时去不得汝南。”乔琰回道,“但元化先生去不得,他的弟子却能去。前将军为逆贼所袭扰,于拱卫州郡中负伤,也算是大汉功臣,朝廷自当重视,不会袖手旁观。”

    这话说得就很给袁术脸上贴金。

    袁耀才进长安城,就被乔琰折腾出的场面来上了一出实力震慑,现在还听到了这样的话,又哪里会觉得这是在糊弄他们父子。

    他只觉得这位乔侯先前未曾对汝南做出支援,很有可能是因为被其他事情牵绊住了手脚,而不是对袁术不闻不问。

    就连现在也并不是对袁术的伤势不重视,总归就是……可能只是不合适调用华佗而已。

    袁术若是知道他将儿子派出来请医生,却带出了个对大司马的崇拜者,可能都想骂自己怎么做了这么个决定了。

    但他现在对长安所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他的好儿子因得知乔琰准备派出的樊阿乃是华佗弟子中最善于针灸养生之术的,还能替袁术平一平心火,越发觉得这位乔大司马实实在在是个好人,而后就将自己在长安看到了袁熙这件事告知了乔琰。

    “袁熙……袁显奕?”在将袁耀暂时安顿在长安驿馆之中后,乔琰扣着桌面,思忖起了这位的出现,有没有可能让她有什么居中牟利之处。

    虽然袁耀也说了,他并不能保证袁熙确实在此地,也有被他认错人的可能,但想想之前那张乐平月报上的元某人升迁励志记录,会出现袁绍将人派来长安的情况并不奇怪。

    乔琰也会让人去确认这个消息是否属实的。

    但有点遗憾的是,有了田丰这个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把自己赔成股肱之臣的典范,袁熙显然不会在同时来上一出卧底的行径来跟田丰会合。

    这样一来,在如何处理袁熙这件事情上,就有些麻烦了。

    若是将他当场抓获呢,以袁绍对这个儿子的态度,大概不太可能用来在赎换人质中获取利益。

    若是放他走呢,总不能真让他从田丰这里获知了一些消息,而后从长安安然脱身。

    那样一来乔琰也未免太亏了。

    总得——

    让他发挥出一些用处才好——

    只是让乔琰有些意外的是,她先收到的并不是袁熙的消息,而是她与卢植和王允所说的展示纸张理由,居然在第二日就收到了一个反馈。

    蔡昭姬来见她的时候语气古怪地说道:“君侯,有人来问,乐平月报接不接受外面的投稿,投的文学板块。写的正是昨日的长安路展示之事。”

    乔琰从原本懒散枕靠的样子坐直了起来,“哪位大才来了个一蹴而就的文章?”

    蔡昭姬回道:“此人名为王粲,乃是先司空王叔茂之孙,但……”

    “到底要不要用这篇词赋,还是请您先看了之后再说吧。”

    258. 258(一更) 神女送征

    王粲王仲宣?

    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乔琰还松了一口气。

    倘若写出此文的是杨修那朋友祢衡,或者是其他狂士,她或许还需要担心一二。

    但王粲的话,却要让她放心不少。

    她并不觉得对方所写的东西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毕竟王粲出身三公之家,自身的才名又在十五岁上下就已经显扬,他早年间接受到的教育和广泛阅览的书籍,不至于让他养出个偏激的性情,也正是这些前期的教育,让他早早形成了文章词赋练达的本事。

    唯独有些可惜的是,在历史上,他的官运在他人生的前半段并不怎么亨通。

    他的父亲担任着何进大将军府长史的位置,在董卓入京后便落入了身不由己的局面,而王粲本人则在婉拒了长安对他发起的征辟后前往荆州投靠了荆州牧刘表。

    王粲一不是蔡瑁蒯越这等荆州世家,能给刘表提供在实际意义上的支持,二在相貌上也不符合汉代的主流审美,身体孱弱不说还相貌不佳,故而刘表对他并未有多器重,偏偏又舍不得落个苛待名士的名声,就让王粲给他起草公文。

    袁绍麾下的陈琳写的是些讨伐曹操的檄文之类的东西,王粲就替刘表写些声讨长沙太守、劝阻袁氏兄弟不要互相残杀之类的东西。

    这样的待遇和他在汉末的耳闻目睹,让他早期的诗文中形成了一种感伤离乱,忧愍世道之言,比如七哀诗和登楼赋,以至于仲宣楼成为了后世诗人多引用的典故。

    而到了三十岁上,他终于迎来了转机。

    刘表死后,其次子刘琮投降曹操,自此王粲进入了建安七子的文学创作队伍中,在这个阶段的文字则转为慷慨激昂,以从军诗等诗文为典范。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其实都应该算是写实。所以也难怪在王粲的笔下还会有《汉末英雄记》这样的著作。

    总的来说,这位建安七子之首在诗文一道上还是立足于实际来写的。

    虽然他如今的发展轨迹确实和历史上稍有差异,但应该不会发生特别大的偏移……吧?

    八年前,当乔琰和杨修在洛阳鼎中观中以策论相对的时候,王粲的父亲王谦也在那里,和许攸陈纪等人同在何进大将军府,到此为止,当年只有八岁的王粲所经历的发展轨迹都和历史上的没什么区别。

    在随后的董卓之乱中,王谦并未受到多少波及,在洛阳得到平定后,他便随同许攸等人跟着袁绍去了邺城。

    不过没半年王谦就因身体的缘故病故。

    王粲随同王谦的灵柩一道回返故乡山阳郡,居于兖州。

    或许是因为长安朝廷的情况从关中传往兖州,总之王粲决定前往长安一看,正好赶上了这场特殊的盛会,也因此提笔写下了一篇送呈乔琰的诗赋。

    她琢磨着对方总不至于连自己的写作习性都改了。但在她从蔡昭姬的手中接过这篇诗文投稿的时候,听着昭姬说什么“看完再决定”,又看到她脸上那副多少有点微妙的神情,总有几分不祥的预感。

    她翻开了手中的稿子,抬眼就看到在标题上的五个大字《神女送征赋》。

    乔琰:“……”

    很好,来玄幻故事了。

    那就不奇怪昭姬会是这个表情。

    乔琰决定暂时抛弃掉自己对这个标题的刻板印象,先把王粲的文章看完再说。

    这开篇倒确实没按照套路来,写的并不是神女也不是征人,而是他自己。

    就像王勃的滕王阁序要交代前来此地的缘由,来上一句“童子何知,躬逢胜饯”,王粲也写的是自己前来长安的理由。但他写的可不是什么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类的盛景,而是“天降丧乱,靡国不夷”的伤事。

    从他自冀州到兖州又到四方走动所见的人事哀哀,转入了他来到长安的缘由——

    我暨我友,自彼京师。

    换句话说,他是来拜访朋友的,不是专门来到京城的。

    只不过是他来的时间稍微巧了一点,恰好遇到了长安路对民众的开放,所以也有幸见到了这样一幕热闹的场面。

    若按照寻常人的写法,此时就该当写长安景象,和他那欲扬先抑的首段形成对比了,但王粲没这么写。

    他写自己旅途疲累,在朋友的带领下寻到了入住的客舍,倒头就睡。

    睡到半夜,忽听金鼓齐鸣之声,王粲醒来朝着窗外望去,见“天地普化,产气淑真”,有妖丽之神人,禀自然以绝俗,踏云而降。

    因见到仙人的景象着实不常见,他一时之间忘记了旅途的疲累,连忙从客舍之中追了出去。

    仙人羽衣翩跹而落,随着距离的渐渐接近,让人能看清她的相貌。

    只见神女“希世无群,朱颜熙曜”,虽无金羽之首饰,无照夜之珠珰,无罗绮之黼衣,无缛绣之华裳,只白衣乌发,披云间月色,但依然让王粲怔楞在了当场。1

    也正在此时,在长安街头的新路上,他看到了先前那将他惊醒的声音来源。

    那是一队即将出征的甲士。

    若说神女是天造之极,那出征的甲士便是地上兵戈之冠,所谓“建拂天之旌,鸣振地之鼓”,纷纷映入了他的眼帘。

    在这第一印象的恢弘盛大景象过后,则是一出细致的描写,从“材官选士,剑弩错陈”的平实表述,随着整装列队进发到了最后阶段,就成了“玄胄曜光,犀甲如堵”的惊人之态。

    但到此还未完。

    既是神女送征,那这神女和甲兵之间必然还有联系。

    神女从空中俯视景象,开口祝祷,说这长安军伍乃是“危不忘令庶士咸绥,安不忘掌备武乐修”,方有“自东自西,莫不来宾”,故而祝其出征顺遂,早日实现天下既定之事。

    在这赐福的景象中,随着神女拂袖轻扫,甲兵脚下的路忽而化为了一条粼粼天河,与月色交相呼应,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也便是因为这样的强光,王粲忽然醒了过来。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他并不是真的在半夜被鼓声所吵醒,见到了这样的一幕,而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白日所见的情景,这才让他在夜里梦到了这样神异的景象。

    他怀着怅然所失的情绪下楼用早饭,不知何时才能真的见到神女送征之景,哪怕是再梦到一次也无妨,但客舍的老板却误以为他是来到长安思念家乡,偷偷在他的汤饼底下塞了半个鸡蛋。

    至此,全篇结束。

    乔琰看完了最后的一句,抬眸和蔡昭姬面面相觑。

    王粲造谣了吗?好像没有,还真的很符合他人设的走了写实路线。

    他甚至没在诗文中将这条长安路的修建归因于神女,首段的来长安前所见,和末段的给外乡人加半个蛋,都极具写实意味。

    所谓的神女送征,统统都是他的梦中所见,并非真实发生之事。

    写梦犯法吗?

    当然不。也理所当然地可以往夸张的方向来写。

    但看到这篇《神女送征赋》的人会怎么想?

    大概只会觉得在做梦之前的铺垫和最后的回归现实,都只是王粲这篇辞赋中充当行文结构的东西,他真正想要表达的还是在中间这段。

    长安新路原本还是泥浆,现在却变成了坚不可摧的样子,想来就是神女赐福的缘故。

    大司马乔琰所统帅的部从何以能有这样战无不胜的凶悍,同样是为天公所庇佑。

    因其行事乃是他这辞赋中所言的“绥我武烈,笃我淳仁”,才得到了神灵之赐。

    那神女相貌装束之中的天然雕饰,不加累赘,和这条长安新路无比质朴,分明也是一脉相承的。

    至于为何是神女而不是神男,谁知道是不是因为乔侯也是女子呢?

    乔琰敢保证,要是把这篇辞赋丢给杨修,他能当场给出以上这一堆的阅读理解。

    从客观上来评价,王粲的这篇作品在从昨日到今日的短短时间内就能完成,还能拿出这样的质量,是绝对够格放在乐平月报上展示的。

    虽然他到如今也就只有十七岁,但乐平月报从编辑到撰写稿件的人年龄都不大,把王粲混入其中,简直毫无违和感。

    可问题来了……

    乔琰朝着昭姬问道:“要是把这个放在六月刊的文学板块,是不是显得我们太自吹自擂了一点?”

    王粲虽然在这篇辞赋中说得清楚,他和长安朝廷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只是因为来拜访朋友所以才来到的此地,但他在开篇其实就已经表达立场了。

    他说的是“自彼京师”而不是“自彼长安”,也就是说,别管他出自的兖州是不是隶属于长安朝廷,在他这位在野的大才这里,长安才是这个“京师”。

    那么将这篇直接放在月报的文学板块,就像是己方的特供文学了。

    而乐平月报如今的供应对象也早不只是并州内部。

    早在乔琰将一份月报合集送给刘辩作为建安元年的年礼之时,就连她的对手都已经开始关注这份东西了。

    她原本觉得自己的脸皮还是挺厚的,可现在她发现了,如果要将这份文稿直接按在乐平月报上发表出去,别管王粲是不是出自名门望族,她都有在过度宣传的嫌疑。

    好像不能搞得太直白。

    听乔琰这么问,蔡昭姬也跟着点了点头。

    这还真不是什么自信与否的问题。

    打从她负责主编乐平月报到如今,其实没少在上头刊登她们的种种进展,文学板块上也不例外。

    若是耻于对外表现出他们鲸吞强敌的自信,根本没必要将蔡邕的《翠鸟诗》以另一种方式的解读放在上头。

    但王粲这篇的情况它真的不太一样。

    虽说他这人写辞赋不太喜欢用生僻字,让时常显得晦涩的汉赋在他手中展现出来的是另外一种风貌,与乐平月报的整体基调也是吻合的,却架不住这神女送征之说还是太超自然了一点。

    “可要是直接放弃,也未免太可惜了。”乔琰扶额叹道。

    贾诩建议她通过奇观的方式来进一步扩大宣传,让建安比起永汉能更广泛地成为天下人所认可的年号,难道不就是等着这士林助力的名声扩散吗?

    为何要因为王粲的这一篇拿出了这样的赞誉,便裹足不前!

    她心中一番斟酌思忖后回道:“昭姬,替我做一件事。”

    “在长安路尽头悬挂青檀纸和桑皮纸的地方,再各自增设千张,如有想要展示诗文书画者,可实名前来领取五张,在十日后的论酒会前交出送返,甄选出前三名。”

    “诗文之中的前三甲,其文稿将会以记录于乐平月报的方式,分发至州郡各处替其宣扬。往后所需桑皮纸尽数由我方供给。”

    “书画之中的前三甲,将会以刻印碑铭之法留迹于长安,同样由我方供给纸张用度。”

    “三日之后,将王仲宣的这篇《神女送征赋》给挂上去。”

    若王粲的这篇能从中颖脱而出,她再将其放上不迟。

    若不能,对于王粲的这番自荐,她也算是有了个明确的交代。

    见昭姬应声下去筹办,乔琰又将王粲的这篇辞赋看了一遍,想着经由这么一搞,倒是在这古代版本的阅兵仪式之后,又要弄出一个古代版本的征文活动了。

    但这又何尝不是长安新朝欣欣向荣景象里的一种奇妙插曲呢?

    乔琰想了想,又让人去请王粲过府一叙。

    这才华横溢的笔杆子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又刚好拿出了这样的一番创作,来上了这样一出讴歌,明摆着是对长安朝廷很有好感的,她总不能真要等到十日之后分出个高下来,才对王粲做出安排。

    若是让他跑了,那岂不是要懊恼到家了。

    王粲既然写了这辞赋投稿,也自然没有抗拒前来的意思。

    乔琰派出的登门邀请使者一到,他就直接应邀前来,站在了她的面前。

    要乔琰看来,比起马超赵云这等英武俊秀之人,王粲确实看起来有几分憔悴清瘦之相,也难怪身在荆州的名医张仲景会对他给出了这样的劝告——若是他不服药医治疾病的话,会先眉毛脱落,而后逐渐病症加重,到最后年岁不高就身亡。

    但他眸光清明,举止泰然,足以让人看出他腹中自有的锦绣文章,倒是不必以外表来评定他的能力。

    只是当乔琰问起他为何会想到投稿到乐平月报这件事的时候,他那份泰然忽然微有一滞,目光有一瞬的飘忽。

    他垂眸回道:“昔年家父曾带回了一份口述令我抄录为文稿,至今不敢忘,一直想请君侯不吝墨宝题字其上,故而冒昧一试。”

    乔琰:“……”

    王粲从袖中取出绢帛,她不出意外地看到,其上正是当年的州牧封建论。

    乔琰不由陷入了沉默。

    这是什么古代版的追星索要签名现场啊……:,w,

    259. 259(二更) 自投罗网

    “所以君侯对那王仲宣是如何安排的?”

    郭嘉来找乔琰汇报工作的时候听闻了这出情况,笑了半晌,因限酒规定颁布之前严禁他饮酒的郁闷心情都消散了不少。

    眼看着长安民众近来为那条新路一惊一乍的表现,他也难免想到自己刚来到乐平时候的情况。

    当时的他对乐平来说还不能算是自己人,又因那地方的种种新奇物事都非他早前所见,他还干出过把牙膏混在水里直接吞下去的情况。

    现如今长安城里出现有人用刀劈砍水泥地,还是被乔琰刻意引导的,也不能算是什么大问题。

    但想到有人为了当年的目标,愣是写出了一篇《神女送征赋》,赶在了这种恰到好处的时机前来投稿,还让乔琰为了解决这篇文章合理出现在人前的难题,折腾出了一场征文活动,郭嘉就觉得怎么想怎么有意思。

    尤其是听闻王粲在被乔琰请来后,还当场拿出了她在八年前写的策论,请她在其上题字,也不知道这种平生罕见的情况还会不会出现第二次,郭嘉更觉得有趣。

    乔琰瞥了他一眼,就看到了这促狭鬼脸上的看好戏神情。

    刚意识到王粲这个追星举动的时候,乔琰还有那么点卡壳,但大场面见得多了,如今下属的摊子也铺大了,一篇《神女送征赋》而已,也算不了什么让人手足无措之事。

    顶多就是王粲要是真得了那前三名,可得瞒着点别人,少说什么他是因为八年前那篇州牧封建论开始的追星行为,在今天放了个大招。

    不然这个举办征文活动的意义就不大了。

    最后横看竖看,还是一出自吹自擂。

    当然,若是要王粲自己说,他这也不全是戴着偶像滤镜在看关中。

    正如乔琰所知道的那样,王粲更擅长的确实是写实类文赋,因他过目不忘的天赋,让他习惯性地观察生活中的细枝末节,记录旁人的言行。

    所以这条长安新路的展示之中,他也在留神着周遭之人的表现,比起这条道路的材料如何的特殊,这条路是如何坚不可摧,乔侯麾下部从又有多精锐,都比不上他所见长安民众的种种表现更让他触动。

    尤其是那客舍掌柜,见他身形消瘦便误以为他这是在思念家乡,因此食不下咽,便将自己的鸡蛋分给了他半个,更是让王粲有种天下礼乐尚在的直接印象。

    是这些东西促成了他写下这篇文章,而不全然是因为乔琰当年的高瞻远瞩与她所起到的楷模作用。

    此时的王粲已经心满意足地带着留有乐平侯亲笔的绢帛回返了客舍。

    而此时的乔琰则朝着郭嘉回道:“我与仲宣说,他父亲当年是何进大将军府中的长史,如今他这个做儿子的便来我这大司马府做个长史好了,说起来还得算是个两代人的美名。”

    这下轮到郭嘉木在原地了。

    现在乔琰这大司马府的长史,不是别人,就是他郭嘉。

    若是要让王粲担任这个位置的话,岂不是要让他退位让贤了?

    但一见乔琰这个忍俊不禁的表情他又陡然意识到,这就是句玩笑话。

    “跟你说笑呢,当年的大将军府和如今的大司马府怎能算是同样的情形,也自然不会将长史的位置交到别人手里,我意在让仲宣先为大司马府府掾,暂时掌管文书之职。”

    “近来长安新纸之事总还是需要有人为我分忧代劳的,不能将重任全都压到昭姬一个人的头上。等到十余日后便让他专门负责此事吧。往后的往来文书也有个代笔之人。”

    郭嘉佯装松了一口气,这才坐到了乔琰的对面,“这样也好。”

    虽然明知道乔琰不会做出什么随意安排人事调动的举动,但他琢磨了一下,如果真要让他来写的话,大概率写不出王粲的这篇《神女送征赋》,最多写个水泥的花式用法。

    在这方面他还是得承认的,术业有专攻啊。

    他感慨道:“所幸有王仲宣在,君侯可以发起这样的活动,虽是以长安为题,但若无人珠玉在前,以示此比试之格调,有些人大概是不会下场的。”

    这也正是为何乔琰要让王粲在第三天的时候将那篇诗赋贴出来。

    谁让这钓鱼上钩,也得算是个技术活。

    “行了,不谈此事了。”乔琰道,“等仲宣来大司马府入职后,让他跟着你一道调养身体。”

    就算没有王粲的先一步出头,昨日那场长安路展示,也足以让有些人做出利弊的权衡,只不过是发酵的局面未必有这么快而已,总的来说此时的进展还是在乔琰的掌握之中。

    相较而言,更特殊的还是从袁耀口中透露出来的那个消息。

    疑似袁绍次子袁熙抵达长安,来和田丰接头,他们到底要如何利用好这个情况。

    乔琰朝着郭嘉问道:“你说,该让袁熙带着什么东西回返冀州呢?”

    郭嘉笑道:“君侯这就已经确定,这并不是袁公路的公子在人群中看眼花了?”

    乔琰挑了挑眉,“奉孝啊,若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将田丰的事迹给刊登在乐平月报上的想法还是你提出来的吧?”

    当时郭嘉提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恰逢乔琰与兖州乔氏之间撕破了脸皮。

    作为彼时围观者的田丰并未意识到郭嘉提出这个想法的“险恶用心”,只当这真是称职的下属在安慰上司,却哪里会想到郭嘉这主意背后的谋算。

    既然如此,现在真的将人引来了,好像也理所应当将这件事交给他来办才对。

    “我有一种直觉,来的人确实是袁熙。”乔琰笃定地说道:“所以这件事,就劳烦奉孝操办了。”——

    此时身在客舍之中的袁熙打了个喷嚏,只觉有些背后发凉,却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被人给盯上了。

    他穿着一身看起来并不起眼的衣服,从楼上走了下来,与前台要一份晚膳送到自己的房中,在付饭钱的时候还听到外头的街道上有人正在谈论起昨日之事。

    他面上不由浮现出了几分忧心忡忡之色。

    他并不知道他的堂兄弟袁耀此时也身在长安城中,他更担心的是父亲的处境。

    长安朝廷这边从表现出的实力到风貌,都和邺城朝廷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袁熙毫不怀疑,哪怕邺城这边忽然得到了什么新奇稀有的物事,派出人手到长安炫耀,就如同去岁阳安长公主在邺城所做的那样,大概此地的舆论也不会被轻易搅和成一锅粥。

    再想到昨日的所见所闻,袁熙越发有种身负重任之感。

    他已完全可以想象到,当这些消息传递到邺城后,又会在那里引发出多少波澜。

    在父亲于争夺豫州之战中失去先机的局面下,这样的发展是在雪上加霜。

    让袁熙越发为袁绍处境感到忧心的是,当他第二日行在长安街头,准备和前几日一般混到弘文馆附近观察田丰的时候,他忽然听闻了个消息——

    大司马意图以“长安”二字为题,向各方收集文稿墨笔,一为庆贺长安道路新成,二为测试这几种新制成的纸张在留墨留色上的效果。

    两千张新纸被搬到了长安路的末尾,顷刻间又引起了一波围观。

    说实话,这个第二条理由听上去就像是凑数的。

    乔琰作为制造这两种纸张的一方,必定清楚这些新纸的表现力,再不济的话,她那乐平书院中可以替她完成这个测试的人也不在少数了,实在没有必要再假手他人。

    所以总的来说还是为了第一个目的。

    但两项理由的存在,俨然是为一部分人找了个台阶下。

    袁熙看着那两沓纸,也有心想要去拿上几张,以确保在回到冀州后能跟父亲做出交代,可惜他紧跟着这些人凑上去看热闹后便得知,这纸张的领取需要实名。

    他随身带着假身份的证明是不错,但为了防止暴露身份,大概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不过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前来领取纸张的人并没有太多。

    “或许是在观望吧,”边上有人说道,“领了纸总得写些东西,这和在言谈之间夸耀长安盛景还是有些不同的,真要付诸于笔墨了,可就表明立场了。”

    “何况,谁又肯将自己的笔墨跟贩夫走卒的放在一起较量呢?”

    袁熙很想说,贩夫走卒根本看不出这些纸张的妙用,又何来放在一起较量之说。

    但想想这话中的道理倒是也对,这种划分出三六九等的比斗,总是要拿出个权威的评判标准来的。

    只是,大概是因那获胜者的诗赋可以抄录于乐平月报之上随之发行,对一些想要得到出头机会的士子来说,依然是个不小的诱惑,还是陆续有人以名贴路引等物报名领纸。

    转变发生在这活动开办的第三天。

    一名貌不惊人,身形也瘦小的年轻人将自己的作品张贴在了诗文的评选区域,以自己的一篇辞赋惊动了观望着的不少人。

    神女送征赋之名顿时成为了众人热议的话题。

    即便这篇辞赋的出现难免让人觉得有讨好之嫌,可在他们将目光移到作赋之人的名字上后,他们又顿时将这种评价给撤了回来。

    这是王粲!

    祖上出过两代三公的山阳王氏子弟,虽然已没有了显赫的财力官威,但以王粲的身份,根本没有必要说什么违心的话。

    何况按照如今文人的观点,文章是能反映出文人脸面的。

    这确实是一篇好赋!

    他年纪虽轻,却已经用这一篇辞赋直接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更证明了这场评选可以很有含金量,那他就更没有必要去做这等有辱声名之事。

    所以即便王粲所做的,只是按照乔琰的安排将自己的文稿给贴到了征文的墙上,在他这个举动之后,自负在辞赋上有跟他一较高下实力的,都已经开始奋笔疾书了。

    到底是不是真能有这个相提并论的实力尚未可知,但谁让有个说法叫做文无第一呢。

    比如说,杨修就看到祢衡也在随后领了纸,动起了笔。

    此前祢衡还因为乔琰要推行禁酒令的事情,借着酒劲指桑骂槐,让杨修得到了个当接待员的惩处,现在又咬着笔杆子斟酌用词,真是让杨修有些哭笑不得。

    祢衡则很坦然地表示,他这是要以这种方式告诉王粲,要想获得头名,并不一定要通过这等神鬼志怪之说。

    “那要通过什么?”杨修问道。

    他敏锐地意识到,以祢衡这种开口带刺的家伙,居然没在此时说王粲这是在行谄媚之道,好像是一个特殊的信号。

    但这种发现就不用专门拿到祢衡面前来说道了。

    祢衡翻了个白眼,“借物比兴吧。”

    杨修还想再问,他就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了。

    而引发这场波澜的还并不只是王粲的这份投稿。

    在《神女送征赋》出现于长安街头,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同一日,大约在临近傍晚的时候,有另外的一张纸被贴上了墙。

    不是诗文组,而是书画组。

    那是一份以隶书所写的长安赋,出自张昶的手笔。

    虽因早前卫觊在乔琰的授意之下发起了对张芝和张昶的拜访,又将张芝给请到了乐平任教,张昶的身上其实已经被打上了长安朝廷的标签,但想到张猛这个跳出来尝试劈砍地面的举动,张昶自觉自己还是得将此事的后续影响给消弭下去,这才有了这样一份作品。

    这份辞赋在文学性上远不如王粲所写的那副,但这张隶书中的笔墨,却实在是张昶的超常发挥,以至于和王粲的那一张作品形成了双足鼎立的架势。

    不过在随后,乔琰又找张昶聊了聊,说的还是张猛的事情。

    “先生此举意在替胞弟的口无遮拦而赔罪,我心中清楚,但谁又能真对一个人的人生全盘负责呢?”

    乔琰可没打算因为张猛有几分武力且是张奂的儿子就贸然启用他。

    她如今麾下并不缺将领,尤其不缺本事不够却自视甚高的将领。

    更何况,张猛今年是三十又不是三岁,凭什么还要让一个年近六旬的兄长为他担忧呢?

    见张昶脸上尤有几分纠结之色,乔琰道:“先生先不必想这么多,且看看此番投稿中的优胜之人吧。反正令弟手臂的伤势还需医治,总之也得先安分几日。”

    张猛砍出去的那一刀造成的反震,并不是随便放着两日就能好的。

    所以樊阿被乔琰从并州召来长安,要跟随袁耀前往豫州之前,先给张猛诊治了一番。

    他现在还喝着那个多加了苦味的药呢。

    但怎么说呢,比起嘴里苦心里也苦的张猛,可能还是袁熙的日子要更加难熬一些。

    王粲的诗文与张昶的书法,引发了长安城中投稿热潮的同时,也让袁熙更加确信,父亲面对的这个对手可能要比他所想象得更加可怕。

    所以他已没有那么多耽搁的时间了。

    好在他通过这些天来的观察可以确认,田丰的表现并不像是个真在长安得到了高升的人该有的样子。

    他并不是不想回返邺城向着父亲报信,而是他的处境不允许他这么做。

    作为弘文馆中的助手,他所得到的待遇是不低的。他已不再需要跟其他人挤着住在一个院落里,而是可以有单独的居所。

    但在长安城这个重新恢复秩序的帝都之中,内城之中的居所位置是很有限的。

    所以在这样的集中安排之后,田丰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一种处境——

    往来出入弘文馆都会有从事同一工作的同僚一并行动,且左邻右舍全都是“自己人”。

    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有什么异样的举动都能被看个明白。

    顶多就是在回家的路上状似无意地将目光投向东面,在同行之人问起的时候,便说自己是在思念身在冀州的家人。

    但要跟随在后头的袁熙看来,这无疑是田丰身在乔营心在袁的表现。

    那便可以找他!

    让袁熙不免庆幸的是,因近日里的长安新路和文稿活动,暂留长安的文士多滞留在弘文馆中交谈,或是诗文唱和,或是落笔如飞,又或是评判已投来的新稿,这就让他想要混入弘文馆中寻田丰商议,变得不会太过醒目。

    袁熙换了身文士打扮,随同人流一道走了进去,趁着其他人未曾注意到他的举动,连忙窜到了田丰的面前。

    他还算聪明地没一口叫破田丰的身份,而是按照父亲告知他的那样,小声地喊了句“元先生”。

    田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朝着他看来。

    这不看还好,一看差点让他把手中的笔都给甩出去。

    袁熙怎么会在这里?

    田丰心中在一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他确实在等着袁绍派出人手来联络他,但这个人可以是某个不起眼的下属,却绝不能是二公子!

    这毕竟是袁绍的儿子!

    他一把拉住了袁熙的手,急切说道:“走!我先带你离开这里。”

    这弘文馆中乃是鱼龙混杂之地,难保就会有恰好见过袁熙的。

    田丰把胡子做出了一番修剪,又在这半年间刻意吃富态了几分,和原本的田丰有些不同,但若是他和袁熙站在一处,就特征明显得多了。

    因近来的风光景象,长安城对士人的吸引力大幅上升,只怕那些打着前来观望旗号的,也只等限酒令的内容颁布,就会做出最后的选择。

    其中又难保有人想先行一步,尤其是那些河北士人。

    拿下田丰和袁熙,谁又说不是一份功劳!

    但还没等田丰走出两步,就见郭嘉恰好朝着他走了过来。

    郭嘉打量了一眼两人,问道:“你儿子?”:,w,

    260. 260(一更) 鹦鹉之赋

    从田丰的视角来看,郭嘉此时只在手中拿着三两张纸卷,并不像是来此地处理公务的,更像是来弘文馆找荀彧闲聊。毕竟荀彧位处尚书台办公之时要找起来可要比在弘文馆中找起来麻烦。

    但他这漫不经心的一句“你儿子”可算是要把田丰给吓疯了。

    儿子?谁儿子?

    他怎么敢把明公的儿子当做是自己的儿子!

    可他的这一瞬怔楞,显然被郭嘉误以为自己猜对了。

    “你这就不厚道了,”郭嘉摇头感慨道,“之前便听你说,你在来到并州后卖力苦干,还不就是想要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一并接到这头来,按说你以如今的月俸,要做到这点也不难了。”

    田丰给自己的家世背景早已经在脑子里构建出无数遍了,所以此刻再是担心袁熙会被人给认出来,他也下意识地说道:“长安毕竟是帝都,近来涌入的人口又多,倘若过日子的开销增多,还是有些吃力的。我如今连住的地方也是因弘文馆的缘故才得到的,已多蒙君侯关照,又哪好再多让人费神。”

    他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思忖,该当如何让袁熙脱身,就听郭嘉回道:“你这话说得不对,君侯其实巴不得我们让她多关照一点,这样我们在替她办事的时候也能更加无所顾虑、竭诚尽心。”

    “这种上头出钱下头出力的互相应和,也不失为一种良性发展,你说是不是,元公子?”

    袁熙听到别人对他的称呼,大多数时候不是袁二公子就是袁公子,再不然就是二公子,以至于一听到郭嘉忽然将问题丢了过来,他根本没意识到其中“元”和“袁”的差别,出自本能地回道:“不错。”

    郭嘉拊掌一笑:“看吧,你儿子和你抱着同样的想法。”

    田丰:……

    这个突如其来的盖棺定论,若是换在他刚来到此地做这个卧底探子的时候,或许就要让他直接暴露了。

    得亏他已被这一次次的升职给磨炼了出来,才在此时有了一番处变不惊的态度。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也清楚地意识到,倘若他在此时否认袁熙的身份,做出什么改口的举动,只怕才是要让他的身份暴露在郭嘉之前。

    还不如顺着这个说法往下说了。

    他在心中默默地跟袁绍告了个罪,努力让自己横空又多出一个儿子的情况成为他所能适应之事,这才朝着郭嘉回道:“话虽这样说,但他们对长安还是不太适应……连我自己也都还在跟着老师学习,所以……”

    所以不将家里人接过来也还是说得通的。

    但他旋即就看到郭嘉将目光落在了袁熙的身上,打量起了袁熙身上的衣着。

    田丰心中紧张之意油然而生。

    在看到袁熙所穿的衣着并不算昂贵,比起袁绍的另外两个儿子,袁熙在相貌上的优势也没有这么明显后,他又将心稍微收回了一些。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郭嘉眯了眯眼睛,将原本闲散松弛的情绪一紧,“我看不是吧?”

    田丰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生怕从郭嘉的口中听到什么“你们有问题”这样的话。

    他甚至觉得,要不是郭嘉说话的声音还比较轻,周围交谈的人可能都要留意到此地的动静了。

    郭嘉像是浑然未觉田丰的紧绷姿态,以玩味的口吻小声说道:“我懂你,不就是怕自己儿子也被捞来此地做工?到时候父子放在类似的岗位上,如果是儿子升官比父亲快,那在脸面上不太好看。”

    田丰目瞪口呆地听着郭嘉如是说,很难理解他到底是如何得出的这个结论。

    郭嘉却一副很觉逻辑自洽的样子,继续说道:“你看贾文和不就是这样的情况吗?彼时他和他的长子贾穆都是君侯麾下的假佐,比起贾文和,他儿子所担任的职务还要更重一些,这就让他在被阎彦明劫持到长安后不久,因为待遇问题累积出的不满,转头投靠到了董卓老贼的麾下,甚至为对方出谋划策。”

    “子固啊,你可不能这样。”

    田丰在以元封的身份拜师于陈纪的时候,就得了陈纪的赐字,虽然还对这个表字有点不适应,但起码不会出现什么喊自己不应的情况。

    郭嘉又接着说道:“要我说,不如看看你老师与长文的情况,做父亲的卖力升职,给儿子以奋斗的榜样,怎么都不会被小辈给越过去,反而有了两代人一道建设长安的佳话。可没必要对此有何避讳之言。”

    田丰很想辩驳一句自己压根没有想这么多,就连他取代了明公成为袁熙的“父亲”这种事情,他都完全没有想到。

    可郭嘉这次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又说道:“再看我们并州的平北中郎将,他的女儿尚在乐平书院中就读,便已经放出了豪言壮语,必定要跟父亲在战功上一较高下,这才是激励后辈的法子。”

    “再或者……文若和公达也得算是两辈人?”

    “郭奉孝。”荀彧的声音从他的后头响起,让郭嘉连忙回头拱了拱手,“开个玩笑而已,文若千万别放在心上,我只是在劝告子固要如何激励后辈。”

    郭嘉重新回头看向了田丰:“上次那个刊登消息在报的事情你面皮薄不想干,却被我给捅了上去,我总惦记着要给你赔礼道歉的,现在令郎来了长安又恰好被我遇上,不如将这赔礼道歉和接风洗尘一并做了,你看如何?”

    田丰觉得不怎么样。

    要知道袁绍当时欠下的那样一笔天价粮食借款,还是由郭嘉来到袁绍的营地让他签署的。

    哪怕乔琰没有明说过这个爆炸增长的利息条例到底是出自谁的手笔,田丰也觉得这就是郭嘉干的好事。

    这让他对郭嘉的提防情绪不是一般的高。

    哪怕这青年吊儿郎当地来了一句,反正现在限酒令还没有发布,就算他的饮酒限制还没解除,也得趁着这个正当理由偷偷喝两口,还是没能让田丰的提防情绪降低多少。

    可偏偏在此时他根本没有一个合适的拒绝理由,只能被郭嘉给拖走了。

    让他尤为警觉的是,郭嘉状似是顺着他先前的逻辑往下走,在这顿接风洗尘的宴饮过半后,说起想要带着袁熙在长安城中转转。

    “眼下论酒会将近,且不说来了多少名士高人,长安各处部门都在忙碌的状态下,正好可以让令郎看看自己到底适合在何处做工。”

    看出了田丰脸上的几分抗拒之色,郭嘉又笑道:“我知道要扭转过来你的想法不太容易,但就算只是在这里长长见识总还是好的,等回去之后还能跟人多说道两句,也算没白来长安一趟。”

    被郭嘉来上了这么一出绑架上车,当袁熙跟着田丰来到落脚处的时候,不由面面相觑了好一阵。

    “元皓先生,现在……”

    现在该当怎么办?

    袁熙完全没有想到,他在这长安城中刚从暗转明,就要面对这样一种艰难的处境。

    在田丰问询为何是由他前来长安的时候,他又不敢告知于田丰,这是因为父亲对自己的下属都怀有戒备之心,又在对长安这头实力的戒备状态下,担心其他来负责这个“重任”的,也会被这头给策反,只说是袁绍实在很担心田丰的安危。

    听到这里,田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实在不该因为袁绍的反应不及时而对他生出什么埋怨情绪。

    更不应该在乔琰和兖州乔氏决裂,在刘焉面前陈说要单独开宗立户的时候,对她抱有什么同情动容的情绪。

    “先走一步算一步吧,我会尽快将你送出长安的。”

    田丰的主要活动范围和郭嘉所产生的交集并不多,这就势必会让袁熙与郭嘉的相处,变成他很难插手到的区域。

    郭嘉这种人精,能在乔琰的大司马府做这个名分与实际上的二把手,绝对不是袁熙所能招架得住的。

    若是被郭嘉套出了什么话来,那就真是前功尽弃了。

    为此,田丰围绕着给袁熙改出的假名“元西”一点点地构建起了他完整的人生框架,盯着他在晚上完成了背诵。

    袁熙听了个头昏脑涨,却也知道这确实是此刻最合适的应变之法,让自己尽量模糊掉属于袁氏二公子的举动习惯,为第二日与郭嘉的过招做好全套的准备。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郭嘉第二日让人带来了消息,原定于今日的带他四处走动要往后推上两日。

    君侯有要事相托,他需要离开长安城两日。

    一想到可以晚点再和郭嘉过招,袁熙原本还有些食不下咽的状态顿时一改。

    “这就是猫抓老鼠的精髓吗?”对于郭嘉这种一紧一松的操作技法,乔琰简直要看乐了。

    玩心理战术这种东西,她自己就是个中好手,但她手底下的谋士也并不逊色。

    在乔琰接下来的重心都在与各家进行利益博弈的时候,有人给她表演这样的一出好戏,实在是很解压。

    郭嘉坐在她的对面,见乔琰并未因为他在这接风洗尘中偷偷解除了禁令而问责,惬意地又抿了口茶,“过两日我先带着那位袁二公子往河渠之类的地方走走,再降低他的戒备之心。也顺便让他知晓一下豫州那头的战况。”

    袁熙跟沮授等人是一道从邺城出发的,沮授和高顺等人奇袭汝南的速度又很快,距离如今的时日也不长,对袁熙来说就是个未知之事。

    父亲在对袁术的交战中重新夺回了主动权,这必然能让袁熙心中的慌乱情绪平复不少。

    若不这么做,又如何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往坑里跳呢?

    郭嘉心中惋惜,还是他上次给袁氏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要不然还能少点麻烦。

    袁熙却显然无法体会到郭嘉在这个收放之中的良苦用心,只觉得能多点时间让他熟悉自己的新背景,可以说是再好不过的情况了。

    在两日后得到郭嘉邀约之际,他已经能直接将自己带入到“元西”这个角色之中了。

    哪怕郭嘉上来就问了他一句,既然他叫元西,是不是该当还有个兄弟叫元东,这个取名方式着实简单粗暴,也没露出异样的神情,只道:“或许是因为父亲也知道自己会有从冀州西来的一天吧。”

    郭嘉笑了笑,“你比子固会说话。”

    在带着袁熙出城先往周遭走一趟前,郭嘉先领着他又往长安路走了一趟。

    他揣着手往这张贴出的作品前又溜了一圈,活像是个来公告栏看每日新消息的大爷。

    不过郭嘉这么一看,还真看到了一篇新作。

    “祢正平……”

    祢衡既然说要和王粲打擂台,他还真把自己的作品完成了。

    他与杨修说他不想用通神之说来写,也确实是用的借物之法。

    他写的是一只从番邦来的鹦鹉和长安本地的灰雀之间的交流,名为《鹦鹉赋》。1

    番邦来的鹦鹉“挺自然之奇姿,体金精之妙质,合火德之明辉”,又有“绀趾丹觜,绿衣翠衿。采采丽容,咬咬好音”的美貌,见长安灰雀停留于屋脊之上,便很觉它土气。2

    但长安的灰雀便说,这鹦鹉也不过“顺笼槛以俯仰,窥户牖以踟蹰”,它可曾从高处见过长安景象?

    灰雀不一样,它见过。

    在祢衡的笔下,这长安灰雀便是那长安新路的指代,又或者是长安人士。

    至于那只番邦鹦鹉是谁,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郭嘉看得颇觉有趣。

    祢衡这家伙在对乔琰有些怨言的情况下,倒是很公道地将长安盛景勾勒于笔下,最后以一句“河水有竭,旦光没发,余身存游”来表达了一番赞扬,总算还没脑子混到家。

    顶多就是用灰雀这种比较平实朴素的生物来指代长安,还是和王粲的“神女”之说形成了迥然有别的差异。

    不过相较于灰雀的难看却实用,大概还是他对鹦鹉处境所说的那句“恃隆恩于既往”,要更得罪人一点,对得起他那个言辞辛辣的老毛病。

    看到此文的人难免要去想,他这鹦鹉一说,到底指代的是那些分不清处境的邺城官员,还是自恃身价的高门子弟呢?

    可惜祢衡既然是借物来说,也就自然没有将其明言。

    权且让人猜去就是了。

    但要郭嘉看来,大概有不少人会被他的指桑骂槐给扫射到。

    不必说旁人了,郭嘉回头就看到,与他同行的袁熙看着这鹦鹉赋,面露几分复杂之色。

    毕竟袁熙在两种最明显的猜测可能性上,都得算是中枪了。

    这几日间在长安的经历,也让他理所当然地带入了鹦鹉的视角。

    当他看着那句“顾六翮之残毁,虽奋迅其焉如”的时候,实不免生出了几分怆然迷茫。3

    直到郭嘉轻咳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好像不该有这样的表现才对。

    郭嘉打量了他好一会儿,看得袁熙只觉一阵心惊肉跳,这才说道:“字都认得?那你和你父亲一样,也是个奇才啊!”

    祢衡可不是王粲啊,他写赋喜欢用生僻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