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1. 361(二更) 可愿迁居
士燮想占据的是交州之地不错,却绝不是一个处在动乱之中的交州。
张津此人到底有几斤几两的本事,在这数年之中的相处里,士燮不会看不明白。
倘若中原混战,在短时间内不会分出个高下来,士燮并不介意于头上有这样一个有着“名士”名头的交州刺史,甚至是交州牧。
可倘若中原地界上的胜败强弱已经逐渐有所区分,或许在年间就会彻底重归一统,而这长安朝堂的头号权臣还不是个会忽略掉边陲之地的存在——
那么,张津的种种举动何止是与士燮的利益相悖,还显得尤其愚蠢。
偏偏这个蠢人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只觉这交州还是个可以任由他愚弄的地方,也可以凭借着其独立于中原之外的位置让他成为这个发起偷袭的优势方。
可他又不是乔琰,与之相对的荆州刘表也不像是个和他有悬殊差异的敌人。
在这种情况下,士燮何必非要让张津霸占着交州刺史的位置!
他家中兄弟三人执掌着交州地界上三郡太守的位置,可谓是这交州地界上的富贵权势之极,犯不着和张津共沉沦。
让士燮促成这个决断的,还有乔琰对幽州的公孙度、凉州的马腾集团和益州的吴懿等人的态度。
就算她有心要在能有余暇掌握交州之时对士家剥夺权柄,也还绝不到卸磨杀驴的地步,或许还能谋求另外的一种合作共赢。
不过合作共赢的潜在可能性和实际已经到手的利益之间还是有些区别的,这也让士燮多少有些犹豫。
许靖担心的也是此事。
平心而论,自他抵达交州后若非士燮的倚重和关照,许靖早活不下去了。若不为士燮谋求到足够的利益,他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许靖问道:“若无有眼下之独断地位,使君也能接受?”
士燮道:“你是觉得,倘若让那位大司马掌控交州,不可能给我等逾越于眼下情形的权利?”
许靖想了想,回道:“或许在名位上更高,实权上会降低——这是平衡边陲之地的常有之事。”
权柄的平衡上,士燮心中有数,许靖不需与之多说什么。
将朝廷势力引入交州的弊端,士燮也必定明白。
许靖接着说道:“我只从利处说上两句吧。若有中央出手,交州奇珍往来贸易的范围必定更广,内至中原,外至扶南大秦,富贵必定不减。此外,交州民生开化乃是大麻烦,纵要图谋变化也非日之功,长安必对使君多有仰仗,方有树立规范之可能,就算太守位置不能归于一家,也必定会对使君另有委任。”
“不过……”许靖看得出来,在士燮的心中,对于是否要彻底决定倒向还有一番犹豫,便道:“眼下还不急于做出选择。”
“士太守不如先放任那九真郡内的狂徒流窜,顺势募集人手,只说是平贼之用,但若那张子云不是要将召集起来的下属用于征讨荆州,而是要对您有所不利,您也可随时对其做出反击。”
“倘若其所统辖之人意在荆州,您手中兵精粮足,也能随时截断其后路。何况——”
许靖顿了顿,说道:“锦上添花,又哪里比得上雪中送炭呢?”
士燮思忖了片刻后说道:“多谢先生解惑,我心中有数了。”
他若是在此时就出兵将张津给拿下,随后将交州送到乔琰的手中,或许能显得他在立场的抉择上有着先决智慧,却也难免显得他们交州人对长安朝廷太过热络,不足以表现出珍贵。
总得让张津先行出兵造成些影响,才能显得他们这些本地人的明智之处。
他也可以趁机一看乔琰在张津此事上做出的反应,来进一步判定他是否要彻底倒戈。
张津确实不是刘表的对手,但他身为当先发难之人总还是有些优势的。
刘表在荆州南部的束手束脚,也势必会助力张津的北上进攻。
他再迟疑上几日,等到双方僵持之时再行发兵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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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张津有张津的“收复山河”计划,士燮有士燮的盘算,身在长安的乔琰也同样有自己的想法。
“君侯的这招先发制人着实漂亮。”程昱原本还觉得,遇上王允、淳于嘉和刘扬等心中没点数的人,是他们的麻烦,但以眼下的情形看来,他们的存在却是一件好事。
无论能不能作为君侯另一面的对照组,起码他们还没这个给乔琰招来麻烦的本事。
乔琰回返长安后先行于朝堂上弄出的请罪之举,也恰恰堵死了他们用近来的种种事项来对她发起声讨的路子。
她有僭越之举,或许不是寻常百姓看得出来的,但随着开启民智的范围日渐扩大,总会有人意识到对于这长安朝堂来说,乔琰的存在远重于天子。
可那又如何?
在这一进一退之间她已将自己的立场阐明了。
此前种种举止或是不得已,或是因她年少而并未意识到其中的问题所在,眼下都已在天子面前过了明路。
连作为天子的刘虞都并不觉得这些行动里有需要诟病之处,只对她做出了罚俸一年的惩戒,其他人也休想将其作为将她扳倒下台的由头。
“不提此事了,这一番另类的激将法会引发出何等变动,且先等等再说,眼下不过三月,今年还长,有些事情还得安排下去。”乔琰说道,“我在长安应当不会待太久,没有多余用来耽搁的时间。”
“我听闻皇子扬此时在你那大司农从属的官职上历练,不必对其多加关注,今年的天时不佳已成事实,你和仲饶还有的要忙。”
程昱回道:“此事我心中有数,按照君侯去岁的安排,今年若还有旱灾持续,只怕我们就得动用秦岭山前的那处地下水库了,对于有些光靠着水井灌溉也难以维持其土壤存水的地方,我们已做过土地勘探,会在走访后令其改种胡麻,以油换粮。粟米的耐旱条件也不算太差,在大部分地区都能覆盖。”
“又所幸益州、荆州和扬州地界上的逢旱情况没有北方严重,有君侯居中调度,要维系各地粮价平稳不难。”
相比之下,地盘全都在北面的袁绍,日子就要难过得多了。
别看乔琰因为掌控州郡的扩张不得不在各地的防线上增派人手,又需要耗费不少心力在内部的平定大业上,在这天时面前,地盘的广度也恰恰意味着抗衡灾变的能力。
“仲德办事我一向放心,”乔琰颔首,“说到益州,益州南部的情况如何了?”
益州刚落到她手中的时候,所持有的也只是刘焉原本扎根势力较为深厚的区域,益州南部依然是南蛮活跃之地。
在姚嫦、褚燕等人被乔琰各有委任,加上益州士东州士在新任益州刺史吴懿手下达成势力平衡后,这个掌控范围才开始逐渐往南推进。
十月里,被乔琰寄予厚望的法正也被派遣到了吴懿的麾下,替正在平乱之中的姚嫦出谋划策,外加上从凉州前往益州南部的赵昂王异夫妇,算起来阵容也不算差了。
可惜乔琰此前被洛阳方向的收容流民之事,以及徐州扬州的种种变故牵绊着手脚,一时之间难以还有多余的心神分在此事之上。
故而今年的正月里乔琰对益州方面做出了指示,除非有对益州南蛮的突破性进展,又或者是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麻烦,送抵司隶的战报暂时先在挪交大司马府备案后转交到程昱的手中,由他做出上位指示。
程昱显然很清楚乔琰此举的用意何在。
在将一部分大司农所属职务挪交给了秦俞后,他将益州部分的总指挥职务接了过去。
此时听乔琰发问,他便回道:“二月里南蛮之中的一支与护羌蛮中郎将的部从起了冲突,我方的山地战优势不差,又在益州募招了不少本地精兵,只是对面的板楯蛮背后有益州郡大姓雍闿的助力,另有一支彝族人军队为之策应,一时之间打成了僵持局势。”
益州境内的其中一个郡同样名为益州,位处益州的南面中部,上接犍为郡,东临牂牁郡,的确是姚嫦、吴懿等人还难以深入的地方。
彝族和板楯蛮,也就是氐人联手,再加上益州郡大姓的支持,她们这一边的人吃亏也算寻常。
氐人、彝人、羌人盘踞的益州南部才是真正该当被称作蛇虫虎豹出没之地,就算是强龙也难压这样的地头蛇。
乔琰托着下巴,思忖着雍闿和彝人的联盟,不知为何觉得有些耳熟。
又听程昱接着说道:“因益州方向君侯没打算投入太多兵力的缘故,要想依靠人数优势将这些南蛮平定有些难度,益州北部的当地豪强也还需要留有足够的兵卒用于镇压,故而我在送交益州的书信中写道,对统领板楯蛮的李虎和统领南彝人的孟获只可智取。”
“三月初,也便是君侯在回返长安之前,那头有新消息传来,说君侯委任的牂牁太守之妻王夫人和姚中郎将联手设伏,将孟获给擒住了,法孝直正在意图凭借此事将那李虎也给顺势抓住。”
“法孝直在信中写道,辽东那边对公孙度行三擒三纵之策,益州这边虽也考虑过这等想法,以便令这两位蛮人领袖归服,但碍于地形限制,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他们至多也就是凭借着抓获住了这两人,将那位隐藏在幕后的雍闿也给抓出来。”
“拿捏住了这个出头鸟,其他的情况便好安排得多了。”
程昱见乔琰听到这里不知为何有些愣神,开口问道:“君侯?”
乔琰笑了笑,“无事,我在听着,有进展便好,也不枉我将他们安插在这个位置上。”
她只是终于想起来为何听到雍闿和彝人有些耳熟了。
南蛮孟获!
在众多文艺作品,甚至连华阳国志之中都记载以七擒七纵的南蛮孟获!
她原本还无法确认对方到底是否是真实存在的人物,至多确认南中蛮人里,孟姓确实是其中的大姓,但孟获是否真的叫做孟获,又是否真有七擒七纵的典故,那便无法确定了。
但眼下以姚嫦等人和南蛮的交手来看,他们还真遇上了一位有这名字的彝人领袖。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某种缘分。
至于另外一方的板楯蛮,竟也不能算是全无来头。
李虎的后裔李雄,建立了五胡十六国中的成汉政权,在蜀中称帝。
不过而今,无论是孟获还是李虎,无论是板楯蛮还是彝族人,都没有这个继续割据益州南部山林自立的机会了。
眼下的平叛虽还只是在益州境内打开了一个口子,并不代表着姚嫦她们就能凭借着这场小胜将益州南部彻底平定,起码还需要数年的拉锯纠缠,但已代表着一个事实——
赵昂这位牂牁郡太守的位置已可以算是坐稳了,不必担心随时会被南蛮势力清除出境。
此外便是,程昱既说,赵昂的夫人王异在擒拿孟获期间立下了战功,那乔琰也有了顺理成章为其敕封官职的机会了。
“替我写一封信送到益州,交到法孝直的手中。”
见程昱已备好了纸笔,乔琰开口说道:“南蛮既已有了破解的突破口,法孝直身上的压力也算减轻不少,眼下益州刺史与我等的关系尚算融洽,也暂时不需他做出什么监督盯梢的举动。故而我有一个额外的任务需要由他去做。”
法正听到这个又堆到他身上的任务会不会觉得压力很大,那是他要去平衡的事情,总归等王异的官职被提拔上来后,他确实有了分心的机会。
“牂牁郡和交州的郁林郡和交趾郡相连,我要法孝直派出些人手前往这两处,一旦交州有动兵行动,即刻飞鸽传信来报,同时我要他在适当的时候从牂牁入交趾,去接触那位交趾太守士燮士威彦。”
早已在她麾下任职的刘巴在去年成功通过了弘文馆的选拔考试后,曾经和乔琰谈起过那位接济了不少中原名士的士燮。
相比起一度为何进大将军府从属,又对宣扬道教情有独钟的张津,这位交趾太守士燮远比交州地界上的其他人有拉拢的可能。
他对时局的判断力和图稳的行事作风,也无疑是让乔琰的越界拉拢存在着可能。
既然现在赵昂这位牂牁太守已差不离坐稳了位置,由法正对着他们的邻居发出几句问候,也算是分属寻常之事吧?
说不定还能起到些奇效!
程昱回道:“此事我会尽快告知于他。”
交州的消息要想传递到长安,一条路是从荆州走,一条是先将消息送到扬州,由扬州送信鸽回返,另外的一条便是从益州。
相比于前两条路,自益州传递沿途过境都是乔琰能掌控的地盘,又不必穿越交州境内太远的距离,在路途上浪费时间,显然要更合适得多。
可惜随着扬州之变,乔琰以信鸽通传消息之事已对外传扬了出去,听闻袁绍和曹操那边也都陆续开始豢养信鸽,交州那头也应当收到了消息。
想来就算有商队作为掩护,要想将新的信鸽送入交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好在现在还有其他的传达途径,也不算是太过失败。
这么一看,南面便暂时没有要乔琰太过关照之事了。
左慈和于吉都已经按照她的指示南下交州,来到了张津的地盘上,想必此时已经和他完成了接头。
荆州牧刘表在她将朱儁调走后正在开始收拢南部的势力。
益州南蛮的攻伐进度虽不算快但也堪称喜人,眼下也能分出多余的心神来留意交州这头的情况。
现在就等着张津那头先一步有动作了,而这样的动作——
绝不可能逃过乔琰的耳目!
有了这一份兜底的信心,乔琰便可以转向过问其他事项了。
比如说,随后要跟随她回返洛阳的人选。
她在向着刘虞请罪的时候就已经说到,她打算将卫觊的官职做出一番调动,放到弘农郡去。
一旦洛阳收容的民众数量超过了其所能承担的上限,荀彧便会将其中一部分人调度到附近的弘农,由卫觊来接手。
这样的调度在原本洛阳还是都城的时候操作起来不太容易,在如今却不算麻烦。
若非要算的话,还是弘农郡距离长安城更近些,在灌溉条件上也并没有比洛阳差到哪里去。
收到乔琰的这个调度指令,卫觊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或许唯一还算是件麻烦事的也就是,原本由卫觊担任的右扶风将会由何人出任。
“此事交给陛下来决定就是,”听卫觊这么问乔琰并无犹豫地便给出了这样的一个答复,“右扶风也算是天子脚下之地,三辅之一,右扶风官职形同太守,若我才请完了罪,又对这样敏感的一个位置举荐上去了个人选,和在天子近前又设置了个监视之人有什么区别?”
卫觊其实觉得这话不必说得这般严肃。
但既然连乔琰都这么说了,他再做出什么建议也没有必要。
眼下的局势似乎对她来说不那么有利,需要处处小心,想来他们这些做下属的也该当谨言慎行才对。
怀揣着这等想法,卫觊直接将本还想说出的另一句话给暂时吞咽了回去,打算即刻回返家中筹备前往洛阳的行装。
但乔琰是何等敏锐之人,卫觊的这番欲言又止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有话说出来便是,何必遮遮掩掩的?”
卫觊斟酌了一番后问道:“我想替二弟问询君侯一事。”
听卫觊提起他那个弟弟卫仲道,乔琰已意识到了什么,果然听到卫觊问道:“不知君侯麾下的女官嫁娶之事,是否要经由君侯的准允?”
卫仲道在乐平书院内就读已结束,因其早前身体不佳的缘故,并未回返河东郡,而是住在了长安,以便随时可以接受池阳医学院那头的治理。
数年间的调理倒是让他的身体好上了不少,起码应对寻常情况已非难事,按照张仲景所说,他那不足之症也大有好转。
于是他便想着,既有兄长在上,乔琰又已自扬州回返,何不趁机让兄长向君侯打探一二,不知可否准允他向蔡邕提亲迎娶蔡昭姬。
按说寻常的婚嫁之事只需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也够了,但蔡昭姬的情况显然不太一样。
她在乔琰麾下担任要务,虽在官职上不显,但其所负责的乐平月报和文籍刊印之事都至关重要。以卫仲道揣测,若她要出嫁,势必要告知于乔琰。
“仲道还让我告知于君侯,因他为家中次子,并不需支撑门庭,便是入赘也无妨,如此一来也不会耽误昭姬在君侯麾下出仕。他长于文墨,通晓书文,能协助昭姬整理文书典籍,编纂月刊。河东卫氏在早年间便已决意效忠君侯,绝不必担心他的身份带来麻烦。此外……”
“行了行了不用说了。”乔琰摆了摆手,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都没想到会有人求亲求到她的面前,也不知道是应当说卫仲道和他兄长一般格外有眼力,还是应该说,自己在下属这里的积威在这数年间越发深重,以至于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但怎么说呢……
“我可不负责做媒撮合,既然是要向昭姬求亲,让他自己去说。也不必告知昭姬,他已经先来我这里征求过一次意见了。”
否则谁知道会不会对昭姬的决断造成什么干扰。
年轻人的事情交给他们年轻人自己考虑。
历史上的昭姬和卫仲道,因后者的早夭而分离,如今两人都已接近双十年华,若的确相配相知,乔琰也没必要对此做出阻拦。
卫仲道自己都提出来了可以入赘,又不影响昭姬的女官生涯,无疑也是个好消息。
乔琰虽并不打算强求下属都不能是嫁人,就比如刚在益州立下战功的王异便是赵昂的妻子,但有人做出些改变,给出个范例来,实是让人能有另外的一种选择。
见卫觊还愣神在原地,乔琰抬眸问道:“愣着做什么,他难道还指望我去替他求亲不成?”
“当然不是!”卫觊连忙回道,“无论能否求亲成功,我都先替仲道多谢君侯成全。”
都说长兄如父,他这个兄长做得可着实不大容易。
但当行出乔琰书房的时候,卫觊又忍不住露出了个笑容。
若非当年他决定前来见一见乔琰,只怕仲道的病症拖延到最后,只能落个病故的结局,也无法遇到对他而言的良偶佳配,河东卫氏,也无法有今日这个发展局面。
他实是在彼时做出了一个最为正确的决定。
等将消息告知于仲道后,他便启程前往洛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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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汉中的一处平屋内,面上有一道划痕的少年忽然闻听这个决定,愕然抬头朝着坐在他对面的夫妻看去。
自光熹三年的八月里他从刘协变成王安,从汉室的傀儡天子变成一个樵夫之子,他所过的日子纵然清贫,却不知要比他在早年间过的提心吊胆生活舒坦上多少倍。
对刘协来说,在长安为董卓所挟持的日子都已经是对他而言有些遥远的回忆了,更何况是中平六年之前的洛阳记忆。
可此时,这个地名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以一种格外猝不及防的姿态。
听到养父说起有意搬迁到洛阳去,他甚至在心中涌起了一股恐惧的情绪,夹杂其中的则是对洛阳已生出的陌生。
他强装镇定地维持着夹菜的动作,朝着养父问道:“为何有搬迁到洛阳去的决定?”
他们在汉中不是好好的吗?
汉中的那个造船厂虽因将大多数人员都转去了海陵,变得不如原先人多,但他们的木柴和山珍随着汉中的发展也不愁卖不出去。
生活在山中的情况,让刘协少有接触到山外的群众,就算有的话,也绝不会将他这个面有伤疤的年轻人和曾经的长安天子联系在一起。
可到了洛阳就不同了!
洛阳民众数十万之众,就算他们可能湮没在人群中显得极不起眼,也难保不会遇上故人,将他的身份给辨认出来。
而刘协一点都不想面对这样的结果。
这何止是意味着他此刻所能享受到的平静生活将会被顷刻间打破,也意味着……
意味着在他看来坐在皇位上极为称职的刘虞,也会面对起两难的处境。
不,应该说,他若回去,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刘虞,甚至是对扶持刘虞登上皇位的乔琰,都不会是个好消息!
到时候将要由谁来坐在天子位上呢?
刘协并不觉得自己非要做这个天子。
这数年间从他的养父那里透露出的消息,和他在汉中亲眼见到的景象,都在对着他传递着一个信号——
现在的天子很好,扶持着天子的那位大司马也很好!
并不需要他的存在来给这些人造成麻烦。
可他的养父因不知道他的身份,大概也难以理解他此刻混乱的心绪。
他好像只当养子这问题是在问他们的计划,便回道:“我们这几年间趁着汉中建设赚了点余钱,大司马又将书籍印刷的成本给降了下来,我琢磨着也够让你进学的。不过这进学之事,总还是去长安或者洛阳的好,再不然便去并州。但你早前说不喜欢长安,并州又着实太远了些,这么一看,倒不如去洛阳。”
“我本打算再多攒些开销经费再说,可洛阳那头有消息传出,因天灾承载能力的缘故,流入洛阳的民众会有限额地接收,难保我们再过些日子才去,便不能留在那里了。”
养父话音刚落,刘协便看到养母朝着屋中四处打量了一番后接话道:“我们的家私原本就不多,若真是决定了要去,那趁早动身也容易。要真是按你说的,后抵达的要被迁移到别处去,我们是该早早出发才是。”
下一刻,这两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刘协的身上。
明明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们此刻朝着他看过来,无外乎便是在传递一个信息,既然是要给他谋求进学的机会,总还是要由他自己来做出决定的,可面对着这样的目光,刘协只觉自己握着碗筷的手都在此刻开始发凉。
养父母给出的理由无比的充分,尤其是这个因为洛阳限制人数的缘由才要尽快前去的情况,从他们的口中说出,简直字字句句中都透着对他的关切之心。
然而也正是这样的一份关切,当真是沉重到了让他恐慌。
“小安……”养母留意到了他脸上一瞬的神情变化,温和地问道:“你是不想去洛阳吗?”:,n,
362. 362(一更) 刘表亲征
他当然不想去洛阳!
起码在还有人会将他给认出来的情况下绝不能!
可刘协并不能将这个理由对着自己的养父养母说出来。
他也显然不能说,他不想去洛阳只是因为他对那里存在什么畏惧的情绪。
倘若因为这份恐惧让他们去寻人求证,以对他做出什么庇护,那反而才麻烦了。
他持着筷子拨弄了两下饭碗,极力做出并不那么在意的样子,回道:“我只是有些担心司隶的旱灾。汉中的灾情到底没有那么严重,到了洛阳却得直面北方旱灾了,要真是旱蝗同起的情况,我们现在积攒了多少钱粮都是不够的。”
“眼下洛阳是以收容复归和避祸的民众为主,秩序从紊乱到重建,也大概不会有额外建立就学之处的机会。就算真要去的话,不如迟一些再说,起码也得在我们能在此地寻求到一条谋生路子的时候。”
“阿父说洛阳要限制民众的流入,这才着急让我们尽快前去,我看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连那位大司马都不确定能让过多增长的人口在洛阳地界上各司其职,我们若去,岂不是在给他们增添麻烦?”
刘协一番陈说完毕,这才小心地打量了一眼养父的神情。
见他的脸上果真流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之色,心中的紧张情绪缓解了不少。
他连忙趁热打铁地又说道:“河南尹地界何其宽广,就算洛阳当真限制民众入内,我们也能在临近之地寻到落脚处,实在不必急于一时。倒不如等到秋收之后再行观望,也或许再等上两年,并州的乐平书院能再扩招一二,我直接上并州求学去。”
这话说得还挺真情实感的,尤其是那句上并州求学去。
刘协自己都得承认,倘若将他所敬佩之人排个序,乔琰必定在首位。
这绝不只是因为当年董卓之乱中乔琰当先杀入洛阳前来救驾,更不只是因为在他被董卓带到了长安后,真正愿意引兵来驰援的也只有她而已,还因为她治下的百姓正在过着实打实的好日子。
刘协清楚他们家中到底有多少积蓄和收益进项,可就算是这样,他们也有一本急就篇,一份乐平月报的合订本,听闻汉中郡府那头的消息,今年里长安有印刷农工医诗四本书籍的计划,以便进一步解决民生和识字的问题。
这让他想要将自己识字的情况一步步展现在养父母前都变得容易了不少。
但变化的又何止是识字,还有民众的面貌。
哪怕刘协接触到的人不多,也只是汉中这个和长安有着秦岭之隔地界上的民众,他都能何其清晰地感觉到这种变化。
从原本的求“生”到现在的求“进”,这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不过,刘协并不会意识到,下一批印刷书籍的选择里其实别有文章,除却内容更适合于她推广教化积攒民心之外,一次四本的印刷无疑是让人看到了印刷术效率的进一步提升,也让同时推出数本书籍、书籍质量提高有了可能。
这依然是她的制衡之道。
但反正对刘协来说最要紧的是养父母的态度而不是那些世家的态度,他没必要知道这些。
“若按你这样说好像也没错,”养父若有所思地回道,“我再多打听打听洛阳那头的情况吧,先等到今年秋收之后也不急!”
刘协终于松了一口气。
虽然等到秋收后他可能还要重新编造一段谎言,以让自己成功应付过去,但起码现在他不必提心吊胆了。
半年的时间……
且不说半年的时间里他能否想到另外的一条出路,就说他自己本身,在这个十五岁的年龄,他的外貌和气质都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谁知道再过上一段日子还有没有人能将他认出来。
说不定,到时候就算他出现在乔琰的面前,她也无法将他给辨认出来了!
到了那个时候,这世上便彻底不必有刘协这个人了。
不过,刘协是有意阻拦养父母,加上他们在汉中确实还有着生存之道,这才并未在此时前往洛阳,但对于警觉旱灾灾情只怕不同寻常的大多数人来说,尽快赶在洛阳结束收容之前前往乔琰的治下,才是对他们而言的保命之策。
“我看我是又被烨舒摆了一道!”
在虎牢关之会后先行回返兖州的曹操不由发出了这样的一句感慨。
他原本还觉得,乔琰对洛阳收容民众数量的限制和她赶回长安面见天子的举动,是她对于曹操发出质问的回应和改过。
但当长安城中的消息传到他耳中的时候,在政治上的敏感让他陡然意识到,这绝不是什么改过自新恪守臣规,根本就是一出先发制人!
她说出的他人指责之言,根本就不是曹操在虎牢关下对她说出的,而是她自己按照自己所需达成的目的瞎编乱造出来的,偏偏因为这出虎牢关之会中只有乔琰和曹操两人知道这段谈话的内容,他们又处在敌对的状态,以至于除了曹操没人能揭穿她话中的谎言,但就算揭穿了也没人相信!
她还真是将所有可以利用的东西都利用了个彻底。
而她给曹操放宽的民众迁移规模,看似是她做出了让步,实则在短时间内能看到利益的,依然只有她而已!
“限额”真的是一个很有效的宣传手段,尤其是当她确实用去年的建设证明了其有着对得起“限额”的质量的时候。
在那条入籍洛阳人口有限的规定传出之时,有些原本还处在犹豫状态的人反而在此时选择朝着洛阳而去,以令人只觉匪夷所思的速度达到了这个被乔琰框定的数额。
随后她便已何其果断的速度切断了洛阳八关,直接达成了关起门来治理的条件。
在曹操收到这一连串消息的时候,乔琰已将洛阳事务繁多作为理由,重新从长安回返了洛阳,并带上了卫觊、陈群等一群对她来说极为重要的治理人才。
洛阳人口的压力的确是个麻烦,但若是让其变成在灾情演变之中不断加剧的麻烦,只怕不要两月,洛阳的监牢中就可以人满为患了。
与其如此,不如一口气在大规模的春耕前达成这个他们所能负载的人口上限,然后将所有的麻烦都给解决在开端。
她违背对曹操的承诺了吗?显然没有。
在洛阳八关正式关闭后,只有往来通行经商之人和前来洛阳谋求官职的士人还能从这些门户间穿行而过。
那么剩下的人自然只能选择兖州豫州这些地方。
这种被遏制的民众外流,显然也是曹操想要看到的。
毕竟,现在谁都缺人口。
她对刘虞有叛逆之举吗?显然也没有。
人口流入的阻断之后,洛阳的民众数量便遭到了不小的限制,起码绝不可能在人口数量上超过长安,这无疑是对她想要在洛阳重新建立起一个都城这种说法的有力回应。
可眼下洛阳关起门治理的情况,对其他人有没有利不好说,对乔琰却是一个最有利的结果。
她已提前给出了告知,不过是因为民众迁移速度太快才让她不得不在短时间内落下了关卡,对民众已算是仁至义尽。
抵达洛阳的民众也在此地官员的高强度运转下被送到合适的地方落脚,拿到分发的物资,而后开始习惯于关中的生活。
现在,又给了她一个顺理成章离开长安的契机,让她可以将那番朝堂请罪后可能引发的波澜都给尽数丢在了脑后。
“听说在长安还有个插曲,就是随同陆季宁前往长安的虞仲翔在乔烨舒离开长安前大言不惭地说,她这出离开是为了规避开他给出的预言,说她若长留京城便性命不保。”曹操看着收到的信报,很难不觉得有几分荒诞。
“都这么说话了,如果我是乔烨舒我就先将这个虞仲翔给宰了,让他知道,她会不会在两年内丢了性命不好说,那家伙是要先去见阎王。”曹洪在旁嘀咕道。
“所以她是乔烨舒,而你是曹子廉,”曹操好笑又好气地朝着曹洪看去,回道,“若是因为这样荒唐的理由就将人给杀了,那算是个怎么回事?虞仲翔到底是孙伯符旧臣,对于主公的离世抱有点微词也是在所难免的,当其不存在就是了。”
“那多掉面子……”曹洪还是觉得这种窝囊气不能被随便咽下去。
曹操却摇了摇头,说道:“倘若乔烨舒连虞仲翔这样的存在都容得下,又有什么人容不下呢?眼下印刷术盛行,我看她何止想要平定天下,更想看到百家争鸣,自然得先有那些不平则鸣的声音,才有八方来会的盛景啊。”
在这一点上,邺城就差了太多了。
又听闻兖州山阳郡有个名为仲长统的年轻人,带着自己在这几年间所写的著作,于《急就篇》推行之时前往拜访乔琰,自称要写出一本更合乎世情的著作,在得到乔琰的准允后行游于治下各州,以图完善其言。
就算曹操并不觉得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能写出何种东西,至多也不过是如那王粲一般写出神女送征赋罢了,可在乔琰摆出的这等礼贤下士态度面前,无论他到底写出的是何种东西在此时已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行了,不说此事了,收拾行装去!”
曹洪还有些茫然,便听曹操接着说道,“愣着做什么,别忘了我们还得往邺城走一趟。”
早在曹操和乔琰的那出虎牢关会见之前,他就已该当接受袁绍以天子之名发出的邀约前往邺城了。
但这先是被曹操让陈宫北上走了一遭,用那一二条看似冠冕堂皇的理由给暂时糊弄了过去,又因要等着乔琰回返长安后的表现再拖延了一阵,眼下却还是得往邺城走一趟了。
乔琰这番看似回答了却实际上什么消息也没透露的答复,让曹操不得不做出一个当下最为有利的决定——
先同袁绍联盟。
无论这是为了在结盟之下度过今年这依旧不佳的年景,还是为了等待时局之变,这显然都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袁绍对于曹操的到来当然是喜闻乐见。
无论他这番联盟到底是出于诚心,还是个在当下暂时受限的抉择,起码袁绍不会直接因为兖豫二州的丢失而直接进入束手待毙的处境。
只要曹操还乐于对邺城朝廷表现出臣服的态度,他便还有绝地反击的机会!
但大概袁绍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会在自己都未曾被知会的情况下,还有一个跟他南北相隔的盟友。
位于交州的张津对于中原地界上这出虽未交战却波谲云诡的交手一无所知。
左慈对他这出兵时间的建议,和拿出的这些道法本事,让他对于自己可以在荆州地界上击败刘表已没有了任何一点怀疑,只剩下了踌躇满志的决心。
在张津看来,他和刘表的情况可大不相同。
他在交州将近六年的时间里没能将九真、日南等郡收归到自己的手下,让朱崖郡长官与他隔海对峙,并不是他的实力不足以做到这一点,而是因为这些地方的民众在经由了数百年的教化后依然选择了胡虏做派,更乐于和蛇虫为伍。
人和野兽怎么能正常沟通呢?
可荆州这地方显然没到这样闭塞未开化的地步,那这未能尽数服膺于州牧管辖的情况,便是刘表的能力不足了。
打!当然可以打!
在他给自己勾勒出的理想蓝图里,这建安四年的年中正是他要逞威的时候!
士武、士壹两兄弟在将南海郡与合浦郡的调兵告知于士燮后,并未从对方这里得到阻拦的回应,从士燮的角度来说是他在观望一个时机,从张津的角度却是他在交州的数年经营已经让本地风头最盛的士家对他做出了服软。
现在可当真是万事俱备了。
他师出有名——邺城朝廷正在危急存亡之时,急需他来做出一番改变。
他有天时地利人和相助——交州的兵卒在道教统治下有着作战的决心,他的传教已将左慈于吉等人吸引到了他的地盘上,交州这等南方之地也已抢先一步完成了春耕,正是比荆州兵卒更为空闲之时。
本地的豪强也并未对他的举动做出任何的拦阻。
那还等什么?
出兵!
洛阳的民众正在有条不紊地投身于建安四年的建设之中,荀彧一边吐槽着乔琰分毫也没给他减负,反而给他增加了不少工作量,一边又抓着陈群在搞定流民中的律法细则后也帮忙处理琐碎的事务。
兖州的陈宫在曹操北上邺城后督辖着兖豫二州的情形,在枣祗等人的协助下极力避免二州地界上因天时的煎熬而出现民怨之事。
徐州正在从原本二分的状态下适应着现在这个归于一统的局势。
冀州幽州的边境也似乎暂时从一触即发的对峙状态变成了此刻的先顾内部。
在这四月里好像谁也无心对着敌方发动侵占的脚步。
却也正是在这个四月里,一条让谁都没想到的消息从荆州南部方向传了过来!
交州刺史张津携兵过万,自交州北上奇袭桂阳。
因荆州南部宗贼和交州之间本就有些往来,加上张津的发兵来得猝不及防,桂阳郡的官员根本没能尽快完成拦截。
“短短日的时间,就丢了桂阳的浈阳、曲江、临武县,让对方屯兵到客岭山下了,桂阳的守军都是干什么吃的!”
刘表将奏报拍在了桌案上,脸上怒气不减。
他对着乔琰示弱低头,可并不代表着他能容忍张津这样的角色都欺压到他的头上。
他算是什么东西!
桂阳郡之北就是长沙郡,早前因朱儁的缘故,刘表没能及时将自己在桂阳的势力发展起来,可在朱儁被拔走之后,刘表已让人重新接手了长沙郡,眼看着春耕之后他便可以将屯兵从长沙往南推进到桂阳,顺便将那些桂阳的宗贼也用当年蒯氏兄弟提出的一套方针给收拾了,结果还没等他有所行动,先杀出来了张津这个搅浑水的家伙。
刘表抬头就对上了蔡瑁有些无奈的表情,连忙摆了摆手说道:“我知道此事也不能怪你们。”
桂阳郡丢掉的县都在毗邻交州的最南侧,甚至都没到中界的位置。
蔡瑁虽已在刘表授意之下前去接手长沙郡,但这等收复的情况不是说将兵卒开赴入境便好的,的确也需要时间和当地宗族达成妥协条件。
桂阳兵变也显然不会是因为张津的荆州人背景让荆州地界上的民众做出了倒戈。
只能说,他选了一个最好的时候发难!
但凡他稍迟一步,刘表都能在最快的情况下对他做出遏止。
可现在却是对方的先手了。
不过刘表当年可以面不改色地让蒯越蒯良宰了五十多个宗贼首领,就为了吞并出荆州除了世家支援之外真正属于他的私兵,而今也绝不是个会等着对方打上门来的懦夫。
他当即下达了指令。
“传讯洛阳,就说请大司马看住曹操,以防他从豫州经由荆州北部发起夹击。”
“请蒯异度坐镇襄阳,德珪随我调兵亲自南下,我倒要看看,这张子云到底是何种货色,竟有这等发难于我的胆量!”
蒯越坐镇,蔡瑁随同刘表南下!
这话一出,襄阳城里顿时陷入了调兵的紧锣密鼓状态。
刘表这时候倒是有点后悔将黄忠和文聘等人给借调出去了,但好在他麾下也不算无人可用。
在将襄阳的种种事项都安排妥当后,他当即翻身上马,随同蔡瑁、张允、霍笃、霍峻等人赶赴桂阳郡。
而与此同时,一艘小舟也从益州牂牁郡的明江上游行出,朝着交州的交趾郡驶去。
舟上坐着的,正是要去拜访士燮的法正。
他望着面前的江上清波,露出了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n,
363. 363(二更) 大象骑兵
“我说,你自己要去交趾就去,带上我算怎么回事?”
法正朝着发出声音的船尾看去,就见被五花大绑捆在那里的家伙嘟囔着开口。
这被绑着的男人不需有人介绍他的身份便已能从他的打扮中清晰地辨认出来历,谁让那正是南蛮之中的彝族人着装。
开口之人便是程昱在跟乔琰提及益州战况之时说起过的孟获。
法正在送往长安的信中写,对于益州的南蛮,考虑到当地地形的限制,他是绝不可能将他们通过三擒三纵的方式来让他们归心的,因为谁也无法保证,当对方掌握了优势地形的情况下会不会反过来对他们做出进攻,又或者是逃遁到那些个深山老林之中自此不见踪影。
总之,他们的目标是,一面利用这些抓获的南蛮首领将其背后的益州郡大姓给抓出来,一面将他们用另外的方式收复化为己用。
法正毫不犹豫地在动身前往交州的时候将孟获也给捎带上了。
孟获虽是彝人领袖之一,但他的汉话说得也不差,在听到法正和同伴三言两语的交流之间便将自己的去向给摸索明白了。
可这种“明白”一点也不能让他觉得有多舒坦。
把他也跟着从益州带往交州去?
“你们汉人真的喜欢做这些无聊的事情,要杀便杀,要剐便剐,就是把我的脑袋直接挂出去丢给我婆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拿俘虏出去撑场面算什么玩意!”
法正朝着孟获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朝着明江之中甩出去了根垂钓的鱼竿,“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我是要将你带着去撑场面?”
“若是我真要撑场面,还不如干脆多带上几条船,多带上点兵卒。总归我这次前往交州的举动是那位交趾太守意想不到的,多来些人手,说不定还能直接反过来将他给绑了,岂不是要比跟这等蛮荒之地出身的家伙讲道理好得多?”
孟获一愣。
他琢磨了一番好像还真是法正说的那么回事。
牂牁郡和交州的交趾郡虽然是相连的关系,但的确已有数年没有正式相互往来了,别说那位交趾太守,就算是临近交趾、牂牁边界线上的交州人可能都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在这个益州内部动乱还没有彻底平定的时候顺着明江下来了。
还是长安朝廷委任的官员。
“那你何必带上我?”
为了带上他还得多安排个负责看守的扈从,否则谁也不知道凭借着孟获的体格,会不会在忽然之间就重获自由,可以逃遁而走。
“这可不能怪我,”法正摊了摊手,“益州南部的地形,你们比我们了解得多,若是将你留在手上,按照王夫人的判断,难保不会被你的妻子和下属给直接找到。与其如此,还不如将你带出益州境内,让他们收到消息也没法在短时间内将你给找回去。”
“我听说你的夫人在你们彝人之中的声望不低,也向来很有决断力,我们与其将时间浪费在你的身上,还不如在让你从益州境内消失之后去和她打交道,倘若能将她击败,说不定要想将她说动为我们所用还要比你容易得多。”
“你!”一听到这种古怪却又好像真有可操作性的解释,孟获的表情顿时难看了下去。
如果他死了,他的下属抱着哀兵必胜的想法势必要为他报仇。
可如果他只是暂时被带出了益州,还有回来的可能,他的下属会如何做呢?
好像真如法正所说,会先被他那位实力不差的夫人暂时统辖着和这些占据益州的家伙打擂台。
而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跟他们打的交道,其实已让孟获对于对方的本事心知肚明。
如果说起先他们还因为对益州局势的茫然而有些束手束脚的话,在如今已变成了稳占上风。
换成他的夫人来统领部下,和对方抗衡能起到效果的可能性依然非常低,甚至极有可能会因为对方早有筹备而再此折戟。
未结死仇,实力更甚,在南蛮的规则之中便是合该服膺的存在。
事实上早在孟获被擒之前,他便已听妻子说起,有姚嫦这位护羌蛮中郎将的例子在先,他们与其继续为雍闿效力,还不如转投到益州刺史的麾下,成为那位大司马治下的子民。
按照夫人的说法,眼看雍闿自己都要成为大司马执掌益州过程中的牺牲品,他们为何要跟对方在一处共沉沦?
孟获不知道他们的这种态度分歧是如何被法正获知的,但眼前对方给出的这个回复却着实是正中要害。
“你现在知道我的意思了?”法正说道,“那你还觉得我是要用你来撑场面吗?”
孟获垂丧地摇了摇头。
法正丝毫不给孟获留有丝毫余地地又接着说道:“等我们行到交趾境内,说不定益州那边的情况便已经尘埃落定了。君侯克复南蛮之心果决,我们也不打算拖时间。等弃舟登岸后我便将你放了,往后既是同僚,我也不必太难为你。”
孟获将身子支撑了起来,认真打量了一番法正的神色,丝毫也没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看出一点扯谎的架势,仿佛他已经笃定了孟获的夫人阿措会在这几日间便重新和他们交手、败北、认输、转投。
他迷茫地顺着江流而走,也迷茫地在上岸后真被法正解开了身上的绳索和镣铐。
可在真重获自由的时候,他又有点犹豫自己要不要尽快返回到益州地界上。
倘若法正说的是错的,他们彝人部落还在和牂牁郡太守的兵马交手,他此刻的回返便是给己方下了一剂强心针,让他们还能拥有反击的机会。
但倘若法正说的已成事实,他的回返可能会促成本已达成的联盟破裂,又或者是在身份上处在了个不尴不尬的状态,甚至得罪了将他从益州带出的法正,怎么看都显得里外不是人。
“……”
眼见法正头也不回地将他给丢下,带人朝着交趾郡郡治而去,孟获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
“你等等!”孟获高声在后头喊道,“哪有你这么做军师的,把俘虏给丢了算怎么回事?”
法正答道:“我说了,我们会是往后的同僚。你要回便先回去,晚些再同你们商量如何擒拿雍闿之事,谁让君侯又没有对你们赶尽杀绝的意思。益州眼下是长安从属之地,益州人便是长安天子的子民,还是说——”
“你觉得自己不是益州人士?”
这种拉拢同盟的方式若是放在益州境内,孟获或许还能从中分辨出些诡辩的道理,可他此刻已站在了交趾的土地上,只见得面前的法正一副与谁都能高谈阔论的名士风度,底气便已少了大半了。
又听对方这等打感情牌的说辞,气势又少了一半。
“我当然是益州人士,但是……”
孟获脑子里还有些迷糊,也不知自己在这一刻是如何想的忽然说道:“我先随你去见那什么交趾太守,等回到益州境内咱们再分出个高下来!”
能不能分出个高下,或者说到了那个时候孟获还跟他是敌是友不好说,一个很有标志性的保镖倒是骗到手了。
于是当士燮还在留意着荆州方向的情况,决定看看那头的战事变化来促成自己站定立场的时候,忽然收到了下属来报的消息。
“你说来人自称是益州簿曹从事法正?”
士燮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念了一遍,意识到这个名字忽然有点耳熟。
他陡然想起,这人的名字他是听过的。
刘巴从交州北上前往长安的时候,士燮有留意过他在抵达后的处境,故而将那次选拔考核的结果让人打听了一一,而法正便是那次考核中排在刘巴之后的第一名。
对方的身家背景不简单,自身的实力也过硬。
不过想不到,这才短短一年的时间,对方已经被委派到了益州地界上担任重要职务了,还忽然在此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在这个张津刚刚率兵北上荆州出征的微妙时间,法正的到来绝不可能只是给他送来四月问候的。
这又不是个送年礼攀交情的时间!
“您麾下的益州南蛮兵还发现了个有趣的情况,”士燮刚打算去会一会对方,忽听许靖从外头走进来说道,“在这位法从事的身边还跟着个人,正是南蛮之中彝人大支的首领孟获。对方虽未表明身份,但也足够证明益州那边的情况了。”
士燮的年岁本就不小,在此刻的沉思之间因面上的皱纹,看起来很像是在皱眉犯难,“你是说,那位大司马在益州的行军征讨已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带上这位首领是来向我暗示示威的?”
“我可没有这么说,”许靖摇了摇头,“这也或许是他们给出的障眼法,具体是何种情况,还是由使君亲自见了法孝直之后再行评判吧。”
但虽说许靖是说这其中有障眼法和诱导判断的可能性,想到荆州那头的战况可能在此时才传到长安,就算是用飞鸽报信的速度也不足以让法正在这样快的时间抵达交州境内来找上他,士燮又觉得,这更大的概率还是对方真有这样的实力和眼力,在这个恰到好处的时间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或许……他已经不应当迟疑了,而应该尽快做出个立场的抉择?
士燮当即扬声说道:“让他进来见我。”
他要听听,法正会在他的面前说出什么话来。
——————
而在法正踏入士燮的地盘,见到这位已在交州数郡盘踞掌权一三十年的交趾太守之时,刘表也已星夜兼程地抵达了郴县。
此地正是桂阳郡的郡治所在。
两日间昼夜不息地赶路,对于刘表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也算是个不小的负担,在他的脸上难以避免地出现了一番疲惫之态。
但局势紧急,他也不得不在刚翻身下马之时便朝着郴县的守军问道:“张子云人到何处了?”
按说张津所在的位置要想北上进攻抵达郴县,距离远比刘表南下来此短得多,能让刘表先一步抵达此地,已实在是一件让人觉得意外之事了。
要说是郴县的守军和先前被攻克的三县守军相比格外有水平,提前在半道上对张津做出了拦截,刘表自己也不相信。
此地能对他这位荆州牧存有五分的敬重都已算是不错了。
在这种清醒的认知之下,刘表真是一点都不奇怪从郴县守军这里听到的真相,“他们还没有北上……在夺取了临武县后,那位交州刺史分兵一路依然屯扎在客岭山下,另外分出去的一路转道南平县、桂阳县。”
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眼刘表的脸色,说道:“这两处都已易主了。”
五个县!
刘表面色阴沉地朝着南边望去,若按照这样算的话,纵然桂阳郡的郡治仍在,这个郡却已该算是彻底丢掉一半了!
更要命的是,新失去的南平县联通向零陵郡的两县,只要让张津拿下这个中转站,他随时可以从这条新开辟出的战线北上扑向零陵郡的郡治泉陵,直接避开刘表南下拦截的队伍,而后直走南郡。
交州郁林郡的队伍也可以从九嶷山以西的豁口北上填补进入零陵郡。
昔年零陵、桂阳的观鹄之乱可以被孙坚从长沙郡南下平定,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条件,是观鹄的兵卒也不过是起于一地,招募到的兵卒也都是荆州人士。
张津的情况却大不相同!
在这个新迎来的消息面前刘表陡然意识到,张津的确不是个有眼力的一方长官,却并不能算是个蠢钝之人!
他在行军打仗的方略上也还算是有几分本事的。
不过张津大概并不会想到,他刘表在面对交州势力的入侵面前,做出的反应会有如此之快。
“调兵!在张子云兵出营道进入零陵郡之前,先将他留在客岭山下的后军给尽数剿灭。”刘表立刻下达了指令。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仲邈,替我先行转道前往泉陵,倘若张子云真要往零陵郡府去,务必将其拦阻在城下。”
霍笃和霍峻这对兄弟,前者早在荆州还受到黄巾之乱的影响之时便已在乡里募招起了数百人的好手,在刘表统御荆州后便投效到了刘表的麾下。
虽论起行军打仗的实力不如黄忠、文聘等人,但刘表在收编了这部分人手后就发觉,这两兄弟在守城上的天赋都不低,在此时便恰好将霍峻派上用场。
霍峻年轻,在刘表军中的地位也不高,就算这个前往泉陵拦截的判断是错的,或者没能起到刘表希望他达成的结果,总的来说也不算太亏。
反正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先击败张津驻扎在桂阳郡中部的这支势力。
但不知道为何,蔡瑁直觉张津这个突如其来的调转方向进军有些特别。
这好像并不只是要将交州的另外一支军队引入荆州地界,也并不只是要在刘表到来前快速完成转道。
眼见刘表这番发号施令的语气中充斥着的志在必得之意,蔡瑁连忙说道:“我看府君还是谨防其中有诈,切勿中了这张子云的圈套。”
交州方向北上荆州的决定本就不容易做出,还是赶在了这样一个邺城朝廷已处弱势的时候,张津若没有些特殊的准备怎么可能会选择此时发难。
可对于蔡瑁的这番担忧,刘表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做此杞人忧天之举。
或许是因为他已等不及要证明,他才是这荆州地界上唯一的州牧,张津若想将他当做是个软柿子捏绝无可能,又或者是因为刘表被乔琰此前恫吓出的压抑情绪总得找到个地方来宣泄,他依然维持了原本的判断。
“就算他有什么圈套,我等只要不刻意往山高谷深之地行路便是。”
刘表摊开了面前存放在桂阳郡府中的郡中地图,见他们要往客岭山的其中一条路需要穿行过骑田岭群峰中另外一处的山谷,便道:“你看,这条路便是最佳的设伏之地,我便绕行其外,先往东行出一段,走这坦途大道前往山前。”
“若如此,德珪还有何可担心之处?”
刘表都这么说了,蔡瑁要是还对着他的决策紧抓不放,那也未免太没有眼力见了。
好在他想了想交州那地界上的兵卒虽可算剽悍,却从未听说过其在遵从统兵调度上能表现出什么超乎寻常的实力。
蔡瑁只能回道:“没有了,如若非要说的话也就只有一句了——府君此番亲征,切勿打上头阵。”
刘表哈哈一笑:“你难道当我是大司马不成。你便是真想让我临阵斩杀敌首,我也没这个本事!”
他说完便当即按剑而出,将除却已经转道东行前往零陵郡的霍峻之外的其他武将都给捎带在了身边,又将蔡瑁留下坐镇于郴县,自己顾不上休息便南下而去。
只因此刻动身,抵达客岭山下的时候正是夜幕深重之时。
刘表本人经历的战况虽不算多,但他坐在荆州牧这个位置上,对于天下的交战信息没少留意,加之他又着实得算是善于把握时机之人,在战局的分析上并不算差。
早年间单骑入荆州的决定更是证明了他在必要关头有着非同于常人的胆魄。
他必须紧紧抓住这个趁敌不备的机会,打出个震慑住交州兵脚步的战况来。
因并未选择山岭谷道,还是径直走坦途而行,他这南下的速度快得惊人,在夕阳将落尚未彻底进入夜间的时候,在他的视线中便已隐隐绰绰地出现了客岭山的影子。
他连忙授意于身后的队伍放缓脚步,以免因为他们这行队伍的速度过快,反而提前为敌方的哨骑所发觉,让这出伏击无法起到其应有的目的。
所幸,刘表的这份担心是多余的。
当他已远远看到交州兵驻扎的营地之时,在那对面的营盘之中没有任何一点提前发觉了他们到来的征兆。
他的目光一亮,毫不犹豫地下达了进攻的指令。
可当他麾下的骑兵朝着对面的营盘发起冲锋,震动的马蹄之声几乎让这附近的山岭之中都要出现回声之际,他听到的居然并不是敌方阵地在此刻响起仓皇起身警戒的动静,而是,另外一种一点不比他那大量骑兵冲锋的声音要弱的声响忽然从对面传了过来。
在那声音出现的一瞬间,刘表甚至觉得他脚下的大地都在此刻发出了一阵阵可怕的震颤,让他骑乘着的奔驰快马都几乎发生了一记踉跄。
这种震动比起战马奔腾齐踏之中所形成的节奏更慢,却也更有一种绝不容人忽视的闷响,宛如夜色之中炸开的惊雷,直逼刘表的耳鼓。
下一瞬他便知道这声响从何而来了。
月色之中的身影虽然有些模糊却还隐约能辨认出一一,也让人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便足以确认,那过分高大的身影根本不可能是战马所能形成的,而分明是——
“当心避让!”
一道摇晃黑影的甩过让刘表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也当即惊呼出声。
可急于在这袭营之中争功的张允,早已领着骑兵队伍冲杀到了最前头,又哪里是还能来得及刹住脚步的。
在这远比刘表距离敌方更近的距离之下,张允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数十头黑影所组成的队伍朝着他迎面而来,以一种令人根本难以避开的蛮横之势冲进了他所率领的骑兵之中。
若那只是骑兵的对撞,张允一点都不觉得自己会有吃亏的可能。
当先做好十足准备的自然是更加占据优势的一方。
他甚至在听闻对面声响传来的那一刻,让己方放出了数百支箭矢,意图将来人射杀当场。
可倘若来者并非马匹,在他箭矢所能造成伤害的高度上也像是装有天生的防护呢?
深沉的夜色里他听到的只是箭矢射中硬质皮革所发出的闷响,紧随其后的便是那些背负着骑兵的大象近在咫尺的冲锋,其中一道象鼻在这对冲的一瞬间将他从马背上扫了出去,在着地的剧痛间奔行的象腿已经朝着张允踩踏了下来。
此等可怕的冲击力面前,张允根本不可能还有生还的可能。
刘表耳闻那一声从远处传来的张将军呼喊,脸色已不由骤然一变。
大象兵,居然会是大象兵!
饶是知道交州地界上确实有这样的驯化大象为坐骑的兵种,在交州的九真郡和邻近的扶南国都不乏一见,刘表也绝没有想到,张津何止是将这样一支无比特殊的队伍给带到了荆州,将他们给屯兵在此地,更没有透露出任何的消息让郴县的守军发觉,就等着在此刻带给他们这支南下拦截的队伍以致命一击!
在将张允所率领的前锋队伍给撞得七零八落后,这些顶多就是受了点轻伤的大象兵已继续朝着后方的军队袭来。
那对面营地里戍守的兵卒也恰在这番冲撞所带来的缓冲时间中完成了起身着装整队的一系列动作,在此刻高喊着杀敌的口号朝着刘表他们扑来。
从偷袭到被围剿的转变好像只发生在一刹那。
刘表清楚地看到了自己队伍的变化。
前列骑兵在大象兵队伍冲撞下的溃败,足以让绝大多数未曾见过这等动物的士卒惊个魂飞魄散,光靠着霍笃的整顿队形根本无法让其中仓皇而逃的部分站稳脚跟,以足够冷静的态度用手中的武器朝着那大象发起进攻。
也还没等刘表抓稳缰绳,他便看到那远处的大象队伍忽然撒开了脚步,以加速的姿态横冲直撞而来,像是想要趁着他们在那第一照面之间达成的优势,对着刘表他们乘胜追击。
肉体凡躯要如何抗衡这样的冲击力呢?
刘表自己都无法对此等意外给出个有效的解决途径,更何况是那些失去了其中一路指挥官的兵卒。
对方后续补上的队伍更是携带着弓弩箭矢而来,俨然要将先前发射出来的一轮攻击重新还到他们的头上!
刘表来不及躲避,已见一支毒箭扎进了前方士卒的头颅。
与此同时,侥幸从象腿之下求得生存的马匹迎来了箭雨的洗礼。
为了躲避这又一轮累加的攻击,这些马匹不得不仓皇朝着它们来时的方向逃回。
可也正是在这一进一退的对冲之中,刘表一时不慎,没能及时握住自己手中的缰绳,便从马上摔坠了下去。
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朝着一旁滚去,让他躲过了一记本应该踏在他脑袋上的马蹄,但在这样的冲击浪潮面前,落马就意味着死亡!
刘表的脸色已霎时间变得极其苍白。
他没想到这出原本在他看来胜券在握的交手居然会变成这样的逆转情形,更没想到他这少之又少的亲自出征会以他付出生命告终。
在依然奔行不止的马蹄临近的那一刻,他甚至感觉到了飞溅的尘土已先一步冲到了他的脸上。
但还没等前方的马匹从他身上冲过去,忽然有一只手从旁伸出,一把将他从马群之中拉拽了出去。
这一股拉力里带着一种惊人的爆发力,直接将他背负而起,又见这只手的主人用另一只臂膀擎起了不知从何处掉落的盾牌,顶着这样的防护后悍然横向而行,冲出了这一片最混乱的地界。
在那拐角之处有着一块巨石横亘在路边,他想都不想地直接冲了过去,带着刘表躲在了后头。
也便是在此时刘表才看清,这个救援他的士卒虽然被盔甲遮盖住了大半面容,依然显得极其年轻,只怕绝不会超过十八岁。
刘表根本不知道这年轻的士卒是从何处招揽而来的,但他知道对方显然不是个胆小怕事的性格,只因在他被放下来的那一刻,这年轻人用着急促的语调问道:“府君,我等眼下该当如何办?”
如何办?
这个问题刘表也想问。
在这出生死危机之中,他的头脑甚至有一瞬的停转,但现在暂时的安全让他重新恢复了思考的能力。
在他的面前有一双眼睛。
一双闪烁着勃勃野心的眼睛。
正归属于这个将他从马蹄堆里救出的少年人。
刘表下意识地问出了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若是在平日里,刘表绝不会对这样的小人物投以目光,现在却在直面着对方的面容神情,意图从其中找到一份支持。
这种蓬勃生发的野心在此刻让刘表觉得无比的安心。
只因这意味着,此刻这少年人必定会倾尽全力协助于他。
谁都知道,这等救助上官于危亡之间的情形,将比任何时候都要容易建立功勋。
对方回道:“魏延!我叫魏延!”
“好,魏延!”刘表一把握住了魏延的手腕。
方才从马上摔坠下来的痛楚反倒是将他一路行来的疲惫给全部驱除了出去,只剩下了极欲在此时一举挽回局势的迫切。“现在你听我指挥。”
“我们只有一个发起反击的机会,你能不能替我冒一次险?”
对面的大象兵并没有让正处在最胆大包天年纪的魏延有任何的退缩之意,他只知道,在此刻刘表记住了他的名字,这也意味着,倘若他能成功协助刘表突破这个困境,即便他还在如此年轻的年纪,他也必定能够在荆州地界上闯荡出一番声名。
在即将建功立业的热血沸腾之中,他字字笃定,斩钉截铁。
周遭的混乱声响,丝毫没有影响刘表听到魏延的回答:“但凭府君吩咐!”
刘表遥遥指向了那远处率领大象兵的交州军将领,说道:“看到那个人了吗?”
魏延点了点头。
刘表说道:“我会帮你调出一小队人手,而后,用你所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领着这队人,高呼府君已死,朝着那边逃奔而去。”
“你或许会被人在半道上射杀,甚至有可能会是我们这边的人动的手,但你还有唯一的一个机会——杀了那个敌将之首!”:,n,
364. 364(一更) 士燮发兵
唯一的一个机会!
却也是极有可能要送命的机会。
但魏延不像是张允一般直接就可以靠着刘表这个舅舅高升,不像是蔡瑁一样有着襄阳世家子弟的身份,唯独能依靠的也就只有自己,这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他又怎么会不明白。
刘表说的不错,当他喊出府君已死的消息之时,何止是敌方可能因为并不相信他的身份,将他这个试图朝着对面投诚的人斩杀,刘表若当真身死的话,他们这一方面的队伍也势必会在一瞬间门陷入绝对的动乱之中。
他若不能尽快斩杀敌首,先因这消息溃败的便是他们,又或者是有行动力一些的士卒,意识到不能让这个消息造成大规模的扩散,对着他发出一道致命的攻击!
可那又如何呢?
自身条件的差距,让他若不依靠着这样的殊死一搏,便绝不可能得到刘表的重用。
也唯有在此时,刘表的外甥张允惨死在了大象兵的象蹄之下,蔡瑁还远在郴县,刘表自己的性命都遭到了莫大威胁的时候,他才有了一展身手的大好契机。
“魏延愿意一试!”
“好!”刘表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于此刻还能遇上这么个不要命又有本事的下属,深觉这正是天无绝人之路的表现。
更让他意识到自己还未曾失去全部机会的,是他眼见霍笃及其所率领的兵卒在此刻恰好为了搜寻他的下落来到了附近,正好成了他说的随同魏延行动之人。
那驱策着大象兵的交州将领正在操纵着自己那坐骑逞凶,对着面前逃奔的荆州兵发起扫尾的冲击,忽然听到了一声从人群中发出的喊声。
“府君已死,手下留情!”
府君这个称呼实在是太过具有标志性了!
那是大多数时候只属于州牧和刺史的称呼。
这头顶红巾的交州将领陡然意识到这个称呼之中的意义,连忙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正见被他们惊吓得四散而走的马群混乱处,数个仓皇的小兵正在努力从这旋涡之中脱身,甚至顾不上谁是敌人谁是友方,直接朝着他们这些交州兵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这倒也不算是个错误的判断。
倘若不慎被卷入了大象兵的踩踏范围,确实是会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可如果,他们是要躲藏到大象兵的背后去呢?
这便显然是他们求生的机会。
在后方整顿起来的交州兵已经举着火把杀入此地的时候,从坐在大象脊背上的交州将领所在的位置看去,魏延等人的逆流举动再清晰不过,发出声响的魏延本人那张太过年轻的面容也随之被他隐约看到。
他不由笑了出来,“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与他相距不远,坐在象背上的另外一人问道:“将军,要将他们放过来吗?”
他当即答道:“放!为何不放!这不正是我们趁胜追击的好时候吗?”
若知道朝着他们投降并不会被杀,他们的围剿中所遭到的拦阻必定大大减少。
何况在此刻,随着魏延那句清晰可闻的口号传入他的耳中,他的注意力早不在能否杀光这些荆州兵了,而在那句牵动着他全部心神的“府君”二字。
他的的对手里没有一个人对这句话提出辩驳,甚至是在已处在的下风状态又朝着溃散发展了一步,这便意味着魏延喊出的那句话极有可能是真的。
荆州牧刘表居然亲自抵达了此地,又被张津滞留在此地的大象兵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命丧在了这里?
这种可能性让本以为自己最多擒获一二将领的的交州兵头领顿时无比激动。
他可能要立下这场北上攻伐战中最大的战功了!
在这份战功的面前,杀敌人数多少根本就只是其中最为无关紧要的一项。
也正是因为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加上周遭凌乱的火光原本就容易让人的视线模糊,他根本没能留意到,在这朝着他奔逃的动作中,魏延和随同他一道行动的士卒都有着远比寻常武夫强劲的实力,甚至一个个夺马骑乘而来,也都悄无声息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
当意图探查刘表是否当真死在此地的交州将领和他们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原本还显得慌乱不堪的这支“投降”队伍,却忽然像是一把尖刀朝着对方扎了过去。
魏延手中的弩箭对准了那为首的象兵统领。
哪怕因为即将得手立功而心如擂鼓,这支发出的箭矢也没有任何的偏移,在交错间门精准无误地扎入了对方的头颅。
近距离下发作而产生的爆发力更是在立时之间门褫夺了对方的性命。
但魏延的举动还没有停下。
与他同时朝着周遭大象骑兵动手的士卒也没有停下。
在这个距离下足够他们看清,这些交州的大象兵为了确保能在冲锋间门不会被从象背上甩下来,竟是真如刘表所判断的那样,将自己给捆缚在了象背之上。
于是即便他们此刻身死,也依然稳稳地坐在那里,让他们所骑乘的大象维持着往前冲去的动作,继续撞向对面的荆州士兵。
他们还需要再做一步!
魏延一把将手中的绳索朝着那敌方首领的尸体甩了出去。
而后顺势便朝着象背上爬去。
正在行进之中的大象因为这些交州兵的训练,并没有骑兵冲锋的速度,而是稍稍放慢了几分步调。大象背上的人也已经咽了气,无法对他进行有效的拦阻。
但即便如此,这攀爬依然不是什么容易达成之事。
甚至随着一声警戒的尖啸传出,一支不知道从何处发出的羽箭径直朝着魏延的后心扎来,所幸他在出发前换上了霍笃的护身甲胄,这才将这支箭给拦阻了下来。
紧随其后的另一支利箭却还是扎入了他的臂膀。
不知道是从何处激发出的动力,魏延的手没有松开绳子,而是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让他在这等不成功便成仁的认知压力下攀上了象背,快速地解开了那原本属于对面骑兵将领的绳索,将人给一脚踹了下去。
这个高处发出的动静足以让刘表看个明白。
更为醒目的无疑是随后的变化。
驯化大象兵一点都不容易,起码魏延是不可能在三下五除二之间门就顶替掉那个原本象兵的位置的。
骑兵的身死和陌生人的意图操纵让那匹大象顷刻间门陷入了狂躁的状态,也一改原本还在朝着前方奔袭的脚步,极力朝着原本的军营跑回。
魏延想都不想地伏倒在了象背上,死死地攥紧了大象身上的绳索。
这个回返的动作势必会让其和同伴发生冲撞,在其中的一些同伴也失去了其操纵者的情况下,这个撞击的发生更是变得无法规避。
在他眼角的余光中,看到刘表在霍笃的搀扶之下重新坐上了马匹,又因他们抢夺过来的敌方火把,高调地出现在了士卒们的面前。
府君已死的谣言不攻自破,反倒是这敌方的首领已经在此刻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若不是反攻之时,又还有什么时候会是?
魏延模糊地听到了一声由刘表发出的杀敌声响,而后便是有人吹响了军队中作为进攻指令的号角。
很快便有短兵相接的声音取代了原本的狼狈逃窜之声。
这正是他们这边的局势发生了转变的标志!
就算魏延无法看清此刻由刘表指挥的队伍,从险些以为他死亡的丢盔卸甲中重新振作起来,那也的确已在发生着莫大的转变。
那么他所要做的,就是在这等混乱的局面中将自己的小命给保全下来。
这并不容易。
多分布在皖南和珠江流域以及扶南国的大象,对于出身中原的魏延来说就是个完全陌生的东西。
在此刻他甚至一点都想不起来,他到底是如何凭借着一腔孤勇攀爬到这大象脊背之上的,又是如何还用仅剩的一点力气将手中的弓弩对准了另外的一位象兵。
他们这些冒死冲到敌方阵前的人里,好像只有他这个侥幸攀爬上来的还能活命,其余的都已变成了这些自乱阵脚的大象拼命踩踏中的牺牲品。
可魏延一点也不敢在此刻感到侥幸。
只要他还没从大象的脊背上下去,他就始终处在危险的状态中。
这头极力摇摆也没能将他甩下去的大象已经变得越来越狂躁。
或许是因为它本就是这些同类中最为壮硕的一头,在挣脱了所有的拦截后,它径直回返而去,踏开了营地的营门冲了过去。
硬生生在人群中撞开了一条血路。
不知道是不是先前的攻杀和攀援耗尽了魏延全部的心力,他觉得自己的手心已经开始发麻,甚至随时都会松开握紧的绳索摔落下来。
当迷离的夜色里出现了一处草垛的那一刻,他咬了咬牙,从大象的身上摔了下去。
这一下也直接将他给摔晕了过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看见熹微的晨光从草垛的缝隙之中透了下来,外头的交锋之声也已经几乎听不到任何一点,好像处在了彻底偃旗息鼓的状态。
到底是荆州兵赢了,还是交州兵赢了?
虽然按照魏延在昏厥过去前的情况来看,刘表绝不会错过这个让他反败为胜的机会,荆州兵在人数上的优势也足够让他们达成这个胜果,魏延的心中依然存有几分忐忑的情绪。
但还没等他探出头去观察眼下的局势,他所在的草垛上层便忽然被人给揭开了。
那突然之间门毫无遮掩的光亮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而后他便对上了霍笃的脸。
霍笃一见魏延顿时大喜,“原来你在此地,我便说你小子命大,应当没和那摔落了山崖的大象一道赴死,果然是早跳下来了。”
他一边让人将魏延给抬起到担架上一边说道:“所幸我又折返回来在营地里搜寻一番,否则你只怕是要自己想办法北上回去了。”
“此番因为大象兵的存在,府君险些出事,可算是将他气得不轻,此战得胜后便紧急去调动南郡和江夏郡兵卒大举南下了。”
魏延心中苦笑,霍笃一个字都没提刘表对他的记挂已很能说明问题了。
倘若他真有这等不幸在此战中身亡,只怕他绝不会得到多少战功。
不过好在,他还活着。
或许是因为他这番付出所带来的转机,同为将领的霍笃对他的印象颇佳,这意味着,倘若他想要得到和他这战功所匹配的地位应当不算太难。
在随同霍笃回返郴县和刘表会合后,魏延也的确作为此战的首功得到了刘表的亲自嘉奖。
“可惜你摔断了腿,只能暂时先被送回襄阳医治,无法亲自参与到围剿张津的作战中。”霍笃在将魏延送上车驾的时候不无遗憾地说道,“不过你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府君既然承诺于你,让你在将伤养好后顶替张将军的位置,那就绝不是在敷衍于你。”
张允之死空缺出来的这个位置,原本应当被交给襄阳世家瓜分,替换个人上来,可刘表是何等精明的人,又怎么会让这个本属于外甥的位置被交给掣肘他的世家。
那还不如给这个没有背景空有勇力的少年人。
至于这样的升迁是否有太过破格的情况?
救援州牧的首功就足以压下不少声音了。
魏延虽对这出利益交换不太明白,也直觉刘表这个安排不太寻常,但面对着霍笃的这句真诚祝福,还是开口回道:“是啊,也算因祸得福了。”
这怎么不能算一种用命换来的扶摇而上呢?
在方今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上位和身死也都不过是发生在一夕之间门而已。
所幸,他的运气还算不错,没有用生命来填补这场胜利的奠基。
可让魏延都没想到的是,他的运气显然还并不止于如此。
在他被送回襄阳医治后不久他便收到了刘表罢兵的消息。
“罢兵?为何忽然……”忽然退兵回去?
在先被张津挑衅上门,甚至撞上了大象兵这个铁板后,刘表不跟张津打个不死不休,绝无可能!
那张津能恰到好处地将大象兵屯在客岭山下,对着刘表发动此等狙击,也明显是个难被啃掉的硬骨头。
魏延凭借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作战经验都觉得,要想结束这场战事没有十天半个月是不可能的。
从泉陵回返襄阳的霍峻本是登门来感谢魏延对兄长的救命之恩,听到魏延这般发问,便替他解惑道:“谁会想到,交州方向居然抢先在我们前头出手了呢。”
“交州?可那张津不是交州刺史吗?”魏延好奇问道。
“张子云确实是交州刺史,但交州地界上可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占据优势,这或许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霍峻回道,“行啦,你也不必多问了,总之你只需要知道,这交州刺史张津入侵荆州之事已平定了便好。”
虽然得到了个答案,可这显然还不足以解答魏延心中的疑惑。
也何止是魏延,就连身在局中的张津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经历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
刘表在他那大象兵的冲击中保住性命,甚至吞掉了他在客岭山下的屯兵,就已是完全出乎张津意料的情况。
以至于在消息送达他刚夺取下的营道县的时候,张津险些想要回师去给刘表一个教训。
但他很快想到,他此刻绝不适合做出这样的举动。
左慈更是在此时建议他,在这天刑黑/道日,反复犹豫对他没有任何一点好处。
那么与其回到桂阳郡的地界上去和刚刚得胜的刘表抗衡,还不如一路打上零陵郡郡治,从另外一条路直捣黄龙!
反正,他那支从郁林郡北上的援兵也已快到了。
他损失的这部分兵马很快就能得到填补。
想到这里,张津对自己的前路已有了重新的权衡。
只是当那支交州方向的队伍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陡然发现,这并不是原定前来支援他的后军,而是——
那是交趾郡太守士燮的亲兵!
对方没有对他的出兵荆州行动做出任何阻拦,乍看起来好像是已经承认了他在交州的地位,故而对他做出的立场选择也抱着权且一观的态度,实际上却在暗中盘算好了对他发起这等要命的一击。
张津并不知道这背后还有法正的游说,他看到的只是士燮的兵卒在这个他急于需要援兵的时候悍然杀奔到了他的面前,将他从这个占据的零陵郡县城中揪了出来,而后……将他送交到了刘表的手中。
在和一脸疲惫又战意高昂的刘表面对面的时候,张津总算还有几分安慰地从刘表的脸上也看出了惊诧之色。
那将他擒获的将领同样出自交州士家,若要算起身份的话应该得算是士燮的侄儿,对着刘表行了个礼,说道:“士太守让我转告于刘荆州,交州早已仰慕大司马之才能,欲对长安朝廷表达归顺之意,却出了这么个看不清局势的刺史。早前因其还在交州地界上动手不便,故而让其成功调兵而出,士太守心中焦虑,只能借其调度援军之时浑水摸鱼将其擒拿。”
“既是在刘荆州的地盘上将人给擒获的,便由刘荆州将其送交朝廷吧。再劳驾转达士太守对其归顺之意。”
刘表被这一番话堵的有够难受的。
被人抢先一步截胡,将自己的对手给拿下了,根本就没法让刘表感到任何的作战胜利成就感,反而有种一拳打空的憋闷。
偏偏这位忽然出手的交趾太守士燮,能在交州地界上保有这么多年的富贵确实是有其道理的,在这出发兵荆州拿下张津的举动中也表现得尤为得体。
他若是直接让下属带着张津北上长安或者洛阳,送上他所立下的这份战功,刘表横竖都要跟他争个高低,对他这等未曾经由准允便擅自入境的举动,更是要做出一番诫告指责。
可士燮直接让人将张津给送到了他的面前,由他来将这位兴兵作乱的交州刺史送上长安,分明是要将战功给分了一部分到他的手里,以示对他的友善。
伸手不打笑人脸,刘表显然知道这个道理。
在顶着低气压回返到襄阳后,刘表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做出了两项行动。
其一便是将张津经由武关送往长安,由刘虞来对这位交州刺史的举动做出惩处。
虽说行军打仗的事情都要经由乔琰这位大司马来抉择,但刘表对乔琰此前前往长安的请罪有所耳闻,直觉他若是将张津送去洛阳给乔琰,可能非但不是对她的交好,反而是在给她添堵。
在已经于桂阳郡又经历了一番人手损失后,刘表实在承担不起这样的糟心情况。
但荆州方向的战事和交州士燮的投诚之意,刘表又不能不对乔琰做出一个交代。
所以在蒯越的建议下,刘表做的另一件事,便是将士燮从交趾补来的兵卒中带来的三员大象兵,连带着从张津手下俘获的七头一并送去了洛阳。
将作战利器送给大司马有什么问题吗?显然没有。
说不定这等体型庞大的家伙还能用来在河南尹境内拉载货物、协助耕地、运送新入籍的流民等等。
总之,这不是以敬献奇珍为由送出的礼物。
而此番和交州兵交手的全部过程,也由他的下属在前往洛阳后朝着乔琰如实汇报。
当乔琰在洛阳城外见到这十头大象的时候,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几分啧啧称奇之色。
若放在现代人的视角下,大象确实不算是太过罕见的东西,不过当它们并不是出现在动物园里,而是以作战骑乘之物出现的时候,便着实让人觉得有些陌生了。
那七头原本属于张津部将的大象经由过交州人的训练,在脱离了战场后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归属权已经发生了转变,表现出了几分驯化后的温顺之态。
乔琰也下意识地便想到了她和那个有着驯兽系统的宿主交易得来的驯兽手册。
在早前将其用于将家畜增产、培养信鸽后,它好像又要迎来新的作用了。
而这个作用,大概并不只是如同张津部将对它们的使用方式一般,将其用于对着对面的骑兵队伍发起冲锋。
她环绕着这几头大象走了一圈,心中已经有了个大略的盘算。
大概是因为正事已经有了结果,她难得的恶趣味又冒了出来。
东汉末年,提到大象好像很难绕过一个故事,便是那曹冲称象。
同样身在此地围观这“战利品”的郭嘉忽然收到了乔琰朝着他看过来的目光,又听到她问道:“奉孝,你说这大象重量几何呢?”:,n,
365. 365(第十卷终) 天象有变
重量几何?
这十头大象之中最高的那头有一丈半的高度,郭嘉草草估计一番都觉得它起码有二三十个人的重量。
“君侯就算觉得这十头坐骑不足以分配到麾下将领,也不必将其剖开分肉吧?”郭嘉又仰头朝着其中的一头大象看去,颇有几分遗憾之意,“听说这种皮糙肉厚的,肉质也要比寻常的柴上不少,大约不会有好滋味,君侯还是斟酌一二……”
“郭奉孝!”乔琰越听越觉得有些哭笑不得,连忙出口把他的话给打断了。
她算是知道了,为何郭嘉当年能被戏志才给忽悠到乐平来。
这都八年过去了,他这思考方式还是和当年没什么区别啊。
“谁跟你说我是要将这大象给分了的。”乔琰无奈地说道,“我只是在问你,以这大象的重量,显然是没有能适配于它体重的秤的,要用何种方式来将它的体重给测量出来。”
郭嘉以扇支着脑袋笑道:“这问题,我看君侯不是想用来问我的,不如写在乐平月报的四月刊上吧。”
当月报发行之时,便是个再好不过的宣传手段了。
至于她到底是想借此宣传大司马重视数学的态度,宣传在她的麾下有了这样一批特殊的大象兵,还是想要宣传荆州方面的战事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被平定,就连原本还并不能算服膺于长安朝廷管制的交州也随之表达了臣服的意思——
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了。
对乔琰来说,这或许会更倾向于她对于下属和治下学子做出的考核,但对袁绍来说……
怎么说呢,计算归还粮食的利息和计算一只大象的体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袁绍的难度可能是差不多的。
都解不出来嘛。
但当乔琰真按照郭嘉所说,将称量大象重量之事记载在了乐平月报的奇闻异事栏目,又随着四月刊的印刷推行出去后,袁绍遭到的最大打击显然还是在荆州交州的战况发展上。
交州刺史张津的北上荆州作战并未和袁绍之间达成提前一步的共识,当战事结束的时候,张津还被拦截在桂阳郡、零陵郡中部分界线以南的区域。
别说在这个位置上袁绍能不能让人对他做出有效的支援,就算是他到如今也学会在各地安插眼线了,也不会想到会在荆州南部这种刘表自己都没有完全掌握的地方,还会发生这样的突变。
但在他原本就处在劣势的情况下,这种对他做出响应的发兵,他是实实在在应当感到喜闻乐见的。
他也很难不让自己去想,倘若他能令人及时对张津做出支援,在他险些用手下的大象兵将刘表铲除的情况下,他们是不是真有这个可能,先将荆州拿下,与豫州相连,而后在这条断开东西的封锁线助力下,将徐州和扬州给重新夺回去。
可惜,想象也只能是想象。
袁绍刚放下手中的信报和几乎在前后脚时间抵达邺城的乐平月报,便对上了曹操的目光。
这出将人叫回邺城来听奉天子指令的联合,在商谈主次关系和职权划分上暂时陷入了僵局,以至于曹操前来邺城十余日内也并未商定出个长短来。
袁绍本就已经对此深觉不痛快,现在又得了交州荆州那头的消息,让他的心情更糟,偏偏还在此时听到曹操来了一句,“可惜战事发生之时我并不在豫州。”
袁绍:“……”
这话明明说的是可惜,在袁绍听来却很有一番阴阳怪气的意思。
曹操为何不在豫州?还不是因为要来邺城见袁绍!
那么这就实在不能将责任推卸在曹操救援不及时上了。
袁绍心中的梗塞可能用三言两语都不足以形容,奈何他也很清楚,在交州方向对他发起的响应夭折之后,唯一还能够算是他盟友的,也就只剩下一个曹操了。
在这样的局势下,他何止是不能对曹操撕破脸皮,甚至还该当更为妥帖地拉拢这位盟友。
“孟德说笑了,就算消息来得及传到豫州,告知于你,在你发兵之前,那交州的士威彦也已经派兵将其拿下了。”袁绍镇定地回道。
在他开口之时,谁也无法从他这话中听出他对于这出荆州之乱未能成功到底有多少遗憾的情绪。
“此事归根到底还是应当怪责于张子云,他何敢如此笃定于自己能穿过刘表的拦截成功北上,而不提前让人和你联系。乔烨舒的消息传递很快,他总该当是知道的。”
乔琰丝毫也没有掩饰于自己的下属在此事上发挥出的功劳,在承认了交趾郡太守士燮的站队正确后,也将法正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写在了送往长安的奏表上,理所当然地被袁绍守在长安城的探子打听了个清楚。
不过若要乔琰说的话,他与其做这样的事情,还不如在早前他将田丰派遣到并州去做卧底的时候,就将线人给安插得妥当些。
现在再做也不过是给自己徒添烦扰罢了。
就比如说,此次法正从益州前往交州游说之事,除却让他知道她对于交州之变有着极强的前瞻性,又在传讯法正上有着恰到好处的安排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额外收获了。
袁绍甚至还得承认,那场以考试的方式完成的选拔的确有效,法正就是个因此送上的称职人才。
“你说到消息路子快,我倒是有一事想问了。”曹操忽然开口打断了袁绍的思绪。
袁绍道:“孟德但说无妨。”
“我听闻本初已令人开始研究飞鸽传信之法,可有什么经验?”
曹操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个袁绍就来气。
他本以为随着扬州徐州的一番变化,乔琰为了解释自己何以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赶赴扬州,处理孙策濒死后的扬州局面,将她通过鸽子传信的消息暴露在外,对他来说得算是个绝佳的好消息。
这并不只是意味着,他可以通过专人拦截信鸽的方式,将乔琰可能从冀州发出的消息截获,还意味着他也可以效仿乔琰的传讯之法,让人在长安等地探听到消息后将其尽快送抵邺城。
但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是三月,从三月到四月的一月之内,他已让邺城中职权有闲缺的下属前去遴选鸽子进行养殖,却也很快从豢养过鸽子的人那里得知,鸽子认的是地方而不是人。
换句话说,此物并没有那么神异地能追寻着主人的气味从一个地方抵达另一处,而是只能做到凭借感应,飞回到其被长时间豢养的位置。
那么问题来了,他得先将一只活生生的鸽子送到长安城,才能让其飞回冀州。
可在乔琰将信鸽的用途告知于外界后,他真的还有机会做到前者吗?
绝不可能!
所以此时的信鸽只有对于乔琰来说才是最有利的,只因她此刻所掌握的地盘在南北纵深和东西幅宽上已达到了极其可怕的状态,若只靠着车马传讯难以确保消息能及时地送达,故而需要通过鸽子的送信来进行一番弥补。
这就好像是那骡子一般,对袁绍来说简直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存在!
不错,骡子。
数年前他因袁熙从长安带回来的消息,将当年的战马繁殖计划里的相当一部分母马用于生产骡子了。
但到了去年他便已发现,当年产出的马已能上战场了,生出的骡子却还只能在农事上进行负重,远不到用于承担军用物资运输的程度。
就算是再翻过了一年来,也还达不到他的预期。
在“还需要时间等待骡子成长”和“他其实是被乔琰摆了一道骗了”之间,袁绍已经相当乖觉地趋向于后者。
可到了此刻才发现被骗,就像他在张津已经被送去长安后才知道对方的出兵,他又能做出什么来挽回吗?
显然不能。
他能做的也只是在曹操面前来上一出打肿脸充胖子,说他的信鸽豢养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手,也摸索出了些心得,等第一批养成后便来给曹操传递些经验。
而后便是半个月后乔琰在洛阳收到的消息了。
“袁本初任大将军,曹孟德任车骑将军……袁大将军终于还是坐不住了啊!”乔琰摇了摇头,对于袁绍此刻做出的官职擢升,以及通过升官的方式达成和曹操的进一步捆绑,她并不觉得有多看好。
早在数年之前袁绍便已想将自己的位置升至大将军,以便和乔琰分庭抗礼。
可先有袁术和他在家世背景上相互呛声,后有乔琰的步步紧逼让他无暇做出此等升官之事,以至于他迟迟未能有此一进。
如今却成了势在必行之举。
“我看这并不只是袁本初希望在跟君侯的正面对抗中能拿出更为显赫的身份,也是出自那位邺城天子的授意吧。”郭嘉在旁评价道。
徐州扬州带来的残存影响还未结束,交州就已在猝不及防之间倒向了长安朝廷。
袁绍心慌,急于拉上曹操同道结盟抗衡,难道刘辩这个坐在邺城朝廷天子位上的便不慌了吗?
就算在这数年间和乔琰过招的都是袁绍,刘辩的心情也难以置身局外。
倘若长安朝廷最终取得了这场平定天下战事的胜利,邺城的这些官员里的绝大多数还有机会重新得到赦免,甚至凭借着才学和背景出任官职,天子却不会有第二个!
刘虞和他之间的血缘关系已经淡到了一定的程度,故而一旦他成为了这个被迫下台的天子,还能否稳妥地退回到弘农王的位置上,都是个无法预判的问题。
而在品尝过成为天子的权柄和富贵后,他也绝不愿意再往后退回到只是刘姓宗亲的地步。
袁绍想要官职,也想要给曹操升官?那就给!
身为大将军的袁绍势必要为邺城朝廷的生死存亡而拼杀到底,为促成刘辩依然坐在天子的位置上而殚精竭虑。
这一出委任,是将袁绍和刘辩彻彻底底地捆绑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
不过即便如此,无论是袁绍还是刘辩都没有选择效仿长安朝廷一般重启大司马的位置,将袁绍彻底抬到和乔琰平起平坐的位置。
对于这一点,郭嘉倒不觉得这是袁绍在自愧不如的情况下做出的退让。
这更像是……为了让大司马的存在变成唯一的不合理。
“我看君侯得小心些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在武装力量的差距面前,总有人会选择用些阴招的。
谁让乔琰如今的收敛也不过是因为天时的限制,并非实力上还不足以举兵灭袁。
他若想助力于刘辩打一场翻身仗,只有一个机会——
让乔琰这位大司马下台,进而让这个本已尽数簇拥在长安朝廷周遭的势力四散崩塌。
乔琰笑了笑,回道:“奉孝,这一天从来就距离我们不远,又何来小心之说呢?”
这是袁绍最后的机会了。
也是……有些人最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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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四年四月的尾声,交州刺史张津有违其职,北上攻伐荆州,致使荆州水军校尉张允身死,荆州士卒死伤,在刘虞的裁决之下做出了决断,以张津被处死告终。
同一月内,新任交州刺史的人选也在乔琰的建议之下做出了决断。
士燮在早前和许靖分析投诚长安的未来之时还考虑过,乔琰会对他做出何种委任。
许靖得出的结论是,可能会让他在名义上的位置比先前更高,但在实权上更低。
但有点意外的是,士燮的交趾郡太守位置不改,甚至被朝廷加封了望海侯的列侯位置,无论是名分还是实权上都比之前有增无减。
说实权也有增无减,是因为交州地界上得了个格外特殊的交州刺史——
陆康。
孙策之死这件事上,陆康知情不报,是必然要负起些责任的。
这出卸任庐江太守后再度起用,却被丢到交州地界上的安排,等同于是要让他戴罪立功。
但在陆康上任之前,乔琰便已让人先给士燮送去了一封信。
信中说道,听闻士燮优待名士,待陆康抵达后希望二人和睦相处。
陆康的年纪已不小了,因其女在乔琰麾下任职的缘故,她不希望陆康因处在与早前环境太过殊异的位置上出现身体问题,会让他长留南海郡休养,交州西面的数郡,便劳烦士燮代为看管。
这意味着在名义上,陆康是交州刺史,士燮是交趾郡太守,但从职权上来说,士燮才是那个得到了长安朝廷认可的交州牧。
在信中还提到,如今益州方面随着牂牁郡的进展喜人,或许不日之内便能打通益州北部和交州之间的长期贸易路线,希望士燮能对其做出支持。
益州的蜀锦、纸张会通过这条路线运送到交州境内。
与此同时,长安境内的种种货物也会经由荆州抵达交州。
这两条商路都会率先抵达士燮主持的交州西部,希望他能对其做出足够的支持。
听上去这像是在给予士燮权柄后的交换,可在士燮看来,这同样是对他的让利。
中原的商品在抵达交州后先一步到达他的手中,等于是给了他一个独家经销的权柄。
这大司马如此上道,他也当然得投桃报李。
在乔琰授意于他和扶南国达成良好的外交关系,并进一步扩大大象兵规模的时候,士燮当即在回信中将其格外认真地承诺了下来。
士燮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回应更应当对着天子发出而不是对着乔琰,可或许这位年近六旬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狐狸已经意识到了,却根本就没打算深究这其中的问题。
就算他在交州都依然能听到不少随着交州归附而引发的风言风语,也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不过被忽略的又何止是那些风言风语,还有在张津败亡后失去了踪影的左慈和于吉。
这两位道家真人因身处张津军中的缘故,在士燮部从忽然发起对张津的反击后也将这两人擒拿了下来,其中前者凭借着自己非同寻常的“神仙幻术”逃出生天,后者则被随同张津一道押赴长安。
可就在张津被处死的前夜,于吉在监牢中消失无踪。
此后再未传出这两人的消息。
但在建安四年的五六月里,连大司马是否有僭越之举这件事都被绝大多数人暂时性忽略,又哪里还有人会去留意这两人的下落。
五月里中原地界上的旱灾就已演变得越发严重。
就连对旱灾有着极尽充分准备的乔琰都不得不按照程昱先前和她报备的那样,将土地干涸情况最为严重的地方转种耐旱的胡麻,直接放弃原本该当种植的五谷作物,完全依靠着早几年间的物资积累,维系着粮价的平稳,更何况是在冀州兖州这些地方。
但最麻烦的绝不是旱灾!
甚至也不是在应对策略上早已日渐成熟的蝗灾!
而是——大疫。
由旱灾引发的大疫。
建安四年的战争覆盖范围其实相当之小。
充其量也就是在扬州地界上对山越的围剿收服,徐州地界上结束的南北对峙,交州兵北上进攻荆州的那数场战事,冀州幽州边境界限上的交手,再便是各地常见的少许摩擦。
比起历史上这一年李傕郭汜依然在为祸长安的情况,眼下的局势已不知好了多少。
可即便如此,旱灾之下的民众无法被尽数顾及。
在这偌大一片中原土地上因饥荒而死的民众依然不在少数。
当这些饿死之人并不处在乔琰所能顾及的范畴之内的时候,尸体没能被及时处置的情况屡屡发生,随后便是这些腐败的尸体对土地、河流的污染。
“元化先生数年间驻扎在凉州境内,已算是格外有效地杜绝了一部分灾病从西域传入;仲景先生着手书写《伤寒杂病论》,对各类疫症有了一套系统的表述;六月里农工医诗四书印刷,其中的医正是再进一步完善的备急方书;各地也已因池阳医学院的缘故陆续成立官营医署——”
“我本以为我们今年所要面对的麻烦也不过是要再将井多凿深几丈而已,为何还会有大疫!”
在传染性疾病已经扩散开来的情况下,乔琰根本无法像是掘井挖渠一般,给出一个解决问题的笃定结果,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与死神赛跑而已。
可她防得住自己经营的地盘,防不住袁绍的治下。
防得住那些有城镇伫立的地方,防不住那些连通知都极难覆盖到的穷乡僻壤之地!
去岁的凿井都有不少地界没能接到对应的设置器具,今年……
在徐州扬州交州三州入手后,就算这三处并非处处受灾,也无法将所有的宣传落实到一乡一亭。
她既觉得是自己没能尽快实现天下一统,才让袁绍曹操所统辖地界上的疫症,随着越界而入的人口迁移而传播到她的地方。
又觉得或许是自己在拓展地盘的脚步上迈得着实是太快了,这才让她无法将每一个置身于疆土上的子民都记录在册。
但更令人深觉痛恨的还是那些据守坞堡的豪族!
她已极尽所能地将各个县城之中的粮价给稳定住,可当坐拥土地的豪族感觉到自己的田地减产之时,他们所做的并不是仰仗着自己前几年的积淀先将日子过下去,而是毫不犹豫地将削减工钱的屠刀举向了那些依托于他们存在的隐户!
“文若,我以为我一直在向着他们让利、妥协、制衡,可以让他们记住我是这个制定规则的人,但好像我错了。”
数日间的连轴转,将洛阳地界上感染疫症的民众给汇聚起来,让荀彧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甚至在好不容易得到休息空当的时候险些垂首昏睡过去,却因为乔琰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他直接惊醒了过来。
当他朝着这位背负良多的大司马看去之时,正见对方脸上起先还因那些消息而升起的怒火,已在此刻化成了一片外表平静的激湍,只在眼眸之中藏匿着一抹吞噬的漩涡。
“我如今才明白,有些东西是必须要去打破的,就算要冒着多少人的指摘和反对,也必须要在打破之后才有重生的机会。”
荀彧直觉乔琰此刻的情绪不对,或者说她此刻的偏激之态对于她本已危险的局面来说没有半分好处。
但他刚出生说出了一句“君侯”便已被乔琰打断在了当场。
“文若,你今日看到那一对逃难来的夫妻了吗?”
“京畿之地,距离我们不过十数里地的地方,坞堡的主人能为了节省口粮放任下属饿死,又只将尸体随意掩埋,随后酿成的灾病被不堪忍受的隐户带向洛阳,被周遭巡卫的医官查验出不妥,直接送往统一管辖。”
“但凡我们的速度慢上一点,我们好不容易保持稳定的洛阳便又要重新面对一番灾劫,可此事难道应当怪罪于他们吗?”
“那分明是有些本已坐拥丰产之人视法令于无物,以自私为寻常,因高官在上,家族庇荫,就此胡作妄为。可这天下还没到太平之日呢,他们何敢如此!”
荀彧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明白乔琰所说的道理。
就算他自己也归属于这样的阶层,在这直白又赤裸的生命交易面前,他也绝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
每一个洛阳民众登记在册的记录都曾经经由过他的手,每一条安顿民生的指令都曾经经由过他的字斟句酌,一人之意重逾千斤的道理他比谁都明白。
但就算乔琰要发难,也绝……
绝不能是现在。
“我知道你想劝我什么。”乔琰已抢先一步说道,“我还没有这个任性的资本。长安城里的那些声音是如何说我的,就算我又已数月不在那里我也知道的明明白白。”
“碍于天灾的缘故他们不敢说得如此直白,只敢说我在洛阳苦心孤诣骗取民心,将此地的规则完全拿捏在我的手中,不出三年此地必定为我乔琰的私产,届时我倒可以将乐平侯改名叫洛阳侯了!”
她伫立在窗前许久,荀彧看着她的背影里丝毫没有不堪负累之态,反而只有越发挺拔如青松,意图荫蔽一方的模样。
“先救人吧,总得等水面暂时平定下来,才有将其更换的可能。”
不知是不是荀彧的错觉,他直觉乔琰这话里还分明有着另外的意思,但灾变一日间不平复下去,他也一日不得空闲解脱,哪有多余的时间去思索此事。
这大疫的传播直到秋风过境方才显示出和缓的趋势,只剩下掀不起风浪的余波未尽。
当秋收到来的时候,就算人人都知道今年的收成比起去年又少了三成,也都各自出了一口气。
他们又成功挨过一年了。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这就已经是一个最好的结果。
但好像,今年的波折还未随着粮食入库、隔离疫病解除而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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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在秋收景象落幕的短短一个月后——
建安四年十月壬寅日,天象骤变,有赤气贯紫宫。1:,n,
366. 366(正文最后一卷) 再议印刷
赤气亘天在历代都不是什么吉兆,哪怕这炎汉之名听来好像不该惧火也并不例外。
孝景皇帝在位之时,天北有赤色如席,长十余丈,随后便有七国之乱。
有人说这叫赤气,也有人说这应当叫做天裂,总之,便如左传中有言,天裂可不是火德旺盛之意,而是“天裂阳不足,地动阴有余”。
而倘若赤气贯紫宫就更不是什么好征兆了。
紫宫便是那代表帝王中宫的紫微垣,位处北天中央之地。
天裂之象祸及天子,阳缺阴盛将有大祸。
这便是按照大汉的谶纬之说所做出的解读!
在本已算是甚嚣尘上的流言之中,这出天象之变,简直像是往滚油之中又加入了一捧凉水。
“长安城里是怎么说的?”乔琰朝着才往长安回返了一趟的陈群看去,开口发问道。
秋日的凉意已从北方涌来,在洛阳城里挂上了一层秋霜。
秋收之后罕见地下了一场雨,却也只是一阵淅沥便已过了。
但当这场雨过之后,气温便已实在下降了很多。
自前几年便出现的入冬尤寒的情形,好像根本没有因为旱灾的爆发而有所转变,反而彻底变成了一派常态的酷烈严寒,这才只是十月里,入了夜便已寒气刺骨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气温的陡降,才让乔琰能将一句本应当在气血上涌的愤怒中说出的话,说得无比的镇定。
简直像是……像是在谈论的事与她无关一般。
也还没等陈群回话,她已自己先接了下去,“其实猜也能猜到一些,这阳缺阴盛、大汉有祸的天象,这群安稳日子过多了的家伙甚至不会想着套到那位邺城天子的身上,只会觉得是我牝鸡司晨,越俎代庖,有行僭越之举冒犯王业之态。”
“何故?”乔琰不无嘲讽之意地笑了笑,“因为他们已在潜意识里觉得,袁本初何来这个攻破长安冒犯帝宫的本事!”
那又何来的赤气贯紫宫呢?
这些食君之禄的蠹虫可不会觉得是他们之中的什么人光吃不做,有意图颠覆社稷的行径,才引发了这样的警告,只觉得无论是对天裂的阳缺之象还是对赤气的有人谋求自立解释,都正在指向此刻居处洛阳的乔琰。
“说不定他们还觉得,建安二年的地动之事,也同样要以那地动阴有余的说法来解释。”
陈群:“……”
乔琰抬了抬眸:“我猜中了?”
看陈群这个反应她都不用听结果了。
不过若要陈群回答的话,其实也不能说完全猜中,比如说牝鸡司晨这个词就没从那些吃饱了撑着的家伙口中说出来,但大差不离确实就是乔琰所说的这一番意思。
这些在长安城中流传的天象有变说辞,并未明确地指向乔琰,却又好像每一句都在内涵她。
一年之内连取二州,包括扬州也以更加明确的方式归于长安朝廷,已让乔琰身上累加的战功到了一个更加可怕的地步。
即便是她已坐拥人臣之极的大司马位置,这也依然是一份令人不由恐惧的战绩。
被她亲自夺回的益州、徐州这些地方,更是只知大司马,不知天子刘虞。
而就连交州的归附都是因为大司马的存在这才引发的。
倘若等到她攻克了袁绍和曹操之后,谁知道她的气焰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他们只能趁着此时对她做出一番打压。
这些促成了这种流言传出的人或许并不像是刘扬、淳于嘉等人一般希望将乔琰除之而后快,却必定希望将她的权柄分薄出去。
只因在绝对的优势面前,谁都觉得,换了谁在乔琰的位置上,都绝不可能在这等九州对四州的交锋中落败。
但这种认知,简直荒唐可笑到家了!
“长文不像是个不敢说话的人,何故如此沉默?”乔琰又追问了一句。
陈群当然不会是个不敢说话的人,他负责的是法令的制订,又从今年被乔琰从长安调度到洛阳后专门负责洛阳移民的刑讯讼狱,要说口齿灵便,在乔琰麾下的人里,他得算是居于前列的,可在此刻,面对着乔琰以闲聊一般口吻发出的问题,他却无端觉得自己的喉头有些梗塞。
即便是与乔琰之间的相处并不算多的陈纪,都因乌龙教导了一阵田丰的缘故,对于乔琰推行的种种实在举措多了几分了解,因赤气贯紫宫天象后的流言,拄着个拐杖和人在长安街头争辩高低。
可有些人却宁愿相信天象和历代大将军夺权的“可能”,也不愿去看一看,置身于洛阳的乔琰到底过的是何种生活。
在这一个天象陡变之中,撕开了多少原本还能掩盖得住的体面。
“君侯数年间施恩于民,结交于各方,不至会……”
不至于会因这样的流言而被打倒。
可下一刻,他便听到乔琰问道:“你所说的这个结交于各方里的各方,没有谋求上进的私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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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协随同养父抵达洛阳周遭的时候,便发觉洛阳的气氛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凝重。
今年的三四月里,他的养父就已提出了想要搬迁到洛阳的想法,得亏是他想到了一番说辞,以旱灾之中洛阳城中可能会面临种种压力为由,将养父的决定给劝说了回去。
但到了九月间,洛阳已算是平稳度过了今年的旱灾和大疫,又因将一部分人口朝着关中地界转移,加上秩序的构建已在这一年间基本完成,再次对外发出了招募民众的号令。
到了此时,他便不能再用先前的理由来和养父交涉了。
去还是不去,他总要给出个明确的答复,而不是含糊其辞地拖时间。
刘协想了想,最终还是做出了冒险前往的决定。
六年多了。
距离他被董卓劫持后离开洛阳已经过去六年多的时间了。
六年足够让一个当年还不足十岁的孩子长到如今的少年人模样,就算是刘协在偶尔对着池塘水面沉思的时候,都觉得有时候根本没法看出他在早年间面貌的影子。
再若加上他脸上的那一道疮疤和他这半年间多在野外走动晒黑的皮肤,也就更没法让人将他和曾经的天子刘协联系在一起。
就算真有人有此等眼力,他也完全可以用人有相似来解释过去,毕竟谁又会相信,一个曾经坐在天子位上的人,居然会对被人找回来重临至尊宝座没有任何一点兴趣。
这便是他此刻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不过,他们并没有打算直接迁居,而是打算先来洛阳看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总得真将这洛阳景象收入眼底才能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个宜居之地。
但好像,他们选了个有些特别的时间来到此地。
刘协本能地在行走间低垂着脑袋,尽力让自己的存在感再小上一些,他的养父却是个擅长与人交际的存在,已和路边一个颇有几分义愤填膺之色的年轻人攀谈了起来,问询如今的洛阳是个何种情况。
“还能是什么情况!”他一听有人发问顿时像是打开了话茬子,“洛阳民多,商贾也多,因那长安是天子脚下,又与此地以崤函道相连同属司隶,便不乏商人从长安采办了货物送到洛阳来兜售。”
养父问道:“这跟我问的问题有何关联?”
“当然有关系了。”那年轻人愤愤不平地说道,“既是不乏从长安来的,那么长安的市井之间有何种说辞,也就理所当然会传到洛阳来。我们这地方好不容易才从今年的灾厄里缓过一口气来,还多仰赖于大司马的督辖提领,结果长安那边的人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什么大司马是在极力拉拢民心,于社稷有妨害,这才有了这十月里的天象之变。”
“他们若有着本事,倒是将自己的家产拿出来,看看能填饱几个人的肚子,能把几个人的命给救回来!”
“我看他们才是真有碍观瞻,有害社稷。漂亮的话、指控的话谁不会说啊?我还能说他们不适合居住在洛阳,否则一两年内必有灾厄,因为我们人人一口唾沫,都能将他们给淹死了!”
刘协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也在此刻抬头朝着周遭打量了一番,见听到这年轻人的慷慨陈词而遥遥对他表示出支持之意的人并不在少数,心中已对洛阳的情形有了一番估量。
乔琰这位大司马,着实是……令人不由不为之敬佩。
因他这一笑,那年轻人便朝着他看了过来。
刘协本还觉得,自己可能会惧怕被别人投以长久注视的目光,但很奇怪的是,当真出现了这样的对视情况之时,他却并未表现出束手束脚的状态,就好像他此刻已真觉得自己就是个益州来的樵夫之子。
对这个身份的认可,让他根本没有了局促。
只听得那年轻人问道:“你们是刚来洛阳的?东西都领了吗?”
什么东西?
刘协茫然地朝着对方回道:“我们只是来看看的,不一定要……”
“不一定要在此地定居也无妨,先去接办处看看好了。”
或许是因为先前的一番言语发泄,就算刘协和他的养父只是认真地听着他对长安的控诉,并没有做出什么回应,这年轻人也看他们很是顺眼,主动提出要带着他们往接办处走一遭。
还没走到那里便已听到这人给他们介绍道:“等到了那里能领到几件东西,一个是这洛阳城中的地图,尤其标识清楚的是落户分田、看诊就医以及临时落脚居住的地方。听闻早几年间这洛阳的城墙和宫墙之间区域多是贵胄居所、金市所在,现在却成了医署、仓储、文书印刷、赡养长者之地,官员办事之地挪入了南宫之中,遥尊北宫为故天子之所。”
听到这个转变,刘协的心中有一瞬的复杂,又听得那年轻人接着说道,“此外便是一张证明客居的文书,持有此物可在洛阳以极少的开销在官舍内暂居五日,除却吃穿需要自行负担外,落脚于此的开销几可忽略不计。不过这也不是没有限制的,需配合官舍之人进一步查验来历,以防其中混入了探子,而若是有什么特殊手艺的,可能会有专人来试图说服你长留此地。”
“若有定居洛阳的打算,还会发放一笔小额的米粮,以度过这段找到营生路子前的时日,再便是那里了。”
刘协顺着这年轻人伸手指向的方向看去,竟看见了堆叠成了个小山一般的棉衣。
“凡是途径洛阳之人,都能凭借着证明身家来路的户籍以低价购置一件棉衣,不管是否来自司隶地界,不管是否是要在此地长居,都能买得到。”
刘协愕然问道:“可如此一来,难道不怕令兖州豫州等地有人前来采买吗?”
那就是资敌了。
“你这便是小看大司马的胸襟了,”这年轻人拍了拍刘协的肩膀回道,“大司马说,这天下迟早不会有两个朝廷,人人均为同胞,又何必有这样的顾忌。今岁又是旱灾接着大疫,蝗灾也一度发生,若能在冬日多活民数千,还能让这洛阳城内看起来多些人气,总比十室九空景象让人心中舒坦。”
“何况,这对于大司马来说也不算是难以负担之事。九月里棉纺车陆续送抵洛阳,制棉衣的厂子也在北郊落成,听闻今年并州凉州都陆续扩种了棉花,想来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个确然的事实。”
“你看,我们对长安那些流言深恶痛绝也实在不难理解。”他嘀咕道,“要我说,大司马便不该只是在年初出了一本山河录广泛印制,就该当将这些促成的改变和功业完完整整地写书成文分发出去,那些恶意指摘的老家伙若有什么异议,那便对着这书目逐条辩驳去!”
刘协沉默了一瞬,方才回道:“兄台好见地。”
他现在更知道洛阳城是何种风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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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该说不说,这年轻人觉得乔琰该当在此时印刷书籍还真没猜错。
年中的四本书已经基本完工,长安和洛阳两处掌握在乔琰手中的印刷厂都已空置了下来。
眼下又正是个农事消停的越冬时节,正是在此事上可以投入精力的时候。
想到陈群带回的那个陈纪帮忙辩驳吵架的消息,郭嘉朝着乔琰建议,此前先以实务为主,唯一倾向于文人的典籍也就是一本《诗经》而已,或许正可在此时转向那些等候在队列之上的世家诗传,学术文典。
要冲击流言最好的办法,便是用另外的一番言论将其压制下去。
当她终于开始朝着各家递交出交好意图的时候,为了争取自己不落人后,总会有人能站对立场,甚至为了能在她的面前出头,给她送上一出合适的投名状的。
可让郭嘉有点意外的,他收到的并不是乔琰的准允,而是见她摇了摇头,显然对于这个决定并不持以认同之意。
“你错了奉孝,越是在这种时候我们也就越是不能对世家做出妥协。”乔琰开口的语气温和,在话中却透露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之意,“我们的手上握着个对世家来说最有利的交易筹码,但这也同时是我们传递出对外信号的唇舌。”
“就算我们可以用此刻的刊物发行拉拢起一批盟友,让他们去将自己手中的利刃对准这些出头鸟,但要靠着这等方式才能挣脱陷落谷底束缚的话,迟早有一天也会被这些虎狼之心的家伙重新推落回去。”
“我们已经一步步走到今天,难道是想要看到这样的场面吗?”
当然不是!
若说以往在和袁绍相互抗衡之时,或者说是要让长安朝廷能和邺城朝廷一争正统性定位的时候,她要借着长安新路的落成和限酒令的推行和这些世家之间达成交易,利用他们发达的人际脉络和口舌将她所需要传达的消息推行出去,那么在此刻这个激化的内部矛盾面前,她却绝不能拉拢这样的盟友。
或者说,她不能让这些人成为她再进一步的臂膀助力。
那她便将终身都受到人情的掣肘!
她既然已经要顺着这谶纬的指责先将自己放在一个箭靶的位置,又何妨让这份冬日的凛冽来得更快,也更迅疾一些。
在本就已经浑浊扰乱的水波之上再砸落一块巨石,宁可让其彻底掀起狂澜,也绝不让其只是暂时平息。
若成了后者,对她来说没有任何的意义!
郭嘉望着乔琰的面容,比此前的任何一刻都要清楚地意识到,他所要追随的这位明主有着远比任何人都要强大的内心和明断的意识,即便在此等风浪面前,她也始终有着一种步履稳健的姿态。
不错,他们已是这时代的逆流者,又为何还要遵照那些上流的规矩。
反正在数月前的洛阳大疫面前,这些人也没遵从乔琰的规则!
郭嘉忽而一笑,“看来君侯已经有决断了。”
乔琰从手边抽出了一本书,朝着郭嘉丢了过去。“看看这个。”
郭嘉接过书册便见其上写着《昌言》二字。
而其上作者的名字,对郭嘉来说有些耳熟,好像曾经听乔琰和戏志才都提起过,“仲长统?”
乔琰笃定回道:“不错,就选《昌言》。”
这就是她的第一道应招。
不是要说天象吗?
那她就再来说一说这人定胜天!:,n,
367. 367(二更) 公理昌言
这个决定很危险。
就连郭嘉都觉得在眼前的流言纷纷之中选择对着世家示好是一个合适的选择,乔琰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
更让此事显得危险至极的,是仲长统的年纪。
倘若仲长统是个早已有名声著作在外的名流之士,将《昌言》作为此刻的应景之书或许还没有什么问题,但如果,翻过年去的仲长统也不过才十八岁呢?
固然真正的天才并不会让自己拘泥于时代的限制,也正是因为年轻才丝毫不拘束于言辞,可这也同时意味着,倘若乔琰要将他的种种言论推到台前,他将会面对着远比任何人都要多的非议。
“或许他们会觉得,这其中的每一句话都是出自于我的授意,而非是由你自己一字一句写成的,又或许他们会觉得,当你选择了代替我发表出这等惊世骇俗之言后,你便有辱你的士人门楣,有悖于你的根基立场。就算如此,你也坚持同意我选在此时将《昌言》推行出去?”
在乔琰将那份文书移交印刷作坊之前,她还是又对着仲长统发出了这样的一个问题。
数年前戏志才曾经在乐平书院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的《昌言》还是以只言片语的形式存在,但在去岁《急就篇》推行之时,这书便已随着仲长统数年间游历所得而初具规模,而在又翻过一年后,这本书册随着仲长统从长安转道洛阳,观望洛阳民众所遭逢的建安四年,再出现了一番深入的言辞斟酌,这才变成了昨日乔琰递交给郭嘉时候的样子。
仲长统回道:“容我一句句来说吧。君侯说担心有人质疑其中言辞非我所写,可我仲长统并非胆怯之人,与之对坐辩驳无妨。君侯昔年于洛阳鼎中观以州牧之论一战成名,我又何尝不能效仿。不过仍需先将那处修缮整顿一番就是了。”
洛阳于数年前趋于荒废,鼎中观自然也不再是名士往来征用之地,风雨侵蚀后早成一片败落之貌,就算是乔琰居中坐镇洛阳,都没有在一时之间想起来此地。
骤然从仲长统的口中听到这个地方,她还不免有一瞬的愣神。
但她的思绪又很快转回到了他的话中。
仲长统并非胆怯之人——这话还真不是他身为天才的傲慢,而是个事实。
但凡是换一个人来写这等“人事重于天理”的言论,都不会有胆子以这样的一句话来作为其中《理乱篇》的开端。
他说“豪杰之当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无天下之分,故战争者竞起焉。于斯之时,并伪假天威,矫据方国……”1
这话简直是对着那些前辈皇帝的肺管子一刀扎下去了。
将其翻译过来便是说,那些被说是“当天命”于是成为天子的豪杰,在实际上并没有拥有天下的名分,所以也就理所当然没有命中注定的天子,正因为如此,人人都觉得自己可以成为天子争夺天下。在这等群雄并起之时,便各自假托天命霸据一方。
若说这“战争者竞起”说的是春秋战国之时,那么大汉的高祖斩蛇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天命。
就算他在随后的言论中又说汉高祖和汉光武帝乃是“受命之圣主”,也实在很难让人忽略掉那句开篇之言所带来的震撼。
他何止是并非胆怯,简直是胆大包天!
仲长统却显然并不觉得自己为抒发己志而写成的言语有任何的不妥,在他面前的乔琰也显然不是个会拘泥于礼教、对他的言辞做出限制之人。
所以他已毫不犹豫地往下说了下去。
“君侯又说,担心有人会怀疑我叛逆于我的士人立场。可天下之言莫不出于人口,士人也不过是能以文辞修饰、引经据典,让其听来更显有理罢了。”
“仲长统不才,取字公理,正要站在君侯所奠定的种种之上,与愚昧之人一辩高低!”
在这话说完之时,他朝着乔琰深深行了一礼。
当他起身与乔琰的对视之间,足以让她清楚地看到,她不打算对着世家豪强妥协的立场坚定,仲长统对印制昌言以对抗那“赤气贯紫宫”天象流言的决心同样果断。
公理,公理,这的确是一个再适合他不过的表字!
“我昨日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荀文若还来找过我一次。”乔琰朝着他接着说道。
如果说郭嘉建议乔琰将这第四轮印刷之物选为世家典籍著作,是为了让她拉到这样的一批盟友,那么荀彧试图劝阻她放弃推行《昌言》则更是因为他本身的立场。
“我问了他一句话——在亲眼见到洛阳重建中的种种之后,文若到底是希望愚民以自守,还是启民以共进呢?”
仲长统对荀彧的才学早有所闻,便回问道:“不知荀先生是如何说的?”
乔琰笑了笑,“他说,希望你能给他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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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仲长统迎接各方批驳,让荀彧看到一种另外的可能性之前,先出现在世人面前的还是那本《昌言》。
建安四年十一月的月初,长安城还依然沉浸在此前天象所引发的暗潮涌动之中,乔琰也还依然滞留在洛阳并未回返,却在这寻常一日的早晨,城中书铺之内都摆满了印刷出的新书。
前有第一轮印刷的识字书籍《急就篇》,中有第二轮印刷的地理图册《山河录》,后有第三轮印刷的四项杂谈之书,为农工医等门类铺设其地位攀升之路,以至于寻常的民众都未曾觉得,在熬过了今岁旱灾后又出现新的书籍会有何种问题。
可当识字之人翻开这本书籍后他们却陡然意识到,这和先前的科普类书籍根本不是一回事。
这是一本论述之言!
论述之言被以这等印刷成千上万份的方式传递出来,等同于是大司马将这份在她看来有必要在此刻出现的论断塞到所有人的面前。
“她这是什么意思?”刘扬将手中的书籍翻开,脸色顿时一变。
前几日的天象有异和他让人在长安城中引导的言语,让他陡然意识到,在巨额的利益面前,希望将乔琰给拉下台去的并不在少数,即便并非人人都可跟他对面而坐,密谋刺杀之事,能被他引为助力的,其实还有不少此前并未被他考虑在内的存在。
然而这还没等他将此等流言变成对乔琰落到实处的打击,也没等他享受这份仿佛天赐的成功多久,便骤然遭到了这样的一记还击。
谁都知道乔琰在此前打着为民求生之名做出的书籍印刷举动,让识字之人的团队扩展了多少,又让愿意为了书籍而花钱之人增加了多少。
此书一出,势必在极短的时日之内遍传天下。
而当其中写的是对有些人的控诉之言的时候,无疑是一把极锋利的尖刀,在令人猝不及防之间做出了还击。
不错,在刘扬看来,这就是控诉。
只因在那句石破天惊的“豪杰当天命”开创国家的言论之后紧随的,便是王朝灭亡之事。
在这白纸黑字中清清楚楚地拓印着这样的一段话——
“彼后嗣之愚主,见天下莫敢与之违,自谓若天地之不可亡也。乃奔其私嗜,骋其邪欲,君臣宣淫,上下同恶……”
“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斫生人之骨髓,怨毒无聊,祸乱并起,中国扰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2
刘扬一看到这里当即大怒:“这说的是何人?”
若说这是对于昔日铸造铜人、宠信宦官、苛捐杂税、极尽享乐,以至于造成了黄巾之乱和埋下董卓作乱契机的汉灵帝,好像没什么问题。
尤其是其中对于私嗜邪念的阐述,极为贴合桓灵二帝的所为。
可要知道,这样的话是不能由乔琰说出来的,得到了她授意出书的仲长统也理所当然不能用这句话来指责汉灵帝,毕竟她那最开始的托孤之臣名位就来自汉灵帝的授予。
刘虞当然也不符合这句话。
谁都知道,这位天子或许在能力上相较于四方驰骋征伐的大司马差了些,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仁君,在德行操守上没有任何一点可以被指摘的地方。
那么在刘扬看来,能被带入这个角色的竟只有一个人了——
便是他自己!
所谓的后世愚主、导致王朝“土崩瓦解,一朝而去”的罪魁祸首,正是乔琰在得到了那些无端因天象而起的指责后对刘扬的反击称呼。
一旦代入这种猜测,刘扬就无法在一时之间从中挣脱出去了。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句“四夷侵叛”上良久,也下意识地想到了此刻长安城被四面包围的处境,只觉这还真是个真实写照,或者说是乔琰对他做出的直白威胁。
淳于嘉正登门拜访而来,便听到了刘扬忽然发出的一声质问:“她何敢如此放肆!”
“为何说这是放肆呢?”淳于嘉当即接话道:“她分明很聪明。”
刘扬循声朝着淳于嘉看去,不解地问道:“您为何还如此夸赞于她?”
淳于嘉摇了摇头,“我不是在夸赞于她,而是在说一个事实。这本昌言,看看后头的言论你便知道了,并不是她在被激怒后做出的鱼死网破之举,而是一出颇有条理的逐一辩驳。”
还真像是乔琰所猜测的那样,淳于嘉等人在拿到这本《昌言》的第一时间便觉得,这是乔琰借助于仲长统之口表达自己的观点。
但别管这到底是仲长统的话还是乔琰的话,这的确是一出对于流言有条理至极的辩驳。
顺应着那帝王之位多有假传天命之嫌,随后所说便是那大汉“圣主”的真正得名由来,而后便引发了那关于“人事为本,天道为末”的论断。
“这话聪明就聪明在从上位者转向了民众,”淳于嘉叹了口气,说道:“殿下您想想,固然对这本书能达成通读的人大多处在上流,拿到这本书的人中最大的群体又是谁呢?”
刘扬没有做出回复,可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是被那《急就篇》和《诗经》连带着乐平月报完成了启蒙的广大民众。
他已顺着淳于嘉的话往下看了下去。
便见那随后的“天道为末”陈说里,诚然是切合着民众的习惯而写的。
何为人事为本?先从“寿考之方”上陈说好了。
对这些生活在灾病之中的民众来说,几乎没有人不想要让自己活得更久。
可就像当年戏志才刚遇到仲长统的时候,在他的纸稿上所写——
“且夫堀地九仭以取水,凿山百歩以攻金,入林伐木不卜日,适野刈草不择时,及其构而居之,制而用之,则疑其吉凶,不亦迷乎?”
“简郊社,慢祖祢,逆时令,背大顺,而反求福祐于不祥之物,取信诚于愚惑之人,不亦误乎?”3
违背农业种植的时节,不遵从人理,反而向那些并不吉祥的东西谋求福祉,向愚昧的人寻求信托,那是多么荒谬的事情。
要想身体安泰,事业顺利,便该当调和元气,清净思虑,节制饮食,嗜欲适度。
倘若真的不幸出现了疾病,也绝不能去朝着昔年黄巾贼子那一类人寻求符水为饮,而该当去这早已建立在各地的医署求医问药,同时端正仪表举止,乐好道德,施行仁义,处身正直,这才是所谓的“吉祥之术”。
而这些东西并没有任何一件是由所谓的“天象”来决定的,完全依托于人的决策和执行。
那么既然如此,又何必要因为某种天象天命之说而惶惑呢?
“先前的种种言辞不过是个开端,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处回应。”淳于嘉点评道。
仲长统这数年间在乔琰治下土地的行游绝非是在打发时间,而是实实在在地让他打从言论创建的那一刻起,便扎根在这片深受乔琰影响的土地上。
他甚至在随后的话中将概括的论断回归到了一项项的顺应天时举动,让那些看到晦涩言论难以理解的民众见到曾经在月报和生活中出现过的耳熟能详之言,寻找到了一点熟悉之感。
淳于嘉说这才是第一道回应,一点也没有错。
而第二道回应,则在间隔了数章之处的关于为官之道。
这确实不是对百姓来说熟悉的东西,可仲长统用了一个在淳于嘉看来很是狡猾的方式来阐述此事。
他说,有些地方上的官吏为了显示自己的清廉,用瘦马破车行路,不接养妻儿到就任的地方,不肯接受封赏和升官,来了客人都不拿出酒肉招待,这样的行事方式,人人都说他们是清廉高尚的。
就像是那位“悬鱼太守”,就是其中的典型。
他并不是要对这样的行为做出什么批判,而是觉得这样的举动做得过于偏激,以至于有违人之常情了。
世人称道他们,是因为之前的朝野之间没有公正可言,人们必须要去追寻一个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标杆,可换一种方式想想,假如朝政公道,正直可行,是不是并不一定要强求于这样一个过界的清流处事呢?
他写道——
【故由其道而得之,民不以为奢;由其道而取之,民不以为劳。天灾流行,开仓库以禀贷,不亦仁乎?衣食有余,损靡丽以散施,不亦义乎?】4
便如那备受指摘的大司马一般,她麾下的部将所用的都是上好的西域名马,穿着的都是最新的棉衣,可在旱灾到来之年里,她能开仓赈灾平定乱象,将粮价压制在一个让百姓能承担得起的数额,为什么要指责她是在享受到了至高权柄后放纵己身,有逾越之嫌呢?
这不过是在公正的法度之下才能存在的另外一种仁德表现形式而已。
他甚至在这第二道回应的末尾写道:
【或曰:政在一人,权甚重也。曰:人实难得,何重之嫌?】5
“人实难得,何重之嫌……真是好一个人实难得,何重之嫌!”刘扬看到这里已不免有些咬牙切齿。
这话就差没有直白地对大家说,大司马就是那个权位甚重的第一人,但她能做到自己应当做的所有职务,在这个对人才本就最为匮乏急缺之时,怎么会有人觉得她的权柄太高的?
长安朝廷所掌握的九州之地上,起码有半数的人因接连两年旱灾的缘故,对于那句“开仓库以禀贷”有着格外直观的认知。
这样有代入感的解读,比起那“赤气贯紫宫”的无妄指摘,无疑更能令人所信服。
“殿下,我们的麻烦大了。”淳于嘉开口,让刘扬已蓄势待发的怒火不得不往回收了收。
是啊,比起为这番切中要害的说辞而恼怒,他们更应当在意的,是到底要对其如何反击。
暗指乔琰的流言不过只是在长安地界上传扬,这本《昌言》却绝不可能只放在了长安。
按照乔琰掌握的那些印刷厂的效率,就算有运输耽搁的问题,这些书册还是应当已经遍布于北方了!
——————
的确如他们所料,这当然不只是在长安出现了爆炸式的宣发兜售。
在真正作为乔琰大本营的乐平,此书早已成为了人手一本的存在。
下到学生,上到师长,没有任何一个人被遗漏。
就连结庐在太行山上为荀爽守灵的弟子都被人专门送去了一份。
在这等毫无缺漏的撒网之中,早在刘扬和淳于嘉等人拿到那本昌言之前,一度被王允建议刘扬前去接触的卢植就已收到了这份著作。
虽已将这《昌言》往复翻阅了三遍,卢植还是看着那最后的一段话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只见得仲长统在那里写道——
琢磨珪壁,染练锡金,昭仁心于民物,广令闻于天下,与诸君共勉。6
卢植不由喃喃出声:“这是清水见底,明镜照心啊。”:,n,
368. 368(一更) 重临北宫
昭仁心于民物,广令闻于天下。
施仁于民,教导民众顺应天时而为,才是这本《昌言》之中的真正主旨。
卢植沉浮宦海数十年,也钻研经文数十年,怎么会看不出仲长统这个后起之秀的真意。
他说错话了吗?
只怕没有。
自孝武皇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开始,天人感应、天人合一的理念便成为了两汉奏书谏言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可事实上这些天灾与人事之间的关联到底是否真有如此深厚,在撇开了主观的意愿后看待,并不难发觉出端倪。
就连孝灵皇帝执政的后期都不得不默认甚至推动了乔琰在和张角之辩中所用的说法,极力撇开天灾和他启用宦官掌权之间的瓜葛。
那么再往前历数开国之年,似乎也真如仲长统所说,那些有着得天命之说的英雄人物也不过是相争上位的群雄之中的一员而已。
与其说是天命所钟助力了他的上位,还不如说是他所掌握的武力征服力量让他得以实现这个目的。
这话看似石破天惊,却在本质上只是将荀子的“明于天人之分”,也便是天道与人事无关的说法在这数百年后重新提出来。
当天下之主也好,做辅助国家平定的大臣也罢,都并不依靠于天道赠予,而在于能尽人事,用天道,授民事,顺四时,兴功业。
乔琰自执掌并州,乃至于如今的九州之地,恪行奉守的不正是这样的“用天之道”吗?
乱世之中,以卢植的智慧足以清楚地看到,人事的主动性本就在时局驱策之下被迫发挥到了极致,而其所带来的回馈便正是对仲长统这一套说辞的有力证明。
天下大旱,蝗灾和大疫同行,依然有一番人事可为的应变之法,让人何止是谋求到生存的路子,还有了朝着上头攀爬的希望。
这是叛逆吗?
不,这好像只是在写实而已。
而他所说的其余言论也实在没有什么错处。
自上位者的尽人事衍生到民众的顺四时,无疑是给这些刚刚被开启民智不久的民众指点出一条更为理智清晰的前路。
在这些脚踏实地而非空洞无物的表达里,绝不是在刻意引导着民众对上位者做出何等指摘,而恰恰是让能让民生有望的贤明君主更为便捷地统辖民众,杜绝他们被那些所谓的迷信蒙昧之言所惑。
若人人都能知道,在面临疾病的时候不当相信符水和求神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再讳疾忌医,而是遵从于医者的服药看诊之言,那么就像是此番洛阳地界上的大疫一般,能在损失有限的情况下回归到原本的秩序之中,绝不至引发黄巾之乱这样的起义。
若人人都能知道,在农事耕作之中,求祭土地社稷之神,将蝗虫当做神灵使者,非但不能让他们的田地增产,反而会让他们遭受莫大的损失,只有区田法、溲种法、深耕添肥、凿渠灌溉才能让他们积攒下赖以生存的口粮,那么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死于饥荒。
天时无常,人事有常的道理,也无疑能让这些一度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民众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而他所说的,在这等重归公正、民生和乐环境里该当推行的官员处事之道,在卢植看来更没错了!
过犹不及的道理,早在数位标杆之上做出了验证,又何必非要对乔琰的越权和排场做出任何的指责。
真正的仁举并不在于非要让自己过得极尽简朴,而在于能想办法让人才得用,府库充盈,在职权范围内的俸禄让自己过得体面并无不妥,做以权谋私走门路的事情那才该当重罚。
可仲长统所要说的,何止是那一句“人实难得,何重之嫌”啊……
若只看到这里便觉得他是在充当大司马的口舌,那就是看轻了这位立足于民生庶务的天才!
在卢植逐字逐句的钻研中,尤为让他觉得乔琰推行《昌言》有着势在必行意义的,是仲长统在书中提议恢复井田制。
不是对现有土地草率地做出改革,而是对重新修复秩序之中开辟的荒田先行试用。
所谓“限夫田以断并兼”,正是要让开垦荒地后先收归国有,再将其分给有能力种地的,而非是有条件占据土地的,以抑制这些新地上再度出现土地兼并。
比起那句“豪杰之当天命者”,这才是一句真正的大胆之言!
在乔琰推行这等举措的时候,还打着要聚敛余粮开启军屯以备战事的借口,也完全是凭借着她所掌控的强兵劲卒才能实现这样的一点。
可仲长统却丝毫不加以收敛地将这一句话丢了出来。
偏偏他说的下一段话又好像还站在上位者的立场上,将这一出言论给往回收了收。
他说官员为士民之长,若不能对在其位的人给出合适的官职俸禄,不能令他们养家糊口,反而要因为他们的被迫求生之举惩罚他们,那不就是把官职放在那里,像是摆放了个陷阱一样等待天下的君子吗?
但若说这是仲长统的示弱便着实是低看了他。
他不过是清楚地知道,在他所撰写的《昌言》顶替掉那些世家经传出现在千家万户的时候,他既是乔琰在此刻为自己选择的盾也是一把尖矛。
这把矛的头号目标是那些非要歪曲天象之说的人,而不是……
不是像一个刺猬一样将所有人都得罪个彻底。
目光长远的人能看到蛰伏中的图穷匕见,目光短浅的人看到的却只是对于荒地的建议,也只看到那句“官吏凭借正当的途径得到俸禄,百姓不会觉得他们奢侈;国家通过正当的途径获取积蓄,百姓不会觉得被压榨而劳苦”的论断。
很明显,这本《昌言》,著作者年轻,却宛然像是个成熟的政治家抛掷出去的武器。
卢植无从获知乔琰到底在其中对其做出了多少结构上的调整,让其变成了更为契合她的存在,可若是刘虞这位天子能将其利用得法,势必能引领着大汉越发昌盛,谁也无法凭借着此书的发行便觉得这是她有取而代之的想法。
但唯一的问题在,刘虞真的还有这个效仿其中言论,将其步步推行的精力吗?
转入今年刘虞所表现出的疲惫,就算卢植远居乐平,也能从那些传入他耳中的言语里揣测出个大概。
他也不免想到了在六月里刘扬找上他时候的场面。
他不知道这位皇子到底为何便觉得,自己能因为刘虞的缘故坐在那个稳操胜券的位置上,在将乔琰前往长安请罪的种种表现和言语告知于他后,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
或者说,他希望卢植能看在大汉危亡在即的面子上帮他一把。
可到底还有没有人记得,昔日他在黄巾之乱中树立战功,却因为汉灵帝的猜忌不得不卸任军权,坐在尚书令的位置上。
汉灵帝驾崩之时,他为救驾而来,尊奉天子之命调动了北军五校,却因汝南袁氏意图争功的缘故被董卓驱逐出长安。
为保全大汉尊严,他前往长安忍辱负重,一度受到性命的威胁,在他年事已高避居并州的时候,却又被现任天子的子嗣意图当做一个掀起风浪的帮凶。
一面,是大汉的未来。
一面,是黎民的未来。
在眼前这本《昌言》的字字句句捶打间,卢植已经知道自己该当做出个怎样的抉择了。
——————
不过像是卢植这般有此等明悟的人却并没有那么多,在这本书广泛流传于外的同时,也势必会引发出众多反对的声音。
但还没等这些声音传递到乔琰的面前,从洛阳的方向就已当先一步发出了一条消息。
建安四年的十二月初一,仲长统会在修缮完毕的洛阳鼎中观内,对这些意图辩驳于他的人做出一番当面的回应。
为何选在十二月初一,自然是为了让其他人能有这个赶赴到场的时间,以免有人因为不能到场而有了何种微词。
如果说《昌言》的发表已经是一种正面的应战,那么这一出补充的回应便更是坦荡得惊人。
以至于当这一日到来的时候,还未曾离开洛阳的刘协都觉得自己有些坐不住了。
他小心地开口道:“父亲,我想……”
养父并未阻拦,“想去看看便去吧,就算听不懂,能涨涨世面也好。”
刘协有些恍神地走了出去。
他的养父显然不知道,他并非听不懂仲长统的话。
所以他并不是去涨世面的。
不知是出于乔琰的授意,还是仲长统在书写《昌言》之时的确考虑到了要让其传播进千家万户的可能性,在其陈说之言里做过了去繁就简的考量。
那些看似悖逆打破陈规,却在未曾正式进行那场辩驳便已经被刘协接受大半的说辞,都能让他清清楚楚地明了其中的意思,也在翻看书页的一瞬间给他造成了一场堪比狂风巨浪的冲击。
刘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会被这场巨浪淹没在重重海涛之下,还是能借力于这场怒风狂涛让自己重新浮出水面。
所以他必须去听一听那场一辩高下的较量。
听一听……写出这番石破天惊言论的人到底会在这场正式的陈说之中带来什么。
洛阳街头有这等想法的何止是刘协一人。
这些人或许没有他这样特殊且微妙的身份,但前几日那赤气贯紫宫的天象流言甚嚣尘上,甚至引发了洛阳民众的同仇敌忾之心,被推到台前的仲长统便如同是被推到台前的一记有力回应,故而只是去为他撑一撑场面而意图前往鼎中观而去的都有不知多少人,更何况是还有浑水摸鱼意图看个热闹的。
刘协的心中还有另外的一番纠结情绪,反倒是落在了后头。
这些在他面前攒动,越到他前头的身影带着奔走间交谈的声响,让整座洛阳城市显得与他在少年时期见到过的何其不同,就像是另外一处透着鲜活生气的地方。
但或许,早在乔琰接手此地的时候,这里就已经开始脱胎换骨了。
一想到这里,刘协便下意识地朝着洛阳南北宫的方向看了一眼。
在晨光之中,有别于寻常建筑耸立于上的皇宫屋顶漂浮着一层金漆斑驳的颜色,大概是因为其间已有六年并无天子在内,无端少了几分威严。
刘协不无唏嘘地收回了远望的目光,将视线落回到了近处。
也正是在此时,他忽然看到了两个孩童的身影奔跑打闹着朝着远处的街巷中跑了过去,不过是一瞬的工夫就只能看到背影了。
可也正是这个背影,让刘协忽然脚步一顿。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他几乎是想都不想地拔腿追了上去。
昔年汉灵帝的大皇子刘辩因为出生在他前头的皇子都已夭折的缘故,并没有被养在皇宫中,而是养在宫外道人史子眇的家中。
在还未曾被接回来的时候,汉灵帝曾经带着刘协这个备受宠爱的小儿子出宫前去探视过对方。
因何皇后希望凭借史道人的道术保护刘辩平安长大,便让他效仿着对方身着道袍。
刘协清楚地记得那身道袍的样子,只因他彼时曾经身着微服随同刘辩在那寄住之地周遭的街巷玩闹过。
彼时的刘辩和刘协都未曾想到过,他们所面对的居然会是这样一个未来,就像乔琰曾经在带着鼎中观中所写策论面圣后听到的那样,这两兄弟相携而来拜见父皇,还有着一番兄友弟恭的表现。
但随着刘宏殡天董卓入京,刘协在董卓的扶持之下登上皇位,所有的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此刻的洛阳城已让刘协觉得有些陌生,以至于在这一刻出现的记忆中人影,显得尤其的醒目。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两个人影只是刘协所幻想出来的,明明他已是个身高腿长的少年人模样,却一直落后在对方的后头一段距离。
当他拨开人群疾追而前的时候,对方却像是能轻易地穿透那些人,将他甩在身后。
直到周遭的人群逐渐变少,刘协才终于拉近了与对方之间的距离。
也正是在这个距离之下,他忽然看到那个穿着道袍的身影于跑动间晃过了一缕腰坠。
那个腰坠他同样在刘辩的身上见到过。
可还没等他再看清楚些那腰坠上具体的细节,那两个孩童身影就在他的注视之下消失在了一道门扇的后头。
他连忙紧追而上。
但行到近处他便发觉,这并不是一道寻常的门。
在方才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两个孩童吸引的时候,刘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在追逐之间不知不觉地出现在了洛阳的宫城之下。
他们跑入的,正是那洛阳北宫。
在看清自己置身何地的时候,刘协甚至差点以为自己的确是出现了一点幻觉,而这幻觉已像是一出泡影一般与宫墙消融在了一体。
倘若他还记得他今日的目的地,也还记得自己此刻要隐瞒旧日天子身份的话,他就应当在此时转身离去,权当自己今日并没有看到过这个奇怪的画面。
但鬼使神差的,又或许是因为今日他本就处在一个神思不属的状态下,刘协迟疑了一瞬,还是朝着面前的门扇伸出了手。
这本不该当是一扇开启着的门。
在他刚抵达洛阳后此地的热心民众便提到过,乔琰在抵达洛阳后将北宫保持着停用的状态,用以表达对昔日洛阳天子的遥尊。
为了防止有人进入其中对此地造成什么破坏,当然也就应当将各处的门扇都给封锁严密。
可在他面前的这扇门,却随着他的用力而朝内打了开来。
在门内虚悬着的门锁当啷一声径直落在了地面上。
刘协深吸了一口气,迈步而入。
这尘封了数年之久的洛阳北宫,也是他在即位天子后的住所,久违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n,
369. 369(二更) 玉玺再现
北宫啊……
生活在这里的过往,对刘协来说绝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
光和七年的黄巾之乱让汉灵帝有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从北宫搬迁往南宫,为加重与朝堂之间的联系,而北宫则彻底成为了后妃生活之地。
彼时何皇后执掌中宫大权,因其兄长何进大将军的缘故,即便是抚养刘协长大的董太后也为了避免矛盾发生对其退让,刘协这个备受刘宏宠爱的皇子,地位便不免显得有些微妙。
后来,这里变成了他的所属,却也是董卓的所属。
当刘协踏足在此地的时候,这片似乎是被人收拾过拔去了荒草的宫阙虽已没有了人声,却还是透着一股子让他觉得遍体生寒的冷意。
他紧了紧自己身上的棉衣,忽然对于自己来到此地生出了几分后悔的想法。
若非此地似乎是因洛阳地界上人手不足的缘故,并没有留下看守,刘协几乎想要拔腿就跑,以防有人在见到了他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后发觉了他的身份。
然而正在他生出了对此地的畏惧之心,想要从此地退出去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在距离他不远的一间院落内传来了一声金钟声响。
那声音稍纵即逝,就好像只是刘协的幻听一般。
但他可以确定的是,那是一道诚然存在的声音。
【你也不怕用这种方式将他引进来,会让他以为有鬼神作祟。】系统嘀嘀咕咕吐槽道。
乔琰站在远处的楼阁之上,举着手中的望远镜留意着刘协的动静。
这少年浑然不觉自己此刻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另外一人的眼中,更不知道就连他先前看到的肖似童年景象都是出自旁人的策划。
但或许,这是因为这道注视着他的目光并没有什么恶意,才让这个向来敏感的少年人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而当这场对于他的交流发生在人和某个看不见的系统之间的时候,他也更不可能听到。
对于系统的这个问题,乔琰回道:“你错了,他不会因为鬼神作祟而退去的,曾经在他身上经历的种种,让他很清楚一个道理,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绝不是神鬼,而是人心。”
他曾经经历过汉灵帝骗杀董重,以其命诱骗何进进宫将其诛杀。见过董卓入京后将何皇后赐死,将何进弟弟何苗剖棺戮尸,在朝堂之上行使其生杀予夺的大权。见过李傕在董卓的雄心壮志殆尽后夺权,将他这位天子当做自己的傀儡玩物。
他此刻又怎么会还惧怕鬼神,甚至有可能是他大汉先辈的鬼神呢?
在乔琰话音刚落的时候,系统便顺着乔琰的视线看到,刘协辨认了一番金钟之音传来的方向,只迟疑了小半刻便重新迈开了脚步。
他的确不怕鬼神。
他此时已不在天子位上四年之久,倘若真是父皇泉下有知,对他选择藏匿于山林放弃皇位的举动有所不满,想要夺去他的性命,他也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至于其他,他实在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要被鬼神图谋之处。
八音之一的金钟声响和先前那仿佛记忆幻影一般的一幕,让这位土生土长的大汉皇族子弟,只觉是有什么人在冥冥之中想要对他做出什么提示。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在四下里依然保持着的沉寂之中,刘协终究还是选择踏入了那处院落。
这洛阳北宫中的一草一木显得熟悉又陌生,但当他来到此地的时候,踏着院中地面上的冬日薄霜,远比数年分隔产生的陌生感更为强烈的熟悉涌上了心头,只因——
这正是他当年曾经居住过的地方。
准确的说,这是他曾经还是皇子的时候居住的地方。
南宫就像是他刚抵达洛阳时候接触到的那人所说,已经被翻新成了官员的办事之所,而北宫这边还维系着当年的模样。
洛阳南宫的一场大火烧掉了汉灵帝身为天子在死后仅存不多的尊严,而洛阳北宫在当年袁氏意图救援刘辩而走燃起的那把大火里,也难免波及到了此地,让这片殿阁上还覆盖着一层被熏黑的颜色。
刘协行到了门前,伸手推门而入。
也不知道是因为被风雨和干旱的连年摧折加上年久失修,还是因为当年被火熏烤后残存的影响,推门而入的时候,这门扇甚至险些脱落下来。
刘协抬头看了看门框,不知为何居然没觉得这是什么处境悲凉,只觉出了几分故地重游的趣味。
经历过险些吃不上饭的狼狈和数年间置身山野间的贫家生活,他已实在没有什么需要在意的。
或许是因为董卓被驱逐出境后,洛阳仍因归属于河南尹治下,在司马防的管辖之下得到了妥善的看护,并没有什么经由洛阳过境的人试图从皇宫中寻找财货而将此地搜刮一空。
当刘协踏足于屋中的时候,越过并未经由过打扫的室内,竟还见到了书架上当年父皇送给他的一只木雕摆件。
他将其小心地拿了起来,试图拂去上头的尘灰,却发觉那些卡嵌在缝隙中的尘土已经淤积得有些深了,若要将其彻底清理干净,只怕还得用水来洗。
想到在他这旧日宫殿院落中的那口水井,刘协便握着这只木雕走回到了庭院之中,来到了那井边。
但他刚准备伸手去取一旁的木桶之时却陡然意识到,这皇宫之中的水井是没有打得很深的,这也就意味着,经历了接连两年的旱灾,此地的水井应当早已经干枯了才对。
他当即放下了水桶朝着水井中看去,果见这水井中已无倒映着天光的水色,只剩下了底下的一片干涸。
在这水井的底部最为醒目的赫然是一支毛笔,乃是刘协当年不慎丢入水井之中的,如今随着水流干涸倒是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种意外出现的旧日事物让他本能地将目光多停留在了此地一会儿,也便是这倏忽之间的视线停顿,刘协陡然发觉这水井的底部边缘好像还有个东西。
那是一块油布包,包裹着一个似乎是方形的物体。
因水井之下的光线幽暗,加上那块油布也是近乎于土色的,这才没让他在一个照面之间发觉此物的存在。
油布包……
刘协思前想后也没记起自己有将这样的东西丢弃在井底。
按说此时的好奇心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好处,他既未曾发现那金钟之声是从何处发出的,便应当直接转身离去就是。
但大抵是因为这出故地重游已随着幼年时期记忆的一幕幕回现让他对于自己所处之地有了几分恋旧的情绪,他又迟疑了一瞬,还是决定将这包裹打捞上来,看看里面的底细。
油布包隐约透露出的方形轮廓让他直觉这不会是个寻常的丢弃之物,他从自己的卧房中寻找了一番,找到了一根铁钩,而后用还勉强能用的水井绳索将其垂挂了下去。
要不是这几年间的农户生涯,刘协要成功将这个铁钩挂上那油布包的打结缝隙,而后顺势将其提起来,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好在,这份经历的存在让这个布包还是成功到了他的手中。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的手放在这个积累了不少尘土的油布包一角的时候,他竟忽觉有几分心悸。
这静谧的洛阳北宫之内一时之间只能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声。
“都到了这种地步了还迟疑些什么。”刘协自嘲地小声说道,将手重新放回到了这包裹之上。
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油布包之中并不是木盒,而是个铁盒,还是个堪称严丝合缝的铁盒。
不过或许是太过着急的缘故,这铁盒上居然并未再装上个锁扣,以防被其他人打开。
刘协小心地将这个边缘有些锈蚀的铁盒打开,随后从中取出了个木盒。
到了此刻,他先前还当是在查验汉宫遗物的心情已经彻底变了,倘若有人能与他面对面而坐,便不难发现,当这个木盒入手的那一刻,刘协的脸色变得尤为严肃。
他见过这个盒子。
父皇还在天子位上的时候,刘协曾经在玉堂殿中见到过这个盒子!
这是……那个装有传国玉玺的盒子!
早在董卓攻入洛阳之时,那传国玉玺便已经消失不见了。
谁也不知道这玉玺到底是在战乱中被什么人给捡走偷偷私藏了起来,还是在当年被父皇托付给张让这等近臣后被他们藏匿到了个安全的地方,随着张让身死于邙山彻底消失不见。
整整六年多的时间里,这个传国玉玺始终没有出现,这才让那长安朝廷和邺城朝廷固然都有着一套对方并非正统的说辞,却都不能拿出自己才是大汉正统的证明。
刘协本以为,可能等到天下重归一统的那一刻,这个传国玉玺都不会出现了,而是随着洛阳再不复都城之名,就此消失在世人的眼中。
当他在汉中地界上以一个平民身份过活的时候,他甚至无比希望这个传国玉玺千万不要在一个不该出现的时候落在他那兄长的手上。
但刘协怎么也没想到,就像在做梦一般,他重新回到了这个“故居”,而这传国玉玺竟然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不,不对,现在还只是个外壳而已,并不代表着这个木盒之中便装着玉玺。
可当刘协将这个木盒放在手中的时候,入手的重量让他直觉这并不是个空盒。
在打开木盒卡扣的那一刻,他的手甚至有几分颤抖。
木盒盖子在他的面前掀开,露出了里面的那枚……玉玺。
的确是玉玺!
在玉玺之上因为边角磕碰而出现的金质包边,玉玺那上好的和田玉材质,这四寸见方的大小,还有那“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大字,都与刘协印象之中的别无二致。
在认出此物的那一刻,刘协甚至想着,他是不是应当将这东西重新放回到木盒、铁盒以及油布包的三重包裹之中,将其重新放回井底,或者放到一个更加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谁让这玉玺实在是个烫手山芋,他也早已不是大汉天子!
但在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他的心中也不由浮现出了另外的一个想法。
为何这个玉玺会被藏匿在他还是皇子时候的居所之中?
这是否是出自于父皇生前的授意,包含着对他的某种期许呢?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刘协便觉得倘若他将这个玉玺重新放到不见天日的地方,甚至让其在随后的数年里也无法被人知晓其所在,他就实在是个罪人。
可他也难免在此刻质问自己,就算他本着不辜负父皇安排的想法将这个玉玺从此地取走,他又要将其如何安排呢?
寻个机会将其交还给长安朝廷,让刘虞得以手握传国玉玺这个名正言顺的天子神器,对着邺城朝廷发出征讨,进而让这天下尽快重归一统,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若是将玉玺转托给旁人来交付,刘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的。
由他亲自来交付,又注定会让他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打破。
而由他来给兄长的“政敌”递上一把刀,也让他的心中说不出的抉择煎熬。
就在这左右为难之际,他竟忽然听到了在距离他所在院落的不远处出现了一列巡逻卫队齐整的脚步之声。
刘协被惊了一跳,想都不想地先将这传国玉玺用油布包包裹起来,揣进了怀中,随后匆忙躲到了这院落的墙根之下,小心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那卫队好像只是在洛阳北宫内的大道上定期巡查,并没有打算进行什么深入的搜捕行动,更没有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靠近。
他们的声音很快远去,不多一会儿,在刘协所在的位置就已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了。
他摸了摸怀中的这一块突起,神情有一瞬的微妙。
在将其揣入怀中之前的种种想法,都因方才那个突如其来的躲藏举动,而暂时被压制了回去。
刘协在心中思忖,如果他突然发现了玉玺,是什么命中注定之事,那么将其带走,说不定也是在得到了某种暗示的必然结果。
与其纠结于此物的存在会不会给他带来什么不必要的风险,还不如想想,若是他将这玉玺留在了此地,随后让其落在了个不该拥有此物之人的手中,他会不会为此而懊悔终身。
既然如此,先将其带走便是!
他按了按胸前的藏匿之物。
这数年间的砍柴捕鱼制药为生,让他的体格身量看起来比起同龄人还要稍显健壮些,那玉玺又是个稍显扁平的存在,倒也很难被人看出是一个这般形状的物事放在那里。
心中不由安心了几分后,刘协又朝着外间听了听。
听得方才便已远去的守卫巡逻声响再未出现,他便匆匆打开了院落大门,从他来时的那扇小门逃离了出去。
直到他已站在了洛阳北宫之外,他才终于觉得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归于寻常的跳动。
不过想到洛阳南北宫之间过近的联系,刘协还是不敢有所耽搁,飞快地朝着西面而去,先往附近街市人流更多的地方赶去。
但显然他的这些警惕担心都是多余的。
为了让他成功从这北宫之中将传国玉玺顺利取走,乔琰早就以仲长统所在的鼎中观需要有足够守卫为由,将本应当戍守在此地的士卒给调走了不少。
唯独留下的一队便是被刘协听到了声响的那几人。
他们还早早得到了乔琰的授意,不会经过那个藏匿了玉玺的院落,又如何有可能发觉刘协这个“意外”闯入之人,将其以擅闯禁宫的罪名给抓捕起来。
“我果然没猜错。”望着刘协成功脱身的背影,乔琰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露出了个笑容。
系统问道:【没有猜错什么?】
她答道:“刘协或许并不适合于成为天子,在汉末这等群雄并起的环境中他也不是能挽汉室基业于将倾的天降帝星,但他是个合格的帝王后裔。起码……他还有一份未曾因为过往坎坷便磨灭的责任心。”
所以当这传国玉玺出现在刘协面前的时候,他会选择先将其保留下来的。
这便是乔琰为这份被交还回来的传国玉玺选定的去处。
六年多前的董卓之乱中,乔琰攻入洛阳,在南宫搜寻刘辩和袁基下落的时候,意外从南宫中找到了被张让藏匿起来的玉玺,但因她和种田系统的交易,这枚玉玺被充当了交易的筹码换给了对方。
对于当时的乔琰来说,传国玉玺的存在与鸡肋无异,甚至可能像是历史上的袁术一般,因为此物的存在招惹来麻烦。故而将其交换出去,让其消失在所有人的面前,并为她换到一笔可观的种田经验财富,是个绝对划算的买卖。
事实证明,她的这一笔交易也并没有做错。
她从并州地界上的快速崛起,既和打痛了北边草原上的鲜卑势力,令并州先处在一个安定发展中的局面有关,也和农业的变革让她积累了一笔不可忽视的前期财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当她所掌握的土地面积日益扩张后,这种依然受益的经验便以几何倍数增加着其所能造成的影响力。
在这份收益面前,即使这个送出去的传国玉玺自此丢失,对于乔琰来说也不能算有太大的损失,但显然,能提出将玉玺作为交易筹码的种田系统宿主,就绝不可能是个庸才。
甚至还未曾等到她们原本约定的这个十年之期,她就已经将玉玺给交还了回来。
按照她在送归玉玺的时候所说的那样,一个真强大到了一定程度的君主,并不需要依托于玉玺来决定其正统性,充其量也就是将其当做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或许她指着一块石子说这是玉玺,也会有人对这说法做出认可的。
而现在,她这高筑墙广积粮的策略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飞跃,这枚传国玉玺便可以归还回去了。
这枚玉玺是在两个月前而重新回到乔琰手里的,于是她也当即决定,在这《昌言》现世于四方的同时,也让此物重见天日。
现在它如同乔琰所希望的那样落到了刘协的手中,这出安排便已算是完成一半了,也让她原本准备好的其他备选方案都不必一一出场测试,无疑是个好消息。
系统倒是还有几分担心:【你等了这么多年才将这传国玉玺重新等回来,就真的放心它被放在刘协的手中?】
那可是曾经的天子啊!
天子并上玉玺,在汉朝众人的认知之中,这简直就和天命所归没有任何一点区别。
——仲长统才说了并无天命之说,大概也没什么用。
“我当然不放心。”乔琰给出了个让系统都有点意外的回答。
它还以为乔琰做出决断做得如此果决,会毫不犹豫地说出放心才对。
但它紧接着便听到乔琰说道:“可你别忘了,刘协并不是孤身来到洛阳的,在他的身边还有我的一位好帮手。数年间的羁绊,已经让他不可能一句话都不说地便抱着玉玺不告而别;他所接受到的种种消息里,我也依然是他若要选择一人投靠情况下的最优选;更何况,我既已知道他身处洛阳,又为了让他来到北宫安排出了这样的戏码,怎么会放任他在我未曾察觉的情况下逃离。”
刘协的养父不会背叛她,因为他们本就是她在中平二年间让褚燕带着薯蓣前往中原地界贸易中带回来的流民,他们告知刘协的“早逝儿子”也在完成了乐平书院的就读后在她麾下的一处工厂里领了个职务。
无论是看在救命之恩还是儿子前途的份上,他们都只会继续扮演着这个养父母的身份,直到乔琰说可以终止的时候。
刘协也不会突然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除非他忽然有了飞天遁地的本事。
那她此刻所做的,也不过是将玉玺从井里换到另外一个储存地点罢了。
既然并不是失去,又有什么必要让自己觉得烦扰。
【可这只能确保玉玺不丢,现在也顺利地交到了刘协的手里,并不能确保手握玉玺的刘协会严格按照你所希望的样子行动吧?】系统追问道。
它自觉自己的这个问题提出的并不算错。
刘协毕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甚至是个被汉灵帝当做继承人来培养的大汉天子。
乔琰可以让他在未曾防备的情况下让他多出了一对养父母,也让他隐居山林多年不出,像是李傕早已在多年前就谋害了他的性命,让他自此销声匿迹。
但这只是限制了他的人际关系和他的去留,却不能让他的思想也和乔琰完全同步,让他在手握玉玺的同时也变成一个提线木偶。
可能是因为和乔琰相处久了的缘故,系统已隐约猜到了几分乔琰打算让刘协来担负起的角色,但……就像它所担忧的那样,刘协为何要帮她完成这出大戏的落幕呢?
“为何不能呢?”乔琰反问道。
先前的那句“不放心”她说的果断,现在的这句“为何不能”,同样让人毫不怀疑她将话说出口的那一刻的信心。
她望着下方的北宫院落宫室,神情凛然,“我若是连刘协这个已被潜移默化熏陶数年的存在,都不能说服站定在我这一边,我何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僭越称帝之举!”
系统:【……】
这扑面而来的肃杀决绝之气让系统顿时一怔。
可她说的的确不错。
她要说服的,从来不止是一个刘协,也不会止步于一个刘协。
既要篡夺大汉的基业,她又怎能让自己麾下的子民还有第二个选择呢?
如今的刘协,在卸掉了身上的帝王身份后,便可算是这子民之中的一员。
至于她能否做到这一点……
反正它这个系统连培养出个天下第一谋士都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经验,对于这等剑指帝位的宣告,想不出什么反驳之言也是理所应当的。
在卡壳了好一瞬后它回道:【也对,你握着那传国玉玺的时候,已经不会减气运数值了。】
两个月前玉玺回到乔琰手中的时候,和当年她刚接触到玉玺的时候已大不相同,就连系统的内置气运判定也不再认为,以她此刻所拥有的地位,手持传国玉玺会是什么令她大难临头的举动。
它甚至很乖觉地将气运又往上蹦了五点。
那么对于这传国玉玺的安顿和正式出场的方式,她又怎么会心中没数呢?
在这样的局面下,系统觉得自己很难不稍微同情一下抱着玉玺离开洛阳北宫的刘协。
一个天子以这样的方式被人操纵着,实在很难说是不是独一份的可悲。
可它又很快想着,它有什么好心疼刘协的。
就像乔琰一度在跟郭嘉的谈话中说的那样——
在这时代的洪流中,只有可能有一个站到最后的胜利者。
别人会不会是姑且不论,起码刘协不会是。
——————
而此刻,这个注定不会是胜利者的存在,已经站在了洛阳南郊鼎中观的人群之中。
在离开北宫之后,他原本想先寻个地方将传国玉玺给藏匿起来,又想着此刻的洛阳有着不知多少民众往来,冬季来临又到了重新翻腾土地的时候,谁知道会不会被什么人将玉玺重新从土里刨出来。
那他将其从北宫中带出的举动将变得没有任何的意义!
若是先将其放回到长安城中的暂住之地,刘协又无法对养父解释,他到底为何在明明说要去看仲长统的鼎中观一辩后,半道上又转回家了一趟。
那还不如装作他并没有往北宫走上一遭,他此刻也没有怀揣着这样的一件天子信物,以若无其事的姿态直接前往围观。
玉玺紧贴着胸膛所带来的触感,让刘协身在人群之中的时候也多了几分安心。
没有人会想到,他这个在相貌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可以说是有损的人居然会是昔日的天子。
更不会有人想到,他会带着玉玺出现在这样的一个场合之中。
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已集中在了远处搭建的高台上。
十一年前乔琰在鼎中观里的策论之书,只现于许劭、陈琳、王谦等人的面前,令彼时身在观外无缘得见之人不免为之遗憾。
可如今的乔琰已是权倾天下的大司马,绝不可能再参与到此等活动中一争声名。
但此刻由她所准允印制的《昌言》撰写者出现在此地,应对行将到来的种种质疑,又何尝不是一种呼应。
这一出高台搭建以对群雄的姿态,倒也可算作是全了当年遗憾。
“那便是仲长公理?当真是好年轻!”
刘协听到他身边有人议论道,旋即朝着高台之上望去,正见一青衣广袖的年轻人已站定在了那里。
虽因相隔一段距离,让刘协无法看清对方的相貌,但诚如周遭之人所说,在他这风姿气度中所展现出的,分明是一派年少傲气,以至于让人觉得,他和那成熟老辣的政论著作显得何其格格不入。
可一想到此人或许是经由乔琰的授意这才被推到台前,众人便不免想到,将近四年前,乔琰以十九岁的年龄登临大司马之位,竟显得这少年人的举动并没有那般难以理解。
周遭一瞬的哑然无声间,仲长统朝着左右各自俯身行了一礼,朗声开口道:“在下不才,敢以《昌言》十余万字,请诸位指教。”
成功将昌言修订完成,又以印刷的方式推广出去,还远不到他松懈的时候。
就像他和乔琰所承诺的那样,他既为自己取字公理,便势必要站在君侯所奠定的种种根基之上,与愚昧之人一辩高低!
也一证公理所在!:,n,
370. 370(一更) 辩驳群才
“说是说的在下不才,但他这表现可一点都看不出谦逊的意思啊。”祢衡朝着台上望去,自觉自己从仲长统的表现中实不难看出他对自己今日一辩群雄的底气。
“听说早年间戏别驾在乐平书院见到他游学至此的时候,看起来还像是个内敛拘谨之人,大约这就是才气自现吧。”杨修回道。
按说这两位此时都该当在长安才对。
但杨修刚往邺城走了一趟,照例是打着关照老父亲身体的旗号,实则是将一批《昌言》带到邺城,以分发伴手礼的由头给送了出去,可把袁绍这个做舅舅的给气得够呛。
偏偏他还拿杨修没点办法。
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杨修只是来走亲戚的又有什么错?
何况在袁绍拿到这本著作后,便也难免预备看起了司隶那头的乐子。
如果说此前因那赤气贯紫宫的天象,已经让袁绍着手在发酵流言一事上推波助澜,那么这本《昌言》的问世,就是让袁绍越发坚定了要趁着这场在长安朝廷内部发生的动作,将乔琰以朝堂斗争的方式拉下马去!
不过在他能做出什么有利于他的举动之前,杨修就已经完成了在邺城的书籍传播工作,随后施施然地离开了邺城。
他途径洛阳之时也正是这鼎中观中对于《昌言》发起论辩的时候,想到当年他那年少轻狂,将乔琰邀约前来一斗的表现,杨修便忍不住前来看个热闹。
至于祢衡,按照他和杨修的说法,他是因为在长安城中没甚乐子可看,这才来到此地的。
大概是因为他当时在街头直接将淳于嘉给气了个吐血,以至于长安城中此番对乔琰说闲话的都绕着他走了,唯一一个能跟他当街对峙不落下风的虞翻还是个混不吝到连自己都骂的存在,让祢衡没少语塞到不想说话。
一听洛阳这边有新的辩论可看,祢衡想都不想地赶了过来。
“才气自现还是厚积薄发可不好说。”祢衡嘀咕道。
台上的仲长统给他的感觉并不像是个纯粹被乔琰推举出来充当传声筒的存在,但和他祢衡的这种狂放又显然有些区别。
这才有意思。
以乔琰的脾性,也绝不会让一个可能会被人给轻易驳倒的存在出现在此等公开的场合。
比起看到这位一朝成名的年轻人就此折戟,祢衡也更乐意于看到对方在这里一展身手,将那些个意图将他这《昌言》之说踩进地里的人给气出好歹来。
可惜的是,就算乔琰将这个鼎中观之会的时间敲定在了十二月之初,有些置身偏远之地的存在还是难以在短时间内抵达,今日出现在这里会对仲长统做出发难的,不是得到过长安城某些人授意的,便是在洛阳地界上未曾被乔琰启用、又不满于昌言中说辞的。
祢衡忽然开口道:“我看到了个熟人,去打个招呼。”
杨修还没来得及做出阻拦,便见祢衡已从人群之间挤了过去,行到了个中年男人的身边,颇有社交悍匪架势地和对方搭上了话。
杨修可以确信自己并未看错,在祢衡出现在对方面前的那一刻,那家伙的脸色顿时一变。
这么一变,也让杨修认出对方身份了。
建安元年五月由大司马颁布推行禁酒令之时,曾经将司隶和南阳等地的豪强世家给聚拢在一处,做出诏令的宣读,一面以烈酒的高超酿酒手段做出打压,一面又将酱油等物作为利益交换的筹码。
在她将所有的条件说出之前,有个朝着她发难的便是眼下被祢衡找上的那位了。
中牟任氏子弟。
“足下是经由了一番进学,此次要重新来大展身手了?”祢衡一副正儿八经发问的样子,朝着这任氏子弟问道。
对方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说笑了,不过是来见见大场面的罢了。”
他当然对《昌言》之中的说法不满,当年他能对着乔琰说出,他们这些豪强收容民众为隐户,是在为长安城分摊掉流民齐聚所带来的压力,解决他们的就业生存问题,眼下也依然是这般心态。
但看看仲长统在这本书中是如何说他们的!
他说他们是“财赂自营,犯法不坐”之辈,手中的权柄合该进行一番削减。
要不是眼下仲长统已经被乔琰的部从给严密保护了起来,若是他出了什么事也容易被联系到他们的身上,他是真打算给对方个好看。
可这种话对着站在同样利益诉求立场上的人,任翊可以坦荡地说出来,甚至在背地里斥责几句,难怪乔琰会选择和兖州乔氏之间完成立场上的切分,就算她当时没有独立出来,在她做出这等举动后,别管她是不是当朝大司马,兖州乔氏都该当将她从族谱上除名——
对着祢衡这家伙,他却不能说。
他也确实没有上台与仲长统相争的打算。
河南尹地界上因洛阳昔日曾为天子居所,累世公卿、财货盈门之家可不在少数。
这些名门之间又各有联系,想出言将仲长统给镇压下去的可不止一个两个。
何必非要他再行上台呢?
倘若被仲长统将三四年前的事情给翻出来,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说道,他还觉得有些丢脸呢。
他这话刚说完,便见有个年轻人上了台。
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打算先试探试探仲长统的本事,便先让个与他差不离可算是同龄的过来交涉。
可这年轻人刚出言开口通报家门,自称出自杜陵黄氏,便已听到仲长统问道:“杜陵黄氏?可是建成侯后裔,门庭子孙为吏二千石五六人的杜陵黄氏?”
“不错。”听到仲长统提及历经汉武帝、汉昭帝、汉宣帝三朝,一度担任丞相的建成侯黄霸,这年轻人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了几分骄傲之色。
世家名门大多讲究传承,如杜陵黄氏这般传承了二百多年的便可算是身家渊源上佳的存在了。
而他这位作为代表登场的,人虽年轻,却已早早在郡中察举孝廉,迟早也要往长安去过一过那弘文馆的路子。
但仲长统又哪里是要跟他讨论什么家学渊源的,见对方居然都没从他的话中听出嘲讽之意,反而觉得这是往来交谈间自报家门的表现,他不由冷笑了一声说道:“昔年王莽篡政,杜陵黄氏所袭爵位被取消,光武兴复,本为嗣爵重启,再临天子堂上之时,偏杜陵子弟不思进取,怀抱名门尊荣,守农舍坞堡,得安乐富贵,徒追忆往昔,固步自封而已。”
“其中意图求变者倒也有那三二人,百八十年前转居酒泉,成为郡中大姓,大汉不能治边陲,便令地方人治理河西四郡,于是酒泉黄氏割据郡县,驱逐长官,终登太守之位。君侯执掌凉州,沉潜隐忍数年,终于将那酒泉太守黄衍铲除。”
此事还就是在近来发生之事!
因凉州地处偏远,河西四郡又为乌鞘岭所隔绝,这酒泉之变和河西豪强随着徐荣、马腾等人地位巩固而遭到的第二轮打压,都还没传入中原来,以至于当从仲长统的口中说出这消息的时候,这杜陵黄氏子弟骤然一惊。
什么情况?什么叫做将酒泉太守黄衍铲除?
仲长统却丝毫也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已接着说道:“敢问兄台,你等身无半通青纶之命,而窃三辰龙章之服;不为编户一伍之长,而有千室名邑之役,将以何说我?”1
好一句“身无半通青纶之命,而窃三辰龙章之服”!
杜陵黄氏近年来的确少有子弟有官职在身,或者说,就算是有的话,也绝不能算是出挑的。
可就算是这样的存在,也依旧役使成百人为仆从,衣着多有逾制之富贵,说是窃居龙章之服,当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骤然听到这样的指摘,又忽然听到酒泉分支遭到了铲除的打击,这年轻人哪里还能对仲长统做出什么问责,甚至都没开口发出什么质问,便已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灰溜溜地下台逃离。
眼见这样的一幕,身在台下的任翊不由长出了一口气。
他就说像他这等有“案底”的还是先不忙着跳出来的好。
可他朝着台上看去的目光里依然没有多少敬畏之意。
仲长统可以用这等身家背景之说,将杜陵黄氏子弟这等存在打压下去,甚至让对方无暇对他的策论本身发起指摘,却不能将这套逻辑尽数套用到所有的对手身上。
毕竟——
“他不能说你,不知我能否为之?”
那黄姓子弟的背影都还没有从众人的视线之中消失,便已有另外的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仲长统不疾不徐地朝着对方行了一礼,“种颍伯自然可以。”
“素闻颍伯先生昔日为宛县县长之时,因南阳郡吏于休沐之日游戏市井乡里,为百姓所患,必下车公谒,与之交谈,令其自愧,自此莫有敢违之人。品行操守与言辞犀利,均可算是当世翘楚之人。敢问先生,要以何教我?”
仲长统的这番解说陈词,让种拂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脸上原本紧绷的神情稍稍松弛了几分。
洛阳种氏,仲山甫之后,实可算是名门。
而种拂本人更不像是先前那位自告奋勇登场的家伙一般无甚本事,只靠着先辈之遗名度日。
他自己便有为政能吏的名声,累升到光禄大夫的位置上,正如仲长统所说,他是没什么可指摘的地方的,要在此做出什么当庭辩论之言,当然没有问题。
但身在台下的杨修却直觉,仲长统此刻对种拂的客气,可不太符合他今日锋芒毕露的态度。
他朝着和任翊搭话结束走回来的祢衡比划了个口型,说的正是“光禄大夫”四个字。
光禄大夫可不是什么吉利位置啊,之前被祢衡给气吐血的淳于嘉,不就是在光禄大夫的位置上吗?
也难为种拂能在此时从长安请了休沐假期来到洛阳,找仲长统的麻烦。
种拂并未听到台下这两人意味深长的交流,他只是朝着仲长统说道:“我想与足下探讨探讨为政之道。”
这话之中的挑衅意味不是一般的浓厚。
要知道,仲长统年不过十八,尚未正式进入官场,种拂要同他说说为政为官之道,无疑是想先从对方的薄弱之处着手。
仲长统面不改色,朝着种拂伸了伸手,“愿闻其详。”
种拂说道:“我见你在昌言中说道,好节之士,推辞爵位封赏,恪行茹素简朴之道,虽有清邵之名,却实为矫枉过正之举。人享其宜,物安其所,方能令官员行其道,尽其职。故而若能有清明之政治,不必有此标杆,也当能使政通人和,邪正自分。然君未有从政之履历,何敢有此断言,令昔日悬鱼太守之善举,竟为足下所称不当为之举?”
种拂的这话一出,当即有人在台下叫好。
是啊,若说非要让官员吃饱了饭才能做事,又何必推举什么为政清廉呢。
仲长统又诚然没有当政的履历,他提出这样的说法,难保不是头脑一热之间想出的。
可仲长统的回答却让在场的众人惊掉了下巴,“不瞒颍伯先生,我是从您这里得来的结论。”
种拂怒道:“你莫要在此开我的玩笑。自我为官以来,从未多收一丝一毫的法外之财,岁俸只有少领的,未有多领的,如何便是你这番言辞的例证?”
仲长统笑了笑:“我说的是您的祖父和父亲,昔日您祖父为定陶令,积攒余财三千万,此事定陶之民尤有人知晓,这笔财富之中有经商所得,有贸易往来的抽成,还有除当地为富不仁者所得,也并未被你种氏据为己有,你父景伯为官之年,将此余财赈恤宗族及邑里之贫者,活民数千,于是得以于延熹四年迁司徒之位,名臣桥公祖、皇甫威明均出自您父亲举荐,堪配三公之名。”
“大司马追忆祖父往昔,多对种景伯有所称颂,难道这并未是应和我之言论的绝佳典范吗?”
种拂怎么都没想到,仲长统居然会在这辩驳之词中,直接将他的祖父和父亲给拖了出来。
大汉极重孝道,种拂若是对仲长统之言有所驳斥,是否就是在对他祖父和父亲的做法有所质疑呢?
他说不下去了!
就算明知仲长统是在与他做出一番诡辩之说,他也绝不能在此时再多说了。
更何况,他还没同他父亲一般做到三公的位置上!
种拂当即告辞离去,而取代他站在此地的已换了个人。
这位倒是也乖觉,政治上的东西,种拂都没能对他做出什么批驳,他自忖自己的本事还不如种拂,更不该在什么不一定能争辩得过的事情上僵持,还不如来说说另一项在昌言中贯穿的结论。
仲长统不看天命。
他问道:“我见足下在书中写道,人事为本,天道为末,敢问有此一言可是在说,图谶、秘纬、天文、洛书、风角、星算、六日七分之学,连带望气、占候、推步之术,均为妄言?曩者文王拘而演周易,今时钻研易学者以乐平书院郑康成为首,莫非足下是连对方所观之物也不觉为真?”2
仲长统回道:“矫枉过正,官场如此,天道人事之说也如此,上洛台氏精于此道,却也不必给我扣上此等高帽。”
“人求天道垂怜之说流传过盛,以至于兆民呼嗟于昊天,贫穷转死于沟壑者不计其数。昏聩之君权移外戚,宠被近习,令为恶之宦者内充京师,外布列郡,颠倒贤愚,贪残牧民,然阴阳失调,三光亏缺,蝗虫并至之时,为之问责的却非宦官,而是三公,以为上应天命,便可解困。唯君侯以人定胜天之言,方令蝗虫得除,民生兴复。”
“易理洛书之言自有其道,不过需有方寸之分而已。阁下不如先分清我所言说之物,再来驳斥不迟!君不见百姓之苦耶?”
那台氏子弟朝着周遭一看,当即见到了不少朝着他怒目而视之人,顿时往后退去了一步。
而紧随其后的开封郑氏郑浑也并未从仲长统这里讨到好处。
他问询仲长统那井田制在荒地的重启并无先例可用于佐证,这也并不像是先前种拂的那等情形,他对此又要做什么解释。
仲长统回道:“作有利于时,制有便于物者,可为也。事有乖于数,法有玩于时者,可改也。故行于古有其迹,用于今无其功者,不可不变。变而不如前,易有多所败者,亦不可不复也。”3
创新有利于时宜,就做。
事情有不合理的地方,就改。
古代的法令放在如今已不能满足时效了,那就变。
要是变了还产生弊端,那就恢复或者调整!
要是连尝试都不去尝试,那才要招致终身的遗憾了!
仲长统看着面前脸色惨淡的数人,又朝着台下众人看去,问道:“不知,还有谁人欲与我言说一二?”:,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