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 331(二更) 第二本书

    “所以君侯预计将二号书刊选定为哪一本?”戏志才翻了翻乔琰递交给他的文书,发觉其中都是各家送到并州来的书信。

    印刷术所带来的冲击在乔琰的限制之下相当有限,也让这些人一个个都觉得她好说话得很。

    就像那熹平石经之上也只会留有诗经的鲁诗本外加上两家异字而已,所以各家经文典籍大约也是如此。

    这些送来的信中无外乎是希望给自家博出个正统来。

    在印刷术刚出现用于乐平月报的大规模印刷之时,这件事就被他们做过一次,只不过当他们亲眼见到今年夏日印刷的急就篇所带来的影响力后,在行将发行第二本之前,再来攀谈一番关系。

    有些说法委婉些的,说的也不是要排挤掉其他几家的位置,而是说的“将这一本往前提提”。

    “你觉得谁能配得上这个第二本呢?颍川荀氏,扶风马氏?”乔琰摇了摇头,“我不在关中,没空跟他们过招拆招,也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在这些对外传递出的信息里,主动权是由我们来定夺的。如今五州在手,我们也更没有了非要受到他们束缚的必要。”

    戏志才笃定回道:“那么君侯要印刷的就不是诗文了。”

    乔琰起身走到了窗边,朝着外头的天色看去。

    这一年之内的天旱几乎没有降雨落下,即便是有,也只是稀薄到将土地表层给沾湿而已,哪里能将其称之为降雨,但在这旱晴的天幕间,竟让人隐约感到风雨欲来之感。

    她开口回道:“去把昭姬和庭芝寻来。”

    蔡昭姬和伏寿此时都在洛阳,配合着洛阳的重建工作,在乔琰的调度之中暂时回返了并州,站在了她的面前。

    虽已猜到乔琰在此时将她们调回绝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任务,可在乔琰将这份计划和几页文稿递交到她们手中的时候,两人还是下意识地露出了愕然的神情,“君侯,您这是?”

    “选择哪家的文书作为这个二号都会有人提出异议的,除非我们所能发号施令的地盘已经又做出了一番扩张。”乔琰回道,“所以与其让他们有这等余力去争执有无此等资格,还不如干脆一点,选择一个……更有意思的东西。”

    伏寿怔怔地听着乔琰这话,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她手中文稿上的字样。

    昔年她为了说服乔琰让她参与到子午岭以西的河流调研之中,曾经给乔琰提交过一个东西,被乔琰起名为《山河录》,正是为了记载各州境内的山川河流风物,以让人不必出门就可知天下事。

    在这数年从并州到凉州,从凉州到关中,又从关中到司隶全境的治水通渠之中,伏寿早已不断地将这份书籍完善到了相当厚实的地步,涵盖了三州境内的绝大部分水道。

    标注在其中的也不再只是在此地发生过或者是在乡民传闻之中的奇闻轶事,还有在这几年间于这些地界上出现过的截流灌溉操作,另有并州剿匪、平凉州与进军关中期间所发生在山川之间的种种战事。

    这让这本山河录若只是看这三州地界上的情况,已有几分《水经注》的意思了,但若论其阅读门槛又要比乔琰印象之中的《水经注》再低上几分。

    不过,即便这本记录册的每一次变更都被伏寿按照过往的习惯一般拿给乔琰观摩,她也未曾想到,乔琰会将这本书选定为第二本印刷的存在!

    “急就篇,令民众可有机会识字识物,增长常识,山河录,便是让人知山川之广,疆域之深。”

    伏寿想了想问道:“可君侯不怕敌方知道我方境内与山川风物过多的信报,有了破境而入的可能吗?”

    乔琰抬了抬手,示意伏寿往后翻。

    伏寿翻去了第一页由乔琰所撰写的综述,便见其上记载着的赫然是其余各州的水文山川信息。

    东汉时期其实是有一本名为《水经》的著作的,但其传播并不算广,还是伏寿在来到并州后才见到这本书籍,后世的郦道元书写水经注正是在这本书的基础上。

    但此书只记载经水不记载滞留,全书一百三十七条河流也仅仅用八千多字便记叙完毕,可见其中缺漏信息之多。

    而此刻这本出现在伏寿面前的书籍,居然会在对其他几州的山川风物记载上沿袭了伏寿记载三州情况的大纲,只是在有些表述上先做了精简,还需要再进行一番归整罢了。

    “我令人在这数年间经行各处,将这些缺漏信息做了汇总,此番勘校之中,你们将所有势力交接边界线处的信息都模糊处理,其余的该如何写便如何写。”

    凉州、并州和司隶的水道山川被公布于外又有何妨,反正大家都是同样的待遇,甚至在这样的刊载之中,前头的三州在水文治理上花费的工夫都被清楚地展现在了民众的面前,正是一出对比!

    他们或许看不懂在旁边的配字中记载的民俗故事,却一定看得懂通过粗细线条区分的新旧水道。

    他们或许曾经不知道乐平侯是如何从一个乐平的地盘发展到今日的,但如今一定能从这个扩张的路线上看到一个个惊人的数字。

    他们或许曾经不知天下有多大,可现在他们看得到一个信号——

    若一个人没有收复天下重归一统的决心,没有必要做出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举动!

    这确实是一本最合适于此时刊印的书籍!

    非只是因为这是一本无论哪一方也不得罪的书,更因为其中记载着的,除了已有的现实之外,还有着她们一步步走来的痕迹!

    “我将此书的重新编纂、校对和刊印的事项都交给你二人,在……在元月初一之前完成,如有需要人手自行调配,期间不得耽误乐平书院的每月刊物和洛阳周遭河渠深井的打造,有问题吗?”

    前面的那句月报要求是对着昭姬说的,后面的那句河道是对着伏寿说的。

    要在完成那些原本就不算简单的工作之余,将这本信息量密集的书,或者说是图册给刊印出来,堪称是一项严苛的重任。

    可一想到这本仅次于识字书籍发行的书,届时能在著作和校对的名字上写上她们的名字,如同此前的急就篇一样发行于各地,或许还能得到比之乐平月报更为珍视的对待,此后一直流传下去,这种重任早不能算是什么重任,而分明是一种动力!

    这两人异口同声地回道:“君侯放心,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那好,”乔琰看着这两个已有栋梁之才风范的姑娘,又想到了在军事上开始大展拳脚的姚嫦和吕令雎,目光中更多了几分笑意,“发行这本书的所有阻力我都会替你们担下去,我只要你们给我一本能堵住众人之口的书籍。”

    目送着她们离去筹备,戏志才这才插话道:“君侯先前打算跟我留个悬念,竟令我以为您是打算弄出一本乐平月报内精华内容的精装本。我还想着,若真如此安排的话,其中的信息多而杂,大约不能让那曹孟德后悔于没能早一步达成交易。”

    乔琰问道:“那么现在呢?”

    戏志才笑了笑,并未做出明确的回答。

    但或许他的答案,已经都藏在这个笑容之中了。

    急就篇的识字至多就是些常识的普及,若是打包两本带上了那山河录,便是彻头彻尾的耀武扬威!

    这本书的出现和批量印制就像是在昭告于她的敌人,她在对己方所拥有资源的开拓利用上,早已远超了任何人的想象,此刻坦坦荡荡地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们若不能对此造成还击,那么迟早还要面对民众外流的局面。

    更有意思的,大概是戏志才在翻开初版的三州记录中,在凉州部分记载着的高平城之战。

    钟羌八千人被她枭首于高平的战绩,让人不得不重新又一次回忆起一件事——

    她对敌人可以留有余地,但也可以斩尽杀绝!

    这已不是一本地理书册,而分明是一本战书!——

    意识到这个信号的大概并不只是戏志才一人,在乔琰将印刷计划和前半本书的内容送到长安后,原本还给乔琰写信套近乎的各方在下一次送达并州那头的信里已经只剩下简单的问好了。

    第三本印刷的书是什么姑且不论,在大司马表露出这等锋芒毕露之意的时候,他们大概还是不要去触碰她的霉头为好。

    反正在这等锋芒所指之中,遭殃的绝不是他们这些还有合作关系的人。

    旱灾所引发的限酒令制约,若按照早两年间的想法,他们或许还会觉得这是对他们的势力削减,在眼下却好像更像是个保命符。

    也或许是因为品味着这本新书中所传递出的信息,他们竟然未曾对于有几条指令做出何种反应。

    比如说,法正在十月里前往了益州,在益州刺史吴懿身边担任簿曹从事。

    他将一面负责协调调配姚嫦等人和南蛮打交道的用度,同时对她提供谋略支援,另一面来说,簿曹从事这个位置,其实也就是当年乔琰担任并州牧之时秦俞的位置,以益州这个天府之国的粮仓地位,这个位置也就是对吴懿的监视和管控。

    当然,在吴懿暂时没有和她翻脸想法的情况下,法正主要发挥出的作用还是前者。

    另外一条便是,在天子和大司马的准允之下,由袁耀前往南阳接掌南阳太守的位置。

    按说有荆州牧的存在,南阳太守的位置是完全可以由对方来举荐的,但由朝廷安排其实也说得过去,谁让南阳距离司隶也不过是一步之遥,越过武关也就是了,为了确保关隘稳固,是该有些防备举动的。

    不过让稍有留意于此事的人大感意外的是,刘表和袁耀之间可没有什么交情可言,却在这出南阳太守的交接上表现出了一番宾主尽欢的景象。

    但其中各人的想法大概也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反正袁耀是挺乐呵的。

    他手中有了乔琰给出的免死信件,暂时远离了长安城里的某些蠢蛋,又因这南阳地界上的学术氛围还颇有颍川传递过来的风尚,和荆州南部宗贼林立的景象大不相同,几乎不需要他耗费多少心力,简直是个再合适他不过的地方。

    刘表……也挺欣慰就是了。

    若是把那些狠角色派遣到他的地盘上,跟头顶上架着一把刀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瞧着袁耀那个没甚心眼的样子,一时之间还觉得,大司马虽然痛骂过袁术,在对待他那遗孤的时候却还是很有几分大度的。

    他甚至难得睡了个安稳觉。

    最后的一条敕令则是下达给扬州的。

    豫章郡前太守黄祖因治地无方,为孙策讨伐之事,在孙策先前呈递的奏表中已有明言,但孙策才举荐的豫章郡太守朱治丧命于山越之手,意味着此地还需要重新做出一番官职的调任。

    即便是乔琰安排了乔岚乔亭姐妹在扬州地界上推波助澜,以达成扬州境内各方对孙策不满的势力联手,都未曾想到会出现如此离奇的朝廷命官被杀之事。

    不过,朱治之死,无疑是将孙策对待山越的理智给彻底驱出头脑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对乔琰来说还得算是个好事。

    于是她在写给刘虞的奏表中提到,徐州对峙局面或许还需扬州方向做出支援,在这种情况下,扬州内部各郡的局面稳定相当重要。

    与其用扬州世家出身之人,还不如更进一步增强孙策自己人的力量。

    比如说,用孙策的舅舅吴景出任豫章郡太守。

    这个位置若是由孙策自己来举荐是绝不可能说出口的,由乔琰来说却没了那等“内举避亲”的麻烦。

    吴景早在姐姐嫁给孙坚后不久就效力于孙坚麾下,同样协掌兵权一并作战,和死于黄射之手的朱治无论是在履历还是在目前所表现出的能力上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个接任可以说是顺理成章。

    可扬州真正的不安定因素从来就不在和刘表贴邻的豫章郡,而在丹阳郡和吴郡!

    一个豫章郡太守位置中的示好又算得了什么!

    这封诏书送抵扬州后会造成何种后果,对乔琰来说并不太要紧。

    她已转头看起了从幽州那头送来的信报。

    但刚看了个开头,她原本只当在看个报平安消息的想法就收了起来。

    荀攸在信中写道,前阵子那头的军营之中发生了一点“有趣”的事情。

    吕布一度在军营中搞出了个骚操作,便是让士卒在衣服上缝出虎牙的图样,以表示他对于朝廷给出的这个委任格外满意,对其中的美好祝愿更是打算牢记在心。

    可惜因为荀攸的阻拦,那些分发下去的针线包又被收了回去。

    不过大概是收得晚了些的缘故,还是有些刚招募入伍的士卒本着严格遵守将军指令的想法,已经先一步地将这些虎牙图样都给缝上了。

    虽然可能有的绣的像三角,有的绣得像萝卜,总之这部分奇怪的东西在军营中还怪醒目的。

    但更醒目的可能是这些士卒的适应训练速度。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受到了这虎牙标志的影响,他们在应对军营上级给出的各项任务上表现都很出色,就连身体素质上也瞧着要比寻常士卒好些。

    虽然不是所有,但就平均表现上来说确实如此。

    这可把吕布给高兴坏了,他甚至找上了荀攸,觉得他们大可不必在这针线上节省开支。

    “这世上哪有这等玄乎的事情。”

    乔琰看到这里,小声嘀咕了一句。

    当时的荀攸也是这样想的。

    若要达成这样的效果也不难,不过是需要有人在针线刚下发下去的时候,有意地观望每一支小队中体格最为出色的人,而后先一步在他们的衣衫上绣上图样罢了。

    可因其中也混杂着不少主动为之且训练态度积极之人,根本无从判断在其中动手脚的到底是谁。

    以荀攸看来,这批涿郡新兵之中的探子恐怕不在少数。

    吕布却不晓得这其中的干系。

    对他来说在此时要做的事,一是让这些新兵听从他这个老大的安排,二是在戍守于这幽冀边境之时将袁绍的部将给拦截在南边。

    后者在还未正式交锋的时候也无从体现,前者却在他一度驻扎于白道川绥远城后也算是有些经验了,也就是和这些士卒表现出同甘共苦的态度,再展示展示自己的武力。

    但让吕布都没想到的是,他的这番秀肌肉操作,只是效仿了一番乔琰当年在居庸关没石饮羽的举动,居然好像在短短的一两日间就在这营地之中引发了一番个人崇拜的风潮。

    甚至这股风潮不过在短短数日内,就有零星的声音从军营之中朝外扩散了出去,直接传到了涿郡北部的地方。

    涿郡众人本就不知尚有张辽、麴演等人对公孙瓒做出的种种袭城之举,只当那传闻中的“虎牙大将军”和“大将军”也没什么区别,又有着促成了公孙瓒之死的战功,听说就连有一任的鲜卑单于都是被他所杀的,那么当他坐镇在涿郡,可不就像是个身在此地的保护神!

    这可得好好宣传上一二。

    北地边陲尚武的风气在涿郡也是个常态,刘备少年时期就能在此地聚揽起一批随同他往来的豪杰,换成吕布在此地还并有这许多传闻,差不离也便是如此。

    甚至当年给刘备出资招揽更多好手的中山大商张世平和苏双,都往这涿郡跑了一趟,对吕布来上了一出拜访。

    此等盛名反正是不会让吕布坐不住的。

    他这人天生喜好排场,也自觉自己展现出的武力值对得起这个名头。

    推动出此局面的辛毗有意避开了荀攸和田丰等人,对着吕布的举动做出了一番观望,更觉自己想要达成的目的应当是没跑了。

    这个目标既已选定,也已将舆论推动的区域扩散到了军营之外,等过上几日他就尽快想办法退出去,以防身份暴露后无法离开。

    然而让辛毗和给乔琰写下这封信的荀攸都没想到的是,在这甚嚣尘上的虎牙将军威名中,司马懿给吕布提出了一个建议——

    对方或许是想要利用张辽比吕布年轻、位置却比吕布更高这个事实,抬高吕布的身价以制造二人之间的矛盾。

    既然如此,与其让吕布收敛着点,让对方知难而退,倒不如干脆顺了对方的意思。

    但……不是让张辽将吕布给调度回渔阳郡,而是让吕布趁势进攻隔河对望的袁绍营地!

    这出进攻计划,绝不是乔琰在对冀州战线这边预设的节奏。

    可在收到荀攸写下的司马懿建议后,乔琰当即做出了批复,并让人星夜快马飞报幽州。

    令吕布趁着这股东风速过拒马河,杀伤敌营后即刻回返!

    332. 332(一更) 易水袭营

    这出指令的调度本不该有这样快!

    辛毗不是随意做出的夸耀吕布举动。

    在他本人也身处于军营之时,实不难看出在这军队驻扎中的些许微妙之处。

    当对新兵的训练占据了这座营地绝大部分的时候,这其中的进攻性其实是远远弱于防守性的。

    换句话说,乔琰这一方会在今年内进攻冀州的可能性非常低。

    不过出自严谨的态度,辛毗并未将这个猜测告知于身在河间郡的高览和沮授等人,只在替吕布宣传的时候趁机将少数新兵情况混杂在了其中对外透露出去,由沮授做出第二次的判断。

    为吕布造势这件事在辛毗看来,就算不能成功,至多也就是浪费了一点人力而已,让他得到了涿郡大户的青睐,已算是些对他而言的意外收获,可按照吕布这等心性脾气,背后潜藏着的麻烦显然要比他的收获多出太多。

    然而他怎么会想到,从幽州将消息送归并州所需要的时间远比他想象得要短,只因那是信鸽哨站的传输,而乔琰批复的回返,在从太原郡快马加鞭送来的急速运送下,也不过是三日的时间而已。

    这封作战指令不止让司马懿忽然握紧了拳头心中激动,对吕布来说更是个放猛兽出笼的大好信号。

    “你小子倒是有本事。”司马懿刚将信纸重新交还给荀攸,一旁的吕布就朝着他的肩头一拍。

    “吕将军,现在还不是你得意的时候,对面那可是沮公与,此人在冀州并州地界上从扫平黄巾余党到平地各地动乱,几乎都有插手,又在统兵作战之余长于谋略,和你打过的鲜卑不是一个水准。”司马懿无奈地叹了口气,生怕吕布还真被敌方的捧杀伎俩给得手了。

    吕布摇头回道:“你这就小看我了,我夸你是因为这攻入冀州的第一战让我来发起,可不是因为战功业已到手。”

    他抬了抬下巴,“我要是因为大意在这一战上出了差池,一来对不起君侯给我的虎牙将军号,二来还要让令雎看个笑话。”

    他还没蠢到这个地步。

    这些年间的耳濡目染,让他在保持着这份真脾性之余,还是要权衡一二的。

    司马懿没话说了。

    虽说吕布懂得分析局势这件事,听起来有那么几分不真实感,但总比他随便头铁拎着武器就上要好得多。

    唯独的一个问题是……等等!你那虎牙将军号明明就是朝廷敕封的,怎么就变成了大司马给你的!

    司马懿刚想到这里,又因一旁的田丰开口,让他不得不将注意力转移了回来。

    “沮公与等人屯兵于高阳,距离高阳最近的其实还是白洋淀湖泽地带,这是出于对甘将军的本事未知,又因辽东战事渡海而过的战绩而做出的屯兵地抉择。”

    “既然君侯应允出兵的是吕将军,借助这些在此地宣传出的名声打出一场气势之战,那就直接走樊舆亭,绕行奇袭高阳为上。”

    田丰顿了顿,又道:“我清楚沮公与的性子,对他这种人,在白洋淀做出什么佯装进攻的信号混淆视听,可能反而会引发他的警惕,倒不如干脆一点出击。而此次既然是骑兵速攻以借东风,便不必考虑攻城的可能了,直接袭击高阳以北的另一处军营,得手即还便可。”

    “此外,令新兵在后方夜跑,等吕将军袭营回返与之中道会合,且看看其中有无神情异常之人。”

    司马懿朝着田丰看了一眼,虽已知晓了对方的身份,但在被叫破身份后完成立场的转变,他依然堪称一个快字,让人不得不敬佩他这心理素质。

    尤其是最后的一句,既是要让这涿郡募招来的新兵越发坚信,吕布实有杀敌于瞬息间的实力,也是要抓出其中的探子了。

    但也对,一旦其中的探子将田丰身在此地甚至开始出谋划策的消息汇报到邺城,他的家人就有些危险了。

    在已经决定了立场后,他与其被动地等着乔琰为他出手救人,还不如自己先占据一个有利的地位!

    见荀攸也批准了这道指令,吕布当即行动了起来。

    “这位吕将军真是……”田丰望着他的背影不觉摇头笑了笑。

    荀攸道:“我看他方才走前还跟你说了两句,这其中有不妥之处?”

    “非是不妥,”田丰回道:“他问我,那大鸿胪陈元方的本事是否真有这样厉害,能将个本只是去并州务工的教到我这来当军师的地步,若真如此的话等他回到长安城便登门拜访,顺便问问还能否多收个徒弟。”

    这话让田丰怎么回?

    他的真实身份也只是张辽知道,以及要跟他交流戍防和进攻战略的两位知道,吕布这种没事喜欢瞎说话的肯定是不会被告知的,以至于吕布到现在还觉得是元封从一个敕封官职的使者转行做了军师,这么一看是该觉得陈纪有本事的。

    “方才还觉得这位吕将军虽有些鲁莽,但也得算粗中有细,现在又觉得,能驾驭这样的部将,还是大司马有本事。”

    这样的人在袁绍麾下会是何种结果呢?

    田丰很难在一时之间给出一个结论。

    但大概,不管是因为不能给其提供一个充分发展其武力的环境,还是让其在大展拳脚后因功高盖主而被猜忌问责,都不会是吕布眼下的模样。

    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朝着司马懿说道:“我与公达都不适合去观望评判新兵之中的探子何在,还是劳烦仲达走一趟吧。”

    田丰是因为身份有异,荀攸则是因为他作为这一路的谋主,不适合参与到新兵的演练之中,这么一看还是司马懿最为合适。

    “……跟着一并夜跑?”司马懿下意识问道。

    但他话音刚落就见荀攸和田丰二人相顾一笑,当即意识到,他实在是提出了一个格外愚蠢的话题。

    他是去当监工的,又不是去和那些探子共苦的。

    他又连忙拱了拱手,“我去准备人手,以骑兵出行。”

    多找几个眼力精明的!

    他非得从这些新兵中多挖出几个表现异常的家伙,也好让他将自己先前的表现给盖过去!

    并不知道司马懿这等盘算的辛毗忽觉后背有些发凉,打了个喷嚏。

    忽在此时有人闯进了营帐,“所有人,筹备好自己的外衣与食水,今晚夜跑训练。”

    还没等辛毗开口发问,这只是前来负责通告的兵卒就已经朝着下一处军帐跑去了。

    辛毗不由皱起了眉头。

    不知为何,在这个消息传出之时他忽然觉得有几分不妙的预感。

    夜跑训练?为何忽然要做什么夜跑训练。

    这些前来报名参军之人的确多在身体素质上超越常人,其中也大概率没有什么夜盲的症状,但寻常的训练根本不必搞出这样的幺蛾子。

    放在这个才将吕布的名声烘托到这个地步的时候,怎么看都有点微妙。

    “让人去问……不,先不能问。”辛毗的话说到一半又将自己的话给自行打断了。

    在人人都觉得吕将军乃是天降猛将的时候,他让人对这指令进行问询,听起来像是在质疑对方的决策,难保不会被发觉他的身份。

    或许对方也就是想利用这种方式将潜藏在其中的探子给揪出来。

    风口浪尖上,他得先收敛着些才是。

    于是辛毗和其他新兵一样收拾好了自己的包袱,在夜幕降临前在营门前列队站定。

    可当营门开启行将出发的那一刻,辛毗又后悔他为何没提前做出问询了。

    在新兵陆续小跑行出之际,先一步出营的正是吕布的骑兵。

    这列气势惊人的骑兵队伍曾经在幽州的原野上追赶过公孙瓒溃败的逃兵,现在则以同样凌厉的阵仗朝着南面席卷而去。

    南面的冀州!

    辛毗面色一沉。

    要不是因为将士的头盔将他的脸遮盖住了一部分,若不是此刻降落的夜幕中已有些晦暗,又若不是在迅疾的马蹄声响动中绝大多数人都目光都已投在了吕布等人的身上,他此时的骤然脸色变化,只怕早已让人看出其中有异了!

    可他实在难以克制住自己做出此等变化。

    吕布率军气势汹汹出击,绝不可能只是如同新兵夜跑一般在涿郡境内或者是在边防线上做出什么巡视的举动,而分明就是他要进攻冀州!

    就算这趟发兵出击的人数不够,做不到拔城陷地,可他只要打出一场胜仗,便能坐实并州那边来的将士能守住幽州这个承诺,更会让本已在防线上布置妥当的冀州在顷刻间陷入草木皆兵的局面。

    该死,他这出捧杀或者说是离间,怎么会换来的是这样一个后果?

    然而此时才知道这样的安排,对辛毗来说已经是太迟了。

    在他们驻扎的军营附近,其实是有袁绍这方用于接应配合他举动的人手的,但凡他能早点将消息透露出去,就算骑兵可能会被发觉身份,总也有将消息成功送达拒马河以南的可能。

    现在已经迟了!太迟了!

    吕布的这支军队,精锐士卒配备的正是那汗血宝马或者是其与并州好马配种生下的杂交品种,在脚程上有着比冀州好马强上太多的优势。

    在这种雷鸣电掣一般发动的突袭中,辛毗唯一能够指望的,就是沮授能意识到乔琰这边可能会打出一场速攻,以奠定己方在气势上的优势,对吕布做出一番有效的拦截。

    沮授能做到吗?还有那和沮授配合的高览能做到吗?

    辛毗在随同那些新兵跑出营地的时候心中恍惚地想着。

    “注意着点脚下。”一旁有人提醒道,“夜跑指令下达后你没趁机小睡上一会儿吗?”

    辛毗总不能说他光顾着分析这举动中的深意了,根本没来得及有这准备,只能回道:“我只是在想,我们何时能够如吕将军这般驰骋疆场,飞马出击。”

    听到辛毗这话,周围众人都似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是啊,吕布先前那没石饮羽的一箭,最多就是让人感慨他的箭术惊人,说不定就能达成什么二百步之外随意取人首级的目标,足以想象出他在疆场上会是何种威风八面的姿态,可这骑兵出行,才是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了武将驾驭士卒的强势和英武!

    他们这些刚入虎牙将军麾下的,何时才能有这样的机会呢?

    就算只是用幽州突骑所用的战马跟在后头,总也比这只是奔跑的方式跟随要好得多吧?

    但被吕布作为袭营目标存在的,大概不会有这等对战马的艳羡。

    沮授和高览的城内城外两处屯兵,相互照应互为犄角,又将监督对面的出兵情况落实到了沿河的每一处地方,和被乔琰无声息间突袭到老巢的鲜卑确实不一样。

    然而当吕布所率领的骑兵以马蹄声惊动了樊舆亭附近的哨兵之时,还没等对方发出信号,将消息传递到附近的骑兵耳中,他这一点风吹草动的动静,就被动态视力绝佳的骑兵给发觉了端倪。

    别管到底是猎物还是人,在吕布身侧的骑兵有人抽箭搭弦,毫无犹豫地射出了一箭。

    樊舆亭附近纵横的水道,在今年的干旱中几乎已经只剩了拒马河主支,以至于在这秋夜之中,本应该有的马蹄连续翻越河道都变成了跨过干枯的沟渠,只有地面凝结的秋霜被震碎之时发出了几声铁蹄与“水面”的碰撞。

    这出小小的插曲丝毫没有耽搁吕布这方行军的速度。

    他的目标还在第二道屏障的对面,还不是他们停息的时候。

    那道屏障叫做易水!

    套有马蹄铁的骑兵在抵达此地之时发出的动静,已经足够让易水对面的高览营地听到。

    沮授早已协助他在此地形成的全套营防制度,让他在忽觉夜间惊变的那一刻,立即让人在营地的高处点火,发送警报给远处的高阳城中,更是快速聚集起了营中的士卒形成阻遏敌方攻势的队伍。

    但他们已先慢了一步。

    为了将战线完全推进到拒马河,甚至深入到幽州地界上,以确保冀州的安全,在那易水之上,早在数日前就被他们架起了一座桥。

    易水不是黄河淮河这样的河流,这座桥并不是浮桥!

    高览没能及时将桥毁掉,就是他做的第一个失误。

    在吕布率先冲阵过河的尖刀直入中,他所以为的桥头守军根本不可能做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阻拦,而是被吕布顶着飞射而来的箭矢冲到了桥头,只见得那方天画戟在月色之下划开了一道冷酷的弧度,便将这为首的弓/弩手给斩在了戟下。

    在突袭敌营的固执信念之前,吕布根本未曾将目光分给后方被蹶张弩命中摔入河中的下属,而是短暂地看向了远处的高阳城头后,奋力带着身后的士卒朝着远处的军营袭去。

    骑兵的后军早在出行前就已经得到了荀攸的叮嘱,在此时自发地完成着对桥头坞堡的拆解和对这条退路的戍守。

    吕布则已随同他的其余下属一道,带着一路奔袭中越发高昂的战意,直接撞入了高览的营地。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杀穿自己面前的营地!

    而后带着对方对他的恐惧回到拒马河以北的营地去!

    吕布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在这夜半冲阵之中,赤兔马表现得也要比平日里更加兴奋躁动,就好像连坐骑也知道,这是一份独属于他的战功。

    “好伙计,走!”

    让君侯看看,她给出的出战准允,是她做出的又一项正确决定。

    也让这些冀州的小儿看看,他们就算在蹶张弩这等远程武器上效仿着大司马做出了一番改良,用在了这些营防器具之中,也终究是从未真正见识到他们的实力!

    而这才是并州军的本事!

    披挂上阵的高览还来不及为桥头的阻拦失败而觉不满,吕布和其部从就已像是一把势如破竹的利刃一般扎入了他的营地之内。

    高处点燃的报信之火竟好像在此时变成了他辨别方向的标志,在四面的人仰马翻之中,那种像是要将地面给踩碎的声音悍然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杀奔而来。

    营地中提前挖掘的沟渠陷阱,交错在地面上的绊马索,在这列随时可以纵马驰骋的队伍面前竟像是形同虚设的一般。

    不,倒也不能算是形同虚设。

    还是有十余名骑兵被绊马索给拉扯下马,然而他们已在落地的一瞬间就像是扑食的饿狼一般朝着敌方扑了过去。

    这种凶悍的杀性让他们在从身上拔出备用利刃的那一刻,明明距离前方的长戟尖刀只有一步之遥,也让人不由为之胆寒。

    吕布的赤兔也始终未曾停下。

    后方的搏杀和袭营中必定出现的损失,只会让他和他身边的精锐越发表现出那等孤注一掷的姿态。

    在夹紧马腹、又以长戟杀人的同时,他们每一个人都将手握在了马上搁置着的连弩之上。

    连弩在队伍中配备的相当少,因为谁也无法保证此物的丧失会否会让敌方早日破解出其中的奥秘。

    这只是用来给他们在无法突破包围或者是距离对面的主帅很近的情况下打破局面的。

    吕布严格遵循着这句话。

    于是正是在他的面前出现了推进而来的盾兵,后头隐约出现了全副武装的高览身影的那一刻,在高览的目光中,这凶悍异常的并州虎将做出了一个高举长戟的动作。

    高览以为这是吕布要给后方走散的骑兵标识出自己的方向,却哪里会想到,这才是他这横冲直撞到此地后正式开火的信号!

    精兵宝马还未撞上前方的盾牌,这些黑甲骑兵已忽然抬手提弩,像是经历过了无数次演练一般,前列的骑兵队伍像是流水一般朝着两侧分开,下一刻,弓/弩发射爆发出的声响随同着瞄准的动作朝着盾牌的缝隙间飞射而出。

    盾牌之后的弓箭手本就因为他们连人到骑兵的锁子甲陷入了羿射无门的尴尬,却忽然遭到了这样的一阵疾风骤雨的打击。

    还不是一支弩箭!

    每一支弩箭连环都硬生生在击杀了盾兵之后的长矛兵后,保持着连射的状态朝着再后一排的弓箭手发动了致命的打击。

    这后方的杀伤混乱,尤其是弓箭手的停手,让吕布后方本被箭雨压制的骑兵在一刹间得到了解脱,这些早已习惯了瞅准机会便强势杀入的并州军,根本没给对方以重新整顿阵型的机会。

    与此同时,吕布已凭借着高超的骑术一马当先地劈开了前方的盾牌缝隙。

    这样的虎将或许不适合作为主将,只因他太容易在进攻之中出现上头的表现,却一定适合在这样杀穿敌营的行动中做这当之无愧的前锋。

    一支从他面前掠过,直接将他身边近卫给射倒在地的羽箭,没有让他的目光中出现任何的闪躲,只有忽而咬紧的牙关彰显着他的心情并不像是他所表现出的那么平静。

    赤兔在月光下流转过的一抹红影疾行而出,直接朝着高览所在的方向扑了出去——

    等到沮授已算极快地带兵赶来之时,吕布早已越过易水离去了。

    在易水之上的桥梁上燃烧起了一把火。

    看这火势的凶猛,分明是在桥上倒了油才烧的!

    灼灼火光让那一行人离去的身影彻底被阻挡在了易水南岸的众人视线中。

    沮授朝着己方的军营看去,见其中还是被冲营造成的混乱,凛冽之色立刻取代了其中的惊愕,喝道:“高将军在何处?”

    若高览还在此地,就算营地内的伤员实多,也绝不该放任此地是这般样子!

    这成何体统!

    “高将军……高将军他……”被沮授点到名的士卒嗫嚅着出声。

    “他死了?”沮授问道。

    “不,那袭营的吕布本都冲到高将军的面前要将他给宰了的,结果不知道为何忽然停了手,改成一戟将高将军给拍晕了过去,而后将人给擒走了!”

    擒走?

    沮授的眉头动了动。

    在这等来势惊人的袭营面前,在可以将敌将击杀的情况下居然只是将人给带走,着实超出了令人可以理解的范畴。

    除非这个落入敌手的将军在他们这里还有些别的用途。

    但吕布是不知道这个用途的。

    一想到正是因为此人戍守得法的缘故,他这趟本该直接杀穿的袭营居然还出现了不少的人员伤亡,他就恨不得将对方的脑袋给拍个开花才好。

    可偏偏在他行将出发之前,荀攸和他千叮咛万嘱咐,若是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将敌将带回,到时候君侯必定对全员另有重赏,记他们的战功也得往上记一档,问司马懿也是这样说的,吕布决定再信他们一回。

    在方天画戟几乎要把高览给拦腰劈断的那一刻,他忽然调转了长戟,朝着他顶着盔甲的脑袋砸了过去。

    在盔甲的庇护下他是没直接被打死,却也被震晕了过去,而后便被吕布丢在了马背上劫掠而去。

    天明之时,这支劫营回返的队伍就在半道上遇到了还未停步的夜跑士卒。

    以这些人的体力跑到此时早已算是强弩之末了,可当听到马蹄声传来的那一刻,本着要在上司的面前留下一番好印象,他们还是一个个强撑起了精神。

    同样做出这等翘首以盼模样的辛毗喘了口粗气,顾不上感慨自己是不是又遭了大罪,就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关注吕布此番的战果上。

    但让他强撑到此刻的希冀好像要落空了。

    事实上,当听到吕布这一方的马蹄声虽急却不乱时,他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可当亲眼看到吕布所率领的部从遭到的损失不大,甚至还有几分杀敌后的精神抖擞之时,辛毗只觉自己夜半的疲累都在这一刻尽数爆发了出来。

    更让他觉得大事不妙的,是他眼见吕布将高览从马背上丢了下来,借着那晨光初照朗声喝道:“诸位,看看这盔甲,那是袁本初麾下的大将被我等擒回来了,不知下一次征战,你等谁愿与我同往!”

    这是何等意气风发的一幕。

    无论是乔琰还是张辽都给了吕布发展的舞台,更是将种种军备武装用在了这一支骑兵精锐上,这才有了此刻的胜果。

    不过对这些涿郡新兵来说不需要考虑这么多。

    他们只需要知道——这般风光出战的样子便是他们的未来!

    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这明明还不是军营之中,而是长途跋涉后的幽州郊外,在这些人的口中却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惊动林鸟的声响,“我等愿往!”

    这种极具爆发力和穿透力的声音,甚至将还在昏迷状态的高览都给惊醒了过来。

    他揉着自己发疼的脑袋坐了起来,像是还未曾反应过来自己到底遭到了何种厄运。

    在头脑的钝痛所造成的意识模糊中,高览下意识地就开始搜寻自己的视线之中熟悉的面孔,也当即将目光停留在了隔着人群朝他看来的辛毗身上。

    对方此刻有些狼狈的样子让他猝尔惊醒了过来,也让他意识到自己此刻根本不在自己的军营里。

    他面对的也不是从吕布的方天画戟之下险死还生的好运,而是被劫掠走成了阶下囚的糟糕境地!

    所以他才会在此时看到辛毗!

    接收到对方让他移开目光的信号,高览连忙权当不认识对方一般挪开了视线,做出了一派还未曾从惊变中醒悟过来处境的混沌样子。

    可这样的一出交流就算稍纵即逝,也没能逃过早等在一旁观望的司马懿。

    且不说那些没能跟上呼喊而是在吕布大胜后愣神的家伙,眼见这一幕,司马懿的眼中闪过了一缕深思和喜色。

    他好像,看到一条大鱼了!

    333. 333(二更+53w营养液加更) 建……

    至于要如何确定这条大鱼的身份,这就简单了。

    这不是还有田丰身在此地吗?

    找他来见一见也就知道了。

    可惜现在没有那一句“出师未捷身先死”,不然在回返军营后就被丢去和押入囚牢的高览作伴的辛毗一定很想发出一句这样的感慨。

    荀攸都不得不在将司马懿点出的人关起来后感慨,这小子何止是抓时机的本事一流,给吕布找出了个这般有利的进攻时机,在抓敌方卧底这件事上好像也有着非同一般的天赋。

    或许这就是他的政治头脑?

    荀攸想了想司马防和司马朗的表现,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司马懿这可能也得叫做遗传。

    但如今这少年人还远不到在历史上曹魏重臣那老谋深算的表现,在上头还有另外几位学长学姐的情况下,更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来。

    荀攸只是在幽州这一路战线的记功簿上给这少年人记了表现分,便和乔琰写起了这趟作战的奏表。

    有田丰这个宣传案例在前,辛毗这个冒险潜入敌营的绝不可能再重走一次老路,就算不会被对方反过来利用这个套路,在付出的成本上也不划算。

    幽州更不比关中,一旦辛毗在真得到了委任后想要逃回冀州,实在不能算太难,何况他们到如今还没能将袁绍安排入涿郡新兵之中的卧底全部挑出来,更不能在这等存有接应的情况下冒风险。

    与其让对方成为第二个田丰,还不如直接将他拿下。

    反正眼下这番操作中,身在边防军营之中的主将高览,会被吕布突如其来的袭营给劫掠而走,小心潜入敌营从未举止有失的谋士辛毗,会被一个少年人的察言观色给拿下——

    这二者看似不是对袁绍而言的重大损失,也没到伤筋动骨的程度,却无疑是对袁绍阵营的又一次打击。

    高览的被俘简直像是个笑话,还是在敌我实力的正面交锋中展现出的大笑话,辛毗的被俘则是袁绍亲自送上门去的笑料。

    袁绍要如何恢复这部分折损的士气呢?

    一想到给吕布造势的举动还是出自他们这边人的手笔,他们只怕夜半想起,得更觉得懊恼万分。

    更重要的是,他们幽州驻军这边,手中握有人质了。

    两个,足以用来达成一笔交易的人质——

    “吕布袭营?你们的哨探和营防是干什么吃的!”

    听到沮授派遣下属送来的消息,袁绍本还以为按照沮授的靠谱,该当说的是成功应对了敌方的来袭或者说是让敌方不敢擅动,却怎么也没想到说出的会是高览被俘这种离谱消息。

    正式的交手还没开始呢,就算沮授的官职比高览要大,但高览也已算是一路主将了,何曾听过主将先被俘的情况?

    袁绍差点在闻言中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那报信的下属无奈回道:“我等的准备已算充分了,谁让那吕布袭营根本没打算造成大规模的杀伤,就连烧营放火都没打算做,就是奔着凿穿营地之后将高将军劫掠而去的。”

    “此外就是,我们算漏了他们手里的一件东西。”

    在袁绍有些阴沉的目光注视下,他将随身包裹里带来的一台弩机放到了袁绍的面前。

    袁绍狐疑问道:“你拿这破铜烂铁到我面前作甚?”

    不错,出现在袁绍面前的并不是一架完整的弩机,而是一支已经被打碎了的残次品。

    在这支弩机上扎着一把利刃,将其几乎从中对半剖成了两半,也将弩机之中的不少零件打落甚至破坏了。

    “这是此番吕布袭营之中所用的弩机,能一次性发出十支弩箭,比起早已失传的连弩,在破阵之时所造成的杀伤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骑兵的冲阵期间可以用弩,可惜绝没有这个灵活填装弩箭的时间,但倘若这把弩机早已完成了弩箭的填装,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按下这个开关,就可以让弩箭以十支一组的方式发射出去呢?

    这无疑是对敌方极为致命的一击。

    袁绍小心地将这支残破的弩机拿到了手中,见其中还勉强能辨认出的弩箭箭道确实要比寻常的弩机更宽,明显不是只能容纳一支弩箭的模样。

    “吕布接近高将军的时候,就是用了此物冲破的盾矛兵防守。”

    袁绍不满地皱眉道:“此等奇物你们为何不能将其完整地保留下来!自从有了蹶张弩后,就算乔烨舒令人陈兵幽州我也未曾担心过守城会遇上突变,若能将这连弩的技术给破解出来,今日还是他们给我们添堵,明日便成为我等给他们惊喜了。”

    那下属苦笑道:“若真能将其给保留下来我等又如何不愿呢?可这连弩并不是在对面的队伍中全部配备的。唯独一位携带此物的人死于高将军箭下,却在身死之前以佩刀扎进了弩机这才断气。”

    他未曾亲眼见到这一幕,但随同沮授一道目睹着那把短刀从连弩之中拔出,零件掉落了一地,只觉这并州骑兵除却冲阵之时的勇猛,更有一种为报君侯器重而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

    沮授都说,这样一支来去如风的队伍就算没有连弩的助力,这次袭营也会成功的。

    若不亲眼看到乔琰麾下人手的本事,他也无法相信,他们居然会是如此面貌。

    可惜在他回返邺城之前沮授告诉过他,这最后一句话就不必告知于袁绍了,只说身在高阳城的守军会尽快整顿营防,将临拒马河与易水的防线重新建立起来就是了。

    听沮授让人传话之中的说辞,袁绍问道:“不会再出现被敌方袭营的消息了?”

    只是一个高览被劫掠走而已,在袁绍这里确实还是一项承担得起的损失。

    可在袁绍得到了沮授那边的“全力为之”答复还未过去多久,他就收到了一份让他差点把牙给咬碎了的消息。

    乔琰声称,要用被她这边俘虏的高览来交换田丰的家人,若是袁绍觉得单只是一个高览还不够的话,那就再加上个辛毗。

    这样一来,这怎么看都是一笔对袁绍而言很划算的买卖了。

    划算?那也得看看她到底是以何种方式提出的这笔交易!

    乔琰这混账玩意把乐平月报的十月刊,专门用了两个版面的内容来记载此事。

    一个版面用于刊载并州骑兵在这趟袭营中造成的战绩,并着重提了一番今年的马匹扩张繁育计划。

    这种数字上的直接震撼让袁绍看得眼睛疼,选择了当场跳过。

    另一个版面上则对于袁绍提出了强烈的谴责。

    她令人写道,冀州人元某在早前的乐平月报记载中就已经被提到过,从一个前往并州打工的老实人一步步成长到尚书台成员的地步,可谓是长安朝廷从外部吸引人才的成功典范。

    但袁绍此人阴招频出,无耻至极,竟然拒绝让元某尚在冀州的家人前来和其团聚,甚至意图扣押人质,令元某成为袁绍的内应。

    乔琰绝不能允许投效长安的忠君之臣遭到这样的待遇,在抓获了袁绍部将高览,并顺藤摸瓜地抓到了袁绍麾下谋士辛毗后,决定以此二人交换回元某在冀州的家属。

    这个交易她或许有损失,毕竟袁绍这两个部下对他而言的重要性都不低,若是只要求财,她能得到的赎还人质钱财必定不少,但为了给投效长安的外地士人以安全感,她必须在此时做出这个榜样来。

    “无耻……无耻之尤!”袁绍拿着这份乐平月报的手都在颤抖。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年的旱灾缘故,乐平月报在冀州青州境内都有不少传播贩售的渠道。

    当袁绍发觉这十月刊中的内容不对劲之时,这些月报早已广泛传播开去了,天知道到底有多少人看到了其中的内容。

    尤其是,身在邺城的朝堂官员。

    在今年益州和幽州相继被长安朝廷收入囊中之时,袁绍清楚地听到在邺城流传起了一个说法。

    他们说,以长安朝廷这等凶悍的进攻趋势,袁绍当真能够阻拦住他们收复天下重归一统的脚步吗?

    与其负隅顽抗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还不如直接投降算了。

    反正那坐镇在长安城中的天子刘虞是个出了名的老好人,在成为天子后也成为了个仁君,算起来还真是要比刘辩强上不少。

    虽然没能查到说出这投降话来的是什么人,袁绍可以担保,拥有这等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

    现在,他扣押长安官员家眷的举动,冀州幽州战线上丢地失人的败绩都被尽数披露在了乐平月报上,无疑是对他继数麦借据后的第二次公开处刑。

    但上一次那数麦“趣事”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当时的乐平月报无论是印刷的份数还是传播的广度都远不能和如今相比,只怕还是今日这次的威力更大些。

    “效忠于长安朝廷的人别想被外人拿捏住把柄?她倒是会立好名声!”袁绍一把就将手中的报纸给拍在了桌面上,但就算眼前没了这张报纸,那字里行间对邺城这边的辛辣嘲讽好像还在往袁绍的面前蹦。

    他深吸了一口气,知道此时绝不是他说出元封就是田丰的好机会。

    若他真这么干了,那总得被人质问,为何田丰会以一个普通冀州人的身份来到并州?

    派卧底偷取敌方情报的消息,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龌龊举动,但前提是不能暴露身份地将消息给带回来。

    在田丰未曾明确表示对袁绍背叛的情况下,他忽然抖露出了对方的身份,从今往后还有谁肯为他冒险?

    而乔琰今日写的还只是他袁绍扣押对方要员的家人,明日就成了两方朝廷交锋不讲武德,更给了她理直气壮出兵的由头。

    她多占理啊,不仅丝毫都没发觉田丰居然是个敌方的探子,在发觉了对方的才华后给了他进学升迁的机会,甚至在发觉他的家人受到了袁绍的制衡无法前来后意图用袁绍的重臣来做出人质交换。

    就算袁绍在此时说出元封就是田丰的事实,说这极有可能就是田丰不好好当这个卧底转而投向了乔琰,他敢担保,按照乔琰这等说瞎话也理直气壮的做派,她极有可能会说——

    “她会说,就算今日知道田元皓的身份有问题,但她并不介意先将他的家人从这个选择的困境中救出来,也算是报答田元皓在这几年间为长安朝廷做出的贡献,而后让他重新进行一番抉择。”

    许攸在旁补充了一句。

    袁绍扯了扯嘴角:“这确实是她做得出来的事情,那到时候就真成了一段美谈了。而我袁绍就是其中最大的一个笑话。”

    “田元皓的身份更不适合于暴露出来的另外一个原因其实也不需我多说了,他这等效忠于明公而不是邺城天子的,在投效乔琰之中招惹出了这样多的麻烦也得到了善待,与千金买骨并无区别。”

    或许在今年之内还不会引发立竿见影的反应,但明年呢,后年呢?

    而田丰的身份不宜揭穿可能还有另外的一项缘由。

    那冀州的元某是何时来到并州的?三年前!

    田丰这样的河北名士,袁绍得是一种什么脑子才让对方停留在敌营之中三年?

    换了谁都得被敌方待遇所蛊惑转投了!

    袁绍咬牙沉思了许久,忍痛做出了决定:“我们换人!”

    彻底损失掉一个田丰,起码先将辛毗和高览给救援回来,总比一个人都捞不到要强得多。

    这次他算是长记性了!

    别管是探查对面的地盘内经营现状还是探查敌方的军队布置,他都别再考虑将自己的人潜伏过去了,除了被乔琰给一口吞下之外,没有任何一点别的可能。

    田丰的家人茫然地被袁绍送去了交接人质的陉口,早已等在此地的戏志才和麴义将一度被送到太原的辛毗和高览挪交了过去。

    眼见这两人接回,并未缺胳膊断腿,没被乔琰玩上什么文字游戏,负责这趟交接的许攸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想到这两人明明可以放在幽州被送回,却偏偏要先被送去太原的晋阳走一趟,见上乔琰一面,许攸便不由在心中一阵咯噔。

    这其中可还有个颍川人士辛毗啊……

    这让袁绍会怎么想?

    就算冲着面子上的功夫不会对辛毗做出什么斥责,但从他在那谏言失当、操作失误,再到疑似被乔琰找了谈话的经历,都够让袁绍做出一番猜测了。

    但好在人已接回,其他的事都等回去之后再说。

    只是许攸刚准备离开,就听戏志才说道:“且慢!”

    许攸回头问道:“你还有何事?”

    戏志才微笑回道:“我听奉孝在给我的来信中提到,元子固有个曾经来长安探望过他的儿子名为元西,敢问他为何不在此地送交的人中。”

    许攸的额角青筋一跳。

    别以为他不知道元西是谁,那不就是袁绍的二儿子袁熙吗?

    戏志才也显然知道此事。

    可要是这次的人质交换,还要将二公子给送到对面去,也未免太不像话了。

    他回道:“他过世了。”

    “哦?”戏志才打量了一眼他的脸色,玩味地回道:“那可真是太遗憾了。这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事我会告知于君侯的。”

    “此外——”

    “还有一件事想请许子远先生告知于袁青州,那幽州地界上的俘虏中还有不少你们这边配合辛佐治行动的,也让沮公与一并带走吧,免得还得吃住我们的,到时候找袁青州算利息钱。”

    将所有细作都给挑干净这件事,就不必让他们在新兵之中一个个筛查了。

    万一有误伤的话,还容易在涿郡新兵之中引发些不必要的误会,还是让袁绍那边自己来领人吧。

    一听利息钱这三个字,许攸就有点应激。

    毕竟当年他正是要替袁绍归还借粮的利息,这才因那个天价债务给丢出长安的,现在骤听吃住花销也要利息,差点没当场脚步一顿摔过去。

    “你放心,我们会将人尽快接走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戏志才朝着许攸又露出了个笑容,“慢走,不送。”

    这井陉陉道当然不必戏志才送,陉口的另一端可还布置着袁绍的防卫呢!

    许攸这次转头又走出了数步,发觉并未再遭到对方的阻拦,赶紧加快了脚步,免得又从对方口中说出类似于“元西何在”这样的话,连忙撤离了此地。

    等到后方已不见了那位并州别驾的身影,他才总算感到了几分安全感。

    见被接回来的二位都有些沉默,许攸想着他们此番被俘也不是他们希望出现的情况,便开口问道:“不知二位见到那位乔并州后是何感觉?”

    “不瞒子远,”辛毗苦笑,“我二人自被从幽州送到并州以来,从未见到过对方,就好像她只是要确保这趟交易要过一遍她的手而已。”

    但这话说给袁绍听,他会相信吗?

    或许信,也或许不信,总之邺城的种种言论风雨都在袁绍的控制之下被压灭了下去。

    他也不得不令人按照戏志才在这交易的流程中最后明言的那样,让辛毗重新往涿郡走一趟后,将随同他一起行动的人都给挑选出来带走。

    在吕布军中给出的理由是,这部分新兵将要用于支援柳城,并不留在此地继续训练,实际上则是被辛毗给带回到了高阳。

    袁绍没有当即对辛毗和高览的职位做出调度,但在他和许攸、郭图以及审配等人在邺城中所商定的那样,转过明年去,他打算将辛毗调去与张郃配合守河内郡,将审配转去北边和沮授协作,并令高览和高顺进行职位的对调。

    “说实话,让我北上监督作战,看似我得算是个既得利益之人,我都不觉得这算是什么好安排,临阵换将实是大忌。若是明公果断些,直接将人给换了,虽必然会招来些诟病,总也好过因将士调度而产生龃龉,反被人给寻机可趁。”审配回到了家中便对着夫人说道。

    他托着下巴,脸带忧思:“尤其是那井陉隘口,别看陉口难行,又被明公配备了足以覆盖通路的蹶张弩,论起熟悉,我们是真不如对面的并州。”

    对太行山脉的开发,并州做得远比冀州强得多。

    想到对面还有一批曾经是黑山贼的存在,审配就无端觉得有几分心慌。

    就算这几位将领都姓高,但就连高顺和高干这两位出自同宗的,在军队的调配上都存在着分歧之处,何况是在修改了戍防后,留在这里的会变成高览和高干。

    前者本是袁绍手下数得上号的将领,却在经过这趟被俘后还走了一次井陉,被后者看了笑话。

    后者又是袁绍的外甥,本就在亲疏远近上占着优势。

    “这哪里是什么破局之道呢……”

    可惜审配听得出来,袁绍对于这个翻过明年去换人的决心超乎众人想象的坚定,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乔琰的那份乐平月报给刺激到了。

    又或者是,他必须在此时接受田丰确然已改换阵营的事实,且对方此刻就身在幽州,与他之间成了名副其实的对手,让他在此刻远比先前焦躁。

    “那你打算如何做呢?要效仿那田元皓转投去长安?”

    听他夫人这般问,审配连忙回道:“这是说的什么瞎话,我为明公委以腹心之任,纵然是有朝一日被俘获西行,也必将面东而死,何能屈从于敌苟且偷安。”

    他叹了口气,“我只是希望,这份调度在执行之前能被劝谏下来。”

    甚至比起换将,他更怕出现的一个情况,是在这出尚未进行的换将之前,因高览和辛毗在袁绍心中的地位必然有所下降的缘故,有人想干脆举荐上新人来,给己方谋求更大的利益。

    但眼下可绝不是能做此事的时候啊……

    建安三年的冬日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到来的。

    从十月进入月底之时,今年的冬日格外寒凉的征兆,就已经在秋末的寒气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对乔琰境内的人来说还不算是什么麻烦事。

    在刊载了与袁绍交换人质的十月刊上,其实还刊登着北方四州对于越冬的准备。

    人员上的安排姑且不多提,基本都是按照前几年的惯例。

    比如凉州的湟中谷地继续接纳在春夏居于高原之上的羌人,对这些不喜欢改变生活习惯的羌人也照旧尊重他们的举动,给他们提供一个冬日的容身之所就是,比如并州塞外的鲜卑人照例进入雁门郡和云中郡等地,参与到此地的矿产营生之中。

    最重要的还是民众最关心的生活物资。

    井水如果结冰,他们要从何处来取水?

    在水流频频干涸的旱灾过后,这是个相当严肃的问题。

    不是人人都有这个烧柴烧炭的条件的。

    在月报上做出了解释,因此番为了规避旱灾的影响,在各地所凿的几乎都是深井,在冬日会凝结成冰的概率远不如原本的井。

    如果非要担心于此事的话,要么在井上加盖,要么直接往秦岭之前的地下水库取水。

    其二就是棉花。

    并州、凉州、幽州和司隶的民众可以凭借此地的户籍,每人限购一件棉衣所需的棉花,以二十枚五铢钱一份购买。

    正如乔琰在向着兖州那边所提出的交易条件中所说的那样,只出售棉衣所需的棉花,实际上是对民众购买门槛的降低。

    毕竟穿不下了的废旧衣物,原本的冬衣,捡漏的布料,都可以变成用来包裹棉衣的存在。

    益州、荆州、豫州的颍川和扬州,因这些地方的气候相对和暖些,在棉花的价格上会上浮五枚五铢钱,为确保北方能优先购置到此物。

    这天气的影响迫在眉睫,眼见相距最近的洛阳都出现了民众为抢购棉花而排起长龙的景象,曹操再怎么觉得这棉衣的交易混上了书籍的买卖不靠谱,都不得不让人重新往并州走一趟,来谈妥这笔买卖。

    甚至这次除了依然被派遣前来的曹昂外,曹操都没将曹洪再给派过来,而是让陈宫随同曹昂走了一趟。

    “我本以为,孟德兄在得知我从袁本初手中抢来了田元皓之后,应该不会敢把你陈公台给派遣过来才对。”乔琰放下了手中的卷宗,朝着到访的两人看去。

    临冬的凉意已在院中的青竹上凝结了一层白霜,倒是这屋中因铺设了地暖的缘故,还让人只觉像是在春夏之交。

    陈宫若有所思地朝着地面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回到了乔琰的脸上,“我想我同田元皓的情况应当不同吧。”

    “当然不同,”乔琰笑了笑,“对自己人我一向是很宽容的,对陈公台你这等聪明又不为我所用的人,我就得拿出秋风扫落叶的精神了。”

    “比如说——我得先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

    “当日我同子脩说,我可以接受卖书给兖州的同时随书赠送棉花,但如今这个条件……得稍微换一换。”

    不等陈宫发问,已听乔琰慢条斯理地回道:“过时不侯的原则,我想陈公台是个有决断的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语气里的胜券在握让陈宫意识到,这绝不是一笔好谈的交易。

    毕竟,在刚从与袁绍的交易中得手后,乔琰显然更是清楚各方势力所能被拿捏住的底线。

    当被乔琰称为“新交易品”的二号书籍出现在陈宫面前之时,他更是脸色一变再变。

    这本书的杀伤力,竟丝毫也不逊色于在乐平月报上刊登袁绍扣押田丰的家人之事!

    若是此物大量流入兖州地界,这个冬衣他们就真是为人作嫁了!

    他张嘴欲辩驳这交易品,却见乔琰已树了根手指在面前,“陈公台,我想孟德兄让你来走一趟总不是希望你再度空手而回,而后让人来跑第三趟的,你的砍价最好是深思一些后再说。”

    陈宫静静地看着乔琰好一会儿,将对方目光中的不容辩驳看得相当分明。

    这才开口说道:“二号书籍只能占据这次兜售书籍的三成。”

    他本以为还需要再经历一番拉扯,却听到乔琰像是丝毫没有经历过什么思考的时间便回道:“成交。”

    陈宫:“……?”

    “没听清楚我的回答吗?”乔琰说道,“我说,成交。我有我的底线,不能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与我谈条件却不付出任何的代价,但这世上还有一条底线,叫做生命。”

    冬日将至,拖不得了。

    她没有打算将人逼迫到绝路上。

    “二号书籍还没有印刷完成,会在明年元月书籍完工后再送到,赠品棉花和一号书籍会先抵达兖州,这些发售的过程我会让我的人来操作,否则就不是这个价格了,我希望兖州和豫州这边能理解我的意思。”

    “这是当然。”陈宫一边回她,一边在想着,他是不是应当对这位在半边天下执掌风云的大司马重新刷新一番认知。

    前几年间曹操和乔琰也曾经做过棉衣的生意,当时的单棉花价格是一石米一件棉衣的棉花,今年这卖书送棉花的操作,兖州这边都已经做好了被她宰上一笔的准备,却获知乔琰只是打算将定价放在三十五枚五铢钱的价格。

    虽比长安朝廷统辖之地的价格贵,但远比这旱灾之年的米价便宜太多了!

    他们若能对那二号书籍造成的影响力做出一定的限制,便不算亏!

    乔琰说生命是她的底线这件事,显然也并不是一句随便说的话。

    她有在每年元月初一打造压胜钱给自己下属的习惯,在这几年间对外界来说也不算是个秘密了。

    而在这建安四年的元月初一到来的这日,出现在她身居各地的下属手中的压胜钱,居然是一枚鹤衔独活草的图案。

    这图腾意在——

    天灾之年,各地又有各自的疫症之毒,万望各位珍重己身,以待明日。

    在达成开疆拓土的成果之前,先让自己活着才是最要紧的。

    可即便有这样的祝福在,从建安三年尾声就已病重的荀爽还是在建安四年的元月撒手人寰,享年六十八岁。

    “纵然知道这个寿数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其实已接近七十高寿了,慈明先生早年间避居于汉滨又拖垮了身子,能活到今年已属不易,但还是觉得,目睹着这些长者离世,实在是令人心中酸楚。”

    乔琰在乐平令人为荀爽举办了大葬,并邀其学子到来送葬。

    按照荀爽的要求,他的尸体会葬于太行山上。

    毕竟平生已漂泊,何必非要魂归故里。

    乔琰望着漫山身着白衣的荀氏门生,不无感慨地朝着戏志才说出了上面的那段话。

    事实上,荀爽何止是活到今年已属不易,他甚至还比他在历史上活的年头多了五年。

    而这五年的时间里有三年的时间他都在乐平书院中著书立说、教书育人,对他来说也算得上是安度晚年。

    在他临死前,唯一的遗憾也只剩下了一件事。

    昔年他的女儿死了丈夫,荀爽希望他的女儿改嫁,将她许给了同乡之人,然而荀采想为亡夫守节,在出嫁之日避开了看守自杀身亡,只留下了“尸还阴”三个字,要将尸体还给她丈夫阴瑜所在的阴家。

    这成为了荀爽永不能弥补的痛苦。

    在这位老先生临死前,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临死之前的头脑清明,他看着乔琰站在他的病床前,示意她遣退了下属,问道:“君侯可否应允我一件事。”

    “我昔年遵循于古礼,只觉唯礼不可废,余者皆可变通,且可为之让步,此念及至还于洛阳也未曾变更过。然董卓之乱,礼崩乐坏,大汉朝廷几乎不存,百姓生于水火,我方知沉疴守旧之礼无有用处,不过加速时局昏乱而已。\

    他阖目休息了许久,几乎是在呼吸几不可闻之间,方才听到他对着乔琰说道:“我不知君侯想做什么,或许说我也不愿去深究了。世道唯有能者可平,君侯心有底线,我无所虑。”

    “我望以君侯为榜样,让天下之父母不再逼迫于婚嫁之事,也让天下的女子知道……并非只有为前夫守节这一种活法。”

    “……我对不起阿采,总得做出一点弥补之事。”

    而他留给乔琰的遗产,是劝说一部分本想离去的弟子继续留在乐平就读,而一些本已不必再行研读深造之人,又多因要为师长守灵,同样选择留在乐平。

    这其中或许有因循守旧之辈,却也必定会有可用之才。

    这部分人才的筛选,就交给戏志才来做了。

    “荀氏八龙,慈明无双。荀慈明生前有此等名望,死为汉臣,又有君侯为他操持身后之事,或许终有一日还能令其典籍著作通行于四海,也当死而无憾了。”戏志才缓缓踱步在乔琰身侧回道。

    说到这里,他忽而驻足在了原地,仰头朝着空中看去,用只有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君侯,起风了。”

    是啊,起风了。

    这太行山上的冬风凛冽,将山中白幡吹得窸窣作响。

    乔琰伸手接住了一缕从指尖流转而过的冷风,目光中已恢复到了一片沉静之色,“风起于青萍之末,时局将变啊。”

    这建安四年,注定了不会是一个平静的时候!

    建安四年元月,豫州沛国内乱,刘备戍守于此地的官员被扣押,在沛国豪强的牵头下,倒戈向了曹操。

    这出邺城朝廷内部的地盘所属权变更,已经够让袁绍觉得窝火了,偏偏因为去岁年末的一出人质交换,让他在这等不利的局面下还不能对曹操发出任何的声讨。

    何况曹操需要对此付出什么责任?

    难道要怪他恰好出生在沛国,和当地的豪强在早年间就有些私交吗?

    还是要怪他在这个冬日对新并入地界上的豫州陈郡和汝南郡的民生庶务处理得恰到好处?

    刘备在名义上也只是徐州牧而已,理当不包括豫州的地界。

    但这显然并不是这一年的结束,而仅仅是一个开端。

    建安四年二月初六,张懿所统领的徐州南部势力,越过了淮河界限进攻北岸,对着刘备发动了来势汹汹的攻袭!

    334. 334(一更) 徐州序幕

    徐州之战简直发作得突如其来。

    一月未到春耕之时,又是余寒未退,本不该是大规模举兵之时。

    但一月初六,盐渎一路兵马北上直抵海西,在此地激战数日后切断了海西守军往北传信的渠道,发动了这场交战的第一处交锋。

    在最后送抵徐州北部州府的消息之中,海西这边的劣势极其明显,就算因其地处于两方交界线上的缘故,始终在防卫上未曾松懈,也无法改变其一旦援军不能及时抵达就会被夺下的事实。

    盐渎这地方,早在张懿于周瑜的支持之下坐上徐州南部州牧位置的时候,就因拉拢盟友的缘故被交给了麋竺。

    在这数年间,东海麋氏除却几个北部矿场之外,几乎将其他的家族势力都给搬迁到了此地。

    换句话说,此地几乎等同于是麋氏的家族驻扎地。

    也不知道彼时张懿和麋竺是达成了何种盟约,在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徐州南部驻军之地都是将盐渎是漏过去的,选择在淮河分界线临海的位置,设置在射阳这地方。

    按照陈登和刘备的分析,这或许是将官盐变成了麋氏的私盐,以得到这支徐州本地势力的支持。

    这笔买卖在张懿原本对于徐州来说得算是个外人的情况下,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亏本,但也不能算太赚。

    不过,这既然是张懿对眼下局势的妥协,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所以从徐州北部对南部的观望监察看来,盐渎这地方是没有那么需要被注意的,谁让此地往来的几乎都是东海麋氏的商队,还因其在徐州北部留有白水晶矿等矿藏,时常有运送的车辆。

    戍守在边界线上的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别管徐州的归属权最后到底是在张懿还是刘备的手里,像麋竺这般有武装力量支持又有着巨额财富的,怎么也不会落到太惨的地步。与之结好总是没太大问题的。

    反正……麋竺也没在这等往来交易中弄出什么麻烦来。

    又因那盐渎乃是大汉盐田的所在,此地会有大批制盐人手往来实属寻常,从北边招工,从南边遣返,都是务工常态。

    两年多时间内的毫无异常,也让身在海西的守军都快觉得,盐渎虽说在名义上是属于那南边州牧的地盘,可实际上应该算是个居中独立之处。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盐渎地界上进出的制盐人被换成了军队,连东海麋氏进出的商队也被换成了粮车的时候,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对徐州本地人疏于防守的这处边界被这惯性思维所影响,便遭到了一场猝不及防的打击!

    驻扎在淮浦的关羽守军当即朝着东北方向行进,意图朝着海西救援,却被马超和严颜的联军拖在了涟水一带。

    “现在是你的第一路棋了。”贾诩看着对面的庞统,朝着面前的棋盘上按下了一枚棋子。

    “这是自然,不然就要被老师占据上风了。”庞统回道。

    建安四年一月十一,张任与张杨自盱台县渡过了洪泽湖直扑徐县。

    徐县告急,守军退避夏丘,朝着州府发出求援信号。

    这场交战本也不该结束得这么快,偏偏其发生在下邳地界。

    在原本下邳西部的沛国还隶属于刘备的情况下,徐县一旦有变,临近的沛国也可以同时做出支援,但现在,对于徐县的失守,刚在沛国这边发生了阵营转换的县官,竟直接以越州支援必须上级调度指令之名做出了无视。

    这也让刘备这边错过了支援的最好时机。

    驻扎于淮阴的张飞随后收到了刘备的敕令,命其严守原本的地界,严禁做出任何的转移。

    而后,由陈登这位下邳人连带着刘备的白毦兵统领陈到赶赴夏丘支援,堵截住了这一路进攻。

    这第一路出兵的位置不如第一路出兵难以防备,却在更快的时间内完成了登岸的举动,俨然是对收复徐州北部的决心空前的强大。

    别说刘备不敢对这场发生在建安四年的进攻有所松懈,收到了这条消息的袁绍也不敢对其稍有轻忽。

    他本以为会是冀州因为幽州易主的缘故遭到进攻,却没想到会是对峙已久的徐州先发生了突变。

    但先被乔琰列入进攻目标的是徐州,对袁绍来说并不能算是个好消息。

    徐州一丢,青州也就会直接暴露在乔琰兵马的威胁之下,豫州也会处在被人两面夹击的状态,一旦这两州有失,到时候,他就真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若真落到了这样的田地,就算他想要在各方都树立起屏障,拿出全部的人力物力用来抵达,也不过是回天乏术而已。

    所以袁绍难得有效率的在这徐州交锋发生后刚一收到消息,便召集了下属议事,并做出了一系列的人员调配,丝毫也没有犹豫的表现。

    其中一条就是对曹操的。

    “以曹操为征东将军,令其协助平定徐州西部的这一路叛乱……这么看,袁本初难得大方了一次。”乔琰看着收到的信报,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

    她不怕袁绍不慷慨,反正在这出连锁反应的种种之中,到底哪一出才是她真正的招式,除非有敌方的人身在她的心腹谋士之中,否则绝无可能知晓。

    而这些心腹在眼下的局势面前,又为何要倒戈去袁绍那头呢?

    “那么现在是我们下第步棋的时候了。”郭嘉接话道。

    元月里办完了荀爽的葬礼后,因豫州沛国之变,乔琰已从并州前往了司隶,转为留在洛阳。

    一来是因为她确实是在并州滞留的时间太久了,随着《山河录》的书刊在元月正式发行,她已没有了长留此地的理由,一来——

    也是为了她于此时发出的一连串调度指令。

    令赵云自轘辕关兵进颍川。

    令徐晃坐镇虎牢关,随时兵出成皋开赴兖州。

    令身在南阳的袁耀将驻兵调度往豫州。

    一旦曹操有从沛国支援徐州的举动,即刻进攻汝南与东郡,迫使其回援。

    令公孙度自辽东向青州东莱做出海船航行发兵之相,拖住青州守军,严禁其南下支援徐州。

    整整四道指令!

    别人觉得春日到来前的发兵不是个合适的时节,可要乔琰说来却恰恰相反。

    在她看来,这正是最合适的时候。

    去岁对旱灾的处理和冬日的棉衣供给,都已给这些身在她掌控之地的民众以信心。

    元月发行的《山河录》上,一桩桩战事事实也已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更是传递出了一个再清楚不过的信号:她和她麾下的人手对于各地的山川地形知之甚多。

    所以当她何其坚决地发兵之时,谁会觉得她要打什么无准备之仗?

    而今年还未入春季,早春的雨水是否还如去年一般稀少,在眼下依然是个未知之数。

    想想看吧,人总是宁可要对未来多怀有一点希望的,比如说他们就希望旱灾只是去年的特例而已,并不会继续延续到今年。

    那么在此时从参战的士卒到协助战争调配的民众都还没陷入对庄稼的担忧之中,便必然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进这场战事之中。

    这是对乔琰来说最合适的状态!

    对于她的这些安排曹操会如何应对呢?

    汝南和颍川的停战协定出于双方小心思的缘故,可没有说是要停战多久,冬日的棉花交易也从不代表着乔琰和曹操就是和平共处关系,她这几条调兵指令,听起来可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奉孝你看,我总是喜欢指东打西的习惯,现在也得让他们迟疑于我真正的用意了。”乔琰说道,“或许袁绍还会想想看,我是不是佯装发兵徐州的刘备,实则意在兖州的曹操。”

    这还真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洛阳、弘农等地去岁的引导流民落户之事,连带着在乐平月报上所宣传的抗衡旱灾之法,让人将她视为再生父母。

    若要在司隶东部行募兵扩军之举,难度多少有目共睹。

    这是乔琰有进攻机会的客观条件——有兵。

    此外,伴随着棉花交易而来的书籍,让兖州豫州境内的民众在承蒙了曹操换来棉花的恩情之余,也对那能够提供棉花、又能手握此等丰功伟绩的大司马更多了几分敬佩之心。

    倘若真有大军自洛阳或者颍川而来,兖州豫州内部会做出何种表现呢?

    他们只怕会觉得,与其让曹操在这种大军压境的麻烦面前让他们陷入麻烦之中,还不如直接逃入洛阳八关之内!

    这个问题,随同这一系列调兵的举动,在兖州境内必定会有反应。

    别看在眼下面对麻烦最大的还是已经出现交手的刘备,曹操受到的压力一点也不比他来得小。

    这就让本可以从沛国方向发起的支援几乎胎死腹中。

    而另一头公孙度从辽东方向的出兵,也让原本接收到袁绍调兵支援指令的袁谭被迫滞留在青州,以防在背后遭到其他的威胁。

    这样一来,徐州要想自救好像也只能依靠自己了。

    何况,在这等徐州南部好不容易出现的优势局面下,会协助于张懿的可不只是在外动兵的乔琰,还有扬州。

    即便乔琰没对扬州这边做出调兵的指令,周瑜依然选择在此时做出了北上的决定。

    在他看来,这正是将徐州北部夺回,让拥有徐州这个北部屏障的扬州变得更加安全的最好时机。

    也是让扬州势力在这出争端中建功的最好机会!

    “在我回返之前,伯符切勿大规模发起对山越的围剿,尤其不要和对方在山地优势地形之中直接交手,以防出现被对方算计入套的情况。”周瑜在调兵北上之前和孙策千叮咛万嘱咐地说道。

    但他怎么看都觉得,孙策和他身边担任随从的朱然,都不像是在仇恨面前能被劝得住的样子。

    他便又寻了张昭和黄盖,麻烦他们对孙策的行动多加留意一一,如若有什么不妥举动,即刻前来徐州寻他,或许还能将人给说动。

    总之无论如何,徐州那边的战事收获只能说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要是扬州这边出了问题,就算连徐州牧的位置也落在了他们的手中,都无法对其做出弥补。

    更别说,这还是一件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想到扬州世家的态度,山越在去岁与黄射联手杀害了朱治之事,周瑜总觉得自己的心中有几分不安的情绪。

    但他转念一想,孙策到底已经在扬州经营了年多,原本只是隶属于他父亲的旧部也早已将他视为真正的主公,新入伍的士卒中愿为他效死的也不在少数,这么说来,就算没他在旁看着也该当出不了什么事才对。

    而当踏上了徐州的地界后,周瑜先收起了他的那些担忧,先将心绪都放在徐州的战局上。

    乔琰和张懿的人手一路向右拖住了关羽,一路向左和陈登陈到交锋,那么他若要破局,必须直取中路。

    周瑜看着面前的淮河戍防地图,为自己选定了出手的目标——

    淮阴。

    张飞所驻守的淮阴。

    不过在出兵之前他还是先往广陵的高邮县走了一趟,也在此地见到了和孙坚之死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贾诩。

    对方此刻并不像是去年一般还有太史慈等人护持在侧,只是在和庞统与作为人质的鲁肃继续下棋,让周瑜忍不住问道:“文和先生看起来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

    贾诩慢条斯理地落子在了棋盘上,在这一声轻叩的声响后回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为何徐州这边突然动兵,却没有对你们做出任何的知会。”

    周瑜想了想,回道:“一州之地的事情便归一州来做,你们觉得两路人马能破徐州,又有大司马在后头做出节制援军的支持,我有什么好问的。”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贾诩接了话:“但你还是在此时发兵而来了,可见你的眼睛从来没有只停留在一州之内,也深知何为通力合作,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同样看得到我存在于此地的意义,不会偷偷趁着我身边防守有缺就将我宰了的。”

    贾诩意味深长地朝着他投来了一道目光,“你说是不是?”

    不错,周瑜能对眼下的局势利弊做出一番分析,知道就算乔琰没对他做出调度,协助徐州在这等千载难逢的战机中结束南北对峙,也选择了主动出击,又怎么可能在这等情形下对贾诩动手。

    他只是隐约意识到,贾诩好像并不能只算是个乐平书院中带队毕业考核的老师了而已,也显得乔琰对贾诩的“避嫌”举动变得有些站不住脚跟。

    在扬州内部还有余乱未消之时,周瑜心中烦扰,便急于想在此事上求来一个答案。

    可惜贾诩的这番插科打诨让他将其浑水摸鱼了过去。

    他心中情绪莫名之间,忽听贾诩问道:“这第四手棋你还下不下了?”

    他刚要以为这是贾诩对他的发问,却又见换在对弈位置上的鲁肃朝着棋盘上落下了一枚棋子,再仔细看去,这还真是他们这轮新局的第四步。

    周瑜沉默了半晌,从这屋中退了出去。

    与其再在这种无法弄清楚的环境中让自己憋屈,还不如尽快结束徐州的战事。

    若是将乔琰在洛阳、颍川和辽东数地的调兵威胁算作一手的话,他走出的还真是第四步!

    “这扬州的小子还真来占便宜了。”张飞站在淮阴的城头,看着扬州军队压境的影绰身影,朝着一旁的陈珪说道。

    “你可别小看他,徐州会出现今日这般局面跟他也不算没有关联。”

    下邳有变,陈珪却并未回去,而是随同张飞身在淮阴,同样是刘备的安排。

    张飞性情有些粗直,对于有学问的长辈却还算尊敬。

    别人劝不劝得动他不好说,陈珪还勉强能劝得住。

    他对徐州局势的了如指掌和他这老谋深算的性情,在刘备看来和张飞也得算是互补,正可为张飞的出兵参谋一一。

    在鲁肃于去年为人所掳劫后,陈珪这等谋臣对刘备来说也就更加重要。

    张飞朝着陈珪看了一眼,深知刘备对他的倚重,便也没对陈珪的话做出什么反驳,只是小声嘀咕道:“我说他是来占便宜跟小看他也不是一回事。那沛国境内才出现内乱,徐州南边的那些家伙登时就来了,这跟他们肯定分不开关系。”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宁可将沛国交给曹操也非要让我们这边蒙受损失。”

    陈珪摇了摇头,“只要最后的结果是他们能够取下徐州,所有的舍弃就都是有意义的。这才是对方的精妙之处。”

    张飞问道:“那以汉瑜先生看来,我等若是想要击败张懿那厮,将周瑜小儿也给驱逐出境,该当用何种手段?”

    “这就要看,这方中的哪一方先显示出薄弱之处,让玄德能前来支援,打破僵持局面了。”陈珪看了看远处的天色,心中有些不定。

    去年的益州内乱,谁都没想到乔琰会在原本坐镇于洛阳之时忽然转道于益州,直抵成都。

    今年的徐州战事中,各方人马的牵制调度几乎都是出自于她的安排,以她的脾性,她会只为了能够牵制住曹操,就始终留守于洛阳吗?

    只怕未必!

    但若她真来到了徐州,对此地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汉瑜先生?”

    听到张飞喊了他一句,陈珪连忙回过了神来,回道:“无妨,我只是在想,麋子仲所在的盐渎筹备数年,方有今日之变,徐县交锋前的沛国易主,应当也出自乔琰的授意。”

    “这两方都堪称筹备充分,稳扎稳打,就连进攻海西一路的凉州将领以鲁莽勇猛著称,都没做出激进举动,或许——”

    “我等能寻到的突破口还在周瑜的身上。若真如此的话,那就是将军建功立业的机会了。”

    张飞一听这话就笑了,“承蒙汉瑜先生的吉言了。”

    做将军的,谁不喜欢自己这边是首功。

    张飞也不例外。

    但只怕在这处战场上的刘备守军都没想到,看似是路大军压境于徐州南部,摆出了必取之势,在此刻身居风浪之外的扬州,竟是一点都不平静。

    周瑜刚走不久,孙策就收到了一条消息——

    黄射居然从泾县山中寻了条出路离开了数日,往豫章郡走了一趟,也不知是去做了些什么。

    只是在回返时不慎暴露了行踪,这才被孙策的部从发觉了。

    “他居然还敢在此时露面!”

    这何止是嚣张,根本就是冲着孙策而来的挑衅。

    孙策拍案而起,“我若再不取此子人头告祭君理,我有何资格做这扬州牧!”

    335. 335(二更) 荆州借兵

    “将军……”黄盖刚要开口阻拦,让孙策将周瑜离开之前的话再多掂量一二,便见孙策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我心中有数,这泾县周遭的山形我早已让人考察了个清楚,在冬日我们也与他们进行过数次的交手,此刻春日将至,对方又回返到县城之中居住,正是最合适于围剿的时候。”

    “再说了,这趟行军我也会带上你和韩将军、凌将军同往,若还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不妨等交战之间再说。”

    黄盖朝着孙策看去,很难从对方这张锐气正盛的面容上看出什么糊弄的意思来,这显然也不是一句随便用来应付他们的话。

    他想了想便觉得还是先不必多说了。

    孙策毕竟是一方势力的领袖,若是屡次三番地提醒他行事不要过于莽撞,不要随便发起对另外一方势力的声讨,这让孙策的面子往哪儿搁?

    他此时没因为这些屡次的劝谏而生出反骨,甚至是产生不快的情绪,已是孙策的涵养极高、心气阔达的表现了。

    “那好!”黄盖朗声说道:“我为君侯开路,给那祖郎一个好看。”

    他又转向了朱然,摸了摸这孩子的脑袋,说道:“到时把黄射留给你来处置。”

    “公覆啊,”孙策忍不住笑道,“方才劝我的也是你,现在连将战利品都瓜分完毕的也是你,你说说看这像什么样子。”

    “这不是将军教的吗?”另一旁也被孙策列入同行行列的凌操接话道。

    是啊,要不是有孙策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何会有这支转战扬州各处,依然锐意进取、毫无疲惫之态的队伍。

    而现在,他们的目标指向了——

    祖郎!

    就像是当日连夜奔袭南昌进取黄祖的时候一样,当孙策召集齐备兵马,意图朝着泾县出兵之时,随着前军骑兵的出动,震荡在这片吴越大地上的正是“必胜”二字。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令人只觉铺天盖地而来的口号,在孙策先行祭奠过了朱治,也便是屯兵于故鄣县,而后自故鄣发兵先走宛陵、又转道泾县的行程之间,任何一个身处队列之中的人只觉被裹挟在一阵永不停息的洪流之中。

    它从泾县东北方向的入口涌入这片狭长的山中谷地,带着比之原野行路间更加迅疾也更加势不可挡的架势冲上了那泾县的城头!

    祖郎自混出那“泾县大帅”的名号前就盘踞在此,早将这泾县县城给武装成了铁桶一块,可在这等迅猛的冲击面前,在武器制式上有所短缺的泾县守军,也绝非是孙策的对手。

    跟随孙策出战的凌操更是凭借着孙策在东城门吸引过去的注意,带着一队悍卒发起了对北面城门的袭城进攻。

    轰鸣的攻城槌声响和箭矢如雨的嘶鸣之间,孙策忽然听到了自北门那头发出的一声高喝。

    那声音即便是在交战的混乱局面中也能被分辨得清清楚楚。

    正是“先登”二字!

    城门已破!

    有了一处突破口的泾县县城,对于孙策手下的队伍来说,便成了一处纸糊的壁垒,倾泻而入城中的队伍几乎在眨眼间就已经控制了府衙的位置。

    可当攻入此地后,孙策这边的人却傻了眼。

    身在此地守城的并非祖郎的人,黄射也不在此地。

    身在泾县的赫然是与祖郎同为山越势力的另外一支队伍。

    “祖郎说,这是要与我等结盟,共抗那孙策小儿。”被俘的城中士卒说道。

    可他们哪里能料到,祖郎所说的结盟,居然只是让他们在泾县当了一回活靶子,甚至再问下去,他们在泾县居住的时间还不到十天。

    群山掩蔽的环境,让这出偷龙转凤的举动竟是硬生生地避开了孙策的耳目!

    于是这出泾县攻城战的顺利,就成了一出扬州官军痛打替死鬼。

    这都叫个什么事儿啊……

    “该死!”本以为自己抢下首功的凌操咬着牙憋出了话,“祖郎此人当真狡猾!”

    难怪他们在攻城之时遭到的阻拦远比想象中的更少,原是早已将真正的队伍完成了转移。

    祖郎的这一出举动,何止是狡猾,还令人对他的怒火越烧越旺。

    连凌操这等和他之间没有直接仇怨的都是如此,更何况是孙策和朱然!

    当黄盖朝着这两人看去的时候便见,在这一刻,这两张年轻的脸上都写着同样的一个神情。

    他们要进山!

    不将祖郎从山中揪出来,他们何止报仇不成,还成了对方所玩把戏之中的跳梁小丑了!——

    “周将军,喜报——”

    周瑜刚在城头视察营防布局完毕,就见城下一匹骏马从南面而来,刚到城下见到他的身影,便已抬头朝着城上看来,急不可耐地说道:“孙将军已拿下泾县,开始对山中祖郎部众发起围剿,令我等先来和周将军知会一声。”

    他丝毫不带停顿地接着说了下去:“一应军资军粮都已运送到泾县,另有增兵安排,以防在搜山之时发生不测。孙将军让我等转达,万事具备,不必担心!”

    那“不必担心”四个字喊得格外大声,简直像是对周瑜离开扬州之前对孙策那番嘱托的回应,也回荡在了这城门上下。

    一听到这话,周瑜还没开口,他身边的亲随已先一步乐了,开口说道:“将军,您看,您果然是对孙将军的情况多虑了。”

    周瑜先前担心孙策会因为鲁莽轻忽,而在贸然进攻祖郎之中出意外,连带着周瑜的下属也为之牵动着心肺,但好在,孙策虽说没按照周瑜所说等他回来再发兵,总归是取下了这进攻祖郎的第一场胜利。

    祖郎连泾县这个大本营都给丢了,必然已遭到了一番损失,又还有什么本事能对孙策做出有效的反击?

    这么一看,说不定他们在徐州这边的战事还未曾结束,孙策那边就已经拿下祖郎的人头了。

    他们要是回去的快,还能喝上孙策的庆功宴好酒。

    可当这亲随朝着周瑜的脸上看去,却见他的面上根本不见分毫的喜色,只有一片积蓄着的风暴。

    “没人告诉伯符不要轻率深入山越腹地吗!”周瑜几乎是想都不想地便要往外走,“山越为何是山越,又不只是因为他们是古越人的后裔。”

    泾县这等尤其特殊的环境,造就了祖郎成为泾县大帅的可能,也理所当然是最难为人所攻破的一支。

    孙策速攻泾县得手,乍听起来是和他夺取豫章郡时候相似的胜仗,但周瑜的直觉已经拉起了警报。

    不对劲,太容易了!

    祖郎能混到今日,又是凭借地势之利而存活至今的,绝不是会轻易丢掉泾县的存在,最多就是因为季节的缘故暂时性地放弃此地,而不是像眼下这般被人攻破城池。

    周瑜算算他前来扬州的时间,更觉不妙。

    太快了,这个往来的时间,意味着那泾县可能连半日的时间都没撑住。

    这哪里是祖郎的兵卒会展现出的战斗力!

    比起他是真要丧命在孙策手中,周瑜倒是更相信,他这是不知得到了何人的指点,竟要来上一出故布疑阵、诱敌深入!

    而这个被引导到陷阱之中的猎物,正是为了报仇而热血上头的孙策!

    黄祖之死与黄射的挑衅,在一扬一抑之间助长了孙策的冲动,偏偏他们还缺了个能阻遏孙策行进脚步的缰绳。

    “收兵!”周瑜当机立断做出了决断。

    他必须回去看看,以免那边的局势出现突变。

    徐州还可以复得,甚至还可以在贾诩这个老狐狸的手中继续维持僵持对峙的局面,且等他协助孙策了结了扬州之事后再说。孙策若出了什么事,又要由谁来做这个扬州的主事人!

    “传令下去,我等即刻回返扬州。”

    “将军?”亲随有些不太理解周瑜为何会做出这等如临大敌的举动,但既然这是他的安排,本着军令如山的原则,他还是将这消息给传递了下去。

    可来时容易,去时不是!

    周瑜原本盯上的目标是对面的张飞,张飞又如何不是留意着这头的一举一动。

    在这大军开拔之时,张飞在陈珪的指导之下,同样果断地来上了一出渡河进攻!

    周瑜用来断后的后军准备不及,哪里是张飞所率部将的对手。

    刘备始终保持着这一中路队伍的驻扎,陈珪又建议了张飞只做出勉力防守的姿态,竟真在此时起到了奇效。

    一见优势在己方,张飞早因沛国背叛刘备、徐州南部率先发动进攻的苦闷,终于在一瞬找到了宣泄口,在周瑜后军的混乱中,他甚至独领一军朝着周瑜的主力队伍发起了追击。

    也得亏领军的是周瑜,这才快速重整了队形,朝着城中徐徐退去,凭借着城头的守城器械暂时阻遏住了张飞的追击。

    可眼下的局势对他而言并不好。

    张飞士气正盛,径直渡河而过,屯兵在了城下。

    而不过短短一日,刘备在东海郡的直系军队也随着这位徐州牧,朝着这处突破口开赴而来,根本就没给周瑜以出城反击的机会。

    他唯独能做的,也只是让下属在一列骑兵的掩护下出城送信。

    一封送去了射阳,令人前去向贾诩求援。

    不过这可能也不算求援。

    淮阴距离射阳的距离着实不算远,若刘备军队切中路突入,在拿下淮阴后下一处便是射阳!

    与其说是要贾诩救援周瑜,不如说是要他保住这条淮河防线。

    而另外一封则被送去了丹阳郡。

    周瑜在信中并未提及自己被困在淮阴的情况,以防孙策那边忙中出错,要么想着速战速决,要么直接撤离反被祖郎等人杀个回马枪,只是再一次在信中提及,请孙策切勿追击上头,在山越人最为趁手的环境中来上了一出孤军深入。

    慎之,慎之啊!

    “有何好担心的,公瑾还是太过于小心了。”孙策抬眸朝着空中望去,正见数只灰色的鸽子从他的头顶飞过。

    鸽子在大汉本就是祥瑞的象征,以至于在孙策看来,虽然此时从空中掠过的并不是一只雄鹰或者喜鹊,依然代表着他此番出战必能得胜而回,用黄射的头颅来祭奠惨死的朱治,也拿下祖郎这个摆了他一道的混账玩意。

    他也当即下达了进军的指令,自泾县兵进黟山,务必将潜逃其中的祖郎和黄射都给揪出来。

    黟山这名字或许令人听来陌生,但在唐代的天宝年间,这座山被改了个名字,叫做——

    黄山。

    就位于泾县和黟县之间。

    泾县的先行攻破已经给了孙策十足的自信,以至于他根本未曾意识到,当祖郎等人完成了从群山包围之中的泾县撤退往黄山九华山等群山之中后,他们才变成了真正名副其实的山越。

    为给下属复仇的冲动,加上在朱然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让孙策直接忽略掉了这样的问题。

    在他看来,在己方兵力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无论是在攻城战还是在山地战上进行这场决战都无所谓。

    但他无从得知,因豫章郡太守委任人选的缘故和他之间更生龃龉的扬州世家,已在和黄射达成了联盟关系后,将那群愿因许贡之死而向孙策讨债的许贡门客,连带着他们家族之中的私兵都给借了出去。

    他更无从得知,那从头顶掠过的灰鸽也并非是什么吉祥的征兆,而是因为他朝着陷阱深处又走了一步,于是有人朝着司隶发出了又一道报信。

    这封不走陆路而走空中的信鸽,在数日的飞行后抵达了洛阳从去年建立的新哨站,而后便被送到了乔琰的手中。

    乔琰缓缓地展开了信纸。

    虽然明知道她所收到的信件应当没有什么意外了,尤其是当这是一封从扬州送来的信件之时,但在真正见到这封信的时候,她还是有种历史的车轮终于在这一步步落下的棋子中被推动的感觉。

    现在,这个正在朝前滚动的车轮,将要掀起一场新的浪潮。

    “文若,替我快速草拟一封奏表,就说,扬州或有突变,我将离开洛阳一阵,倘若扬州有失,徐州失去后盾必定为刘备侵占全境,优势局面一夕丧尽,我必须亲自前去劝诫孙策一二。此事仅陛下及三公知晓便好,如有消息在成功驰援前传开,王司徒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别问为什么单抓着王允不放。

    问就是此人不仅要在天下未定之时跟她添堵,还要在去年因她夺取益州的计划未曾提前告知便在那里找茬,还跟刘扬搭上了关系。

    看着这些蠢蛋联手是挺有意思,但不代表乔琰不能敲打他们一二。

    这次她就告诉了,不过,若是因为这个告知而出了岔子,请王允千万负起全责。

    荀彧回了个“是”,就听乔琰一边朝外走去一边雷厉风行地说道:“奉孝,替我向汉中发出一条指令,从汉水往荆州方向迫近,不必越界,只需停在边界即可。”

    “再替我给曹孟德写一封信,就说春耕将至,一月之后我意与他会面于虎牢关下,再行把酒畅谈之事。”

    她说到这里,忽而顿了顿,又补充了句:“这次是酒,不是奶茶,也不会出现什么相送十里了。”

    “若一月之后我还未回返,就说琐事繁忙,延期半月。”

    这个一月后的会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通过这个邀约让曹操等人以为她还要留在洛阳这地方,就算要有什么迁移的举动,最多也就是转向长安而已。

    但若是按照乔琰让荀彧给关中所写的这封奏表来看,她怎么可能还留在关中。

    扬州有变,徐州受其影响,她要亲自前去处理——

    简而言之,她要去扬州!

    至于如何前往,在发给汉中的那条指令中已足够明白了。

    她要借道荆州!——

    荆州处在司隶之南,就连春日好像也要比北方来得更早。

    汉江和长江上也早已恢复了繁忙的水运。

    因这水运乃是荆州一笔相当重要的财政收入,刘表又还能算是个励精图治的州牧,便往这南郡的夷陵渡口走了一趟。

    按说这也不过是一场寻常的对外巡查而已。

    可当他从外头回返的时候,就见蔡瑁着急地迎了上来,竟像是遇到了什么天塌下来一般的麻烦。

    也不能怪刘表在和蔡瑁这一个照面间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谁让蔡瑁此人是襄阳望族,刘表的后妻又是出自蔡氏,两人之间多了一层关系的保障,在刘表接下荆州牧位置后,蔡瑁的地位也就更加水涨船高。

    加之蔡瑁这人本也不全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得算是荆州地界上出色的统领,故而他向来端着一副稳重非常的样子,实在少有这等慌乱的表现。

    此刻的情况却着实不同。

    而刘表也并未做错这个判断。

    还未等二人靠近到说话的距离,他已听蔡瑁语气急促地说道:“府君,出事了。”

    出事?出什么事?

    想到近来乔琰做出的调兵举动,他连忙问道:“豫州那边开战了?”

    但按说,就算真是豫州那边开战,和他荆州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反正他连自己麾下的部将黄忠都给派去颍川协助了,这几年间上缴长安朝廷的税收也是有多无少,怎么看他都是个合格的荆州牧。

    那益州牧刘焉有个不成器的儿子,这才招惹来了乔琰借助于阴平道疾走成都,将益州重新收回掌控之中,他刘表都把长子送到长安去了,若是还要因此对他问责,那这其中的问题就在乔琰这里了。

    刘姓宗族,可不是她说杀就能杀的,尤其是没有站错立场的那种。

    可蔡瑁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的脚上像是栓上了铁绳,直接止步在了当场,“不是开战……是大司马亲自到了。”

    刘表愣住了好一会儿,这才扯过了蔡瑁的衣领小声问道:“她来做什么?”

    开什么玩笑!

    他刘表是做错了什么事才需要乔琰亲自前来问责?

    眼下徐州战局焦灼,北面还有个袁绍和乔琰的部下在冀州幽州边界上对峙,就算是先不管袁绍,按照优先级总还有个曹操在他的前面。

    人人都在猜乔琰的增兵方向会是幽州、司隶还是徐州的时候,凭什么让他变成这个被选中的幸运儿?

    “我也不知道,”蔡瑁苦恼地回道,“更离奇的是,她只带了一队数百人的精兵。”

    这根本不像是要出兵论罪的样子。

    尤其是到了乔琰这个身份地位的存在,忽然跑到别州的地盘上,准确的说是直接上了别人家的州府,这等操作就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蔡瑁本还觉得自己多少得算个聪明人,现在却觉得他也不过是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蠢蛋。

    但比起蔡瑁,显然还是刘表要更觉得担心得多。

    他用依然只有他和蔡瑁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你觉得,她此行前来,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吗?”

    刘表确实对乔琰的强势有点发憷,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在他所拥有的地盘只和长安朝廷接邻的情况下,他想让自己选择除了这边之外的立场,对他而言没有任何的好处。荆州的地理位置也已注定了,此地不可能像是最南边的交州一样处在独立的状态。

    可若是乔琰非要将他给处置了,以确保荆州内部不会有第二个主持大局的声音,那他刘表也不是吃素的!

    他还没到胆魄具丧的时候。

    这荆州也毕竟是他的地盘。

    何况,他不信乔琰真有连盟友都不要了,只想着四处树敌!

    “我看不太像。”蔡瑁回道,“她并未大肆宣扬自己来到了此地,好像根本不担心您直接出兵将州府给围了,而是先找了二公子问询其在荆州的课业,而后将蒯异度他们给找去了,说是要了解一番荆州这边的军备武装。”

    刘表的眉头都快要打结了,蔡瑁又道:“其余的话,她说要等到您回返之后再说。您看,这人是见还是不见?”

    这哪里有给刘表说不见就不见的选择。

    乔琰又没有上来就给他扣上什么谋逆的大帽子,反而先是对着他的儿子表现出了一番长辈的关切,又只像是例行公事一般的巡查做出了点问询,他要是不去见还显得他心中有鬼。

    不见算是个怎么回事?

    “见!我倒要看看,在那些地方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来我这荆州,到底是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刘表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准备,这才朝着州府之中的会客厅赶去。

    乔琰此时便在那里。

    想到数次乔琰下属过境给他造成的惊吓,刘表在亲眼见到乔琰本人的时候,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延续过来的印象。

    这端坐于明堂之上的女子也着实是一派气度惊人的模样。

    昔年度辽将军的选拔之中,身在洛阳的刘表和乔琰曾经有过一面之缘,随后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各自担任州牧和刺史,自此便只有在往来诏令之间的交流。

    刘表并不知道,他和孙策之间真正结下血仇的孙坚之死,在幕后还有着乔琰的推动,他看到的只是乔琰在此刻全然没有在其他人地盘上做客的被动拘束,反而颇有几分在此地入主之意地坐在主座的位置,闲适地喝了一口被刘表下属送上来的名茶,这才朝着踏足此地的刘表看来。

    “刘荆州在春耕之前四方巡查,倒是颇有爱民之心,也是荆州之福,我不请自来,多有打扰,不会见怪吧?”乔琰说道:“方才闲聊之间,蒯异度与我说了你不少好话,不过我又不是来问责的,也没必要这么紧张,可见你这荆州牧平日里给人的压力还是太大了。”

    “……大司马说的这是哪里话。”见她话中客套,刘表已先松了一口气。

    但他也忍不住在心中腹诽道,说什么他给下属的压力大,让蒯越给他说好话,简直是对他的冤枉。

    那分明就是乔琰的突然到来,给荆州造成了莫大的压力。

    尤其是荆州的世家。

    昔年的禁酒令之事,也就是距离司隶最近的荆州南阳的几家和她之间有些交情罢,蒯越出自南郡蒯氏,总得对乔琰的态度担心一二的。

    刘表朝着蒯越看去,果然见到对方朝着他投过来个眼神,无外乎就是请刘表这位荆州的主事人对眼下这情况寻根究底地问个明白。

    他收拾了一番心情,在乔琰的下首坐下,开口问道:“我既已到来,大司马此番莅临的目的,便可告知于我等了。”

    乔琰道:“刘荆州都这样问了,我也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借船。”

    借船?

    她有什么必要借船?

    谁都知道,幽州之战,乔琰从徐州海陵将船只远渡东海抵达辽东,一举拿下了身在那里的公孙度。

    既能渡海而过,在船只的品质上便应当是天下首屈一指的。

    何必再跟刘表借船。

    她手中的杯盏不轻不重地往那杯托上叩击了一瞬,让刘表刚飘散开来的注意力顿时重新集中在了乔琰的身上,“说具体些吧,我要向你借一借荆州水军。”

    “大司马莫非是在跟我说玩笑话?”刘表看着乔琰的面色,只觉自己或许是听错了什么,可在她平静而果决的面色中,刘表一点也看不出她在说笑的意思。

    “我何必与你看玩笑,昔年你刘景升单骑入荆州,自请为荆州刺史治理此地的宗贼之患,借的是当地豪强的兵卒,我如今也不过是效仿一二而已。”

    随着乔琰的抬手,原本还守在门口的典韦忽然将门给合上了,更是掣着他手中的佩刀往前走了一步。

    明明乔琰神情淡淡,只是以手轻抚了两下肩头风氅的乌色毛边,刘表却忽然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他隐约想起,在乔琰少年时期的传闻中分明有一项,是在那黄巾之乱中,她趁着兖州的三方渠帅汇聚,果断地斩杀掉了其中两位,扶持第三人上位。

    论起杀伐果断,十年磨砺根本没让她有何修身养性的长进,却分明是变本加厉了!

    她开口说道:“劳驾将荆州战船借与我,否则还得从汉中的船厂调度,未免太麻烦了。”

    刘表强撑着在面上不露出失态之色,问道:“敢问大司马,这些战船您要用在何处?”

    乔琰笑了笑,坦然回道:“扬州战事有变,孙策年少,我恐其中计,徐州战局焦灼,如在春耕之前不能将其平定,只怕误了民生。”

    “兵贵神速是句至理名言,却也需军备充足,若有舳舻千里开赴江东,荆州水军横槊临江,料来……二州可平吧。”

    刘表被震在了原地,只剩下了乔琰最后的一句话在他的脑中回荡,“刘荆州,这船,你是借,还是不借?”

    336. 336(一更) 孙策中伏

    借!如何能不借?

    就像乔琰所说的,她倘若不能从荆州获取战船,也不是不能靠着益州的船只出行,可当这益州的船只,甚至是益州的兵卒朝着荆州过境的时候,他这个不配合她行动的存在,真的能继续保持着表面上的和平,与她之前井水不犯河水吗?

    只怕不能了!

    “大司马用我当年入荆州的情形来比较,实在是有些抬高于我了。”刘表客气地回道:“若非孝灵皇帝的委任指令和大汉威严,这荆州世家也不会在我抵达之后如此配合。不必说什么效仿……”

    乔琰挑了挑眉头,“我如今靠的,难道就不是大汉威严了吗?”

    刘表很想说,她这分明靠的是自己的脸面和威慑力,但在对方意有所指的重音之下,刘表还是选择朝着她拱了拱手,“大司马秉长安天子之志征讨天下,如今扬州既有突变,需自荆州借船东行,我自当前往筹备。”

    乔琰拊掌一笑:“如此正好,我给刘荆州半日的时间门筹备,希望能让我看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半日,这连消息通知的时间门都几乎不够!

    刘表的神色一紧,连忙让人将秭归、夷陵、夷道等地的船只尽数开赴到江陵,将此地选为乔琰率兵出发之地,为显示他对这趟派兵的重视,统帅这支水军的将领正是他外甥张允。

    又因乔琰协战徐州扬州战事必定还需要陆上作战,他还将文聘给借了出去,随同乔琰一道从襄阳转道江陵登船。

    在将乔琰给送上战船主舰之时,刘表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临时调配的战船顺江而下,绝不可能达到乔琰所说的舳舻千里排场,但也几乎是荆州南郡的水军全数出动了,在目之所及间门,也是一片船行浩荡人声鼎沸之态。

    刘表甚至为了彰显对于乔琰此行的重视,让人专门在船上的旌旗改缝了个乔字。

    所幸乔琰并未对他的表现再提出任何的挑剔,仿佛扬州战事之急也已不容得她再在此事上做出任何的挑剔。

    远望着那个负手东望的身影,蔡瑁听到刘表口中喃喃:“要变天了。”

    “府君?”

    刘表收回了那心绪复杂的目光,对上蔡瑁的问询,他摇了摇头,回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春日已到,总该落下些雨水了吧。”

    若论起对时局的洞察,刘表自认不在绝大多数人之下。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在汉灵帝意图选拔荆州牧之时,敏锐地抓住了对方的诉求,来上了一出“恶劣”竞争,拿下了那个荆州刺史的位置。

    可现在,他居然有些看不清,乔琰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他也不知道为何她能以这样快的速度获知扬州的动向,让这出借道兴兵极有可能会变成一出恰到好处的来援。

    就像……就像刘焉当时的情况一般。

    但这种话是他绝不能随便乱说的。

    当他听闻汉中那边的军队似有调度,朝着汉水下游迫近,但依然停留在益州境内的时候,刘表可以确定,他做出了一个足够明确的决断。

    一个,起码让他在此时站对立场的决断。

    而此时那艘东行的船只上,典韦朝着乔琰问出了一个问题,“君侯难道就不怕刘表狗急跳墙,非但不愿意将水军借出来,反而将我等清除在这荆州地界上吗?”

    昔年被逼急了的那只兔子还能干出用董重的头颅来骗杀何进的举动呢,刘表跟刘宏怎么算也是有些血缘关系的,谁知道会不会做出类似的操作。

    乔琰回道:“刘景升不是孝灵皇帝,也不是王子师那些看不明白谁能平天下之人。他是一腔孤勇单骑入荆州之人,却不是个会当场和我拼杀出个高下的存在。若我连这一点都看不透,也不必在此时和这些人周旋了。”

    典韦挠了挠头,觉得这些个评判的准则果然还是他难以理解的东西。

    不过乔琰的后一句话就好理解多了,“何况你以为我为何要找来刘景升那二儿子和襄阳世家出身的蒯异度,难道我还真要关照他那个犬豚之子的功课,要在这等没甚必要的时节去关照荆州的政务处理不成?”

    典韦恍然:“人质啊!”

    乔琰白了他一眼,“说好听点,这叫勇者杀出重围。”

    典韦倍感无语,又见乔琰招了招手,朝着附近待命的亲随说道:“去告知文将军,船行过长沙郡时在此地稍留片刻,我还要请一个人随我同往江东。”

    她要找的,正是让刘表束手无策的朱儁。

    当年孙坚丧命之时,朱儁替他代为看守着长沙郡,在孙策转战扬州后,朱儁也并未做出驻军之地的转移。

    朝廷这边本想对其另行委任,但对乔琰来说,让朱儁像是荆州境内的一颗钉子牢牢地扎在长沙郡的土地上,也不算是件坏事。

    这一来遏制住了刘表和荆州南部的宗贼势力达成更加密切的联盟,二来……

    便如同此时,这不就发挥出作用了吗?

    扬州地界上又是山越又是扬州世家的掣肘,就算随着孙策被伏击出事,他的部从在周瑜回返扬州前能听从于乔琰的调配,也还不足以让她毫无顾虑地从扬州北上徐州。

    刘表将水军陆军都挪交了她一部分,统兵之人也非庸才,但荆州军到底是荆州军,能在她这趟南行中起到人数威慑的意义都已算是值了,论起配合调度,不必对他们抱有太高的期待。

    可有一支队伍不同。

    朱儁在长沙数年间门训练出的兵卒!

    乔琰的到访大大超出了朱儁的预料,但在听闻她说起来龙去脉和用意后,朱儁毫不犹豫地起了身,“我即刻调兵,随你一道前往扬州。”

    孙坚死后,对朱儁来说何止是痛失昔日爱将,更是失去了一个被他以子侄辈来看待的存在,也让他将这份关切都给挪到了孙策的身上。

    他虽然未曾亲自跟随孙策前往扬州作战,却也坐镇长沙,随时可对孙策做出支援。

    “当年伯符进军吴郡,和吴郡世家之间门爆发矛盾,甚至将吴郡王氏几乎灭族,又擅杀名士,若非烨舒告知于我等,让吴夫人前往吴郡规劝,只怕要引发更大的麻烦,此番山越围剿,伯符不听劝告,竟又劳动烨舒亲往,实是伯符之幸。”朱儁随同乔琰登船之时说道。

    乔琰的眸光并未因为这番话露出任何的异样。

    这到底是孙策的幸运还是不幸,在她的心中有另外的一个答案,不过就不必跟朱儁提及了。

    这位和皇甫嵩与卢植同时期的将领,随着卢植卸任前往乐平,皇甫嵩居太尉之位后,也渐渐不复昔年的勇烈之态。

    还不如让他抱着这等救援孙策、平定扬州的心态出发。

    而朱儁的这支队伍,实际上和孙策的部从中的孙坚旧人间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意味着乔琰若想要借此将孙策的部将调度,通过朱儁这位长者,无疑要比她直接插手要容易得多。

    而朱儁的兵马,正可以作为对荆州兵的制衡。

    这是她在放弃对其他各处的军力进行调度后所能做出的最优解。

    甚至连这趟出兵所用的军粮都已由刘表和朱儁自己提供了。

    “希望伯符能听住公瑾的规劝,不要做出令人懊悔终身的举动。”乔琰回道,“那毕竟是……故人之子。”

    可即便是故人之子,在这天下趋于统一的征伐中,若不是能让她长久驱策之辈,与其活着,还不如长眠地下!

    长沙郡的短暂停留好像只是这趟东行扬州的小小插曲。

    重新拉扯起来加速航行的船只,用着极快的速度朝着扬州方向而去。

    若昼夜不歇全速前进的话,只需一日多的时间门,他们就可以抵达丹阳郡。

    可这真能赶得上对孙策的救援吗?

    当那只报信泾县陷落的信鸽抵达洛阳的时候,孙策已经令人进山进一步框定起了祖郎部众活动的范围,而当乔琰在朝着身在荆州的刘表借船借兵的时候,孙策早已正式率兵踏入了黟山的地界。

    这已不再是去岁冬日他令人进山和祖郎发生小范围交手之时的动静,而是带着真正要将对方的山中老巢都给铲平的决心,发起了大规模的搜山举动。

    身在吴郡的扬州世家,在这数年间门的往来里,早已将孙策的脾性摸了个清楚。

    他的确是个一等一的统兵之才,甚至在这作战勇猛之余,还有着对交锋局势的判断力,可惜他性格之中的缺陷简直是和他父亲如出一辙!

    当年讨伐董卓之战中,孙坚会和彼时的南阳太守张咨因为军粮的缘故起了冲突,竟在并无诏书准允的情况下将其击杀,搞出了好一笔糊涂账。

    孙策也同样会因为王晟、高岱等人和他之间门的矛盾举起屠刀。

    这种冲动行事的念头一旦占据上风,便是谁也别想将其规劝回来了!

    黄射杀朱治,祖郎在整个冬日和孙策之间门的捉迷藏,孙策进攻泾县之时遇上的这出偷龙转凤——都让他心中理性分析战局的一面被压制到了不知何处。

    而在这群山个个相似的环境里,随时都会让他的冲动行事变成致命的东西。

    当年他没能及时看穿高岱和他往来之间门被人隐瞒的信息,做出了妄杀名士的举动,如今他也看不清,这黟山根本就不是祖郎的埋骨之地,而分明是为了他孙策设计的陷阱!

    当祖郎等人的第一处山中坞堡被发现后,孙策望着对方丢盔卸甲逃遁的背影,想都不想地带着人追击了上去。

    对方觉得他进了山中便成了旱鸭子入水,根本不能对他们造成什么损伤,可他偏要让他们看看,猛虎入山林,才是真得到了发挥之地。

    “将军?”

    黄盖和韩当等人也不过是须臾之间门未曾将目光放在孙策的身上,便发觉不见了孙策的行踪。

    这两人左右问询才知道,孙策让人将此地的指挥权暂时交给黄盖二人,自己领着一队精兵便跑了。

    黄盖顿时往自己的腿上捶了一下,“将军啊,进山之前明明说好的不会擅自行动,以防中了那祖郎的陷阱,您怎么又自己跑了。”

    想到周瑜的担忧,再看看此刻已经接近黄昏的天色,黄盖觉得自己的心跳速度都要比往日更快,而这大概不是因为他们才经历了一场坞堡激战的缘故。

    他一边领着人朝着孙策离开的方向追去,一边让韩当尽快整顿队伍,以防为敌军所趁。

    或许还得算是个好消息的是,朱然因为年少,骑乘的马匹也要相对年幼,并没有直接追上孙策的队伍。若是真出现了什么突发情况,他起码不会变成拖孙策后腿的存在。

    而另一个好消息是——

    “公覆,不必如此担心。”韩当朝着他远远喊了句,“凌都尉还跟着呢!”

    凌操此人是在孙策征讨吴郡期间门投效到他麾下的,自随孙策作战以来便表现出了一派胆魄雄壮,侠义为先的姿态,对孙策的忠诚度也毋庸置疑。

    有他在侧,真要遇上了什么麻烦事,起码有个从旁协助之人,要拖上一段时间门也不难,不必如此忧虑。

    黄盖稍稍放下了几分忧思,但虽说有凌操护持,能早一步找到孙策总还是更好的。

    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啊……

    但也正是在孙策和凌操等人脱离了大部队,以这精兵精锐追击祖郎残部之时,他前方的山林已经越来越显示出一派令他觉得陌生的样子。

    他们头顶的日光本就因日暮而削弱了一层光亮,现在又因为密林重重而被再减淡了一层。

    饶是凌操素来胆大,在听到前头已无被追击的山越人响动,只有他们这一列骑兵在马蹄践踏过经年落叶发出的响声之时,他还是忍不住快马追上了孙策,问道:“将军,我等是否先行回返,和黄将军他们会合再说?”

    然而在他问出这话的同时,孙策眼见前头出现了稍纵即逝的人影,依稀正是山越人的打扮。

    本也想撤回的孙策绝不愿意在此时无功而返,回道:“再追盏茶工夫!”

    一刻钟后,若还没逮住个有用的俘虏,他再朝着外头回返不迟。

    让他并不在意于自己此刻处境的,是他身边的百余精骑都是以一当五的好手,又有个得力的下属在侧,怎么看都没有违背他先前对着黄盖做出的承诺。

    可即便是再怎么精悍的骑兵,在少有专门参与到这等山地作战的情况下,总还是要削减一部分战斗力的,在操纵马匹经行于山道的本事上有了个高下之分,也让他的下属在不经意间门又被甩掉了几人在后头。

    孙策更未曾察觉到的,是天色又暗淡了几分。

    在日光被周遭的山势掩盖住的时候,只有头顶的天幕上还铺着一层有如火烧的流霞,林间门地面上的衰草间门到底藏匿了何物,是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孙策骑行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只因在拐过了前头的山坳后他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山越人中能被配备马匹的本就是其中的少数,从那马匹的嘶鸣声中还依稀能听出那是一头好马,极有可能便是属于祖郎麾下的重要角色,甚至是祖郎或者黄射本人。

    一想到这里,孙策哪里还顾得上,此刻距离他所说的一盏茶时间门早已到了,当即挥鞭一赶,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凌操不敢落下,也连忙追了出去。

    但下一刻他便看到,一条不知何时出现在地下的绊马索勒住了骑乘骏马的脚脖子,让本还在前头纵马疾驰的孙策忽然朝着前方摔了出去。

    “将军当心!”

    孙策并非没有遇上过这样的麻烦,他一把勾住了马匹脖子,一枪朝着地面的绊马索扫出。

    锋锐的枪尖径直将绊马索给居中斩断,而他那匹随同他身经百战的坐骑长腿一蹬,也在同时恢复了平衡。

    可还没等他和马匹都坐定站定,在这黄昏的暮色中忽然飞出了一支利箭,朝着孙策射来,他连忙一扯缰绳,将自己拉拽而起,避开了这支箭矢。

    后方的凌操都要把心给悬到嗓子眼了。

    偏偏这支箭好像并不是对孙策做出的绝杀,反而只是个发动进攻的信号。

    绊马索和箭矢的相继落空,也丝毫没有让对方做出收手后撤的决定。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门,在他前方的密林中忽而射出了数支弩箭。

    破空的弩箭在夕照余光中泛着一层幽绿的光影,令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又是极快极利的弩箭。

    纵然不是连弩,寻常的重弩在这猝不及防之间门的迎面而来也已够让人喝一壶了!

    更何况在他先前那一连串的反应动作中,根本就没有给他任何一点休息的余地,以至于在弩箭破空之间门,他的坐骑根本无法跟上他拉拽闪躲的动作。

    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机之中,孙策想都不想地甩开了手中的长枪,抱头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

    地面的枯草恰好将他给接应了个正着,也让他得以在这就地的滚动起身间门将长枪重新握回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马匹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

    那一瞬间门爆发而来的数支重型弩箭,精准无误地贯穿了他那匹战马的头颅。

    以及……

    距离他只有数步距离的凌操的胸膛。

    那还得算年轻的都尉闷哼了一声,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这个跌坠造成的伤势让他的骨骼顿时发出了一声断折声响。

    倘若那支箭矢还不能致命的话,这一下摔跌便是彻底断送了他的生机。

    “凌都尉!”孙策目眦欲裂。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门,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门去想,此刻这等密林埋伏的景象是否和他父亲被杀之时有些相似,更没有时间门去想,在此行剿匪之前凌操还和他提及自己七岁的儿子凌统到时候要子承父业。

    他疾行数步,翻上了凌操那匹因主人身死又调转回来的马匹,随同后方汇聚而来的亲随一道朝着那弩箭射出的方向追了过去。

    不能退!

    这一次不是他的热血上头,而是他的经验直觉告诉他,冲杀出去才是破解此刻危局的最好办法。

    凌操之死让他原本沸腾的搜捕之心彻底冷静了下来。

    但他一时之间门无法确认,在这条将他诱骗深入的陷阱之路上,到底还藏匿有多少敌人,与其一边应对追击一边应对未知的埋伏,还不如——

    杀出一条血路来!

    因那数支利箭的发出,这座原本还有些安静到阴森的林子彻底活了过来。

    不知道在此地潜伏了多久的山越人操持着令孙策都辨认不清的口号朝着他冲来,带起了一阵叫骂声和呼喝声。

    这些蜂拥而来的山越人,远比先前泾县之战中遇到的那些有着更加坚实的筋骨,也足以在这一个照面间门便被孙策认出,那正是祖郎的下属。

    这是真正的山越人精锐!

    可他们遇上的,是此刻意图从绝境中求生的孙策。

    他死死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在他身后的骑兵像是感知到了这位主帅身上迸发出的孤注一掷之意,随同他一道朝着对手杀奔而去。

    林中的飞鸟在这嘈杂的响声中,从本已归巢的状态下扑棱着翅膀飞起,又被击打射偏了的箭矢给钉在了树上。

    长枪长刀从马背上挥来,将冲到面前的山越人给劈砍成了两半。

    但这些悍不畏死的山越人也已将绳标甩到了扬州骑兵的身上,将人直接拖拽了下马。

    人多便是他们此刻最大的优势。

    多年间门生活在山中的环境更是让他们的举动中凭空多出了一份野性。

    于是当骑兵落地的那一刻,他们简直像是抓住了猎物的猛兽一般发出了撕咬。

    孙策手中的长枪一把将其中一人戳穿扫起,这山越人的同伴便已毫不顾忌于其生死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发出了一连串的箭矢。

    他不得不将这人当做了自己的盾牌,而后用更加凶悍的杀招来试图将这些人给逼退。

    好在,他并不是一个人在作战。

    也好在,他所起到的榜样让他的这些下属并未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而失措,反而个个为了求生而爆发出了绝对的潜力。

    在这场骑兵对步兵的交锋中,也是他们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当最后一名山越人倒下的时候,孙策长出了一口气。

    鏖战到此时,他握紧长枪的手都已在此时发痛了,他也一时之间门无法分清自己到底在这番交战中杀了多少人。

    所幸,他才是站到最后的人。

    这出针对他而设计的埋伏并没有起到其应有的效果。

    他也必定要在与大部队会合后给他们带来个血的教训!

    孙策环顾着四周倒伏了一片的山越人尸体,重新折回到了死去的凌操身边,打算将这位替他牺牲的下属给带回去。

    然而,正当他蹲下来将人扶起的时候,在他的后方却忽然出现了一道异响。

    战事的平息让孙策的防备心不知比方才降低了多少。

    凌操之死让他心中的伤痛暂时压过了警惕。

    当他意识到情形不对的时候,他已经来不及躲闪了。

    一支箭矢扎进了他甲胄破损的后肩,更是在一瞬间门让他的四肢都陷入了麻痹的状态。

    下一刻,他失去了平衡仰倒在了地上。

    在意识几近乎于消失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远处到来的马蹄之声,和黄盖等人仿佛肝胆俱裂的叫声,“将军——!!”

    孙策艰难地抬了抬眼皮。

    可或许是因为毒箭的威力,他发觉自己的眼皮像是有着千钧的重量。

    他又竭尽全力地张了张口。

    但没有从他的口中发出一个音节来。

    在他还剩下一线光亮的视线里,只有一只灰色的鸽子飞掠了过去,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叫声。

    337. 337(二更+七夕加更) 孙策之死……

    孙策入黟山征讨祖郎,重伤而归!

    这个消息就算被他的下属有意隐瞒,在黄盖等人迫切地撤出泾县,转移驻军到铜官境内,延请庐江、丹阳、吴郡各地的名医秘密会诊,就连庐江太守陆康都赶赴了铜官后,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孙策进攻祖郎大胜回返的情况。

    “阿兄现在是何情况?”因朱然的缘故也被一并接来此地的孙权着急问道。

    这消息只怕是瞒不了母亲多久的,总得在惊动母亲之前尽快拿出个救治的办法来。

    可这些进去的大夫一个个都在江南地界上有着神医之名,却都一个个摇着头出来,在被他们请到一边暂时不许他们离开的时候,还个个颇有脾气地表达了一番不满,只是慑于黄盖他们武力威慑这才不得不听从安排。

    “蛇毒,现在只能确定是这一点。”黄盖着急得额上都沁出冷汗了。

    在看到孙策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后悔,自己为何就是疏忽了那么一瞬,真让孙策遭到了这样的意外。

    若只是中箭还好说。

    就算真是伤情紧急,也完全还有机会找上长安那边,请坐镇于池阳医学院的张仲景前来走一趟,可偏偏这支扎入体内的箭矢上,并不只有带锈的倒钩,还有毒——

    一种暂时没能被分出门类的剧烈蛇毒。

    天下之毒蛇何其之多,就算真是有药可解的,只看着其中毒的表现也没法确定门类,更别说是找到相克的救治之法了。

    最麻烦的是……

    “仲谋啊,这些医者猜测,这可能还不是大汉境内的毒蛇。”黄盖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孙权愕然:“怎会如此?”

    一旁的韩当解释道:“那最后一支毒箭出自黄祖之子黄射的手笔,黄祖还在世的时候格外喜欢异域来物,除了那只被人献给他的番邦鹦鹉之外,极有可能还有一批毒蛇。这次黄射秘密回到豫章郡可能就是为了取回这些东西的。”

    “提炼毒蛇的毒性相当麻烦,甚至在毒箭造成后的一日若不将其命中目标,就会失去效果,黄射极有可能就是趁着讨逆将军入山中后才开始提炼的蛇毒。”

    “而这一次,他真是奔着报父仇不计生死的想法来的……根本不可能给我们留下什么线索。”

    在孙策和那些山越人交手的时候,黄射就这么静静地蛰伏在一旁看着,直到孙策前去带回凌操的尸体的那一刻方才射出了自己手中的毒箭。

    即便此刻经历了一番激战后孙策还有不少部从在侧,他射出了这支箭矢后他自己也躲不掉,黄射还是做出了这个选择。

    事实上早在他带着朱治的头颅找上吴郡四姓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给自己留有多少活命的余地了。

    所以还没等孙策的部下将他给擒获,他就先用随身的短刀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黄射一死,他们连最后问询的人都已没有了。

    除非……

    “除非我们能在山中寻到他还没用完的毒蛇,或许还有机会。”黄盖开口道。

    这是极有可能存在的,因为即便是此番步步为营的山越人大概也无法判断,今日就一定是对着孙策下手的最好时机。若不是他忽然选择了带着亲随孤军深入,未必会让人有机可趁。

    可这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其艰难啊。

    就连他们先前挟进攻泾县得手的大胜之势攻入山中,都没能直捣祖郎的老巢,眼下孙策重伤,甚至随时会有性命之忧,他们真能怀揣着对孙策的担忧拿下这胜利吗?

    那祖郎大概巴不得见到孙策出事,或许等他们攻入山中的时候,仅剩的线索也已经被切断了。

    “左一个顾虑右一个顾虑的,等到迟疑完毕人都没了!”

    站在角落里的周泰在去年与同郡的蒋钦一道投效到的孙策麾下,因其战如熊虎,孙策对他格外倚重,已给了他一个别部司马的位置。他阴沉着面色听着又一个“名医”给孙策宣判了死刑,忍不住开口喝道。

    “张公,我听你一句话。”周泰忽然转向了张昭。

    张昭原本并未随军,但在周瑜还身在徐州的情况下,遇到这等决断之事总得有个人出来拿主意的,他便被黄盖令人赶紧找了过来,此刻因行路匆匆,身上还透着一股疲惫之态。

    周泰问道:“张公,您觉得我等是否该当进攻黟山,先将祖郎给拿下?”

    要周泰这等性情率直之人觉得,他既然在救治孙策这件事上不能为其帮到什么忙,那不如就替孙策去完成这个平定山越的夙愿,说不定他们这边是哀兵必胜,真能一鼓作气拿下祖郎,又恰好能在打上对方老巢的时候拿到什么意外的收获。

    张昭却很犹豫。

    孙策对他的礼待和交付的重任不会让他在孙策重伤的时候冒出什么转投别处的想法,他只是在犹豫,若是他们在进攻祖郎中遭到了第二轮的损失,会否让山越不仅重夺泾县,甚至选择进攻铜官,到时候孙策所奠定的扬州局面,便真要在一夕之间分崩离析了。

    然而还没等他犹豫出个所以然来,忽有亲随朝着此地叩门而入,一进来的第一句话便让众人都变了脸色,“有大量不属于我方的船队朝着铜官来了,对方声称——”

    “是大司马的部从。”

    船队?

    还是乔琰的船队?

    去岁乔琰令海船从海陵港口出发辽东,已让江东这边惊了一跳,想到这支船队可能还是凭借着周瑜当年和她交易种田之法送出的人手和技术打造出来的,而海陵这出港口也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落到长安朝廷管控之下的,他们便不由惊叹于乔琰谋划之深远。

    而此番她忽然引船队东行,不知为何,闻听此讯之人都直觉,那不是她要开赴到海陵地界上去的船队。

    可即便是在场之人已经有了这样的认知,他们也未曾想到,来此的何止是大司马的部从,还有大司马乔琰本人。

    这玄裳朱衣的女子为下属簇拥而来,雷厉风行地进入了铜官县的地界。

    随同她前来的竟还有原本驻扎在长沙郡的朱儁!

    “敢问大司马此番前来是……”

    张昭刚代表着此地的孙策从属发问,便见乔琰朝着他抬手示意,“先不必多说了,伯符何在?”

    “数日前我收到扬州这边的密报,说他不顾周公瑾的劝阻,非要举兵围剿山越。泾县的祖郎比他在此地驻扎的时间不知道要久多少,他此举太过莽撞了。眼下扬州数郡好不容易全部收归在他这位扬州牧的掌控之下,为何要做这等操之过急的举动?”

    乔琰这顿疾言厉色的说辞简直像极了长辈对晚辈的训斥,想想她和孙策之间只相差一岁,便怎么听都有几分滑稽,可若按照二人之间的官职差分,又并没有什么问题。

    她已接着说了下去,“周公瑾劝不住他,那就我来劝。他若将个人仇怨凌驾于大局之上,那还做什么扬州牧!”

    她眉头微微上扬了些许,“为何如此表现?他人在何处?”

    张昭沉默了有好一会儿,这才说道:“讨逆将军中了祖郎在山中的埋伏,此刻身中毒箭,只怕……”

    “只怕是有些不好了。”

    在听到乔琰那句“周公瑾劝不住他,那就我来劝”的时候,在场之人都不由在心中闪过了一丝想法,若是她能够再早一些前来此地那该有多好。

    孙策不听周瑜的劝阻,觉得他有着必胜祖郎的信心,是周瑜在此事上杞人忧天了。

    在主从之分和确实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孙策的这种执拗也很难有人拦得住。

    可若是让乔琰来说这件事却显然有这个劝回去的机会。

    因为唯有她敢用这句“做什么扬州牧”来对孙策做出警告。

    也唯有她,在战略和武艺上都被孙策视为努力的方向。

    昔年洛阳初遇,孙策便被乔琰那把两截三驳枪给打中了一次,这大概也变成了他最特殊的体验。

    可惜,乔琰还是来迟了一步。

    骤然闻听孙策中毒濒危的消息,别说被乔琰说动前来的朱儁,就连这位大司马的脸上都闪过了几分震惊之色。

    但或许是多年间的风浪早已让她不能让自己的神情过于外露,她旋即就已镇定下来了神情,说道:“随军军医是出自池阳医学院的,也先让人看看有没有救治的希望,若还能拖得住,我即刻传信关中令张仲景前来。”

    “先带我去看看。”

    乔琰的这句话简直像是给原本死寂的氛围中注入了一支强心针。

    原本都打算带人前去征讨山越的周泰当即打消了他的这个算盘,在前头给乔琰开起了路,似乎就怕有人会冲撞到这两位贵客。

    乔琰也确实是在随队的人员中带了个医护人员,因其本是为了防止亲卫之中的成员和乔琰本人出现什么急症的,在看诊的水准上相当高。

    可当此人看了看孙策的情况后,还是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他但凡换一个中箭的位置,并在中箭后得到了妥善的处理,或许还有救治的机会,但后肩这个位置……只能恕我学艺不精了。”

    毒蛇咬在手脚上,还能用捆扎绷带阻遏血液流回到心脏,用火炙烤伤口,放出毒血的这些个办法来延缓毒发,在后肩这等距离心脏和头颅都如此之近的地方,还已经过去了将近一日……哪里还有什么阻拦的余地。

    这被拔除了箭矢后保持着俯卧姿势的年轻人,面色上一片惨白与赤红,因毒入肺腑的缘故,还表现出了发热的症状。

    “我能做的,大概也只有让他恢复些意识,有什么该说的话都说了吧。不过……他不一定能出声。”

    乔琰望着孙策从先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变成今日的濒危将死,心中也不由生出了几分唏嘘之色。

    直到那随军医者将话说完,她这才将目光转了回来。

    在抵达铜官县之前她并未跟这医者之间做出什么提前通气的沟通,但对方的这个诊断,却显然是对她而言最有利的。

    她垂眸沉思了片刻,问道:“江南地界上可还有什么未曾被请来看过的名医,或者徐州境内也行?”

    “黄公覆将军,张子布先生?”

    听到乔琰单独点出名来,黄盖和张昭这才从怔楞中回过了神来。

    他们本就已经所剩无几的希望,在听到乔琰带来的医者宣判的那一刻彻底被粉碎了。想到孙策即将面对的英年早逝结局,无论是一度为孙坚部将的黄盖还是被孙策亲自招揽的张昭,都只觉自己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黄盖苦笑道:“若真还有漏网之鱼的话,我们早已让人去请了,哪里还会等到大司马前来。”

    她拧了拧眉头,又朝着那医者问道:“若要保住他的性命,你最多能保多久?”

    医者回道:“毒蛇之毒,若未能削减其毒性,在两日之内基本也该发作了,眼下的这种便是如此。至多,拖住一日而已。”

    这个答案,和张昭黄盖等人请来的医者所给出的答案相差无几,其中甚至还有说不到半日的。

    在没有抗毒血清和清创术的医疗条件下,这种救援无能也实在不能怪罪于医者的本事。

    可这一日的时间,绝不够他们将消息送到长安,再将张仲景请来。

    华佗就更别说了。毕竟谁都知道,他为了研究域外的病症近来还驻扎在凉州的地界上。

    孙权的脸色已经彻底变成了煞白一片。

    若非与他同在此地的伴读朱然托着他,他几乎要摔倒在地。

    这句并未有多给他们希望的话,彻底否定了他兄长还能活着的可能。

    孙权的目光定定地看着乔琰的背影,希望能从这位在天下间有着无数奇迹传扬的大司马的嘴里说出一句改变结局的话。

    但让他失望的是,乔琰只是替他们做出了一个决断而已。

    “与其让他沉睡到死亡,我想他大概更愿意跟你们有所交代,”她环顾了一圈在场的人后说道:“请人去将吴夫人即刻接到此地来,我想一位母亲并不希望在自己所看不见的地方失去了孩子。”

    她对着医官点了点头,“动手吧。”

    “不行!”孙权也不知道是何来的勇气,忽然在脚下有了几分气力,在站稳后挣脱开了朱然的搀扶,冲到了乔琰的面前,“若是我阿兄还有救怎么办,让他清醒过来,岂不是那等回光返照之态,交代完了后事便只有送死的结局!”

    乔琰俯首朝着面前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人脸上看去。

    在这张尚且稚嫩的脸上还看不出那“碧眼紫髯”的帝王气相,眼下看来,还是个完全没长大的毛孩子。

    孙坚死后,有孙策为他遮风挡雨在前,加之他又还是个正在读书进学的年纪,神情中还分明有几分幼稚的姿态。

    “你能救?”乔琰挥了挥手,示意本想上前对孙权做出拦阻的下属退下去。

    孙权咬着下唇摇头。

    他若能救,也不会是这等无助被动的样子。

    “那便不必再说了。”

    在这句斩钉截铁的话丢出后,在场之人都清楚地看到,乔琰的目光已经徐徐地转向了在孙策床尾角落里搁置着的那把长枪。

    她接着说道:“你的兄长,乃是当世之英雄人物,死在战场上对他而言是一种荣耀而不是屈辱,哪怕对手是祖郎也没有什么区别。”

    “英雄之所以是英雄,便是生死之事坦然应对,但唯独有一点,总该死个明白。”

    “你若是让他混混沌沌地躺在这里,直到没了呼吸,那才是对他这英雄气概最大的亵渎!”

    “说得好!”她话音刚落就听到黄盖在旁应道。

    这先后任职于孙坚孙策父子麾下,又亲眼见证了这二人死亡的老将,在眼中已浮现出了一层泪水,但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每一个字里都并没有因为哽咽而有所犹豫。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支持大司马的意思,救醒讨逆将军。”

    “我也同意。”周泰旋即跟上了一句。“将军一定还想跟我们交代两句,我也想告知于将军,那山越反贼,我等必定会为他铲平,绝不让他留有遗憾。”

    “我……我也同意。”张昭有一瞬的迟疑,但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他隐约觉得乔琰在这话中说什么“死个明白”像是意有所指,可再细究她话中的意思,又分明只是希望孙策能够将后事交代妥当,不要像是文台将军一般横死于荆州之野,竟连儿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

    “救醒将军吧。”

    他说出这句话后,只觉自己先前赶路而来强撑着的一口精气神都彻底松垮了下去。

    他原本以为,对着孙策示好后接下孙策对他的招揽,是他在扬州事业的开端,却万万没料到孙策会死在刚刚平定豫章与会稽二郡不久的时候。

    他今后又该当何去何从呢?

    可眼下显然不是他计较于此事的时候。

    他听见乔琰又说了一句:“让人往徐州也走一趟,若是伯符还能撑到周公瑾赶来,也让他们二人见一面吧。”

    徐州淮阴那边的围城消息,在周瑜的有意隐瞒之下并未传到扬州来。

    张昭和黄盖等人无从知晓周瑜此刻的处境,不知道就算是有快马加鞭的消息送到,他也绝不可能在刘备、张飞的队伍尽数抵达后突破重围,便已没有了在短时间内回返扬州的可能。

    他们只是想着,从他们此刻所在的铜官往吴郡可以走水路,前往徐州却还要再走一段陆路,其实原本也不太可能来得及回来了。

    乔琰如此做,与其说是在成全这兄弟情谊,还不如说,她是在让扬州人看看她的态度。

    她猝然到访扬州带着一种太过强势的意味。

    此刻铜官县外水道上停泊着的浩荡战船简直像是要进攻扬州的,而不是来此地劝阻孙策。

    但现在她并不介意将孙策的母亲和其他亲人,孙策的至交好友和扬州实权人物,都给尽数调拨到此地,听孙策在最后的时间里有何遗言交代,又分明是对这位扬州牧仁至义尽。

    她此刻偏头看向窗外,只能让人看到一半的脸上,又诚然有几分对于英雄命丧的悲悯。

    似乎是不愿意看到这等孙策的下属尽数围着对方的悲伤场面,她干脆示意医官不必顾及孙权的意见,直接开始行动,自己则走到了窗边,和此时站在那里的朱儁站到了一处。

    “我们还是来晚了。”朱儁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不知是否是因为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感,乔琰觉得朱儁本已比起十一年前苍老了太多的声音更多了几分颤抖。

    “世事无常,从来如此。”她望着窗外暮色四合的天穹,叹了口气,“我本以为,当我掌握飞鸟作为我的传讯工具后,我会比谁都更能做到及时挽救灾厄。但事实上,并非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能够操纵的。”

    “飞鸟?”朱儁问道。

    “您觉得,是在地上的奔马更快,还是空中的飞鸟更快呢?”乔琰反问道。

    这个信鸽传讯之事,在她先后速至益州和扬州后,已不再适合作为一个秘密,否则对于某些她还想要收容在麾下的人来说,她就像是这两州之地种种变故的幕后推手。

    乔岚和乔亭在徐州扬州的两次出手目的都已达成,不再需要进行往复之间的信息传递,大可以将商业和信报体系拆分开来。

    最好是在这里完成了这身份该做的事后退入那假身份所属的益州,而后回到并州去。

    这样说来,与其等着被人拆穿她这快速获知消息的秘密,还不如直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到时候且看看是谁家的信鸽最多。

    可这个消息传递的渠道对于朱儁和在一旁听到他们交谈的张昭来说,却几乎是一个颠覆性的东西。

    用飞鸟传信替代陆上哨骑传递讯息,在此前是一件绝对无法想象的事情,在乔琰的口中却好像是一件早已稀松平常之事。

    难怪……难怪她能时常令人以双线进取,也根本不担心自己的消息不能及时送到这两方人的手中。

    而这极有可能并不是她所拥有优势的全部!

    在这出亲征扬州的行动中,正要逐渐展现出其更为真实的面目!

    “不说此事了,说说伯符吧,子布先生,我初来乍到,劳烦再与我说说这山越的情况。”

    张昭朝着乔琰拱了拱手,“不敢说劳烦,大司马若想听,我尽数告知就是。”——

    在屋中点起了烛火,映照成了一片通明的时候,张昭终于将乔琰知道或者不知道的东西全数说了出来。

    也正是在其中的一抹烛火为窗边的夜风所吹动的那一刻,孙策终于从混沌的困境中挣脱出了一瞬,抬起了依然沉重的眼皮。

    他面前的情景渐渐变得清晰,但他身上仿佛还被覆压着一块巨石,让他的四肢都被镇压在其下,根本无法挪动分毫。

    这种手脚不能为自己所掌控的情况,对任何一个武将来说都是最为致命的。

    孙策的眸光不由一沉,可当看清聚拢在他身边这些下属的面容之时,从这些人或是眼眶发红或是神容悲戚的样子里,他陡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他可能……是要死了。

    人得知自己将要死去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在孙策此前的人生之中,他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就算父亲在刘表的伏击之下身故,他转道扬州的决定格外冒险,他都没想过死这种可能。

    对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来说,他的人生好像只有往前走这一种结果。

    可现在他却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考虑了。

    他不是死在击杀了刘表报了父仇之后,不是死在某一场平乱的巅峰对决之中,而是死在一支冷箭之下。

    但在意识到自己处境的短短三息时间内,孙策脸上的沉郁之色又转为了平静,从站在他面前的黄盖看来,他这位讨逆将军甚至极力用自己有些麻痹的嘴角扯出了一抹笑容,而后发出了一句无声的问询:“能反过来吗?”

    能不让他用这种俯卧的姿势躺着吗?

    这都让他没法看清周围的人了。

    黄盖明明也想回以一个笑容,却发觉自己唇角沉重得吓人,根本无法在此时抬起,他只能先低头掩盖住了脸上的无措,这才转向了医官。“将军所说的,可以做吗?”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他那箭伤其实并不深,真正致命还是毒,在确认伤口不会崩裂后,他们合力将孙策重新变成了仰躺的状态。

    正向面对着屋中的情景,让孙策本觉有些模糊的视线里忽然映照进了一片强光。

    他的眼睛闭了闭,这才重新睁开。

    然而在这一阵近乎于天旋地转的眩晕结束后,他竟对上了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也是一张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脸!

    五年多前的洛阳城里他曾经见到过这张脸,在骑兵的短暂交锋中他都能清楚地感知到那张脸上的神情所带来的冲击力,更何况是现在!

    孙策不会因为蛇毒的干扰而认不出她的身份,更不会因为这种煎熬的状态而忽略掉她出现在这里的古怪之处。

    身为长安朝廷的大司马,等闲战况根本不必她离开亲自督查,除非是如同刘焉那样的情况,不能动兵太多,又偏偏需要一个足够有分量的人。

    扬州此刻符合这样的条件吗?

    或许是符合的。

    但她该当这样快地抵达此地吗?

    绝不该!

    扬州何以在数年之间都保持着独立在外的情况,还不是因为此地距离中央的遥远,若人人都可如乔琰一般轻易地抵达此地,它也不会是让孙策花费数年才收拾齐整归于一统的样子。

    那么她出现在此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就实在是一件怪事。

    大概是因为孙策看向乔琰的时间有点久,让他在这等无声的对视之中将他的疑惑都给反应在了他的目光之中,一旁的张昭开口解释道:“大司马出现在此地是因有信鸽传讯的缘故……”

    他话未说完便见乔琰朝着孙策的病床前走了过来,抬手示意他们往外退出几步,留出个让他们二人“交谈”的空间。

    虽不知乔琰此举的用意,但孙策是她带来的人暂时救醒的,无论是从身份上还是从施恩的情况上来说,都确实是该当由她先进行交流。

    张昭和黄盖等人都退到了数步之外,因乔琰恰好在床边坐了下来的缘故,让他们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挡住了他们看向孙策面容的角度。

    但这好像只是个无心之失而已,下一刻他们便听到乔琰用着远比刚到铜官时候柔和的语气说道:“抱歉,我来迟了。”

    她其实是不必对此说什么抱歉的,但这句抱歉之中的真诚,却令在场之人不难听得真切。

    想到她在孙策醒来之前和张昭以及朱儁所说的话,这句抱歉之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可从孙策的角度,却好像听到的是另外一个意思。

    在他早已经失去知觉的手上,有一瞬间能感觉到她握住的温度,也迫使他清楚地看着她的脸。

    这张神容贵气的面容上确实有几分歉意,但这歉意绝不是因为她没能及时阻拦孙策进入黟山的举动,而是因为——

    她在那句出声说出的话后,以口型比划出了几个字,“我该对你的死亡负责”。

    孙策如遭雷击。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要比此时清醒!

    这几个被她重复了两遍方才被他辨认出来的话,让他在灯光映照下也异常漂亮的眼瞳定格了一刹。

    什么叫做……她应该对他的死亡负责?

    除非他所经历了一切还有一双手在幕后推动,而那双手中的其中一只正握在他的手腕上,否则她绝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这如何有可能呢?

    就算她以这样快的速度抵达了扬州,孙策也并未以这样反面的立场去揣度于她,偏偏这个结果已被她亲自给出了肯定!

    孙策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不是因为蛇毒的缘故让他产生了什么错误的幻觉,可他已紧跟着看到乔琰说出了几个无声的词,像是生怕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一般,推动着他的所有猜测朝着那个最后的结果而去。

    “鸽子。”

    在他即将深入黟山之前他看到了灰色的鸽子,和同行之人说那正是个祥瑞的象征。

    在他因身中毒箭而倒下的时候他又看到了灰色的鸽子,此物却好像已经变成了死亡的信号。

    但无论是祥瑞还是死亡,都是一双时刻盯在他身边的眼睛,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贾诩。”

    那个给董卓出谋划策造成了他父亲身死结果的混账,在此刻安稳地呆在徐州的地盘上继续做着他的谋士工作,而他能得到这样的权柄,只有可能是出自乔琰的授意。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从未遭到过乔琰的疏离对待,只因他在董卓那里提出的建议,其实也出自她的手笔?

    孙策此刻心中的五味杂陈已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可他深知自己此刻绝不能情绪过激,让毒素彻底失控。

    然而正在此时,他看到了乔琰说出的第三个词。

    “谋汉。”

    她甚至像是为了防止他听错,将这两个字一笔一划地以尾指写在了他的掌心,那个“汉”字的落笔里,甚至没有人任何一点犹豫的意思。

    孙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是一个被塞在棺材之中的人,这才能被人在此刻告知了一个这样可怕的秘密。

    她丝毫也不担心将此事告知于孙策会引发什么后果,就像她丝毫也不担心她身在此地会遭到扬州人的针对,让自己处在危险的境地。

    这种胜券在握的宣告几乎在一瞬间摧毁了孙策过往以来的全部认知。

    可也是在这一刻,不知道是因为何种激动的情绪激发出的控制力,他觉得自己的指尖有了几分触感。

    他毫不犹豫地反手握住了乔琰的手腕。

    他强忍着心脏处的痛楚和喉咙里反胃的知觉,无声且执拗地朝着她说出了五个字:“他们不知道。”

    像是担心她没能看清他的话,他又用极慢的速度重复了一遍:“他,们,不,知,道。”

    他的下属不知道这样的秘密。

    他的亲人不知道这样的秘密。

    只有他这个即将进入坟墓之中的存在,知道乔琰在此刻这种沉默的交谈中到底说出了何等可怕的东西。

    无论这到底是对他这个败者的怜悯,还是对他这个始终被蒙在鼓里之人的解惑,在此时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从乔琰沉静的眸光中倒映出的是一张已显出灰败神情的面容,他也已绝不可能对她做出什么反抗。

    所以与其将这个秘密再告诉更多人,让他们为自己,甚至是他父亲的死亡复仇,造成更多代代无穷的仇怨,还不如让这个秘密终结在他这里。

    除了他之外的其他人最好不知道,也绝不能知道。

    “我知道。”乔琰这次开口回道,也将这句话的声音传递到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只要我活在世上一日,我就保你孙氏平安一日。”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在所有人看来,这都像是孙策先对着乔琰说出了一番希望她照拂扬州和家人的说辞,而后由乔琰做出了这样的一个回应。

    可只有孙策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是她自知只要她还活着,像是孙权和周瑜就不可能翻出她的掌心,可一旦他们有所异动,她绝不会留情。

    而倘若她也有百年身故的一日,若是孙氏家族还为后患,她会在自己死前将这种隐患给铲除。

    但……够了。

    对于孙策来说,这份承诺已经够了。

    他恍惚间想到当年他刚接任会稽郡太守的时候,乔琰让人送来的曲辕犁。

    那东西对于扬州民生的改变是肉眼能看得见的。

    他又恍惚间想到在去岁的旱灾中乔琰为了手中数州的稳定而做出的种种举措。

    想到在也送到过扬州地界上来的乐平月报上的种种。

    想到……

    能送出这样礼物的人,能用心至此的人,或许真将他们这些对手作为棋盘之上的棋子来操纵,对于天下人却并没有那样多的恶意。

    若她真能如她所说地实现谋夺大汉权柄的目标,到了那时,孙氏又如何不是天下人的一员呢?

    孙策虽死,孙氏能存,扬州民众能有另外的一种生存之道,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他指尖又动了动,示意乔琰将孙权带到了他的身边,将黄盖张昭等人带到了他的面前,而后当着这些人的面,极力说出了一句让人辨认得清楚口型的话——

    往后,望诸位协助于大司马。

    他将扬州交给她了——

    当赶来铜官的吴夫人推门而入的时候,孙策的眼睛朝着她最后看了一眼,含着一缕在光影中令人难忘的笑容,随后便永远地合了起来,再也没能睁开。

    338. 338(一更) 欲征祖郎

    屋中响起了一阵阵的哭声。

    乔琰看着面前的画面慢慢退出了此地,将这里交给了孙策的下属和亲人。

    她站在庭中,仰头看着头顶有些暗淡的星光,对于这位年少枭雄的离世,发出了另外的一声叹息。

    在他死前揭开一些对他来说过于颠覆认知的秘密,或许是对他的尊重,但也未尝不是对他的一种残忍。

    可这种图穷匕见的告知,对于乔琰来说却是此刻势在必行之举!

    当她作为一位莅临扬州插手行动的大司马之时,孙策身故之后,他的这些下属完全有可能围绕着尚且年幼的孙权或者是孙策的堂兄孙贲形成另外的一股力量。

    一旦其不能受到长安朝廷的束缚,几乎于割据扬州一方的势力没甚区别。

    且不说孙策多年间在扬州努力收拢各郡的战果,在一夕之间会被放弃大半,以至于基业崩塌,就说这山越、扬州世家和军阀势力的相互制衡,对于意图收拢扬州为己用的乔琰来说,也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换一种可能,就算当着她这位“良善的见证者”,孙策将孙氏和下属都交托到了朱儁的手中,因朱儁效忠于大汉的立场,也意味着乔琰先前为了谋划扬州做出的种种准备都变成了无用功。

    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她不愿看到的情况。

    与其冒着这种发展方向的风险,她还不如做出一个更加危险、更加剑走偏锋的决定。

    将这背后潜藏的东西披露在孙策的面前,让他自己来做出一个抉择。

    当死亡的幕后推手呈现出端倪之时,她这个坐在病床前探视的人与恶徒无异。

    可若放眼天下,自建安元年,甚至是自中平四年她成为并州牧后的种种,她对于天下民众来说,却绝不是一个恶人。

    在他已不可能为自己复仇的情况下,他是要让更多人被拉入那个上层争锋的漩涡之中,还是要让他的家人下属归入一个安定的局面里呢?

    孙策选择了后者。

    乔琰也赌对了结果!

    她收回了望向天穹的目光,便见门外有个年岁不大的孩子挣扎着想要从大人的怀中跳出来,脸上还糊着泪痕,嘴里嚷嚷着想要参军,又在随后被人给拖了下去。

    “那位是?”

    她刚开口就听到后头走出的周泰回道:“他叫凌统,是凌都尉的儿子,因他前阵子被接到了吴郡,我等在令人将吴夫人给接到此地后,也将他带过来了。”

    “他……他和朱然那孩子一样,不太能接受父亲的死讯。”

    乔琰回道:“我知道了,此战殒命于山越之手的士卒,迟些让子布草拟一个抚恤金的数额。未能保护好府君的问责……便不必让他们担负了。”

    她将话说完,望着凌统被人接走的身影,有片刻的走神。

    促使孙策做出决断的,或许也有他们吧。

    他自己因父亲之死而征讨黄祖,黄祖之死促成了黄射的舍命反击,黄射先杀朱治的举动,让孙策在朱然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这才彻底变成了一派坚持入山与山越作战的局面。

    这出为报父仇的往来循环最后终结在孙策的毒发过世上,或许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倘若让江东子弟都与乔琰敌对,那往后真要相互攀咬至于无穷尽了。

    孙策自己已深受其苦,又如何希望下属的子嗣还要活在这样的日子里呢?

    这是他作为扬州牧最后的仁慈。

    也是他在落幕退场前留下的最后一笔。

    现在只希望,能猜到孙策做出此等抉择之人,能看在他这番良苦用心的份上,莫要做出什么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比如说,周瑜——

    身在淮阴的周瑜望着城下的攻城军队面色沉沉。

    一想到此刻身在扬州的孙策极有可能会因为进攻山越而让自己处在足以致命的危险处境之中,他就无法不觉得心中焦虑难安。

    昨夜他更是无端出现了一刹的心悸,好像出现了什么可怕的意外。

    可如果说前日他还能将消息送出去,也能收到从外面送进来的信报,今日便已几乎被彻底断绝了出城之可能。

    刘备从北面而来的增兵,已让这一支中路彻底变成了徐州北面势力占据优势的局面!

    “周将军,您说那张州牧与大司马的人手是不是……”是不是有意要对您做出什么坑害?

    周瑜的亲随同样看着城下的画面,发出了这样的问题。

    周瑜连忙打断了他的话,“慎言!”

    他虽对贾诩存有几分疑虑,但这种猜疑藏在心中便也罢了,实不必将其说出来。

    而他此刻虽是遭到围城的状态,眼下刘备这边的攻城队伍人手也还在他能够承担的限度之内,并未落到要城中士卒拼死守城以保生路的地步。

    前日贾诩送来的信也是能够说服他的。

    贾诩说,眼下是三路出兵,虽比喻可能有些不恰当,但非要说的话也可以与田忌赛马类比。

    即便地域之交锋不是三战两胜的制度,毕竟只要在其中一处出现崩盘,就有可能落到个满盘皆输的处境,可只要他们的两路能提前一步直抵巢穴,拿下这个胜利的契机,而己方中流还抗衡着对面的顶尖配置并未让其过境,最后取胜的一定是他们。

    周瑜此刻就是这个以中对上。

    何况……

    贾诩在信中写道,他们也未必就是以三对三,还有可能是以四对三。

    庞统在说服豫州沛国从刘备手下倒戈到曹操那头的时候,还带上了被他们俘虏过来的鲁肃,因二人有一番赌注的缘故,在从豫州回返后,他便听着庞统重新说起了自他从南阳到长安、从长安到并州,又从并州来到徐州的经历。

    鲁肃最终决定,在这场徐州之战中不再作为一个站在局外人位置上的俘虏,而是站在徐州南部势力的这一头。

    而鲁肃的倒戈,极有可能是在这出三路作战的局面下,真正去打破那平衡的一枚筹码。

    “也或许是以五对三呢。”贾诩展信便见,乔琰让人送来的信中告知,她已经抵达了扬州,希望贾诩能将这个对峙局面再拖上半月。

    一见这话,贾诩对于乔琰心中的轻重缓急之辨也就有数了。

    不过乔琰已到扬州这个消息,就暂时不必像是鲁肃倒戈这话一般告知于周瑜了。

    毕竟,他现在也确实是消息送不出去的情况。

    这可不能怪他有意做出什么隐瞒对吧?

    他合上了信,提笔给乔琰写起了回信。

    【鲁子敬与庞士元已至琅琊。】

    一切都还在按照他们所预设的方向发展,所以乔琰可以安心地先料理完毕扬州的情况,再北上徐州不迟。

    而徐州这边尚且不急,其他地方也就更是如此。

    便如那身在兖州的曹操,直到此刻方才接到了郭嘉刻意延迟几日送出的信件。

    一月之后会面于虎牢关下的这个邀约,在谁看来都像是她又要如同去岁的颍川、汝南之分做出什么特殊的安排。

    在去年年底刚出现了一场冀州和幽州交战的情况下,曹操甚至有点怀疑,乔琰是否是想要携此大胜之势,来彻底对他进行说服归降之举。

    而“虎牢关下”又实在是一个很容易令人多想的地点。

    事实上虎牢关不是司隶和兖州之间的分界,而是依然在司隶的境内,作为洛阳的屏障。当年董卓在洛阳把持朝政之时,便是令胡轸和华雄坐镇虎牢关,还让曹操、袁绍等人在这一路的援军吃到了一场败仗。

    她选择此地会面,是否也是别有深意呢?

    别说曹操会做出这等揣测,在他将这封邀约坦然地送到邺城后,袁绍也得多想不少。

    他甚至想的还不仅仅是乔琰此举的用意,还有曹操的。

    曹操又为何要将这封会面信送到他袁绍的面前?

    配合上年初那豫州的沛国倒戈向曹操的情况,袁绍不吝于将曹操的表现朝着更加不利于他的方向想上一想。

    有没有一种可能,曹操的潜台词是,若是袁绍不能将豫州牧的位置也交给曹操,他便可能在这出虎牢关下的邀约中达成会盟,转头就给袁绍一个迎头痛击!

    但若是让乔琰说来,她预留下这个举动仅仅是给扬州徐州的局势转换留出足够的时间啊……

    有些时候,人还是不要多想的好——

    孙策过世的第二日,她将孙策留下的旧部中身在铜官的都给尽数召集到了面前。

    当然,与会的并不只有孙策的下属,还有孙策的母亲吴夫人,连带着孙策的胞弟孙权。

    当年孙策在吴郡的杀戮靠着这位母亲的有效劝说才能勒紧缰绳,可见她面相虽有些柔和,内里却实在是柔中带刚的脾性,所以让她参与到这场决断扬州未来的讨论中,并没有什么问题。

    眼见吴夫人和孙权也在此地,黄盖看向乔琰的目光也不免带上了几分尊重。

    昨夜孙策托孤托付下属于乔琰,让黄盖等人还是在一时之间无法完成这个立场的转换,今日看到孙氏旧人尚在,并未将此地直接变成大司马府议会之处,让黄盖等人的心情又好受了不少。

    他转头便看到了直到今晨才匆匆赶来的程普,见对方的脸上也是同样的怔然恍惚,便知道对方和自己此刻的心绪大概是一样的。

    是啊,谁能这样快地转换立场呢?

    前几日坐在上头的还是孙策,现在便换成了乔琰,对于黄盖、程普这等先跟着孙坚闯荡的人来说,更是难以接受这样的变化。

    乔琰此时的开口打断了他们的思绪:“昨夜我和子布先生问询了不少与山越有关之事,都说丹阳山险,民多果劲,故而山越成群为患,果然如此。但我还是有一处不解。”

    见众人的目光都朝着她看了过来,乔琰说道:“历年来的剿灭山越之战,包括伯符在入主吴郡后对严白虎的围剿都证明了一点,这些山越贼寇虽有其首脑,有冶金支持打造武器,有贸易往来积聚物资,却没有成规模的战阵,也没有谋略部署的能力。其虽啸聚山林,但只需周密布置,必能将其剿灭。祖郎所表现出的却显然不是这样。”

    “这等步步激怒,诱敌深入的本事是谁教给他的?”

    黄盖闻言一怔,“不是黄射?”

    乔琰摇了摇头:“公覆将军,你可曾见过,像是祖郎这样的山越领袖会轻易相信一个亡命之徒的说辞?”

    不会。

    黄盖将自己代入了一下祖郎的身份都得觉得,不会!

    无论是黄射杀害前豫章郡太守朱治的举动,还是他选择刺杀孙策的时机和方式,再到他得手后的自杀,都带着一种极为强烈的自毁倾向。

    就算按照他所说的方式去做,真能将孙策击毙,祖郎也大概率不会选择在这种没有保障的情况下和黄射达成联手。

    除非……在这两方之间还有另外的一支势力参与其中。

    而这支势力在祖郎这里有着足够的可信度!

    “此外,此番在黟山之中参与埋伏的山越人,所幸公覆将军有心,将其尸体都给带了回来,其中有几人,乍看起来的打扮没有什么问题,但再仔细探查便能发觉其中有异了。”

    乔琰朝着周泰看了眼,对方当即离席而起,出门后不久,将三具尸体给带到了堂上。

    “翻查这三人的时候周将军也在场看得清楚,他们的外衣是山越的制式,里衣却不是。”

    程普本已到得最晚,因错过了孙策的临终嘱托而倍感懊丧,此刻连忙起身朝着这三具尸体走了过去,他也很快发觉了异样。

    乔琰说得不错,这三具尸体的里衣,是吴郡特有的料子。

    而且是富贵之家的人物方才会用到的。

    若说这是山越劫道或者是贸易所得,那也不该是这等完全制式相仿的样子。

    “不只是衣衫。”乔琰伸手指了指这三人的手臂,说道:“山越之民长于山林,虽也以种田为生,但其大多擅长攀爬,在臂膀的骨骼肌肉上和在扬州县城中招募到的兵卒大有不同,以程将军看来,这三人是属于哪一种?”

    山越兵卒的手臂,大概很合乎一种说法,便是“猿臂”,而此刻程普面前的这三具尸体和他平日里所见的扬州兵卒并无不同!

    换句话说,他们可能不是山越的人!

    这背后只怕还有其他人插手的手笔,若非如此,孙策不会被人如此轻易地算计入套,落到这个英年早逝的结果之中。

    “我姑且先不对这幕后之人是谁做出评判。”乔琰一边示意人将这三具尸体重新带下去,一边开口说道。

    但谁都看到,当她说出这话的时候,目光有一瞬落在席间的庐江太守陆康脸上,分毫也没有给她那得力下属陆苑的父亲留有什么情面。

    吴郡四姓同气连枝,陆氏不知道此间有异的可能性非常低。

    但别管陆康是沉默地选择了支持,还是觉得并不会引发什么问题,他选择瞒而不报总是个事实。

    他也大概率知道其他几家将许贡的门客借调给山越的情况。

    被乔琰犀利的眼光看过去,陆康的视线有一瞬间垂落了下去,看向了自己面前的桌案,这等此地无银的表现顿时让脾性最急的周泰拍案而起。

    但还没等他开口怒斥,便见乔琰抬手示意他先安静些坐着。

    “我说了,我先不对幕后之人和涉事人员做出任何的猜测和评判,”她朝着四方众人看去,说道:“先拿下祖郎,其他的事容后再说!”

    “等将他们拿下,所有的情况也都清楚了,总不会造成什么冤案错案!”

    “不错,先擒祖郎。”程普当即接话道,“若大司马麾下人手不足也无妨,我已令人从会稽郡调度兵马前来,因会稽已平,这部分人手调度绝不会引发什么麻烦。”

    不替孙策报此血仇,他绝不甘心,想必在场的各位也没有人会甘心。

    顶多就是因孙策的教训在前,众人虽然有当即进山去将祖郎给抓获的想法,也打算先听听乔琰的安排,来上一出步步为营。

    若是乔琰说什么孙策急躁进军遭到横死,她不能步此后尘,别管有没有孙策的那句托孤之言,他们大概都要跟她来上一出据理力争。

    好在,这位大司马本就不是个避战的性情,料来是能为讨逆将军讨还一个公道的。

    乔琰开口道:“我有一策,不过需要各位与我配合一二,不知可否愿意?”

    程普黄盖等人还未应声,吴夫人倒是已先说了话,“若能为我儿剿灭山越乱贼,令其泉下安宁,便是需要我与大司马配合也无妨。”

    “那倒不必,”乔琰回道,“我只是需要——借用一下孙伯符的身份,也请诸位暂时秘不发丧。”——

    “你说孙策又来了?”祖郎一听下属的来报,不由惊了一跳。

    孙策的驻兵从泾县撤回到铜官,又四处延请名医这件事,并未逃过祖郎的耳目,要他看来,这便是那黄射已经得手,孙策毒入肺腑无药可救的表现。

    但他怎么都没想到,这才不过短短两三日的时间,孙策便又卷土重来了?

    “何止是又来了,好像……好像还增兵了。”那前去探查的下属回道,“不过黄射的毒箭应该还是命中他了,我见到他的时候远远看去,他的脸色惨白瘦削得厉害,似乎还换了一把比先前更轻的枪。”

    祖郎听到这里便笑了出来,方才听闻孙策复至的紧绷情绪又尽数消失了。

    还在病中,又来进攻……

    那不就是他那点不甘心作祟,非要冲到他祖郎的地盘上再讨个教训吗?

    “调兵!”祖郎起身朝外走去,“活蹦乱跳的孙伯符都不能拿我如何,我倒要看看——”

    “一个病体未愈的家伙能搞出什么风浪!”

    339. 339(二更+54w营养液加更) 引……

    这若真是孙策在病体未愈,余毒未清的情况下意图重新对祖郎发起征讨,那说不定确实是在自讨苦吃。

    祖郎也非全然鲁莽之辈。

    丹阳地界上的群山几乎成两道东西走向,在泾县的西侧又有相连之处,让祖郎在泾县南北的山中都有着足够数目的岗哨,要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往北直抵铜官也非难事。

    他认真地分辨了一番从那头传递回来的消息。

    自长江水道上游忽然来了数量惊人的战船,似乎是从荆州方向开拔而来的。可惜黄射已死,让他没有荆州那边获取消息的来源。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荆州兵,还是航船送来的,就算在水战上有什么出彩之处,到了山地地形也得在我们手里吃瘪。”

    除非他们能让这黟山变成水淹的。

    祖郎叼着草梗,和下属分析道。

    “那万一是益州兵呢?”其中一个下属问道。

    “问得好!”祖郎回道,“但不太可能。益州的兵上了荆州制式的战船到了扬州的地界,这算是个怎么回事?”

    他嘀咕了句,“不过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等他们进山之后你替我留意着。若真发觉是益州兵,我们就小心着点行事。倘能避开祸端,我记你一个头功。”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攥着的一枚五铢钱朝着这下属抛了过去。

    “说说另一边,还有那程普程德谋把会稽郡的人手也朝着此地调度了过来,这部分人里有不少孙策的精兵,是个麻烦事。”

    “大帅,何必长他人志气嘛!”当即有另一人说道,“先前在山中和我们交战的不也是孙策的精兵,还有他本人呢,照样是我们占了上风。反正他又没有什么移山填海的本事,还不是要和我们在群山沟壑里交战,人多顶个什么用!”

    “那还是有用的,”祖郎漫不经心地回道,“让他多死几个下属,再多生气一点。那些个吴郡世家向来看不起我们,有些话却真是有道理。要不是他们给出的指点,我们要想如此轻易地让孙策掉进陷阱里是真不容易。”

    “可惜和他们合作的次数还是少一点为好。”

    祖郎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道。

    就算这些吴郡名门对于祖郎来说的可信度要比黄射这种疯子高得多,但他们的合作也就只仅限于干掉孙策这一次了。

    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他们或许还能算是朋友,当个互相配合的盟友。

    可一旦孙策身死,在这偌大一个扬州面前,他们这总会出现利益争端的两方也就变成敌人了。

    虽说一个占山一个占县,可山越人不满于只有山中土地,希望能从山中走出去,以获得更多的粮食和更优渥的生活环境,吴越之地的世家也不满于自己有这等有若野蛮人的邻居,相互起争端那是迟早的事情。

    这些人甚至在对付孙策这件事情上处处遮掩,只让他们山越出来做这个挑大梁的存在,可见是没安什么好心的。

    倘若长安朝廷真要对孙策之死做出问责,首当其冲的必定是他们这些山越人。

    那些出谋划策的吴郡世家倒是在后面安心藏着了。

    祖郎怎么想都觉得,这些人和笮融相比也不必非要分出个高下。

    好在,他也并非只是在为人作嫁。

    击杀孙策的战功足以让他在其余山越势力之中威望更上一层,自此占据主导地位。

    山越是一个何其庞大的群体啊。

    若能再招揽到几支势力控制在麾下,他就距离真正的割据一方不会太远了。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顺利地干掉孙策。

    “行了行了都动起来,”他拍了拍手示意下属按照他先前制定下去的分工办事。“把我想要的消息,都去给我带回来。黄射白死了,正好将击杀孙策的战功重新还给我们,若能得手,我给你们庆功,来个不醉不归!”

    这些对山中地形了如指掌,又在攀爬本事上有着独到天赋的山越兵卒很快分散进了山中,让这泾县周遭的群山中像是生出了无数双暗中窥伺的眼睛。

    哨探隐约发出的一点脚步声很快就被山林之中的其他动静给掩藏了下去,就好像那些声音只是人听到的错觉一般。

    再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能看到的也只是风吹动树丛引发的一点窸窣。

    乔琰收回了目光,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朝着一旁的黄盖说道:“黄将军,让人今夜在前方扎营,给我们的对手一点反应消化的时间。”

    黄盖应了个是,当即安排了下去。

    只是在他完成了这一番调度,朝着乔琰看去的时候,有一瞬间出现了点恍神。

    孙策的死讯在乔琰的定计之中被暂时封锁在了铜官县内。

    多亏先前让人往吴郡一行,将吴夫人给接应过来的时候,其实也没直接说孙策濒死,只说是他重伤。

    一位母亲去看望自己受伤的孩子,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

    孙策平日里的生龙活虎状态,也让人很难相信,他居然会在一场进山的围剿中,被什么伤势给夺去了性命。

    所以此刻在外人的眼中,孙策依然是“活着”的状态,甚至在一次失手之后更加心气不平地接续上了第一次。

    可事实上,孙策的尸体还被暂时停放在铜官县内,由韩当和吴夫人等人看护着,而此刻进山的这位“讨逆将军”——

    实是乔琰这位大司马!

    她的身量原本就很高,此刻踩上了比平日里稍高的长靴,加上坐于马上,根本无法在远远望去让人看出任何的异常来。

    厚重的盔甲覆盖了身形和半张面容,充其量也就是让人觉得比起孙策来说要稍显瘦弱些,面色也要白一些,但就算佯装出了一派重伤方起的样子,也让人只觉英气逼人。

    她手中的枪并非孙策的那把,而是她惯用的两截驳枪。但或许是因为此刻正处于两枪接续的状态,看起来和一把完整的长枪没什么区别。

    这也就让她在此刻亲征山中的时候,在一打眼间,几乎让人错认为将军仍在。

    可当黄盖再往她那头看去的时候又很清楚地意识到了一件事,虽然乔琰是在意图让祖郎误以为孙策又至,但近距离之下谁也不会将她和孙策弄错。

    这位位居当朝权臣之冠的大司马,虽有一番主帅出征之中的锋锐气场,却在言行举止间更有一种游刃有余的气度,只在目光带有审视意味地朝着什么人看去的时候,才让人感到这种直面的压力。

    孙策将他们这些旧部托付给了乔琰,是否也是因为这位南征北讨的大司马身上,也有着一番专属于武将的风姿呢?

    黄盖暂时无法得出这个答案。

    “黄将军?”乔琰的出声打断了黄盖的沉思。

    他连忙收拾好了心情,回道:“我这就让人去安排。”

    他们这趟进山的人手着实很杂,明明人没有多少,却包含了四方的人手——

    乔琰从洛阳带到荆州,又跟到扬州来的扈从。这部分算是她的保镖。

    荆州刘表借出的荆州兵。其中由文聘所率领的陆上步兵也进了山。

    她从长沙郡请来的朱儁和其部从。当然,朱儁被她以山中多险,铜官战船也需有人坐镇为由暂时留在了那头,并未跟着前来。

    最后便是由黄盖、程普等人组成的孙策旧部了。

    黄盖其实觉得,与其让多方势力拼凑出的人手全部参与到这番对祖郎的搜捕之中,还不如调兵专一,只用他们扬州本土这些熟悉丹阳山地地形的部从,说不定更能对祖郎造成打击。

    毕竟,单论身体素质的话,孙策部下的精兵还是远胜过这些物资匮乏的山越的。

    但在这入山扎营后的篝火边,听到黄盖试探性地问出这个问题,乔琰却摇了摇头:“若我的目的只是和祖郎在山中互打游击战,你说的这种安排是对的,兵少而精,比多而杂要好得多。”1

    “可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花费在寻找祖郎上,必须让他送上门来速战速决,这个时候,眼下的状态便是最合适的。”

    “你说,面对我们这样的一支队伍,祖郎会如何想呢?”

    在一度将孙策给逼至重伤的情况后再度迎来对方的进攻,祖郎对他的敬畏之心就算还有的话,也早已消磨掉大半了。

    孙策部从的拼拼凑凑也只会让他觉得,对方这是在尝试击败他这件事上到了黔驴技穷的地步,这才将什么人都给派上用场了。

    一个怒火中烧只想着搜山寻人的统帅,有何资格和他较量呢?

    这便是祖郎此刻的想法!

    “果然是荆州兵!”祖郎冷笑了一声,“孙策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明明荆州的刘表跟他之间还隔着个杀父之仇,居然也会跟对方达成这等合作联手。”

    “不对……”祖郎嘀咕道:“也有可能是长安朝廷那边对孙策这小子平叛投入的时间精力太多有些不满,让荆州出兵支援于他。”

    但别管是哪个理由,都改变不了一个结果——孙策这出急切的进山非但不可能让他一雪前耻,反而只会让他真正将性命给丢在此地!

    若是被他猜测的第一个理由那就更好了!

    荆州军的存在对孙策来说和监视他的敌人无异,甚至像是个耻辱,这无疑会越发助长他贪功心切的焦躁情绪,也正是祖郎的机会所在。

    收到山中又一出坞堡被捣毁,出山的数条道路被封锁的消息,也没让祖郎在此刻有任何一点烦闷,只因——

    进攻坞堡的乃是孙策的部将,那把守各处隘口的却是荆州兵!

    这明摆着就是孙策要让这些“帮手”最多替他起到个收拢口袋的目标,而由他自己来做上一出关门打狗的操作。

    好得很!

    他还未曾动手,对面已先自己乱起来了。

    这一条条送到祖郎耳中的消息,丝毫也未曾让他意识到,他此刻好像正如先前的孙策一般,正在朝着一个为他准备的陷阱之中跳。

    他只觉得自己正在看着孙策并未记住先前几乎送命的教训,再一次来到了一个对他来说并不熟悉的环境里。

    “把其中一个山中据点暴露给他们。”

    祖郎望着远处的山色,目光中透着一股决绝之意。

    既然孙策非要来找死,那他就成全对方,也顺便成全他祖郎的威名。

    下属吞了口唾沫,不无激动地问道:“哪一处?”

    祖郎想了想,回道:“水岭的那处吧。”

    山口锁钥,正是让人送命的好地方!

    可这对原本的孙策来说不好掌控的山地,对乔琰来说,却是她眼前的立体地图上清晰可辨的区域。

    就算她此番没将最擅长于山地交战的褚燕和姚嫦等人都给带到此地,也并不影响她对于击败祖郎有着八成以上的信心。

    “大司马,他们当真动了!”

    清晨的篝火火苗将尽之时,一名哨探忽然朝着戍守在最外圈的周泰跑来耳语了两句,随后就看到周泰用更快的速度奔行到了乔琰的面前,将这个消息告知了她。

    周泰望向她的目光里已带上了几分敬佩。

    如果说先前乔琰果断选择为孙策报仇出兵山中,是对了他这个恩怨分明之人的胃口,那么此刻通过四支难以拧成一股绳的队伍让祖郎按照她所说的方式行动,便着实是令人大感振奋。

    一想到他们要给祖郎带来的何止是伏击不成的惊喜,还有那真假孙策的惊吓,周泰都忍不住想要尽快见到祖郎了。

    就像,祖郎也很期待见到他们一样。

    在这一片水岭坑地带,铜山岭和南陵坑之间横亘着一条山岗,按照早年间他在扬州一名道人那里所听到的说辞,说这条山岗一直延伸到河边,便如巨龙饮水,是龙脉之相。

    龙脉不龙脉的不重要,他选择泾县作为自己的落脚地,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此地的地形便利。

    可在此时他遥遥想起这句昔年听到的谶纬之说,只觉世上简直没有几个像他一般的好人了,竟还能在这等围杀的局面下想到给孙策寻个风水宝地送葬。

    他摩挲着手中的长刀,示意下属将山岗上藏匿着的伏兵再躲藏得更好些,尤其是将他们手底下为数不多的马匹给藏好。

    “都给我清醒着点!”祖郎朝着周围扫去,警告道:“谁若弄出了什么风吹草动,让他们没能跳到这坑里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这地形对他实在有利,若能将进攻谷中村寨的孙策部从给彻底困在此地,他只需让人守住谷口,便是有一个杀一个。

    但孙策不是傻子,若是让他发觉此地的情况有异,他不跑才怪!

    好在祖郎的担忧好像是多余的。

    孙策或许是因为急于寻找到祖郎的下落,只要寻找到一处线索便将其作为了自己的突破口。

    而程普自会稽而来的支援和朱儁从长沙郡送来的人手也让他找回了清剿山越的信心。

    于是,祖郎自山岗上远远望去,便见一串浩荡的骑兵队伍从那山中小径间快速袭来,目标正是他下方的水岭村寨!

    而其中最为醒目的,莫过于那甲胄在身长枪在手的青年主帅!

    在这一刻,祖郎已顾不得感慨“孙策”所带来的骑兵人手其实要比他想象得更多,也无从去感慨这家伙只用骑兵而来的炫富行径给他带来的冲击力,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猎物已至!

    在他所做出的无声手势里,他的下属一个个以极快的速度行动了起来。

    就如同羌人在凉州的山地环境中有着天然的优势一般,这水岭山坑之间,也正是他们山越人如履平地的乐园所在。

    每一双带着野性难驯意味的眼睛,都在此刻死死地盯着那列鱼贯进入山谷的队伍,眼看着他们横冲直撞地闯入了那片村寨的范围。

    不过,这早已被祖郎完成了疏散的村寨里自然是没有山越村民的,只有蛰伏在屋中的山越刀斧兵而已。

    他们同山上那些盯梢的山越兵卒一般,屏气凝神地等待着那个出手的瞬间。

    下一刻,只听得一声回荡在山谷之中的铜锣声响,让整座寂静的山岭在一瞬间陷入了沸腾。

    “动手!”

    那正是在“孙策”所统帅的骑兵全部进入村寨的一刻。

    但显然,他们并未如同本该出现的情况一般对上戍守在此地的山越兵卒,而是闯入了一片为他们准备的陷阱。

    最后一匹马刚迈入村寨的门,这座看起来还算坚固的门楼便在一股拉拽力量的作用下倒塌了下来,直接堵住了他们的去路。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潜藏在村寨内的山越民众都将手中的火把给丢到了茅草屋上。

    早已多铺设了数层的茅草加上菜籽油的存在,让火势烧起的速度远比寻常要快上不知多少倍。

    火光之中,四方蛰伏的刀斧兵手掣武器冲杀而出,眼看就是要趁着对方面对突变难以应对的一瞬间,对他们造成足够的打击。

    “都说江东孙郎领兵天资卓绝,我看也不过如此!”这把成功燃起的大火让祖郎的脸上喜色更重。

    谁见到了这等安静地过头的村寨都该看看,这是否是敌人的伏兵之法,可这孙策竟觉得这是他们的人闻听到了他们前来围剿的风声跑了个干净,就这么横冲直撞了过来,和将脑袋直接放到铡刀之下有什么区别?

    门楼倒塌的声响对于训练有素的战马来说,其实还不是个会令他们慌乱的声音,但火,却是能让这些马匹混乱起来的好东西。

    而一旦火势扩散,村屋倒塌,原本对孙策来说可算是优势的骑兵数量,将会在顷刻之间变成他的劣势!

    祖郎死死地握着手中的长刀,仿佛下一刻就能看到这些孙策部从高呼“中计”的狼狈画面,到了那时便是他们这些潜伏在山岗上的人手出动之时了。

    可让他意外的是,这出村寨埋伏、四面火起好像根本就未曾影响到这支奔袭而来的队伍。

    在下方的浓烟之中,只见得那匹载着“孙策”的枣红马一马当先地冲出了一出的藩篱。

    不,那或许不能叫做冲出,只因在战马即将和藩篱相撞的前一刻,一把长枪先一步甩了出去,挑飞了原本压在那藩篱之上的铁刺,划开了一条出路。

    虽依然在远望之间只觉对方身形不似寻常武将雄壮,在那一瞬间爆发出的力量和这人与战马的配合,足以让人为之一怔。

    但此刻显然不是祖郎该当有所耽误的时候。

    他也来不及去想,这匹突破重围的红马是否和传闻之中的孙策坐骑有些不吻合之处。

    只因此刻在他的视线里,在那先一步跳出屏障的主帅之后,有一支鱼贯而出的骑兵似乎完全无视了营寨之中的种种变故,保持着堪称稳定的队形紧跟疾行。

    就好像在他们眼中唯独需要在意的也只是他们前方的那一个领袖而已。

    这支起码由百余骑兵组成的队伍率先一步突破了村寨壁垒的限制,却并未转头离开这片俨然已被布下了埋伏的谷地,而是随着那领头人高举手中长枪的那一刻,他们随同着统帅快速完成了马匹方向的调转,而后保持着几乎完全一致的手持□□姿态,重新从那道被冲开的豁口杀奔了回去。

    因火势的渐盛,也因距离的遥远,祖郎根本无法看清他们每一个人的面貌,但在自高处俯瞰下来的视野中,那支数量不多的骑兵拱卫着他们那个绝对的核心,竟像是一把利刃贯穿了这处村寨!

    哪怕在这为首之人的行动中还时而露出几分动作的滞涩,又哪怕这支队伍的人数还没占到所有骑兵的十分之一,祖郎毫不怀疑,在这等直白的冲击力面前,他们的杀回势必要扭转他们原本所处的劣势。

    不好!

    一旦让“孙策”将他的部从重新整队完毕撤离,他这出将人困于谷中的计划也就彻底告吹了。

    往后他也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他此刻该做的,是趁着对方还没能彻底摆脱这出烈火囚牢和伏兵打击,直接再往他们的伤口处补上一刀!

    一想到此,祖郎毫不犹豫地让人再一次敲响了铜锣。

    随着这声铜锣声响,原本还在高处山岗上观望的山越伏兵都一股脑地朝着山下奔去,本就埋伏在不远处的弓箭手更是随着这一号令的发出朝着村庄的外围包围而来,朝着火场之中发出了密集的箭矢。

    浓烟与火光的遮挡让他们无法精准地辨别出敌方的位置,也就让这些箭矢变成非定点的射击。

    不过这对于进一步造成此地的混乱无疑有着绝佳的作用。

    ——如果这是一支正常的骑兵队伍的话。

    但眼下的这支显然不是!

    早已对于祖郎的伏击做好准备的乔琰虽说是要以身犯险,来做出个引蛇出洞的举动,却也没打算小瞧祖郎的本事,更没打算将同往水岭的众人都当做是钓鱼的诱饵。

    他们这方队伍组成的复杂,在大规模的交手之中是一项绝对的劣势,在这等精英出兵中却未必!

    黄盖、程普、周泰、文聘、典韦等人各自统领着骑兵的一个部分,在乔琰领着精锐骑兵回冲,诱发祖郎的大举来袭的那一刻,这五支队伍也同样各自朝着这村寨的一个方向发动了突围的冲锋。

    各自为政,却也各有所破!

    以至于当祖郎带领着骑兵从山岗上追击而下的时候,看到的根本不是在火场中有若无头苍蝇一般的猎物,而是一支与他曾经交过手的骑兵在黄盖的带领下,正在朝着他的弓箭手队伍举起了屠刀!

    而另外的四支队伍也同样围绕着各自的将领拧成了一股绳,朝着四周举刀而来的山越兵卒发起了应战。

    村寨的火光已在此刻彻底地融成了一片。

    却不像是祖郎曾经所预期的那样,见到村寨中的战马嘶鸣人声哀嚎,彻底印证那给孙策葬于风水宝地的构想。

    而是那支一度当先击破防守完成调转的骑兵,簇拥着“孙策”就这般站在火场之前,眼看着他的下属完成对于周遭伏兵的击杀。

    那是一个何其傲慢的姿态!

    这就是祖郎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而第一印象的话——

    火光的背景之中,对方面色之上的惨淡颜色好像非但没有被遮盖住,反而显得越发分明了些。

    眼见此景,祖郎当机立断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擒贼先擒王!

    他们的埋伏确实已经在对手训练有素地应招中失去了其原有的目的,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先前做出的种种举动都是毫无意义的。

    起码他已经将孙策给引来了此地。

    眼下也还是他这边的人更多!

    这份人数的优势正可以让他一边拖住孙策的下属,一边趁着这头江东猛虎正在伤病之中,要了他的性命!

    他当年取了笮融的性命也没什么趁人之危的自觉,更何况是此刻面对着孙策。

    “走!”他这决断做得极快,行动得也同样果决。

    山越之中的骑兵好手与那昔日北军五校中的越骑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是在方才的下山顺坡行动里也辗转自如,若非马匹的欠缺,祖郎麾下的骑兵队伍必定惊人。

    但只是如此,在他看来也已足够!

    他一动,那些下属丝毫也没有质疑他决断的意思跟了上来。

    直奔“孙策”而去!

    然而也同样是在他锁定了目标而来的那一刻,这个被他盯上的猎物竟一改身体虚弱而看戏的姿态,率领着手下的骑兵以丝毫不逊色于祖郎这一方的速度迎面而来。

    其间为首之人,正是这银甲玄裳的主帅!

    哪里还有一点在旁看戏的模样。

    在两队骑兵冲撞的一瞬间,谁也无法再从此人的身上感觉到任何一点虚弱的姿态,唯有对方手中那杆举重若轻的长枪随同着奔马疾行划开了一道血光。

    更不知是不是因这目标明确的冲锋,明明她上一刻还在以枪招架住哪一方的戳刺攻击,下一刻,这把卷带着雷霆之势的长枪竟已抵达了祖郎的面前。

    祖郎忙不迭地拔刀应战,却觉自刀上传来了一阵惊人的震颤,险些让他这身经百战的泾县大帅被震掉了手中长刀。

    也正是在这个近距离的照面之中,他愕然出声:“你不是孙策!”

    这怎么会是孙策!那分明是个女将军!

    错了,全错了!

    340. 340(一更) 直抵吴县

    可他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判断出了错,自然是为时已晚。

    倘若他早一点明白这一点,或许还可以让自己的下属从山岗的另一头潜逃而走,暂时放弃这次对于“孙策”和其部从的围剿。

    但此刻他们都已身在这山谷之中的激战之地,除了将对手彻底击败之外,没有任何一种办法能让他摆脱这个被欺诈后落入的困境!

    村寨的燃烧之地距离他们不过咫尺,却显然已不是能将他的对手困缚住的陷阱。

    而在这举目四望的交手中,祖郎竟没能从任何一处交锋中看出己方占优势的地方。

    一支绝对精锐的骑兵!

    还带着一种不知缘何的悲壮气概!

    现在就连这个假的孙策也绝不是这其中薄弱的一环,而恰恰是那把最尖锐的刀。

    在这短兵相接的一瞬间,这把距离他太近的长枪,凭借着其主人目不斜视的一心二用,扫开了他那些下属甩来的棱镖,再度撞上了他的刀锋。

    这一击并未得手,而是被祖郎凭借着作战的本能将其拦截了下来。

    可几乎是在这铿锵交击之声传来的下一刻,她一把拔出了那两截三驳枪的后半段,让这把短柄枪疾射而出。

    锋利的长枪贯穿了后方交手骑兵的头颅,又被另外的一只手将其拔出。

    “君侯!不带您这么抢人头的。接着!”

    在祖郎尤被那一枪震退的憋闷之中,夺命的半截长枪已重新回到了她的手中,甚至在她的手中挽出了一道枪花,在调拨马头的游走之间又扫过了另一人的咽喉。

    祖郎的面上顿时被喷溅上了一层血色。

    而几乎是同时,那谴责着乔琰行抢人头举动的魁梧男子抄着手中的手戟,将另一名山越骑兵给劈砍下了马背。

    这一连串的动作已不能用行云流水来形容,也根本不容得祖郎去思忖那“君侯”二字是否正是指代着那位大司马乔琰本人,只因那双截长枪已在双马错身之间重新合而为一,绝无拖泥带水之意地回转而来,正是一记直奔后心而来的追刺。

    祖郎不敢耽搁。

    他已从短短数息的交锋之间清楚地意识到,他不是乔琰的对手,就连他所统帅着的部从也绝不是乔琰所带来的这支骑兵的对手!

    山越人面对围剿便躲避进山的习惯,在这一刻占据了上风。

    他此刻想着的绝不是继续和乔琰交手直到被对方斩落,而是先行逃走,躲入那更西面的黟山之中,以图还有重占泾县的一天。

    按说此刻骑兵混战的局面正是他从人群的缝隙之中逃走的好机会。

    可他甫一做出选择,那支长枪便已如影随形而来。

    朱檀已多年间没有这等在正面战场上发挥的机会,就连上次奇袭成都所用的,也不过是它在赶路上的能力而已,以至于当它终于有这个大展拳脚的机会之时,表现得远比平日里兴奋太多。

    祖郎的这匹扬州山地马又如何有可能跑得过朱檀这匹并州名驹。

    马快,枪也快!

    祖郎匆匆伏倒在马背上,这才让那把长枪从他的头顶扫过,没将他扎出个透心凉的对穿,只是在收枪而回的一瞬间又以另一端的锋锐将意图来援的祖郎心腹给捅下了马。

    可他的幸运和有下属替死也就到此为止了。

    回枪夺命好像根本就没有耽搁乔琰多少时间,周遭的奔马错乱也丝毫不影响她此刻认准了目标的绝杀之意,于是在祖郎起身意图调转方向避让的一瞬间,那长枪被火光映照得通红的枪尖已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抵达了他的面前。

    这一次他的刀根本没能来得及阻挡在长枪之前,在乔琰凌厉异常的攻势下,他也无从去用什么以攻代守的法子。

    于是下一刻,这枪便已贯穿了他身上的薄甲,洞穿了他的腰腹,而后以一种狠绝异常的力道将他给撂下了马去。

    祖郎的脸色已经在霎时间煞白,比起乔琰这等伪装出来的病重惨白也不逞多让。

    在这等骑兵交锋之中落马,就算她没一枪斩了他的头颅,也是绝难活命的。

    求生的本能让他一把抱住了面前刚从腰间抽离的长枪,随着乔琰所骑乘的朱檀马奔行而又被拖拽出了一段距离,勉强躲开了踩踏的马蹄。

    可还没等他这最后的挣扎持续多久,便已被这杆长枪上的发力给甩了出去,撞上了后方的石墩。

    剧烈的疼痛和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在一瞬间袭来,差点没让他当场晕厥过去。

    但随后那些刀戟声又重新传入了他的耳中,伴随着火场中木屋倒塌所发出的动静,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活在人间。

    一道冰冷的温度抵上了他的前额,他极力挣扎着看清眼前的画面,便见那女将军手中的长枪已就在他的面前。

    对方骑于马上,对于后方的混战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但不知为何,祖郎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她虽牢牢地盯着她的猎物,但周围的风吹草动没有一点能逃过她的感知。

    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里,比之方才她在旁围观之时的胜券在握意味更为强烈。

    也让祖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他输了,还输得很惨。

    在一个原本优势在我的局面里,他竟然让猎人和猎物完成了一出对调!

    可此时再去感慨他的决策失误有什么用,只因他在此时又听见了高处的山岗之上传来了一阵喊杀声,正是在山岗的后方又有扬州军攀爬了上来,朝着他带来的最后一批人手发起了围剿。

    那是他的最后一支后援队伍。

    除了还分散在黟山之中的各处村寨守军之外,这已经是他麾下战斗力最强的一批青壮,但在这场已然群龙无首的交战收尾之中,他们不可能有任何一点反抗的余地。

    他已不必再问,为何对方会如此确信,他会采用这等引人入套的方式将他给拿下,总之现在的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

    他只是强撑着气力开口问道:“为何不杀我?”

    只需要将她手中的长枪再往前送一送,他的脑袋就可以直接完成开瓢。

    到时候她再振臂一呼“祖郎已死”,这一支山越势力将彻底失去跟她交手的勇气,让她这边的清扫收尾变得更加容易。

    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这支随时可以取命的利器却始终悬停在那里,以至于在周遭依然变化的战局中此地竟像是被人暂时定格了动作。

    创伤的淌血让祖郎的气息越发微弱,好在这还没影响他的听力。

    他也清楚地听到乔琰回道:\我需要从你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一个,对着吴郡世家动手的答案!

    孙策之死中,推波助澜地绝不只是她而已,甚至她这边的乔岚和乔亭所做的,也仅仅是将黄祖的儿子黄射从南昌城外救走罢了。

    推动着黄射和祖郎达成联盟,推动着孙策在这场围剿山越的行动中丧命的,更本质的罪魁祸首,还是吴郡世家!

    在孙策身在此地的时候,这些人可以还抱着扬州世家的傲慢姿态,试图拿掉他们的顶头上司,让他们重新恢复到原本的地位。

    在扬州即将变成由她来接管的时候,这些人却休想还有这样的机会!

    所以她必须趁着孙策之死借题发挥,在亲征祖郎后直捣吴郡世家,绝不给自己留有更多的麻烦。

    她话中的意有所指,让祖郎听出了几分端倪,他捂着伤口又喘了口气,“可我为何要回答你的问题?”

    “因为你的回答决定了我往后对待山越的态度。”

    这句话几乎湮灭在周遭趋于尾声的交战声响里,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的脑中炸了看来。

    在他的面前,正有一个个身影倒下去,再也没有站起来,而这些人,本还怀揣着和他举杯共醉的想法参与到了这场围剿之中。

    严白虎身死后,他在吴郡北部的部将除了少数外逃,或者是被其他势力招揽的,其余都惨死在了孙策部从的围剿之下。

    严白虎如此,祖郎也当然不会有所例外。

    他这支精锐部从的覆灭,意味着潜藏在黟山之中的其他人手也将遭到灭顶之灾。

    但在乔琰的这话中,他却好像听到了另外的一条路。

    一条求生之路。

    倘若他方才听到的那句“君侯”二字并未说错,在他面前假扮了孙策身份前来的真是乔琰,那其他山越人是真有活命机会的。

    她虽北征鲜卑,令下属杀了彼时的鲜卑单于,但如今在位的鲜卑单于步度根却在传闻之中和她的关系不差。

    她虽曾在西北凉州的高平城屠戮了钟羌部落,却也将湟中谷地和金城郡变成了收容羌人之地,甚至让羌人女子坐上了护羌蛮中郎将的位置。

    尤其是后者的出现,在消息传到扬州的时候,他们这些山越之中深感羡慕的绝不在少数。

    如果他祖郎已是必死之局,却能给其他还活着的人换来一番新生,那么在他原本就已可能因失血而亡的情况下,他又为何不能多说两句话呢?

    他仰头朝着乔琰看去。

    虽然对方面容上的伪装依然遮盖着一部分的本来面目,但那双不经由掩饰的眼睛里传递出的,正是让人为之心悦臣服的气度。

    她没有必要骗他。

    他缓缓开口,问道:“你是大司马乔烨舒?”

    “这天下还有第二人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吗?”

    乔琰的这句反问让祖郎忍不住笑了两声,这笑声里甚至有几分猖狂的味道。

    “能让大司马亲自来取我祖郎的性命……也算此生无憾了。”

    “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便都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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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在吴郡的朱桓忽觉心中一紧。

    身为吴郡四姓的子弟,对于父亲他们算计孙策、秘密和祖郎联合这些事情,像他这等即将出仕的小辈都知道得不少。只是他们虽规劝莫要跟孙策彻底撕破脸皮,起码保持个面子上的工夫,却是怎么都无法让长辈听进去。

    在他们看来,莽夫就是莽夫,倘若他们这边做出了什么让步的举动,只会让他得寸进尺,觉得滥杀世家名门,残害名士文人都是身为扬州牧做来也无妨的事情。

    那么与其让孙策在彻底拿下扬州全境,又解决了山越的叛乱后,为了进一步集中扬州地界上的权柄,将他们吴郡世家给当做靶子给拿下,还不如由他们先来做这个恶人,将孙策给解决了!

    “太危险了……如果让孙策成功剿灭了山越,又让他从祖郎的地方收到我们允诺相助的信件和物资,尤其是搜出那几位许太守门客而,岂不是要给我们招来大麻烦!”

    朱桓平日里喜好结交游侠,在这吴郡地界上算是知名的豪爽人,按说他的胆子也不算小。

    可他直觉,他们若还是抱着这等态度对待孙策,迟早要引来大麻烦。

    毕竟方今这世道,手中有兵的才是硬道理。

    孙策再怎么没有出身可论,只要他麾下有这些老将和兵卒,有着扬州牧的名号,谁为主谁为次便是一件不容辩驳之事。

    “这么担心做什么,只要孙策死了,扬州地界上又会回到原本四分五裂的状态,就算朝廷重新派来了个扬州牧,还不是得依靠着我们的帮扶才有可能在扬州重新立足。若是让周公瑾接任那就更好了,按说庐江周氏和我们吴郡四姓虽不在同地,但也该当算是同气连枝……”

    朱桓回头就看到他那比他小不了两岁的从弟漫不经心地回道,分明是在此事上毫无戒备之心可言。

    “要是让孙仲谋来顶替他的兄长,以方便维系此地的军队不散的话那就更不必担心了。一个十三岁的毛孩子能顶什么用,还不是得任凭我们拿捏?”

    朱桓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肯定孙伯符已死?”

    “得了吧,丹阳郡那边的情况想瞒得住别人还有可能,要瞒得住我们便着实是在拿我们当傻子,召集过去了那样多的名医还全部扣押着,就连吴夫人都被请去了,若非毒入肺腑绝无可能出现这般情况。”

    “不是这几日,也最多就是那么十天半个月的。任凭孙策在头顶上撒野的日子都过了三四年了,多等几日也不算什么问题。”

    朱桓看着从弟傲慢的神情,无端觉得自己方才那种不祥的预感好像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但还没等他开口,忽然有人推门而入发出了一声极大的动静,两人定睛一看才发觉正是时任曲阿县长的顾雍。

    “元叹,发生了何事?”朱桓连忙离席而起。

    顾雍此人虽为吴郡四姓成员之一,却从来不是个只将目光停留在一郡一州之地的人物。

    他早年间跟随曾祖父居于北方,拜了蔡邕为师,学习弹琴书法之事,这个顾雍的“雍”字还是出自蔡邕的赠予,随后便回返扬州出任郡县官吏。

    和他老师在政事上的低情商大大不同,顾雍在合肥、娄县和如今的曲阿都有治政绩,以其家族背景,若孙策将来要对四姓子弟委以重任,顾雍必在其中。

    朱桓素来对他敬重,也知道他性情沉着,绝不会无端失态。

    此刻见他表现,只觉怕是出了大事。

    “你带上几个人随我走,我收到消息,铜官那边的船只动了,赶紧看看到底要停在何处,若那船不是冲着海陵而去,而是来吴郡的……”顾雍深吸了一口气,“我们麻烦大了。”

    朱桓披着外衣就随着顾雍往外走,“为何不寻家中长辈说?”

    “若那确实是荆州或者益州水军开赴海陵驻扎之地,为的是支援徐州战况,我等若反应过大反而有麻烦。”顾雍语带急促地回道,“你让那些游侠子弟沿江观望,一旦登岸即刻来报。”

    “好!我立刻安排下去。”

    从那船队所驻扎的铜官顺长江而下抵达海陵,会途径牛渚、历阳、江乘、丹徒等地。若目标正是徐州海陵,便不需在这些地方停留,直接抵达目的地即可。

    但一想到此刻孙策那生死未卜的情况,谁也不会觉得这支船队的迁移是什么正常的举动。

    可让朱桓派遣出去的人手都很意外的是,这支船队并未在以上的几座城市沿江港口停留,也并未开往海陵,而是径直往东出海而去。

    从曲阿北上丹徒的顾雍与朱桓互相看了看对方,都从眼中看出了几分不解之色。

    “莫非我猜错了,这支船队是要直接在徐州北部登录,以支援淮河战线上的交手?”顾雍喃喃出声。

    但让他绝没想到的是,这船队虽没在沿江港口停留,却是顺着近海航行直扑沿海的娄县。

    船上的万余队伍在吴县内应的支援下连夜入城,根本没给人反应余地地将吴县之内四姓的祖宅给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但凡这船队是从丹徒、江乘这些地方登岸的,走陆路抵达吴县还需要一二日的工夫,便如顾雍让朱桓留意着的情况一般,还有给他们缓冲的余地。

    而当这弃舟登岸后的入城包抄都发生在猝不及防间的时候,那身在此地的吴郡四姓长者可一个个都是被人从被窝里抓出来的。

    灯火通明的州府伴随着甲胄井然的卫队,让这些已见惯了他人对自己礼待的世家人物都差点以为是自己没睡醒,否则为何会出现这样的错觉。

    可四周雪亮的刀兵和他们此刻被人压着的痛感昭示着这并非是梦境。

    更让他们确认自己并非身处梦境的,是他们看到了上首坐着的人。

    若这是他们的梦境,被黄盖程普等人簇拥在上首的便该当是孙策,而不是个身披玄裳,金印紫绶的女子!

    列侯身份的标志,让他们就算此前并未见过对方,也实不难猜出她的身份——

    大司马乔琰!

    “刘景升的船还是挺坚固的,不过眼下就不多夸他了,还是来说说我们之间的事吧。”

    乔琰朝着在场先被带来的数十人看去,缓缓问道:“你们可认识祖郎?”

    “他说——他有一笔报酬还需要你们支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