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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41章 2. mimic-12

    6月25日, 星期六。

    晚上九点三十分。

    柳弈洗了澡,身上套着件短袖T恤就从浴室里出来了,边走边擦着头发。

    戚山雨正在阳台上晾衣服, 柳弈听着动静摸过去,正好看到戚山雨麻利地把最后一件衣服搭到衣架上,抻平整了,又挂到自动晾衣架上, 然后取过一旁的遥控器, 控制着横杆往上升。

    这房子是柳弈原本租着觉得合适,直接从上一任房主那儿买的二手房。

    屋子楼龄新、装修也新, 加之还是请专业家装公司承装的, 不管是设计还是质量,柳弈和戚山雨都挺满意的, 于是交楼以后几乎没怎么动,唯独依照自己的喜好添加了一些电器和软装——其中就包括生活阳台上的这台自动晾衣架。

    自动晾衣架装上以后使用率很高, 连一开始自觉身强力壮用晾衣杆一件件怼到高处也无所谓的小戚警官也“真香”了,现在每天晾衣服收衣服的效率高了不止一点。

    柳弈靠上去, 从背后环住戚山雨的腰, 整个人贴到了对方背上。

    “今天累不累?”

    他问。

    戚山雨答:“不累。”

    这“不累”倒不是小戚警官逞强。

    毕竟对警察来说,调查走访是必不可少的重要部分, 戚山雨已经很习惯这样的工作节奏了。

    加上他的体能本就很好,市区里跑上一天对他来说只是正常的工作量,确实不觉得有什么累不累的。

    戚山雨回头,感到一绺半干不湿的滑软触感擦过他的脖子, 酥酥痒痒的, “你头发还没吹干?”

    “嗯,还没。”

    柳弈故意埋头在戚山雨后颈蹭了蹭, 动作亲昵中又带了一点儿无意识的撒娇,“先来看看你。”

    戚山雨将空了的置衣篮挂回墙上,转身捞住柳弈的肩膀,“回房吧,我帮你吹头发。”

    ###

    因为职业的关系,戚山雨向来把自己的头发理得很短,每日洗完头根本不用吹,干毛巾擦一擦,要不了一会儿就干了。

    而柳弈惯以英俊潇洒的形象示人,发型打理得很漂亮,自然也有些长度。

    偏偏他又是发量浓密发质柔软的类型,要是洗完不尽快吹干,第二天头发会被压成什么样子可就没个准数了。

    戚山雨让柳弈在房间的小沙发上坐下,自己拉过高脚凳坐在他身后,先试了试吹风机的温度,确定不会太烫后,开始帮对方吹头发。

    柳弈半眯着眼睛,整个人窝进柔软的沙发里,舒服得像一只被顺毛的猫。

    “你今天去见了乔兰亭的金主了吧?”

    柳弈扬起下巴,方便戚山雨扒拉他的刘海,“怎么样?有什么发现吗?”

    “说到这个,柳哥,我也正好有问题想请教你。”

    戚山雨经常帮柳弈吹头发,闭着眼都知道他发旋的分缝朝哪个方向,指尖轻轻一拨拉,就把吹干了的刘海拨到了平日的位置。

    他问:“有没有哪种精神病,会让人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被人监视,像活在直播里的?”

    “哦?”

    柳弈来了兴趣,回头看向戚山雨:“乔兰亭觉得自己时时刻刻被人监视?”

    于是戚山雨将自己今日的走访情况挑重点说给了柳弈听。

    因感觉对拼死护过自己的乔兰亭心有亏欠,以“金主”的标准而言,杜思昀算是对乔兰亭算很不错的了——至少在物质方面从来没短过他分毫。

    不管是供给乔兰亭居住和作画的公寓,还是每个月以“卖画所得”打到他账上的“零用钱”,都足够一个不成器的无名画家过上人人艳羡的舒适生活。

    但实际上,杜思昀确实说不上有多关心乔兰亭,忙起来的时候,个把月对情人不闻不问也并不少见。

    于是这两年间,照顾乔兰亭起居生活的人,其实是杜女士的助理Elina小姐。

    根据戚山雨和林郁清从Elina那儿打听到的情况,乔兰亭自从受伤后,脑子就一直没能恢复正常。

    重新开始作画后,他一直在重复不断地画各种“眼睛”——脸上只有一对大眼的男男女女,长了人眼的猫猫狗狗,甚至连花草树木、房屋建筑,他都要画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

    尽管杜思昀没指望乔兰亭给自己赚钱,但每张画都这么一言难尽,就算是公司雇的御用评论家和营销号也很难评。

    在他的画捆绑白送都搭不出去之后,日理万机的杜女士也总算意识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乔兰亭的脑子有毛病。

    在杜思昀的指示下,Elina这几年没少陪乔兰亭往医院跑。

    医院的精神科医生诊断乔兰亭是“精神分裂”,属于“外伤性精神障碍”的其中一种情况。

    “乔兰亭这几年一直在吃药,不过治疗效果不太好。”

    戚山雨对柳弈说道:

    “医生也说主要原因还是他的脑挫裂伤后遗症,可能过几年随着伤愈会逐渐好转甚至完全康复,但也有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了。”

    柳弈点了点头。

    确实,外伤性精神障碍视乎损伤的脑部功能区不同,表现出来的症状也会千奇百怪,多么匪夷所思的案例都有报道。

    就柳弈所知的特殊病历,有被强光一照就会癫痫发作,只是在拍证件照时被闪光灯闪了一下就倒地抽搐的;有闻什么味都是恶臭,觉得妻女像两具腐尸,顿顿饭都像在吃粪便的;还有无时无刻都像浑身爬满蚂蚁,连淋浴也会疼到嚎啕大哭的。

    而且因为其本质是脑内创伤的后遗症,使用常规的精神科用药进行治疗时,有一部分患者效果不怎么理想,往往只能指望病人的脑部损伤慢慢痊愈,连同后遗症也一并治好。

    乔兰亭的精神障碍没有特殊到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步,但也足够精神科医生感到棘手了。

    Elina说,乔兰亭一直认为自己在被人监视。

    他觉得身边有无数的“观众”,正透过虚空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他像是生活在笼子里的一只猴子。

    不管是吃饭、喝水、睡觉、散步、画画,还是偶尔的自我纾解或是床上运动,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无数不知名的陌生人的眼前;无论他是躲在哪里,公寓、房间、厕所甚至是被窝里,都逃不出“观众”们的观察和嘲笑。

    “所以他才会画那么多的眼睛啊!”

    今天下午,在听完Elina的讲述后,林郁清忍不住感叹道:“这不就跟最近流行的‘直播文’很像嘛!”

    戚山雨不像他的搭档那么爱赶网络潮流,自然是没看过什么直播文的。不过他也觉得林郁清的归纳甚是精准——乔兰亭觉得自己像活在直播里,随时在被人监视、被人观察。

    “……‘楚门综合征’。”

    柳弈忽然说了一个名词。

    戚山雨没听清,“什么综合征?”

    “楚门综合征。”

    柳弈又重复了一遍。

    “楚门综合征”的名字来源于著名电影《楚门的世界》。

    电影里的男主角楚门是一个弃婴,自从出生后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摄影棚里,身边布置了数不清的摄影机,电视二十四小时直播他的生活。

    楚门日常遭遇的每一件事都是真人秀的剧本,每个出现在他生命里的人都是演员,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全世界所注视。

    而所谓的“楚门综合征”,则是指与楚门有类似感受的病患的精神妄想体验。

    得了“楚门综合征”的患者,会认为自己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所有的经历都是被安排好的剧本,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骗子和演员,而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会通过某种方式——从前是电视,现在则与时俱进变成了网络——被全世界的陌生人看到。

    “‘楚门综合征’确实是精神分裂症的一种,集多种复杂妄想于一身。”

    柳弈简单向戚山雨解释了一下“楚门综合征”的释义和特点,“目前来说报道的案例不算多,但确实不少都与颅脑外伤或是脑部肿瘤有关。”

    戚山雨心想问柳弈果然是对的,专业领域,他家柳哥无所不知,“这病很难治吗?”

    “精神分裂本来就不好控制。”

    柳弈点了点头,“如果是像乔兰亭那样大概率是因为脑部创伤后遗症引起的,就更棘手了。”

    他回头,瞅了眼戚山雨的表情,敏感地从他唇角微微抿住的角度感觉到了什么:“乔兰亭是怎么了吗?”

    “Elina说,乔兰亭对看病吃药很抵触。”

    戚山雨顿了顿:“而且,这两年来,乔兰亭已经换了三个医生。”

    柳弈明白了。

    这就是为什么偏执型妄想症的病人总是特别难搞的关系。

    因为他们会觉得全世界都在害他,所有人都是自己的敌人,就算是医生,要取得他们的信任也是非常困难的,经常一个搞不好就会闹医患矛盾,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恶性循环,病人愈发不信任医生,医生无能为力,只得把人转诊到别处去。

    “乔兰亭最近一个医生是他两个月前换的。”

    戚山雨最后理了理柳弈的发尾,关掉吹风机。

    背景音消失,房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在静谧中,小戚警官说了一句颇有些吓人的话:

    “乔兰亭认为新医生是就是他的‘导演’,他对Elina说,只要自己杀了她,就能摆脱被监视的状态。”

    第042章 2. mimic-13

    “什么意思?”

    身为法医, 柳弈对“杀”这个字眼很敏感,忍不住回头去看戚山雨,“乔兰亭说自己想杀了他的精神科医生?”

    戚山雨点头, 神色郑重。

    小戚警官性格严谨,从来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他同助理Elina反复确认过她所知道的有关乔兰亭的情况了。

    据Elina所言,乔兰亭性格内向,一贯是个不苟言笑、寡言少语的闷葫芦。

    他很宅很安静, 平常除了偶尔被杜思昀带着见见“客户”参加晚宴什么的, 出门也就在家附近买个东西或是散散步,几乎没有任何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也甚少有自主交际活动。

    唯一的例外, 是乔兰亭大约会以一个月一次的频率出门“采风”。

    近的时候就在鑫海市附近的公园或景点晃悠,一两天就回来, 远的试过悄无声息一个人跑到西藏去,还差点儿因为高原反应死在喜马拉雅山里。

    不过不管乔兰亭要去哪里, 基本都不会提前跟Elina打招呼。

    经常是姑娘提溜着一堆生活物资去敲乔兰亭的公寓门,发现找不着人了, 一个电话打过去, 才知道那位不省心的画家又跑到某个她听都没听说过的深山老林里“采风”去了。

    “我都不知道他去‘采风’到底有什么意义!反正他不管画什么都是眼睛眼睛眼睛的!”

    提起这事时,Elina把话说得咬牙切齿, 就差直说“神经病不可理喻”了,“可能‘艺术家’的世界与众不同,我们这些凡人理解不了吧!”

    正是因为乔兰亭的脑中世界与普通人有天堑阻隔,在Elina看来, 完全不在一个频道, 即便如何竭力忍耐,仍然让她深感苦恼。

    而在照顾乔大画家一事上, 最让Elina烦躁的,就是必须定期要陪他去医院看精神科医生。

    每一回听说是去看医生,乔兰亭都表现得很抗拒。

    他不会打人骂人,但就是不肯动,任Elina怎么劝说都不听,完全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

    “他还会絮絮叨叨说些很奇怪的话……”

    当时,Elina跟戚山雨和林郁清抱怨道:“那些话真是……听着特别扭!”

    Elina说,乔兰亭会抱怨写“剧本”的“导演”是个疯子,总要让他去医院受折磨,总有一天他要杀了“他”,让“他”尝尝操控别人人生的报应。

    “乔先生说这些话时的眼神很认真,我知道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的!”

    Elina强调:“他是真那么想的!”

    因为乔兰亭对精神科医生极其排斥的态度,他两年换了三个主治医生,最后这个是两个月前才接手的。

    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乔兰亭对新医生尤其排斥,第二次去看病回来就对Elina说“她就是‘导演’”,还自言自语表示自己要“结束这个恶心的‘剧本’”,把Elina吓得够呛。

    “我本来已经跟医院说好了要再给乔先生换个医生了。”

    Elina叹了一口气,“谁想到……他居然死了。”

    ###

    “听起来他跟新医生的矛盾挺深的啊。”

    听完戚山雨的叙述,柳弈将下巴抵在沙发的靠背上,低头凝眉沉思。

    他感觉这个案子的发展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你们跟乔兰亭的精神医生谈过了没有?”

    戚山雨摇了摇头,“今天来不及了,我们跟她约好了明天见面。”

    “嗯,确实应该找她谈谈。”

    柳弈隔着沙发椅背,很顺手地就在戚山雨的脸颊上撩了一下,“可就算是精神科医生,应该也没有内窥镜这种装备吧?”

    “说到这个……”

    戚山雨抓住柳弈在他脸颊上留连的手指,很自然地攒住,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柳哥,你确定凶器是内窥镜吗?”

    “这我打不了包票。”

    柳弈用没被捏住的那只手做了个摊手的动作,“只能说,我觉得伤口的形状看起来确实挺像内窥镜的。”

    “明白了。”

    戚山雨一向信任自家恋人的判断,“我们会注意调查凶器的来源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

    这回轮到柳弈想起自己还有重要的发现忘记跟小戚警官说了,“那只蟑螂……我是说,从乔兰亭耳道里找到的那只,你还记得吗?”

    从死者耳朵里掏出一只蟑螂这么炸裂的事,戚山雨当然不可能忘记,“那只蟑螂怎么了?”

    “我们切开了它的嗉囊,嗯……你理解为蟑螂的胃部就好了。”

    柳弈解释道:“然后我们在它的嗉囊里发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

    戚山雨忙追问:“什么东西?”

    “是一种金色的粉末。”

    柳弈回答:“具体是什么成分还不知道,已经送到‘车展’那儿分析去了。不过,我觉得,八成是一种颜料。”

    原本柳弈只是在学生江晓原的建议下,打算检查检查蟑螂的嗉囊,看看能不能检出第二个人的DNA什么的,没想到一切开蟑螂的肚子就散出了一团结块的金色粉状物,肉眼看起来闪闪发光,很是炫目。

    他取样后用剩余的粉末兑水试了试,它们入水后很快便溶化了,化成了一小滩金色的液体。

    如此鲜明的变化,就算没什么美术细胞的柳弈也能立刻察觉到答案——这分明就是一种颜料!

    “对哦!”

    这时旁观的江晓原同学一拍大腿,然后如同每一个“见多识广”的鑫海市土著那样,以自己的经验做出了说明:

    “蟑螂确实会吃颜料的!我记得以前有一次画完画忘了盖颜料盒,结果第二天发现盒子里的颜料被蟑螂啃了!”

    柳弈:“你还学过画画?”

    江晓原摸了摸鼻子:“七八年前的事了,哈哈哈……我当时差点就想考美院来着。”

    柳弈没纠结自己这位首徒为何要弃画从医,反正他只要知道蟑螂确实会啃颜料就行了。

    ###

    戚山雨:“……”

    这条线索对小戚警官来说很有价值,因为这关系到乔兰亭到底死在哪里。

    他仔细思索了片刻,“本来我们已经基本排除乔兰亭所住的公寓是第一案发现场的可能性了,可假如那只蟑螂肚子里有颜料,那么说不准……”

    柳弈严肃地点了点头。

    警察已经仔细地对乔兰亭的公寓进行过一番搜查,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血迹、足迹或是指纹,更没有发现任何疑似“凶器”的器具。

    以乔兰亭身上遗留的伤口数量来看,不管是他杀还是自杀,死亡时的第一现场定然血迹斑斑。

    而血污远比人们想象中的更难清理干净,现在的法医鉴证学手段已能检出稀释了五十万倍的血液残留痕迹了。

    换而言之,不管抛尸者是谁,想要将血迹清理到能瞒过警方的程度,那难度可就太高了,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正因如此,警方才认为乔兰亭的住处并非第一现场。

    然而乔兰亭是个画家,家里当然有颜料。

    如果证实了蟑螂肚子里的粉末确实是颜料的话,那么这只蟑螂便很可能来自乔兰亭的公寓了。

    戚山雨捋了捋思路,试图搞清楚一个很重要的细节:“柳哥,我记得你说过,蟑螂怕人对吧?如果当时乔兰亭还活着,应该不至于有蟑螂敢爬进他的耳朵里吧?”

    “嗯,蟑螂钻进成年人耳朵里的可能性不大。”

    柳弈回答,“就算真要钻,也多半是在人睡着以后。”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而且异物进入耳道可是很难受的,那种感觉能把人逼疯。我想乔兰亭如果还活着,不可能放着它不管。”

    戚山雨也觉得理应如此。

    ###

    案情聊到这里便陷入了僵局。

    两人既无法解释“凶手”哪里搞来的内窥镜,又想不通蟑螂的肚子里怎么会有金色的颜料。

    “对了,听说乔兰亭住的是高级公寓?”

    柳弈认为既然事已至此,那还不如指望现代科技好了,“那肯定装了监控吧?你们调查过监控记录了吗?”

    然而小戚警官却给了一个令柳主任甚感无语的回答:“乔兰亭很抗拒摄像头,在他的强烈要求下,物业把他那层楼的监控给关掉了。”

    乔兰亭住的是一栋独栋的三十二层楼的高层公寓,一梯两户,物业管理规范,二十四小时有保安值班。除了在大堂处装了监控之外,每一层楼还有一个正对电梯的摄像头,监控范围能覆盖整条走廊。

    然而乔兰亭是“楚门综合征”患者,对监控摄像头有着远超常人的抵触情绪。

    他刚搬进去那会儿,曾经为了楼道里的监控跟物业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情绪失控之下引起大脑皮层异常放电,忽然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把物业吓了个半死,差点儿没当场报警。

    后来还是Elina收到联系后匆匆赶来,替乔兰亭摆平了这码子事。

    为了不刺激到病人的情绪,Elina与物业管理协商后,对方同意关掉乔兰亭所住的顶楼的楼道监控,并用一个不透明的电器盒将监控摄像头罩起来。

    反正顶楼的大套间租金很贵,乔兰亭隔壁的屋子空置多年,一直无人入住,自然也没有谁会对这个安排提出异议。

    柳弈还不死心,“那大堂的监控呢?”

    戚山雨叹了一口气:“大堂的监控最近恰好出了问题,能拍到画面,但没法存盘,所以调不出任何记录。”

    柳弈:“……”

    ——真是好邪门一案子!

    第043章 2. mimic-14

    其实乔兰亭住的公寓的大堂监控出问题已经足有一个月了。

    物业雇佣的保安告诉警察, 自从他们的电脑升级了系统之后,不知为什么大堂的监控录像就存不了档了。

    不过因为附近的治安很好,业主进门又都要刷IC卡, 保安也已把住客认了个眼熟,再加上各层楼道里也有监控,安全性还是很高的,一直没出过什么问题, 于是物业也没急着找安保设备公司的技术员来重装软件。

    然而偏偏就出了乔兰亭这么一个“差错”。

    门禁系统使用的IC卡都是独立编码的, 可以在系统里查到哪张卡在哪个时间开过门。

    乔兰亭租住的顶层公寓一共办了两张门禁卡,一张在乔兰亭自己那儿, 一张由杜思昀的助理Elina小姐拿着。

    戚山雨让保安从电脑里调出了近期的门禁卡使用记录。

    根据记录显示, Elina拿着的那张卡最近一次的开门时间是在一周前的18日下午三点二十八分。

    那天是Elina每周一次例行“关心”她负责的几个画家的日子。通常她会上门看看各位艺术家的情况,检查创作进度, 替他们收拾房子,若是发现缺了什么生活用品, 还会顺手补上。

    Elina说,那回也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乔兰亭。

    那时的乔兰亭和从前一样呆在家里画画, 听到门铃声就给她开了门, 淡淡地打过招呼后,就又坐回到画架前画他的长了眼睛的大树去了。

    Elina回忆说, 自己当时问了他一些问题,比如最近有没有好好吃药,怎么好像又瘦了之类的,乔兰亭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她问五六句, 乔兰亭可能才回那么一两个字。

    “我早习惯了。”

    Elina说这话时语气很平静,像在单纯地陈述一个事实, “他一直都那样,要么神神叨叨的,要么就只管自己画画不理人……反正我没看出来有什么异常。”

    而乔兰亭本人的IC卡的最后一次使用记录在20日晚上的九点四十四分。

    乔兰亭经常会在晚间出门,或是到便利店里采购食物和日用品,或是单纯地在附近闲逛散步,保安们也都说自己经常在这个点儿看到乔兰亭出入公寓大楼。

    然而IC卡只有进公寓大门时才会用得上。出门时,住户只需要直接按开门键就能离开。所以IC卡的记录只能查到乔兰亭最后一次使用门禁卡进公寓的时间,却证明不了他最后一次是何时离开的公寓。

    再者,就算进门必须用IC卡,也不是毫无空子可钻的。

    今早戚山雨和林郁清就特地观察过了——短短十五分钟之内,就有两个外卖小哥和三个不知是住户还是访客的人蹭别人开关门的空档一起进了公寓大楼,保安对此也没有做出什么表示,也不知他们是真认得人呢,还是单纯觉得来人没什么问题。

    “我们问过公寓的保安了,他们也说不清最近一次见到乔兰亭是什么时候。”

    对此,戚山雨也颇为无奈。

    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容易下意识忽略习以为常的、日日看到的东西。

    保安们都反映自己“最近”确实见过乔兰亭,但具体是什么时候,他们又大眼瞪小眼,没有一个人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而且虽说是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但晚上人少的时候,保安也不可能一直盯着大门。他们或去巡楼,或者干脆在值班室里找张沙发眯一会儿也是常有的事情。

    如果有人在他们外出或是打盹儿的时候做了点儿什么,保安们很可能根本毫无所觉,自然也无法给警方提供有用的线索了。

    “唉,确实挺棘手的……”

    柳弈想了想,又确认道:“这么说,现在能确定的乔兰亭的最后活动痕迹,是21号那晚上他给杜女士打的那个电话咯?”

    “嗯。”

    戚山雨点了点头:“那电话确实是从乔兰亭的手机拨出去的,我们定位了电信基站,拨号地点应该就在他所住的公寓附近。”

    柳弈在心中飞快地捋了一遍案件的时间线。

    乔兰亭的遗体是22日下午三点三十分被路人发现的。

    假设杜思昀没接到的那通电话是乔兰亭亲自拨出的,那么他的死亡时间便应该在21日晚上九点二十分到次日下午三点三十分这段时间里。

    因不知乔兰亭的遗体在山涧的溪水里泡了多久,所以法医在确定死亡时间时只能猜个大概。

    鑫海市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即便尸体被泡在相对清凉的溪水中,也是很容易腐败的。

    柳弈根据经验判断,乔兰亭的遗体还没出现明显的腐败迹象,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二十四小时——这倒是跟杜思昀没接的那通电话的时间能对得上。

    只是,乔兰亭到底是怎么死的?又是在哪里死的?死后又遭遇了什么?

    这三个问题,明明线索一条接一条,但他们愣是无法把乱麻般的碎片拼凑起来,连成一个合理的解释。

    “好了,案子要慢慢查。”

    既然想不通,就索性先放一放。

    反正最迟下周检验科就能把蟑螂嗉囊里的金色粉末成分测定结果做出来,到时候便知道是不是乔兰亭用的颜料了。

    打定主意,柳弈决定不再为这个案子烦心。

    他站起身,就着与戚山雨牵着手的姿势,将人压在高脚凳上,低头去亲对方的嘴唇。

    “小戚警官,既然你还不累……”

    柳弈故意压低声线,嗓音又磁又哑,尾音带着缠人的钩子,“那你今晚剩下的时间就都归我了?”

    戚山雨与柳弈唇舌交缠,交换了一个黏黏糊糊的长吻。

    亲够了之后,两人的体温也热了起来。

    “行啊。”

    戚山雨答应着,忽然将柳弈拦腰抱起,在对方的惊呼声中往前走了两步,然后顺势一歪,便一块儿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不管你今晚想‘干’什么,我都奉陪到底……”

    ###

    6月26日,星期日。

    早上九点,鑫海市第八人民医院门诊楼四楼,戚山雨和林郁清按照约好的时间找到了前台的护士。

    柳弈今天休息,于是干脆陪戚山雨一起来。

    对此,林郁清举双手表示欢迎。

    毕竟今天他们要见的是一名精神科医生,问话过程中肯定又会遇到一堆艰涩深奥的医学名词,有柳主任这位“专业顾问”在,他们能随时求解不说,还不会因为听不懂而遗留重要的信息,简直就是随身外挂,再好用也没有了。

    “您好,我们找吕雅云吕医生。”

    林郁清亮了自己的证件,客气地对前台的小护士说道。

    前台护士是早得了交代的,立刻站起身,领着三人往四号诊室去了。

    护士小姐灵巧地钻进诊室,压低声音,告诉正在电脑前忙活的医生,“吕医生,警察来了。”

    医生站起身,和护士交代了几句,然后把柳弈等人请进诊室,反锁了房门。

    “三位,请到这边来。”

    吕雅云医生将三人请进了诊室内间。

    精神科的诊室与普通诊室一样,也由屏风隔成了内外两层,只是内间放的不是检查床,而是一张小茶几和一窄一宽两张沙发,显然是“聊天”用的。

    吕雅云自己坐到了单人沙发上,另一张沙发只能容纳两个人,于是小林警官很自觉地从旁边拿了张折叠椅自己坐了,把二人位留给了柳弈和戚山雨这对恩爱夫夫。

    吕雅云摘下口罩,“警察同志,你们是要问我乔兰亭的事,对吗?”

    刚才戴着口罩还不太能看得出来,现在露脸了,大家才确定吕雅云年纪不大,面相大约也就三十岁上下,在越老越值钱的医生行业里算是生嫩的。

    柳弈出电梯时飞快地瞥了眼走廊上的专科医生信息栏,吕雅云的职称是“主治医师”,现在看她的年纪,约莫应该刚晋升没多久。

    “是的。”

    戚山雨点了点头,“听说你是乔兰亭的主治医生,我们想问问他的情况。”

    “哦,这样啊!”

    戚山雨的语气听起来很随和,仿佛只是来找她聊天的,一点儿没有她事前脑补的刑警的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这让吕雅云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唇角松开,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

    “他的病历在这里。”

    吕雅云从旁边的柜子里抽出一本厚厚的门诊病历,搁到茶几上。

    她显然早有准备。

    因为精神科病人的特殊性,即便是门诊病历,医生们也会在科室里另外保存一份。

    有些时候,在面对一些比较敏感或是不配合的病人时,他们甚至不会把完整的病历交给患者自己保管。

    戚山雨把病历递给柳弈。

    柳弈翻开,一目十行迅速阅读起来。

    “其实,我接手乔兰亭的时间很短,才两个月而已。先前他和王医生关系很紧张,不肯配合他的治疗,于是王医生把他转给了我。”

    吕雅云的目光在三位访客脸上来回扫过,表情莫名有些紧张:

    “不过现在看来,我跟他也没什么医缘就是了……”

    第044章 2. mimic-15

    吕雅云觉得自己很冤。

    她接手乔兰亭两个月, 总共只看过两次诊,为了让病人情况维持稳定,连用药方案都是直接沿用前一位医生的, 一颗维生素都没改过。

    吕雅云是个精神科医生,工作令她每日都在接触到无数常人难以理解的世界。

    只是知识归知识,理性归理性,但身为一个正常人, 仍然会因为花式发疯的病人感到头疼和困扰——特别是当某个病人对你莫名抱持着强烈敌意……甚至是杀意的时候。

    吕雅云告诉柳弈等人, 第一次接诊乔兰亭的时候,她不过是和平常一样笑着向对方介绍了自己, 乔兰亭就忽然跳了起来, 指着她大喊“你就是导演”。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

    吕雅云抬手,用拇指揉了揉额角, 神色倦怠:“我只不过是说了自己的名字,还有‘想和你聊一聊’这么一句话而已……”

    这位年轻的主治医师的眉眼微微有些下垂, 不施粉黛时五官看起来毫无攻击性,自带一种柔和的亲和力。

    这种长相通常比较容易取得旁人的好感, 尤其是在他们经过心理学的专业培训, 懂得察言观色,掌握谈话技巧以后。

    但很显然, 吕雅云在乔兰亭那儿遭遇了滑铁卢。

    她在接诊乔兰亭之后一共给他看过两回诊,每一次都以患者单方面的抗拒和不配合所导致的不欢而散告终。

    “吕医生。”

    看吕雅云东扯西绕了半天没说到重点,戚山雨打断了她,“我听说, 乔兰亭曾经威胁要杀了你, 有这事吗?”

    茶几对面的精神科医生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她明显并不想提这茬儿,但警察问得如此直白, 她又不敢不回答,只能胡乱点了一下头,嘴角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微笑,故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这种事在我们科其实挺普通的,我们隔三差五就会听到,哈哈……”

    柳弈冷不丁丢给她一个问题:“那么,乔兰亭有对你做过什么吗?”

    吕雅云的笑容僵住了。

    柳弈看着她,视线专注。

    “有没有?”

    他又问了一遍。

    吕雅云:“……”

    三名访客的颜值都很高,刚才一块儿进门时,吕医生都有种“这是影视公司来拍电影的吧”的错觉,差点都想伸长脖子去找一找后面有没有跟着摄影机了。

    而这位衣冠楚楚的法医,是三人中长得最显眼的。

    他面部线条柔和,五官仿佛雕琢出来的工艺品般无一处不精致,特别是一双眼睛长得尤其漂亮,看人时似自带含情脉脉buff,吕雅云和他四目相对会莫名的觉得不好意思。

    但现在,柳弈盯着她的目光锐利,好像能一眼看透她竭力隐藏的想法。

    吕雅云被看得心虚,心脏蹦出一个早搏,下意识就点了头。

    “好吧……确实,发生了点儿事。”

    她破罐破摔,往沙发背上一靠,叹息道:“乔兰亭他跟踪过我。”

    ###

    根据病历的记录,乔兰亭的上一次复诊是在本月三号,也就是差不多半月前。

    那也是乔兰亭和吕雅云的第二次见面。

    那一回乔兰亭依然表现得满怀敌意,坚持认为吕雅云是他人生的“导演”,是支配他生活的罪魁,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一般情况下乔兰亭是个忧郁的美男子,表情放空、寡言少语,总是一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模样,就算是对着金主杜思昀也爱答不理,其他人就更难从他那儿得到关注了。

    可不爱发疯不表示他不会发疯。

    比如他为了楼道监控吓坏了公寓物业的那一次,又比如他大闹诊室的上一回。

    “乔兰亭把我的笔筒和镇纸都砸了,还抢了我桌上的插单针,用针尖威胁我,说他一定要杀了我……”

    回忆起那次经历,吕雅云实在很心累,“好在后来他的陪护及时赶到,护士也来了,联手将他劝住了。”

    戚山雨提问:“乔兰亭的陪护……你是指Elina女士吗?”

    吕雅云其实并不知道Elina的名字,只记得她的脸,于是给警官们大概形容了一下对方的长相。

    听完吕医生的描述,坐在后面的林郁清点头:“嗯,看来是Elina没错了。”

    “后来,乔兰亭的陪护……哦,就是你们说的Elina把他带走了。我跟Elina单独聊了一下,告诉她我怕是当不来乔兰亭的主治了,她表示理解,还说会跟院方联系,给他再换个医生……”

    说到这里,吕雅云像叹息又像自嘲,讪笑道:“其实我们科开门诊的也就那么几个人,差不多都轮了一圈了,再换也不知还能换谁了!”

    她顿了顿,才接着说道:

    “本来我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只要把他转给其他医生就不用再挨那没来由的仇视和死亡威胁了。没想到……几天后,我下班回家,在医院门口的公车站等车的时候,居然又看到乔兰亭了……”

    吕雅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向警官们讲述自己那日的惊悚遭遇。

    吕医生已婚未育,和丈夫一起住在一个有些年头的旧小区的居民楼里,与她工作的鑫海市第八人民医院有八站路的距离,所以平日都是坐公交车上下班的。

    那天她和往常一样排了下午的门诊,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后便收拾东西回家。

    只是很不巧,那日的公交车不知为何迟迟不来,吕雅云等了很久,腿都站酸了,打开APP一看,离她最近的一班车还在五站之外,预计十五分钟后才能入站。

    “于是我就想着反正还要等,干脆到旁边的便利店买杯咖啡吧……”

    吕医生叹了一口气,“结果,我走进便利店时,就注意到店门的反光里有个人影……”

    现在回忆起来,吕雅云无比感谢自己当天“买杯咖啡”的决定。

    正是便利店玻璃门的反光让她注意到了缀在自己后面的可疑人影——正是她准备转诊的病人乔兰亭!

    “当时我真是吓死了,立刻回头质问他跟着我干什么!”

    吕雅云说这句话时,语调带着后怕的颤音,“可能是我说话的声音很大,语气也很严厉吧,附近不少路人都往我们那边看……乔兰亭好像被我那一嗓子镇住了,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声音愈来愈轻,“还好……要是我没发现,被他跟到我家去,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最后一句,简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戚山雨追问:“吕医生,你确定那人是乔兰亭吗?”

    “我确定。”

    吕雅云用力颔首,“他的样子很好认,就算戴了口罩我也能把他认出来!”

    她抬手比划了一下,“而且我们那时候也就差了三五步的样子,这么近的距离,我绝对不可能认错的!”

    戚山雨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

    柳弈接着提问:“那之后,还发生过别的事吗?”

    “没有了。”

    吕雅云摇了摇头,“后来我就没再见过乔兰亭了。”

    听吕医生说这几句话的这会儿功夫,柳弈又低头翻了一遍病历,一目十行,阅读速度堪称惊人。

    翻过一遍后,他抬头看向吕雅云,微微一笑,锐利的眼神也因为双眼弯弯的弧度而重新显得柔软温和了起来,“吕医生,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吕雅云暗暗松了一口气,也笑了笑,“请说。”

    柳弈问:“吕医生,我看他这几年的病史都没有提过他有自残或是自杀的倾向,对吗?”

    吕雅云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了什么,好不容易强撑出来的微笑又凝固了。

    先前她只知道乔兰亭死了,警察要来调查有关他的情况。

    事实上,精神病患者死于自杀和意外的比例远高于正常人群,于是乍然听到乔兰亭的死讯,吕雅云并没有想那么多,甚至还为从此摆脱了对她有威胁的病人而暗感庆幸。

    可现在,她忽然意识到,乔兰亭的死也许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否则警察也不用带着法医来找她,还特意向她确认死者有没有自残或是自杀倾向了!

    冷汗沿着吕雅云的后颈滑落,晕湿了白大褂的领子。

    她正在竭力思考应该如何回答。

    “这个嘛……”

    吕雅云的声音发涩,“精神分裂患者的情况很复杂的……特别是乔兰亭他们这种外伤后遗症……”

    她悄悄觑了柳弈一眼,“就算他先前没表现出轻生倾向,也不意味着以后不会出现那样的情况……”

    柳弈微笑追问:“也就是确实没有咯?”

    吕雅云终究没敢扯谎,只含糊地点了点头。

    ###

    6月26日,星期日。

    中午十一点四十分。

    柳弈、戚山雨和林郁清从吕雅云的诊室出来。

    四号诊室的门口坐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人,看门开了,立刻站起身,闪身进了门里。

    柳弈回头,多看了那男人两眼。

    “怎么样,柳哥,你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林郁清扭头问柳弈:“要不然我们先把你载回去?”

    “不急,我等下还要去别的地方。”

    柳弈对林郁清笑笑,没多做解释,而是径直走到护士台旁。

    “打听一下,刚才进四号诊室的男人是谁?”

    他用搭讪般随意的语气问导诊的小姑娘,“也是吕医生的病人吗?”

    第045章 2. mimic-16

    护士刚才给他们带过路, 知道他们是警察局来的,加上柳弈的长相很有迷惑性,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基本上很难有年轻女性能抵御他的笑容。

    “啊,不、不是的。”

    护士小姐甚至没想过柳弈为什么要这么问,张口就答了:“那是张医生,哦, 就是吕医生的先生, 来等她一起下班的。”

    “哦?”

    柳弈眨了眨眼,“吕医生的先生也是神经科的大夫?”

    “哎呀, 不是啦!”

    柳弈问得很有技巧, 护士小姐果然很自然地顺着他的问题说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张医生是我们医院的没错,但他不是精神科的, 是普外科的啦!”

    柳弈:“……”

    他回头去看戚山雨和林郁清,两人显然也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并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吕雅云的丈夫是个普外科医生。

    普外科,一个能接触到内窥镜的科室。

    ###

    6月26日, 星期日。

    下午两点半。

    三人在医院附近的快餐店一块儿吃了顿午饭之后, 柳弈就要跟戚山雨、林郁清分头行动了。

    戚、林两位警官要去调查吕雅云的丈夫张医生的情况,而柳弈则跟谭教授约好了, 要上他家拜访……

    其实也不用戚山雨和林郁清特意打听,他们只要打开鑫海市第八人民医院的网站,在普外科的页面搜一搜,就能看到他们想知道的基本信息。

    吕雅云的丈夫名叫张尚止, 从出生年份推算今年应该是三十四岁, 硕士毕业,职称是副主任医师。

    简介上说, 他在外科常见病、多发病的诊断、鉴别诊断和治疗方面具有丰富的临床经验。擅长腹腔镜保胆取石术、腹腔镜胆囊、阑尾等切除术、腹腔镜疝修补术等。

    就算戚山雨和林郁清不是医疗工作者,也知道腹腔镜就是医用内窥镜最常见的一种。

    不过他们没急着直接去寻张尚止医生问话,而是趁着他不在科室时,先找他的同事熟悉一下他的情况。

    正好,普外科的科主任今天在办公室,听说戚、林两人是市局的警官,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小张啊,他人不错,工作很认真,手术也做得好。”

    科主任对张尚止的评价相当正面,“我个人觉得吧,他不是那种惹事的性格,平常都不爱到处玩的,每天下班了就回家,对他老婆可好了!”

    戚山雨和林郁清对视了一眼。

    小林警官又再次确认道:“张医生和他夫人的关系很好吗?”

    年过五旬的普外科科主任用一种复杂难言的表情打量面前的两位警官,似乎误认为张尚止卷入了什么不得了的桃色纠纷,竟然惊动到市局的警察来捉奸了。

    “就我所知……是的。”

    他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他们夫妻俩经常一起上下班的,除非两人排班有冲突,比如小张要值夜班什么的……而且,我平常也没看到小张他跟别的女性过从甚密啊……”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戚山雨和林郁清换了个问题,“您说张医生的技术水平不错?他经常做腹腔镜吧?”

    看两人又扯到手术问题上去,科主任愈发疑惑了。

    他摸不准这两人到底想了解什么情况,干脆也就不再乱猜,本着实话实说的客观原则,有问必答,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

    “小张是我们医院自己培养的研究生,毕业后就留在我们科里了,工作到现在,已经是年轻的业务骨干了。”

    科主任用“不管他摊上什么事,我都希望问题不大”的惋惜语气说道:

    “他手术做得很不错的,人也勤奋,去年刚升的副主任,今年就忙着发新的论文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哦对了,他还在读研的时候,还自费买了报废的旧腹腔镜回家练操作,我们科人人都赞他努力呢!”

    ###

    午饭后,柳弈把车留给今天还要去好几个地方的戚山雨,自己叫了辆网约车,往郊区的别墅群去了。

    他要拜访的是谭教授和他的夫人洛医生。

    说起来,柳弈与谭家的缘分起源颇有意思。

    去年年初,柳弈和戚山雨救助了一个因母亲遭瘾君子杀害而变成了孤儿的小婴儿,谭家夫妻收养了那个孩子,柳弈和戚山雨也和他们成为了好友。

    算起来,柳弈也有好几个月没去看望谭洛宝小朋友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长得飞快,柳弈在车上一边盘算着小宝应该已经长到多大了,一边分心琢磨着乔兰亭的案子。

    一小时后,网约车停在了别墅门口。

    柳弈熟门熟路地摁响了门铃。

    门还没打开,他就先听到屋里传来小宝宝欢乐的叫声,且声源来越近。

    两秒后,门开了,谭教授抱着已经一岁多了的谭洛宝,笑盈盈地迎接他:“好久不见了呀,柳主任,欢迎欢迎!”

    说完,他举了举怀里的小宝,“来,跟柳叔叔打个招呼。”

    谭洛宝当然不认得这个曾经把他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替他暖身的“救命恩人”了。

    但小孩子天性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尤其漂亮叔叔笑起来双眼会弯成好看的月牙状,显得那么温柔的时候。

    于是谭洛宝将长大了一圈但仍然肉嘟嘟的爪子朝柳弈伸了过去,用还有些含混的吐字,呀呀叫着“抱抱”。

    柳弈一把将宝宝抱了起来,掂了掂重量便知道,谭家夫妇真是待这个养子犹胜亲生,养得很精心了。

    “走,到屋里去。”

    谭教授将柳弈请进别墅,边走边说:“我太太今早跟她的姐妹们出门去了,刚才给我发了微信说马上就到家了。”

    身为鑫海大学里学术名声和学生口碑都很好的历史系教授,谭先生是个很擅长察言观色,且社交情商满点的人。

    他知道柳弈今天除了探望小宝之外,应该是还有事要跟他太太聊的,但却很礼貌地没有提前打听柳弈要说的是什么事。

    柳弈笑着点了点头,一边在客厅和谭教授闲聊,一边陪着已经能走得很利落的谭洛宝小朋友在婴儿围栏里绕圈,并时不时将企图翻越栏杆的小家伙捞回来,用各种会动会响的玩具逗得他咯咯直笑。

    二十分钟后,谭太太到家了。

    她跟柳弈打过招呼,两人又在客厅遛了一会儿娃之后,洛医生便借故将柳弈请到书房,关起门来说话。

    ###

    “真是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了。”

    柳弈朝洛医生抱歉地一笑。

    他感觉好像从嬴川那案子开始,他每回登门似乎都是带着问题来的。真亏洛医生脾气好,没嫌弃他节假日还拿这些繁琐事儿来打搅他们的家庭生活。

    “没事,别跟我客气。你能来看小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洛医生的笑容很开朗也很真诚,“而且跟你探讨学术问题还挺有意思的,哈哈。”

    “‘探讨’不敢当。”

    柳弈抿了抿唇,“这次是我单方面找你咨询一个罕见的精神分裂症。”

    他顿了顿,“是‘楚门综合征’。”

    涉及自己的专业范畴,洛医生的态度立刻就严肃了起来。

    她是儿童心理学方面的专家,特别擅长儿童心理创伤辅导,在业内很有名气,也凭自己的专业素养帮助了很多患者。

    虽然柳弈这次要咨询的内容不是她主攻的研究方向,但洛医生在精神类疾病方面的知识还是很丰富很扎实的,一听便挑起眉,“怎么,你碰到‘楚门综合征’的患者了?”

    “嗯……准确的说,是‘死者’。”

    柳弈无奈一笑,“而且我还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个‘楚门综合征’呢。”

    接着,柳弈就把自己知道的乔兰亭的病情归纳概括给洛医生听。

    因乔兰亭已死,柳弈不可能直接与病人本人接触并与之对话,他所知道的所有信息都是从别人的口中听到的,或是从病历里看来的——信源包括乔兰亭的金主杜思昀、助理Elina,还有只给他看过两次病却被当成了罪魁祸首的精神科医生吕雅云。

    “唔……你这病例,有点意思。”

    听完柳弈的叙述,洛医生手肘撑在书桌上,低头沉思,“听着倒确实挺像是‘楚门综合征’……”

    “是的。”

    得到了专家的认可,柳弈对自己的判断更自信了:“这几天我上网查了一些资料,但对‘楚门综合征’的案例报道还是太有限了……”

    他顿了顿:“我想知道的是,这一类型的精神病会让人突然产生‘轻生’的念头吗?”

    柳弈对自己的尸检鉴定结果还是比较有自信的。

    虽然疑点重重,但他至今还是觉得,比起他杀,乔兰亭身上的伤口更像是自杀留下的。

    可即便“楚门综合征”属于精神分裂症的一种,而精神分裂症的病人自残、自杀的比例都不算低,柳弈也还是不能草率地把乔兰亭的死亡归类为“兴之所至”或是“突发奇想”引发的自杀——特别是他的既往病史从来没提到他有自杀倾向的时候。

    “‘自杀’是吗……”

    洛医生在脑中飞快地搜索她知道的有关“楚门综合征”的信息,“我记得有一篇论文好像提到过这个!”

    她一边说一边拉过手提电脑,决定当场验证自己的记忆。

    “我们可以看一看……”

    第046章 2. mimic-17

    洛医生还记得关键词, 很快就在Google Scholar里找到了自己想要查阅的论文。

    因为“楚门综合征”属于罕见的精神分裂症,所以能找到的几乎都是特殊病例的个例分析,柳弈和洛医生也只能从散发的病例里归纳总结它们的特点。

    “就是这篇。”

    洛医生点开一篇论文, 对柳弈说道:“他提到的一个‘楚门综合征’患者的继发自杀倾向,我觉得挺有参考价值的。”

    这是一篇去年发表在权威精神类杂志上的论文,作者是个美国医生,柳弈不清楚它有没有杂志引进后的中文译本, 不过洛医生搜出来的这篇是英文版的。

    柳弈好歹在不列颠邓迪大学呆过好几年, 很流畅且迅速地就把整篇论文给通读了一遍。

    “原来如此……”

    看完论文,柳弈就知道为什么洛医生会在许多论文里单独把这篇挑出来给他看了。

    这篇病例分析详细记录了一个名叫Bella.J的美国籍西班牙裔“楚门综合征”女患者的病史、治疗方案和病程转归。

    Bella原本是个模特, 后来得了良性的脑肿瘤, 做了肿瘤切除术后,精神开始出现了异常。

    可能由于她从前经常经营油管频道, 因此Bella的“楚门综合征”表现为总觉得身边围绕着无数的偷拍镜头,会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全都巨细靡遗地在网络上直播。

    她觉得自己经历的所有事情都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剧情, 为的是让她的直播变得更有趣。

    论文里举了一个例子:

    有天早上她在面包店买了一份早餐,有位绅士看她左手热咖啡右手纸袋子, 就礼貌地替她开了门, Bella却跟那位无辜的路人说:“你这样是不行的,不够戏剧性, 观众不爱看!你应该撞翻我的咖啡,这样我们才能开始一场浪漫的邂逅!”

    除了每日生活在“被网络时刻关注”的想象中之外,和许多的妄想症患者一样,Bella甚至会给自己的妄想补全出一个符合她自我逻辑的完整剧情。

    她给她的“直播”起了名字, 叫“Funny Bella Time”, 且会跟旁人描述这个从来不存在的频道今天涨了多少follow,观众又怎么赞美她或是咒骂她, 为了她疯狂掐架。

    与大部分的“楚门综合征”患者为疾病所苦不同,Bella倒是挺享受这种在自我世界里成为万人迷的妄想。

    只是随着她的病情愈发严重,不仅给家人带来困扰,甚至会自称拿到了新“剧本”,半夜跑到街上裸舞以至于惊扰路人和邻居,几次惊动警方之后,家人只得把她送到了精神科医生那儿接受治疗。

    Bella在心理诊所治了一年多,症状起伏,时好时坏。

    然而在作者发表这篇论文的大约一年前,Bella却吞枪自杀了。

    作者分析了Bella自杀的经过,他认为主要原因可能有两点。

    首先,有一段时间Bella明显妄想症加重,躁动、焦虑、睡眠障碍,在表演型人格与恐慌症发作间反复切换,于是医生给她调整了用药,新增了艾司西酞普兰。

    艾司西酞普兰是一种目前在精神科被广泛使用的SSRI类抗抑郁药,本身的安全性是没有问题的。

    但在艾司西酞普兰的副作用研究中,有一定比例的抑郁症患者在使用了该药后出现了自杀自残的现象。

    不过由于抑郁症患者本身就很容易产生自杀的倾向,且通过系统治疗后通常会有所改善,所以并未在该药品副作用中明确标注出这点。只规定艾司西酞普兰不适用于儿童以及未满十八周岁的青少年——因为当此类人群服用药物后,会有部分人产生更加强烈的自杀愿望以及自杀企图,并且会有更高的自残或自杀频率。

    Bella当年已经成年了。

    可即便她已二十九岁了,但仍在换了艾司西酞普兰后大约两个月就很突然地选择自杀,并且一次就成功了。

    虽然不确定这是不是艾司西酞普兰的锅,但这篇论文的笔者仍然把它放进了考量因素之内,并建议在用药初期密切观察患者情况,谨防出现自残自杀的倾向。

    其次,在讨论完药物影响后,笔者以一句“Bella的自杀并非毫无预兆”为转折,讨论起了第二个可能性。

    ——Bella觉得自己即将被另一人取代。

    与精神分裂症里的“替身错觉”不同,Bella并不是觉得身边熟悉的人被陌生人“夺舍”了,而是认为她的直播已经“过气”了,有一个新人即将完全代替她的网红地位,于是她的剧本将无人续写,她的人生失去了意义,而她的生命也将走向尽头。

    事情的起因是附近搬来一个了模特儿,同样是西班牙裔,一头黑色的卷发,身材修长健美、凹凸有致,和Bella曾经的人设很接近,且只有十九岁,更年轻也更美艳。

    Bella出门时偶尔碰到那位年轻的网红模特儿,当时人家正带着她的团队当街直播跳舞,摄影师举着装备对着她唰唰拍个不停,引来路人驻足围观,场面好不热闹。

    或许是这一幕刺激到了Bella的某块与众不同的大脑皮层或是某根过分纤细的敏感神经,她给自己编了一个“过气”的剧本,认为对方成了新的“主角”,而她这个弃子已失去了立锥之地,是废物、是垃圾,是可以消失的累赘了。

    她曾经向家人和所剩不多的朋友倾述过自己的这些想法,也隐晦地跟她当时的精神科医生提过,但大家都被她想一出是一出的疯狂念头折磨得疲了,根本没当一回事。

    直到姑娘将枪管插到口中,一枪崩开了后脑,众人才反思他们是不是错过了Bella无意识间发出的求救信号。

    “很有意思,对吧?”

    在柳弈读Bella的病例分析时,洛医生也陪在旁边重新看了一遍,“我不太清楚你碰到的‘楚门综合征’的具体情况,不过我觉得可以参考这篇文章,从两个方面着手调查。”

    柳弈明白了:“治疗方案,还有外部诱因。”

    和聪明人说话着实令人愉快,洛医生含笑点了点头。

    ###

    6月26日,星期日。

    下午三点二十分。

    就在柳弈在谭家夫妇家里做客的时候,戚山雨和林郁清从鑫海市第八人民医院出来。

    戚山雨掏出手机,给乔兰亭的金主杜思昀打了个电话。

    “哎呀戚警官,不好意思,我这边正在忙。”

    杜思昀确实接了他的电话,但根本没给戚山雨开口说出自己找她什么事的机会,直接就拿话堵了他:“如果不是急事,可以请你晚些时候再打过来吗?”

    她一边说,一边还抽空扭头跟不知道谁吼了一句:“喂,那边的,这个‘装置’不能放这里,太碍事了!挪到C区去!”

    吼完了她才转回来:“或者你有什么问题可以找Elina。”

    “杜女士,您在布展?”

    戚山雨可不会让大忙人杜思昀那么容易就挂了他电话的,“我们想再去乔兰亭的公寓看看,可以吗?”

    “对,我们在布展呢,下周就要展出了,这几天实在很忙!”

    听得出来,杜思昀正在很努力地不要显露出不耐烦的样子,“如果是去兰亭那儿,你们直接跟Elina说就行了,告诉她是我同意的,让她全力配合你们。”

    说完,杜思昀就礼貌但不容置疑地挂断了电话。

    于是戚山雨只得打给助理Elina。

    彩铃足足响了两遍,Elina才接了手机。

    戚山雨听到电话那头同样是闹哄哄的背景音,还有某种大型车行驶在闹市区时特有的轰鸣声。

    “喂,戚警官。”

    Elina用比平常大了起码一倍的声音对戚山雨说道:“请问有什么事?”

    “你好,Elina小姐。”

    戚山雨也不得不提高音量,好让对方听得清自己的话,“我们现在想再去乔兰亭的家看看,请问方便吗?”

    Elina:“……”

    她沉默了足足两秒,似乎正在思考如何应对。

    “不好意思啊,戚警官。”

    Elina用恳切的语气回答:“我现在人在搬家公司的货车上,实在有些不太方便……您看……?”

    她的本意是希望戚山雨知难而退,主动顺着她的话茬往下说,最好来个“既然如此,那改天也行”。

    结果戚山雨却很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把话题一转,“Elina小姐,你要搬家?”

    “不不不!是我带的一个新人!”

    Elina连忙否认:“他刚好今天要搬家,我是来帮忙的!”

    能者多劳,Elina领一份工资干N个工种的活儿。

    从替艺术家们进行商业营运、代理作品,到照顾起居生活,搬家乔迁都是她的责任,想必平常的忙碌程度一点不输给她老板,并不是那种随时随地一个电话就能逮到人的清闲工作。

    “哦?”

    戚山雨问:“Elina小姐,你帮谁搬家?从哪里搬到哪里?”

    “嗯……就一小年轻,去年才从美院毕业的。”

    也不知是货车上电话听不清楚,还是Elina懒得细说,回答得很含糊:

    “本来他住城西凤翎村那旮旯,我觉得有点乱,就搬到文化城这边来了。”

    第047章 2. mimic-18

    6月27日, 星期一。

    下午三点三十分。

    今天早上柳弈有个会要参加,回到法研所时午休已经结束了。

    他一进办公室,学生江晓原就迎上来, “老板,刚才‘车展’来电话了,说你要的对比已经做出来了。”

    其实本来检验结果出来,只需要将验单发回来就行了, 不需要特地通知别科的科主任的。

    但江晓原接的电话是物证科的袁岚亲自打来的, 这位机灵的同学觉得搞不好是袁主任想亲自找他老板聊聊,于是也就特地跟柳弈提了一嘴儿。

    果然, 柳弈回答:“行, 那我上去一趟。”

    说罢便转身出了办公室。

    本来柳弈以为上楼就能找到袁岚,结果在物证科溜达了一圈, 居然没人知道袁主任跑哪儿去了。

    于是柳弈只能在他办公室等了半小时,才终于等回了“稍微走开一下”的袁岚。

    “袁主任, 请问你闲逛到哪里去了?”

    柳弈在人家的主任办公室里倒是跟自己那儿一样不见外,自己从饮水机里接了水, 又拆了茶包泡了茶, 这会儿正一边喝一边玩手机,听到开门声只撩了撩眼皮, 连起身都免了。

    就算对面是亲眼见过他泡妞翻车的知道他底细的损友,袁岚也不好意思坦白自己刚才是上班时间摸鱼处理“私事”去了,只造作地咳嗽了一声,略过了柳弈的问题, “哎你那蟑螂肚子里的东西, 我给你查清楚了。”

    柳弈瞥了袁岚一眼,假装没听出他刻意岔开话题, “怎么样?查出来什么了?”

    “还真有!这还是我亲手帮你做的,够朋友了吧!”

    袁岚从抽屉里抽出两张验单,端端正正、郑重其事地搁在了柳弈面前。

    “我直接说结论吧,蟑螂肚子里的金色粉末是颜料没错。”

    他看柳弈将目光移到验单上,才接着说了下去:“但是,和你拿来让我做对比的颜料,完全不是一个类型的。”

    柳弈:“哦?”

    这个结果倒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这个,蟑螂肚子里的。”

    袁岚用食指走在左边的验单上敲了敲,“主要成分是聚甲基丙烯酸甲酯和矿物油。”

    接着他又点了点右边那张列表密密麻麻的,“而这个就复杂多了,各种矿物颗粒、碳质色料、无机盐、水溶性胶体、增稠剂、甘油等等。”

    他顿了顿,看向柳弈,用一脸“这你就不懂了吧”的眼神得意一笑,倒是没故意卖关子,而是给了总结:

    “简单来说,左边的是丙烯颜料,右边的是水彩颜料。”

    柳弈没有说话,只细细研究两张验单上的成分差异,陷入了沉思。

    袁岚瞅着他的神色,试探道:“怎么?你家那位的案子,很棘手?”

    “……与其说是棘手,倒不如说是……方向错了。”

    柳弈的声音很低,与其说是在回答袁岚的问题,倒不如说是在跟自己说话。

    “谢了!”

    语毕,他抄起两张验单,起身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袁岚的办公室。

    ###

    下午四点二十五分。

    “好的,我知道了.”

    戚山雨说了句“谢谢柳哥”之后,就挂断了电话。

    林郁清在一旁等得着急,只恨不能凑过去扒着电话一起听。

    “怎么样、怎么样?柳哥说了啥!”

    没等戚山雨把手机塞回口袋里,他就迫不及待地追问,“是不是有什么新线索了!?”

    “嗯。”

    戚山雨点了点头,唇边带了一丝微笑。

    虽然不知道戚山雨在笑什么,但林郁清顿时就松了一口气,同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慨——果然,还得是柳哥帮忙啊!

    “柳哥说,两种颜料不一样。”

    戚山雨对林郁清说:“我们之前的调查方向,错了。”

    这两天,戚山雨和林郁清跑了许多地方。

    他们首先又去了一趟死者乔兰亭的家,收集了他常用的颜料的样品,带回给法研所,与蟑螂肚子里发现的疑似同为颜料的粉末作对比。

    随后他们又马不停蹄去找了乔兰亭的精神科医生的丈夫张尚止,问了他许多情况,同时要求检查他在家练习手术操作时使用的腹腔镜。

    然而,事实证明,张尚止张医生是清白的。

    身为业务骨干,他在医院忙得吐血。

    在乔兰亭的死亡时间推定范围内,张尚止21号值了一整天的班,白天上手术晚上睡病房,半夜碰上个阑尾穿孔的急诊,直接拉上台开腹去了,一直忙到天亮。下了台后,他回科室交完班又匆匆赶去出门诊,一直在诊室待到下午一点四十分才完事儿,全程有不知多少医生护士病人以及医院监控为证。

    除非张尚止要么会分=身要么会瞬移,不然根本不可能有行凶或是抛尸的时间。

    而且张医生家里的腹腔镜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检出血迹或是其他可疑痕迹。

    最重要的是,张医生家的腹腔镜鞘套的套身直径虽然与“凶器”相同,却是平口无角度的,而留在乔兰亭大腿上的那个洞偏偏显示,真正的“凶器”尖端是个三十度的斜面,二者不可能是同一根鞘套。

    至于乔兰亭现在的精神科医生吕雅云,也基本可以排除嫌疑了。

    就如吕雅云所说,除外她被跟踪那次,她只给乔兰亭看过两次诊,且为了谨慎起见,完全沿用了前一个医生的治疗方案,没有做出任何调整。

    而柳弈也仔细研究过乔兰亭最近一年的病历,处方和辅助治疗方案都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因为吕雅云每天在医院上班,行动轨迹很容易就能证实,与她的丈夫一样,戚山雨和林郁清查证了她的排班表,便基本上能排除她涉案的可能了。

    至于说为什么乔兰亭会认定吕雅云是他的“导演”,柳弈后来又咨询了一下洛医生,对方回答,精神分裂症中有一定比例的患者,会“张冠李戴”,将一个错误的身份“嫁接”到另一人身上。

    原因很难解释,但类似的例子确实不少。

    然后洛医生举了一个柳弈也听闻过的例子:一个男患者亲手刺死了自己的母亲,究其原因,是因为他妈长得和某电影里的敌特有几分相似,于是患者本人便认定他妈就是剧里无恶不作的女敌特,并决定亲手“为民除害”。

    因为乔兰亭已经死了,柳弈无法求证对方的精神状态,只能从留存的证据入手,一个一个可能性地筛过去。

    既然吕雅云和她的丈夫张尚止的嫌疑已基本排除,那么柳弈就不得不考虑第二种可能性了——有什么外部诱因导致了乔兰亭精神状态出现了改变。

    就在柳弈寻思着应该从哪里着手调查这个“外因”的时候,袁岚的检验报告单给了他一个很关键的提示。

    ###

    从柳弈那儿得到了重要的信息后,戚山雨先给助理Elina打了电话。

    Elina那边传来的背景音十分忙碌,姑娘回答他:现在正在布展,很忙,忙得走不开,能不能晚些再和他们联系。

    于是小戚警官把电话播到了杜思昀那儿,对方直截了当地给了同样的答案:告诉她自己在展厅,现在忙死了。

    戚山雨也不着急,只语气温和、礼貌客气地询问杜思昀展厅在哪里,他们能不能也看一看。

    杜思昀的展览本来就是对外开放吸引金主的,虽然戚、林两位警官完全不像是她的潜在客户,但也确实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的……”

    杜思昀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勉强,“只是正式的展览明天才开始,现在细节还在调整……”

    她故意把话留了一半,潜台词是你们的观展体验会大打折扣不说,最重要的是,你们来归来,希望你们不要干扰布展。

    戚山雨假装没听出弦外之音,“好的,那么我们现在过来。”

    话都到这份上了,杜思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说一句“恭候”便挂断了电话。

    ###

    下午五点十五分。

    戚山雨和林郁清驾车赶到了杜思昀的展厅。

    杜思昀长期与一间豪华五星级酒店合作,租用了酒店一楼东侧的一个展厅,定期在他们那儿举办各种美术品展览。

    那间五星级酒店就在美悦湖畔,与杜女士办公用的别墅直线距离三百米。

    戚、林两人到时,大约两百平米的展厅门是关着的,门外有个保安打扮的青年守着,但透过玻璃幕墙能看到展厅里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保安事先得过杜思昀的吩咐,很客气地把两位警官让进了门。

    杜思昀这会儿忙着与酒店的工作人员沟通展厅的灯光问题,被好几个人围着,忙得一脑门热汗,二十四度的空调风都吹不走她的焦躁,当真没空搭理戚山雨和林郁清。

    她向两人挤出个笑容,说了句“随便逛”就继续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Elina此时也正在她老板旁边。

    看到两位警官,姑娘只远远地点了点头,再奉上一个怎么看怎么有些勉强的微笑,便算是和他们打过招呼了。

    第048章 2. mimic-19

    因为乔兰亭是个画家, 所以戚山雨一开始先入为主地认为,所谓的“展览”是画展。

    然而进了门才知道,这场展览的展品种类还挺丰富的。

    展厅被白色隔墙巧妙地分割成好几个区域, 除了入门几幅是油画之外,往深处走,还有素描、版画、摄影、平面与立体雕刻,塑像、艺术摆件, 甚至几件他说不出是干什么用的奇怪物事。

    “那是什么?”

    很显然, 林郁清也注意到了放在展区显眼位置的三个奇怪的装置。

    在一片巨大的白色幕墙前,三块“石头”按照左中右的顺序, 呈“凸”字型摆放。

    左边的形状近似于古代的绣墩, 只是表面处理得十分粗糙,还保留着石膏干透后的螺旋纹理;右边的像个腰鼓, 又有点像个扁扁的沙漏,同样是石膏制品, 只是一上一下有两个月牙形的缺口,仿佛上弦月与下弦月彼此相对。

    正中央的那个更大些, 足有一人高, 形状也更崎岖,非要概括的话, 有点像一只仰着头的海豹,在“海豹”的头部、身体、和尾部各有三个孔,每个都只有茶杯口子那么大,远看完全猜不出它们的作用。

    展区的标题叫“异界”, 给人的感觉十分不明觉厉。

    而三个展品旁边各自竖了一块展板, 只是贴着说明的部分几乎是平着放的,不走到前面根本看不见内容。

    人们对新奇的东西总是充满好奇的, 林郁清想也不想就抬腿朝“异界”展区走过去。

    “哎,林警官!”

    这时,助理Elina匆匆跑过来,远远喊住了林郁清。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说着,她快步来到戚山雨和林郁清面前,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二位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我有什么能帮忙的?”

    Elina仿佛好不容易才从工作里抽身,空调房里热出了一身汗,额头被展厅偏白的灯光照得亮晶晶的一层,精心打理的妆容都花了。

    “没事,我们今天主要是来补充了解一些情况的。”

    林郁清笑得一脸天真纯良:“顺便看看你们的展览。”

    “啊,是这样。”

    Elina悄悄松了一口气,仿佛不经意间朝某个方向偏了偏头,回头时,脸上已带上了公式化的营业用笑容:“那我陪你们到处转转吧!”

    戚山雨的眼睛很尖,且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注意周遭的动静。于是他看到,有个人影躲在侧边一块隔板后面,在Elina转头之后便迅速隐去了身形。

    “好呀,那可太感谢了。”

    林郁清笑答。

    稍加停顿后,他又指了指Elina攒在手里的一沓纸片,“那是导览手册吗?能给我一份吗?”

    Elina一愣,仿佛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拿了东西,额上的汗珠子唰唰滚下来。

    “啊,当然可以,请、请。”

    她将被自己攥得都要起皱了的导览手册递给林郁清。

    两人交接时,小林警官不小心碰到了姑娘的手指——指尖又湿又冷,活像不知在冰水里泡了多久。

    林郁清与戚山雨交换了一个对视,两人都心里有数了。

    ###

    Elina领着戚山雨和林郁清转向入口的方向,边走边对两人介绍道:

    “我们这次展览的是两名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啊,这边……二位请看,这几张画是张小娟小姐画的北美风光,她在米国住了五年,以当地自然景观为素材,创作了不少作品……”

    说着,Elina将两人领到了版画区,让戚、林两人看张小姐的杉树林和原住民篝火庆典,随即再往左转,去看那明显是用无人机拍照后再经由电脑后期处理过的荒漠、公路、森林与湖水的照片。

    Elina的导览很热情,似乎有点太热情了,滔滔不绝,恨不得能代替艺术家本人把每一张作品的创作理念都说一遍。

    “这张落叶松林的照片很有技术含量的……主体三棵松树形成的螺旋仰角与天空的南十字星座是绝妙的黄金分割……我们已经把作品放大冲印后送去参加今年的国际摄影大赛了,很有机会得奖……”

    “真不错。”

    趁着Elina说到缺氧不得不停下来大喘气的时候,林郁清打断了她,“另一位艺术家呢?我看手册上写着的,叫巫旻的这位,我们也去看看他的作品吧?”

    Elina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不过看得出来,这位姑娘的心理承受力和抗压能力还是很不错的,她迅速调整了面部的表情,“也是,我带你们去看看。”

    语毕,她终于舍得从张小娟的绘画与摄影区域转出来,从侧边一个看着颇隐秘的小门处转进一条走廊,带戚山雨和林郁清去看另一个人的大作。

    “巫旻是个年轻的雕塑家,风格大胆创新又不失传统精致,很受到业界好评……”

    Elina边走边向戚山雨和林郁清展示走廊两边的雕像——由陶泥捏制的俊男美女摆出各种风骚的造型吸引着观众们的注意,与传统的雕塑相比,巫旻的人像脸看着都很时髦,尖下巴高鼻梁,仿佛将网游里的捏脸挪移到了三次元中。

    走完人像区,Elina又带着他们去看了平面雕塑。

    平面类的作品以浮雕为主,同样多是人物。

    美人们从圆形、方形或是不规则的画框里探出肢体,在灯光制造的明暗渲染下,一个个都显得既艳丽、又惊悚。

    这一圈走完,Elina就把他们带回了入口。

    这时杜思昀也跟酒店工作人员交接完毕,总算腾出些空儿来关注他们了。

    眼见着Elina领着戚山雨和林郁清回来,杜思昀便踩着六厘米的高跟鞋款款而来,笑问:“怎么样,两位警官参观完了吗?”

    “我带他们逛了一圈!”

    没等戚、林开口,Elina便抢着回答:“应该看得差不多了!”

    杜思昀点了点头,刚想接一句“请警官们到休息室坐坐”,戚山雨却抬手比了个“稍等”的动作,“我们刚才不小心漏了一个区域。”

    语毕,他不等两位女士再说什么,转身便朝着被白色挡板层层遮掩的某处走去。

    早就好奇了很久,却为了钓出嫌疑人更多的破绽而隐忍不发的林郁清也大步跟了上去……

    ###

    6月28日,星期二。

    下午四点三十五分。

    昨天傍晚,戚山雨和林郁清去看了个展,完事后就顺手带回了本案的嫌疑人,还一抓就是两个。

    被带走的是杜女士的助理金可欣,也就是Elina,以及她最近力捧的新人雕刻艺术家巫旻。

    然后戚山雨就忙得不行了,中途只来得及给柳弈发了条微信说今晚加班回不来,连回复都没看就“消失”了。

    柳弈心里好奇,一直憋到第二天给他送鉴定书的机会,才终于逮到他家小戚警官询问详情,“所以那所谓的‘异界’,到底是什么?”

    戚山雨忙活了一晚上加一整个白天,这会儿是真的累了。

    他手里端着杯速溶咖啡,平常总是挺直的腰杆难得地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眼睫低垂,神色略显倦怠。

    “是三个石膏雕塑品。”

    戚山雨回答柳弈,“只是,不是雕刻在物体表面的,而是雕在内部的。”

    根据戚山雨和林郁清的亲身体验,放在“异界”区的三个雕塑品,其性质相当于大型内雕。

    只是不知是艺术家本人的创意,还是有高人给他出的主意,巫旻把石膏坯子内部掏空以后精心雕刻出各种立体浮雕,再安装上能够形成完整光路的镜片,最后在光路的入口与出口处各打开目窗,形成一个内雕装置艺术品。

    观众只需要将眼睛贴在目窗上,再打开光路开关,就能欣赏到内部富有层次感和神秘感的精美雕塑。

    放在左边的“绣墩”里面雕刻了一对跳弗拉明戈的舞者,右边的“腰鼓”则是身穿宫装的少女们在花丛中扑蝶。

    至于正中的最大的那个“海豹”状的雕塑装置则更加精巧。它内部的镜子是可以转动的,一经转动,光路的角度就会变化,观者可以从不同的方向观看古风盎然的亭台楼阁、天神仙子,体验十分新奇。

    然而,当戚山雨询问这三个内雕是怎么做出来的时候,Elina被冷汗融了妆的脸唰一下白得跟她面前的石膏有得一拼。

    “我明白了,就是你们今早送来的那把内窥镜,对吧?”

    听到这里,柳弈还有什么不懂的。

    事实上,确实是他思维盲区了。

    身为一个法医,提到“内窥镜”,脑子里直接就想到了医院里用的那些。

    然而实际上,窥镜这种技术在工业上的运用也非常非常广泛,小到仪器检修,大到抢险救援,哪哪都有它们的用武之地。

    而且普通人想要入手一台也并不困难,购物网站搜一搜关键词能搜出好几页的结果。操作器的用途、型号也应有尽有,要刀头要钻子要钳子要冲洗要切割要打孔要抽吸任君选择,甚至还能做电凝和焊接。

    巫旻为了他的内雕作品入手了一整套工业用的精巧内窥镜。

    他先把作品分成两半儿,以敞开的方式雕刻出整体内容,然后像黏奇趣蛋一样把它们黏贴在一起,用石膏封住缝隙,最后用内窥镜从预留的目窗处伸进装置内部做细节调整,就像医生们用同样的方法切除人体内部的组织再止血缝合一样。

    第049章 2. mimic-20

    事实上, 巫旻昨天就在展厅里。

    不管是Elina还是巫旻,都知道假如被警察看到“异界”的三件作品,搞不好会因为好奇而详细询问它们是怎么制成的。

    虽然两人其实不知道柳法医已经鉴定出了“凶器”是把鞘套直径约一厘米且开口呈斜三十度的内窥镜, 就只是单纯的因为这玩意儿涉案而感到心虚,

    所以Elina昨日试图领着戚山雨和林郁清参观,带他们绕开“异界”那个分区,巫旻则忐忑难安地跟在他们后面, 结果被戚山雨逮了个正着, 一块儿带回了警局问话去了。

    一开始,Elina和巫旻都坚称乔兰亭之死与他们无关。

    然而市局的警官们可不是好忽悠的, 将两人分开审讯之后, Elina和巫旻只坚持了不到一小时,就纷纷露出了破绽。

    一旦被经验丰富的警官们揪住了错处, 百分之九十九的犯人都会自乱阵脚,要不了多久便会因受不住压力而当场溃不成军。

    很显然, 大艺术家巫旻就是那种心理承受力不太行的类型。

    当Elina还在勉力死撑的时候,巫旻便率先崩溃了, 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我没有杀他!真的!”

    巫旻趴在审讯桌上,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形象全无。

    “我也不知道那神经病是怎么一回事, 是他闯进我家的啊!还带着刀啊!然后他就死在我家里了!还弄得到处都是血!我能怎么办啊!我也很无助啊!”

    接下来,警官们就从一哭二闹的巫旻先生那儿听到了一个令人大跌眼镜的“离奇”故事。

    据巫旻所言,他才是那个莫名中枪的无辜者。

    五天前,也就是6月22日的凌晨, 大约三点左右, 他和Elina一起回到他在城中村里租住的套间,一开门就看到乔兰亭死在了他的房子里。

    乔兰亭浑身都是伤口, 衬衣高高撩到胸前,肚子那儿扎了个洞,出血量虽然不多,但淋淋沥沥抹得到处都是——也不知死了多久,反正血迹已经干了。

    最要命的是,巫旻用来做内雕的内窥镜的袋子就放在死者身边,里面好几样工具都有被“使用”过的痕迹,鞘套里头更是塞了根穿刺针,沾满鲜血,握在了死者的手中。

    巫旻当场就吓跪了。

    “我本来想报警的,但Elina说不行!”

    巫旻抱着脑袋嗷嗷地哭,哭得那叫一个凄惨,连带着叙述都变得支离破碎。

    但警察们好歹还是听懂了。

    在Elina阻止巫旻报警并晓之以利害关系之后,两人决定趁夜将乔兰亭的尸体丢到野外去。

    ###

    巫旻本来就计划着在展览开始前搬到Elina给他安排的新公寓,大部分行李都已经打包好了。这方便了二人收拾满屋的斑驳血迹,同时也有现成的材料来打包乔兰亭的尸体。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屋子外面就停了一辆租来的小皮卡,很能装,且不是他们自己的车牌,正好可以用来运送死者的遗体。

    于是天时地利与人和具备,两人将乔兰亭的尸体用大尺寸的帆布袋装了,塞进皮卡里,趁着夜色把人运到二乔山的后山处,丢进了山涧里。

    抛尸地是Elina选的。

    她之所以要挑二乔山的后山作为抛尸地,是因为她是土生土长的鑫海市人,念书时就住在二乔山附近,比较了解那一带的情况。

    当时Elina很笃定地告诉巫旻,那旮旯很偏僻,尸体扔在那儿一年半载都不会有人发现。

    等被人找到时,乔兰亭怕是都已经烂成一堆白骨了,警察光是要查清他是谁就要费老鼻子力气——到时候证据早就被他们清理得干干净净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人会怀疑他们。

    巫旻觉得Elina出了个很棒的点子,于是毫不怀疑地就接受了这个安排。

    然而两人的运气非常背。

    已经好几年没再去过二乔山后山的Elina不知道,那条山涧早就被爱喝山泉水的附近居民当成了取水点,隔三差五就会有登山健步的叔叔阿姨们带着水桶水瓶路过。

    于是不过才抛尸了不到半日,警察就发现了乔兰亭的尸体。

    没腐败的尸体要确定身份的方法多了去了,警察很快就锁定了乔兰亭的身份,并且找上了Elina的老板杜思昀。

    当时Elina其实是非常慌的,但这位姑娘确实神经强韧且很有点儿行动力,即便警方步步紧逼,她也仍然在努力试图掩盖这件事。

    首先,她趁着警察还未注意到巫旻的存在时,吩咐对方一定要彻底将自己旧屋里的血迹清理干净——至少绝对不能让房东或下任租客注意到异常。

    其后,趁着小皮卡还在的时候,她让巫旻把“凶器”——也就是那架内窥镜,以及其他可能沾到死者血迹的所有物品在夜深人静时全都丢到离他们家有些距离的垃圾站去,好毁尸灭迹。

    最后,Elina更是安排巫旻赶在周日下午匆匆搬家,试图从此摆脱真正的“案发”地。

    然而巫旻扔了“凶器”,却没记得连电脑都一起扔。

    事实上,内窥镜之所以得名“内窥镜”,是因为它的顶部装有一个微型摄像头,可以将它拍到的影像通过软件处理系统实时传送到配套的显示屏上,代替人眼“看”到物品内部的情况。

    巫旻买的内窥镜是直接连电脑的,警察只要打开他的系统一查,就能知道他用过什么型号的内窥镜。

    可怜的艺术家百口莫辩,只得乖乖交代了自己把“凶器”和物证丢弃到了哪里。

    好在巫旻的内窥镜是在26日早上扔的,27日二人就被拘了。

    垃圾站的工作人员在清理垃圾时捡到了窥镜。

    他们一看就知是肯定不便宜的东西,于是把它们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警察一找上门的时候,就直接拿出来了。

    警察把内窥镜送到了法研所。

    接下来的事情,对法医们来说简直驾轻就熟。

    柳弈他们很轻易地就在内窥镜的鞘套和穿刺针上发现了血迹,并采集到了属于乔兰亭的DNA,再对比过遗体上的伤痕与窥镜的形状之后,已能百分百断定它就是在乔兰亭身上造成致命伤的“凶器”了。

    况且,警察们还不止只有这么一个证据。

    ###

    “喏,你们要的结果。”

    柳弈将两页纸递给戚山雨,心疼自家小戚警官的劳苦,一个没忍住,伸手替他揉了揉太阳穴,“忙了一晚上,真是够呛吧?”

    “还好。”

    戚山雨倒不是在逞强,而是当真觉得自己确实“还好”。

    毕竟案子进行到这一步,已经基本水落石出了,剩下的只是将所有证据汇总而已。

    破案的满足与轻松,是足以抵消疲倦的良药。

    戚山雨放下咖啡杯,接过柳弈手里的验单,却没自己看,而是抬头看着柳弈,等他直接告诉自己答案。

    柳弈乐意宠一宠他家小戚警官,很默契地回答道;

    “你们在巫旻那儿找到的那管金色的丙烯颜料,跟我们在蟑螂肚子里发现的粉末成分完全一致,可以确定是同样的东西。”

    “太好了。”

    戚山雨闻言,笑了起来,“这么一来,证据链就齐了。”

    “哦?”

    柳弈忍不住好奇,“你们肯定乔兰亭是自杀的?不是Elina和巫旻动的手?”

    从尸检的结果来看,柳弈确实更倾向于乔兰亭死于自杀。

    但毕竟尸检只能给出一个倾向,他也不能百分百排除他杀的可能,于是很好奇他们家小戚警官是不是还掌握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实证。

    “能确定。”

    果然,戚山雨点了点头,“因为城中村那一带的出租屋治安不太好,之前曾经出过好几次入室行窃的案子,所以巫旻在自己家装了一个防盗监控,监控拍到了乔兰亭在他家自杀的全过程。”

    “哇塞!”

    柳弈感叹:“他居然还留着这种证据?”

    “嗯。”

    戚山雨解释:“搬家前,他把监控记录拷贝下来了,存在一个U盘里。昨天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杀人凶手,巫旻把U盘交给了我们。”

    尽管巫旻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Elina小姐支使得团团转,好歹倒也没有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或者说,他没乐观到认为警方当真如此无能,怎么也查不到自己身上。

    所以他偷偷将监控拍到的视频存了起来,为的就是在关键时刻拿出来自证清白的。

    毕竟,抛尸的罪名可比杀人轻得多了。

    监控是夜视模式,开始于6月21日的晚上十一点二十分。

    监控画面里,乔兰亭独自一人开门走进黑黢黢的出租屋,手里还拿了一把状似西瓜刀的锐器。

    然后乔兰亭在屋里转了一圈,确定空无一人之后,便打开了出租屋的顶灯。

    监控从这一秒切换回了普通模式。

    乔兰亭在屋里徘徊了许久,将巫旻还没来得及打包收拾的物品全都翻了一遍。

    特别是搁在门厅鞋柜上的几张像是传单或是宣传页的纸制品,乔兰亭更是非常仔细地看了许多回,甚至还用手在上面反复抚摸,动作轻柔得似乎在抚摸心爱的恋人,连检查视频的警官们都看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第050章 2. mimic-21

    从十一点二十分到十二点二十分, 乔兰亭在巫旻的屋子里徘徊了足有一小时,其中有半小时消耗在了看那几页纸上。

    十二点二十二分,乔兰亭放下宣传页, 开始在屋里无意义地“游荡”,同时开始摆弄他自己带来的水果刀。

    当时就有经验丰富的老刑警指出乔兰亭的这个行为很像精神分裂症发作时的举止——他们会无意识地在某个地方来来回回,做一些目的成谜的刻板运动,以及喃喃自语念叨着别人难以理解的话。

    十二点四十分, 乔兰亭晃悠到工作台旁, 发现了装在一个琴盒状袋子里的内窥镜。

    他放下手里的水果刀,改而研究那些不明觉厉的仪器。

    五分钟后, 他开始用没有装操作器的鞘套在自己身上比划。

    他先用鞘套那实际上算不上特别锋利的尖端试着在暴露的手臂上划拉出伤口, 接着又卷起裤腿去戳自己的大腿——那个完整记录下鞘套形状的伤口就是在这几次试探性自伤里落下的。

    很显然,在这几次试探创后, 乔兰亭发现光用鞘套杀伤力不足,于是把目光放到了配套的操作器上。

    由于巫旻是个雕刻家, 他购买的操作器基本上都是各种形状的刀头、钻子、穿刺针以及可以用来热凝或是焊接的电焊头,每一种看着都挺有杀伤力的。

    经过一番挑选后, 乔兰亭相中了尖端看着最锋利的穿刺针——针身本身的长度只有十厘米, 但只要装进鞘套里,就成了足以将人扎个透心凉的危险凶器了。

    终于, 有了趁手的工具后,乔兰亭第二轮的试探创伤情要比第一轮的严重得多。

    最让人感到不适的是,乔兰亭在伤害自己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直都很平静,就像他对痛觉的阈值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就连尖锐的穿刺针往额头怼的时候, 他也能面不改色,冷静地感受自己受到的每一分伤害。

    等他觉得自己“实验”得差不多了, 乔兰亭便坐到地板上,撩起衬衣露出腹部,双手握住将装了穿刺针的鞘套作为固定,尖端抵住自己的上腹部,顶部则抵在巫旻的大理石工作台边缘借力。

    下一刻,只见乔兰亭整个人朝前一撞,短暂的半息间,锋利的穿刺针就深深的埋进了他的身体里。

    他维持着身体前倾的坐姿足有十多秒,仿佛一块扎在烤签上的肉。

    随后,他整个人向后一倒,躺倒在了地上。

    这时内窥镜已刺破了他的下腔静脉,虽然表面看来血流得还不如他额头上的伤口严重,但实际上鲜血正像自来水一样从破了的“水管”里汩汩涌出,肚子里的积血越来越多,同时刺激着腹膜,让伤者感到疼痛异常。

    终于,仰躺的乔兰亭露出了至今为止最痛苦的表情。

    6月22日,一点二十五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拔出了插在肚子上的金属棒子,却没有力气把它扔到一边去了。

    镜头就这么默默地拍着他仰躺在地一动不动的身影接近两小时。

    直到三点十二分,巫旻的房门才再次被人打开了。

    这次进屋的是屋主本人,以及他的经纪人兼生活助理Elina小姐。

    在看到两人进门的姿势的瞬间,警官们立刻便意识到了他们为什么要选择抛尸了。

    ——因为巫旻和Elina是抱在一起的,姿势亲密到无可辩驳,只要长眼睛的都能看出两人绝对不止是普通同事的关系。

    ###

    柳弈:“……哇哦。”

    这案子任谁听了前半段,都会觉得巫旻和Elina是不是脑子有坑,明明只是一个自杀案,打电话报个警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偏偏要搞那么一大通很刑的骚操作,到底是图个什么?

    现在他们终于知道了。

    对巫旻和Elina来说,奸情曝光会给二人的事业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后果非常严重,严重到他俩愿意铤而走险去干那抛尸的傻事。

    “巫旻是杜思昀包养的情夫,收入和资源都是从杜思昀那儿来的。”

    戚山雨解释道:“出事那天,他跟杜思昀说在自己家忙着收拾行李,就不去陪她了,结果实际上却是和Elina到酒店……嗯,就是‘那个’去了……”

    他含糊地掠过了不太庄重的“偷情”二字。

    “明白了。”

    柳弈接着推理道:“如果他们报警,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必须跟警察坦白今晚的去向,这样两人的关系必然会曝光。”

    不管是巫旻,还是Elina,都不想承受恋情曝光后杜思昀的雷霆之怒,同时更不愿意承担对二人而言堪称灾难性的后果。

    杜思昀这些年一直风流和大方名声在外,包养过的年轻艺术家和小模特小明星加起来轻轻松松达到十位数,然而事实上,她并不是那种“大方”到能够允许背叛的类型。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杜思昀的独占欲一点都不弱。

    至少在她与对方分手之前,她对小情人有着最基本也最不能触犯的底线——我给你钱、给你资源、给你优厚的生活条件,你就得对我忠诚,绝对不能拿着我的钱去泡别的女人。

    特别是,背叛自己的不止是她的小情人,另一个人居然还是她备为信重的助理。

    Elina深知自家老板的脾性。

    更何况,在兼职经纪人的这段时间里,Elina平常没少偷偷挪用老板分配给其他艺术家的资金、资源、人脉和营销往死里捧她的心肝宝贝儿。一旦被杜思昀追究,光是她挪用的公司资金,就够杜思昀把她送进监狱里少说三年起步了。

    “我也不想把事情搞成这样啊!”

    Elina得知巫旻已经把监控记录都交出去了以后,她也就不再硬撑着不肯招供了。

    “巫旻的个人展明天就要开始了,我好不容易给他争取到的机会啊!”

    她比隔壁审讯室的巫旻哭得还凶,委屈得眼泪糊了一脸,哭出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你们不知道我为了他到底做了多少事!连那几个内雕装置都是我请人帮他设计的啊!我砸了那么多的钱,营销通稿都已经备好了,奖也给他买了,就差这个展了啊!他就要红了啊!!”

    ###

    “好吧,所以这就是一个因第三方故意破坏死亡现场而搞出来的疑案。”

    听完了戚山雨转述的审讯过程之后,柳弈也很无奈了。

    事实上,这样的案件确实并不少见。

    最常见的情况,就是有人寻死前留了遗书,在遗书里指出子女不孝、配偶不忠、老板霸凌或是别的什么更不能见光的事情,甚至可能带有自己或是他人犯罪的告白书。

    这样的遗书若是被死者的子女、配偶或是别的利益者相关者发现,往往会被匿藏或是销毁掉。

    更有极端的情况,会故意破坏现场,比如藏起上吊时垫脚的椅子,或是偷偷销毁自杀用的工具,假装死因有可疑,甚至不惜在警察问询时将死因推到某个不存在的“凶手”身上,好转移警方对自己的关注。

    第二种常见情况,则是第一发现人觊觎死者的财物,在人死后把屋子里的值钱物品洗劫了一番——这样的现场往往很容易被怀疑是入室抢劫杀人,必须仔细排查他杀的可能。

    第三种情况,就是这个案子的类型了——不能让人知道有人死在这里,所以发现者偷偷把尸体移到了别的地方去了。

    柳弈在伯明翰上学时就亲历过一个很无语的案件:

    一个租客因嗑药过量而死在了一间豪宅里,房东夫妇第二天发现以后,因为不想让自己的房子变成“凶宅”而贬值,把尸体偷偷搬到了一公里外的酒吧街后巷了。

    后来有瘾君子发现了死者身上的“存货”,将尸体好一番折腾,甚至偷走了他的注射工具,以至于现场被发现时那叫一个乱七八糟,难搞到了极点。

    那案子非常周折,因缺少目击者和物证,法医和警察足足捋了两个月才捋清真相——反正柳弈回国时,案子才刚刚移交检察官提起诉讼,到现在都还没开庭呢!

    ###

    “喏,乔兰亭看的那几张纸,是这个。”

    这时,戚山雨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点开相册让柳弈看。

    照片里的就是林郁清在观展时向Elina要的那份导览手册。

    导览手册最显眼的地方,就是对艺术家的介绍。

    铜板彩印的册子上,巫旻穿着一套黑色燕尾服站在展厅的入口处,风度翩翩,俊美高雅。

    “啊呀……”

    柳弈低呼,“好像!”

    “你也觉得他们俩长得像吧?”

    戚山雨叹了一口气,“连杜思昀都说巫旻跟二十多岁时的乔兰亭很像,不管是长相还是气质,都给人十分相似的感觉。”

    说着,他的手指一划,划到下一张照片,“还有这个。”

    戚山雨展示的是印在封底的投资人与艺术家的合影。

    画面里,杜思昀一身盛装,毫不避嫌地挽住巫旻的胳膊,两人年纪差了不少,但仍是时下最流行的姐弟配的组合,看起来赏心悦目,但估计对乔兰亭而言,就只剩下“扎心”了。

    “杜思昀昨天回忆说,乔兰亭以前也办过同样的展览,他俩也照过类似的合照。”

    戚山雨叹息道:

    “还有,自从Elina将运营重心完全放到巫旻身上以后,几乎就没管过乔兰亭的创作了,而且还说了一些很伤人的话……比如,‘赔钱货 ’、‘你的画简直就是垃圾’之类的。”

    柳弈点了点头。

    就算不用戚山雨一句句复述,他也大概能猜到。

    Elina觉得乔兰亭是累赘,还挪用了本该给他的营销资金,卖不掉的画也没有认真对待,还直接把真实的负面反馈摆在了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面前。

    对普通人而言都尚觉难以忍受的话,对本来就活在了自己的妄想中的“楚门综合征”患者而言,或许就是让他们觉得自己失去了生存价值的致命刀枪。

    某种意义上,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杀人”呢?

    柳弈想,乔兰亭带着刀子夜闯巫旻家的房子,本来是存着“杀掉那个即将取代自己的人”的念头的。

    只不过巫旻刚好和Elina偷情去了,才让他躲过了一劫。

    而杀人计划失败的乔兰亭,在屋里徘徊了许久,最终因为他脑中构建的那个常人无法共情的异常世界,以某种很难理解的理由,选择了自杀。

    第051章 3.triangle-01

    7月16日, 星期六。

    凌晨三点二十分。

    在原本应该好梦正酣的时间点儿,柳弈却被雨滴密集拍打窗户的声音给弄醒了。

    他从空调被窝里拱出来,伸手摸过手机看时间。

    戚山雨睡在柳弈旁边, 隐隐感觉到对方的动静,哼了一声,还迷糊着,手臂已经伸过来捞人了。

    “没事, 台风来了。”

    柳弈听着窗外密集到几乎像要拍碎玻璃的风雨声, 缩回到被窝里,凑到戚山雨耳边低声说道。

    戚山雨含糊地应了, 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见……

    ……

    清晨六点, 戚山雨准时被生物钟叫醒。

    只是平常这个点儿应该透入室内的晨光连一线都没有,房间暗得仿佛还在夜里, 耳边只剩隔着玻璃仍然猖獗的狂风暴雨之声。

    这是今年登陆华国的第二个台风,最大风力十五级, 且直吹鑫海市。

    早在昨日开始,鑫海市已发布了全城红色预警信号, 柳弈和戚山雨也早早屯好了食水, 阳台玻璃门贴好胶带,响应号召宅在家里, 打算今天哪儿都不去了。

    戚山雨把窗帘拉开了一条缝。

    外头的天灰蒙蒙的,大雨打着旋儿三百六十度往玻璃上胡乱的拍,根本看不出风向,雨幕刷刷落下, 整块玻璃都在不停发颤。

    “好大的风啊……”

    戚山雨没有傻到开窗试试风力到底有多大。

    他回头看了看, 见柳弈还蜷在被窝里睡得正香,便拿了自己的手机出了主卧, 准备洗漱以后用跑步机完成今天的晨运量。

    他的微信里有两条新消息,是他妹妹戚蓁蓁半夜发来的,问他台风是不是登陆了?你们那边现在还好吧?

    戚蓁蓁高考成绩出来了,跟她的估分非常接近,超了她目标的公安大学的分数线一大截。

    于是顺利迈过了重要人生阶段,离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的戚蓁蓁整个儿放飞了,完全没有了心理压力的她,假期过得那叫一个惬意。

    四天前,她就报名参加了毕业研学夏令营,坐着高铁到外省去了,完美地躲过了这次的超强台风。

    戚山雨回了妹妹的微信,告诉她他们这边一切都好,又像任何大家长一样絮絮叮嘱妹妹在夏令营里注意安全,不要干危险的事情。

    发完信息,他洗了脸刷了牙,到跑步机上跑了一个小时,然后简单冲了个澡,又回卧室看了一眼,见柳弈还在睡觉,就转而去厨房准备两人的早餐了。

    ###

    八点四十分,风球中心经过鑫海市,外头的风雨猝然消停了。天空干净得像水洗过一样,万里无云,蓝得泛光。

    柳弈端着燕麦粥站在窗旁,感叹:“这次的台风真是够大的啊!”

    戚山雨也捏着片面包站在他旁边,点了点头,神色有些忧心:“希望没造成太大的损失。”

    柳弈知道自家小戚警官又要开始操心了,拉着人回了餐桌上,好好地吃完了这顿早餐。

    在哪儿都不能去的周末,柳弈和戚山雨两人关在家里,因为有彼此的陪伴,倒也一点不觉得无聊。

    早餐后,两人窝进他们一起挑的柔软的布艺沙发里,用家庭影院看了部电影。

    与文艺咖的豆瓣青年林郁清遍阅全题材不同,柳弈只偏爱悬疑推理类的,再退一步至少也得是灵异恐怖惊悚挂的,而戚山雨对电影题材没什么特别的偏好,反正大部分的电影他都没看过,哪一部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于是完全交给了柳弈选择。

    最后柳弈千挑万选,挑了部口碑很好的怪兽类恐怖片,两人窝在沙发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一边悠闲地享受电影时光,真是好不惬意。

    电影刚刚开始,下半场的风雨便又来了。

    仿佛上一秒还风平浪静碧空如洗,下一秒就噼里啪啦稀里哗啦雨点横飞。

    柳弈故意拉开了客厅落地窗的窗帘,在主角凄厉的尖叫声中,长着扭曲肢体的怪物冲进雨幕里,每一拍都正正卡在了台风撼动玻璃的颤音上。

    狂风暴雨把气氛渲染得太好了,连自问胆大包天的柳法医都看得后颈毛毛的,顺手把搁在单人沙发上的毛毯拿过来抖开,一边盖在自己腿上,还不忘把另一边搭到戚山雨身上。

    戚山雨真的是第一次看这种怪兽类恐怖片,完全被剧情吸引了,看得很入神,冷不丁被毛巾搭了一下,才扭头,“冷了?”

    “嗯。”

    柳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是看得毛了,只得甩锅:“空调太冷了。”

    于是戚山雨很贴心地将遥控器的温度调高了一度,又很熟练地将柳弈捞进臂弯里,由着他顺势滑下去,枕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两人就用这个一坐一躺的姿势看完了电影最紧张刺激的一段。

    ###

    傍晚七点半。

    强度明显减弱的台风终于离鑫海市足够远了,风势和雨势都肉眼可见的明显减小了许多。红色警告转成橙色警告,半小时后,又换成了黄色警告。

    这时,距鑫海市约一百公里外的明珠市,东南面的一个港口处,值班的工作人员正盯着雷达的屏幕,面露困惑。

    明珠市比鑫海市更早遭受这一轮的台风吹袭,当然影响也过去得更早。

    现在明珠市及附近海域已经云销雨霁,恢复到了风平浪静的状态。

    然而即便如此,已经归港的船只也是应该乖乖停在各自的泊位里,不准出海的。

    可是,偏偏他却在雷达上看到了一条没有显示船只识别码的,不知打哪儿来的“幽灵船”。

    港口的值班工作人员趴着塔台的窗户朝雷达显示的方向看。

    然而这会儿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到了地平线上,只靠肉眼无法观察到那个宽度和远度,工作人员也不敢肯定是雷达显示出了错,还是当真有那么一条不该在此时此刻出现的“幽灵船”。

    于是他果断拿起电话,给领导报告了这个情况。

    半小时后,海警找到了那条被风暴吹进了港口的“幽灵船”。

    只远远看了一眼,海警们就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那是一艘约四十米长的流刺网渔船,明显已经完全失去了动力。

    在探照灯的强光下,水警们清楚地看到,整个船身露出水面的部分油漆涂料剥落,船身夹板变形开裂,即便不知在风雨里漂了多久,仍然能清晰地看见火烧后遗留的变色焦痕。

    水警举着喇叭,朝那艘没有标识的不明船只用中文和英文反复喊了好久的话。

    而那艘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漂浮在风暴过后平静无波的海水里,既没有马达轰鸣,也没有乘客回应。

    它就像一个穿越了时空的异界幽灵,扭曲、歪斜而沉默地静立在这片它不该出现的水域里,没有一点儿声息……

    …… ……

    ……

    傍晚十一点四十五分。

    柳弈的电话响了。

    “柳主任,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打搅你休息了。”

    今天的总值是个声音清亮的姑娘,给柳弈打电话的态度也是温柔客气的。

    但她说出来的话可一听就不是件小事:“明珠市那边出了大案子,需要我们提供支援,麻烦您马上回法研所。”

    柳弈蹙起了眉。

    一般来说各地出了刑事案件需要尸检或是验伤,都是辖区的法医自己解决的,但有一种情况——假如死伤者多到超过了当地法医的负荷能力,他们就会申请从外地抽调法医支援。

    明珠市距离鑫海市只有一百公里,上高速不用两小时就能到,高铁更是要不了一个小时。且鑫海市作为省会城市,法医力量也是东南部最强的,明珠市搞不定了申请外援,找上他们一点也不奇怪。

    ——关键是,得是多么大的案子,才会必须在台风刚过的日子连夜给他们打电话,让他们迅速赶回法研所?

    事关重大,柳弈也不废话,“知道了,我马上回来。”

    ###

    7月17日,凌晨一点三十分。

    柳弈和其他几个法医坐在法研所的会议室里,所长则板着脸坐在主席位上,一脸严肃。

    “今天、哦,不对,是昨天晚上,明珠市一个港口的水域范围内发现了一艘国籍不明的船只。”

    所长低头看了一眼桌上的资料,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病理科主任柳弈的脸上,缓缓说出了答案:“海警上船后发现船上有明显的犯罪痕迹,且有大量死者,未发现幸存者。”

    他顿了顿:“目前看来,死者绝对不少于三十人。”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同时心里的想法也非常统一:不少于三十人,难怪明珠市要叫支援了!

    在重大伤亡案里,按照法医与死者一比一,至少也得是二比三的比例,只是个地级市的明珠市确实不可能一下子抽调出二十个法医来处理这个案子的。

    “因为船上的情况非常复杂,以防对现场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明珠市的海警把整艘船直接拉回港口了,决定等支援到了再展开勘察。”

    所长看着柳弈,目光里充满了信任和期许:

    “柳主任,我想让你带队,今晚就出发赶去明珠市,没问题吧?”

    柳弈早就预感到会这样,所以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连行李都收拾好了。

    他朝着所长点了点头,语气淡定又自信:

    “没问题。”

    第052章 3.triangle-02

    7月17日, 星期日。

    凌晨两点半。

    柳弈和另外六个法医,以及不算作编内但以研究生的名义也跟去了的江晓原,一行八人提着大包小包, 上了法研所的一辆中巴车。

    中巴行驶在主干道上,台风刚过的深夜安静得仿佛另一个次元。

    法医们东倒西歪,用各种奇葩姿势争取在到达目的地前补上这最后一段睡眠——毕竟接下来还有一个极复杂的凶案现场,以及至少三十具遗体在等着他们, 肯定得好几天高强度的连轴转了。

    柳弈白天时跟戚山雨过得很惬意, 吃饱喝足兼且在一场畅快淋漓的纵情后享受了一个优质的午休,这会儿居然不觉得有多困, 于是窝在自己的座位里, 跟还在家里的小戚警官发微信。

    【你们那边情况如何?】

    因为担心柳弈,戚山雨打破了自己的生物钟, 到现在还没睡,一直在等恋人的回音。

    柳弈:【要带队去明珠市出差, 刚刚全员上车了,马上就出发。】

    柳弈:【开车了, 估计两个小时之后就到了。】

    戚山雨:【嗯, 要注意安全。】

    戚山雨:【还有,祝你工作顺利。】

    柳弈看着戚山雨连回恋人的微信都板板正正、认认真真的措辞, 丁点儿俏皮话都不会讲的样子,就觉得可爱。

    不要紧,戚山雨不擅长甜言蜜语,但柳弈在对着自家亲爱的时候, 可是撩骚的一把好手。

    坐在隔壁的江晓原张着嘴巴睡得正熟, 脑袋颠得咣咣撞窗也没有醒,错过了他老板回戚山雨微信时那比平常要柔情百倍的甜蜜微笑。

    柳、戚两人你来我往聊了几十条微信, 眼见时间已过三点,柳弈主动道了晚安,并告诉对方等情况明朗之后再跟他联系,便把手机收起来了。

    ###

    清晨六点半,柳弈一行人准时到达了“幽灵船”停泊的港口。

    明珠市的刑警、海警已经等了他们很久了。

    明珠市抽调出了本地法医六人,加上从邻市调来的法医及鉴证人员,以及柳弈他们这些从鑫海市来的,凑齐了一个二十三人的现场勘察鉴证队伍。

    能在十二小时内拉起一支不管是人数还是资质都足以胜任此等大案的法医队伍,明珠市这次的效率不可谓不高了。

    若是光论职称,柳弈与明珠市的领头人算是平级。但这是明珠市的地盘,在任何现场都必须明确第一负责人的情况下,“总指挥”一职当然要交给对方。

    来自明珠市的总指挥名叫韩江,年近五十,性格稳重、经验丰富,工作能力强,对柳弈也很热情,一点都没因为对方看着比实际年龄还要脸嫩好几岁而轻视他。

    “柳主任,真是太感谢你们来支援了。”

    韩江上来就跟他握手。

    柳弈以标准的职场礼仪与对方简单寒暄了几句,随即切入正题:“我们说说那条船的情况吧。”

    说到正事,韩江的表情立刻严肃了。

    他向现场的法医和鉴证技术员们简单说明了一下他们目前知道的情况。

    海警昨晚接到港口值班人员的报警后,于晚上七点半左右在明珠市东面的绿水港东南侧港界线内找到了那艘不知名船只。

    该船是一艘三十八米长的流刺网渔船。

    被发现时全船动力关闭、马达停止、信号灯全熄,雷达系统关闭,呼叫无应答,在近距离以中文、英文两种语言反复喊话皆没有任何回应之后,海警决定强行登船。

    上船以后,海警们都被眼前所见惊得够呛。

    整艘渔船都有被火烧过的痕迹,夹板、船舱、货舱、船员室的板材皆有不同程度的变形,再加上不知道在风雨里漂流了多久,火烧后的烟灰煤灰再被雨水冲刷过,到处一片狼藉——海警们事后都说,这船居然还能完完整整漂回港口,简直就是奇迹。

    而最令海警感到心惊的是,他们在几个被烧毁的舱室里都发现了死者的遗骸。

    这些遗骸有些火烧的痕迹不算严重,基本还保持了原形,有些则已经烧成了焦骨状,再被漏进舱室的风雨一冲刷,整个糊成一团,海警们根本不敢擅动,就生怕一个力气太大,直接把烧脆了的尸骸弄得更碎。

    “……难怪说至少三十人了……”

    柳弈听到站在他后面的江晓原低声嘟哝。

    毕竟都烧成那样了,在没有仔细勘验之前,也只能数个大概数量了。

    案情重大,加上当时天色也已然全黑,在照明设备不足的情况下,海上作业极困难,海警确定船上没有任何幸存者,且遗骸数量至少三十具之后,立刻向上级汇报了情况。

    上级指示海警把事故船只就近拖回海港,同时立刻组织人手,天亮之后再进入船只进行现场勘察。

    法医们纷纷点头表示了解情况了。

    接下来,韩江拿出了这艘船的大致内部结构图,给所有人分了组,再划分了每一组的职责范围,最后统一了发现遗骸后应采用的编码方式,然后众人便换上“装备”,拿上“家伙”,在海警和刑警们的协助下分批登船了。

    ###

    柳弈和法医小蒋,外加一个打杂的江晓原,负责的是据说发现了三具遗体的船员室。

    一进门,江晓原就倒抽了一口凉气。

    与被风雨彻底冲刷过的甲板不同,船员室的密封性较好,雨水虽然将地板浸了个湿透,但舱内四壁与天花板的痕迹基本上得以保留。

    墙壁被火焰熏得漆黑,烟熏层次分明;天花上一圈一圈都是烈焰升腾燎灼后留下的“同心圆”,中心区域的板材已经烧到变形了,油漆涂料滴落下来,爆裂纹像蛛网一样,几乎爬满了整块天花板。

    舱室不大,室内空间约莫只有不到四平米。如此小的空间挤了三具遗体,全都烧得焦透了。虽然没到煅烧骨的地步,但也已经面目全非,衣物几乎化完了,从头到脚一片焦黑,彼此交叠在一起,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起火点八成就在他们身上。”

    柳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的“同心圆”,闭眼就能想象那是怎么一个情景。

    ——有人在这几个人身上泼了某种助燃剂,然后点火。腾起的火焰一下子蹿了足有两米多高,在舱室的天花板上留下了这种典型的“同心圆”痕迹。

    柳弈交代江晓原拍照记录现场情况,尤其是着重记录满墙的烟熏痕迹和天花板的焦痕等等。

    舱室内的积水深度几乎要漫过他们的防水鞋鞋面,三具焦尸连同各种家具残骸都被泡在了积水里,到处一片狼藉,腐臭混合着焦糊味儿,那味道真是闻着就够呛。

    柳弈带着法医小蒋进入室内,开始检查舱房里的尸体。

    “卧槽,不止三具!”

    下一秒,法医小蒋就发出了一声惊呼:“是四具!这里死了四个人!”

    舱内空间狭小,三具尸体交叠在一起,以至于完全挡住了第四名死者:

    第四具尸体是一个男人,他一条小腿被三具焦尸压住,上半身则藏在了双人床的床底,因此身上的烧焦痕迹最轻,面部虽然熏黑了,但因为藏在了床和墙壁形成的夹角里,所以保持得很完整,很容易看出他是一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年轻男人。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分明穿着船员的制服!

    小蒋艰难避开焦尸叠起的尸堆,打着手电,伸着脑袋猫腰往床底窥探,动作极其别扭,“哎呦……柳主任,这姿势,他是不是从人堆里爬出来的?”

    “嗯。”

    柳弈也从另一端往床底看,“这是很典型的求生姿势。”

    求生姿势是火场里断定火灾时受害人是否存在知觉的一个重要标志。

    比如尸体趴在门口、墙角或者某些物体下,说明被害人有求生的欲望,并非自杀,因此意外或是他杀的可能性大。

    而这个现场与普通的火宅现场不同,从尸体的姿势看来,这第四名死者原本应该叠在这群人的最下面,似乎是后来才从人堆里挣脱出来,再艰难地爬到了床底下的。

    这能说明两个重要的问题:

    其一是压在他身上的三个人大概率在起火时已然丧失意识甚至已经死亡了,其二则是他为什么要选择爬向床底,而不是逃生几率更大的舱门。

    前一个问题,在柳弈等人将焦尸逐一清理出来并且“打包”时就得到了证实。

    这四具尸体身上的要害处都有明显的锐器伤。

    前三具高度焚烧过后的尸体胸口中了四五刀,刀刀都在要害处,鉴于死者的呼吸道和口腔黏膜深处都没有煤烟灰尘,说明他们在起火前就死了。

    第四具尸体的小腹和胸口也有刺创,但从他口鼻腔有明显的水疱和烧灼痕迹来看,他至少坚持到了起火后才断气。

    “……好惨啊,看着还好年轻啊。”

    江晓原一边给死者照相,一边嘟哝,“这是碰到海盗了吧?太倒霉了!”

    “不,这个案子没有那么简单。”

    柳弈摇头,“四十米级的渔船配三十个船员太多了,而且你见过哪里的正经渔船会连船身上的船只名称和编号都要涂掉的?”

    “也是……”

    江晓原服气了。

    就算以最保守的三十人而论,这艘“幽灵船”上的死者数量远远超过了一艘渔船的配置,而且原本应该涂在船体显眼处的船只名称、编号全都不翼而飞,更没有挂任何国家的国旗作为标识,确实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第053章 3.triangle-03

    就在柳弈忙着清理船员舱的惨案现场时, 听到远远有人在叫“柳主任”。

    柳弈回头,便见他们科除了冯铃之外唯二的女法医沈青竹站在驾驶室旁的围栏前向他挥手。

    沈青竹是年初时才从区分局调来的年轻法医,个子高挑、人很活泼, 说话干活从不怯场,人如其名,像一根挺拔俊秀的青青翠竹,英姿飒爽的劲儿比起搞技术的法医更像个一线女警。

    柳弈很喜欢这个新同事, 听沈青竹这么一叫, 意识到可能是有什么问题,直起腰看向她, “怎么了小沈?”

    “是这样的, 柳主任,我们这里碰到麻烦了……”

    沈青竹一边向柳弈小跑过来, 一边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说起来了:“有具尸体的情况有点奇怪,我们拿不定主意, 您能不能来看看?”

    虽然本案的总指挥是韩江韩法医,但现在他正带着大部队在鱼舱那儿处理里面层层叠叠的遗体, 沈青竹几人遇到不确定的疑问, 第一反应还是就近找他们最熟悉也最信任的柳弈来看一看。

    柳弈闻言,当即回头对小蒋和江晓原交代了一声继续给遗体编号的工作, 然后和一个警察一起跟着沈青竹走了。

    ###

    沈青竹和另外两位法医负责勘察的是驾驶室。

    柳弈刚走到驾驶室的门口,便见到这里门框都烧得变形了,门边上以背靠着墙壁的姿势倚着一具焦尸,上半身呈“拳击手”弓背收拳的经典姿态, 烧得比船员舱里的任何一具尸体都严重, 已经非常接近煅烧骨的状态了,或许一移动就会不可避免地发生骨折。

    但很显然, 沈青竹想找柳弈看的并不是这具焚烧得非常严重的焦尸,她钻进变形的门框,往驾驶室内部走。

    “这边还有一具尸体,在这里。”

    沈青竹指了指驾驶室的某处。

    果然,柳弈一眼便看到了第二具遗体。

    那同样是一具焦尸,焚烧程度一点不比门外那具轻,同样全身焦黑、男女不辨,唯一的差异便是他是背朝上侧躺在地上的,像只烤糊了的虾子,距离变形的舱门只有不到一米,与门外那具焦尸几乎可以算是隔墙相对了。

    但这第二具尸体仍然不是沈青竹想让柳弈看的。

    “这边。”

    沈法医带着柳弈绕过一堆被烟熏火燎弄得一塌糊涂的操作台,来到驾驶舱的最深处。

    这里距离起火点最远,大火还没有蔓延到此处就熄灭了,除了煤烟灰烬熏出来的痕迹之外,未见明显的明火烧灼后留下的浓黑焦痕。

    两名法医和一个警官守在那儿,护目镜下的神色皆十分严肃。

    “柳主任,就是她!”

    两名法医眼见“救兵”来了,都松了一口气,连忙让开位置。

    柳弈看到,操作台的角落里,蜷缩着一具女尸。

    她的尸体基本没有被火焰波及到,看起来相当完整,但相对的,腐臭味也比焦尸要浓烈得多。

    柳弈走近那具遗体,首先注意到的便是她凌乱的衣服。

    女人穿着一件黑色的吊带背心和一件白底淡青色小花的短袖衬衣,典型的夏季打扮。

    但现在她衬衣的前襟完全敞开,吊带背心被撩到胸口以上,露出的胸脯和肚腹上都布满了青色的腐败血管网。

    这季节、这腐败程度,看样子死了得有起码三天了。

    不止上衣,她的裙子也被撕破了,凌乱地堆在她的胯部两侧,露出的大腿上血管网同样清晰可见。

    虽然腐败迹象明显,但死者那张脸看起来也就二十多三十的年纪,活着时应该相当漂亮。

    而此时她双目圆睁,眼球外突,面目肿胀,脖子上有一圈紫到发黑的痕迹——显示她不是被火烧死或者被烟熏死,而是被人用双手残忍扼毙的。

    ——这是一个很典型的强=奸杀人现场。

    “柳主任,您看这个……”

    沈青竹凑到柳弈旁边,指了指死者袒露的胸口,“这些红色的瘀斑……是尸斑吗?”

    姑娘自问经验有限,这么特别的“尸斑”还是第一次见。

    一般来说,尸斑应该出现在尸体所处姿势的低位——比如这具尸体是半坐卧位蜷缩在操作台与墙壁的夹角的,那么尸斑就应该出现在她的臀部、后腰、小臂或大腿与地板接触的部位等等。

    然而此时,沈青竹指出的斑纹虽然不管是颜色还是形状都确实和尸斑很接近,但却偏偏呈片状四散分布在死者的前胸和腹部,看起来既缺乏规律,也不合常理。

    不止沈青竹,另外两名法医也甚觉迷惑,于是三人一致决定不要擅自乱动,先找个“专家”来看看再说。

    柳弈深深地蹙起了眉。

    “怎么样?”

    沈青竹见他半晌没说话,忍不住低声追问。

    “……”

    柳弈神色愈发严峻。

    他朝旁边一伸手:“多给我一对手套,还有压舌板和手电筒。”

    沈青竹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柳弈怎么忽然就从研究胸腹部尸斑跳到要压舌板了。

    但他们仍然利索地递过了柳弈要的东西。

    只见柳弈戴上第二层手套,然后单手扒开死者的下颌,另一只手用压舌板压住她膨大的舌头。

    接触到死者的下颌,柳弈凭感觉便知咬肌的尸僵已经完全缓解——这说明了他刚才的初步推断没错,死者确实已经死了超过三天了。

    然而,他只用压舌板在死者口腔各处轻轻按压了几下,又用手电照了女人的双侧外耳道,脸色就猝然大变。

    “!!”

    下一秒,柳弈站起身,对身旁拿着对讲机的警官说道:“联系韩法医,快!”

    ###

    7月17日,星期日,上午十一点四十分。

    原本只有一百多个泊位的规模绝对不算大的绿水港,此时全港封锁,无关人员和车辆全部清离。

    海警、刑警来来去去,法医们则从旁协助,各处抽调而来的特殊负压运尸车一辆接一辆,将遗体逐一运送到疾控中心紧急腾给他们的专门场地。

    “唉……这真是,原本以为这案子就够麻烦的了,没想到居然还能更麻烦!”

    韩江韩法医换上了一身“大白”的装备,眼耳口鼻都被挡得严实,只能从他背上贴的名牌知道他是谁。

    柳弈也和他同样的打扮,声音捂在口罩里显得闷闷的,“唉,谁不是这么想呢?”

    就在前不久,柳弈检查那名身带诡异“尸斑”的女死者的口腔,发现她的牙龈肿胀,牙根处有明显的出血,咽部与后穹窿壁也同样存在不规则的斑片状出血点,就连外耳道也有干涸血迹。

    柳弈见过很多机械性窒息的遗体,清楚扼杀者应该有怎样的死亡表现。

    很显然,牙龈、口咽部粘膜、外耳道与胸腹部的出血点都不是因为她是被扼死的,而是因为她很可能在死之前就生病了!

    至于是什么病——考虑到死者是随船而来的,柳弈就算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想到了一个最可怕也最严重的可能性——出血热。

    现在普通人闻“埃博拉”尚且色变,一听说船上死者里有人可能带着不知名的传染病,明珠市相关部门从上到下都吓得够呛。

    于是上级部门拍板,几个小时内就调来了附近所有负压运尸车,什么都不说了,先把全船三十一具遗体运到远离人烟的安置点去。

    是的,全船一共三十一具遗体。

    二十二具男尸,其中两具明显是十四岁以下的未成年。

    七具女尸。

    剩下两具遗骸因被火烧得太严重了,在尸检前无法确认性别。

    “这下倒也不急着解剖了……”

    韩江叹了一口气,“得先弄清楚那人得了什么病,其他死者里还有没有感染者。”

    韩法医口中的“那人”,指的当然是死在驾驶室角落里的那具女尸。

    现在他们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那么点背碰到个出血热的。即便真是出血热,也得分清是哪一种,才好判断严重程度。

    此外,剩下的三十具遗体也不能掉以轻心。

    他们还要逐一排查,确定这些人有没有被感染。

    ###

    本次不明船只的死者三十一人全数被转移到了郊区的一个有负压解剖室的传染病实验室。

    韩江、柳弈等人也一同进驻,不得擅离。

    只是在实验室确定死者到底得了什么病,又是否具有传染性之前,法医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干等着。

    实验室也是第一次应付这么大的一个阵仗,上上下下鸡飞狗跳,忙得不可开交。

    因为实在顾不上他们,法医们一直等到两点多才终于吃上了午饭。

    但众人都没力气抱怨了,吃饱了便爬回各自的宿舍,只想争取时间睡一会儿。

    柳弈和江晓原住一个房间。

    小江同学爬上床,只来得及给女朋友报了个平安就躺平秒睡了。

    柳弈心里惦记着戚山雨,虽然已经很累了,但还是想听听恋人的声音。

    于是他悄无声息地出了阳台,猫在角落里给戚山雨拨了个电话。

    铃声只响了一声就接通了,戚山雨开口便问:“柳哥,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哈哈。”

    柳弈无奈地笑了,“小戚啊,我可能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第054章 3.triangle-04

    戚山雨着实被柳弈这一句惊到了, 连声音都骤然提高了:“出什么事了?!”

    “唉,说来话长……”

    柳弈不想戚山雨担心,故而选择了一个比较含糊的回答, “我们这案子情况挺复杂的,现在还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他倒是没想故意瞒着戚山雨。

    其实现在事情闹得这么大,多方协调之下,要求每一个环节都不走漏消息是不可能的, 估计风声很快就会传开, 鑫海市跟明珠市只差了一百公里,戚山雨肯定要不了多久就会从他自己的消息渠道得知柳弈他们这边的情况。

    这也是为什么明珠市要求实验室尽快查清病原体的原因。

    毕竟这可是影响巨大的公众事件, 与其让谣言满天飞引发舆论恐慌, 倒不如尽快查清真相,及时防控, 好让民众放心。

    只不过一群台风后随“幽灵船”而来的死者,来历不明, 也不知道病人死亡前到底到过什么地方,更追问不了她的病史。

    于是不止国内常见的可能引发出血的传染病, 那些来自国外的不常见的病原体也要逐一排查。

    “……”

    电话那边的戚山雨短暂地沉默了。

    几秒后, 他忽然开口:“柳哥,你现在安全吗?”

    柳弈被恋人的敏锐惊了一下, 随即笑起来,“没事,我很好,我们都很好。”

    他倒不是在哄戚山雨。

    即便死者得的当真是来自境外的烈性出血热, 柳弈等人也与病人遗体有过近距离接触, 但考虑到出血热是血液、体=液传染,当时船上情况复杂, 法医们都穿了全套工作服,口罩眼罩戴得齐全,手套当然也没落下,会因此传染的可能性还是很低的。

    得了柳弈的保证,戚山雨松了一口气。

    不过显然他还没完全感到放心,因为戚山雨竟然在电话里说了一句:“柳哥,我想你了。”

    柳弈听到这话,一颗心像落进了温水里,一下子变得又酥又软。

    明明两人只分开了不到一天,但在戚山雨说出了那句话之后,柳弈也强烈的想要与恋人见面,想要碰触对方、亲吻对方、想与他做一切亲密的事情……

    这股思念突如其来,并每一秒钟都愈发鲜明,已然到了会让心脏为之鼓胀酸涩的地步。

    柳弈张了张嘴,声音喑哑,“我也想你……”

    他顿了顿,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内心此时此刻最强烈的想法。

    “小戚,我爱你。”

    ###

    在17号剩下的时间里,柳弈他们都只能留在自己的房间,等待实验室的病原学检查出结果。

    7月18日,早上七点,韩江给组里的每一个人发了通知,告诉大家九点在实验楼二楼的阶梯教室集中,会议重要,不得缺席。

    八点五十分,柳弈和江晓原走进会议室。

    可容纳两百人的小阶梯教室坐了大半。

    除了柳弈他们这些法医之外,还有海警、刑警、疾控中心、海事局和卫生局专员等等,人人神情严肃,皆如临大敌,连寒暄闲聊的余裕都没有,整个会议室静得出奇。

    九点正,会议准时开始。

    韩江上来先说了实验室反馈的病原学检查结果。

    “是拉沙热。”

    韩法医说话时,目光特地落到坐在前排的柳弈身上,小幅度朝他点了点头。

    鑫海与明珠两市差不多就是“邻居”的关系。

    去年韩江两次在省级会议上见过柳弈,知道这位在他们这一行中显得过分年轻又过分俊美的青年头衔响亮、履历光鲜,在业内有着相当不错的名声。

    只是从前两人没有共事过,韩江不知柳弈是否当真盛名之下无虚士。

    而昨天发生的事,让韩江彻底认同了柳弈的能力——能在看到遗体后迅速察觉到死者死于急性传染病,并第一时间通知他们及时采取相应的防范措施——光是这份判断力和决策力,韩法医便要高看他一眼了。

    这时有人举手提问:“什么是‘拉沙热’?”

    于是有疾控人员向对这个“冷门”传染病缺乏了解的与会者简单介绍了一下的拉沙热的情况。

    拉沙热是一种由拉沙病毒引起的多系统损害的急性传染病,在西非全年可有散发病例,常有地区性流行发病。

    该病的传染源和宿主主要是啮齿类动物,通常是老鼠,属于人畜共患病。

    健康人类通常会因接触到被带病老鼠尿液、粪便污染的东西而被传染,也可以经由直接接触病患,或经病患血液、体=液的污染而发生人与人之间的传染。

    人感染拉沙热后,初始症状像普通的感冒,咽痛、发热、咳嗽、恶心、呕吐、腹泻等等。

    一般来说症状较轻者会在一段时间自愈,但若是不幸落到了“重症”的范围内,病人便会开始胸痛、蛋白尿、头颈部肿胀、胸腔积液,并出现皮肤、粘膜和胃肠道出血。

    拉沙热的重症患者死亡率可高达百分之五十,因治疗难度和传染性被列为生物安全第四级病毒,在我国也是必须谨慎重视,绝对不能轻忽的。

    好在拉沙热虽然危险,但只要注意隔离,不沾染到病患血液、体=液或分泌物,“人传人”的风险基本可以避免。

    21号死者——也就是在驾驶舱内发现的女尸送检时已死亡超过三天,不仅身体开始腐败,血液也早在血管腔内凝固,没办法做常规的血清检查了。加之RNA病毒在腐败细胞内是活不了的,做核酸或是病毒分离也没有意义。

    好在实验室改而使用她的组织提取液和细胞浸出液做了多项相关病原学检查,最终确定其拉沙病毒特异性抗原呈强阳性。

    “好消息是,我们目前只在21号死者一人身上检出了拉沙病毒的特异性抗原。”

    韩江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紧绷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经过专家组的研讨,认为病毒扩散的风险很低。”

    ——这实在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众人心头大石落地,会议室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

    汇报完所有人都最关心的死者是否带有烈性传染病的问题之后,案件回到正轨。

    首先必须解决的疑问,就是那艘“幽灵船”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又是干什么的。

    “我们认为,那是一艘走私船。”

    海警部门的负责人首先提供了他们的意见。

    根据海警海关常年与走私犯斗智斗勇的经验,当他们看到那艘船的“特殊结构”时,就对自己的推测有了七八成把握了。

    那艘船虽然看起来只是一艘再普通再正常不过的四十米级流刺网渔船,其实鱼舱是做过特殊改造的。

    它鱼舱的内部有个可拆卸的金属栅栏,相当于一个“盖子”,盖上后鱼舱深部就会形成一个“牢房”,里面可以放走私的货物,也可以安置偷渡的人员。

    只需要在入港前在“牢房”上面倒上一层渔获,就能遮住底部的猫腻,假装自己“满载而归”了。

    这手段很原始,但在东南亚以及一些私港盛行的水域仍然十分有用。

    最重要的是这一招犯罪成本很低,比起需要大货柜大接驳船的大手笔,它的投入少、回报高,且操作简易,只要不怕死,很容易就能拉起一支走私队伍。

    即便伴随着各种风险,也依然有人前仆后继铤而走险,并在此基本手法的基础上衍生出各种“变种”,与海警海关斗智斗勇。

    “这么说,那些人是走私罪或是偷渡者咯?”

    有人提出问题。

    “我们认为可能性很高。”

    海警负责人一颔首,“他们应该是在海上碰到了海盗或是黑吃黑的同行,被抢劫后灭口了。”

    他接着告诉众人,前几日恰逢台风,这艘船遇袭时大概率在风暴的移动路线上。

    在杀人烧船后,凶手们或许认为把船扔那儿,要不了多久就会被狂风掀翻,沉入大海死无对证了。

    结果没想到惨造黑吃黑的倒霉幽灵船虽然破破烂烂到了那等地步,却居然经受住了风暴的考验,不止没有沉没,还一路吹进了明珠市的绿水港。

    这时又有一个警官举手提出了另一个问题:“那么,有没有可能,那艘船原本的目的地并不是我们华国?”

    “嗯,确实有这样的可能,可能性还不小。”

    海警负责人点头,“这种级别的渔船活动范围一般在近海二百公里以内,通常是在近海接应远航而来的走私品和偷渡客回自己相熟的私港的。”

    换而言之,除非能找到能证明死者国籍或是目的地的私人物品,不然那幽灵船是从哪儿飘来的都有可能。

    “总之,接下来我们会按照计划进行尸检和物证分析。”

    韩江韩法医说道。

    必须查清死者的身份,才能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从哪里来,原本又准备到哪里去,也才好找出那些杀人放火的凶手。

    “请稍等!”

    有人注意到了刚才那句话里有个关键的信息,连忙提问:“那具有传染病的女尸你们也要解剖吗?”

    “没错。”

    韩江点头,态度坚决,丝毫未见畏缩:

    “包括那具患有拉沙热的21号女尸。”

    第055章 3.triangle-05

    三十一具遗体的解剖工作就算由二十多名法医分工也是个大工程, 尤其还有一具烈性传染病的感染者遗体时。

    好在他们进驻的实验室有P3级别的负压解剖室以及相应的消毒设施,条件足以满足尸检需求。

    烈性传染病的遗体需要尽快做无害化处理,故而韩江跟柳弈商量过后, 决定首先完成21号女尸的尸检工作,且由他们俩亲自操刀。

    7月18日,下午两点三十分。

    韩江、柳弈和另一名周姓法医换上防护服,进入解剖室。

    因人员限制, 别说是柳弈带着来蹭经验的小江同学, 连其他资深法医也进不去,只能一个个站在监控屏幕前眼巴巴地围观。

    韩江将主检让给了柳弈, 自己则和周法医一起给他当助手。

    21号女尸躺在解剖床上, 自然解冻后的肤色呈现出一种很难以形容的青灰色,令她的皮下淤血与正常皮肤的颜色对比愈发分明了。

    虽遗体已出现明显的腐败迹象, 但她的相貌还是清楚的。

    从发色、肤色和长相特征来看,这明显是个亚裔, 也就是“蒙古人种”。

    她身高一百六十五公分,体重四十九公斤, 年龄约莫二十五到三十五岁的区间, 五官端正、脸型秀气,生前应该是个相当漂亮的姑娘。

    然而此时, 死者双眼巩膜充血,舌根肿胀,口腔黏膜和牙龈都可见淤斑与出血,让人看一眼就心生畏惧。

    柳弈用棉签探入死者的鼻腔和耳道旋转数圈, 再取出时, 上面已沾上了片状或粉末状的干涸血迹。

    “……直发,黑色, 发长约三十厘米……”

    他一边检查一边采样,用防护服里的耳麦和对讲机与监控室通话,隔空将数据报给记录员听,“口唇紫绀,左侧口角见液体流注痕,已采样……”

    死者的颈部有一圈明显的扼痕,死因极可能是被扼死的,所以三位很有经验的法医着重检查了死者的双手。

    果然,死者留了大约五毫米的指甲,指甲缝里脏兮兮的,似乎沾了一些血迹和皮屑。

    “希望里面能找到凶手的DNA!”

    周法医咔咔的剪下死者的指甲,装进物证袋,再写好标识。

    在奸杀案里,死者的反抗多为推拒或抓挠,指甲中很可能留下犯人的DNA证据,对警察而言便是最强力不过的破案利器了。

    ###

    做完尸表检查后,柳弈持刀来了个“T”字切,利落地剖开了死者的胸腹。

    看柳弈下刀的手法,韩江就晓得对方多半是在外面留学回来的。

    死者的颈部扼痕十分清楚,根根手指指印分明,那大小一看就是属于一个体格高大的男性的。

    周法医在死者的背部垫了个木枕,让死者颈部向上凸起,柳弈便能很轻易地分离颈部各层组织,观察肌肉的损伤与出血情况,以及甲状软骨、舌骨和环状软骨有无骨折了。

    死者的颈部——特别是扼痕下方及附近的深层组织可见多处出血灶,轻重不同、范围不一,已左侧为重,可见施暴者大概率是个右撇子。她的喉头明显水肿,右侧舌骨大角骨折,环状软骨也有明显的损伤。

    ——这是很典型的扼颈致死的尸检案例。

    除此之外,女尸胸膜充血、胸腔积液,符合拉沙热重症患者的病理改变。

    而接下来,在检查腹腔与盆腔时,柳弈就明白了这名女死者为何偏偏抽到了那只有五分之一概率的重症签了。

    “她怀孕了。”

    看着腐败得比任何器官都明显的膨隆的子宫,柳弈对着头罩里的麦克风沉重地说道。

    屏幕前围观的众人纷纷倒抽了一口凉气。

    因为这名女死者体型偏瘦,属于不太显怀的类型,直到尸检,法医们才终于确定,她已至怀孕中期,从胎儿的体长来看,已经进入第二十二或是二十三周了。

    现场气氛愈发肃穆,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沉重。

    一尸两命,这样的案子,不管哪个法医碰到都会觉得不舒服。

    拉沙病毒以轻症者居多,重症患者约莫只有两成。

    但该传染病对孕妇的伤害尤其明显,孕程早期和中期若是感染拉沙病毒大概率会使得病情加重并导致流产,而孕程后期则更加严重,不管是母亲还是腹中胎儿,几乎都免不了性命不保的结局。

    很显然,这名21号死者肚子里揣着宝宝,却不幸感染了拉沙病毒,并发展成了重症患者,同时在船上遭遇匪徒袭击,没来得及赌那个百分之五十的重症死亡率,就先一步死在了匪徒手里。

    柳弈等人采集了胎儿的DNA样本。

    他们会试着与船上的其他死者进行匹配,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没出生的孩子的父亲。

    ###

    对21号女尸的尸检持续了大约两个半小时。

    尸检结束后,死者本人连同腹中胎儿的遗体便会由专门的负压灵车运走,做无害化处理。

    她留在人间的所有东西,便只剩下被取样的那一点儿组织了。

    而对“幽灵船”一案的调查还远未结束。

    接下来的两天,法医们开始分批解剖遗体。

    “幽灵船”上一共发现了三十一具遗体,以鱼舱内部的遗体数量最多,一共二十二具,十四个成年男性,六个成年女性,以及两个未成年男孩,从身高来看也就不到十岁的样子。

    就如海警提供的推测所言,这些死者都是死在“牢房”里的。

    发现幽灵船时,鱼舱加装的“顶盖”是扣下来的状态,锁栓拉死,关在底部的人哪怕撞破头也无法从鱼舱里出来。

    这二十二具遗体都烧得不算严重,法医们逐一检查死因,除了一个成年男性之外,他们都死于吸入大量浓烟后造成的呼吸道灼伤与窒息。

    根据鱼舱附近的焚烧痕迹,海警们还原了凶手的作案手法。

    鱼舱内部并未真正大范围起火。

    凶手只将受害人全数驱赶进鱼舱里,反锁入口,再在出口附近堆积大量的可燃物后点火,浓烟和热气流灌进鱼舱,由于内部空气流通不畅,受害人很快就因为吸入大量高温浓烟而窒息身亡了。

    ——只除了一个人。

    汇总了尸检结果后,韩江把柳弈请到会议室,和他一起探讨自己心中的疑惑。

    “柳主任,你觉得这该怎么解释?”

    韩江摊开了他带队做现场勘察时手绘的平面图,向柳弈解释鱼舱内部的情况。

    平面图上分布着代表尸体的红色小人,每一个小人身上都有他们的编号。

    “7号遗体,男性,穿着船员的制服,跟你在船员室发现的遗体身上的制服是一样的。”

    韩江用笔尖轻轻点了点标注了“7”的小人,“他死于颅脑损伤,全身还有二十多处的软组织挫伤和三处骨折,感觉像是被活生生打死的。”

    图纸上用最简单的火柴人画出了所有死者与建筑物的相对位置。

    一个容积约两百立方米的鱼舱,入口在接近船舱尾舷的地方——那儿是起火点,想必也是火势最大、烟雾最浓的所在。遇害者们试图逃出鱼舱未果后,多半会下意识尽量远离起火点。

    因此柳弈看到图纸上距离尾舷最远的鱼舱南侧是死者人数最多的,特别是两个角落,密密麻麻地挤了十多号人,为了区分重叠的死者,图纸只能用不同颜色的笔来画小人了。

    唯独韩江韩法医认为“可疑”的7号死者,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鱼舱东面靠近起火点的墙壁处,周边没有别的遗体,位置十分突兀。

    “事实上,好几名死者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钝挫伤或是骨折,主要集中在手臂、肘部、膝盖、小腿等处,我们推测应该是在起火后互相拥挤推搡出来的。”

    韩江补充道:“可7号死者身上的伤实在太多了,且伤势大多很重……”

    他顿了顿,问柳弈,“柳主任,你觉得这些伤会是劫匪或是海盗们殴打造成的吗?为什么要打他呢?”

    柳弈:“……”

    他没有急着回答,而是拿过7号死者的尸检鉴定书,仔细查看里面的细节。、

    位置图上毕竟只能画个火柴棍小人儿,无法像照片那样写实地显示出死者死时的具体姿势和状态。

    于是柳弈首先看的便是法医们必须要拍的现场照片。

    照片上,男人穿着船员的蓝白色夏季制服,大半个身体都泡在了积水里,以背朝外,头朝墙壁,身体蜷缩的姿势死在了墙边,要不是水位还不够深,简直要让人误以为他是一具浮尸了。

    只是与焦尸的自然蜷缩姿势不同,这人更像是自己把自己摆成这个姿势的,高举的手肘和弯曲的双腿,似乎都意味着他致死都在竭力试图保护自己的头部和胸腹。

    “鱼舱是淹水淹得最厉害的,我们下去的时候,水都到我们小腿肚了。”

    韩江知道柳弈没下去看过,于是详细给他解释:“当时大部分的尸体都集中在南侧,只有这具遗体离起火点最近,我们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了。”

    要不是柳弈忽然发现了21号死者得了烈性传染病,或许韩江当时在现场能研究得更仔细。

    不过事后证明,韩法医的怀疑是正确的,7号死者死因与别不同,的确非常值得深究。

    第056章 3.triangle-06

    确实, 诚如韩江韩法医所言,鱼舱里的7号遗体的死相实在有点儿说不过去。

    如果他出现在船上的其他任何一个地方,柳弈都能理解。

    一个船员, 肯定是劫匪和海盗必须优先控制甚至直接杀害的目标,若是碰到敢反抗的,当场被活活打死也一点儿都不奇怪。

    可这名被打死的船员却偏偏死在了鱼舱中。

    柳弈认真地翻阅鉴定书,努力想要在里面找出对该疑点的合理解释。

    至今为止, 基本上能确定他们是船员, 或者说死时穿着船员衣服的,一共有五人, 除去死在鱼舱里的7号死者, 剩下四具遗体,都是在船员舱里的。

    船员舱里四人中的三人被烧得面目全非, 也就比三截黑炭稍微强那么一点儿了,但即便是普通人看起来恐怖又混乱的火灾现场, 法医们仍然也会想尽一切办法从中找到可用的线索。

    三具遗体身上都检出了汽油残留物,其中含有大量的铅。

    结合起火点进行推测, 凶徒应该在用匕首或是军刀一类的利器刺伤那四人之后, 把他们摞在了狭小的船员室里,再泼上汽油并点上火, 准备来个毁尸灭迹。

    含铅汽油在华国已基本被淘汰,要大量购入更是极容易引起警方的注意。

    海警和刑警们正在调查附近有没有可疑的含铅汽油的交易记录,或许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线索。

    因那四人是摞在一起烧的,除了硬挺着伤势爬到床下的船员外, 另外三人虽然烧得严重, 但因为是摞在一起的,肢体重叠的地方通常都无法被充分燃烧, 残留下了不少焦黑碳化的衣物布料。

    同时,衣服上的金属,比如拉链头、腰带扣、鞋扣之类的小物件,即便会烧到变形甚至融化,但细心的现场勘察总能将它们找出来,用以佐证还原死者的着装打扮。

    从三具焦尸身上或多或少残留的衣物碎片来看,三人应该也和爬到床底的同伴一样,死亡时身上穿着船员的制服,大概率是船员。

    凶徒的思路似乎很明确,把碍事的船员干掉,集中在一起烧了就完事儿了。

    ——既然都是弄死,为什么不把7号男尸和其他四人一起烧掉,反而要多此一举扔进鱼舱呢?

    带着这个疑惑,柳弈一页页地仔细查看死者的尸检报告,终于发现了端倪。

    “这人的伤,嗯……”

    柳弈看得认真,大脑这么想了,一个词便脱口而出,“……有点意思……”

    “哦?”

    韩江一直留意着柳弈的反应,听到了他的轻声低语,忍不住追问:“怎么说?”

    “啊,抱歉。”

    柳弈意识到自己刚才想得太专注,说话一时间忘了谨慎,“我觉得这人的软组织挫伤比较像是拳脚踢打出来的。”

    他说着,将鉴定书翻到伤情照片的汇总页面,轻轻推到坐在他对面的韩法医面前。

    韩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柳弈的判断。

    即便是钝器伤,也是有自己的特点的。

    比如棍棒落在身上,会留下长条形的淤痕,并有概率伴有“竹打中空”的现象,而砖块石头敲砸出来的痕迹,则能反应硬物与皮肤接触面的部分形状与表面特征等等。

    而拳击伤和脚踢伤的淤痕范围则随机得多了,轻重也没有标准,且淤痕与正常皮肤组织之间的界限会比硬物所致的钝器伤要模糊。

    资深法医只要注意观察、仔细分辨,一般能较为准确地判断二者的差别。

    “您看这个。”

    柳弈着重点了点头其中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7号死者的背部特写,腰大肌左侧有一个近似于三角形的淤痕,顶部尖,底边宽,侧边基本对称。

    但它不像真正的三角形那样是笔笔直的线条,顶点延伸出来的左右侧边明显带了弧度;底边倒是挺直的,只是与清晰的“顶点”对比,它要浅地多。

    因为整个淤痕呈现“前深后浅”的趋势,说明该打击与皮肤接触时,着力点在尖端处,且是有一定硬度的物体才能在皮肉上留下的钝器挫伤。

    伤口拍照时要在旁边贴上比例尺,韩江很容易就看出了它的尺寸,“三角形”的两边长度大约四厘米,底边则长约六厘米。

    “我感觉,这像是鞋尖踹出来的。”

    柳弈顿了顿,沉声道:“而且这鞋头的尺寸对男性来说明显太小了,因此大概率是属于女性的。”

    韩江抬头,直勾勾盯着柳弈,感觉像是听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话。

    但一秒后,他忽然站起来,几步跑到已经汇总的鉴定报告书里,稀里哗啦一通翻找,从中抽出一本。

    “你说的,不会是这只鞋子吧!?”

    ###

    韩江亲审过每一台已经完成的解剖的鉴定书。

    他听柳弈提起“鞋子”,还指明是属于女性的,便对一个他浏览鉴定书时一晃而过的小细节产生了联想。

    死者的衣物都是要单独拍照存证的。

    于是韩江抽出的26号死者的鉴定书里,赫然拍下了那位女死者的穿着——左脚的鞋子已经不翼而飞了,右脚上却穿了一只黑色的女士尖头皮鞋,顶部还有一个被烟火熏到变色的尖顶金属装饰!

    柳弈将26号女死者的鞋子的照片与7号男船员背部的淤青互相对比,仔细分辨后,慎重地点了点头,“形状和大小都是吻合的。”

    “卧……哎呦!”

    韩法医一声惊呼滑到嘴边,又硬是换了个文雅的感叹,“真是没想到啊!”

    本来大家都很自然地认为鱼舱里的倒霉船员是被凶徒或是海盗打死的,但26号女死者踢在他背上的那一脚,却一下子让事情的性质变得不一样了。

    韩江眉头紧蹙,“……这么说,他分明是被鱼舱里的其他被害者打死的啊!”

    柳弈点头,“有这个可能。”

    随后,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一群受害者群起攻击船员,要么可能是绝望下的迁怒,找个倒霉鬼发泄心中的恐惧和怨恨;要么就是……他们觉得那人该死。”

    韩江是何等聪明且经验丰富的资深法医,一听就明白了。

    “好的,谢谢,我知道了!”

    他朝柳弈道谢,“我会跟海警和刑警那边说一说这个情况,让他们注意调查7号死者的身份!”

    ——如果非要说一个最能让其他受害者感到愤怒的理由,那莫过于该船员与匪徒有勾结,甚至可能便是袭击者的内应了!

    ###

    7月20日,星期三。

    这是柳弈等人支援明珠市“幽灵船”大案的第四天。

    经过法医鉴证组这几日的努力,患有拉沙热的21号女尸,以及鱼舱底部发现的十四具男尸、六具女尸和两具未成年儿童尸体皆已尸检完毕。

    柳弈今晚七点吃过晚饭就被拉去开会,听众人激情讨论案情讨论到晚上将近十点,回房间休息的时候真觉得自己要累瘫了。

    江晓原同学不用参加会议,在不得随意外出的纪律要求下,他早早就回了房间,这会儿正窝在自己床上打王者荣耀。

    见老板回来了,小江同学直接丢下队友,飞快地跳下床,把刚刚从食堂打包回来的炒面和皮蛋瘦肉粥摆到茶几上,“辛苦了老板,您要吃宵夜吗?”

    “谢了小江。”

    柳弈其实有点儿饿过劲了,并不是很想吃东西,但他还是接受了学生的好意,笑着点了点头,“我先去洗个澡,等会儿就吃。”

    江晓原满意了,窝回自己的单人床上,重新捡回手机继续没打完的那一把。

    实验室提供的宿舍两人一间,有独立的卫浴,但说实在的,环境也就是快捷酒店套房的水平。干净是干净,但也实在够简单,甚至称得上是简陋。

    淋浴间十分逼仄,一个人站在莲蓬头下,一转身脑门就可能不小心碰到花洒支架。

    柳弈把热水开到最大,听着水流刷刷浇在身上的声音,闭眼靠住湿滑的瓷砖,感到了久违的疲倦。

    这种需要多方协调的大案实在是非常劳心劳力的,他这个从旁协助的都已经累得够呛,韩江年纪比他大,责任比他重,三天下来已经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鬓边的白发都更密集了。

    柳弈一动不动地站在水流下,站了足有十分钟,终于觉得缓过劲儿来了,才给自己抹上洗发水,开始认真地洗澡。

    等柳弈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精力充沛的江晓原同学已经又换了个姿势,充满激情地开始了下一把游戏。

    因为这一把是跟女朋友玩的双人局,所以他格外卖力,咬牙切齿骂骂咧咧,神情很是专注。

    柳弈心里暗暗羡慕嫉妒,心想年轻就是好,忙活了一天还这么精神,没去打搅他,而是坐到角落的茶几旁,打开餐盒,支起手机,一边吃宵夜一边给自家小戚警官打视频电话。

    戚山雨等他的电话等了许久,一秒便接通了。

    他开口就问:“柳哥,今天怎么这么晚?”

    “嗯,晚上开了个会。”

    柳弈笑着回答:“刚刚才回宿舍呢。”

    第057章 3.triangle-07

    透过小小的手机屏幕, 戚山雨注视着柳弈的脸,一瞬不瞬,生怕浪费了每一秒。

    两人明明只隔了一百公里, 开车两小时就能见面,戚山雨不介意奔波这一趟,但柳弈现在一步不能离开研究所,就算戚山雨来了明珠市, 也是见不到恋人的。

    出发前, 两人都以为只是一场短差,几天就能回来, 结果现在也不知还得折腾到什么时候, 柳弈都不敢提“回家”两个字了。

    戚山雨看着屏幕里的柳弈,穿着睡衣, 头发湿哒哒的一看就是刚刚洗完澡还没擦干,一边和他视频一边用一次性碗勺喝粥, 神色蔫蔫的,分明是累坏了的样子。

    他很想把恋人拥入怀中, 很想替他吹头发, 给他按揉肩背,抱着他好好地睡上一晚。

    但他现在做不到。

    不仅做不到, 他还无法不担心柳弈那边的情况,又不敢把担心表现得太明显,每天都盼着恋人给他打的这个电话,但听到了声音、看到了影像后, 反而更想念了。

    戚山雨压下心中的担忧与思念, 对柳弈微笑,眼神温柔, 似有脉脉星光,“今天顺利吗?”

    柳弈嘴里含着食物不好说话,只笑着点头以示回答。

    戚山雨看柳弈咽下了口中的食物,才接着问他:“听说你们那艘‘幽灵船’很可能是从国外来的?”

    “哇,你们消息还真灵通!”

    柳弈心想自己刚才还听海警们讨论那艘船大概率是苏禄国的船只。

    毕竟术业有专攻,人家那边的专家对各国船只的制式、特点和细节是最有了解的。

    烧船可以毁掉很多物证,但发动机的编号、面板上的文字、船载航行数据记录仪的数据等等,都是抹不掉的铁证。

    这些天法医鉴证组忙着解剖尸体的时候,海警也没闲着,早将这些东西从船上拆下来,陆续送检送分析了。

    就目前的情况看来,船打苏禄来的应该是没错了,但船只的目的地是哪儿,是送人还是送货,却暂时没有头绪。

    “我们收到协查通知了。”

    戚山雨没有瞒着柳弈,“现在水文那边做了台风路径的模拟分析,推测凶案大概率是在我们南海沿案发生的,鑫海市也在那个范围内。”

    他顿了顿,神色就像平常和柳弈讨论案情那样严肃,“现在大家最担心的就是犯人在我国境内。”

    柳弈一颔首,神色凝重。

    法医组综合了全船三十一名死者的遗体腐败情况,推测他们遇害的时间应该在7月13日到7月14日之间,也就是台风来袭前的两到三天。

    而台风的路径是有精准的记录的,水文的专家完全可以根据气象记录建立模型,推测出船只遇害时的大致位置,再与船载航行数据记录仪里的数据相互映证,便是八九不离十了。

    即便“幽灵船”不是我国的船只,但它在我国领海水域遇袭,不止说明这艘走私船的目的地很可能是我国东南海岸的某个港口,而且更要命的事,凶徒很可能潜伏在我国境内。

    不管是职业海盗还是黑吃黑的凶徒,能毫不手软地杀了一整船的人,绝对是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

    放任此等犯罪分子在我国海域横行无忌,那谁都不能忍。

    也正是因为这样,案子是必须彻查的,人也是一定要抓的。海警、刑警和法医们这些天夙兴夜寐,为的也是尽快锁定凶徒的身份和行迹。

    柳弈问戚山雨鑫海市那边有没有线索,小戚警官回答说暂时没有发现什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聊了足有二十分钟,等柳弈把宵夜吃完,戚山雨才催他快去吹头发,然后早点上床休息。

    柳弈笑他像个老妈子,又因他的叮嘱倍觉熨帖。

    两人又絮絮说了几句,直到时间过了十一点,戚山雨觉得柳弈再磨蹭下去就又要熬夜了,忍不住又催了两次,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挂断了电话。

    深夜十一点十五分,柳弈吹干头发从浴室出来,玩了大半晚上游戏的江晓原同学已经蜷进被窝里睡得打起了呼噜。

    不过机灵的小江同学没只顾着自己睡觉,还贴心地留了床头灯和靠近浴室的夜灯,方便柳弈夜里行动。

    柳弈回到自己床上躺下,关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照明,让逼仄狭小的房间完全沉入了黑暗。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放大了其他感官。

    无论怎么样都很难习惯的消毒水的味道,因洗涤和消毒过于频繁而不够柔软的枕套和床单被子,窗外的柏树枝被风吹过的簌簌声……

    柳弈精神很累,但脑子里塞满信息,一时半会儿还没能清空大脑进入睡眠前的平静状态。

    他一面心想难不成自己当真已经到了“少觉”的年纪了,一面闭上眼睛,没有勉强自己立刻睡觉,而是放任思绪游弋,发散到哪里算哪里。

    ……从案件发生到现在,应该刚好一周了。

    ……以现在交通发达的程度,这么长的时间,匪徒们作案后想逃到哪里都足够了……

    柳弈试图将自己代入凶徒的身份——如果是自己,从新闻里听到船被吹到明珠市后,自己会不会立刻就跑路,如果要跑,又跑去哪儿更有可能逃脱法网……

    想着想着,他终于生出了睡意,迷迷糊糊竟然也就睡着了。

    ###

    就在柳弈入睡后不久,7月21日,星期四。

    午夜十二点二十分。

    距离明珠市约一百公里的鑫海市老城区的一栋九层的老公寓里,402房,一个男人正怒气冲冲地将体温计拍到桌子上,用老家的方言破口大骂无良奸商,竟敢卖他假药。

    “二哥,你别叫唤了……”

    床上的男人蜷缩在被窝里,没开空调的房间气温高达二十九度,但凡感官正常的人都觉得热得够呛,他却用被子把自己牢牢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烧得通红的脸,说话时齿列还在微微打颤,“我难受死了,快想想办法……”

    “我×!”

    骂人的一听更火大了,“要不是你这个傻逼大夏天的还感冒了,我犯得着陪你大半夜搁这儿折腾!?”

    床上的男人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反驳,但嗓子太疼,对方的怒气又太有震慑力,他不吱声了。

    “我就该看你烧死得了!”

    男人骂归骂,狠话撂下,却还是抓上手机和钱包,转身出了门,又像泄愤一样狠狠将门板一拍,发出“碰”一声巨响,震得走廊上的灰尘都飞了起来。

    男人下了楼,找到附近一家半夜还在营业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直奔柜台,“给我退烧药!”

    这个点儿老城区几乎就没有还在营业的药店,好在这间便利店兼售酒精碘伏创可贴感冒药退烧药一类的常用药物,白天时会有药剂师坐台,半夜就只能由店员兼顾了。

    今晚值班的店员是个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劈头盖脸被吼了一嗓子,吓了个哆嗦,连忙走到药品柜台前,拿了一盒百服咛递给男人。

    “不要这个!”

    男人一看包装就更火大了,一把将药拍回柜台,对女孩吼道:“这你娘的一点用都没有!骗钱呢!啊!?”

    女孩在这里当店员也有大半年了,也不是没遇到过烦人的顾客,但这么蛮不讲理活像存心找茬儿的她还是第一次碰到。

    对方人高马大,横向体格差不多有两个她那么宽,要真动起手来,店员真怕自己会被活活打死。

    她只能转身返回药架前,按入职培训时那十分钟速成的丁点儿药理知识,刷刷从架上拿了另外三种药,一字排开放在柜台上,眼巴巴地望着男人,意思是让他自己挑。

    男人瞪着女孩:“看什么看!你倒是告诉我哪种退烧效果最好啊!”

    店员心中大叫救命,既生怕自己指导错了把人吃坏了,更害怕要是效果不好男人等会儿还要回来找她麻烦,于是鼓起勇气,怯生生地提醒了一句:

    “如果烧得厉害的话,还是去医院看医生比较好……”

    她用力咽了口唾沫,又轻声补充:“往前两个路口就是市一了,可以挂急诊的……”

    “啰嗦!”

    男人一声断喝,把女孩儿惊了个噤若寒蝉。

    也不知自己哪句话刺激到了他的神经,店员眼睑男人沉下脸色,那表情狠厉得像要杀人。

    女孩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儿,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

    然而男人却并未如她料想的那般大发雷霆,反而一指柜台上的几盒药,撂下一句“我都要了”,就将一张百元大钞丢在了女孩面前。

    店员一个字也不敢多劝,以平生最利落的动作收款、找零、装袋,一气呵成,像送瘟神一样目送男人拿了药快步走出便利店,才终于将憋在胸口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直到此时,女孩儿才想起自己刚才吓得忘了验钞了。

    现在来店里买东西的客人大部分都是电子支付了,用粉红毛爷爷付款的还真不多,以至于慌张之下她漏了这步。

    她一晚上的夜班也就赚个百来块,要是收一张假=钞那今晚算白干了!

    店员连忙把那张钞票再取出来重新过了遍机子——万幸,是真钞。

    “真是见鬼了!”

    女孩噘着嘴,很不高兴地嘟哝:

    “现在还哪有人退不了烧不去医院的……万一是传染病怎么办?”

    第058章 3.triangle-08

    接下来的两天, 警察和法医分工合作,陆续发现了更多的线索。

    其中最关键的,莫过于警方查到了7号死者, 也就是死在鱼舱里的那个船员究竟是谁了。

    法医们尽可能采集了所有能采集到的死者的指纹,在柳弈指出7号死者的死因有可疑,或许不是被匪徒杀害,而是让其他受害者打死的之后, 警方就锁定了他作为案件的突破口, 经过一番排查,最终在濠镜的资料库里匹配到了他的身份。

    死者是一个名叫Huell Dantes的苏禄国人。

    根据海关的记录, Dantes近三年来一共八次以“自由行”的名义从苏禄国入境我国濠镜, 去年还曾经因为醉酒后与人起了争执,一酒瓶敲破了别人脑袋而进了局子, 濠镜警方那儿的指纹记录也是这么留下的。

    听说Dantes三年八次来往濠境,与会者们都露出了一副“懂的都懂”的微妙表情。

    这种频率不可能是去旅游的, 九成九是去赌的。而嗜赌的人翻车只是迟早的,这个Dantes的经济状况大概率很糟糕。

    假如Dantes真的因赌致贫甚至负债累累, 那么想要捞点偏门钱就一点儿都不奇怪了。

    警官们经过一番细致的讨论, 得出了一个他们认为可能性最大的推测——Dantes很可能是劫匪或是海盗安插在“幽灵船”上的内奸,将船只的即时坐标透露给凶徒, 并在船上接应。

    换而言之,“幽灵船”很可能不是被随机锁定的倒霉过客,而是早有预谋的牺牲品,船上大概率有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 其价值大到劫匪处心积虑进行这场海上狩猎。

    警察会有此推想, 并不只是单纯因为Dantes嗜赌,并且应该是被船舱里其他受害者打死的这么两个理由。

    因为法医们还找到了另一个证据。

    三十一名死者里, 有两人死的地方和其他死者都不在一处。

    第一名死者编号17,陈尸在前舷接近舷梯的角落处,是被锐器割喉而死的,下手者极狠厉,一刀就伤到了他的右颈总动脉,显然是个非常老练的杀手。

    匪徒烧船的时候可能忘了这人,或者以为火势会蔓延到他所在的位置,所以没刻意在他身上点火,因此他没有被明火灼烧过的痕迹。

    至于他腿部、手臂裸露部位和侧颊的片状红斑与皮损,也是由于他身下的金属温度过高给烫出来的,就像铁板烧上的肉块一样。

    这名17号死者最特别的地方,是他腰间的武装带。

    当然,他的尸首被发现时也就剩一条带子了,诸如电棍一类的装备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应该是被袭船的匪徒在杀人后搜尸搜走了。

    但17号死者的遗体最起码说明了一点,“幽灵船”运送了二十多个身份不明的“客人”,显然是给自己配备了保全力量的。

    只可惜匪徒太凶残,这“保镖”只一下子就丢了命,也不知死前到底起到了多大作用。

    另一名“特殊”的死者编号18,尸体发现地在甲板右侧舷的扶手附近。

    他的烧伤也不严重,法医们找到了他腰间的空枪套,说明他曾经很可能佩了枪,同样是个“保安”一类的人物。

    而与他那被割喉的同伴不同,18号死者的死法非常特殊,特殊到很难不令人心生疑惑。

    他居然是被毒死的。

    法医们用气相色谱检查了死者的胃内容物,证实了致死毒药是国内已经禁止生产和流通的杀鼠剂氟乙酰胺,中毒方式是口服。

    因氟乙酰胺人口服致死量仅0.1~0.5克,且无色无味,容易合成,早年经常被用在投毒案中,法医们多多少少都对它有些认识,只是国内近年已经少见了。

    而在此时此刻碰到这“老熟人”,大家都忍不住掂量起了它存在的意义。

    为什么船上的“保安”会被剧毒药物毒死?他是被迫服下杀鼠剂呢?还是在没有任何警惕的情况下被人诱哄服毒的呢?

    “九成是被骗的!”

    负责该案的警官的意见都非常统一。

    本来他们就怀疑Dantes是内奸了,现在配枪的警卫又是被毒死的——这分明是匪徒常用的手段,盯准一个目标,收买内应,想办法提前除掉或是控制住其中能打的,让猎物丧失反抗能力以后再一锅端了。

    在确定了Huell Dantes的疑点之后,警方下一步要做的就是着手调查他近期是否和国内的什么人有过可疑的接触了。

    这当然是大海捞针一样的笨办法。但信息时代,一旦知道了某个人的具体身份,只要细心追查,总能挖出些蛛丝马迹。

    ###

    除此之外,法医们在那个患有拉沙热的21号女死者身上也找到了非常重要的线索。

    21号女死者的指甲里有两个男性的DNA,同时在死者的牙龈血迹采样里也检出了属于男性的DNA。

    指甲里的DNA分别属于陌生男性A和B的,而口腔里的DNA则是属于B的。

    警方在国内的数据库里暂时没有匹配到A和B的身份,不过亲缘鉴定告诉大家,这A和B有密切的亲缘关系,且大概率是同父同母的兄弟。

    “她可能在反抗时咬了歹徒。”

    在警方询问21号女死者嘴里属于男性B的DNA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柳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强=奸案里,有一定比例的受害人会在情急之下动嘴咬伤施暴者,所以在采集血迹和DNA的时候,口腔里的证据也是法医们必须关注的重点。

    只是21号女死者身患出血热,牙龈肿胀,牙根渗血,柳弈再怎么厉害,也无法凭借肉眼将她咬伤凶徒的血迹与她自身的出血分开。

    但只要采了样本,再跑个电泳,属于不同人的DNA就会条分缕析,向法医们展露隐藏在微观世界里的秘密。

    ###

    7月23日,星期六。

    早上九点,柳弈带着蒋法医,外加一个负责给他拍照和记录的江晓原进了解剖室。

    经过数天的努力,三十一具遗体的尸检已趋近尾声。

    今天柳弈和韩江两人作为主检法医,分别带组各上一台解剖,给最后两名死者进行尸检。

    最后留给他们的,是尸检难度最高的两具——驾驶舱门内门外那烧成了两截干柴的焦尸。

    柳弈他们负责的,是在驾驶舱内烧焦的那具。

    这不是小江同学第一次看到焦尸,甚至比这烧得更严重的煅烧骨他都见识过了。

    只是看到尸体因为全身肌肉碳化脱水而呈现出一种痉挛的状态,虾子一样蜷在解剖台上,掰都不能掰的样子,他还是深深感觉到了干法医这一行真心太不容易了。

    “开始吧。”

    柳弈朝两人点了点头。

    火烧可以掩盖很多罪证,是凶徒最喜欢用以毁尸灭迹的方式没有之一。

    但与犯罪对抗的法医,却每每能凭过硬的职业素养,从中寻获凶徒处心积虑想要隐藏的重要证据。

    “这人是21号女死者肚子里胎儿的父亲对吧?”

    小蒋法医一边协助柳弈尽量将焦尸摆成个方便动刀的姿势,一边说道:“这是不是说明他跟21号死者是夫妻?”

    早在确定了21号女死者生前已怀孕之后,法医们就将胎儿的DNA与全船所有遗体的采样对比过一轮了。果然在其中找到了小孩的父亲,正是这具编号为20的焦尸。

    江晓原闻言,忍不住抬了个小杠:“结没结婚说不好,搞不好只是情侣呢?”

    “就你贫!”

    小蒋法医只比江晓原大三岁,两人平常就玩得很好,贫嘴就约等于是在减压兼调节气氛了。

    “不,更准确的应该这么说。”

    没想到平常不怎么参与斗嘴抬杠话题的柳弈却在这时候开口了,“20号和21号,至少来自同一个地方。”

    江晓原和小蒋法医同时愣住了。

    随即二人都意识到了这句话到底意味了什么。

    但凡是传染病,总要有个来龙去脉,21号女死者为什么会患病,又是在哪儿被感染的,身为她腹中胎儿的父亲、且同船而来的20号很可能会给他们提供重要的线索。

    想通了这点后,江晓原和蒋法医的神色顿时都严肃了。

    两人不再贫嘴,而是认真地协助柳弈进行解剖工作。

    焦尸的肌肉会因为失水碳化而严重蜷曲萎缩,不仅重量比普通的遗体要来得轻许多,而且看起来总是格外的“矮小”,甚至有被误认为是未成年儿童的情况。

    但测量了20号死者的长骨长度之后,柳弈他们知道,这是一个成年男子,身高应该在一百七十到一百七十二公分之间。

    他身上有许多纵横交错的裂伤,大部分是肌肉在高温焦化时自然爆裂的。

    遇到这种情况,没有经验的法医很容易会感到迷惑,分不清到底是死者生前所受的砍切创,还是当真是被烧裂的。

    “这里,看到了吗?”

    柳弈用镊子尖端扒拉开烧得黄褐红黑交错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的软组织,指了指20号死者左侧第六肋的一条两厘米的骨折痕迹,方便江晓原拍照。

    “非常干脆利落的骨裂,前窄后宽,呈三角锥状,不是烧出来的,是刀伤。”

    第059章 3.triangle-09

    要确定20号死者的死因并不难。

    他是被锐器刺破肺叶后死于严重的血气胸的。

    在火烧起来之前, 20号死者就死得透透的了,虽然全身被烧焦,烟灰和碳末却停留在口鼻部, 气道没有热作用综合征,也未见烟灰沉着。

    检查完死者的胸腔,确定了他的死因之后,柳弈接着熟练地检查死者的腹腔脏器。

    只是他一碰到死者的胃部, 就意识到了不正常之处。

    “等等, 里面有东西!”

    死者的内脏在烈火里都烤熟了,手感与一般的遗体很不一样。但这不能解释他胃部那不正常的重量, 还有那仿佛隔着一只厚皮袋揉捏几块不规则硬物的触感。

    柳弈一边说着, 一边示意小蒋法医帮忙,两人合力离断胃部和十二指肠, 将它们整个取出,放在了托盘上。

    在柳弈用弯剪剪开胃部时, 旁观的江晓原同学握紧相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满心以为自己要遇上“大场面”了!——传说中的人体运毒。

    然而剪开了死者的胃部, 江晓原忍不住“咦”了一声。

    和一些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食糜混杂在一起的, 是一只小半个巴掌的黑色塑料袋。

    如果说里面装的是毒品,那量也未免太少了, 就算连没见识过这等阵仗的小江同学都觉得这也太忒么没效率了。

    “里面装的是什么?”

    江晓原忍不住将脑袋凑了过来。

    即便是柳弈,打开袋子倒出里面的东西时,心中也难免有些紧张。

    从袋子里滚出了四块石头,小的只有小指甲盖的大小, 大块的足有两厘米。

    江晓原张了张嘴, 很想发表个猜测,但他实在没看懂这些究竟是什么, 只能在心里吐槽,又不是鸽子,难不成还要吃石头助消化吗?

    “……这个,我只是猜一下。”

    柳弈难得也有没把握的时候,“不过,或许……这是钻石原石。”

    这个答案实在太让他们意外了,江晓原和蒋法医皆面露震惊,双眼圆睁,一瞬不瞬地盯着柳弈,眼神明晃晃写着“求解释”三个字。

    “别这么看我,我也不肯定。”

    毕竟柳弈是学法医的又不是搞矿石勘探的,钻石原石长什么样他也没见过。

    “不过……”

    他顿了顿,“这或许能解释,21号死者的拉沙热是怎么来的了……”

    江晓原和蒋法医下意识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很欣慰地从对方的表情里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而柳弈还在低声自语:“毕竟……拉沙热的流行地,不在苏禄啊……”

    ###

    7月23日,晚上九点。

    因为柳弈今日的发现,海警、刑警和法医组忙活了大半天之后,又聚在一起开了个会。

    “所以这真的是钻石原石咯?”

    会议开始时,柳弈还是先向警方求证了自己的疑问。

    在场的海警和刑警负责人一块儿点头。

    柳弈惊讶地挑了挑眉。

    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真是一猜就中了。

    其实柳弈对自己的判断还真没什么把握,也只是将猜想跟韩江韩法医提了一提,算是仅供参考而已。

    没想到韩江却十分重视柳弈的发现,一分钟也不耽搁,立刻就和警方取得了联系。

    四块石头迅速被送到了矿石专家那儿进行了鉴定,两个小时之后他们就收到了答复。

    那确实是净度相当高的原钻,色泽也通透,就算还没打磨,卖原石也相当值钱。特别是尺寸最大的那块,对习惯于黑吃黑的劫匪来说,确实很具吸引力。

    是的,警方认为,死者肚子里的钻石很可能就是导致“幽灵船”惨案的原因。

    警方试着通过现在已有的线索还原了一下案件的情况。

    “关键就是这几个人。”

    明珠市的刑警队长起身,在磁性白板上开始列人物关系。

    “20号死者,他们可能是引发抢劫案的最直接原因。”

    刑警队队长毫不避讳地将20号死者烧得黑黢黢的焦尸照“啪”一下贴到了白板上。

    “他很可能是个跨国走私犯,登船时身上带了价值千万的钻石原石。后来劫匪来劫船了,他不想交出钻石,干脆就吞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大概以为只要对方找不到钻就会放过他吧!”

    队长一边说着,一边在照片旁写下了“走私”、“携带钻石原石”等关键词。

    “像20号这样的走私犯,多半是惯犯了。”

    一个海警补充道:“他们一般都有相熟的船只和私港,往返多次之后,被船员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一点都不奇怪。”

    “没错!”

    队长表示同意,手指在白板的焦尸照片上戳了两下,“这人,20号,在人前露财了,给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

    他说着,拿出了7号死者的遗体照,用磁吸固定在了20号死者的下方。

    “这人名叫Huell Dantes, 苏禄国人,多次出入濠镜,目前有证据相信他是个赌徒。”

    队长在照片旁边写上了Dantes的全名和国籍,“我们高度怀疑他是劫匪在船上的内应。”

    众人听得都很认真。

    “不过匪徒显然没打算分他一杯羹,而且可能因为没找到钻石,或者出于某种恶趣味的心态,他们将Dantes和其他被害人一起扔进了鱼舱里,看着他被愤怒的人们群殴致死。”

    “啧,真是没人性!”

    一个警察没忍住感叹出声。

    “黑吃黑的劫匪,可不讲什么人性!”

    队长目光扫过众人,神色严肃地提醒道:“他们杀了三十一个人!”

    所有人顿时心中一凛。

    如此丧心病狂的大案在国内实属罕见,敢眼不眨心不跳杀了那么多人,还放火烧船企图毁尸灭迹的匪徒得凶残成什么样子,光是想想都让人心惊肉跳。

    案情重大,早一天破案,早一天逮捕犯人,才能保证民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接着我们要说的是这两人。”

    队长抽出了17号和18号死者的照片。

    “这两人腰间一个有枪套,一个戴着武装带,考虑二人很可能是船主雇佣的‘保安’,或是船主本人。其中一个是被毒杀的,我们怀疑是7号内应下的手,另一个则是死于割喉,手法还很利落。”

    他在照片旁写下“有武装”三字备注:

    “但我们没有在船上的任何地方找到枪、电棍或是刀子一类的武器……”

    “东西被匪徒拿走了吧?”

    一个警察咂舌,“敢抢船的,肯定自己就有家伙……啧,真是太麻烦了!”

    队长谨慎地点头。

    本来就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徒,还携带了枪械——这要是放任他们在华国活动,那可太危险了!

    “还有,我要说说这个人。”

    队长拿出了最后一张照片。

    正是从一开始就引发了骚动的21号女死者。

    “她的情况,大家也要了解一下。”

    队长将21号死者的照片贴到了20号男死者的旁边。

    “她生前患有拉沙热,怀孕二十二周,腹中胎儿的父亲是20号死者,两人应该关系密切。”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21号女死者被害前曾不幸遭遇强=暴,法医在她的指甲和口腔里检出了两个男性的DNA,且两人大概率是亲兄弟。可惜我们暂时还没匹配到这两人的DNA信息。”

    他看向韩江和柳弈,礼貌询问:“两位法医有没有要补充的?”

    柳弈举手示意,在队长示意后开口说道:

    “拉沙热一年四季在非洲全境都有散发,且最近两月在西非有小范围流行的疫区……但是,苏禄国近两年都没有拉沙热或是不明出血热的报告。”

    “原来如此!”

    有反应快的警官立刻就懂了,“苏禄国也不产钻石吧!所以20号和21号两夫妻很可能近期去过非洲,钻石原石和拉沙热都是从那边来的!”

    ###

    7月24日,星期日。

    凌晨两点二十分。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鑫海市第二人民医院的大门口,一个男人背着另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从车上下来,直奔急诊室。

    “来人啊!快来人啊!医生呢!?”

    男人刚进大厅就嘶声力竭地大喊。

    作为市内最忙碌的大医院之一,市二的急诊室大厅即便在凌晨两点也依然人来人往,男人动静太大,把候诊的患者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前台护士闻声跑过来,问:“他怎么了?”

    “你眼睛瞎了吗!?都这样了你还问!”

    男人脾气极暴躁,一开口就是劈头盖脸的臭骂:“医生呢,把医生喊来!”

    小护士心脏砰砰直跳,被对方不自觉暴露出的凶戾之气吓得脸色发白,但依然很有职业精神地撑住了,确定病人确实已经昏迷,且体温烧到接近四十度之后,便转头钻进了发热急诊的一间诊室去了。

    一分钟后,护士折返,示意男人将病人弄进诊室。

    接诊的医生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只有三十岁出头的年轻男性。

    他再度确定了患者的体温,又检查了他的生命体征,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高热、中度昏迷、双眼瞳孔对光反射迟钝。收缩压80,舒张压52,心率每分钟125次——情况危重,联系病房吧!”

    第060章 3.triangle-10

    7月24日, 星期日。

    早上九点二十分。

    鑫海市公安局。

    戚山雨接到沈遵电话,赶回市局,走进会议室时, 便看到林郁清已经到了,而他的顶头上司旁边还坐了两个面生的警官。

    “介绍一下。”

    沈遵指了指两个警察中年龄较大的,“老庄,庄越。”

    又指了指年纪看起来跟戚山雨差不多的, “小闻, 闻礼祥。”

    他对戚山雨和林郁清说道:“他们是从明珠市来的。”

    戚、林两人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明珠市最近的大案,他们这些刑警人人都听过一耳朵, 两天前市局还收到了协查通知, 现在明珠市来人了,想来已是有了明确的将两地联系起来的线索了。

    果然, 沈遵向明珠市的警官们介绍过戚山雨和林郁清之后,便让众人落座, 一点儿废话也没有,直接就进入了正题。

    在确定了“幽灵船”上的7号死者Huell Dantes的身份之后, 明珠市的警方在濠镜警方的协助下, 很快通过调查Dantes在濠镜的活动轨迹,找到了他在国内的一个朋友。

    那人姓张, 是苏禄国的二代华裔,现在长居濠镜,是个主营生鲜食品进出口的贸易商。

    去年Huell Dantes喝醉了在酒吧与人斗殴被关进局子,就是这位张先生出面把他保释出来的。

    在确定了张先生确实是个老实本分的商人, 没有涉案的嫌疑之后, 警方从他口中获得了大量的有关Dantes的情报。

    据张先生所言,他以前生活在苏禄时, 和Dantes一家是邻居,因为和Huell Dantes年龄相近,两人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

    后来他子承父业做起了生鲜食品进出口生意,又因在濠镜开了公司而长居华国,就与Dantes没有多少联系了,只从对方的推特上知道他在一艘渔船上当了船员,一年有一多半的时间都在海上漂着,逐风浪而行。

    三年前,Huell Dantes开始频繁从苏禄入境华国濠镜,也因此和青少年时代的好友张先生重新取得了联系。

    张先生说,Dantes每次来濠镜,不为其他,就是要赌的。

    他陪Dantes进过赌场几次,对方出手大方,经常参与大额下注,赢了赢得痛快,输也是一笔笔巨款。

    张先生也好奇过,他一个跑渔船的哪来的动辄几万甚至几十万的赌资,如果当渔民那么赚钱,那他还不如收了公司回老家打鱼算了。

    只是Dantes的口风很紧,就算是和自己没有利益冲突的儿时玩伴,他也从来未曾正面回答过张先生的问题。

    “只是有一次……”

    面对警察的询问,张先生表现得很配合,努力回忆与Dantes的相处细节,终于想起了一件事:

    “就两三个月前吧,具体哪天我不记得了,反正应该是过完年后没多久的事了……”

    他告诉警察,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Huell Dantes,如同从前许多回一样,Dantes约了他在某酒店附近的酒吧街晚上见面一起喝酒。

    那天Dantes比预定时间晚了许多才到,进门时面膛通红,一看就还没从激动的情绪里稳定下来。

    张先生看他一脸怒容,就知道自己这个朋友今回怕是输了不少。

    怕他又像上回那样发疯闹事,张先生连忙请他喝酒。

    酒过三巡,Dantes没等张先生问他,自己就用苏禄国语开始向好友诉苦。

    “他告诉我说自己近来手气很臭,输了好多。”

    张先生如此回忆道:“还说他老婆要跟他离婚,因为债主都往他家门口泼红漆了。”

    Huell Dantes嗜赌成性,在苏禄国内欠了大笔的高利贷,三分息利滚利,金额已经到了一个渔船船工绝对还不起的可怕额度。

    张先生可是很知道那边的催收手段到底有多恐怖多歹毒的,真要欠债不还,皮肉之苦还是小事,妻离子散不说,搞不好人要被活活拖上手术台,以心肝肺肾去抵那欠款的。

    他一面是真担心Dantes要怎么抹平这笔烂账,一面又暗自纠结要是对方向自己借钱,他究竟是借还是不借,小心翼翼地询问好友打算怎么办。

    “没想到,他说啊,‘正行’赚不到钱,难道我还不会捞‘偏门’吗?哦对了他还说了一句,‘都准备好了,反正我只要配合就行’!”

    张先生仔细回忆,将自己还记得的细节复述给警察们听:

    “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了!”

    说到这里,张先生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某个可怕的可能性,怯生生地看向问话的警官们:“Huell他是不是做了什么?”

    警察当然不会告诉他Dantes卷入了三十一条人命的渔船劫案里,害人害己,已经丢了小命。

    他们只让张先生尽量回忆一下,Huell Dantes有没有和国内什么人联系过。

    “还真有!”

    说起这个,张先生立刻就想起了一件事:

    “就是那天喝酒以后,他借了我的手机说要打个电话,我就借给他了。后来我还特意看了看通话记录,发现那是个内地号码咧!”

    ###

    “就是这个号码。”

    明珠市来的庄越张警官递过自己的笔记本,让戚山雨和林郁清看上面的一串数字。

    那是鑫海市的固定电话号码。

    ——原来这才是明珠市的两位警官特地跑这一趟的原因。

    庄警官解释道:

    “我们打听过了,这是你们鑫海市一个城中村的小杂货铺的固定电话,对外提供给路人使用,无论接听还是拨出,一次五毛钱。”

    “现在居然还有这种服务!”

    林郁清感叹:“我还以为现在人人都有手机了!”

    沈遵瞥了自己这个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的小少爷属下一眼,“这种‘公共电话’城区确实少见了,但城中村或城郊的居民区还是能找到的。”

    他顿了顿,“而且‘有些人’确实更偏爱用这种方式通讯。”

    林郁清:“为什么?”

    回答他的是戚山雨,“因为可以匿名。”

    林郁清顿时懂了。

    在国内手机电话卡已然实名制,那种不记名用过即抛的一次性号码已经成为了历史的情况下,怎么不留下能精准追查到个人的通话记录成了犯罪分子们的一大难题。

    这时候,小杂货铺的公用电话反而会是一个便捷的选择。

    “我们问过杂货铺老板了,他的铺面有装监控。”

    庄警官接着说道:

    “可是毕竟是两个多月前的事了,监控记录早就被覆盖掉了,他也一点都想不起来那天接电话的到底是谁了。”

    这也怪不得杂货铺老板。

    除非是情况特殊或是心中有鬼,不然一个人声称自己能清楚地回忆起五十天前某个来店里打电话的人长什么样子,才应该怀疑对方是不是涉案。

    “不过那杂货店在城中村的一条小巷子里,客人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

    老庄警官和小闻警官看向戚、林两人,“我们跟沈大队长说了,他也觉得咱们应该实地走访调查,看看能不能找到些什么。”

    ###

    与此同时,鑫海市第二人民医院,十六楼感染科病区。

    今天是周日,本来应该只有值班医生留守才对,可此时感染科的医生办公室里,聚集了十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正围在办公桌前,进行病例讨论。

    “5床患者,王二贵,男,27岁,因‘高热4天,昏迷不醒1小时’于今天凌晨三点四十五分入院……”

    熬了一个夜班的住院医师用疲惫的声音向各位老师汇报病史。

    然后她的老师,也是昨晚被小医生喊起来进行指导的副主任接过了话头,向同僚们讲述这个5号床患者的特殊之处:

    “这病人的症状很奇怪,看着像呼吸道感染,但头颈部肿胀,胸片显示双侧胸腔中量积液,入院时血压低到只剩80了,用了升压药才勉强稳住。”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他凝血功能异常,牙龈、鼻腔出血,尿常规潜血三个加,尿蛋白三个加,见大量管型。血肌酐都到六百多毫摩尔了!”

    说着,副主任将病历递给了他们科的大老板,“您看,生化肝功那块儿更是一塌糊涂!”

    主任接过病历,仔细翻阅起来。

    “看着不像是普通的呼吸道炎症啊……”

    片刻后,他蹙起眉,一边说着,一边将病历翻到入院信息处,“他之前去过什么地方,或者接触过什么人和动物吗?”

    “不知道。”

    值班的副主任一摊手,“我们问不了病史。”

    “啊?”

    主任抬头,透过厚厚的近视眼镜,疑惑地看着昨晚值班的两位医生,“什么叫问不了病史?”

    “这病人急诊送上来的时候就是昏迷的,根本无法交流……”

    小医生小心翼翼地解释:“入院手续都是他家属帮忙办的。当时那人跟出入院处说他太着急了没带证件,手续先办了,晚些时候再登记。”

    主任点点头表示理解。

    毕竟病情这么重的病人,多耽搁一下搞不好人就死了,先办入院后补登记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那个家属我只见了他一面,简单问了两句,刚好老师喊我去开医嘱,回头他就不见了!”

    小医生一边解释,一边悄悄瞥了副主任一眼,见对方神色如常,才接着说道:

    “后来再给他打电话,电话死活打不通!一直提示已关机,我什么都问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