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就任
郗如这么想着, 扁了扁嘴,委委屈屈地开口说道:“我知道如是像的意思,因为我是姑母的侄女,和姑母生得相像, 所以叔外祖父才对我好。我听到过你和叔外祖父说话, 他一直喜欢姑母。”
“你何时听到的?”谢墨被这话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然喜欢这个外甥女,却从来没有带她去过议事的书房, 她怎么会听到自己和叔父的谈话?
“在别苑呀!”郗如不解地看着谢墨, 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健忘, “有一次,舅舅带着我在别苑赏花,说那里的布置与姑母在荆州的什么阁有些相似。”
谢墨看着郗如, 久久没有说话。
这件事发生之时, 郗如才刚刚四岁, 若按实岁算,甚至才两岁多, 她怎么可能记得这么清楚?
就算记得请, 可她竟然将这件事埋在心里两年, 直到今天才问出口——这未免,太沉得住气了。
“舅舅?”郗如举起右手,在谢墨眼前晃了晃。
“没事。”谢墨笑了笑,郑重嘱咐道,“阿如乖, 舅舅和叔外祖父会一直喜欢阿如, 不会因为旁人而改变对你的态度。不过,刚才你说的那件事, 可不能告诉别人。”
郗如得到了谢墨的保证,乖巧点头道:“那是当然。”
谢墨扯了扯嘴角,继续抱着郗如赏花,内心却盘算着要不要请长姊谢蕴教导郗如一段时间,以免这么聪明的小女郎将心思用在内宅这些小事上,平白局限了眼界,一不小心走了歪路。
谢墨的打算与谢蕴不谋而合,不过,此时此刻,谢蕴尚且顾不上这件事。
与谢璨交谈过后,谢蕴回到了相隔不远的乌衣巷。
换过衣裳后,她去了郗珮的院子,将父亲给出的关于赐婚之事的解释讲给郗珮听。
郗珮面色沉沉,显然并不相信这样冠冕堂皇的解释。
但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想听到谢蕴说出怎样的理由。
谢蕴强打起精神,服侍着郗珮用完了夕食。
好不容易应付完大发脾气的婆母,谢蕴正要回去看看孩子,没想到才刚出院子,便被王贻之出声叫住。
谢蕴听出他的声音,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和声问道:“七郎可是有事?”
谢蕴嫁给王定之时,王贻之还是个稚嫩少年。
她未出阁时便以才学闻名建康,不但自己喜好读书,还是个爱才惜才之人。
嫁到琅琊王氏后,谢蕴作为长嫂,帮着郗珮照料几位幼子,还曾亲自教导过王贻之读书,可谓是将王贻之当作自己的幼弟看待。
但无论谢蕴有多惜才,也不得不承认,王贻之性格软弱,少了几分果断坚决,总是犹犹豫豫,左右彷徨。
就拿郗、王两家婚事来说,王贻之若果真不愿意,郗珮深爱幼子,必然会做出让步。
可王贻之却在看到郗珮的强硬态度后便打了退堂鼓,写下了那封和离书,根本就没有多做争取。
倘若只是如此,那倒也还罢了。
令谢蕴没有想到的是,王贻之尚主之后,心里仍旧念着郗归,与庆阳公主之间,竟连面子情都不能维持。
如此行事,简直是误了三个人,饶是王贻之是谢蕴看着长大的儿郎,她也不能不说一句糊涂。
此时此刻,王贻之叫住谢蕴,必然也是为了郗归与谢瑾的婚事。
他不敢去问郗珮,只能在院外守着,找谢蕴问个明白。
谢蕴的预估没有错,王贻之抿了抿唇,犹犹豫豫地看向谢蕴,迟疑着开口问道:“嫂嫂,阿姊真要与谢家叔父成婚吗?”
谢蕴看着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再次叹了口气:“是。”
王贻之眼眶倏地变红:“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谢家叔父说大表兄与桓阳牵扯甚重,恐怕会连累王家,所以才让我离婚尚主。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自己娶阿姊?!”
王贻之低声吼出后两句话,不觉啜泣了起来:“阿姊是我的妻子啊!他身为侍中,怎能和娶人妻?!”
谢蕴纵使疼爱王贻之,却更敬重自己的叔父,不会由着王贻之如此胡言乱语。
“七郎慎言!你与阿回已经和离,庆阳公主也已下嫁,你如何还能再说这样的话?”
王贻之摇头辩解:“是他逼我离婚的,嫂嫂你知道的!他让母亲和兄长逼我与阿姊离婚,逼我尚了公主!他根本就不是为了帮我家避祸,他是觊觎阿姊,想要夺娶人妻!我要去找圣人,你们都不帮我,我要让圣人为我做主!”
“荒谬!”一声脆响落下,谢蕴竟然伸出右手,给了王贻之一个耳光。
“嫂嫂——”王贻之被这一巴掌打懵,完全不知道向来疼爱自己的嫂嫂为何变了模样。
谢蕴深吸一口气,眼看周围除了自己的贴身婢女外没有旁人,这才开口说道:“当初与阿回离婚,你自己也是愿意的。求娶庆阳公主,你也不是没有点头。可后来如何呢?七郎,你已经是大人了,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为人子,你忤逆婆母,是为不孝;为人夫,你辜负阿回,薄待公主,是为不义;为人臣,你藐视圣旨,是为不忠。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人,如何还能污蔑他人?”
“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这样的!你们都逼我,我没有办法!”王贻之哭着看向谢蕴,心中委屈极了,“谢瑾是你的叔父,所以你偏心他。可是谁偏心我呢?母亲和兄长都不在意我的感受,你们谁为我想过呢?”
谢蕴冷眼看着王贻之,她不明白,郗归那样灵秀的女子,怎会主动选择嫁给这样一个毫无担当的儿郎。
“你若是不服,只管出去乱说,看看谁会信你?”
王贻之再会撒泼,也只是对着自家人,最过分的也不过是与庆阳公主因家务事而闹到了太后跟前。
要说与朝臣争执,他是从来不敢的。
谢蕴明白他的性情,所以故意冷脸留下这句话,自己则转身向着住所走去。
王贻之虽说口口声声要找圣人做主,但被谢蕴这么一吓,又生出了七八分犹豫之心。
他虽不通世务,却也知道谢瑾如今权势滔天。
有谁会为了他这样的人,去得罪当朝的权臣呢?
“是我没用,是我没用,阿姊——”
王贻之想到郗归,不由心痛不已:“谢瑾比阿姊大了七岁,阿姊被逼着嫁给谢瑾,该有多难过啊。”
谢蕴吩咐下人留意王贻之的动向,以免他悲怒之下,真的做出什么糊涂事。
可王贻之却只是捂着脸在原地站了一会,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借酒浇愁。
谢蕴抱着幼子,心下很是发愁——琅琊王氏子弟,如今越来越不成器,就连才学尚可的七郎和九郎,性情也过于怯弱。
她在心中琢磨着,想请谢瑾帮忙,为王定之谋个外放的职位,自己也一并出去。
如此一来,她便不用费心应付郗珮,孩子们也不必待在乌衣巷中,受这些纨绔子弟的影响。
谢蕴嫁到琅琊王氏已有七年。
她是江左出名的才女,在谢家时,接触的都是极为俊秀的叔伯兄弟,根本看不上王定之这样愚钝不堪的人。
也正因此,成婚之后,她愤而还家,说出了“不意天地之间,乃有王郎”这样的话。
就是这样的一句话,让一生好强的郗珮丢尽了颜面。
王和之在世之时,与谢瑾是忘年之交,也十分看重谢蕴这位长媳。
郗珮那时生活顺遂,自然不会逆着王和之的意思为难谢蕴。
等到王和之过世,琅琊王氏愈发走了下坡路,谢氏却越来越好,郗珮便愈来愈不喜欢谢蕴这个儿媳。
只是因为陈郡谢氏在朝堂的地位越来越高,郗珮才从来不曾明着为难谢蕴。
可婆媳之间,天然便横着数不清的礼数,郗珮不必多用力,便能名正言顺地叫谢蕴过得不痛快。
谢蕴在琅琊王氏蹉跎了数年,早已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郗归离婚之后,她也不止一次地动过和离的念头。
可她深深地知道,琅琊王氏是传承多年的清贵世家,于大节上也并没有错处。
当初成婚之时,是谢家高攀了王氏,如今强弱转换,父兄是决计不肯让自己在王家式微之时离婚,给陈郡谢氏招来个落井下石的名声的。
“好在叔父如今掌了权柄,以后家中的女孩,都可以自己选择想嫁的郎君,不用像我一样,无可奈何地嫁给王定之这种空有大姓而无才学的草包了。”谢蕴叹了口气,如是安慰自己。
正如谢蕴料想的那般,王贻之说归说,却并不敢出去找人理论,只是在家里闹了又闹,气得郗珮又病了一场,连累几个儿媳侍疾。
然而郗珮与王贻之的不开心终究影响不了大局,圣旨颁下的第三天,郗声便收拾行囊,去了京口。
还未等他和王含交接完毕,京口百姓便口耳相传,欢欣雀跃,连地动的阴霾都扫去了几分。
甚至有人成群结队地守在府衙之外,只等着时隔多年之后,再看一眼当年的郗刺史。
王含听闻此事,心中憋闷不已,却还是只能笑着与郗声交接。
郗声作为郗照之子,又曾在京口主政多年,很受百姓爱戴。
他就任之后,当即与刘坚等人取得了联系,有条不紊地展开了救灾救人、买粮施粥、重建房舍等工作。
刘坚跟宋和都没有想到,郗归不过去了建康一趟,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为郗声夺回了徐州刺史之位,自己也即将成为谢瑾的正妻。
第62章 成婚
江左人人都知道, 如今的执政谢瑾,无论是相貌、人品还是才学、家世都无可挑剔,这么多年未曾娶亲,只怕是眼光高得吓人。
谁都没有想到, 这样一个谪仙般的人物, 最后却要娶一个再嫁之人。
纵然郗归生得神仙妃子一般, 大家也难免觉得,再嫁之女, 又与郗氏大有牵连, 谢瑾若真是喜欢, 便纳回家作个妾室,如何要平白牺牲一个正妻之位呢?
这样的观点并非少数,也正因此, 赐婚圣旨才让刘坚大为激动。
他兴奋地在堂中踱步, 紧紧握住双拳, 心下欢喜若狂:“若早知道女郎与谢瑾是这样的关系,若早知道女郎在谢瑾心中有着如此重要的地位, 我一定更加恭敬。”
刘坚与宋和向来关系平平, 可这一次, 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想道:“女郎与谢瑾成婚后,我等的青云路可就有望了。”
对于手下人的种种想法,郗归不用亲眼看到,也能猜个七八分。
她不喜欢这样看低自己的舆论,可却不得不承认, 对于此时的她而言, 能够借势于谢瑾,其实是一件好事。
毕竟, 她接手这支军队时日尚浅,并不能够算是完完全全地掌控了他们。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1,若有简单易行的法子,她为何要因着一点自尊心,而强撑着不用呢?
圣旨颁下后,为免打草惊蛇,影响北府后人改编入伍之事,郗归一直待在建康,没有前去京口。
她让李虎带着自己的手书,去京口配合刘坚、宋和等人,好方便自己遥控局势。
建康城中,她与谢瑾的婚事正在有序推进。
结婚本是大事,世家更是有着走不完的繁文缛节以示高贵。
但有王贻之和庆阳公主珠玉在前,建康城中上上下下,并不会对迅速成婚感到太过惊奇。
于是,在谢、郗两家的共同推动下,六礼走得极为迅速,很快就定好了亲迎之日。
四月廿六,晓月纤纤,星汉灿烂。
《历书》云:此日宜嫁娶,宜订盟。
郗归于烛火摇曳中沐浴更衣,端坐于等身铜镜之前,看着侍女为自己描眉梳妆。
房中满是各类吉祥之物,郗归摩挲着手中精致的步摇,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上次出嫁的时候。
那时郗岑正是得意之时,他请了江左最为有名的绣娘和工匠,为郗归制出了巧夺天工的喜服和首饰。
“只可惜,那终究是一段虎头蛇尾的婚姻,辜负了阿兄的一腔苦心。”
郗归这样想着,拿起手中的步摇,缓缓插在了鬓间。
“去年生辰,阿兄亲自画图,让人为我制了这支步摇。今日就让它陪着我出嫁吧。”郗归如是说道。
“何处春深好?春深娶妇家。宾拜登华席,亲迎障幰车。”2
奠雁迎门,濡苹入俎。分杯帐里,却扇床前。燕尔乐会,肆极欢娱。
这婚礼热闹得仿佛一场极盛大的梦境,郗归身在其中,却又好似飘然其外,于一片宣阗之中,无比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孤独。
夜半时分,郗归悠悠转醒。
她仰躺在枕上,望着绣着鸳鸯并头纹的罗帐,思绪渐渐荡了开来。
两年多前,她与王贻之成婚。
那是郗岑权力极盛的时刻,她带着不亚于公主的嫁妆,轰轰烈烈地进了乌衣巷的大门。
那时她觉得,王贻之性情软弱,极好控制,琅琊王氏又是姑母的夫家,出嫁之后,她仍旧可以如闺中一般与阿兄来往,继续过着那种属于世家女郎的快乐生活。
然而世间之事,非但不能尽如人意,甚至还会有令人惊骇异常的变故。
在宦海的波涛沉浮之中,她失去了阿兄,失去了丈夫,失去了过去种种对生活的憧憬。
郗归曾行走在一条早已计划周全的坦途之上,然而一夕之间,路被拦腰截断,而她如坠悬崖。
总归人也好,事也罢,总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所谓“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业谁深。”3
郗归累了。
今日亲迎之时,她也曾恍惚出神,设想如果当日没有与谢瑾分手,他们是不是早已在建康举行过这样盛大的婚礼,阿兄是不是就能亲眼看到自己嫁给他认为值得托付的人?
可即便如此,等到此后图穷匕见之时,阿兄与谢瑾,又要如何在自己面前相处呢?
佛家说天地如微尘刹海,层层不可穷尽。
郗归无比真切地希望,有那么一个平行世界,在那里,山河并非如今这般割裂破碎之象,阿兄与谢瑾也并非决然对立的敌人,他们三人可以永远像在荆州那样,为兄妹,为挚友,为知己,为爱人。
只可惜,在她身处的这方现实世界里,并没有这样圆满的结局。
她与郗岑之间,已然阴阳两隔。
纵使与谢瑾结为夫妇,彼此心中也有着跨不过的沟壑重重,关于郗岑,关于北府,更关于高坐明堂的司马氏。
远处遥遥传来了打更声,声音悠远而寥廓,郗归回想起郗岑出殡时的场景。
纵使抛开北府旧部,抛开朝堂上的一切,她与谢瑾之间,也依旧隔着郗岑的一条性命。
圣人说“不迁怒不贰过”,可天地悠悠,世间之大,又有几人能成为圣人?
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至亲长眠于地下的普通人。
而谢瑾虽然掌握权柄,却也依旧无力。
无力地面对江左的乱局,不得不接受家族抱负与挚友爱人无法两全的局面,甚至都不能在江左局势与家族之间两全。
红尘紫陌之中,最难为者,不过这取舍二字。
谢瑾当日已然做出了选择,郗岑也早早地做出了选择。
只有郗归,沉浸在郗岑为她编制的梦境里,一朝如遭棒喝。
梦醒之后,孑影茕茕,彷徨无依。
她不会再入梦了。
她既然已经走出那间专门为闺秀织就的锦绣笼帐,就不会再回去。
她会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走进那个原本只属于男人的世界,成为自己命运的掌控者。
下雨了。
密雨斜织,打在锁窗之上,发出淋铃的响声。
郗归转身面向帐外,细听落雨的声音。
寝衣与锦被接触,发出窸窣的细碎声响。
谢瑾于睡眼朦胧中,将郗归揽至怀中。
肌肤相接的一瞬间,他骤然惊醒。
“白头谙守岁,红烛最知春。”4
谢瑾于红烛夜影之中,看到了郗归白皙的肌肤和清亮的眼神。
昨夜种种浮上心头,他紧紧拥住了郗归。
“阿回,我还以为,以为又是一场梦。”
谢瑾喃喃说完,温热的嘴唇停在郗归耳边。
郗归听着他庆幸又感慨的话,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耳畔有些痒,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
短暂的沉默后,她垂眼说道:“诗侣酒徒销散尽,一场春梦越王城。5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焉知此时不是一场春梦呢?”
“诗侣酒徒销散尽,一场春梦越王城。”谢瑾低声重复郗归所吟之诗,想到郗岑昔日的泼天富贵、无上权势,不由心中戚戚。
“数百年后,便是金瓦琼楼、峥嵘帝乡,也不过任人千古凭高、谩嗟荣辱罢了。阿回,我只要当下。”谢瑾如是说道。
“当下?”郗归推开谢瑾的怀抱,掀开床帐,独立窗前。
烛影晃动,晃出了她的泪痕。
郗归听着窗外的雨声,冷然说道:“可我阿兄永远没有当下了!”
此后一夜无话。
谢瑾躺在床上,听到郗归渐渐入睡。
他侧过身,轻轻地为郗归掖了掖被角,看着她的睡颜,心中已是无比的满足。
不知过了多久,红烛发出了突然的爆裂声,烛火随之摇曳。
郗归被这声音惊动,于睡梦中微微蹙起了眉头。
谢瑾轻轻抬起右手,想为她抚平眉毛,又怕扰了郗归的睡意,最终强忍住轻抚的冲动,在空中缓缓描摹着郗归的睡颜。
他早已知道,十事违人常七八,败意常多如意少。
与郗归能有如今这般的夫妻缘分,纵使不似荆州的情深义重、如胶似漆,谢瑾也心满意足、感恩不已。
他只希望,往后的日子里,郗归能展眉舒眼,稍稍快意一些,切勿因悲伤思虑而损伤身体。
第二日晨起,谢瑾亲手拿着精致的金剪,分别取了他与郗归的两束头发,用红绳归为一束,放在一枚精致的鸳纹锦囊中。
他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6
郗归看着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觉得不过白费工夫:“苏武此诗虽好,奈何淹留匈奴十九载,终不过征夫怀远路、相见未有期。”
她想嘲他,你欲行结发之事,却选了这样不吉利的典故。
还想刺他,我与王贻之也曾结发为夫妇,不也是一别两宽、如同参商吗?
但她终究没再说什么。
谢瑾听到“相见未有期”后,微敛了些喜色,但还是将锦囊认真收好,然后伸手扶着郗归起身梳洗。
郗归接过谢瑾递来的巾帕,无可无不可地在心中嗤了一声,不知自己逞这些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
她没必要这样刺伤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她还需要与他合作。
更何况,谢瑾永远不会还口,吵也没有什么意思。
真要如此,倒不如去跟谢墨、跟郗途痛痛快快吵一架来得快意。
三日回门,因为西府已无长辈的缘故,郗归、谢瑾并郗途夫妇都去了东府。
因着郗岑之死的缘故,面对谢瑾,郗声仍旧不免有十分的意难平。
可逝者究竟已矣,郗声纵使是郗岑的父亲,也不能不为郗归打算。
第63章 回门
为此, 他愿意收敛对谢瑾的厌恨,与之推杯问盏,共饮共食。
郗归看在眼中,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来东府回门, 以至于让伯父为了自己强颜欢笑。
饭后, 几人于廊下煮茶, 有一搭没一搭地各自闲聊着。
郗声饮了口茶汤,对着郗归嘱咐道:“阿回, 今日之后, 我便要回京口了。京口一切都好, 只是你要记得,万事不可操之过急。你既成婚,便要顾好家里, 与夫家和睦相处。伯父知道你内心牵挂着京口, 只是初初成婚, 若无必要,且先在建康待上一个月。京口诸事, 暂且先书信商议吧。”
郗归沉默着点了点头。
京口诸事都在按部就班地推进, 针对北府后人的改造尚未完全结束, 她不想在这种时候与司马氏并其余世家对上,平白丧失了蛰伏发育的时机,所以宁愿先在建康待一段时间,以免刚刚成婚便远赴京口,将台城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郗声欣慰地颔首而笑。
自打郗岑病逝之后, 郗归便大受打击, 行事常有过激之举,先前劝他就任徐州刺史一职时, 言辞便很是激越。
郗声原本还担心郗归会一意孤行,此时见她点头,不免高兴了几分。
他看着郗归沉静的面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道:“阿回,日后如何,你心中自有计较,刘坚、宋和等人也都有自己的主意。伯父老了,拦不住你们,只是你要记得你祖父的为人,记得咱们高平郗氏的门风,务必忠于王事、忠于社稷。”
郗声的声音苍老而沙哑,郗归拿起红泥小壶,为他添上热茶:“伯父放心,阿回此前所言,绝非随意敷衍。终此一生,阿回必定始终以苍生为念,以山河为念,不以私欲害社稷。”
她回答得虽然坚定,却始终没有提及郗声所说的“忠于王事”。
郗声缓缓摇了摇头,直起佝偻的身子,看向台城的方向:“你祖父操劳半生,不过为了江左的安稳。北府流民军之所以存在,便是为了拱卫建康。人人都赞郗司空拒胡族于淮汉,息斯民于江左。阿回,你——”
郗归垂眼说道:“北府后人必将继承祖父遗志,不遗余力抗击胡虏,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郗声不明白,这一个个的孩子,为何都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郗岑如此,郗归也如此,始终不肯给出一个效忠司马氏的承诺。
他是饱读圣贤书的忠厚之人,一生仰慕父亲,以公忠体国为念,可到头来,却眼睁睁地看着独子谋逆,就连这个唯一的侄女,也对江左生了异心。
郗声不赞同,但他已经老了。
他心知自己资质平庸,没有什么做大事的才能,也挡不住儿子和侄女的雄心壮志。
如此这般的点到为止,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傍晚时分,郗归与谢瑾登上了返回谢府的牛车。
谢瑾按捺了一天,终是发出了郗声没说出口的疑问:“阿回,为什么一定要如此呢?江左如今这般的安定局面,难道不好吗?”
“安定?”,郗归以手支额,倚在牛车一侧,疲倦地闭上了眼,“江左如今的局面,安定二字,由何谈起?”
牛车驶动,轧过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发出辚辚的声响。
郗归清冷的嗓音在这辚辚声中响起:“建康城内,世家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司马氏玩弄权术,阴谋算计;三吴之地,土著豪强广收佃客,租赋兵徭难以为继;上游荆江,桓氏拥兵自重,割据一方;大江以北,苻秦磨刀霍霍,剑指江南。如此乱局,江左何来安定?”
郗归说的每一句话,都沉沉地砸在谢瑾心上。
她所讲的四条,无一不是谢瑾悬在心头的重担。
为此,他终日乾乾,耿耿不寐,却难有大的成效。
作为臣子,他没有资格劝圣人放弃玩弄权术、平衡朝局的尝试。
作为权臣,他没有立场让其余世家停下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的步伐。
作为侨姓之人,他没有办法让三吴士族放弃其经济利益。
作为建康文臣,他不能奈何上游桓氏和襄阳的流民军。
即使作为建康城中风头无两的权臣,他也有这样多的无可奈何。
也会忍不住想,若是郗岑还在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但谢瑾究竟不是郗岑,他不能接受,在北秦虎视眈眈之时,以可能的战火纷飞为代价,带给江左上下一场极大的震荡。
他不敢冒这样的风险,不敢想象北秦趁机南下、江左十室九空的场景。
所以,纵使如此艰难,他也要竭尽所能,维护江左目前来之不易的、脆弱无比的安定局面。
也正因此,这种种情形叠加起来,让他不得不把目光投向了京口,把北府旧部之后看作抵御北敌的唯一希望。
郗归仍闭眼靠在车壁上。
牛车走得很慢,她仿佛睡着了一般,活脱脱一尊恬静温润的玉质神像。
但谢瑾知道不是。
在这温润的表象之下,是一个锋利的、尖锐的、敢爱敢恨、蔑视权威的不屈灵魂。
这灵魂高高地俯瞰着建康,俯瞰着台城,冷眼看着里面每一个汲汲营营的小人——真真像极了郗岑。
谢瑾隔着宽袍广袖,握住了郗归冰冷的手。
京口之行,他无比庆幸。
于江左,北府后人北渡作战,可拱卫建康,实乃大幸之事。
而于谢瑾自己而言,郗归不仅于地动中安然无恙,还与他结为夫妇,实在是意料不到的大喜。
可这大喜却并非纯然的欢乐,就如同玻璃中掺杂的杂质一般,这喜悦中也带着一寸寸的隐忧。
破镜重圆,分钗再合,那裂痕般的伤疤,并不是因为不爱才感到痛,而是因为,这两面镜子、两枚钗环,早已有了各自的方向。
从碎裂的那一刻开始,随着时间的流淌,分歧只会越来越大。
若想合二为一,非得彻底融了这两面铜镜重铸才好。
可人人皆有血肉,谁又愿意被轻易打碎重塑呢?
从本心上说,谢瑾愿意。
可他不只是自己。
在感情中,他可以对着郗归无限让步;可事关江左,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和郗归展开关于这个话题的拉锯。
“正是因为江左如此内忧外患,朝野内外才该勠力同心,共安社稷。”
这样的论辩,也曾发生在谢瑾与郗岑之间。
那是八年前的荆州,清谈时、对弈时、观乐时,他们曾不止一次地辩过这个问题。
他们辩了两年,辩到最后,谢亿在寿春的大败,彻底浇灭了二人于艰难中寻觅一条同行路的最后希望。
陈郡谢氏真正起家,靠的便是于三良俱没、朝野忧惧之时进入豫州的这步好棋。
当年王丞相、郗司空、虞太尉相继弃世,南渡之际的三位重臣,眨眼之间便化为尘土,只留下一片纷乱朝局。
那时郗岑、谢瑾都还很年轻,远远不到出入朝堂的地步。
他们只能日复一日地听着桓阳逐渐占据虞氏兄弟从前掌控的荆江之地,俨然又成了一位上游强藩。
那段日子里,高平郗氏致力于郗照死后京口势力的过渡交接,陈郡谢氏则派出谢瑾的兄长谢崇,让他前往豫州,趁着桓阳与朝廷抗争的间隙,培植自己的势力。
自此以后,陈郡谢氏也便成了方镇。
然而谢崇早逝,并没有真正培养出一批真正忠于陈郡谢氏的行伍之人,继任的谢亿恃才傲物,没过多久,就引发了军中哗变。
寿春之败,使得郗、谢两家合力北伐的计划彻底落空。
桓阳以此为借口,将陈郡谢氏彻底逼出豫州。
谢氏门户由此失去凭借,无论是为了江左,还是为了自己的家族,谢瑾都不能够再继续待在荆州,安心做桓阳的部下。
而郗岑,则因北伐军大败于慕容燕而深感不甘,打算说服桓阳从荆州出兵,再次北伐胡虏。
就这样,这一群昔日的挚友、师徒与恋人,终于迎来了并不圆满的结局——郗岑决心助桓阳筹备北伐,谢墨与郗岑割袍绝义,郗归和谢瑾断情,谢瑾怆然东归。
七年过去了,谢瑾口口声声对谢墨说着时移世易,但内心却仍旧会怕,怕再一次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
他不怕自己受伤,只怕郗归那颗因郗岑之死而千疮百孔的心,再受创伤。
少年人的爱热情似火,可在经历了这许多后,谢瑾的爱竟也变得迟疑,他怕爱也会伤人。
谢瑾出神之际,郗归睁开了眼睛,看向随着牛车行进而微微晃动的车帘。
“勠力同心?”郗归反问了一句。
她想,谢瑾为何总爱用这些不吉利的典故?
又或者,泱泱华夏,能够被记入史册、成为耳熟能详之典故的,原本就多是惨淡落幕的悲剧。
她说:“当日献公与穆公结秦晋之好,彼此勠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终不过落了个‘阙翦我公室,倾覆我社稷,帅我蟊贼,入我河曲,伐我保城,荡摇我边疆’的结局。所谓勠力同心,终究抵不过唯利是视。”1
“昔年元帝渡江,王丞相广结吴姓世族,可事到如今,朝堂上又有几个三吴士族子弟?还不是侨姓世家掌握权柄。在利益面前,谁又能与谁勠力同心?”
在残忍地揭开谢瑾心中隐忧之后,郗归仰着下巴说道:“成婚之前,太后以春宴为名,召我至宫中赏花。那一日,我在含章殿见到了圣人。”
谢瑾原本垂眼而坐,宛如一座沉静的雕塑。
可在听到最后一句话后,他却下意识地握紧了郗归冰凉的手。
第64章 女侯
郗归挑了挑眉, 继续说道:“我也觉得诧异,太后娘娘分明在办赏花宴,这种时候,圣人岂会于后宫走动?但随之一想, 我们这位圣人, 本来也不是什么守规矩、顾大局、知进退的人物。”
“阿回慎言。”即便驾车的是自己的心腹阿辛, 谢瑾还是谨慎地出言提醒。
郗归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
直到牛车驶回谢家, 二人回屋之后, 谢瑾才屏退众人, 递了一杯清茶给郗归,问起了那日宫中的情形。
“圣人何故召见?”
郗归看向谢瑾微蹙的眉头,不由有些好笑。
她坐在案边, 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我一个外臣之女, 又不是朝堂上的臣子,你说, 圣人有什么必要召见我?”
谢瑾没有说话, 只是担忧地看着郗归。
圣人还未登基之时, 曾眼睁睁地看着郗岑把持朝堂数年,心中颇为先帝感到不平,是以深恶桓、谢之人。
此番郗、谢联姻,并非圣人的本意,谢瑾担心圣人恨屋及乌, 慢待郗归。
郗归只看了一眼, 便知道谢瑾想岔了。
她喝了口茶,一边把玩茶盏, 一边慢悠悠地说道:“玉郎啊,你怕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你的这位好圣人,为了对付你,能说出什么什么样的话来。”
“哦?”谢瑾听郗归这么说,已然放下了心。
他方才不过是担心郗归受到折辱轻慢,至于他自己,早就对圣人藏在心底的敌意心知肚明,清楚这是无可奈何之事,非人力所能挽回。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想扫了郗归的兴致,所以故意做出一副颇感兴趣的模样,倾身问道:“圣人说了什么?竟这般有趣吗?”
郗归笑着放下茶盏,轻轻摇了摇头:“我觉得很是有趣,可你却未必会这么觉得。”
她知道谢瑾是在故意凑趣,可她不相信,等谢瑾听完她的话后,还会是这般波澜不惊的模样。
那日赏花宴上,褚太后避开众人,说出圣人召见的消息后,郗归心知推脱不得,只好随着宫婢前往含章殿。
阳春三月,宫中景致正好,但郗归却没有赏花的兴致。
她清楚当今圣人对郗家的敌意,担心联姻之事再起波折。
毕竟,与入宫相比,和谢瑾的婚事其实要好得多——一则不用曲意逢迎,二则方便掌控京口。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圣人并非想要反悔,而是不知怎么的,想要让郗归来帮他行一场反间计。
时隔多日之后,郗归还是觉得当日的情形很是荒唐。
圣人深恶郗岑,自然也不喜欢与郗岑面容肖似、过从甚密的郗归。
可召见之时,他却和气得像个毫无芥蒂的邻家兄长一般,先是关怀了一番郗归的身体,然后又摆出一副很难为情的模样,对着郗归开口道歉。
“当初庆阳进宫,让母后给她和王家七郎指婚,朕那时便已觉得不妥,只是庆阳说此事是谢侍中的主意,朕便也不好多加阻拦。”
郗归垂首听着,并未接话。
圣人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后来朕听人说,七郎也不情愿这桩婚事,为此还自伤一腿。唉,七郎那样的俊秀之人,朕实在痛心。”
王贻之伤腿之事,郗归倒是头一次听说。
她摆出一副惊讶的神态,面容带上几分痛色,内心却是冷嗤一声。
王贻之永远都不知道争取,他总是这样软弱,一旦父母兄长下定了主意,他便不敢反抗,最多就是闹闹脾气使使性子。
与庆阳公主成婚后,王贻之屡屡闹得家宅不宁,甚至闹到了宫中。
他这样做,看似是在反抗,其实不过是无用的发泄罢了。
他不敢执剑面向任何人,所以永远不会被人当作真正的对手,只是棋盘上一个可以随意摆布的对象。
即使自伤一腿,落了病根,也还是不得不与庆阳公主结为夫妇。
郗归嫌弃王贻之,但也有几分可怜他。
对于早已离开琅琊王氏的郗归而言,王贻之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可怜虫罢了。
但圣人显然并不这样认为。
于是郗归假意收敛了惊痛之色,迟疑着答道:“臣女听说,庆阳公主已有孕三月余——”
“唉,那算不得什么。”圣人摆手说道,“当初琅琊王氏逼着七郎尚主,庆阳这才有了孩子。要我说,由来是男子喜新妇,女子念旧夫。桓阳已死,桓氏若安分守己,朕自然不会追究,可庆阳却自作主张地离了婚,又找谢侍中敲定了再嫁之事。依朕看来,她实在不必如此。如今七郎闹成这样,她就算生了孩子,又焉能和美?还不如回荆州去。”
郗归飞快地抬头,觑了一眼圣人的神色,仿佛是在探寻他言语的真实性,心中却颇为不屑。
说什么“女子念旧夫”,不过是自大男子的想当然罢了。
这些男人总觉得,女人生来便追寻情爱,他们享受女子的爱慕,却又瞧不起这些仅仅盘桓于后宅之中的情义,随时都能将之弃如敝履。
这也便罢了,可这位当今圣人,竟然还要利用这所谓女子对旧爱的依恋,来算计她、利用她,乃至于以一种道德绑架的方式逼迫她。
“人生天地间,各有各的缘法。公主与王家郎君既然结为连理,想来自是有缘分在的,焉知往后不会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如胶似漆?”圣人玩味地重复了一遍,用一种教导似的语气说道,“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这夫妻相处,便如同君臣一般,阴阳易位、乾坤倒置,从来都不能长久。若是人不对,抑或是人所处的位置不对,那纵是有泼天的缘分,也难成恩爱夫妻。依朕看,你与七郎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缘分。”
抛却最后一句不提,这番话前面几句倒有些打破郗归对于这位心思狭隘的君主的认知,只不过,纵然他想要恢复王权,却心思阴毒、手段浅薄,只能让人瞧他不起。
她心中这么想着,面上却丝毫没有显现出来,只是略带遗憾地说道:“使君自有妇,罗敷将有夫,还请圣人莫要再提。”
圣人见郗归始终不肯透露出想与王贻之复婚的意愿,更不见对谢瑾的憎恨,不由急了几分。
他转了转扳指,咬牙下了决心,开门见山地说道:“若非谢瑾从中阻挠,你与七郎如何会落到这般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的境地。《陌上桑》中的使君,虽钟情罗敷,却并未行强取豪夺之事。可谢瑾却害你兄长,毁你婚姻,又逼你嫁与他为妻。郗归,你当真甘心吗?甘心就这么嫁给这个害了郗岑、又接着害你的人吗?”
郗归没有说话,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如果谢瑾是她的杀兄仇人,那么背信弃义、未行禅让之事的先帝难道不也是?
倘若说谢瑾毁了她的婚姻,背靠皇室的庆阳公主难道就完全无辜吗?
圣人对谢瑾的反感太多,多到让他在郗归面前失态。
也许他并不认为这是失态,可郗归却并非与他同仇敌忾。
“郗司空是忠君的能臣,郗声也忠心耿耿。”圣人看向郗归,一不做二不休地说道,“你是高平郗氏的后人,不该堕了先祖的名声。朕有一事要交给你做,你嫁给谢瑾后,着意留意他的动静。谢氏如有僭越之心,你务必收集证据,交与我处置。”
郗归低头沉默着,依旧没有接话。
若说僭越之心,江左这样的朝局,谁会没有僭越之心呢?
“若能成事,朕便为你和王贻之主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回琅琊王氏。”
话音刚落,圣人想起郗归方才的话,觉得这诱惑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吸引力,于是咬牙加码道:“事成之日,朕为你封侯,让你再不必受郗岑的牵累,成为江左唯一的女侯!”
“封侯?”
谢瑾听到这里,诧异地开口问道。
他知道郗归对王贻之已无情谊,所以并不在意圣人先前的挑拨,可这封侯的许诺,却着实令他感到震惊。
“对,封侯。”
当日含章殿中,郗归的惊讶并不亚于此刻的谢瑾,可过了这么些日子,她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惊诧,只觉得这位圣人倒是很有想法,无意之间,还真是给出了一个对古代女子而言极为稀缺又极为难得的诱惑般的许诺。
没错,诱惑。
对郗归而言,一个侯爵之位,甚至要比皇后高贵得多。
大多数情况下,后者都如同诰命一般,只是男人功成名就的装点,只能依附于夫君存在。
可侯爵,却是实实在在地,赋予一个女人自身的荣光,远胜皇后,远胜帝姬。
谢瑾被圣人的别出心裁惊到,食不知味地喝了口茶,长吁一口气。
半晌,才回过神来,轻声说道:“女子封侯,倒也并非没有先例。”
“哦?”这回轮到郗归面露震惊——难道圣人那天所说的话,竟然不是他自己的异想天开?
“汉高祖曾封奚涓之母为鲁侯,封其嫂为阴安侯,吕后亦曾封其三妹、樊哙之妻吕媭为临光侯。”
谢瑾娓娓道来,郗归却很有些失望:“原来这些女侯不过与诰命一般,是因其夫功重所得。”
谢瑾温和地看着郗归,安抚地抚了抚她的发髻。
他不会明白,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郗归心中是怎样的失望,但他还是想要安慰郗归,让她不要如此沮丧。
“《楚汉春秋》记载,西汉河内有妪名许负,善相人,曾相薄姬,云其当生天子,后果薄姬果生文帝。又相周亚夫,谓其后三年而侯,八年而为将相,九年而饿死,后果如其言。”
第65章 长安
郗归此前读书, 多是凭着兴致涉猎,并未接触过《楚汉春秋》。
她第一次听闻这个故事,内心颇觉新奇,但却并不相信所谓的相术, 认为不过是后人附会之言罢了。
“所以呢?她也封侯了?”郗归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茶盏, 随口问道。
“是。”谢瑾颔首答道, “汉高祖封许负为鸣雌亭侯,世人因而叹云‘是知妇人亦有封邑’。”
不过, 亭侯之爵东汉始有, 西汉并无亭侯, 学者多以为许负封侯之说为后人附会。
谢瑾讲这个故事,本就是为了哄郗归开心,没想到郗归并没有多少兴致, 于是便隐去了后半段话, 以免害得郗归更加扫兴。
“是吗?”
按照这个说法, 唯一一个依靠自己封侯的女性,所凭借的, 竟是虚无缥缈的相术。
郗归并不太相信这个故事, 毕竟, 古往今来,想靠着附会之说攀附一个从龙之功的人太多,许负何以独独能藉此出人头地呢?
不过,郗归纵使对封侯心动,却并不着急, 也不会把希望系在那个空有野心的圣人身上。
她的筹码在京口, 那里满载着她的希望。
来日方长,她不急在这一时。
相比之下, 此时此刻,令她觉得更有意思的是,谢瑾并未因圣人的反间而感到生气,或者说,他仿佛根本就不在意此事。
“圣人让我留意谢氏僭越之举,显然是想对谢家出手,你竟然不生气?”郗归挑眉问道。
“世事由来如此,主弱臣强,并非长久之计。江左历年朝局,何曾有过真正的君臣辑睦、内外同心?渡江以来,有哪位君主不猜忌权臣呢?”谢瑾语气平静地说道。
郗归侧头看他,发现烛影之下,谢瑾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很难形容的寥落,就像明知天地即将翻覆,却知晓非人力可逆转,所以只好太息一声,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她想:“如果是我,如果是阿兄,就绝不会认命,非要斗个明明白白才好,不然死也不会甘心。”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开口嘲道:“江左历代君主,确实一直与权臣角力。可渡江以来,从来没有哪个帝王,是在臣子毫无谋逆之举的时候,便想着罗织罪名、一网打尽的。”
当今圣人的手段,阴毒,直接,并且愚蠢。
他被情绪左右得太多,不甘驱使着他,在隐忍的同时,急切地盼望着打败谢瑾。
为此,他不怕朝局动荡,不怕世家寒心。
郗归微启朱唇,残忍地说道:“你视圣人为君主,可圣人却视你如寇仇。”
郗归清脆的嗓音在谢瑾耳畔响起,宛如一枚突如其来的箭矢,直直插进他的心房。
“寇仇?”谢瑾这样问自己。
即便他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圣人对他,早已不仅仅是忌惮。
对圣人而言,他便如同一个酣睡卧榻的侵入者,他恨他甚至超过恨桓氏。
可他明明,是帮着司马氏驱逐桓氏、保住皇位的人啊!
即便他有自己的私心,即便他是为了江左为了家族,并非全然为了司马氏考虑,可是,他所做的一切,从来没有侵害过司马氏的利益,他为江左殚精竭虑。
如何就会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呢?
谢瑾久违地想到了很多年前,谢怀教他读《左传》时的情形。
那时郗照刚刚平定威逼建康的流民帅叛乱,受封司空,位列三公。
可没多久,他就为了朝局的安定,心甘情愿地解了八郡都督之职。从此退居京口,再不预中枢重职。
年幼的谢瑾,在感慨之余,暗暗下定决心,立志要做郗司空那般的国之重臣,一心为国,不计私利。
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可圣人却不信他。
就像渡江之初,元帝既要依靠流民军、又要忌惮流民帅一般,当今圣人,既离不开谢瑾,又深恨着他。
谢瑾不是不知晓圣人的猜疑、世家的嫉恨,可为了江左,他还是愿意求一个君臣相得、朝野和睦,还是痴心妄想地盼着一切变好。
可他的君主呢?
他离间他的妻子,窥探他的动向,恨不得他连同整个陈郡谢氏,一起跌落尘泥,一败不起。
谢瑾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并且不是第一天知道。
可当这一切被郗归直白地说出口时,他还是会感到刺痛。
但他没有愤恨。
他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利益和追求,他没有办法苛责皇位之上的圣人,也不应该埋怨朝堂之上的同僚。
他只是感到寂寞。
这寂寞如同潮水,一浪一浪地打来,将他隔绝在人世喧嚣之外。
人人都觉得,他已经到了今天这样的地位,不该还有什么不满足。
可位极人臣又如何?
他想做的事,旁人不懂;他的一腔苦心,无处剖白。
天地之大,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就如同郗归从前吟过的一首古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1
谢瑾在烛光中与郗归对视。
七年前的荆州,他时常不能理解郗归的孤独。
可在七年后的建康,他感同身受。
但他仍是不知道,荆州的阿回是因何而叹。
烛火在夜色中爆出灯花,打断了二人的对视。
谢瑾看到郗归低垂螓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鸳鸯炉中的香灰。
他知道郗归懂他的寂寞,可关于这个话题,他却不敢与她聊得太深。
他怕郗归流露出太多大逆不道的想法。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
于是谢瑾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那阿回呢?你视我为何?”
圣人视我如寇仇,那你呢?你将我视作什么?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时隔七年之后,物是人非的重逢,使谢瑾不敢确定,如今的他们,究竟在彼此心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灯花又爆了,郗归轻叹一声,拿起精致的蝴蝶金剪,剪掉多余的烛芯。
她说:“你是谢瑾,就像我是郗归,我们都只是一个人。首先是一个普普通通、有着七情六欲的平常人,然后才是谁的臣子、谁的亲人,然后才有各自的责任,有不得不为之事。”
她很清楚,即便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2”的人,也不会享受千夫所指这件事本身。
人之所以为人,总有各自的情感需求、社会需求,很少有人不渴望被理解,尤其是像谢瑾这样,被很多人仰视、忌惮甚至惧怕的人。
他也会感到孤寂。
每个人都首先是自己,然后才能为他人打算。
对身在江左的他们而言,“做自己”是一种遥远的奢望,可他们至少能够努力与自己和解,不在这四面受敌的世界中,将精力耗在与自我的周旋之上。
“谢瑾,你好好想想。你做这一切,是为了司马氏的皇位,还是为了江左?生民百姓,难道比不上一个阴毒无能的独夫吗?”
“他不是独夫。”谢瑾下意识地反驳道。
“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拥有足够的权力。”郗归看向谢瑾,“对权力的欲望越是压抑,便越是炽热。他这样隐忍,不过是因为还没到时候。有朝一日,他若是手握权力,只会变本加厉,比独夫更像独夫。”
谢瑾闭了闭眼:“阿回,你对皇室有偏见。”
他并不想与郗归讨论这样的话题,对能够说出“司马氏才是渡江以来最大的逆臣”的郗归而言,他们永远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一致。
“那是他们本就不配!”郗归掷地有声地说道,“当初衣冠南渡,青衣行酒,新亭对泣,何其令人悲恸?当是时也,江左几乎人人皆有北攻之望。可元帝是如何做的?”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伺机登基,坐拥江南,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锦衣纨绔,华轂丹朱,毫无北归之念!”
郗归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当年使者从长安而来,元帝问洛下消息,潸然涕下。太子问何以落泣,元帝问曰:长安何如日远?”
郗归提起这个故事后,室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太子当日答道:“日远。但见人从长安来,不见人从日来。”
第二日,元帝召集群臣饮宴,再次问太子:“长安何如日远?”
太子答曰:“长安远。举头见日,不见长安。”3
举头见日,不见长安。
这是一个江左历代文人无不耳熟能详的典故。
而对诸如郗归、谢瑾这样的南渡士族后人而言,此事更是带着无法抹去的隐痛和耻辱。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4
异族入侵,神州沦陷,在遍地狼烟之中,一国之君竟然只想着夸耀太子的早慧。
为长安所落的那几滴浑浊的泪水,蒸发在元帝对着大臣炫耀时的洋洋自得之中。
可怜江北多少臣民的孩子,死在胡虏的马蹄与长刀之下,再也没有机会长到和太子一般大的年纪。
如此这般的皇室,如何能让人尊敬、让人心甘情愿地臣服呢?
一片寂静之中,郗归开口问道。
“亚圣有云:‘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荣悦者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5玉郎,你是要做司马氏一人的侍奉之臣,还是要做江左万千百姓的安社稷之臣?”
郗归的话犹如当头棒喝,掀开了谢瑾长久以来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他顿了顿,语气低沉地说道:“学者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未闻有以悦君媚君为务者。”
“可是阿回,这并不冲突。”谢瑾握住郗归的手臂,一字一顿地解释道。
第66章 内史
“南渡以来, 世家们早已习惯了与司马氏共享王权,他们不会接受任何一个世家取皇室而代之。司马氏处于皇位之上,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江左政局的安稳。”
谢瑾看着郗归的眼睛,仿佛是说给她听, 又好似是讲给已然病逝的郗岑。
“就算如此。”郗归抽回手臂, 冷然问道, “让司马氏居于皇位,和还政于司马氏, 这完全是两码事。你敢说你不是打算让司马氏皇帝收回权力, 真正成为江左的帝王?”
圣人不信谢瑾会还政, 但郗归却看得明明白白,她无法认同这个想法,坚信司马氏只会将一切搞得更糟。
谢瑾并未否认:“世家与皇室共享王权, 不过是江左立国时的权宜之计。如今北秦虎视眈眈, 大敌当前, 还政于君,可免于世家内斗。”
自从桓阳、郗岑落败, 谢瑾就变成了江左最大的权臣。
陈郡谢氏的风头无两, 令无数世家想要重复这个奇迹。
秦失其鹿, 天下共逐之。
既然陈郡谢氏可以,那其余世家为什么不行?
毕竟,谢氏不像桓氏,并没有拥兵上游的骁勇流民军。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谢瑾无论想做什么, 都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心力, 平衡利益,谋算人心。
但他若是能退一步, 无论是世家还是圣人,都会比现在好对付得多。
毕竟,利益是最好的安神药,能让不甘者心平气和,能在腹背受敌之时,为谢瑾搏一个全心全意对抗北秦的时机。
郗归明白谢瑾的意思,她嗤笑一声,冷声开口道:“当日北方动乱,胡族混战,我兄欲趁机北伐,可朝野上下,无一不大加反对,唯恐北伐成功之后,桓大司马更进一步。以至于北伐军明明打到了长安城外,却不得不班师回朝。如今苻石统一北方,苦心筹谋南攻,只等着重现中朝灭吴之战的辉煌战绩,将江左纳入北秦版图之中。你们如今觉得情势危急,殊不知全是自食其果。呵,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再者说,在如今的江左,还政于君,未必就比改朝换代来得简单。
永嘉乱后,江左之所以能够于南方立国,就是因为能够调和南方之士,收用北来士大夫。1
这些南北士人,便是如今的侨姓士族与吴姓世族的前身。
他们之所以愿意扶持元帝登上皇位,为的便是日后的家族利益。
这是江左能够立足江东的根本,却也是如今这一身沉疴的始作俑者。
“王与马,共天下”,这是立国之时便定下的暗法,后来之人,若非有极大的才能、极大的毅力,是极难变更的。
谢瑾哑口无言,郗归接着说道:“怕只怕,纵使你为了大局苦心孤诣,想做到处贵而遗权,旁人却未必容得下你。”
郗归倾身向前,隔着衣裳,用手指点了点谢瑾的心口,一字一顿地说道:“谢侍中,欲壑难填啊。”
是啊,欲壑难填,人人都渴望更多的权力,谢瑾无法保证,还政之后,圣人不会被权力驱使着,步步紧逼,到了最后,反倒会出于扳倒他的私心,阻碍谢墨在江北的御敌之举。
三军在外,不能没有一个在朝中说得上话的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现在说这些倒也为时尚早。
即便他想还政,也要细细筹谋,不能轻举妄动。
谢瑾这么想着,看向郗归——自己与阿回,还有的是时间,未必要现在便辩个分明。
他看了眼漏刻,温言说道:“此事回头再说,时候不早了,阿回,我们早些用夕食吧。”
郗归冷哼了一声,没有反驳。
她心知自己的坚持是正确的,等刘坚等人渡江之后,与谢墨一道并肩作战,建康城中的圣人和世家只会更加忌惮谢氏。
那些蠢货只想着争权夺利,不晓得拉拢队友的重要性,早晚把自己弄得众叛亲离,谢瑾迟早会明白这些人不足与谋。
至于她自己,只要好好地经营京口,确保北府后人处在可控范围之内,便能安心等待着南北战后,挥鞭北伐的那一天。
到那时,司马氏这样的皇帝,就完全不足为虑了。
二人从郗府回来后便闭门长谈,早已错过了夕食的时间。
此时一说用膳,南烛便带着婢女们,轻手轻脚地摆上了几碟温在锅里的小食,又催着厨房尽快准备。
郗归与谢瑾联袂而坐,正要开始用饭,却见南星面色犹豫地进来。
“何事?”
郗归见南星面色有异,不由有些不耐:什么人这样没有眼色,大晚上地来给人添乱?
南星抬头觑了郗归一眼,迟疑着开口说道:“琅琊王氏来了人,此时正等在前院,急着要见郎君。”
琅琊王氏?
郗归有些讶异。
王贻之与庆阳公主成婚后,整日闹得家宅不宁,郗珮早已不堪其扰。
郗、谢二家的赐婚圣旨颁下后,郗珮言谈之间,竟也觉得谢瑾当初是为了强娶人妻,才使计毁了郗、王两家的婚事。
为此,她对谢瑾颇有怨言。
郗归听谢璨抱怨过不止一次,想来是陪着谢蕴嫁到王家的婢女曾经透露过些许口风。
郗珮早已勒令王定之兄弟少与谢瑾来往,这几次谢蕴回谢家,都是独自带着孩子们过来。
想到这里,郗归看向谢瑾,颇有兴味地问道:“琅琊王氏?莫非他家又有什么郎君,想让你帮着牵桥搭线、离婚尚主?不应该呀,难道他们还没受够如今的吵嚷吗?”
谢瑾苦笑一声,知道郗归是在故意奚落自己。
他想了想,约略猜到了几分王家的来意:“原会稽内史王平,近日丁母忧去职,会稽内史的位置如今空了出来。朝中议了几日,大家都各执一词,始终没有定下接任的人选。此番怕是谢蕴让王定之过来,想要谋个外放之职。”
“外放?会稽内史?”
坦白说,王定之此人,实在是能力平平,又兼简慢自傲,实在不是做官的材料。
更何况,会稽内史乃是一郡主官,总理一郡内政。
王定之这样的才能,如何当得起这个职务?
郗归皱了皱眉,对此事颇为不赞同。
谢瑾也叹了口气,摆手让南星退下:“让谢蕴那几个兄弟去作陪,我身体不适,就不与他相见了。”
他拿起汤匙,一边为郗归盛粥,一边娓娓道来。
“谢蕴性情孤高,实在不喜后宅,又不愿时刻受婆母管束。所以从成婚伊始,就想促成大郎的外放。只是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合适的时机。”
郗归从前常常觉得,自己在乌衣巷中见到的谢蕴,与传闻中那个有着缘风咏絮之才、能说出“不意天壤之间乃有王郎”的飒爽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那时郗归以为,不过又是一个盛名之下难副其实、以至于见面不如闻名的例子。
而今想来,怕是谢蕴的朝气、才气,早已日复一日地消磨在了乌衣巷的深宅大院之中。
大鹏并非不能展翅,奈何久受束缚。
“可是,即便如此,王定之这样的人品,如何能担得起会稽内史之职?”郗归不赞同地看向谢瑾。
谢瑾缓缓摇了摇头:“琅琊王氏是江左著姓,时人以门第品评人物,单就这一点,大郎便超出旁人许多。再者说,大郎的父亲,曾任会稽内史之职,在当地留下了兰亭雅集的佳话,官声也颇为不错。前任会稽内史王平,是大郎的族兄,想必也愿意促成大郎继任之事。”
郗归放下筷子,沉默地看向远处的烛台。
谢瑾握住了她的手:“世情如此,阿回,多想无益。”
“世情?”郗归冷呵了一声,扭开了脸,竟然觉得眼中有些湿意。
主政一方的太守,竟然仅仅凭借着家世渊源就能确定?
她早已知道,家世门阀在江左无比重要。
然而,尽管她已经接受了家世是巨大加分项的事实,却从不曾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在很多事上,家世其实是决定项。
在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平。
可她至少能够告诉自己:只要你足够优秀,便可以战胜那些歧视。
可是,在这里,家世的差距宛如天堑,普通人耗尽一生,也未必追得上一丝半点。
在京口的日子里,郗归清楚地看到,并非士族出身的刘坚等人,纵使拥有才能和抱负,也只能久久蹉跎。
可这毕竟只是一群人的怀才不遇,没有危害到旁人的生计安危。
但内史却是一郡百姓的父母官啊!
一个愚钝不堪之人,怎能仅仅凭借着家世,就成为无数生民命运的主宰者,决定一郡贫苦之人的征赋租税?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王定之这样愚钝的人,不知会怎样地受人蒙蔽,不知会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非要如此吗?”郗归听到自己这样问道。
“我宁愿大郎不去。”谢瑾叹了口气,“他那样的资质,我宁愿他一辈子待在建康,什么官都不要做。可是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反对。”
“朝堂之上,我已经拥有了太多的权力,不该再在这种外任之事上,发表太多意见。我不能总是强势,所以更应该把强势的机会,留到江北御敌的大事上使用。家族之内,谢蕴的婚事,原本就是长辈们的一腔情愿,这么多年来,她受了不少委屈。若有机会能够弥补,族中诸位兄长,都会大加支持的。更何况,除了才能之外,王定之并没有什么大的短板。作为谢氏家主,我若连受了委屈的嫡亲侄女多年来唯一的愿望都要阻挠,如何能让族人信服?江左如今已是内外交困,我不能再连谢家这一群人都拧不紧。”
第67章 细民
谢瑾顿了顿, 接着说道:“我只能沉默着,任由他们去议。”
郗归忽然觉得很是悲凉,为会稽百姓,也为这个一塌糊涂的糟糕世界。
她闭了闭眼:“谢蕴求的, 其实也只是你的不反对吧?”
谢瑾没有说话。
郗归将碗筷哗啦往前一推, 当下便要起身离席。
谢瑾连忙跟着起身, 抱住了因动作太猛而踉跄了几步的郗归。
衣摆扫过食案,带下了一堆碗碟, 发出一阵清彻爽脆的碎瓷声。
谢瑾紧紧抱住郗归:“阿回, 你听我解释!”
“还要什么解释?”郗归深吸一口气, 厉声问道,“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不过是你们都有各自的顾虑,所以便要一郡百姓去做你们自私选择的牺牲品, 替你们付出代价!”
郗归的胸口因气愤而剧烈起伏:“谢侍中, 你看看江南, 看看那些百姓在过怎样的日子,你难道不会觉得心痛吗?午夜梦回, 你们难道不会于心有愧吗?!你们一个个地, 便是这样高作庙堂, 这样把民生疾苦当作儿戏!”
“不是这样的,阿回,不是这样的。”谢瑾抱着郗归,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像是要与她融为一体, 好教她看清自己的一颗心。
他紧紧贴着郗归的脖颈, 急迫地说道:“阿回,不是这样的。渡江以来, 侨姓世族占据了太多朝堂上的位置,三吴世族,尤其是那些自孙吴之时起便累世仕宦的家族,自然心有不甘。他们不能在朝堂上有所作为,便要变本加厉地占据当地财富,以至于朝廷根本没有办法在三吴之地进行正常的租赋兵徭取给。三吴之地的盘剥,从来都是因为吴姓世族,并非因为朝廷所任之官啊!”
谢瑾所说的这些,郗归不是不知道。
除了经济利益之外,三吴世族还把控着不少村县的俗务与教化。
所谓“皇权不下县,下县惟宗族,宗族皆自治”1。
在江左,这些县下宗族,实际上都或多或少地处于三吴世族的控制和盘剥中。
可令郗归气愤的并非只有这些。
更令她感到无法接受的是,这些朝堂之上的大人,口口声声为了社稷江山,可却能一次又一次地,在一个又一个具体的决定中,将生民百姓置之不顾。
谢瑾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江左,为了社稷百姓,可那些三吴之地的贫民,难道就不是江左的臣民吗?
他说从来如此,可从来如此,难道就是正确的吗?
还是说,这些披着官袍的政客,实际上本就是一个个骄矜的世家子弟,他们享受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感叹着书本里的民生多艰,可到了真正需要做决定的时刻,他们却不爱任何一个具体的下民!
“终究是不一样。”郗归喃喃说道。
谢瑾扶着郗归的肩膀,让她面向自己。
他用自己的额头贴着郗归的额头,温柔而小心地问道:“什么不一样,阿回?”
郗归看着谢瑾,看到他瞳孔中清晰地浮现出自己的面容。
眼波荡漾,人影亦如镜花水月。
佛说三十二相,皆是非相,皆是虚妄。
她多么希望,自己在江左所经历的一切,都不过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梦醒之后,她还会回到那个曾经生活过的时代,过那种属于她自己的,没有如此富贵、却令她无比安心的生活。
可她回不去了。
泪水渗了出来,郗归眨了眨眼,看到谢瑾眼中的自己变得模糊。
她说:“终究是不一样,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你我。”
郗归说完这句话,无力地后退了两步,缓缓摇了摇头,拒绝谢瑾的搀扶,踉跄着向卧房走去。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2
谁能想到,那样平凡的现代生活,她却再也回不去了。
谢瑾怔愣地站在原地,看着郗归脚步踉跄地撞在帘幕上,然后绕过重重帷幔,跌跌撞撞地走向了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明明离得很近,可他却觉得很远很远。
是他做错了吗?
可政治本来就是权衡。
两害相权,取其轻。
细民百姓,如何比得上朝堂大局呢?
烛影摇晃之中,谢瑾第一次开始反思自己对待生民百姓的态度。
但他反思得太迟了。
三日之后,台城下了圣旨,授予王定之会稽内史之职。
同日,北秦派出数支小股部队,游窜于江淮之间,频频攻击当地驻军,甚至尽灭两个村落。
收到前线战报的第二日,台城再次下令,正式为北府旧部后人赐名“北府军”,封谢墨为建武将军,刘坚为参军,命北府军拣选人手,派遣第一批队伍渡江作战。
***
黄梅时节,落雨纷纷,画成烟景。
哒哒的木屐声回荡在游廊上,竟也带着几分清脆的春意。
谢蕴前来辞行的时候,郗归正在琢磨京口之行的计划。
此去京口,她不仅要长住其间,还要送第一批北渡的将士过江。
自从正月里与刘坚会面后,三个多月以来,北府军的气象可谓是焕然一新。
持之以恒的军史教育,大大增强了将士们对高平郗氏的认同感。
日复一日的军事训练,使得令行禁止已经成为了这支军队不言自明的成规。
而救灾之举,更是加深了北府军与京口居民的联系,也大大锻炼了军队的协作能力。
地动之后,北府军诸队,带着西苑制作的锋利兵器,逐一出去扫荡徐州境内的山匪,在实战中大大增强了战斗力。
只不过,迄今为止,北府军中尚未有一人见过真正的北寇。
胡人凶悍,远胜江南男子。
谁也不知道,几十年后,北府军能否重现昔年江北郗氏流民军的风采,再一次地,重创胡虏。
尽管郗归对将士们有信心,却还是不免担心。
战场毕竟是残酷的生死场,稍有不慎便是魂断黄泉。
将士们如此信赖高平郗氏,郗归便更要珍重他们的信任和生命。
郗归扶住衣袖,执笔写下一条条手记,反复检查是否有遗漏之处。
胡人喜食肉,身体素质极佳,又娴于骑射。
更何况,他们还有江左罕见的、来自西域的良马。
“马匹呀马匹。”
郗归叹了一声,搁下手中的湖笔,看向前来通传的南星。
“请谢蕴过来吧。”
木屐声再次响起,片刻之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绕过精致的隔扇门,出现在了郗归面前。
行礼过后,谢蕴带着郗如,跪坐在了郗归对面的小几之后。
郗如好奇地打量着郗归的书房,眼睛亮晶晶的,很符合时人对一个年幼女童的认知。
但谢蕴和郗归都知道,她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敏锐和聪颖。
郗归打开一只锦盒,将其中的玉质九连环给郗如,自己则探寻地看向谢蕴:“当真要带阿如去会稽吗?”
谢蕴轻轻“嗯”了一声,恭敬地开口答道:“敕令以下,我们不日便要动身,婶娘也要前往京口。谢家没有多少女眷,阿如待在这里,恐怕会误了学业,不如跟我一道去会稽,还能与我家里的几位女孩做个伴。”
与谢璨对于郗归、谢瑾婚事的诸多不满相比,谢蕴一直表现得很平静,对郗归这个比自己年幼许多、曾是自己弟媳的婶娘也很是尊重。
郗归看着谢蕴淡然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为谢蕴而叹,还是为郗如,抑或是,会稽之地的贫苦百姓。
木已成舟,王定之外放之事,此时已经无可转圜。
郗如的性情,若能受谢蕴教导,也好过在谢府的一众兄弟姊妹中“争宠”。
尽管如此,郗归还是看了郗如一眼,对着谢蕴轻声问道:“会稽路远,阿如这样年幼,若是长久地不在父母身边,会不会不太妥当?”
郗如此时正拿着九连环,跪坐在谢蕴身侧。
她虽与郗归生得极像,神态举止却与谢蕴更加相似。
只因她从小就知道,姨母谢蕴是陈郡谢氏最受人尊敬喜爱的女郎,所以常常有意效仿谢蕴的举止。
谢璨是家中最小的女儿,生得娇憨可爱。
出嫁之后,郗府人口简单,郗途也爱重她,所以一直没有受过什么苦,始终保持着孩子似的烂漫性情,一颗心紧紧系在郗途身上。
但郗如不同。
她从小在谢府长大,谢氏人口繁茂,有十余个和郗如差不多年纪的孩子。
同龄人那么多,但长辈们的关注却很有限。
郗如很聪明,她既察觉了家主谢瑾对自己的独特之处,又发觉了阖府上下对谢蕴的推崇,于是她尽可能地模仿郗归和谢蕴,以期获得更多的关注。
后来郗岑落败,江左诸人唯恐避之不及,郗如也敏锐地改变了对郗归的态度,成日里读书习字,长住谢家。
直到赐婚圣旨下后,才再一次与郗归近距离接触。
郗如还太小,她本能地凭借着野兽般的直觉,下意识地为自己争取更大的利益。
她还敬慕强者,瞧不起如自己母亲般混沌度日的人。
尽管郗如内心未必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但郗归和谢蕴已然发现,就连南烛南星这样的婢女,也为小女郎的“势利”而感到不忿。
此时此刻,听到郗归的发问后,郗如赶在谢蕴开口前抢先答道:“姑姑,我喜欢姨母,姨母就像母亲一样,我愿意和她一道去会稽。”
郗府之中,郗途成日操劳,谢璨则满心满眼都是郗途。相比之下,郗如更喜欢谢府。
但谢府的孩子实在太多了,谢蕴则不同。
除了幼子以外,谢蕴的其余孩子都比郗如大了好多岁,她无需跟一堆孩子抢夺谢蕴的关注和爱,她愿意去会稽。
第68章 谢蕴
反正, 就算待在建康,她也并不能常常见到父母。
“也罢。”郗归摸了摸郗如细软的头发,轻声说道,“姨母是江左出了名的才女, 阿如虽然还小, 却也很有姨母的风致。等到了会稽之后, 阿如跟着姨母好好学,下次回家的时候, 让我们都刮目相看一番。”
郗如纵使聪慧, 却也还是一个渴望被爱的孩子。
此时听了郗归的话, 她眼睛亮晶晶的,重重地点了点头。
郗归见状,温和地笑了笑, 说道:“好孩子, 让南星姐姐带你出去玩吧, 不要闷在屋里了。”
郗如出门后,谢蕴移到了郗归对面的位置。她直起上身, 端坐几后, 用细白的手执起精巧的水壶, 为郗归添了一盏茶汤。
郗归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优雅姿态,不觉叹了口气。
如此佳人,却嫁了王定之那般的人,在乌衣巷中蹉跎数年,实在是可惜。
郗归能理解她想要逃离琅琊王氏方寸之地的渴望, 却还是无法认同她力促王定之成为会稽内史的行为。
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利益, 没有人能真正对谢蕴的痛苦感同身受,郗归也不能。
她纵使惋惜谢蕴的遭遇, 却更厌恶这种完全罔顾才能品行的授官方式。
一室沉默之中,谢蕴斟酌着开口:“大郎此次外放,我知道叔父并不赞同。”
郗归没有接话。
谢蕴抬头直视郗归:“可是婶娘,我实在不想再忍了。”
“这一年多来,婆母的脾气愈发固执,我百般委曲求全,却还是不能得个好脸色,甚至还会连累我的孩子受责骂。”
“我不是不能忍,可是婶娘,我的孩子已经长大了,难道我要让我的孩子日日看着母亲受辱却无能为力,让我的女儿日复一日受祖母这样的熏染?让他们因为母亲不受祖母待见的缘故,在一家兄弟姐妹们的中,平白矮人一头吗?”
即便说着这样的话,谢蕴脸上也没有明显的怨恨之色,声音也没有太大的起伏。
她只是平静地诉说着,任由点滴泪水自脸颊垂落。
她的平静中带着些许绝望,那是一种明明自以为已经认命,却又实在不甘心的苍凉。
郗归递了一方丝帕给谢蕴。
哪怕是她还在琅琊王氏的时候,两人都没有如此动情地说过话。
对郗归而言,这实在是交浅言深了。
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对于谢蕴的决定,她深感同情,但绝不赞同,她什么都不想说。
谢蕴接过丝帕,轻轻拭了拭泪,落寞地说道:“有时候,我也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渡江以来,谢氏不知与多少世家联姻,姊妹中也不乏嫁了如意郎君的。可为什么轮到我时,偏偏就要嫁给这样的人?”
造化由来弄人,偏要巧妻长伴拙夫眠。
谢蕴这样的才学、这样的相貌,堪称这一代世家女郎中的佼佼者,可偏偏是她,与王定之年纪相仿,不得不接下与琅琊王氏的婚事。
谢蕴的声音有些哽咽:“有时我甚至会想,便是因温氏叛乱而不得不和离归家的阿姊,也胜过我许多。她尚且有余生可以选择,可我却永远都没有了。”
“当年王谢联姻,本就是谢家高攀了王氏。如今谢家势重,再也不可能让我与王家和离,给谢家女儿添个势利的名声。”
郗归听着谢蕴平静的叙述,心中愈发觉得悲凉。
她想到了白乐天的两句诗:“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1
即便是谢蕴这般名满江左的才女,即便似曾经的郗归那般有着权倾朝野的兄长,也不得不穿上嫁衣,被锁进婚姻的帘幕重重之中,在深宅大院中,日复一日地消磨掉与生俱来的生命力。
然而谢蕴说这些,并非是为了抱怨。
她尽可能平静地看着郗归:“世家女儿,享受了家族的照顾和教养,便该有为家族牺牲的觉悟。我这一生已经过完了,我只盼着,以后谢家的女儿,再也不必受我这般的苦楚。”
“除此之外,只要孩子们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不要像他们父亲那样愚蠢自大,我便别无所求了。”
“正因如此,我必须离开建康,不能让婆母打着教养长孙的名义,养废了我的孩儿。”
“我心里知道,我这次的做法让叔父失望了。可我听话了这么多年,真的只任性过这一次。婶娘,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只是为了自己的孩子。琅琊王氏实在不会教养子弟,我实在不忍心也不愿意,任由孩子们一个个地被养坏了性情。婆母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我送孩子们来谢家族学,我只能自己想办法离开建康。”
郗归知道,谢蕴的这一番话,并非是说给自己听,而是希望能够通过自己,传到谢瑾耳中。
谢蕴是极清醒也极聪慧的人,并不需要郗归的安慰。
她只是想,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传到自小濡慕的叔父耳中,让他不至于误会自己。
郗归叹了口气:“你的为人,想必谢家上下都很清楚,大家都知道你的不容易,不会有人责怪的。”
一阵清风吹来,吹得新叶在窗纸上打出婆娑的疏影。
郗归顿了顿,接着说道:“会稽路远,你到了那边之后,多给家里写信。”
谢蕴知道郗归这是应承了的意思,当即便要行礼道谢。
郗归微微倾身,伸手虚扶,示意南烛拦住谢蕴。
“你不必言谢。真要说起来,我对于此事的不赞同,远胜你的叔父。”
谢蕴的动作凝滞了一瞬,她缓缓坐直了身子,略带警惕地看向郗归,袖中双手微握。
“三吴形势之复杂,远胜建康与荆州。”郗归毫不闪躲地直视回去,“孙吴之时,会稽便是江南世族的天下,即便是孙策、孙权,也不能不为此头痛。”
“中朝灭吴之后,三吴世族虽然在朝中受到排挤,却从未放松过对江南一带的经营和控制,以至于朝廷所任之官,每每要与他们百般周旋,才能发挥作用,将江南粮米运至北方。更有甚者,沉迷于温软水乡的富贵繁华之中,渐渐背离了读书和为官的初心。你熟读史书,一定不会对这些过往感到陌生。”
谢蕴神色暗淡了几分,缓缓点了点头。
郗归知道,谢蕴并非什么都不懂的世家贵女,这位名满江左的才女,她所接受的古代士人教育,要远远胜过她自己。
也正因此,郗归毫不讳言地说道:“渡江之后,吴姓世族原本的势力范围被侨姓世家侵占,他们虽然接受了元帝践祚的事实,却更加坚固地占据三吴之地,试图在有限的地盘里,攫取更多的利益。”
“几十年来,三吴之地的百姓一直过得十分辛苦。而压迫剥削他们的吴姓世族,却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了朝廷身上,以至于三吴地区的反心,竟然比荆州还要重。当年苏氏、温氏叛乱,无一不是利用了吴地百姓对朝廷的仇恨,就连王重之乱,也联合了三吴乱民。”
“在这种情形下,吴兴、吴郡、会稽三地的郡守人选,便愈发关键紧要。因为这三地的官长,不仅要平衡吴姓与侨姓、以及吴姓世族之间的利益,还要消解当地百姓对朝廷的仇恨,尽可能地维持江东的安定局面。”
谢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时,方才重新抬起了头。
她忍不住眨了眨眼睛,细细地端详郗归,仿佛是第一天认识她一般。
郗归拿起茶盏,饮了一口微凉的茶汤。
“大郎此次前去会稽,是要做一方父母官的。你觉得,他能够担得起会稽内史这个位子吗?”
谢蕴听闻此语,长叹一声,短暂地闭了闭眼。
郗归所说的一切,她并非不知。
可她实在太渴望太期盼带着孩子们离开建康了。
这渴望让她忍不住心生侥幸——江左立国已有几十年,三吴之地的郡守前前后后换了十来个,当地世族早已形成了一套和侨姓官员来往的成规。
王定之就算再不堪,至少也能做得到萧规曹随。
两汉不知有多少循吏,因着“无功无过、无所作为”这八个字登上了史书。
无才之人的清静无为,有时候要远胜有才者的积极进取。
三吴之地矛盾复杂,王定之这样的平庸之人,不是正好合适吗?
但她并没有反驳,而是温和但坚定地答道:“家中已为大郎选了幕僚,叔父也点了几位读书人随大郎一道就任。这么多人看着,总不会出岔子的。”
“是吗?”郗归反问一句,并不太相信。
郗家在会稽有庄园和商号。
郗归接手京口势力后,又派了一队人前往三吴之地经商。
这些人带着郗归提供的西域商品和内造之物,很快便打通了当地的上层市场,接着进一步地、以自制的精巧奢侈品为货物,赚取了不少吴姓世族的银两,然后便在不影响市价的情况下囤积粮米,以资京口。
与此同时,郗归也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对于三吴动乱的警惕。
她让长期居留当地的人手加固房屋,挖掘地道,蓄积水粮和木质武器。
还以高平郗氏的名义,逢年过节便施粥赠药,扶助穷人。
建康和吴地的人都以为,高平郗氏是想洗刷被郗岑带累的名声。
郗归并不在意他们的想法,她只希望能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多帮一些人,权当是为阿兄积福。
又或者,让派去当地的人手通过这些举措结些善缘,以免有朝一日动乱发生,这些人在混乱中伤了性命。
也正是因为这些人“深入群众”的举措,郗归才更加深切具体地了解到,三吴贫民究竟过着多么艰难的日子。
第69章 茧房
如果说京口贫民的困顿, 是因为去年接连发生的天灾,那么三吴贫民,则是几十年如一日地,过着一代比一代更加艰难、更加没有希望的日子。
连年的劳作, 甚至不能做到温饱, 一旦有人生病, 便要卖妻鬻女、典当田产。
就这样,失地贫民越来越多。
他们要么成为世族的佃客, 负担高额的田租;要么卖身为奴, 从此荣辱不由己, 生死不由己。
可是,人人皆有求生之心,兔子逼急了尚会咬人, 那些贫民的生活如此艰辛, 倘若真到了如陈涉吴广般“亡亦死、举大义亦死”的地步, 焉知不会无所顾忌地揭竿而起呢?
毕竟,纵使是锄耰棘矝之徒, 也是有反叛和破坏的能力的。
江东百姓向来悍勇, 若是出了什么事, 恐怕很难收场。
因此,无论是为了百姓,还是为了吴地乃至江左的安定,郗归都不希望王定之成为会稽内史。
但木已成舟,她无法挽回。
与其将心思花在这样无用的事情上, 还不如好好想想京口未来的打算。
北秦军队在江北劫掠, 使得江淮之间不少百姓流离失所,惶惶不可终日。
郗归想趁着这个机会, 让朝廷下旨,迁徙一群淮北流民到京口。
如此一来,流民们可以过上更加安稳的生活,京口也可以补充些了解江北形势的有生力量。
谢瑾之前讲过,谢墨曾试图招募淮北流民从军,但那些人桀骜不驯,很难管教,怕是会祸乱军纪。
但郗归并不这么认为。
桀骜是一种原始的力量,只要发挥得当,便可成为如那些胡族一般的野性的生命力和战斗力。
再者说,谢墨虽是军旅之人,却也是世家子弟。
就算他不会像谢万那样明目张胆地歧视贫民兵将,也很难发自内心地尊重他们。
那些人的桀骜不逊,未必和谢墨及其部下的态度没有关系。
毕竟,谁会喜欢既想利用自己、又看不起自己的人呢?
就这样,郗归和谢蕴各怀心思地坐着,很快就无话可聊。
南烛估摸着时间,换下冷掉的茶水。
谢蕴郑重地向郗归告辞,准备去探望其余的长辈和兄嫂、侄儿。
她走到院中,叮嘱郗如去向郗归告别。
但郗如却腼腆地笑了笑,说自己想要再与姑母说一会话。
谢蕴轻轻颔首,离开了院子,南星则牵着郗如重新进屋。
南烛收拾桌案,为郗如上了一盏乳酪。
郗如又一次地、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屋子,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郗归含笑看着她,并未出声打断。
良久,郗如才转头看向郗归:“姑母这里真漂亮!”
“是吗?阿如喜欢什么?让南星姐姐拿给你。”
郗如摇了摇头。
她喜欢的是这一整间屋子,而非某个特别的物件。
很小很小的时候,郗如就听说过自己的这位姑母。
据说这位姑母的屋子里有着比公主更多的奇珍异宝,她的饮食比皇帝更加精致,她的衣料比皇后还要华美。
郗如看向郗归的眼睛,他们还说,她的这位姑母,是江左独一无二的美人。
那时郗如还好奇地询问表哥表姐,姑母究竟长得什么样子。
可那些表哥表姐们却支支吾吾,始终回答不上来。
原来,他们并没有见过传说中的郗氏女,只是凭借着那闻名建康的十里红妆凭空揣测。
好在没过多久,郗如就在郗声的寿宴上,见到了从乌衣巷回来的郗归。
令她失望的是,郗归纵然美貌,可却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般、拥有那种她说不出来的超然于世外的美丽。
可是,此时此刻,郗如却觉得郗归带着一种清冷卓绝、宛如神仙妃子般的独特气质——她比从前更美了。
如果说从前的郗归,只是人间佳丽之中的佼佼者,那么如今的她,更似世外仙姝。
郗如想,姑母就是凭借这般的美貌,才能让叔祖父心甘情愿地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娶她为妻吗?
她忍不住期待,人人都说我与姑母长得像,我长大后也会这样美丽吗?
郗归被郗如凝视了半晌,终于出声打断:“阿如要不要用些乳酪?”
郗如赧然地笑了笑:“姑母太美了,令阿如看得失神。”
郗归被她逗笑:“我还以为,阿如在谢氏的美人堆中长大,再难觉得谁漂亮呢。”
陈郡谢氏子弟是出了名的风姿出众,当日沁芳阁初见,郗归便觉得诧异——这世上竟然有人,无论是姿容还是气度,都可与郗岑比肩而立却毫不逊色?
谢瑾是出了名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其余人虽不及他,却也各有风采,很是俊秀。
然而,郗如听到郗归这句玩笑后,却想都不想便径直回道:“他们都不如姑母美,更不如姑母厉害!”
“哦?此话怎讲?”郗归饶有兴味地问道。
郗如眨了眨眼,快速揣摩了一番郗归的语气,踌躇着开口说道:“琅琊王氏不长眼,竟然逼迫姑母和离。可姑母和离之后,非但没有郁郁寡欢,反倒嫁给了比王家七郎好一百倍的叔祖父,这难道还不厉害吗?”
郗归无奈地摇了摇头:“狐假虎威,算什么厉害?”
她认真地看向郗如:“阿如,你要记住,只有自己有本事,才能算是真正的厉害。倚仗他人,终究是不牢靠的。”
“可是——”郗如犹豫着说道,“像姑母现在这样,不就很好吗?我们只是女子,又不能出将入相,要有什么本事呢?”
郗如到底是小孩子,不知道她所谓的夸赞,实际上是对郗归的一种贬低——不是人人都以成为菟丝花为傲的。
然而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是迟疑地问道:“像姨母那样的才女,算是自己有本事吗?”
“当然。”郗归郑重地点了点头,循循善诱地说道,“人人都尊敬姨母,难道不正是因为她有才学吗?”
“可是才学并没有什么用啊!”郗如认真地注视着郗归的双眼,“我原本也想成为像姨母一样的人,可后来却发现,虽然人人都称赞姨母,但她却并不快乐。”
郗如眨了眨眼,接着说道:“可是姑母,你却一直都过得很好,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郗如到底还是太小,她并不知道,这样的话对郗归而言是一种冒犯。
正如她不知道,那个与郗岑有关的“过去”,是郗归久久未愈的、不愿被人轻易提起的伤疤。
几个月以来,郗归虽然为郗岑之死而伤怀不已、频频落泪,却也常常会忘记他已然离世的事实。
她好像还不太习惯、也不太相信郗岑的死讯,常常以为阿兄只是在某个地方忙碌,所以才久久没有见面。
直到在某些时刻——譬如说现在——冷不丁地想起,阿兄似乎已经去世了。
她不敢相信、也不肯相信,但却清醒地知道,这就是事实。
郗归叹了口气,落下几滴清泪:“好不好的,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姑母,你也不快乐吗?”郗如轻声问道。
“不。”郗归微扬头颅,让泪水不再留下,“我很快乐,二十多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
“啊?”郗如疑惑地出声。
她看着郗归,觉得这般模样,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开心。
郗归转过身去,看向壁间悬挂的舆图:“过去的二十三年中,我沉浸在一个专门为世家贵女编造的锦衣玉食的华美金笼中,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真正地世界,只是一味待在阿兄为我营造的舒适圈内。”
“直到如今,我才真正触碰到了这个现实的世界。”
“您恨大伯吗?”郗如迟疑着发问。
人人都说郗氏女与郗岑关系密切,连郗途都对此痛心疾首。
可此时的郗如却觉得,郗归对郗岑的态度,似乎与她从前听说的不太一样。
“谈不上恨。”郗归缓缓摇了摇头,“他是一个好兄长,想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统统送给我,而我则心甘情愿地在这华贵的温柔茧房中陷落。”
“直到永远地失去他后,我才意识到,他从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也从来不是他心中的第一位。”
“我爱他胜过爱江左的一切,可他却为了北伐,将我一人抛在这冷冰冰的世间。”
“可我并没有资格恨他。因为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也从来没有毫无顾忌地去帮助他实现梦想,更没有试图去寻觅自己这一生真正的价值所在。”
“我应该恨自己。”
郗如揉了揉眼睛,她并不能完全理解郗归话中的含义,只觉得此时的姑母十分独特——悲伤但并不自怜,柔软却富有力量。
郗归用手轻轻抚摸着那副舆图,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看到千家万户男耕女织。
她转过身来,重新在郗如对面跪坐下来。
“阿如,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弄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然后为之努力,为之奋斗,自己成就自己无悔的一生。我们活着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成为谁的女儿、谁的妻子,抑或是谁的母亲,也不是为了获得任何人的怜惜与偏爱,我们应当并且完全可以成为我们自己。”
郗如有些不安,她不确定郗归是不是在指责自己。
“姑母觉得我做错了吗?”
“不,你没有错。”郗归倾身向前,握住郗如柔软的小手,“阿如,小孩子都想获得大人更多的关注,甚至很多大人也不能例外。人人都有自利的天性,想获得别人的偏爱。”
她温柔但坚定地看着郗如:“可是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我们有理智的约束,有比这种本能的竞争更有意义的追求。我们会慢慢长大,克服这种与人竞争‘宠爱’的冲动,去寻觅真正有价值的追求。”
第70章 女将
“真正有价值的追求?”郗如抬起头, 看向郗归身后的舆图,“那便是您的追求吗?”
话音落地,郗如看到郗归绽放出一个分外明丽灿烂的笑容,她从未见过这般好似在发光般的姑母。
郗归嘴角上扬, 也看向了那副舆图:“你看, 这浩浩河山, 难道不美吗?”
那是一副泛黄的舆图,上面不仅有如今的江左, 还有已被异族侵占的北方。
郗如看到舆图上有着不少或黑或红的标记, 显得陈旧而斑驳。
她心里觉得, 如此这般的一副舆图,实在称不上“美”。
郗归看出了郗如眼中的不认同,她拉着郗如的手, 走向门边。
门外春雨淅沥, 草色萋萋。
她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泥土与草木味的湿润空气, 含笑看向郗如:“阿如,这就是河山。河山是一草一木, 一夫一卒, 是入目可及的一切, 是我们的人间。”
“所以我们应该守护河山?”郗如稚嫩的嗓音在郗归身侧响起。
“对,我们要守护人间。”郗归如是答道。
“可我们是女子呀!”郗如的小脸皱了起来。
“谁说女子便不可守护河山呢?”郗归反问道。
郗如想到了谢墨房中的舆图,幼小的她,对守护河山的理解便是沙场征伐。
于是她问道:“女子也可以做将军吗?”
郗如仿佛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胸中滋长,可是又说不出来, 于是只好期待地看向郗归, 希望她能明白自己说不出口的感受。
郗归再次笑了:“为什么不可以呢?商王武丁的王后妇好,曾多次带兵征伐, 先后平定鬼方、羌方、土方等地。北方有位名叫木兰的女子,替父从军,不让须眉。她们不都是女将军吗?”
郗归说这些,并非为了诱导郗如成为一名女将。
她只是发自内心地觉得,郗如这样的出身,原本就有着比普通女子更多的选择机会,所以更该自觉地去寻找人生的价值。
她不希望郗如像曾经的自己那般,甘心沉溺于华服美饰的生活,浑浑噩噩地蹉跎多年。
郗如反复咂摸着郗如方才讲起的两个故事,不解地问道:“可是姑母,木兰这样厉害,最后却还是没有留在朝中做将军,而是回家‘对镜贴花黄’?”
“那不一样,阿如。”郗归轻轻抚摸着郗如的小手,给这个不尽如人意的结局换上了更加温馨的意味,“在南征北战的日子里,木兰见过了太多的残酷和鲜血。所以当沙场不再需要的时候,她更愿意千里还乡,享受那种属于普通人的天伦之乐。就像读书人虽然渴望为官做宰,却也希望能够在经纶世务、功成名就之后,种豆南山,享受田野之乐。”
郗如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郗归又隐去朝代、为她讲起了平阳昭公主的故事。
“这世上果真有以军礼下葬的公主吗?”
郗如不可置信地问道,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如果拥有这样的殊荣,会多么地开心。
“会有的。”郗归轻声答道。
沉浸于心事之中的郗如,并没有意识到郗归话中的模棱两可之处,她满心满眼,都是平阳昭公主的七万娘子军。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可以——”郗如无声默念,心中一阵汹涌澎湃。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猛地清醒过来,慌张地说道:“姑母,阿如失态了。”
郗归摸了摸郗如细软的发丝:“没关系的,这样的奇女子,谁会不神往呢?姑母也喜欢她。”
郗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也可以如平阳昭公主那般吗?”
“姑母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像她那样厉害,但姑母知道,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张白纸,只要我们努力去书写,就会有无限的可能。”郗归铺开一张宣纸,执笔取墨,勾勒出一株兰草,“阿如,圣人有云,绘事后素。只有我们勤于修己,自成美质,才能将人生绘成绚丽的画卷。”
郗如重重点头:“姑母,我会好好做的!努力读书,努力修行,让自己拥有真正的美质。”
“好,姑母相信你。《诗》云:‘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郗归取下颈间的玉佩递给郗如,“阿如,姑母将这块玉送与你,愿你黾勉求进,修成嘉言懿行。”
郗如开心地接过玉佩,她感觉得到,今天的姑母要比平日里更加喜欢她,原来她之前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姑母的认可!
“我终于做到了!”郗如在心中欢喜不胜地喊道,但随即便深吸一口气,嘱咐自己不要得意,“姑母让我不要去争夺大人的关注,我不应该因为成功的‘讨好’而得意,我要让姑母为我骄傲自豪!”
郗如这么想着,轻轻抱住了郗归:“姑母,我会努力的,我会快快长大,成为你的骄傲。”
郗归沉默地点了点头,眼中有些热意。
郗如松开郗归,郑重地对她说道:“阿如不知姑母想要做什么,只能祝愿您一切顺利、心想事成!”
“谢谢阿如,姑母也祝你诸事顺遂,万事胜意。”
郗如重重点头,正式辞行。
郗归牵着她走出院门,叮嘱南星将郗如送至谢蕴处:“那么,阿如,再见了。”
三日后,王定之启程就任,谢蕴也带着儿女们和郗如一道,前往会稽。
第二日,郗归打点行囊,准备回京口长住。
谢瑾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瞧瞧那个,千叮咛万嘱咐地,唯恐郗归少带了什么,在京口受了委屈。
郗归被他晃得不耐烦,索性唤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你过来,我且问你,迁徙淮北流民之事究竟怎样了?怎么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也都说要添置部曲?”
郗归提起这事便觉得火大。
江北战事的消息传来后,郗归便提出,将被北寇侵扰的淮北流民迁至京口,如此一来,流民们可以有个安身之所,京口也能多些了解江北情况的人。
谢瑾也认为此事可行,便上了奏折,准备着手组织。
没想到消息传开后,不少世家便上折哭穷,口口声声说自家生计艰难,腆颜要圣人分给他们些淮北流民作为部曲。
几十年来,江左之所以不得不依赖流民作战,便是因为侨姓世家与吴姓世族收纳了太多贫民作部曲。
这些部曲卖身为奴之后,便不再算作江左的子民,不用给朝廷纳税,也不在军队的征召范围之内,完完全全成为了大族的私家奴隶。
而大族虽然拥有那样多的部曲,却丝毫不肯让出半点经济或兵员上的利益给朝廷,江左这才有了依靠流民为战的传统。
如今北秦已经派出骑兵侵扰江淮之地,这些大族非但不研究御敌之术,还妄想着让朝廷派兵为他们接来新的部曲,简直岂有此理。
据说廷议之日,就连圣人都气得在朝上扔了奏折。
可这一举措非但没有吓到那些叫嚷的世家,反倒叫那帮人瞧出他的色厉内荏,于是愈发得寸进尺,一个个狮子大张口似的提要求。
就连陈郡谢氏,也有不少人想分一杯羹,只不过有谢瑾拦着,这才没有在朝堂上妄加议论。
想到这里,郗归愈发生气——大难临头了还想着谋利,这样的人也配当朝臣?还有那什么“添置部曲”?那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他们想抢便抢的物件!
谢瑾听出郗归话中的怒意,不免扶额苦笑。
他倒了盏茶汤递过去:“你且消消气,那些世家自来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别为他们气坏了身子。”
郗归这两日颇为不悦,甚至难得地生了口疮,吓得南烛、南星当即准备清火的茶水和药膳。
她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北秦已经派兵试探,他们竟还如此行事,实在是荒唐!”
谢瑾也厌恶这些世家的不顾大局:“你放心,会稽内史之事虽然已成定局,但淮北流民之事,我一定不会教你失望的。”
“你不是为了不让我失望。”郗归拉住谢瑾的袖子,让他看向自己的眼睛,“你是江左的执政之臣,理应对百姓负责。淮北流民和江南百姓一样是江左的子民,安置他们是你的责任。无论是为了江左的未来,还是为了流民们的生计,你都不能够放任世家强买淮北流民为部曲。”
“我知道了。”谢瑾叹了口气,“圣人前些日子诏发三州人丁,想要募集前些年由淮北迁往淮南的流民补充兵员,可响应者却只有寥寥数家。于是又下令发东土诸郡‘免奴为客者’以及中州良民‘遭难为僮客者’以充军役,却仍为世族所阻。大敌当前,圣人也明白兵员的要紧之处,我会与那些世家好生沟通。僮客之事尚可容后再谈,但此次南渡的淮北流民,我必会将他们一人不落地送到京口。”
“你心中有数就好。”郗归揉了揉额角,“我知晓人人都要捍卫自己的利益,可覆巢之下安得完卵?那些世家都经过了数代传承,怎的竟还如此鼠目寸光?江北战场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他们留着那么多部曲又能有何用?难道还能独善其身不成?”
“他们未必是不懂,不过是都等着别人出力,不想自家先出这个头罢了。”谢瑾语气平静地答道。
对于这些人的想法,他早已习惯,却无法奈何。
“呵。”郗归冷笑道,“既不想出人,又不想出头,只盼着躲在后面安享太平,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