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掩日黄沙纷扬散去。
一直在四叶莲台下待命的几名医修见状飞上莲台, 扶起倒地的枪修送到台下医治去了。
与此同时,那道苍老声音再度从天边响起:
“天命峰李璋,末斗第一场, 胜。”
处在识海中的小毛绒球才把系统界面拖出来设置完权限,冷不丁便听到这句提示。
姜照:??
发生什么事了?
他一脸懵地离开识海,一脸茫然地看着诸弟子一边欢呼, 一边更加不要命地往“谁是魁首”的赌注中压上各种法宝灵丹灵石,最后一脸困惑地又回到识海中, 问:
“宿主?你什么时候赢了第一场的?”
狂风并未吹乱玄衣剑修的衣袍,他负手站在莲台之上,眼底倒映出莲台下围观弟子的敬畏神色。
他平静道:“方才。”
姜照:“……”
姜照:“我当然知道是方才啊!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在打架呀?”
应璋风轻云淡:“不妨事。”
姜照被他气了个仰倒。
“你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待会第二轮不危险!”姜照怒道,“你怎么能边打架边分心同我说话?你能不能把你的安危放在第一位啊!”
姜照心想, 虽然他家宿主很强是没错啦,但是任务对象要是因为和他说话出了点差池,以后回局里复盘任务,光是这一点就能扣掉他不少绩效。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紧接着在现场围观的诸弟子骇然地看见他们的小师叔莫名笑了下。
小师叔看起来心情越好, 他们就越慌。
“是我考虑不周。”应璋缓了语气哄, “不要生气。”
小毛绒球把细细的两黑条环在身前, 道:“我不和你讲话了,我要去外面监督你。”
然后围观的一些精英弟子又惊恐发现他们的小师叔面上露出些许遗憾之情。
遗憾什么?难道是没打爽吗??那待会遭殃的不就是他们了?!
“记得专心打架哦宿主。”姜照临走前又提了一嘴,“加油呀,等你末斗打完, 我再回识海和你一起进下一轮。”
很好。
小师叔的表情更愉悦了。
众围观弟子面如死灰:完蛋。
不知是不是姜照的话戳中了应璋的某个点,应璋无有不从:“好,都听你的。”
姜照的神识回到现实中后不久, 便见天衡峰的画面里,一个接一个人开始上台挑战他家宿主。
哪怕并未身临现场, 但几乎所有人都能从影像中嗅到浓烈的血腥味。
这股血腥味却并非来自玄衣飘肃的剑修,而是他的每一个对手。
四叶莲台上,应璋闲庭信步地躲开了每一次攻击,甚至从第一场伊始,他便从未拔出过他的本命剑,仅凭一身修炼至臻的剑意,轻而易举地便能击碎每一个弟子进攻的意图。
不过参赛弟子数量众多,又不可能一次性解决,更何况参与末斗的都是仙府精英中的精英,到底还是花费了应璋四五日的时间。
这段时间里,绝大部分弟子本着学习的心态,大多选择留下来观摩。
因为小师叔他——
真的太强了。
那信手拈来的剑意,就算他们不在天衡,也能感受到其中那股玄妙之处。
本该战况白热化的末斗在应璋面前竟如普通的切磋般儿戏,每隔一炷香,众弟子便能听见宣布应璋取胜的那道苍老声音。
姜照其实看不太懂,只从附近人的讨论声中知道自家宿主很厉害,所以他一开始还会犯困,后来每每有一些困意时,干脆学着少部分人开始原地调息来取代睡眠。
应璋斗了四五日,他便修炼了四五日。
第六日姜照清醒过来的时候,感受了一下丹田中运转的灵力,半晌后心想,果然自己修炼出来的灵力远远比不上和他睡觉的时候宿主给他输一整晚的灵力……
他还在丧气,蓦然却听见有不少弟子懊悔的声音:
“我不是天衡的,之前听你们谈到小师叔的可怕之处还以为你们夸大其词……娘的,早知道听你们的压小师叔得了。”
一众观战了四五日的弟子闻言深以为然。
“此言差矣。”
有人冒出头来,晃晃脑袋道:“我倒是见过闻纵师兄的剑法,虽然小师叔和闻纵师兄从未交手过,但我觉得比之小师叔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人话一出,一群闻纵的拥趸便围了上来开始七嘴八舌地说闻纵的厉害之处。
姜照本来还当成八卦在听,结果越听到后面越醒神,愈发觉得不对劲。
不对啊,你们吹闻纵剑术高绝就吹呗,怎么明里暗里地还贬低起他家宿主来了?
没看见应璋砍瓜切菜一样一手一个吗!
姜照越听越生气,忍无可忍唰一下站起身,气冲冲地撸起袖子正准备跑进指指点点的人群中辩论。
今天不把你们统统洗脑成宿主的死忠粉丝他就立刻改名!!
忽然有弟子在人潮中惊喊出声,令姜照霎时刹住了脚。
“小师叔下去了,轮到闻纵师兄了!”
正所谓王不见王,在参与末斗的所有弟子逐一决出胜负之前,二人并不会正式交锋。
所有人屏息以待。
只见满身琳琅的闻纵飞掠而来,与那抹幽深玄色擦肩而过。
姜照几乎能听见前面一群人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姜照看着他们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感觉自己都能听到他们的心声了。
——打起来打起来。
可惜的是现实不会如众人所愿般发展,两人甚至连眼神对视都没有,就如陌生人般。
姜照又旋身一屁股坐回去,面无表情地盯着莲台中央的影像,心想我今天倒要看看闻纵的剑法能有多厉害。
看了两三场他便咂摸出一种不一样来。
闻纵身法灵动,剑影如飞,动作并不刚猛,手中旋转的紫剑挥出无形剑气,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亦不过如此。
观他舞剑,是十分赏心悦目的。
舞剑?
姜照恍然大悟,就是舞剑。
他招招不在制敌,反倒看起来格外重视自己剑式的完成度。
与应璋那种从尸山血海悟出来、只求一击毙命的剑法足称天差地别。
许是出于此原因,闻纵上场后,每一场的战线都被拉得很漫长。
甚至姜照还能感觉出来他都和哪些弟子熟识。
应璋花了四五日便解决掉的战斗,闻纵多了十日。
不过在场弟子还是很捧场的,这十数日来倒也没什么人离开,而随着越来越多参赛弟子被闻纵打败,在场诸人的神情明显越来越兴奋、讨论声越来越激烈。
这意味着离万众瞩目的狮斗第二轮不远了。
“如何?”
一片喧闹嘈杂声里,姜照的脑海中冷不丁地冒出一道声音。
他本还姿态松闲,正懒懒支着下巴,闻声下意识挺直腰背,道:“我觉得不如何!这个闻纵一看就没有你厉害,而且你修为比他高多了,你待会要是和他比试,你百分百能嬴!”
也不知应璋听没听懂“百分百”的含义,过了几秒才听他淡淡道:“我没说他。”
姜照:?
他愣了下,顷刻间福至心灵,说:“绝!一个字,绝!宿主你知道吗,你那几日露的那一手剑意,你每出一道,我这儿就有人对着莲台哭出声!”——因为赌注压了你,喜极而泣了。姜照心里默默补了句。
他在半盏茶的时间内气都不带喘地夸得天花乱坠,恨不能当场就宣布他家宿主便是天衡的狮斗魁首。
应璋在另一头听了半晌,他没打断,姜照又看不见他的表情,越夸越忐忑。
虽然他家宿主那张脸本来也很少有情绪就是了。
直到姜照实在挤不出什么夸人的词儿来,才听到应璋不冷不淡地说了句:“哦?是吗?”
姜照:……
你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说话的尾调上扬了!
他正打算揭穿宿主,便在这空档之时,苍茫天地间,那道苍老声音再度响起:
“狮斗第二轮将于半炷香后开始,请天命峰李璋,天衡峰闻纵、谢子慎、周尘虑,即刻登上莲台。”
现场一阵哗然,姜照不由紧张起来:“到、到咱们了宿主……”
应璋没有再回应他。
姜照左右看了看,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影像上,反而无人在意他们身后,小师叔的道侣消失在原地。
只见众人翘首以盼的四人飞身跃至四瓣莲叶之上。
为使百狮炼顺利进行,万里长空在百狮炼进行的时日里,将一直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日华临身,此时此刻,四叶莲台上风平浪静。
却无端能令人嗅到山雨将倾的味道。
忽然,天衡峰顶,灵光涌动,沙尘滚滚而来。
“狮斗第二轮——”
疾风之中,有一道结界骤然展开在四叶莲台的上空!
闻纵和周尘虑对视一眼。
谢子慎拉开长弓。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圆润的虚影破空而来,他在半空中滚了两圈,而后骨碌碌地落在应璋肩侧。
正是小毛绒球的虚影!
狂风吹乱了应璋额发,却并未撼动小毛绒球分毫。
他只是一道虚幻的影子,对面三人都没有发现他。
而在另三人的视角里,则是他们警惕的劲敌忽然眉峰微皱,侧头对自己身侧动了动唇。
风声萧萧,应璋有意掩去声音,他们并未听清。
“你出来做什么?”应璋道,“刀剑无眼,不要胡闹。”
小毛绒球翘起两条细腿,便听姜照满不在乎道:“我调了一丢丢本源出来,化成一道影子,方便我观察战局,你放心,连你也摸不到我唷。”
提起本源,应璋更不赞同:“你……”
“别你了!”姜照眼尖地看见了什么,下意识地连忙拍了拍他,“他们动了!”
那道苍老声音随之幽幽响起:
“正式开始。”
刹那间,只见周尘虑足尖一蹬跃至空中,古朴木琴横放身前,他十指在琴身上重重一掠——
琴音乍起倾泻而下,指尖起落间,闻纵手提紫剑,周身灵光大涨,在铮然琴音中飞踏而去,剑锋直刺应璋面门!
冲天寒光里,玄衣剑修却莫名微叹了声。
他脚下一旋轻轻侧过身,幅度极小,但没有人错过。
小毛绒球随之晃了晃,怔了一瞬。
就在这一刻,众目睽睽之下,便见应璋浑身燃起浓稠灰雾,在天地震颤中,一抹森白剑影从上自下,一寸一寸显出冰冷剑身。
闻纵双瞳一栗!
电光火石间,龙吟骤泄!
第 82 章
几乎所有人都凝目屏息看向这仿佛定格的一瞬间。
黑云翻墨, 灰雾蔓延,天地都如同蒙上一层山雨欲来的阴影。
冲天飓风割开了昏暗苍穹,结界以内, 只余下白骨重剑的真身,和环绕寰宇的龙哮!
闻纵眉心一跳,心生不妙之感, 但他已飞落而下,攻势无法停止!
忽然, 浓雾之中,众目之下,一只手从灰雾里缓缓伸出,赫然握住了那柄黑焰满身的白骨重剑!
刹那间法光爆起驱散长雾, 光明再现,但已经没有人来得及再看骨剑之主了。
只见昆吾剑锋重重向上挑起,在极短暂的几息之内旋转出凌厉的弧度,应璋单手持剑, 毫不犹豫地迎向直刺面门的紫剑!
而方才处于灰雾中心的闻纵此刻竟不知为何行动迟缓, 躲闪不及!
“闻纵!!”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厉喝,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周尘虑将所有灵力倾注琴身之上,一改琴音。
闻纵浑身一震,恍惚的双眸霎时清明, 他手腕旋即一转,双手握住紫剑拭出罡风,剑身在昆吾横空掠来的眨眼之间横档在闻纵身前!
但太迟了。
只听得当!地一声尖锐重响, 在昆吾剑锋击在紫剑剑身上的第一秒,双剑相交处瞬间便绽开霹雳一般的火光!
第二秒, 缠绕骨剑周身的黑焰爆燃而起,仿若来自幽冥的冰冷转瞬遍及紫剑剑身,闻纵握着剑柄的双手猛然一颤,被迫从空中跌下!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面无表情的劲敌,正勉力支起双膝,用尽全身力气重新牢牢握住剑柄的第三秒——
猎猎狂风之中,震天撼地的龙咆轻而易举地掩盖了激荡的琴音,结界以内,一道巨大的虚影缓缓在玄衣剑修的身后浮现!
——骨龙巨首没有双目,却无端能叫人觉得它在无声凝视着渺小的苍生。
这一瞬间,它唤醒了所有人心中沉睡着的、对来自遥远上古的那一抹古神遗息的恐惧。
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第四秒,骨龙叩首!
与此同时,应璋投来没有情绪的一睨,单手朝前轻轻一掼!
无上剑意瞬时爆发,铺天盖地的剑光凝聚在那柄白骨重剑之上,在所有惊恐的目光中,昆吾脱手而去!
嗡——
噌!!
长长剑鸣声中,昆吾仿佛带有无形巨力,哪怕闻纵已经以最快的速度抬起紫剑格挡,也仍被昆吾剑击退数里!
第五秒。
霎时间烟尘四起,只听得砰地一声闷响,有什么人撞在了结界上!
紧接着叮叮当当的声音铺开一地,是有东西摔在地上碎裂开来的声音。
半空中的周尘虑看见了什么,跳跃的指尖立时凝滞,继而不可置信地吼道:“——闻纵!!”
一片死寂之中,昆吾自空中落下,狠狠没入莲台三寸,立在中央发出轰然声响!
狮斗第二轮若争魁首,上场四人间的战斗生死不论,此举是在警告闻纵。
他能一招制敌,
也能一击毙命。
应璋等了几息,才抬手唤回昆吾。
姜照的视线随着沙尘漫开变得模糊,但顺着昆吾的方向,他隐约能看见有什么人在结界的边缘双手撑剑单膝跪地。
他松了口气。
看起来闻纵短时间内是起不来了。
然而他才放松了一下,某种奇异的第六感令他登时汗毛倒立。
坐在玄衣剑修肩上的虚影忽然一晃。
下一刻姜照慌道:“宿主!当心左边!!”
嗖——
一根赤红箭矢尾缀灵光破空而来!
但应璋可谓反应神速,他在听到姜照声音的那一刻便立即扬起昆吾朝左挥出一道剑光,当即将那根赤箭斩于剑意之下!
姜照气道:“谢子慎他又搞偷袭!上次也是!”
他话音刚落下的那一刻,突然琴音又起!
姜照再也顾不得谢子慎了,当即循声望去,便见木琴被灵光托浮于周尘虑身前,他一手抚琴,一手五指大张嵌入心口,掌心一转逼出了一滴血——
姜照被惊出了声:“他在取血?!”
取的还是……
心头血!
战斗分秒必争,周尘虑毫不犹豫将那滴无论之于修士还是凡人而言都无比珍贵的心头血拍入木琴之中!
琴音骤起,弥漫四野的烟尘瞬间消散。
而原本已是强弩之末的闻纵,突然浑身气势大涨。他抬手抹去唇边血沫,竟在琴音声中伤势渐愈,回到全盛状态!
姜照骇然不已:“这个周尘虑还是个辅助啊?!他不是天衡的吗?”
小毛绒球边说边侧眸看宿主的反应,好在此时此刻,他的宿主仍旧一派临危不乱,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似乎对此见怪不怪。
姜照不由心想,果然要赢得一场战斗就要心态够好——
个鬼啊!
只见闻纵突然在原地借力一蹬,分秒之内几个起落间身影便已快速接近,手持紫剑朝应璋悍然劈来!
这个、这个速度!
姜照吓得毛发炸起,而应璋也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微微眯起了眼睛。
下一秒应璋腾空跃起,反手握住昆吾飞身迎上!
飞扬尘土之间,琴音与剑鸣交杂,剑影与寒光并现,两人以惊人的速度交手了好几个来回,观其威势仿佛要将疾风也撕裂成碎片。
姜照虽是虚影,但坐在宿主肩侧的他也愣是被晃得几欲作呕。
此时此刻他想到了古人类记载的某种游乐设施。
这种不合时宜的念头马上被闻纵的剑式打破——
姜照道:“宿主,他是不是突然变强了啊?方才连你一击都抗不下,现在居然还能在你面前耍剑!”
他看不懂这是闻纵防守的招式。
哪怕变得再强,剑法的差距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弥补得了的。
但是闻纵的修为被瞬间拔高到了某种高度,反倒在另一种程度上令他有了机会防御应璋的攻势。
应璋并未回答他。
可随着琴音愈发激昂高亢,闻纵竟隐隐有转守为攻的势头!
姜照灵光一闪,抬头看向周尘虑。
——果然!
他还在取血!
他以自己的心头血,来换闻纵一时修为暴涨!
姜照立马打开系统扫描。
无形的红光掠过缠斗的二人,瞬间提取出姜照想要的信息。
扫描时间:当下
扫描对象:闻纵
境界:(原)金丹初期,(现)金丹大圆满?元婴初期?——不明。
注意事项:该名人类的修为处于未知情况造成的波动期,为确保任务对象的安全,请系统29999劝告宿主尽量远离。
虽然姜照自信他家宿主作为天选之子不可能打不过闻纵,况且哪怕闻纵此刻有反攻势头,应璋也依旧不落下风,还是稳稳压着闻纵打。
但是系统提示一出,姜照说不忧心也是假的。
他正要提醒宿主小心闻纵时,忽然感觉身后有一道毒蛇一般的目光如附骨之疽凝在了二人身上。
这熟悉的目光姜照不会忘记。
他立时在宿主肩上转了个圈,果不其然便看见谢子慎已经拉满弓弦,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
周尘虑无法分心,而交战的二人也无法回过头来看他,如今反倒是他进攻的最好时机!
他一次只能射出一支箭。
所以他想要凭这把半步天品的灵弓一举解决应璋和闻纵。
但任凭谢子慎怎么也猜不到,现在,也正是姜照使用技能的最佳机会。
识海之中,系统卡池闪烁熠熠金光,一只探头探脑的雪白狐狸骤然跳出翻转的卡面!
SR【合欢】,已激活技能“幻术”:众生倾倒之魅,使用后宿主将可对小范围内的修士进行幻觉控制,时长一盏茶。冷却时间,两天。
幻术无声地蔓延开来,铺天盖地,目标直指长弓在手的谢子慎,但没有人会察觉到战局中隐形的第五人。
谢子慎唇角挂着的那抹笑顿时僵住。
姜照不会错过他眼底滑过的那丝惊惧。
只见长弓微移,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谢子慎的四肢,迫使他转移了瞄准的方向!
而与此同时,应璋身前正全神贯注与他交手的闻纵突然神色一变!
噌!地一声,双剑发出激烈的摩擦声,闻纵重重一抵,而后借力弹开原地三丈远!
他放弃了对应璋的攻击。
恰在此时姜照大喝一声:“宿主!小心箭!”
他的声音还留在应璋耳畔,而下一刻,一支赤箭撕裂劲风,与应璋擦肩而过,朝半空飞去!
闻纵大怒嘶吼:“谢子慎!!你敢碰他——”
流淌于空气中的琴音并未因此停歇分毫。
盖因闻纵选择了放弃进攻,挥剑砍断了那支灵箭,而后二话不说提剑刺向呆立原地的谢子慎。
“他们打起来了。”姜照松了心神道。
应璋在这短暂的空隙时间里思索了一下,道:“这个技能的时限是一盏茶?”
姜照正想点头,突然忆起自己磕头的糗状,旋即作罢。
他飞快说:“只有一盏茶,但是也够了吧。周尘虑的血不是取之不尽的,何况是心头血。闻纵放弃对你的进攻,反而去打谢子慎,已经算在浪费时间了。”
闻纵被谢子慎激怒,一时半刻竟忘记了自己的首要敌人是谁。
只要耗到周尘虑灵力枯竭,无法再凭琴音影响闻纵的状态,那么闻纵便会后继乏力,到时候再解决他不过轻而易举之事。
应璋眉心微皱,忽道:“不。”
姜照愣了下:“什么?”
只听琴音忽变,从高昂转变为如潺潺流水般的温柔。
在这琴音中,姜照紧紧地盯着闻纵的行动,霎时震惊:“他好像瞬间冷静下来了?”
应璋冷声嗤道:“……果然。”
姜照怔住:“怎么?”
“周尘虑是闻纵的锁。”应璋道,“闻家的人,各个心理不正常。所以从小,这两人便同吃同住,同进同出。”
姜照:??
他懵了,心想这是他能知道的惊天大八卦?
然而他还没顾得上思考更多,周尘虑的声音从他们头顶传来:
“闻纵!谢子慎交给我来解决!”
而平静下来的闻纵自然明白他话外之意,当即提剑调转方向再度朝应璋袭来!
姜照连声道:“靠、靠靠!他来了宿主!他又来了!”
战场被瞬间划开了两处。
幻术只能支持一盏茶,很快谢子慎便恢复了清醒,直接对上了周尘虑!
要说周尘虑不愧是上三姓倾尽全力培养的,他竟做到一心二用,琴音在一直辅助闻纵的同时,居然还有余力同谢子慎交手!
不过到底是分了心神,闻纵的修为没有他的全力加持,比之方才明显要弱上许多。
然而闻纵有一个特点。
他除了是剑修。
还是个家财万贯、法宝满身的世家之子。
为了给周尘虑留出解决谢子慎的时间,闻纵毫不犹豫朝应璋疯狂掷出一件又一件法宝——
尽管之前佩戴在身外的一些已摔碎了不少,但接下来他真真正正诠释了什么叫财大气粗。
钟、斧、壶、幡……不知用处,应有尽有,在它们主人的灵力催动下,化作滔天巨网欲要留住应璋!
好在应璋身法诡异如幽影,他几个闪身便轻松地在法宝逸散而出的满目灵光中穿梭。
但姜照又要吐了。
他艰难道:“这是……呕……实力不够……呕……法宝来凑吗?他能不能……呕……正经打架啊!”
应璋闻言,本还从容的面色微冷下去,顿时又提速接近掩藏在重重法宝之后的闻纵!
就在他突破所有法宝造出的天罗地网的那一刻。
周尘虑已然解决了谢子慎,扭头弹出一道琴音直直偷袭应璋的背后!
“宿主——身后!”姜照反应过来,急得一时忘记自己是个没有实体的影子,两条细手扑了扑应璋的后颈。
一瞬的危机感令应璋浑身紧绷了一下,瞬息之内他立时旋身一剑斩向化作无形利刃的琴音!
恰逢此刻,闻纵抓住时机,在应璋回头的那一刹那,双手握剑腾跃而起径直向应璋劈来!
时空如同在一瞬凝滞。
连风也息去了声音。
叮、叮、叮——
在绝对的寂静中,有什么声音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又仿如近在咫尺。
就在下一秒,只见应璋肩侧金光骤涨!
SSR【剑仙】,已激活技能“剑魂”——
凝聚万剑之魂,使用后宿主将对同等级及以下剑修产生绝对剑意压制,所有剑修的本命武器以表臣服,将无法被剑修使用,时长六个时辰,冷却时间,一天。
那道爆涨的金光如同另一重天地,瞬间将整座天衡峰笼罩其中!
“怎么、怎么回事!我的剑自己飞出去了?!”
“我召唤不回来!!”
“……”
结界以外,有不明状况的剑修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本命剑不听使唤了。
它们不约而同地飞向已被金光笼罩的四叶莲台,立于结界以外,围绕着它安静地旋转。
在一片恐慌之中,忽然有人指着四叶莲台道:
“快看!小师叔、小师叔他——”
诸人立即惶惶不安地觅声望去。
只见金光由内向外散去,结界以内一道身影慢慢变得清晰。
众弟子惊见,本处于两面夹击之中的小师叔站在莲台中央,一手拎着那柄令人见之胆寒的白骨重剑,一边侧过头摸着自己肩侧的一团空气不知在说什么。
他没有去看倒在地上的另外三人。
结界随着尘沙褪去。
有人喃喃颤道:“小师叔……赢了?”
第 83 章
没有弟子知道那遮天蔽日的金光从何而来。
也只有四个人会知道在它突然笼罩天衡峰的那段时间里, 莲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们的小师叔飞下莲台,身影隐没在重重云雾中消失不见时,众弟子还没从应璋以一人力败三人的战绩中回神。
纵然此前小师叔盛名久矣, 但从没有哪一届天衡魁首赢得如此轻松。
任凭谁也想不到,整场比斗下来,应璋竟毫发无伤。
无论弟子们现下如何议论纷纷、多么难以置信。
比赛的最终结果仍然如时响彻整座仙府——
“天衡峰狮斗第二轮, 天命峰李璋,胜。”
……
尘埃落定, 九转莲台人声鼎沸。
几乎每个人都一脸兴奋,不住地讨论新鲜出炉的狮斗魁首。
也不乏有人满面黯然,垂头丧气。
因而无人注意,小师叔的道侣神出鬼没, 此时一屁股坐回为他专设的座位上,正一脸苍白,一副心神甫定的模样。
“姜照?”
姜照拾起灵果的手微顿。
他觅声望去,见到来人, 慢吞吞道:“怎么了?”
盛非襄似乎被他气若游丝的语调吓了一跳, 讪笑道:“这不是狮斗结束了吗?赛程很紧, 接下来马上要开始辟独了……咱们不是队友嘛,我来提醒你一下。”
姜照的反应似乎慢了半拍,过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点头:“知道了。”
盛非襄见状疑道:“……话说回来,你方才去做什么了?我一扭头便找不着你了。”
姜照慢慢摇头。
“你这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盛非襄小心翼翼地揣测, “莫不是因为小师叔赢了魁首,太激动、太兴奋、太高兴了?”
姜照闻言却白了她一眼,道:“这有什么好激动的?他成魁首那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盛非襄:……
她脸色复杂地看着姜照, 却见姜照别过脸幽幽叹了口气,道:“以一敌三, 还被两次偷袭,能不刺激么。”
盛非襄的表情更奇怪了,她沉默了下道:“你也没上台啊,不是你道……咳,我是说不是小师叔去打么,怎么整得跟你去比试了一样。”
姜照心有余悸地拿起装着灵泉的茶杯,喝了一口才高深莫测道:“你不懂。”
盛非襄:………………
她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忽然天边再度洒下缤纷花雨,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紧接着,莲台中央蓦地显现出五道人影,姜照定睛一看,便见五个仙姿玉色的女修身穿华丽舞裙,从半空中飘然落下。
随着五名女修翩然起舞,姜照周围爆发出更大的欢呼。
纵然姜照是个颜控,但此时他仍一脸莫名:“百狮炼还有这个环节?中场休息么?”
盛非襄眼睛闪闪没有看他:“不是啦!我听说其实是因为辟独场地设在秘境之中,而秘境开启和分发令牌都需要时间,此时大家不免都精神紧张……”
姜照悟了,所以便请女修们上台一舞缓解气氛。
见盛非襄全神贯注,他松了口气,正打算溜回识海找宿主时——
下场之后为防有人发现他不在九转莲台上生疑,他直接动用本源强行缩短了[众生]的冷却时间。
好在[众生]本身是张等级低的卡牌,所需冷却时间亦不长,只需一点点本源便足够了。
尽管姜照那时看起来状态不好,应璋本不打算让他回来,姜照还是顶着自家宿主冷冰冰的脸,硬着头皮据理力争。
不然想必便不只有盛非襄发现他不在了。
不过作为一个优秀的系统,还是要回头照顾一下宿主的情绪的。
他这般想着,突然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本打算偷溜的神识顿时刹住了脚。
他立马扭头问:“对了,这次秘境是什么秘境?”
然而更大的声音掩盖了他的疑问:
“辟独即将开始,请所有参赛弟子回到指定座位等候。”
盛非襄偏过头来,皱眉大声道:“啊?你说什么?”
姜照深吸了口气,说:“我说——”
“现在开始分发秘境令牌,请所有参赛弟子不要随意走动。”
姜照的声音被彻底淹没了。
姜照:“……”
他看着满脸疑惑的盛非襄,虚弱地摆了摆手。
算了,进去就知道了。
然而便在此时,有数千道银色流光自天际浮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掠至各个峰头和九转莲台上。
银光坠落在几乎每个弟子的怀中,化作一枚泛着灵光的木制令牌。
但在姜照眼中,撞到他眼前的那抹银光十分奇怪。
如果从远处看,的确只是一串流光罢了。
可它越靠近,姜照越觉得它很熟悉。
像……
“数据流?”他喃喃道。
“什么?”盛非襄以为他又有什么问题,一脸困惑地凑过来,“我没听清,什么流?”
姜照心想,这个世界的人肯定没见过数据流,说了也等于白说。
他勉强笑了笑,竭力压下心头那股莫名涌起的不祥预感,道:“没什么。”
盛非襄“哦”了声没再追问,继而好奇地探头看了眼他手中的令牌,忽道:“哎?你这个……”
她话还未说完,突然四周蓦地响起朗朗钟声。
“咚、咚、咚——”
而这次提示的声音,却不再是先前的那道苍老声音:
“辟独秘境将在十息后开始。为确保诸位安全,请不要四处走动。再次提醒,为了安全传送,请不要走动。”
姜照过了三秒才反应过来这个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这不是那个欠揍的系统程序的机械音吗!!
……
钟声浩荡几乎传遍整座仙府,却在靠近天命峰顶时淡去了声音。
“嗒——”
黑棋被随意放在棋盘上的一角。
“老夫知晓你近日烦心事多。”执棋人含笑朝着坐在正对面的素袍修士道,“不过,狮斗已经结束了,当真连辟独都不去么,游滁?”
“不去。”游滁意兴阑珊地落下一枚白子,须臾他想起什么,抬眸看向这座山峰的主人,“尊者又为何不去?您的徒弟,似乎也在这两场中。”
璇玑尊者盯着棋盘久久未曾言语,不知是在思考下一步,还是在思索游滁的问题。
“说到底,老夫并非此局中人。”沉吟半晌,尊者才道,“去与不去,无甚差别。”
游滁微微拢起眉,“局中人?”
他的不解还未得到回答,忽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尊者、尊者!”
一名修士惊慌失措地跑进,“大事不好了尊者!”
游滁扭头望去,眉间的纹路更深了:“净阳?何事如此慌张?”
来人自然发现屋里头还有一人,但此时此刻他顾不上那么多了。
“自是事关仙府弟子的大事!”他飞快地说,随后朝璇玑拱手:“尊者,辟独秘境出了差错,现下参赛弟子们被传送到的地方,并不是我们原先准备开启的秘境!”
游滁闻言霍然转头,便见璇玑尊者神容平静,处变不惊地落下两指间的那枚黑子。
啪嗒。
“棋天地盘。”尊者低声道,“命中注定。”
……
橙红镰月高悬天边,月华映出龟裂大地,地表下流淌着灼热的岩浆,在地面上一个个细小的孔洞间冒出升旋的滚烫白气。
一条突兀的冰河蜿蜒而过,隔开了这片大地,和那蔓延至地平线尽头的高大城墙。
姜照一睁眼便看见这副景象,骇得倒退数步。
这里就是秘境?
姜照觉得眼前的一切都特别熟悉,他好像来过这个地方。
——等等!
姜照瞳孔一颤。
这破地方不是应璋进行卡牌考核的时候,其中一场考试的地点吗?!
“这不就是……”他震撼地喃喃道,“[众生]?”
这次的秘境居然让他重新回到了[众生]那场失败的考核中!
他下意识想找应璋,然而紧接着他发现,他无法和任何人联系。
四下无人,只徒留一片空茫寂静。
姜照惊觉他的队友都不见了踪影。
哪怕他的神识回到识海,也仿佛被某种东西单方面切断了他和宿主的联系。
姜照心慌意乱,突然他想到了应璋留给他的那只骨戒,然而等他摸上自己的手,却发现指骨上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
忽然有一道浅弱的微光在他袖间闪烁,短暂地打断了他的慌乱。
是那枚秘境令牌。
姜照强捺镇定掏出令牌,待他看清令牌上给予的信息,怔了一下。
【请为你自己取一个名字。】
姜照呆住了,他下意识用指节敲了敲木牌,以为它坏了。
令牌上信息依旧,并未因他的举动有分毫改变。
姜照:??
我就叫姜照啊,莫非宿主没报我名字?
他皱眉冲令牌道:“姜照。我叫姜照!”
令牌不是人,察觉不到他语气不善。
【检测到该姓名为敏感词,请重新取一个名字。】
姜照:????
他的名字是敏感词?!别太离谱!!
姜照被彻底整懵了,一时没注意这令牌的用词十分奇异。
“姜、照!”他忍无可忍,“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我就叫姜照!!”
他等了几秒,令牌上的信息仍旧如初。
姜照被气笑了:“那你说,我不叫姜照我还能叫什么?”
少顷,令牌才缓缓铺出一行字:
【请尽量减少在此地提起这个敏感词的次数。注意,为确保你的人身安全,请尽量不要提及该敏感词。】
姜照盯着它,视线灼热得几乎要把它烧出一个洞来。
“行。”他忽然心平气和道,“姜昭。行不行?不是照耀的照,是天理昭昭的昭。”
【姜为敏感字。请尽量不要提及……】
还没等令牌上的信息尽数显现,姜照便不耐烦道:“那不叫这个,我改个字,江照,总成了吧?江水的江!”
【照也……】
姜照啪地一下把它摔到了地上!
他指着令牌怒道:“那你随机给我取一个!你说!”
【正在为你随机生成姓名。】
令牌尽职尽责如他所愿。
【检测到你的取名意愿,已为你生成姓名:小昭。】
姜照:“……”
“我真是傻子才跟你掰扯这么多。”姜照抱怨道。
他到底叫什么又不是这枚令牌能决定的,管他那么多。
姜照叹了口气,看了令牌半晌,才终于把它从地上捡起来。
然而他甫一把令牌捡起,它又重新弹出了一条信息:
【当前任务:活下去;最终任务:带回血池之心。】
在姜照看着这条信息发愣的那一刻,忽然他掌中多了一块藏红色的金丝宝囊。
姜照怔忡着问:“这是什么?”
【它是少数能承载血池之心的宝物之一。你只要带着它靠近血池之心一米以内,它感应到自然会将血池之心带回。】
姜照捏紧了令牌,又问:“那、那我的队友呢?”
【他们都在合适的地方进行任务。】
姜照闻言心神稍定,“那我为什么不能和他们联系?难道都是单人任务吗?”
令牌十分冷酷:
【任务需要。】
心念电转,姜照忽道:“是不是我只要完成了最终任务,这场辟独就结束了?”
令牌仿佛一个突然宕机的程序一般,过了好久才答:
【请先活下去。】
恰在此时,在冰河的另一端,传来一道凶神恶煞的声音:
“喂!那边那个!你是谁?!”
第 84 章
几乎是在听到的那瞬间, 姜照险些手一抖又把令牌丢地上了。
冰河那头的人见他呆在那儿没反应,很是不耐烦地又喝问了一遍:“你是谁?!来我幽冥所为何事?”
姜照呆住是有原因的。
他目力不差,自然看见这问话的人——
压根没有双脚!
姜照怕鬼。
他能硬撑在这儿不跑, 实属是心理素质够强。
姜照没敢低头,腿都在颤,额间全是冷汗, 嘴唇翕张,极小声地问了句:
“对面的是鬼、鬼吗?你、你们这个秘境是什么阴曹地府吗?”
令牌闪烁了下, 没回答他。
然而就是他手中漏出的这点光,让对面的人以为他有意发起攻击,二话不说扬起了手!
天旋地转,姜照还没反应过来, 他整个人便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撕扯着,下一瞬他的脖子已经卡在了问话人的掌中!
被掐脖的滋味并不好受,窒息感冲没了姜照的理智,尤其是问话的人以为他来者不善愈发用力。
“我的话不重复第三遍。”阴冷的目光落在姜照脸上, 他一点一点把姜照提起来, “如果你仍旧没有答案, 那我便把你当作云外天余孽,以冰刑处置。”
姜照被掐得五官都皱在了一块,涨红着脸,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你不让他讲话他怎么回答!!
那人顿了顿, 突然手一松。
姜照扑通!一声跌在地上,捂着脖子重重地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说吧。”
姜照喘着气, 脑子里却没闲着。
他的答案不能踩雷,稍有不慎, 任务就失败了。
云外天余孽。
此间秘境之人……居然知道云外天的存在?甚至,云外天在这里已经覆灭了么?
种种念头只在一瞬间一闪而过,姜照咽了咽口水,低垂着头试探地答:“我……我的确不是这里的人。”
那人冷冷说:“那便是云外天之人了?”
姜照后背一凉,连声否认:“不、不是!我……云外天的人都是我的仇人,我怎么可能是他们的人?”
那人沉默了一下,也不知信是不信。
姜照见状抓紧道:“我是跟我哥哥走散了,我们的亲人已经被云外天给……我们、我们听说这里不像外界,所以就……没想到第一次来,就走散了……”
他含糊其辞胡说八道欲语还休,声音还带了点儿哭腔,总而言之主打的就是一个我就说这么多你自己补全信息吧。
也不知他的话里撞对了多少,也不知被脑补了多少,他明显察觉到眼前的人周身那股警惕的气息淡下去了些。
“又是一个以为进了幽冥便能活下来的。”那人嗤笑道,“不过若你真是云外天余孽,想必也不会蠢到在城外徘徊不入。”
靠!虽然他没听懂,但他知道他被说笨了!
姜照暗自咬牙,面上却只顾抹泪并未答话。
算了,说多错多,小心为上。
“罢了。”
姜照愣了下,下一刻面前的人幽幽地转了个身,道:“跟我走。”
姜照看着他飘着的“脚”发怔。
所以到底是人是鬼啊……
“发什么呆?”那人回头,“再不走……”
姜照犹豫了一秒,最终把令牌揣回兜里,还是选择爬起来跟上。
一路上他都不敢说话,眼观鼻鼻观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走路。
他不说话,前面的人也懒得跟他废话。
而这处名唤幽冥的地方,也不知是谁筑造了这样一座恢弘巍峨、足称遮天蔽日的城池,走了许久许久,领着姜照的那人才忽然停下。
幽冥极寒极冷,地下岩浆却时刻灼热滚烫,姜照作为一个半吊子修士,他身处其中,只觉浑身冰火交加,走了这么久已经显出了明显的疲态。
迷迷糊糊间,隐约有许多嘈杂的声音开始灌入姜照耳畔。
姜照抱着双臂,不由走慢了些,勉力睁开眼皮。
人山人海,沸反盈天。
姜照站在城门以内,恍惚地以为自己又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不。
姜照一眼扫过四周。
城内的一切也很熟悉。
其布局、其繁盛,简直像望城的复刻。
只是唯一的不同,便是在极远极远的天边,挂着一座庞大宫殿的幻影。
“大哥、大哥……”他忙声喊。
那人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
姜照和那张面如恶鬼的脸甫一对上,竭力让自己面上的笑看起来没那么僵硬。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人潮声中,他颤着音调说:“咱们,咱们这是去哪儿啊?”
那张恶鬼脸很明显地掠过一抹诧异,而后又仿佛更加笃定了什么。
“你当真什么功课也不做便下幽冥了么?”那人道,“自是去证明你的身份。若你身份确无不妥之处,自然便能留在幽冥为神主做事。”
姜照耳朵抖了抖,“……神主?”
谈到“神主”,恶鬼脸顿时浮起一霎复杂的情绪。
尊敬、恐惧、崇拜。
“看见那座宫殿了么?”他抬手指向天边虚影。
姜照愣道:“嗯?嗯……”
“那是九天神宫,是神主的居所。你知道这座宫殿的基底,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么?”
姜照心里涌起一股不祥预感:“什么?”
恶鬼脸呲开一个森冷的笑:“白骨。那些胆敢违逆神主意志的臭虫,从他们身上扒下来的骨头。哼,都是硬骨头,还正正好适合。”
他话音落下,满意地看见姜照一瞬煞白的脸色。
那人吹着小调没管他,继续往前飘:“果然是打人间来的小虫子,没见过世面……若真是那些个云外天余孽,反倒没这么明显。”
姜照魂不守舍地跟上他,过了会儿才说:“……我不是人间来的。”
恶鬼脸又飘回来对着他,似乎很感兴趣:“不是人间、也不是云外天,你和你哥哥莫非便是神主要找的域外来客么?”
姜照没太听懂,但还是一五一十地道:“我和我哥哥都是修士,来自修界。”
那人哈哈笑道:“果然是人间耳目闭塞的小虫子!你可知,这世上已无修界的名头了么?”
姜照彻底懵了:“什么?”
恶鬼脸满是怜悯:“曾经的修界,绝大部分人都不归顺神主的统治,可惜渺小的虫子,安敢与日月相争?那些反抗神主的修士——当然,也包括云外天的虫子——统统被废去了灵根灵脉、丹田识海,真正成了他们痛恨的凡人。”
所以,人间与修界再无差别。
而幽冥,在神主治下,成了修士最后一寸能生存的土壤。
冷酷残暴,生杀予夺。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这是现在,姜照对这个被唤作神主的人,最初的印象。
姜照嘴唇微栗,终于沉默下去,什么都没说。
……
后来这长着恶鬼脸的人好像对他上心了一点,四处问他人间现下什么样了,还有没有人胆敢扯出大旗违抗神主。
姜照疑心这个秘境有问题,加之他说的一切都是胡扯,所以一路上只能半真半假地糊弄过去。
先活下去。
这是现在的任务。
谈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前。
站在殿门前,姜照才感觉到一路以来那些人时不时投来的视线淡去了些。
他们一直在看他。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困惑和不适,恶鬼脸边推开殿门,边对他解释道:“你生得好看,不看你看谁?”
姜照攥紧藏在袖中的令牌,沉默以对。
踏入大殿,身后殿门哐当一声紧闭,直到这一刻,所有喧嚣才尽数散去。
“什么人?”
忽然从殿首传来一道虚无缥缈的女子声音。
姜照躲在恶鬼脸身后不敢露头,只能听见恶鬼脸突然毕恭毕敬:“仆下巡逻时于城外捡的,此人说自己是打人间来的修士,按规矩,该带来给花姑您确定身份。”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
“带上前来。”那被称作花姑的女子道。
姜照紧张得手心出汗,冷不丁却被恶鬼脸往前一拎,“你上去!让花姑看看,若你的确身份无虑,过会儿便能走了。”
姜照一时没敢动,还是恶鬼脸又狠狠推了推他,他才艰难踏出了第一步。
纵然他慢慢吞吞地挪,花姑见着了也没催他。
反倒是姜照越走越慢了。
无他,盖因从殿尾走到殿首的这一路,全是尸山血水。
鲜血染红了洁白的地面,哪怕姜照一直不敢乱瞟,也总有那么几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突然闯入他视野里吓他一跳。
似乎是察觉到他在怕什么,等他终于站定在鲜血尽头,花姑才轻笑了声,解释道:“都是些隐瞒身份、妄图瞒天过海的忤逆之虫罢了。说来也巧,你是今日的第八百八十八个。真是好兆头。”
花姑意味深长,但姜照没怎么听进去。
他很害怕。
从城外到城内的这一路,他告诉自己不能露出马脚,不能有任何破绽,这终究是团队任务,他不想拖任何人的后腿。
可正因一路的如履薄冰,姜照心里那股委屈越放越大。
在宿主身边,不会有人随意推搡他,也从来没有人会掐他脖子,把他当货物一样丢在地上。
花姑见他没说话,也不在意,接着道:“说吧,叫什么名字,打人间哪儿来?”
姜照回神,他没敢抬头,只迟疑道:“我叫,小昭……仙、仙府……”
现在这情况,还是先按照令牌给的姓名行事吧,姜照心想。
他声音太轻,花姑眯了眯眼,不说对与不对,缓缓道:“小照?”
姜照僵了下。
“哪个照?”
姜照这才小心翼翼地答:“昭……日字召。”
花姑冷冷道:“大声些,说重些,我听不清。”
姜照闭了闭眼,提气道:“昭如日星的昭!”
殿内陷入一阵奇异的死寂中。
四下落针可闻,姜照没敢睁眼。
片刻后,花姑才莫名笑了声:“算你好运。”
紧接着她又问:“可有亲人?”
“有!”姜照霍然掀开眼皮,他眼睛微亮,小鸡啄米般止不住地点头,“我有个哥哥,但我和他来到幽冥时走散了,不知道他人现在在哪……”
“停。”花姑打断了他,“你哥哥是修什么的?我或许能帮你找到他。”
姜照立马道:“剑修,我哥哥是剑修。”
“人间的剑修?”花姑若有所思,“那你呢,你又是修炼什么的?”
姜照毫不迟疑:“我走丹道,是丹修。”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那一刻,一副纯银镣铐骤然从天而降,喀哒一下锁住了姜照的双手!
姜照愕然仰头,不可置信地望向那个眉目精致艳丽,表情却万分冷漠的女子。
花姑疲倦地挥了挥手:“带下去,交给襄掌刑罢。”
“不、等等!”姜照第一时间扬声质疑,“哪里错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话音未落,一直安静立于殿尾的恶鬼脸飞速掠近,姜照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恶鬼脸一把提溜起来带走。
姜照想挣扎,但他双手被缚,加之恶鬼脸力大无穷,他压根挣脱不得。
当前任务是活下去。
可是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押走,他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啊!
他的声音回荡在殿内,而人却离殿首的女子越来越远。
我到底哪里说错了?
这一瞬间姜照心里转了千百个弯。
人间、仙府。
亲人。
剑修、丹修。
但他又说了什么,让他不至于横尸当场?
姜照还未想明白,下一刻后颈一痛,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
姜照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一阵湿冷唤醒的。
镣铐已解,他浑浑噩噩地捂着胀痛的额角,从一地杂乱的茅草上支起身。
“你醒了啊?”
姜照耳际突然传进一道嘶哑的声音。
他被惊了一跳,霍然拖着腿往后倒爬几步。
姜照死死盯着昏暗的角落,瑟瑟发抖:“你、你是谁?”
角落处隐隐约约地显出一个凌乱的人影。
半晌,才有人答:“你的狱友。”
姜照:“……”
“什么、咳,什么狱友?!”
他摁住脖子重重地咳嗽。
恶鬼脸那一下掐脖的后遗症,令他时刻觉得喉咙不舒服。
后颈也在隐隐作痛。
“果真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角落的人似乎察觉出他的异状,不屑笑道,“我是你的狱友,字面意思。”
姜照颤着唇,呼出的气都在抖:“那我,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角落的人目光戏谑,姜照被他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问题不该问你么。”角落的人道,“你说了什么惹到了花姑?”
姜照吸了吸鼻子,委屈道:“我也不知道啊……”
他一说完就感觉到好像有人白了他一眼。
“能进这牢里的,都是惹了幽冥有头有脸的人。你在外围,想必是惹了花姑。因为我也是。”说完,角落的人哈哈笑了起来。
“……”姜照意会不到他在笑什么,只说,“我只是说我来自仙府,是丹修,我哥哥是剑修……我说了这些,有错吗?”
角落那人闻言沉默了下,紧接着他问:“奇了怪了,你莫非是新来的?”
姜照点点头。
角落的人更奇怪了:“啊……你居然没死,让我猜猜。”
姜照不敢吭声。
角落那人自顾自地分析起来:“仙府?你居然敢说你自己是仙府的?仙府的修士因为神主的恩泽在人间过得那么好,怎么可能跑来幽冥……”
姜照小声问:“恩泽?什么恩泽?”
角落的人浑然听不见,完全无视了他的疑问。
“剑修……这年头凡是走剑道的散修,不早都投奔了幽冥么?”
姜照默默把自己团巴起来,脑袋搁在膝盖上没说话。
“啊!我知道了!”
角落的人猛地一拍大腿,“我说呢,虽然你的身份有疑点,但你穿的那么好,像个贵公子,居然还是个丹修,难怪花姑没要你的命。”
姜照没搭理他。
孰料这人突然从角落中蹿出来,手脚并用一顿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近姜照身边。
姜照猝不及防被他吓住,整个人僵硬得不敢动弹。
“你、你做什么?!”姜照后知后觉地吼他。
这人却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反而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的脸,才笑眯眯道:“啊,小丹修,还这么好看。花姑和襄掌刑一样,都喜欢美人,看来是花姑怜香惜玉了呢。”
姜照咽下口水,盯着眼前的人那乱糟糟的头发和几乎被一团泥掩盖的脸,半晌才颤巍巍地问:“襄掌刑又是谁啊?”
泥脸人漫不经心地退开了些,道:“襄掌刑就是襄掌刑啊。她么,是这牢里九十九万人的衣食父母。你要是惹她不高兴……”
他拉长了语调,没再说下去。
姜照震惊道:“九十九万人?!这么多犯事儿的人吗?”
泥脸人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得很是欢快:“是喏,你现在待的这儿,是地下一层,最外围,如果你运气好,顶多在这儿老死呢。”
姜照:……什么鬼运气。
泥脸人并不在意他古怪的表情,接着又道:“襄掌刑倒是不怎么管前九层的人,后九层的人她也很少管。若不是第十八层有个叫玉……什么玠的玩意儿,我估计她一年不会来这儿超过三回。”
姜照抓住了一个他不敢深想的关键词:“玉什么玠?你说玉什么玠?!”
“我怎么记得那么多。”泥脸人不耐烦道,“要说这座牢狱最初还是因他而设的呢。”
姜照是真的傻了。
不会真是他想的那个人吧?!
泥脸人摸着下巴,又开始自说自话:“我想想……因为什么事儿?哦,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好久以前不知道是哪个已经死掉的人,这个玉什么的又曾经害惨了这个人,所以得罪了神主,然后神主就造了个很大的牢狱专门把他关起来日日折磨。”
“害,我想想怎么害的……啊,有一个据说特别可靠的流言。”泥脸人嘀嘀咕咕。
“说是这个姓玉的曾经是那个死人的主子,这个死人又好像有什么特别的本事……所以姓玉的就天天使唤那个死人做事,硬是把人的身体磋磨坏了。到后来这死人之所以死得那么快,都是因着早先这个姓玉的心术不正……任凭神主通天伟力,也救不回这个死人。”
越说到后头,泥脸人越唏嘘。
姜照没有错过他说的每一个字。
“神主……”他艰涩地问,“到底是谁?”
泥脸人声音一顿,而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姜照低声说:“……没什么,如果你不能说,那就算了。”
泥脸人不屑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神主啊,寰宇以内唯一真神,上至人间下至幽冥,连同曾经的云外天,就祂一个人立道飞升。什么神君仙君尊者真人老祖,在神主面前就像蝼蚁,一捏就碎了。”
牢房里安静了一会儿。
少顷,姜照才说:“我问的是他的名字。”
泥脸人更惊讶了:“你什么破脑袋进水了,还是被花姑吓傻了——你居然敢问神主的名讳?”
姜照疑惑:“不能问么?”
“不是不能问。”泥脸人高深莫测地摇头晃脑,“是不能说啊。祂是神,祂的名讳等于一种咒语,你喊一次就等于召唤祂一次。祂当然不可能亲自来到你面前,但只要祂愿意,祂能顺着你的召唤看见你。——当然,以神主的性格,祂更可能会想,什么臭虫安敢召唤我,杀了得了。”
姜照听得一头冷汗直冒。
泥脸人竖起手指摇了摇:“连写都不可以哦,任何形式都不可以。不要觉得我在骗你,曾经有不少人不信邪,后来全因这个死无全尸,一举为幽冥死亡人数做了贡献呢。”
姜照:“……我知道了。”
原来他方才竟和死亡擦肩而过。
过了片刻,姜照才蚊声问:“你在牢里,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
泥脸人听见了,说:“这可是最外围,狱卒们想进到更深的地下,都需经过此处,不说别的,我在这牢里就见过襄掌刑几回,不然你当我怎么数出来她来的次数少的。”
姜照“哦”了声:“狱卒们也喜欢聊八卦么。”
泥脸人得意洋洋:“不仅如此,还更因为我耳朵好,再远的都能听见……”
姜照心不在焉地点头权当同意,心里却想,既然这人知道这么多,那说不准他可能会对血池之心的下落知晓一二?
思及此处,姜照正打算再开口问时,忽然,泥脸人耳尖微动。
陡然间泥脸人脸色大变:“完了!你是什么倒霉蛋子,进牢里第一天就遇到襄掌刑来巡了?!”
第 85 章
姜照看着泥脸人一脸警惕的样子, 忍不住说:“襄掌刑很可怕吗?”
泥脸人竖起耳朵听了会儿,才有闲心回答他,“她掌幽冥刑律, 幽冥九戒就是她提的,她不可怕谁可怕?而且,襄掌刑呀, 最喜欢折磨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丹修……”
姜照不由握紧袖中藏着的那枚令牌,神色微变, “那……”
“嘘!”泥脸人忽然打断了他,“她来了。”
嗒、嗒、嗒……
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走得很慢,并不急切。
泥脸人死死地盯着牢房以外那条潮湿脏污的通道。
姜照一想到泥脸人方才所说的话, 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尤其是随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
而紧接着,那一个个飘着出现在他眼帘中的斗篷人,漆黑的斗篷也遮掩不住他们没有双脚的事实。
姜照真切感觉到他的心脏有那么一瞬间停跳了。
这么多鬼?!
姜照被吓傻了, 整个人像在数九寒天中被冻结的冰块, 一动不敢动。
就算不是鬼, 这些人至少也是个鬼修吧?!
但他记得宿主说过,鬼修早都不知踪影了啊,为什么这个幽冥这么多鬼修!!
泥脸人没空注意姜照的崩溃,早已一溜烟地趴回角落自保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泥脸人方才那番话的真实性, 一双两齿木屐赫然落在姜照眼底。
“新来的?”
女子声线冰冷,姜照却在她说话的那一刻霍然仰头。
他望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下意识道:“盛非襄?!”
他话音还未落下, 在场所有人都立时扭头盯住了他。
姜照来这幽冥这么久,虽然令牌明确和他说过, 他的队友有自己的任务,但说不担忧是假的。
如今乍然撞见盛非襄,惊喜瞬间淹没了姜照的理智。
“这儿是你的任务吗?”他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向前扒住牢门,眼含希冀的光,问道,“我……”
“什么任务不任务的?”一道尖锐的声音截断了他。
一个鬼修从前头飘回来,兜帽下狭长的眼睛幽幽地凝视着他,“你好大的胆子,敢直呼掌刑的名讳。”
仿佛一记重锤砸向了姜照,他霎时明白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再度看向盛非襄的表情。
她并未阻止那名鬼修的呵斥。
她的表情一派漠然,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古怪奇异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扫来,姜照茫然地皱起眉,慢慢缩回了手,喃喃说:“可你不就是……”
那鬼修斥责完他,转而狗腿子似的朝盛非襄一拱手:“掌刑,此人言语不逊,对您不恭,按律当下后九层关押,您看……?”
姜照不可思议:“我什么都没做!”
鬼修更不满了:“你作为牢犯,还敢顶嘴?!”
盛非襄却上下打量了姜照一眼,须臾忽道:“名字。”
鬼修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姜照绞着手指,他一想到花姑的反应,难免有些战战兢兢,只蚊声道:“小昭。”
整层的人突然安静了一下。
紧接着,如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陡然间四面响起窃窃私语。
在所有隐晦的视线中,盛非襄危险地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问了句:“照?福星高照的照?”
姜照意识到自己太小声了造成误会,连忙摆手加重了音调:“不是,是昭。天理昭昭、昭如日星的昭。”
他胆战心惊地说完,周围的视线才慢慢淡了下去。
盛非襄又问了和花姑一样的问题:“修什么路子的?”
姜照犹豫了下,道:“丹道……”
那些令姜照如芒在背的视线瞬间又回到了他身上。
那鬼修从斗篷底下伸出手指着他,尖声斥道:“胡说八道!简直是胡说八道!难怪你被关了进来——这天底下有名有姓的丹修幽冥都登记在册,但凡遗漏一个那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又是打哪儿来的丹修?!”
姜照盯着他指甲梭黑的手,也抬起手指着他怒道:“我是仙府的丹修!才不是你们幽冥的!”
“你、你你……”那鬼修似乎很少被人这么反驳,一时气得哑口无言。
“够了。”盛非襄启唇冷声道。
鬼修的气焰顿时被压了下去,讷讷不敢张口了。
姜照瞪了鬼修一眼,缩回手才转眼看向盛非襄。
昔日背着包裹的小姑娘身量长高了,清秀的容颜也长开了。她周身气质不再是胆怯的、退缩的,反而像块历经世事后,逐渐冷却的玄铁,无坚不摧。
此刻她踩着木屐,看起来竟比姜照高了半个头。
姜照这才慢慢接受一个事实:
眼前这位“盛非襄”,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盛非襄。
她更像是未来长大了的盛非襄。
……所以这是秘境造出来的假人么?依托于事实,创造了一个未来的盛非襄,以图迷惑他,干扰他完成任务么?
姜照不得不承认这个秘境成功了。
因为下一刻,眼前的女子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突然道:“带走。”
姜照懵了,紧接着牢门被打开,他整个人被一拥而上的几名鬼修狱卒粗暴地拖了出来。
他像个炸毛的猫,上嘴想咬这些扑来的手:“我不走!!你们想做什么?!我不下去!”
而最初那名尖酸刻薄的鬼修拉扯着他,桀桀笑道:“你直呼掌刑姓名,又伪造身份,你不下去谁下去?!”
姜照要被气死了:“你在说什么啊?!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喊她是因为我认识她——”
姜照心想,定的都什么破规矩,喊个名字都不成?!什么神主、什么掌刑,这什么破秘境啊!
他在一片混乱中挣扎,忽然有什么力量将领头的那鬼修踹开!
所有狱卒顿时定住了身形,下一秒立刻收回手,夹着尾巴似的退回原位。
加诸身上的力道瞬间撤走,姜照一个趔趄,不慎跌坐在地。
昏暗的光线中,所有人的注视下,盛非襄慢慢收回腿。
“将他带回一帘洞天。”
姜照张了张嘴,浑身紧绷。
盛非襄由上至下地俯视他,目光冷漠。
“他是本座的客人。”盛非襄语调平直,“没有本座的吩咐,谁也不许动他。”
……
苍翠蜿蜒俯仰,朦胧云烟轻罩着数不尽的山峰。
嶙峋怪石与起伏绿荫之中,赫然藏着一座小型而精致的宫殿。
柔风吹过,流水潺潺声不绝于耳。
姜照自打被带回这个名叫一帘洞天的地方后,便被安置在不大不小的侧殿中。
这里好似是盛非襄的居所,哪怕是这间偏僻的宫室,也有女子专用的梳妆台。
此时此刻盛非襄不知去向,只有窗外静谧的山林与姜照作伴。
确定四下无人,一直如履薄冰的姜照这才从袖中扒拉出令牌。
他敲了敲令牌,抬起眼皮,眼珠子转了转,再次确认了,才紧张地问:
“我这算活下来了吗?”
令牌被唤醒,银光微烁,似是不知怎么回答他。
姜照时刻提起十二分精神,生怕有人突然闯进,现下见它不答话,更着急了。
“你倒是说话呀。”
过了片刻,令牌才徐徐地铺开一行字:
【勉强。】
姜照:“……”
他忍不住皱眉:“莫非待会还会出什么事儿不成?”
令牌闪了闪,那行字被抹掉,重新浮现另一行:
【不知道。】
姜照彻底无语了。
就知道这个令牌说不出什么人话。跟那个系统程序一模一样。
他沉默了会儿,才道:“既然如此,那你总该告诉我,血池之心在哪儿吧?”
令牌冷漠:
【无可奉告。】
姜照忍:“不能说在哪,那在谁手上呢?总不会是什么神器仙器吧?还是什么灵丹妙药不成?”
令牌这回只多了两个字:
【抱歉,无可奉告。】
姜照:“………………”
他彻底忍无可忍:“那你总能说它长什么样吧!!这不能说那不能说,没有目标我怎么完成任务啊?!”
再不完成任务。
再不回到宿主身边。
他真的快疯了。
似乎是察觉到姜照身上逸散出来的怨气,过了片刻,令牌终于大发慈悲了一回:
【圆的。】
姜照:“?”
他竭力克制那股一把掰烂令牌的冲动,勉力让自己看起来十足的心平气和。
“圆的,然后呢?没了?”
令牌仿佛是知道自己不多绷两个字出来就要命不久矣了。
良久,它才憋出来:
【银色的。】
姜照被哽得完全说不出话。
他现在是知道了,从这破令牌嘴里能得到这俩信息已经算他要烧高香了。
他啪一声把令牌砸在梳妆台面上,用手盖住眼不见为净。
就知道指望不上。
姜照深吸一口气,随后静下心来打算分析这两个条件。
圆的,银色的。
首先排除是人的心脏。
听起来更像器修的某种造物。
果然是神器仙器一类的东西么?
血池又是个什么地方?莫非是被用来专门供奉这颗“心脏”的么?
他还未思索多久,殿门外蓦地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姜照被吓了一跳,唰一下将手心里的令牌揣回袖中。
果不其然,下一瞬殿门被推开,日光洒进映暖了寒凉的玉石地面。
来者正是盛非襄。
只见她收回搭在殿门上的手,盯了姜照半晌,直把姜照盯得心里发毛,才缓缓道:
“你休息好了么?”
姜照怔了下,“休息?”
敢情方才放他一个人在这儿是为了让他休息?!
盛非襄面无表情地颔首:“嗯。”
姜照不知该不该感谢她的良苦用心,抿了抿唇迟疑道:“休息好了。”
盛非襄“唔”了声,“休息好了,那就准备吧。”
姜照更呆了:“啊?准备?准备什么?”
“梳洗。”盛非襄上下扫视了他一遍,“虽然你穿的还成,但。”
她顿了顿,言简意赅:“太脏了。”
姜照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靠。
真的好脏。
血、灰尘、泥土,还有几根在牢房里沾上的杂草,把应璋精心给他准备的衣服全都弄脏了。
一想到宿主,姜照的心就莫名酸了下。
他安静了会儿,见他沉默下来,盛非襄也没急着催他。
“我……”少顷,他才慢吞吞道,“现在还早,我不能晚点再洗么?”
或许是这一路以来,现下是少有的待遇不错的时候,姜照一时放松了心神,忘记了站在他对面的是人人称畏的襄掌刑。
盛非襄毫不犹豫:“不行。”
她拒绝得太快,姜照不由愕然问:“为什么?反正现在天还没黑,我、我再休息会儿不成吗?”
盛非襄的声线不带任何感情:“赶不及。”
“怎么赶不及?我们要做什么啊?”姜照这回真的没听懂。
盛非襄这次却并未回答他。
姜照的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便见她抬手轻拍了两下掌心,霎时间,殿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串衣着统一的男修,端着大大小小的盆盘鱼贯而入!
姜照目瞪口呆,下意识往后缩:“你们、你们要干嘛!”
而男修们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将他整个人架起来往殿内深处走——
这时,盛非襄的声音才幽幽响起:“尽快给他梳洗完,换身干净的衣裳,两个时辰后将他带上青霞云车。”
姜照极力挣扎:“不等等?!我要去哪儿?什么车?!”
他的声音离盛非襄越来越远。
“小公子,你真有福气——是前往九天神宫的青霞云车哦。”一个眉目清隽的男修扶着他,温温柔柔地笑道。
姜照傻眼了,挣扎的力道都小了:“神宫?!我为什么要去神宫?!!”
另一个架着他的男修白了他一眼,似乎很是看不惯,趁离盛非襄远了,才小声说:“要不是因为你是丹修……你真是投了个好胎。”
姜照:“等等,等等!什么叫我是丹修?我是丹修就要去神宫了吗?哪门子道理!”
他才不要去见那个唯我独尊的智障神主!!
温柔男修笑道:“每一个幽冥丹修这辈子的梦想,不都是参加神侍遴选,以侍奉神主左右为荣的么?
姜照被架着推着拖向浴池,在被扒衣服前的那一刻他仍旧在据理力争:“不不不,我是仙府的丹修……”
温柔男修的笑容更大了:“说谎。”
姜照一噎,要说的话卡在喉咙里。
“世人只知仙府之人各个身份高贵得神主庇佑,但很少有人知晓,他们终其一生不得踏出仙府一步。”温柔男修满意他不再挣扎,遂感叹道:
“昔日他们愿助神主逆天改命以图唤回将死之人的灵魂,此举触怒天道,但凡离开仙府一步,便会引来天雷极刑,灰飞烟灭。”
第 86 章
红月凌空, 万里晦暝。
长风托起一架青雾缭绕的马车,朝着浩浩云海的尽头疾驰而去。
丝织窗帘随风扬起,恰好显出临窗而坐的少年满身拘谨的姿态。
姜照鼻间溢满了馥郁熏香, 他忍了又忍才憋过那股想打喷嚏的劲儿。
不怪他如此战战兢兢。
实在是因为车内仅有他和盛非襄两人。
现下盛非襄是个说一不二的冷酷性子,长着一张姜照熟悉的脸却行陌生之事,姜照压根无法将眼前之人同从前那个小姑娘联系起来。
姜照偷偷看了她半晌, 忽然小声问:“你不担心我是假的么。”
盛非襄将视线从眼前浮动的书简挪开,闻言瞥了他一眼:“假的什么?”
“……假的丹修。”姜照紧张地捻着干净衣袖上的褶皱, “对你们来说,我的身份疑点重重……你不怕我是云外天余孽么?”
他的耳边犹响起那两个容颜姣好的男修说的话:
“这便是为何幽冥鬼修数量大增的原因——因为天底下所有死去之人的灵魂几乎都被复生了,独独除了神主要寻的那一个。”
“所以你若真是仙府的丹修,又是如何活着来到幽冥的呢?”
后来姜照才知道他们是盛非襄的亲侍之一, 地位不低,否则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飘浮在半空中的书简被盛非襄随手拨开,她手肘抵在桌台上,盯了他片刻, 才举起手懒懒托腮, 道:
“编造丹修身份, 借此希望能活下去的人,这些年来不算少。”
姜照神色一怔。
紧接着他听见盛非襄道:“但绝大部分都死在了遴选之时。还有极少部分蒙混过关的,到真正需要他们做事的那时自然会露陷,最终都成了神宫底下的一捧白骨。”
真正需要……?
姜照喉咙滑了下, 一时哑然。
他忽然想到这具身体资质平平,仅凭自己每日修的那点儿半吊子灵力……
盛非襄盯着他,忽而笑了下:“你怕了?”
他攥紧拳心, 平复了下心情,过了会儿才说:“我是真的丹修, 我为什么要怕。”
盛非襄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看着他,突然问:“你知道为什么幽冥丹修都需登记在册么?”
姜照默了默,须臾才不确定地惴惴道:“因、因为人少?”
他心想,按这神宫的架势,若是个丹修都得去神宫一趟看能不能伺候上那个喜怒不定的神主,这能活下来的人估计也不多……
“唔,你说得也对。”盛非襄垂眸道,“所以,于公,幽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自称丹修的人。是真是假无所谓,神宫里走一回,你是生是死也一并知晓。”
姜照手脚冰凉,后背出了层冷汗。
他磕巴说:“那你们,不怕我逃跑吗?”
盛非歪了歪头,说:“你觉得自己能逃到哪儿去?”
姜照愣了下。
难道此刻不该问他“你觉得自己能跑么”。
他斟酌着说:“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之处。我还有哥哥,只要能逃出神宫……”
盛非襄哼笑了声,漫不经心地说:“人间战火纷飞,云外天已成废墟,而神主意志剑指寰宇虚空,不日便将君临万界。上天入地,你的容身之处,只剩幽冥。”
她顿了顿,紧盯着他:“不然,你又为何与你兄长特意来幽冥呢?”
姜照面色微白。
人间竟战火连天?
一个谎言要有无数个谎言来掩盖,他惊觉自己不能再说下去了。
盛非襄明显已经起了疑心。若非丹修这重身份保护,恐怕他早已身首异处。
他脑子里此刻飞速地转,拼命想扯开另一个话题,然而车厢内一阵猛烈的颤动打断了姜照所有的思绪和此刻略显危险的气氛!
变故陡生。
窗外瞬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本平稳放在桌台一侧的茶水骤然飞溅而出,车厢内所有的物品全都移了个位,有些甚至无声摔在软毯上。
这一瞬间太突然,连那册浮动的书简亦陡然失去了灵力支撑掉落在地。
混乱中姜照勉力扒住了窗,惊道:“发生了什么?!”
盛非襄眉心紧皱,一下起身大步跨出车厢去了前头。
姜照五指死死扣住窗沿,他一动不敢动,提心吊胆地坐在剧烈晃动的车厢内。
便在这时,那卷书简轱辘轱辘地滚到姜照脚边,摊开一角。
姜照余光中随意一瞥,本还惊慌失措的心情瞬间变成哭笑不得。
他还以为方才盛非襄在看什么幽冥大事呢。
“……却说今晨仙君惹了他意中人不快,他心上人又是个戳一下便躲起来的敏感性子,此番他令人面上不好受,事后便是仙君自个难受了。”
“需得三步劝六步哄,扒着门赔不是,低声下气毫无仙君仪态。既要避开众人耳目,又渴望全世界知晓这是自个儿的心尖尖。怕人把身子哭坏了,又忧心他不乐意待见自己,遂强行把人抱怀里拢紧了不叫他逃开,边说道歉却边捏着他脸不住地吻……”
……这什么跟什么啊。
话本子?!
窗外狂风骤雨,而此刻车厢内,姜照那股对盛非襄陌生的隔阂感一下便消散了不少。
好像……跟他认识的那个盛非襄,有了一点点重合的地方?
“啪嗒——”
他的胡思乱想被车厢门忽然打开的声音截断。
与此同时,所有震动一齐停下。
轰鸣的雷雨声随之远去,姜照还是一副没搞清楚状况的呆怔模样。
盛非襄一脚踏进车厢,视线在碰到那卷掉在地上摊开的书卷时顿了顿,而后若无其事地移开。
她面无表情地说:“到了。”
姜照:?
他震惊问:“这就到了?!那刚刚……”
盛非襄莫名笑了笑,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神宫附近的天气与神主密切相关。”
姜照:……
很好,言简意赅,他懂了。
他不由扒紧了窗沿,仿佛脚下生根,一副恨不得老死在车里的架势,“我是说……我觉得,掌刑您要不再考虑考虑?我修为不深,怕给神主他老人家添麻烦……”
盛非襄继续面无表情:“下车。”
姜照垂死挣扎:“不……您再仔细想想呗……”
盛非襄加重了语气:“下、车。”
一盏茶后,面如死灰的华服少年抖着腿下了云车。
然后在一秒内被眼前巍峨的宫殿群吸引了全部心神。
百丈天门威严耸立,宫殿外围时不时有修士提剑飞过。
他们的法衣刻满了无数金光闪烁的咒文,神容无比肃穆,应是负责巡逻警戒的修士。
这一瞬间姜照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主系统在上,他这辈子的见识还不允许他来到这种地方……
“襄掌刑?哎哟是襄掌刑!”
姜照立时回神,只见一个老人健步如飞,他声如洪钟,精神矍铄。
明明不算近的距离,却硬是让他走了三步便来到二人面前。
姜照见状后背微微发凉。
由于秘境原因,系统自动转入低耗运行,所有功能几乎被完全禁止。
所以现在他两眼一摸瞎,只知老人看上去不简单。
盛非襄跟在姜照后头下了车,见到这满面堆笑的老人也并不意外:“这次又要麻烦您了。”
老人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能为神主与襄掌刑办事,实乃老朽的福气啊。”
盛非襄一笑不笑,也不欲同他客套那么多,稍偏了头朝姜照道:“这位是负责接引你进神侍遴选的翟管事。”
姜照恍然意识到什么:“所以我现在就要?!”
盛非襄颔首:“不错。此事刻不容缓。”
姜照愣住了。
姜照惊呆了。
不就一个侍从吗,你们神宫那么大难道还缺人伺候,这么急?!
似乎是看穿他所思所想,翟管事略一拱手,道:“征伐万界之日将近,神宫近来亦总是雷雨交加,襄掌刑如今能送来新的丹修,实是解我神宫燃眉之急啊。”
姜照其实并没有听懂坏天气和新丹修有什么关联。
但盛非襄听懂了。
她拍了拍姜照的肩,也不多作解释,只道:“去吧,为神宫分忧。”
姜照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翟管事却已笑吟吟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这位小道君,请吧。”
箭在弦上,姜照咽了咽喉咙,发出明显的咕咚一声。
好吧,反正,既然目前也找不到血池之心的下落,干脆走一步算一步……
几人在此处停留太久,已经开始引起巡逻修士的警觉。
姜照顿时不再犹豫,硬着头皮跟着翟管事一道走过天门,跨入宫殿。
他没有回头,自然也没有注意到盛非襄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了口气。
“于私……”她动了动唇,“你很像他。”
她喃喃着什么,随着风声一同消散在空气中。
……
姜照一路跟在翟管事身后,他紧低着头眼也不敢抬,专心盯着自己脚尖走路,压根没注意自己被带去了哪儿。
所以当翟管事在一个特别特别简陋的小房间里,郑重地拿出了一管装着非常非常少的金红血液的瓶子,并将之递给他时,他整个人是懵的。
他望着那管足称只有几滴的金血,哪怕隔了一层都能感觉到里头不容忽视的威压。
翟管事满脸肉疼地说:“这几年来神宫的丹修变少了,你还是近来头一个,事发匆忙没有准备,你只能凭这个来验了。”
姜照犹疑着没敢接过,“验什么?验我是不是丹修么?”
翟管事高深莫测地摇头,“当然不是。”
他又指了指另一侧桌案上放着的一个小小镜子。
“它能看出来你是不是丹修,甚至还能看出来你是什么水平的丹修,但是在这之前……”
他说,“这几滴神血,能验你能不能在神主威压下活下来。”
第 87 章
屋子里头静了半晌, 见眼前的少年没有反应,翟管事又把这管神血往前递了递。
他正要催促,就听姜照又开口问:“如果我没通过, 我会死在这儿么?”
翟管事说:“当然不会,神主威压比这几滴神血还要厚重千万倍,你连这也抗不住, 何谈入神宫?”
姜照沉默两秒,这才伸手接过。
他轻声问:“怎么做?”
翟管事:“应该打开闻一闻即可, 再不济便倒出一滴……”
姜照觉得自己脑回路跟不上翟管事,遂以一种极其匪夷所思的目光望着他,说:
“应该?再不济?”
翟管事理所当然:“老朽方才不说了么,小道君你来得匆忙, 没有准备。以往遴选哪用得着神血?这可是老朽珍藏了许多年的,要不是神宫丹修稀缺……”
姜照立即打断他:“行,我知道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在姜照打开瓶盖的那一刹那, 翟管事几不可察地后退一步。
三秒过去。
不由扶住桌沿才能站稳的翟管事面上挂着震惊的表情——
不, 不止震惊, 已经足称得上惊悚了。
因为他眼睁睁看着姜照如同没事人一般把鼻子凑近了闻,似乎是也奇怪自己为什么没反应,干脆依翟管事所言简单粗暴倒了一滴血在掌心上。
翟管事看着那滴血乖顺融进姜照的皮肤中,几乎吓得心脏骤停。
姜照抬手嗅了嗅自个掌心, 没发觉什么特别的,纳闷扭头问:“就这样?”
翟管事两腿抖如筛糠,下意识说:“你、你莫非见过神主?”
他说完就打了自己一巴掌。
姜照:……
他迷茫问:“我该见过他老人家么?”
翟管事磕磕巴巴:“你, 你先把它盖上,盖上再说……”
姜照看了他一眼, 有点担心翟管事再不平静下来恐怕要吓晕过去,于是把瓶口对着他,再向他晃了晃自己手中的木塞,当着他面儿神情自如地盖上了。
他四平八稳地说:“盖好了,接下来呢?”
一点停顿都没有,翟管事差点以为自己出了幻觉。
姜照话音刚落,便见翟管事大步向前,一把夺过了姜照手中的神血!
姜照看着翟管事一边不可置信地检查了一边又一遍,一边喃喃“不可能莫非是假的吗难道有人偷龙转凤”。
他贴心地打断了翟管事的脑补,说:“管事,请问我成功了吗?”
翟管事浑身一震。
翟管事转头看他。
翟管事,翟管事目光灼灼,直接把桌上那面镜子塞姜照手里,热泪盈眶:“就是你了!!快,让老朽看看你的修为——”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镜面显现了一个“丹”字,却闪烁着微弱的莹光,如风中残烛,仿佛极轻易便能被扑灭。
翟管事那殷切堆笑成褶子的脸一瞬间垮了下去。
只听他冷漠问:“小道君,你平时吃饱了睡足了都不修炼的么?”
姜照真诚地答:“修啊,日日在修,夜夜在炼,丝毫不敢懈怠。”
翟管事更冷漠了:“敢问你修炼了多少时日?”
姜照掰着手指头数:“不多,几个月吧。”
翟管事忍无可忍:“那你说,凭你这修炼了几个月还在炼气一层的修为,你如何为神主做事!!!”
姜照绞着手指,十分诚恳:“我也觉得我不配伺候神主他老人家,那不然你放我走吧?我哥哥兴许还在外头等我呢。”
翟管事死亡凝视。
翟管事长叹一声。
翟管事拍了拍手——
姜照背后突然窜出了两个人!
这两人走路压根没发出声音,一出现直接便钳住了姜照的手臂!
姜照猝不及防被这一手打得措手不及,差点整个人弹起来,然而他被摁得死死的,根本动弹不得。
翟管事从他手中抽走了那面镜子,镜光隐去,只听翟管事漠然说:“先随意找个地方安置他吧,等他哪天到了洞虚期,再让他上神宫。”
姜照一听,傻了:“洞虚期?!”
是翟管事疯了还是他疯了?
翟管事摆摆手,似乎不欲多言,“带走。”
这是姜照第三回听见这俩字了。
这一回也是同样的挣扎无用,而且这回押送姜照的那两人就跟哑巴了似的,不仅走路没声音,连呼吸声都没有。
他们自个哑巴便算了,还要把姜照变成瞎子,不顾他反抗在他眼上蒙了层白纱。
直到姜照被推进一个什么地方,那层白纱才渐渐消散。
很好,敢情这是让他连路都不认得,某种程度上杜绝了他逃跑的可能。
白纱散去,视野重明。
直到押送的那两人合上殿门,姜照才骤然醒神。
殿内光线昏暗,空气中盈满了一种不知名的药香。
摆设虽雅致,但能看出来已有几分旧了,姜照一眼就能瞧出来这殿内的东西都并不精细。
姜照心想,这俩人好像真的是随意把他安置在了一个地方。
他心里正胡思乱想,突然便在他左手边传来几声细细的咳嗽——
姜照吓得噔噔倒退,后背紧贴殿门,出了层冷汗:“谁?!”
那人又咳嗽了几声,许久才断断续续地回答:“你是,新来与我同住的,丹修么?”
他声音低弱,姜照却能分辨出他没有敌意,那点警惕心也放下去了些,犹豫了下,循着声找了过去。
重重幕帘之后,一个身形纤细瘦弱,只着一身素衣的男子满面病容,见他寻来,才勉力支身起来,倚着床头坐起。
姜照声音都轻了不少,生怕惊扰了他:“你是原住这殿里的吗?”
男子轻轻颔首,他动作幅度很小,但姜照总觉得他马上便要垮了。
只听这男子低声又问了遍:“你是新来的吧?”
姜照心想,现在自己这名不正言不顺的,也没个神宫编制,但又要在这儿听翟管事的修那不可能的炼,也不知算不算新来的。
所以他不由迟疑:“应该算。”
男子叹了口气:“没想到……你看起来没什么事儿,这样便退下来了么?”
姜照云里雾里:“我能有什么事儿?”
“你不是从神宫退下来的丹修么?”男子苍白的脸上滑过一道惊讶的表情。
姜照连忙摆手:“我当然不是啊,我被莫名其妙抓进来说要做神侍,结果那个翟管事又嫌我修为低不让我当,说要我修到洞虚期才能进那个神宫……”
他耸了耸肩:“然后他就把我丢这儿来了。”
男子眸光复杂:“翟管事?好罢。但你竟然连洞虚都不是么?”
姜照困惑脸:“难道我看起来应该是洞虚大能?”
男子勾了勾唇角,似乎被他逗笑了:“这幽冥地界,随便一个都是化神洞虚之人,已不足以称为大能了。”
他咳了咳,又说:“连我……也不过是洞虚罢了。”
姜照瞪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了什么。
什么情况?云外天没了,人间在打仗,这世界莫名其妙多了个快一统天下的神主,不仅如此,这世界的人修为还各个都变强了?!
秘境以外,洞虚期的璇玑尊者已能称修界第一人,但在这秘境以内,竟不过是寻常修士?!
他头一回对这个神宫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惧意。
他不敢说自己只是个小小炼气。
开玩笑,哪怕眼前这男子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但姜照毫不怀疑,他随便打来一道灵力,他能立即任务结束回管理局被销毁。
姜照讪讪一笑,转移话题:“那我睡哪儿呀?”
男子费力地抬手朝他身后一指:“我对面。”
……
等姜照在这容纳二人居住的狭小宫室中安顿下来,正躺床上忧心任务时,住他对面床的男子——此人自称唤他岑桥即可——忽然出声问他:
“小昭,你家中可有人帮衬你?”
姜照把正在手中把玩的令牌迅速往袖中一藏,说:“没有,怎么这么问?”
岑桥默了默,叹气道:“我只是想,若你家世不错,最好尽快修书一封,让你家人想想后路,把你接走。”
姜照眨了眨眼,一时并未开口。
他倒是想,只是应璋下落不明,他另外两个队友也行踪不知,整个秘境知道他来历、知道他要去做什么的,也就袖中这枚不说人话的令牌。
岑桥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苦笑了下,继续说:“这神宫乃是龙潭虎穴,我当初以为,自己入选神侍,便能光耀家族,然而是我想得太浅……这份差事并不是人人当得的,一个不慎便会落得我这般……不叫家人帮衬我,便算不错了,哪能肖想得神主青眼?”
他说得很慢,声音很虚弱,但不难听出个中酸涩。
姜照想了想,问:“但我一路上听说,入神宫是幽冥丹修一辈子的梦想……莫非这差事很难么?”
岑桥说:“若是叫你一天一刻不停地炼丹——只要幽冥的太阳还未升起,你就必须炼丹,你愿意么?”
姜照坐起身,问:“幽冥的太阳?那熬到它升起就能休息的话……”
岑桥自嘲地笑了声:“可幽冥的月亮永悬不落,这意味着,你不能休息,只有你灵力枯竭了,才能打坐恢复一刻钟,一刻钟后,便要立即继续炼丹。”
好家伙,这叫什么,压榨劳动力?!连休息都不让人休息?!
姜照愕然至极,紧接着一副要冲进神宫理论的架势:
“这神主是专有什么折磨人的癖好不成?丹修炼丹怎么能一刻不停,且不说炼丹时要求环境静谧无人打扰,还需全神贯注凝聚心神,总而言之,如果不是最佳状态去炼丹,轻则失败重则炸炉!”
岑桥等他气顺了些,才轻声说:“神主日理万机,却时常头疼发作,只有丹修炼丹时飘散出的丹香能缓解一二。这在神宫,不是秘密。”
“……这就是为何神宫丹修愈渐稀少的原因吧?”姜照说,“如此几番下来,铁打的人都受不住。”
许久,岑桥才“嗯”了声,道:“姑且算是吧。”
什么姑且算是。
丹香虽然的确很好闻,但也忒糟蹋丹修的身体了。
一看这神主就不懂可持续发展。
姜照嘟哝了句:“万幸我修为低,没被抓上去炼丹……不然还怎么找血池……”
然而他声音再小,也终究逃不过洞虚期修士的耳朵。
这一瞬间,姜照分明能感觉出有一道锐利目光穿过幕帘,落在他身上。
姜照下意识缩了缩腿,紧接着便听岑桥不冷不淡地问:“血池?你如何知道血池?”
姜照却眼睛一亮,这还是来到这儿这么久,头一回有人和他讨论这个:“难道你知道血池在哪儿?”
幕帘的另一头安静了会儿,才听岑桥道:“我知不知道,这重要么?倒是你,既是新来的,从未入过神宫,又是从哪儿得知血池的?”
哪怕他因为病体,说话不疾不徐,姜照硬是听出一身冷汗:“我……我听翟管事提的。”
“翟管事会与你说这些?”岑桥明显不信。
但姜照只想蒙混过关,点头如捣蒜,也不管岑桥看没看见:“他不是亲口跟我说的,他是跟其他人说话的时候被我听见的。”
他与岑桥素昧平生,若不撒这个谎,凭他俩这段浅薄的室友情,总觉得岑桥下一秒就能把他处理了。
“……”岑桥也不说信与不信,只意味深长,“你若想这辈子能出得去,那么神宫里的事,还是少打探为妙。”
见岑桥不再追问,姜照立时再三保证自己不多嘴了,然而心底却在思忖着,按岑桥的意思,血池很有可能就在神宫中。
他安慰自己,虽然现下是被关进来了,不过好歹能推断出一点任务信息,也不亏。
没关系,离开秘境的曙光即将出现!
——等等。
姜照心里咯噔一下。
不对,他被关进来了啊!!
他立马慌里慌张地问岑桥:“你……我是说,咱们没被限制什么人身自由的吧?”
岑桥笑了声:“我好歹在神主手下办过事,是正儿八经从神宫退下来的,哪怕是翟管事也没有权利私自限制我的自由。”
换而言之,姜照想出这个门还是很容易的。
岑桥沉吟了下,又提醒他:“你若想出门透透气,是可以的。”
姜照长松了口气:“真的吗!太好了……”
险些被自个儿吓死。
岑桥又幽幽道:“不过别想着钻空子。此殿位于星宿林后方,虽偏僻清幽,但守卫依旧森严。”
姜照:“……”
他挠了挠侧颊,讪笑道:“透透气、透透气。”
……
幽冥虽血月永悬,但昼夜并不难分,只是月亮成了太阳罢了。
岑桥身子不好,早早便歇息了,没人同姜照说话,他又头一回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过夜,始终也合不上眼睛。
总觉得身旁空落落的。
幽冥的天空没有星星。
睡不着待不住,干脆偷溜出来的姜照仰起头,如是想。
岑桥对血池如此讳莫如深,那它定然藏在神宫更深的地方,但凭他一个人,法子想破天也不敢独自挑战神宫的守卫。
姜照深叹了口气。
令牌又死活吐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这叫他往哪儿找啊。
“啪——”
姜照突然被头上掉了个什么东西一砸,捂住头吃痛地唉哟一声。
他气冲冲低头一看,赫然发现一颗红彤彤的果实摔在他脚边。
……天降灵果?
姜照懵了下,这不是龙傲天男主才该有的机缘么?
他抬头,惊觉自己走到了一棵已结满了果实的树底。
姜照纳闷地绕着它走了几圈,观察了阵,等了会儿却发现它只掉这么一颗下来,于是复又垂下头,盯了那红果半晌。
好吧,不要白不要,这是幽冥欠我的,我先拿来当利息。
姜照心安理得,弯下身正打算拾起红果,便发觉这熟透了的红果已经摔烂了,整个从中间裂开。
是空心的。
姜照心尖一跳,蹲了身好奇地拨弄了下——
它是空心的,不是什么能吃的果子,里头正躺着细细的一圈红绳。
姜照把红绳捡起来,拎在两指间,神色莫名地晃了晃。
这好像……
难道……
就是尊者所说的,月老红绳?
这玩意,好像是恢复情根用的吧?
姜照纠结了下,不知该不该把它带走。
但是……
宿主参加辟独的初衷,就是为了这根红绳。
虽然本意是为了恢复姜照那个不可能存在的情根。
姜照在原地蹲了片刻,忽然从袖中掏出令牌,戳了戳:“喂,喂喂?我能把这东西带走吗?”
令牌闪了闪,几秒之后才答:
【可。】
姜照强调:“带出秘境也行?”
令牌又闪了闪:
【亦可。】
姜照看了看手中发光的令牌,又看了看那圈鲜亮的红绳,终于下定决心:“好吧,如果这是真的,又是宿主最想要的……”
他收起令牌,站起身继续往前走,眼睛却一直锁在掌心中的红绳上。
秘境奖励就这么被他拿到了?
那其实只要多逛逛,说不准什么秘籍灵宠也能到手了?姜照苦哈哈地想。
所有的苦中作乐随着姜照踢到了什么东西戛然而止。
他被这东西绊倒的那一刻,脑海里所有的思绪都是断线的。
非常非常重的扑通!一声,姜照根本没反应过来,自己整个人已经扑在了地上。
好在这东西还有一点柔软度,给姜照垫了一下,没把他五脏六腑摔出来。
柔软?
等等,什么东西,这么大件?
姜照一个麻溜从地上爬起来,一张他永远永远不会忘记的脸赫然映入他眼底——
这是人。
他娘的,还是那个无面人!!!
第 88 章
夜黑, 风高。
星宿林内落针可闻,
并躺着一个不知死活的人。
碍于某种虽久远但仍惨痛的回忆,姜照面色发白, 第一反应是赶紧离开。
恰逢此时,流萤飞过,映亮了地上那人没有五官的脸。
和看不出起伏的胸膛。
……上回见他也这样。
姜照心想, 我耗过本源救他一命,却换来他那样对我, 我不可能再心软了。
他应该掉头就走。
片刻之后,扑闪的流萤在原地转了一会儿,亦慢悠悠地飞走了。
莹光褪去,四周立时暗了下来, 少年的身影变得依稀。
他没有动。
半晌,姜照深深吐出一口气,一甩衣摆蹲下身。
系统原则,不能对人类见死不救。
其次, 上回那件事疑点重重, 他要知道真相。
所以无面人不能死在这儿。
姜照给无面人找完了所有活下去的理由后, 才上手试探地拍了拍无面人的脸。
“醒醒。”他怕动静太大引来守卫,声音很轻,“听得见吗?醒醒!”
哪怕光线昏暗,但姜照也注意到, 这一回,无面人全身的皮肤不再是上回那如同被烧焦的黑,反而好像经历了什么, 恢复成一片冷白。
他拍了半天也不见人苏醒,加上无面人没有眼睛, 他压根不知道此刻无面人醒了没,越喊越心慌。
他可不能整晚都待这儿啊,岑桥要是发现他没回去,估计会以为他不听劝偷溜出来寻血池的下落去了。
姜照一点都不想回去就吃上室友的一顿打。
这么喊人,喊不醒,不是办法。
姜照缩回手,咬着唇思忖了下,忽然想到了什么,手伸进袖子里探了探。
没有?!
他令牌呢?!
还有红绳……
他掐了掐手心才把那股子惊慌压了下去,旋即想起方才他摔了一跤,指不定令牌不慎掉了出去。
姜照小心翼翼地绕到无面人的另一侧,继而半蹲下来,凭着刚刚的记忆在草地上四处摸寻。
“明明就该在附近啊……”他纳闷地嘀咕,“怎么找不到?”
要不唤一声?
“牌……啊——!!”
就在他出声的这一刻,有一只手轻轻抓住他脚腕,用力向后一扯!
这瞬间姜照什么都脑补出来了。
诸如神宫里死去的冤魂来抓无辜替死鬼,或者世间大变后催生的妖魔鬼怪来捉弄过路的可怜修士……
事情发生太突然,姜照猝不及防往后一倒,结结实实摔了一屁股。
“疼疼疼……”他下意识挪了挪撑地的手,指尖却触上了冰凉的事物。
他愣了下,随即毛骨悚然。
脚腕上那只手已经收回去了。
所以现在他碰到的是……?
他僵着脖子,一寸寸回头。
一张没有五官的脸正正对着他!
好消息,不是鬼。
坏消息,比鬼更吓人!!
姜照倒吸一口冷气,他竭力压住那一瞬间几乎冒出喉咙的惊叫,满脸惊悚飞快转身,向后爬了好几步,确保和已经醒来的无面人保持着安全距离,才壮着胆子望回去。
做完了这一切,无面人仍默默坐在原地,似乎正“看”着他的方向。
姜照头皮发麻惊魂未定,他咽了咽喉咙,抖着声儿说:“你、你你,你没事吧?”
无面人并未回答,他“看”了姜照半晌,紧接着做了一个姜照完全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抬起那只碰过姜照的手,凑到自己脸前疑似眼睛的位置,停了会儿,仿佛在观察。
随后,在姜照费解的目光下,他又把自个儿的手往下挪了挪,停在了疑似鼻子的位置。
姜照一点都不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嗅闻什么东西。
这一次他停了很久,久到姜照以为他能坐着昏过去。
姜照并不想跟他在这耗时间,于是开门见山:“发生什么事儿让你大半夜躺这里?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吓人的……”
也属实是他心理素质够强,换个人来估计能被这无面人吓个半死。
几秒之后,无面人才慢慢转过头,对着他。
与此同时,在无面人的脸前,渐渐浮现出一行闪着紫光的字:
【你在找这个么?】
下一瞬,无面人本还空荡荡的掌心中,赫然出现了姜照百寻不见的令牌和红绳!
姜照脸上滑过一道显而易见的惊喜,也不知无面人是如何看见的,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扔给了他。
姜照手忙脚乱地接住,有些茫然地望过去。
就这么轻易还给他了?感觉不像无面人的性格啊。
难道这秘境中还会捏出第二个无面人不成?
无面人似乎并不想解答他的疑惑,跟前那行字也被擦去,换成了新的一行:
【你是谁?】
“我是……”姜照下意识要说自己是被抓来的无辜路人,还想说自己以前可是在你识海里待过的系统,但又想到不能这么快透底,马上又改了口,“我是神宫的神侍,你又是谁?”
反正他也没撒谎,谁说预备神侍不算神侍?
那行字闪了下:
【本】
然后顿了顿,再换了一行:
【我没在神宫见过你。】
姜照冷笑一声:“我还说我没在神宫见过你呢,你不会是从哪儿偷跑进来想行刺神主他老人家的吧?”
那行字久久未换,仿佛在沉默。
姜照却以为自己说对了,震惊问:“不会吧?你真打算行刺神主啊?我劝你三思,真的,这活儿可不好做,你不要觉得自己有点天赋就——”
那行焕新的字立即打断他:【我是神宫的守卫。】
姜照这才“哦”了声,尾调拉长了些,不知为何听上去有点失望的意味。
他犹豫了下,又道:“那你方才应该是在巡逻吧?我看你……好像昏迷过去了,是星宿林发生什么事了吗?”
歹人不是无面人,莫非另有其人?
这回无面人再度沉默了许久,姜照不由想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马上找补:“嗯……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无面人,恐怖如斯,逼不得管不了。
【不。】
【我受伤了,方才在休息。】
姜照呆了呆,下意识往前挪了一步:“受伤?你哪里受伤了?”
这时他才发现,无面人一身玄衣,气息又藏得好,是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来受伤的地方。
连血腥味儿都没有。
无面人道:【已经痊愈了。】
姜照也不知为何自己松了口气。
而那行字也发生了变动:
【你是丹修?】
姜照怔了怔,心想这是怎么猜出来的?他灵力微薄,无面人也并未放出神识探他底细,又是如何得知的?
他犹疑着说:“……难道我不能是器修医修么?莫非神侍都只有丹修不成?”
这偌大神宫,除了守卫,侍奉人的都是丹修么?那丹修也太惨了吧。
无面人轻摇了下头,言简意赅:【神侍可以。】
姜照直觉不对,更不解了:“那你为什么要猜我是丹修?”
无面人身形微顿,脸朝着他的方向,仿佛在仔细斟酌着用词,久久不言。
姜照见状不禁紧绷了脸,以为这其中有什么玄妙。
【没什么。】
无面人偏过头,那行泛着紫光的字也随之偏移了下。
姜照一心等着答案呢,马上怒了:“你这是吊我胃口呢!你总不能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吧?”
他声音才落下,星宿林里陡然响起一声怒喝:
“谁在林中?!”
第 89 章
糟了, 肯定是他方才被无面人吓到时造出的动静太大,引来守卫注意。
姜照眯了眯眼,果不其然, 十丈以外,有几道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靠近。
好在四周光线并不明朗,这几人一时并未发现他二人。
但再不走, 他们迟早会寻来,他毕竟不是真的神侍, 哪怕现下无面人对他态度还算不错,万一他被揭穿了身份,姜照估计第一个对他拔剑相向的就是无面人。
他扭头看了看被声音吸引了“视线”的无面人一眼,而后迅速把令牌收好又把红绳戴上手腕, 小心翼翼起身猫着腰一步步往回走。
他没走几步,那行紫色大字转瞬便飘到他眼前。
【你跑什么?】
姜照被吓得一口气险些没咽回去,差点整个人没站稳。
他回头,咬牙切齿地微笑:“你看看这天, 它黑不黑?”
【……】
“我忽然想起, 我室友嘱咐我要早些回去。”姜照竭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多一分和善, “这位仁兄,既然你也没什么大碍,我东西也都找到了,那你看我能走了不?”
他心想, 什么真相不真相血池不血池的,先抓紧跑路保住小命再说。
泛着紫光的字迹旋即往旁边偏了偏。
识相!
姜照眼尖瞧见那几个守卫已经越走越近了,当下再也顾不上什么礼数, 头也不回地一溜烟原路跑回。
……
直到他一路不停奔回那间偏僻宫殿,轻手轻脚关好殿门, 跟做贼似的踮起脚尖一点点挪回床边的时候——
对面床传来一声很轻的咳嗽,紧接着,是岑桥的声音:“小昭,你去哪儿了?”
完蛋。
被抓包了。
姜照脚一旋转过身,站得很笔直,乖乖地背手老实说:“我睡不着,出去透透气。”
对面静了会儿,才听岑桥又道:“你方才,没去什么别的地方吧?”
姜照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当然没有……我一直记得你的话,不敢乱跑。”
岑桥沉默了下,说:“星宿林也少去。”
姜照:?
他瞪圆了眼睛:“啊?我……你怎么知道我去了星宿林的?”
“你鞋上的草迹和泥土。”岑桥语气淡淡,“这附近便也只有星宿林符合了。”
姜照下意识低头看了眼鞋子,片刻后才抬头讪笑道:“诶……我也没走远嘛,就随便逛逛啦。”
“神宫不比外界。”岑桥不置可否,“此处危机四伏,你平日的活动范围,最好还是不要离此殿太远。”
姜照碾着鞋底,胡乱地点头应了声好。
好像是察觉到姜照某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岑桥又道:“你最好把我的话好好放在心上。否则若哪日你在星宿林撞见了神主惊扰到了祂,谁来都保不住你。”
姜照心想,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神主没见着,没有脸的怪人倒是发现了一个。
面上则重重点头:“知道啦,我以后少去就是了。”
岑桥那边这才安静下来,姜照见他不追究了,赶紧脱了鞋上榻,把自己卷进被窝里头。
他把令牌藏在枕头底下,又确定红绳一直戴在手腕上没丢,才真正安下心来。
姜照心头略松了口气,终于有闲心道:“岑兄,刚刚是我吵醒你了么?”
岑桥轻笑了声,道:“并无。方才我只是调息,并非入定。”
“那我能向你打听一些事吗?”姜照侧过头,视线透过层层幕帘打量着,“因为我初入幽冥,路上听闻了些……奇怪的事情。”
“但问无妨。”岑桥道。
姜照斟酌道:“实不相瞒,我入幽冥时……因为一些事得罪了花姑,被关进了牢里,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人,他说在地下十八层的地方,关着一个犯了大罪的人。”
岑桥一听说他进过牢里,一时沉默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听岑桥重重咳嗽两声,开口道:“你问的,是玉流玠?”
乍然得知难以置信的答案,姜照心里说不震惊都是假的,本还躺得舒舒服服,噌一下便坐起了身。
“真是他?!”姜照道,“为什么?他犯了什么事儿……”
不知从何处钻进的风轻轻揭起了幕帘,令姜照分明看见岑桥垂下眸沉凝的神色。
姜照心一跳,道:“要是不能说的话……”
“不。”
“不是不能说。”岑桥截口打断他,“只是我所知不多,都是从流言里听来的。”
姜照“啊”了声,道:“没关系,我也只是好奇。”
“因为一个人。”岑桥淡淡道。
这个姜照从泥脸人话中也听过一嘴,他顺着岑桥的话揣测:“我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神主的什么得力助手呀?然后玉流玠……我听说是玉流玠心术不正把这个人害惨了,神主也救不回来。”
岑桥轻声说:“此人并非属神主麾下。”
姜照纳闷了,他拢起双腿,两臂环绕着圈紧,道:“不是?那按那些人口中说的神主性子来看,不至于专门造了座牢狱把人困起来日夜折磨吧?”
岑桥微叹了口气,良久才道:“我听闻,玉流玠害的,乃是神主年少时患难与共的道侣。”
这一记不可不谓是重锤,把姜照的脑袋都砸懵了:“啥?神主他老人家有过道侣?!”
不是吧,就这性格还能有道侣?!
“可惜,神主的道侣在与祂初遇时,早已亏空了身子,称为强弩之末也不为过。”岑桥唏嘘道,“他们说,正是因为在那之前,玉流玠对祂的道侣极尽利用,才致使后来哪怕神主得道飞升,也无法挽回祂道侣的命。”
姜照皱起眉,问:“利用?怎么利用的?”
岑桥道:“玉流玠当时出身世家,却本是天资平平的弃子,不受家族重视。所以可想而知,当一个能让他从谷底爬向云端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会怎么利用了。”
天资平平。
这不像姜照印象中那位风采夺目的天枢器修啊。
再说了。
姜照嘀咕着:“要真使唤一个人,无非是让他端茶倒水鞍前马后吧?神主道侣有什么本事,能让一个人把他压榨到死啊?”
岑桥没有错过他的嘟哝,不屑地笑了声,说:“小昭,你太善良了。”
“如果一个人的重伤,能为你换来一次召唤不属于你力量的机会,而这个机会,又能帮你获得本不该属于你的天材地宝、珍奇灵兽……”岑桥凉凉道,“这是一个罪恶的循环。正因玉流玠开启了这个循环,才令他一度成为了当初修界举世闻名的器修。”
姜照松了环住膝盖的手,微微坐直了身体,面上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啊?那……所以,后来神主道侣逃跑了?然后遇到了神主?”
幕帘之后声音不再起,姜照知道自己说对了,又道:“不管是不是神主的道侣,玉流玠如此残害他人,本就天理不容。”
所以如今生不如死,是玉流玠的代价。
岑桥没有说话,只是咳嗽,某种程度上算是赞同了他的说法。
姜照思忖着又问:“可是神主既然已飞升成神,怎么可能救不回一个人的性命?我听说幽冥鬼修变多了,也是因为神主用了禁术强行唤醒天地间已死生灵的魂魄……都用了禁术,为什么救不活?”
幕帘将岑桥的身影遮盖得朦胧不清。
许久,岑桥才低声道:“我曾听神宫中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聊起往事,他曾语焉不详地提及过此事,但十分忌讳。我猜测,是因为神主的道侣,并非此世之人。”
姜照忽然忆起幽冥城外恶鬼脸偶然说了一嘴的“域外来客”。
他张了张嘴,心里头升起一种奇异古怪的猜测,但他宁愿是自己想多了,半晌艰难地问:“为什么不是此世之人,便无法救活?”
岑桥语气惋惜:“既非此世之人,灵魂自然不在此间。既然此世寻不到魂魄,那便连孤魂野鬼也算不上,在此世六道轮回中,乃是真真正正的魂飞魄散,又谈何复活?”
这一瞬间姜照脑子里瞬间把所有的故事串联起来。
重伤、机会。
来自异世的灵魂。
这配置听起来怎么和系统那么像啊?!
他整个人如同被石化了一般久久不能言语,岑桥却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接着说了下去:
“你入幽冥以来,应该听到不少神主近日将要攻打万界的传言吧?”
姜照还在发呆。
岑桥轻咳两声,不禁疑惑地唤道:“小昭?”
姜照霎时如梦初醒,条件反射般:“有!”
等等,方才岑桥问了什么来着?
岑桥却以为他回答了,继续道:“你知道为什么幽冥之人,几乎各个都支持神主要攻打万界的举措么?”
姜照声音弱了下去:“……因为神主是世间唯一的神?”
否则怎会都如此忠心耿耿的。
岑桥这回咳得更厉害了些,好像方才的谈话已经耗尽了他的心力。
姜照正等他答案,却忽然有一本泛着金光的书册穿过幕帘飞掠至他眼前,紧接着便听岑桥有几分虚弱道:“你若想知道更多的,便看看这本书吧。”
“幽冥……志?”
姜照接下书册,随意翻了几页,便道:“好,多谢岑兄。”
岑桥没再回答他,片刻之后,对面传来平缓的呼吸。
岑桥入定休憩了。
姜照见状,便小心往角落里挪,缩在一旁翻了一整夜的书。
……
翌日,天微亮。
窗外射进一道浅淡的柔光,洒在床角,映得少年满面倦容。
到底不是正经修士,不休息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姜照付出熊猫眼的代价,把整本书以最快的速度浏览了一遍。
他终于知道神主要攻打万界,为何几乎无人阻拦。
神主成神,以剑开道,执念是情。
祂作为世间有记载的证道飞升第一人,在飞升之时,其灵力冲破虚空寰宇,世间灵气因此浓郁了好几倍,因这缘故,这世上凡人入道的几率与修士修炼的速度都大大提升,是真正惠及了万物生灵。
祂定居幽冥,大部分修士和凡人感念这份恩情,自然而然加入了祂麾下,来到幽冥聚居为国,成了祂忠实的信徒和拥趸。
但祂所求从始至终仅一件事,便是复活祂死去的道侣。
然而,异世之魂一旦消散,不仅无法复活,连他生前痕迹亦一概抹除。
音容笑貌,不复存在。
在世人的记忆之中,只存在着这么一个人,却没有关于他的样貌的记载。
而他的名字也已成了一种禁忌,除了神主,没有人有资格提起。
姜照看了一夜,脑袋快成浆糊,尤其是这位道侣身份成谜,他直觉这秘境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吗?
如果不是,那盛非襄和无面人,难道都是秘境捏造的假人?
那为什么呢?这个秘境凭空造出这些故事,作用是什么?
如果是,它是过去,还是未来?
和血池之心到底又有什么关系?
他轻轻合上书,只觉四肢都泛着股疲惫乏力,遂把书搁在一旁,倒回枕上蒙上被子打算睡个回笼觉。
管他天塌地陷,先睡再说。
然而就在他阖上眼皮的那一刻,殿门骤然被人敲响。
姜照哗一下拥着被子坐起来,下意识扭头望向岑桥的方向。
没有动静。
看来还在入定。
过了会儿,殿门再被敲了两声。
姜照犹疑着想了想,几秒后还是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天才亮,什么事这么急。
厚重殿门被小心推开,姜照迎着天光仰起头,那句“谁啊”却在看清来人时卡在了喉咙中。
“你怎么找过来的?!”
第 90 章
殿门外, 正站着姜照昨夜偶然遇见的无面人。
他第一反应,是无面人得知他并非神侍,特意寻上门来讨要说法了。
无面人显然看出了他的警惕, 熟悉的紫光随即缭绕在二人中间:【例行奉丹。】
“什么是例行奉丹?”姜照问。
却在这时,不知从何处迸出来一道颤巍巍的声音:
“就是……让那些不直接在神宫跟前当差的丹修每月循例交一枚至少天阶的灵丹……”
这道声音太突兀,姜照当即觅声望去, 看清楚后瞬间怔了下。
便见一名身着薄灰法衫的修士缩在角落,察觉到他视线, 头立时埋得更低了,一副全然不敢回视的样子。
恰在此时,殿内蓦然传来一道呼唤:“小昭,可是有人来寻?”
岑桥的声音不高不低, 却恰好所有人都能听见。
姜照立即回头应:“对,说是例行奉丹!”
岑桥似乎司空见惯,只说:“今日可是余统领?”
余统领?
姜照又转过头看向无面人。
无面人身形微顿,几秒后缓缓扭头, “望”向那名战战兢兢的修士。
那修士僵着脸, 表情悲怆, 如同英勇就义般扬声道:“是我,岑道君。”
声线抖得厉害,短短几个字好像能转几个弯儿似的。
“小昭。”岑桥听罢,又唤, “能劳烦你帮我一个忙么?”
姜照并未马上回答他,狐疑的目光先是在无面人和余统领之间转了几圈,怎么看都觉得古怪, 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才不得不收回视线扭头往殿内走去。
姜照才在离岑桥床前最近的一重幕帘外站定, 便听岑桥咳嗽一声,虚弱地说:“小昭,今日我实在下不了榻,你能帮我走这一趟么?”
“走一趟?”姜照愣了下,有些疑惑,“不是交一枚灵丹么?还要出去做什么吗?”
岑桥又重重咳了数声,半晌才喘过气来,断断续续说:“还需去神宫……拿药材。为下月奉丹做准备的药材。”
去神宫。
还是光明正大的去!
姜照本还愁着怎么深入神宫寻血池呢,这下好了,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当即毫不犹豫地应下:“好!我替你去。”
……
出门前姜照顺手揣上了藏在枕底的令牌,拿过岑桥托付的天阶灵丹,又记下他所需的药材便出发了。
却在和两个一路沉默的人同行时,忽然便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方才岑桥提到的人好像只有一个?
既然这个……
姜照看了一眼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地底去的灰衣修士。
他应该便是负责例行奉丹的余统领了。
那无面人是谁?
这余统领出现以来是一点儿也没有神宫守卫的威严在,姜照见状也不怕他了,直言问:“余统领,他是你同僚吗?他也来例行奉丹的?”
余统领小心转了转眼珠,顺着他所指看向毫无反应的无面人。
姜照听见他倒吸一口凉气,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唤了声:“余统领?”
余统领一激灵,立时点头又摇头的:“是!是!”
姜照将他表现收入眼底,顿时欲言又止,片刻后才组织好语言再问:“这例行奉丹……是很重要吗?还需要两个人护送?”
余统领立刻:“不不不!”
姜照还没来得及表达疑惑,不知余统领又看见了什么,马上改口:“对对对!”
姜照:……
总感觉无法沟通是怎么回事。
他一时歇了打听的心思,视线最终没再放在另二人身上,而是开始四处转悠。
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
星宿林地处偏僻,与神宫离得远,却也意味着星宿林距离通往外界的路十分近,所以无论重兵把守抑或白纱蒙眼,姜照都并不稀奇。
但,这条通向神宫的路,按理来说投放的兵力应当更多才是。
姜照瞧见这一眼尽头的空荡,疑心顿起。
奇了怪了。
一路都没人。
就他们三。
神宫守卫不是说很森严么?
如今看来这布防倒称得上松懈,真不怕哪日几个云外天余孽闯进来?
他有了疑问,自然而然也便问出了声。
却换来余统领支支吾吾:“这个嘛……平日里倒是……但如今……”
姜照耐心重复:“平日里如何?如今又如何?”
他刚说完,便察觉到余统领的视线偷偷越过他落在了无面人身上。
姜照站二人中间,这余统领的举动再明显不过,他不由纳闷:“你看他干嘛?这关他什么事儿?莫非答案写他脸上?”
他下意识又瞥了无面人一眼。
这大白脸的。
一览无余的空白。
无面人好似猜到他在想什么,忽然微微偏头。
姜照后背一凛,马上收回目光。
他心想,不给看就不看,他才不稀罕。
余统领被他问住,心里发慌,一时没注意他二人之间的暗潮涌动,面上只管讪笑:“嗐你这话说的……”
接着又有些干巴巴地解释道:“今天这条路无人值守,是因为守卫们都调去别处了。”
姜照好奇:“调去别处?为何?”
余统领神情纠结,搜肠刮肚,忽然灵光一闪:“因为神主出巡!”
本不打算搭理他和余统领的无面人闻言幽幽地又扭过头来。
余统领声音渐弱:“反正大概就是这样……”
姜照却觉得很合理,思忖着说:“你们神主出巡是在为攻打万界做准备么?看来神主还挺辛苦的,要自己亲自去巡呢。”
余统领耳朵微动,万分赞同姜照的话,言辞间却逐渐转向歌颂神主的恩德伟业、崇敬神主的滔天伟力……
语气高亢激昂,语调百转千回。
姜照一开始还能听上一耳朵,后来却越发觉得他不是在说给自己听的。
或者说一半说给自己听,一半说给……
姜照马上打断了可能还要继续讲一路的余统领:“等等!”
余统领一顿:“怎么?可是有哪里听不懂的?你同我说说,我来给你仔细讲解一番……”
姜照觉得必须要扯过另外一个话题才能让余统领安静下来。
他想也不想直接道:“余统领,我还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你同僚呢。”
很好。
余统领立刻消停下来了。
姜照很欣慰。
过了会儿,只听余统领磕磕巴巴:“他是、他是……他是统领的统领……”
唷,还是个大官呢。
姜照此时表现得十分耐心:“那我该怎么唤他呢?”
他眼睛飘向无面人一眼,见他没反应,又慢悠悠转回到余统领身上。
余统领已然成了哑巴,彻底安静下来。
不知是不想说还是不清楚,总之是紧紧闭上了嘴巴,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姜照转回头,心里哼着调儿。
他心想,他本来就不指望知道,就是想让耳边清静清静。
……
三人一路行至一处恢弘高大的宫殿前,余统领却在殿门前忽然称自己有急事需立即赶去处理,还没等姜照说话便马不停蹄地跑了。
四下无人,仅剩他和无面人,场面顿时变成冻结的冰块,姜照一个头两个大,站在殿门前扶着额一时不想说话。
忽然一个字掠至他眼前,打破了二人的沉默:
【李。】
此字风骨遒劲,哪怕浮在空中,却也如跃然纸上,入木三分。
姜照下意识放下手,愣着重复:“李?”
他突然明白什么,霎时扭头望向无面人:“你姓李?”
无面人比他高很多,姜照依稀觉得他的身形和应璋很像,但是骨架明显要宽敞些,也更结实些。
所以姜照每每看向无面人的时候,总是要仰起头。
这让姜照总会莫名想到他站在宿主身边的时候。
无面人没有动作,那颗字却并未有变化。
姜照顿时要热泪盈眶了。
能让无面人自报家门,姜照觉得这难度都不亚于当初他劝应璋接受系统。
他莫名松了口气,心想这应该算勉强在无面人眼里占了个位置,既然无面人身居高位,同他打好关系,日后在神宫行走总归方便。
思及此处,姜照脸上瞬间绽开一抹笑:“我叫小昭!李统领……不对!李大哥,我能这么称呼你么?”
他心里头总觉得这比李兄更亲近,更容易拉近距离。
无面人微微侧过脸,好似在“看”他,半晌,才稍一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试探。
姜照的笑更真实了:“那我们进去吧,李大哥?”
他不信不能从无面人口中挖出血池的消息,磨也得磨出来!
姜照主动推开殿门,见无面人立在原地不动,还十足殷勤地催促:“李大哥?”
瞧这大白脸!
多英俊!
就该刻上任务二字!
无面人迎着他笑眯眯的目光,不知心里在想什么,沉默片刻,终于什么都没说,迈步进了殿。
等姜照关好殿门旋身,才惊觉这座宫殿十分熟悉。
像——
天命峰上,那座藏书阁的布局!
第一层一眼望去,是浩浩书海,只是与当初不同的是,此处无人罢了。
姜照登时怔在原地,却在此时,先他前头几步的无面人略一侧身,仿佛在疑惑他怎么不走了。
他掐了掐手心,勉力收回面上的愕然,强行笑了下,掩饰般上前几步,轻快问:“李大哥,岑兄……就是我室友他奉丹用的那些药材都在哪儿?我看这里这么大,不太好找呀。”
无面人“看”着他,却并未戳破他的强颜欢笑,或许是没注意,也或许是不在乎:
【二楼,丹、器、医、阵。】
姜照心一跳,脸上的笑险些没挂住。
但他立马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嘴上说着“我知道啦”,而后低着头快步冲向二层。
太像了。
其实,既然仙府在秘境中曾帮助神主实施过逆转天地的禁术,那在这神宫里头建一座类似藏书阁的地方,也并不为奇。
但本来,姜照已经觉得自己快融入这个地方,全然没有最初那种因为孤身一人而茫然无措,和格格不入的感觉了。
可此时此刻,姜照这才发觉。
不是没有,只是被他藏起来,装聋作哑当不知道而已。
姜照压下鼻尖酸涩,一股脑奔向二楼,他一边数着台阶,一边给自己打气:
没关系,早日完成任务,快些离开秘境,就能早点见到宿主啦!
无面人一直安静地缀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他在各个木架间穿梭行进,看他忙忙碌碌地挑岑桥嘱咐的药材。
无面人全程没有打扰,仿佛空气一般,倒叫姜照一时忘记他的存在了。
所以在姜照收集完所有岑桥嘱托的药材,开始沉迷在各种天材地宝和丹道秘籍中时,眼前霍然浮现一行大字,他是真真有被吓一跳:
【你还没好?】
姜照登时扭头望向“盯”了他不知多久的无面人,说:“……我多看会儿不成吗?”
无面人抱臂倚在一旁,道:【你若有何处不确定的地方,大可下次再来,浮玉殿一直对所有神宫修士开放。】
姜照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转过头摸了摸自己手中的古籍,半晌才惋惜着道:“我又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神宫修士,这回是受人所托才有幸来这儿,下回可不知猴年马月了。”
好在奉丹所设的时限十分宽裕,岑桥今日看起来又状态不佳,大概率是要继续休息,不然他也不敢在此处逗留。
等等!
他现在的身份好像是神宫神侍,怎么可能来不了!
他僵着脖子,一寸寸侧头,仰起脸,讪讪笑着补救:“我如果说,我其实……还不算……呃……神侍的话……其实,其实我还差点道行,但是,你知道那个翟管事吧?”
他小心翼翼又语无伦次地把他“预备神侍”的身份和盘托出,期间美化了一点,没说自己还是个小炼气。
姜照说完,十分紧张地等着无面人的反应。
他应该,大概,或许,不会被当场抹脖子?
姜照没料到的是,无面人似乎并不意外:【猜得出来。】
他心里还没感动上一秒,紧接着无面人又道:【炼气期。】
姜照的脸色扭曲了一下,脚趾头拧在了一块。
什么!就这样被发现了?他明明也没感觉到有什么神识探查啊!现在的修士都这么变态了吗?!看一眼就成?!
等回到仙府,说什么都一定要让宿主督促自己起来修炼。
不过,也不管无面人有什么神通,奇怪的是哪怕猜出来了也没杀他,态度好得跟上回天差地别,姜照总觉得诡异。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突然半空中掉下一块东西,直直砸在姜照手中那本古籍上。
姜照表情一滞,旋即低头。
他盯着那块墨玉镶珠太极纹佩,脸色凝结如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