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北征
谢瑾的神色依旧没有太多波动:“江左数年积弊, 非三年五载可清除。”
“你是习惯了,可我却不习惯!我永远都不会习惯这样的怪相!”郗归用力挥动衣袖,躲开了谢瑾的触碰。
她后退几步,盯着谢瑾, 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再说一遍, 江左这个畸形的朝堂, 根本就是个怪胎。你总想着徐徐图之,可世家却如恶疮般一刻不停地膨胀。恶疾不除, 江左迟早灰飞烟灭。”
谢瑾隐忍地闭了闭眼。
郗归毫不留情地开口:“不要想着提振王权, 司马氏永远不会是你的明君。当年元帝亲手种下了‘王与马共天下’的恶疮, 司马氏与世家,原本就是共生的——要死,只能一起死。”
“不要说了。”谢瑾低声喝道。
郗归回到几案旁, 一边把玩茶盏, 一边挑眉问道:“怎么?恼羞成怒了?”
“你何必如此?”谢瑾不明白, 郗归与郗岑为何总是这样激进。
“时势使然,不是我想这么做, 而是我们只能如此。你清醒一点, 玉郎。”郗归不疾不徐地说道, 带着一种不甚在意的漠然。
她有时会觉得,谢瑾的迟疑令人失望着急,但有时又觉得,背叛阶级原也不是一件小事,他的犹疑也在情理之中。
于是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让自己平静下来:“玉郎, 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你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是不是因为你也是世家之中的一员呢?陈郡谢氏付出了数十年的努力,才成了江左炙手可热的世家。谢氏如今的地位是你一手促成,饱含着你家三代人的努力,你不忍心毁掉它。你可以心甘情愿地让谢家退一射之地,却不希望在好不容易夺魁之后,眼睁睁看着与之相关的所有荣誉,都变成耻辱。”
“是吗?”谢瑾眨了眨眼,没有回答。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开口说道:“坦白讲,我也不知道。可是阿回,世家多年积累,司马氏数代经营,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的。你不要低估他们。”
“我没有低估,也从未妄想摧毁所有世家。”郗归冷静地说道,“但事实就是,无论是圣人还是世家,他们都没有兵权。就连你,玉郎,你掌控朝政,却仍旧无法摆脱没有兵权这个最大的弱点。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用兵权来让他们臣服呢?”
“不是所有人都像你我这样信奉真理。相信我,那些软弱的求利者,更惧怕力量。”郗归看向谢瑾的眼睛,坚定地说道。
她站起身来,目光随着窗外振翅而飞的幼鸟移动。
“你总是问我和阿兄为什么如此激进?”郗归转过身来,因为背光的缘故,面目隐藏在黑暗之中,“因为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1。江左如今的情势,是容不下‘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与天下安2’的施政之策的。”
两日后,朝堂上仍在拉锯,郗归则在渡口与谢瑾告别,登上了前往京口的渡船。
时隔两月之后,她终于再次回到了京口。
两个月前的京口,正因地动而一片惊惶,百姓们心中满是对于未来的担忧。
那时的京口内外,大家虽然奋力救灾,却并没有从前那般的祥和安乐。
如今郗声已经就任月余,一切都回到了从前的轨道,如去年那般的暴风、冰雹等灾害也没有出现,一切都很安宁。
市井百姓都觉得是因为郗声重新做了徐州刺史,所以才没有像去年那般引起天罚。
毕竟此时去汉未远,天人感应的余波尚且深入人心。
京口是高平郗氏一手营建,几十年来,从来没有过他姓的官长。
甫一换上桓、王二氏,便迎来了地动、风暴、冰雹频发的局面,任谁都会忍不住多想。
对于这些流言,郗归一笑置之,甚至乐见其成。
但郗声却很有些愁苦,他摇头叹气地说道:“京口救灾之事,之所以一切顺利,都是圣人洪福齐天的缘故,怎能归功于我?”
郗归含笑递上茶盏:“伯父在徐州当轴主政,得百姓如此爱戴,难道不是好事吗?”
郗声接过茶汤,又叹着气搁在一旁:“阿回,王含做徐州刺史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流言。太原王氏本就是除了谢氏之外气焰最盛的世家,又被咱们逼离了京口,我怕他们怀恨在心,为难你和子胤啊。”
郗归不以为意地说道:“伯父怕他作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的任命是圣人所下,王含作为人臣,岂有怀恨在心的道理?”
郗声摆了摆手:“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你就莫要再讲了,伯父还没有老糊涂到那样的地步。”
郗归听他这么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伯父莫要担心,王含即便在任,也不过是个没有兵权的单车刺史,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过是白白帮陈郡谢氏占个位置罢了。如今谢瑾重新为他安排了位置,难道不比留在此地白白蹉跎要好?”
郗声还是有些顾虑:“到底是后族外戚——”
“那又如何?就算是圣人,又能拿你我怎么样?北府军马上就要渡江作战,伯父,我们是在保护江左,是在替司马氏和世家们出战,他们该对我们感恩戴德才是。”
“罢了罢了。”郗声摇了摇头,重新坐到几后,拿起茶盏喝茶,“伯父老了,说不过你们年轻人了。”
“伯父才不老呢。”郗归索性也跪坐在郗声身旁,挽着他的胳膊说道,“我听安叔说,京口百姓还常常邀您一起蹴鞠呢!”
郗声听了这话,连脸上的皱纹都有些赧然:“唉,这个奉安,又跟你胡说八道。”
郗归当然不会相信:“诶,这难道不是事实吗?那我待会得找人好好问问才是。”
郗声侧身指着郗归,笑着说道:“你个促狭鬼哟,伯父不过是被他们拉着顽一会罢了。”
二人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玩笑话。
老仆奉安侍立在侧,也时不时添一句逗趣的话。
室中一时温馨非常,奉安忍不住偷偷用袖子拭了拭泪——自从郎君病逝,家中再也没有了这样欢乐的气氛,还好女郎如今来了,郎君保佑,一切都会好的。
第二日,郗归命人烹牛宰羊,于校场之中,大饗北府军将士。
热腾腾的牛羊肉进肚,吃得人浑身都暖了起来,北征的将士们眷恋地看着校场中的一草一木,不知道是否还有再见的一日。
一个年轻人拍了拍旁边的士兵:“兄弟,是不是舍不得了?你去年才生的儿子,不如换我去吧,我没什么好牵挂的,死了也不要紧!”
那士兵推了他一把,揉了揉眼睛:“说什么胡话?我还要上阵杀敌,给我儿子挣个前程呢!谁都别跟我抢!”
那最初开口的人挠了挠头:“唉,不是我说,你们这些成了家的人,就该待在京口,莫要与我们年轻人抢机会!”
“呵。”年长些的士兵骄傲地笑了一声,“毛头小子,还有的是历练呢!这次就等着哥哥们的捷报吧!”
周围人听他这么说,都大笑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手刃胡人、凯旋而归的场面。
一阵热闹之中,画角声穿透喧嚣,响彻整个校场。
将士们立刻收拾军容,整齐地列好了队。
这几日风很大,吹得北府军的军旗与代表高平郗氏的徽旗猎猎作响。
天地间空旷得仿佛秋日一般,平添了几分浩然悲壮之气。
将士们身着藤甲,一排排立在校场之上。
太阳初升,阳光普照,一柄柄锋利的长矛,不约而同地泛起了寒光,仿佛在共同演奏一首慷慨的别歌。
第一批带队前往江北的首领,最终定了刘坚和李虎。
李虎一家世代都是郗氏部曲,对郗归忠心耿耿。
地动之后,郗归带着潘忠返回建康,他则留在此地,与宋和一道做记室参军的工作,成绩很是不错。
这次出征,郗归殷殷嘱咐,让他务必督促北府军保持当行本色,使得将士们牢记初心,申明法度,做到令行禁止。
至于将领,郗归原本属意诸葛谈、何冲等人前往,刘坚则留在京口掌控大局。
但刘坚却拒绝了。
他等这一日已经等得太久,以至于迫不及待地想要上阵杀敌,打一场真正的胜仗。
纵使他知道,对于前途而言,这并非最好的选择。
尽管如此,郗归还是问道:“你可想好了?你若北征,京口这些将士,可就要交由别人带领了。”
刘坚毫不犹豫地拱手答道:“卑职已反复思量,还是决心北渡御敌。宋参军御下有方,京口将士无论交由何人指挥,都是女郎的部下,卑职不敢擅权。”
郗归示意他在对面坐下:“我让宋和如此行事,并非因为不信任你,而是需要借助高平郗氏的历史,将将士们牢牢地团结在一起。”
“在下明白。”刘坚挠了挠头,“我等就算先前不明白,后来看到军中的变化,也不能不佩服女郎的高明之处。”
“但你还是执意北征?你可知道,纵使你与眼下的北府军有多年情谊,可淮北流民不日便至,你如今北去,这些新来的力量,便完全不识得你了。往后的事情谁都说不清,等到他日,你未必能够再做北府军的第一人。”
第72章 出征
“卑职想过了。”刘坚紫红色的脸庞上, 泛起了憨厚的笑意。
郗归自认识刘坚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平静的神色。
就好像北征的消息是一汪静水,平复了他鼓噪多年的内心。
他说:“卑职的祖父曾任中朝的雁门太守,父亲曾是司空帐下的征虏将军。刘坚不才, 于乡野之中蹉跎多年, 以至于人到中年, 一事无成。如今北秦叩关,卑职身为武将之后, 自当奔赴沙场, 为国效力。纵使马革裹尸, 也无怨无悔。”
郗归听闻此语,正襟端坐,亲自为刘坚倒了一盏茶:“将军高义, 郗归佩服。那么, 就祝将军此行战无不胜, 攻无不取。”
刘坚没有想到,高平郗氏的女郎, 竟会亲自动手, 为自己倒茶。
他激动地接过茶盏, 一饮而尽,而后膝行退后几步,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刘坚必不负女郎所托,此去江北,必定打出郗氏北府军的威风来。卑职以项上人头保证——首战必捷!”
郗归示意南星快快扶起刘坚, 自己则双手拿起放在一侧的长刀, 递给了刘坚:“这是西苑新制的宝刀,京口上下, 静待将军的捷报。”
刘坚接过长刀,再次行礼:“必不负所托!”
此时此刻,刘坚正佩着那柄长刀,与李虎一道,站在诸多将士的最前方。
郗归站在点兵台上,看着校场上一张张坚毅的面容,不由想起了往日里郗岑骑马扬鞭、意气风发的模样。
旌旗猎猎,仿佛荆州靶场上的声音。
郗归心道:“阿兄,你看到了吗?我们终于要北渡了,终于要与苻秦作战了!”
她想到了郗岑曾无数次讲过的,祖父设坛场、刑白马、大誓三军的故事,想到了郗家陵园里一座座的衣冠冢,想到了郗氏祠堂中那一面面的牌位。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扫过校场上的战士,而后深吸一口气,沉声开口:“将士们,今北秦宵小,入我淮北,俘我民人,侵扰我边关,虐杀我将士,而欲倾覆我社稷,摇荡我边疆。我等身着戎服,手执矛戈,此情此景,安能不追念前勋,矢志报国?”
李虎站在台下,当先喊道:“追念前勋,矢志报国!”
一阵又一阵的声浪响起,将士们高举右臂,一遍遍大声喊着“追念前勋,矢志报国”。
郗归眼中出现了泪意。
她闭了闭眼,阻止眼泪滚落,而后睁开眼睛,坚定地看向前方,伸手示意将士们停止呐喊。
她从潘忠手中接过一碗酒,重复那段曾经听过无数次的誓词:“我北府将士,上下一心,志存报国。凡我同盟,既盟之后,戮力一心,以救社稷。若北寇不枭,义无偷安。有渝此盟,明神残之!1”
烈酒浇洒在地面上,溅起微扬的土花,将士们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有渝此盟,明神残之!有渝此盟,明神残之!”
震天的喊声中,郗归走向点兵台侧。
几日之前,那里多了一个巨大的,以红绸覆盖的东西。
郗氏部曲守在那里,以至于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
此时此刻,在两万余名北府军将士的目光中,郗归伸手,掀开了那面神秘的红绸。
只见红绸之下,是一枚巨大的石碑。
石碑最上面刻着高平郗氏的徽号,其下则是一个个密密麻麻的名字。
“刘坚!”
“末将在!”
“上前来,为诸将士,诵读此碑。”
“是。”刘坚小跑上前,停在碑前,怔愣了一瞬,而后清了清嗓子,高声念道:“太昌三年四月廿八日,我北府军两千八百一十六人北征御敌,特为此碑以记之。北征者:刘坚、李虎、赵信……王草、沈义。”
刘坚念了很久,才终于读完了所有人的名字。
郗归看向李虎身后的将士,高声说道:“此次出征之人,乃为江左而战,为我们每个人的家小而战,是当之无愧的英雄。战场凶险,诸位出征之后,高平郗氏每月都会往你们家中送去米粮。诸位若荣立功勋,则按功论赏,一人不落;若不幸牺牲,我高平郗氏,将为尔照料父母妻儿。北府军不会忘记任何一个将士,郗氏一日不灭,此誓一日不违!”
校场上呼声雷动,郗归一遍又一遍看向将士们的面容,风萧萧兮易水寒,经此一别,不知有多少将士,将永远地葬身江北。
大风吹动猎猎的军旗,她心中有伤感,但更多的是意气。
此情此景,谁能不被将士们身上的昂扬士气所感染呢?
誓师之后,第一批将士便要前往渡口,北渡作战。
郗归身骑骏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带着这两千余人,走出了校场,穿越半个京口城,前往江边。
对队伍中的很多人而言,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走在京口的街道上。
道路两边满是送行的百姓,郗声正带着刺史府衙的大小官员等在江边,预备着为将士们饯行。
尽管高平郗氏已经为将士们准备了征衣,但百姓们还是争先恐后地挤上前来,想要把手中的衣物和干粮递给士兵们。
这是郗归第一次在江左看到箪食壶浆犒师拥军的场面。
不知谁先哭着喊了一声“平安归来啊”,带动了一片百姓。
一时之间,道路两旁充满了不舍的低泣声。
一位年轻的将士抹了把眼泪,大声唱起了军中常唱的一首歌:“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2
旁边的士兵加入了歌唱的队伍:“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3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4
这是改编自《小雅·出车》的一首戎歌,讲的是南仲于国家危难之时整军出征,伐猃狁、攻西戎,最终凯旋而归,献俘告庙的故事。
郗归在马背上看着将士们与百姓一道齐唱此歌,心中发起了一阵久违的感动。
在过去的很多年,她对江左的感情,都是由于郗岑而产生的附带品。
就连北伐,最初也只是为了完成郗岑的遗愿。
可此时此刻,她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东西——她爱这些人,爱这些平凡但伟大、普通却真实的人间烟火,她发自内心地想要守护他们,而绝非仅仅觉得应该如此。
大军出征之后,郗归回到家中,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很是不习惯。
她略微假寐了一会,到底睡不安生,索性让南烛拿来了三吴之地的账本。
这几个月以来,派去三吴经商的人马盈利颇丰,郗归一页页翻着账本,心中踏实了许多。
南星捧过来一碗姜汤:“女郎,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吧。账本一时半会又看不完,您累了这么些日子,快好好歇歇吧。”
南烛也附和着说道:“是啊,今日风大,您吹了那么久的风,该好生歇息才是,免得风邪侵体,伤了身子。”
郗归接过姜汤,用小匙喝了两口后,索性端起玉碗,一饮而尽。
她将玉碗递给南星,接过南烛手里的清茶漱口。
然后便靠在几边,再次翻起了账本:“哪能歇得住呢?我们都没有去过江北,不清楚那边的情势。这次北渡的将士,占了北府军的七八成。如若战事不顺利,京口、晋陵一带,不知有多少户人家要挂上白幡。再者说,这是北府军重建以来的第一战,必得大获全胜,才能鼓舞士气,也好在朝堂上多些话语权。那些世家本就不愿让淮北流民迁徙至京口,若是此役败了,还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
南星颇为不以为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不过都是些自私自利的蠹虫,您何必管他们怎么想呢?”
“我不是为了他们。”郗归揉了揉额角,“我作为一个女子,之所以能聚拢起这两万人,靠的全是高平郗氏的多年经营和往昔辉煌。我需要一场振奋人心的胜仗,来帮助我将这些将士们更好地团结在一起。”
南星还想再说,却被南烛扯了扯袖子。
南烛想了想,觉得与其让女郎在这里操心,不如真正做些事情,排解排解心中的焦虑。
于是她开口问道:“来京口之前,您曾跟我们说过,胡人多良马,远胜江左如今的战马。您那时还说,京口马匹太少,要想办法为北府军添置良马。”
“是啊,战马。”郗归站起身来,踱步到窗边,看向窗外的柳色青青。
“伯父午休可起了?”郗归思量半晌,决定去找郗声商议。
南烛看了眼漏刻:“时辰差不多了,奴婢这就让人去看看郎主是否方便。”
郗归嗯了一声,走到壁间悬挂的舆图前。
“苻石统一北方,必然不肯让江左买到战马。我们唯有与和苻秦敌对的拓跋氏互市,才能获得胡人的良马。”郗归指了指鲜卑的方向,“可这事绝不能由我们来做。拓跋氏终究是异族,我们不能平白背一个里通外国的名声。”
“昔年八王之乱,到了最后,只剩下成都王司马颖与东海王司马越两相对峙。他们于诸胡之中广结党羽,藉之以杀异己,这才导致了永嘉之乱,酿就了诸胡乱华的惨祸。”郗归沉吟着说道,“起先追随成都王颖的刘、石二家,陷两京,俘怀、愍,于东海王越死后,占据了中原一带。而江左的元帝,却是凭借着东海王原本的幕府,才在江南站稳了脚跟。鲜卑和乌桓,原本就是东海王一系牵制成都王的重要力量。代北的鲜卑拓跋部,和幽州的鲜卑段部,无一例外。”
第73章 市马
郗归重新在案前落座, 示意南烛研磨。
司马氏本就与鲜卑有世交之谊,这件事由他们去做再好不过。
毕竟,那些世家能指责郗氏通敌,却没有办法把叛国的名声砸到司马氏的头上。
圣人不是一直想伸张皇权吗?
那就安排宗亲去与鲜卑交易, 为江左换取战马, 也算是司马氏对这几十年的万民供奉所做的一点小小回馈了。
人人都要交投名状, 司马氏凭什么例外?
郗归这么想着,快速提笔写信, 让谢瑾想办法说服圣人, 派琅琊王去与鲜卑沟通互市换马之事。
信写好后, 郗归亲自用火漆封好,交给了南烛。
南烛将信认真收好,迟疑着问了一句:“女郎还去找郎主吗?”
“去。”郗归站起身来, 抻了抻筋骨, “你速去安排人送信, 南星随我去见伯父。”
书房之内,郗声正在作画。
今日江边送行的场景, 大大激发了他心中的豪情壮志。
回府之后, 郗声简单用了几口饭, 便一直待在书房画这幅出征图,中午甚至都没有休息。
郗归甫一进门,便被郗声叫过去看画:“阿回看看,伯父这幅画画得如何?”
郗归定睛看去,只见此画尚未着色, 只是用毛笔勾勒出了线条, 却很有大军出征的气象——江风猎猎,杨柳萋萋(将士徂征, 威仪赫赫;百姓含泪,依依惜别。
“伯父画艺又精进了。”郗归赞了几句,不由有些伤感,她伸出右手,隔空抚过一个个将士的身影,“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1。这些都是我们京口的好儿郎啊,只是不知道此番出征,能有多少人平安归来。”
郗声听到这话,也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湖笔,抬袖擦了擦睫间的浊泪。
“都是好儿郎,都是好儿郎。”郗声颤声说道,“伯父无用,愧对你祖父的威名,不能带着我们徐州的儿郎上马弯弓,斩杀胡贼。”
郗归看着郗声老泪纵横的模样,难免更添几分伤感。
“莫作是说。”她开口阻止道,“您要好好保重身体,有您在京口,徐州的百姓们才能安心,将士们也才能毫无顾虑地出征。”
“我也只能做这些了。”郗声伤怀地说道,“早知今日,我就该自小勤学武艺,苦读兵法,何至于蹉跎这么些年,落到如今这般百无一用的地步。”
“什么叫百无一用?”郗归跪坐在郗声旁边,抬起头颅,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伯父,京口的百姓需要您,前方的将士也需要您啊!”
郗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郗归伸手指向出征图中的战马:“阿回之所以前来,便是想请伯父帮忙,为将士们换取良马。以免他日战场对决之时,我北府军军的儿郎,因为劣马而吃了大亏。”
“良马?”郗声听了这话,眼中立时有了神采,“何处可换得良马?阿回想让我怎么做?”
郗归看向郗声,徐徐开口说道:“蜀中有建昌马,原系羌人自青海带去的马种。此马短小精悍,机警灵敏,更兼性情温顺,易于调教。若能打通换取建昌马的通道,北渡的将士们就再也不用发愁无马可用了。”
“不可能!”郗声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此事万万不可,阿回休要再提!”
郗归并未因为郗声的拒绝而轻易放弃:“建昌马产自益州凉山,益州与荆州接壤,马匹只要到了荆州,很快便能顺流而下,到达京口。放眼神州大地,除了益州之外,江左还能从哪里换到这么多的良马?”
“桓氏狼子野心,不足与谋。”郗声咬牙切齿地吐出十个字来。
“正是因为桓氏狼子野心,我们才更要从益州换取良马。”郗归不依不饶地说道,“荆州坐拥地利之便,难道会忍着不与益州互市易马?恐怕是早就在暗地里做交易了。如若不然,当初桓大司马北伐,战马又从何而来?京口营建之初,便是为了拱卫建康,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上游桓氏秣马厉兵,自己却无马可用吗?真要如此,恐怕不等北秦来攻,我们就要被迫迎受桓氏的威逼了!伯父,这难道会是祖父当年营建京口的初衷吗?”
郗声默然不对。
良久,才开口说道:“阿回,你莫要说这些话来激我。如今的京口,又有什么值得桓氏拿良马来换?恐怕只有你为军中添上的那种神兵利器才行。可是阿回,倘若如你所言,市马之举是为了制衡桓氏,使得上下游的战马数量不至于太过悬殊,那你换给桓氏的神兵利器又要怎么算呢?难道是助纣为虐吗?”
郗归并未因郗声的反问而感到心虚,而是斩钉截铁地说道:“历来抗胡战场,有东线、西线两路。下游北府军渡江抗胡,上游襄阳兵同样也要御胡。我换与桓氏利器,与之同心同德,拱卫江左,共同逼得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郗声无话可说,憋了半天,才开口说道:“阿回,你这就自相矛盾了。”
“伯父,不是我自相矛盾,而是形势太过复杂,谁也无法保证未来是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北秦和桓氏谁会率先发难,但桓氏终究是汉人,若是不顾大局,恐怕会遗臭千古。桓阳连杀进建康都不敢,其后人又怎会在北秦虎视眈眈之时,率先对着下游动手呢?”
“两害相权取其轻。”郗归接着说道,“与换给桓氏神兵利器相比,我更看重京口获取良马的渠道。我相信桓氏也会这么觉得的,对他们而言,恐怕宁肯换给我们马匹,也想要获取灌钢所制的兵器。”
郗声还在犹豫,郗归握住他枯瘦的右手,殷殷劝道:“伯父,赵武灵王何以胡服骑射?江左将士本就长于水战,不娴马术,您难道忍心看着将士们成群结队徒步而行,去应对胡骑的冲击吗?”
郗声听着郗归这一串又一串的辩词,只觉得头脑发胀。
京口要换取益州的建昌马,只能依靠桓氏进行贸易。
他原本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与桓氏这样的逆臣做生意的,可京口实在缺马,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一心报国的儿郎,因为没有战马的缘故,死在胡骑的马蹄之下?”
郗声长叹一声,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阿回,你可曾想过,桓阳毕竟是欲行废立之事的逆臣,嘉宾曾与桓氏牵扯多年,我高平郗氏本就深受牵累,如何能再与他们连谋?”
郗声一字一句地问道:“如今你要与桓氏市马,圣人会如何想?谢瑾会如何想?子胤会如何想?江左大大小小的世家,又会怎样看待这件事?阿回,你可曾想过这些?”
“我当然想过。可是伯父,荆州难道不是江左的州域?桓氏所守的,难道不是江左的边疆?我只是想让我的将士骑上战马,又何错之有?”
“你问我何错之有?”郗声被气得连连咳了好几声,“桓氏狼子野心,你这么做,何啻于与虎谋皮?
郗归看到郗声咳得面色涨红,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为他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后背,等郗声缓过来后,又递去了一盏温水。
她看着郗声喝完杯中之水,一边乖巧地接过杯子,一边坚定地说道:“与虎谋皮,尚有生机可念;可若袖手而立,就只能饥寒冻馁而死了。”
郗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既听不进我说的话,便自己去做吧。伯父老了,管不得你了。”
郗归看着郗声斑白的头发,垂睫坐到他的身边:“您又何必这样说呢?我与阿兄一样地敬爱您,希望得到您的认可。”
“我看你们是一样地会气人。”郗声忍不住刺了一句,又立刻找补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伯父是个胸无大志的普通人,当初奈何不了嘉宾,如今自然也奈何不了你。天地之大,人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路。你若觉得这便是属于你的那一条路,那就尽管去走吧。”
郗声长叹一声:“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奈何不得的,只要你不后悔就行。”
“我不会后悔的。”郗归小声但坚定地说道。
她向来是向前看的人。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落子无悔。
“那就好。”郗声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他原本就不是喜好与人论辩的性情,丧妻之后,更是醉心黄老之学,讲究修身养性、虚无自然,是以并不强求郗归与他意见一致。
更何况,马匹并非寻常货物,从荆州运马至京口,不止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还会经过不少州域,引起无数瞩目。
郗声打心眼里觉得,市马一事并非郗归所想的那样简单。此事一旦提上日程,必定牵扯甚多,极有可能胎死腹中,所以很不必在此时便与郗归争个分明。
于是他执起茶壶,给郗归倒了一盏茶汤后,自顾自地品起了茶。
馨香的茶汤入喉,增添了几分新叶的青气。
郗归喝了口茶,轻轻摇晃浅棕色的茶汤,再次开口说道:“阿回还有一事,想要与伯父商议。”
郗声如今听到郗归的“商议”二字,便觉得有些头痛,唯恐她又说出什么离经叛道的石破天惊之语。
不过这一次,郗归倒没有太过叛逆:“迁徙淮北流民之事,朝中已经议了好些时日,只怕很快就要有个定论。阿回想着,淮北流民常年住在江左与北方胡族的势力交接地带,生存环境颇为险恶,是以必然勇敢凶悍、异常抱团。这些原是在淮北练就的好本领,只是未必适合京口。”
第74章 军户
“等他们到达京口后, 恐怕不好聚集而居,得分散开来住才好。”
“阿回说得有理。”郗声抚了抚胡须,尽管迁徙流民之事还未成定局,但这个话题实在比市马之议安全太多, 他更愿意与郗归谈论此事。
再者说, 淮北流民若真到了京口, 那么妥善安置他们,就是他这个徐州刺史应尽的职责。
是以郗声放下茶盏, 颇为感兴趣地问道:“关于淮北流民的安置, 阿回可有什么想法?”
“如今已是四月底, 淮北流民最早也得五月中旬才能到达京口,来不及赶上今年的春播。我想着,不如让这些人先在军中做事, 每日赚取些酬劳, 也好养活自己。”
“都在军中吗?那妇孺如何安置呢?”郗声感兴趣地问道。
他原本就是徐州的主官, 掌管一州经济民生,处理惯了这一类的事务。
京口一城, 正是在他手里变成如今这般富庶安乐的模样的。
也正因此, 郗声此时很是好奇, 自家这个古灵精怪的倔强小姑娘,会生出什么关于流民安置的法子。
“军中也有需要浆洗的衣裳,有要择菜煮饭的活计,孩子们也能捡拾柴火赚取薄酬。只要肯出力,总是有活做的。”郗归一一列举作答, 随即说出了自己之所以这样打算的缘由, “这些流民来自淮北,与土生土长的徐州百姓不同, 不但与我们家没有什么深厚的情谊,与徐州百姓之间,也无丝毫感情。是以我想着,不如让他们先在军中过渡一段时日,与京口军民一道劳作,聊聊淮北和京口的往事,增进些感情,以免之后各自抱团敌对。”
“可军中都是男人——”郗声犹豫地说道。
“军中如今也有劳作的妇人,只是与将士们训练之处不在一起罢了。”郗归细细向郗声解释北府军营地的布局,“如今将士们都在东边活动,他们有严格的纪律,未经允许绝对不能胡乱走动。妇女们通常在西边劳作,那边有人保护,不会出事的。等淮北流民到了,我们可以让男人在中部劳作,间或参加一些军中的训练,老弱妇孺则视情在西边做些活计。”
“那这些人住在何处呢?”郗声沉吟片刻,接着问道。
郗归答道:“地动结束不过两月,京口尚有不少没有来得及修缮重建的房屋。五月天气炎热,这些人可以与受灾的百姓一道,住在江边或城中的军帐之中,以为权宜之计。”
“再往后呢?”郗声点了点头,询问郗归下一步的打算。
“我打算让北府军出资,于京口重建房屋之时,在营地附近建造大片房屋,名曰‘军里’,然后以极低的价格,将之赁给军中将士及其父母妻儿居住。那些淮北流民,也可安置在此处,正好与军中将士混住,以免两边抱团敌对。”
郗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沉吟片刻,开口问道:“阿回,你是想让这些淮北流民充作军户吗?”
虽说刘坚等人都是郗照北府旧部后人,但却并未被编作军户,名义上仍是良家子。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江左军户世代为兵,遭人白眼。
郗照不愿将部下束缚于军户这一身份之内,断了这些人寻觅其他前程的可能性。
“是,也不是。”郗归在心中略微组织了下语言,开口答道,“我的确想让淮北流民中的青壮年男子参军,也想让他们与刘坚等人一样,世代做我们高平郗氏的将士,但却并不想让他们成为寻常军户。”
她举了西汉的兵制作为反例,陈明设立军户的必要性:“前汉兵农合一,男子成年之后,均要服卫、戍、役,可谓寓兵于农。如此这般,名义上是全民皆兵,可在实际落实的过程中,却累得百姓们常年奔波于天南海北之间,将士们也无法专注于操练之事,无法形成有效的战力。与其如此,倒不如寓农于兵,安排专门的人来从事征战之事,免了他们的力役和赋税。如此一来,将士们差可自给自足,不会有太大的财政负担,又可以专精于操习演练,提升军队的整体素质。”
郗声听了这话,不得不承认很有些道理,但还是有几分犹豫:“可兵卒究竟被视作贱业,若要那些淮北流民世世代代都从军,恐怕会引起他们的反叛和不满。”
“您之所以担心他们不满,不外乎两个原因。其一,兵卒遭人白眼,上升无望;其二,北府旧部可为良民,他们却要充作军户。是这样吗?”郗归问道。
郗声点了点头:“不错。”
郗归逐一答道:“兵卒遭人白眼,我们便给他们荣誉。保家卫国之人,本就不应被人低看。从今而后,北府军每年都会为每位将士发放荣誉钱粮。伯父,我希望州府也出一部分钱,用以慰问将士。”
“可。”几十年来,郗家已在京口军民身上花了不计其数的银钱,是以郗声并不反对这个决定,在他眼里,为将士们花钱是理所应当之事。
郗归接着说道:“将士们如若立功,便可逐级获取军中勋赏。北府军会制定周密的勋名制度,使立功的将士们皆享尊荣。此外,军中再设立专管抚恤的部门,若有将士战死,即刻抚恤慰问其家人,为其父母养老,育其子女成人。”
郗声摇了摇头:“抚恤不成问题,甚至你先前说的免去力役和赋税,也不是不能商量。可勋位一事,却不是我们一个小小州府能够做主的。徐州不过江左一州,如何能在这种大事上改弦更张?”
“您若不喜欢这个说法,我们也可以给他换个名称。”郗归不甚在意地说道,“归根结底,您心里也认同此事,也想要给将士们应得的荣誉,不是吗?”
郗声没有说话,郗归接着讲道:“州郡不是每年秋天都要召集壮丁一道操演吗?待到今秋都试之时,我们便让流民中的青壮男子,与徐州男儿一道操练演习,以实力评出胜负,再正式将适宜军旅的青壮流民混编入北府军。北府军中,除了京口丁壮外,多是晋陵男儿。等房屋盖好后,就先让晋陵将士的家人和淮北流民中的从军之家搬进去,租给他们新开的田地,免其田租与力役,使之自给自足。此等生活,必然好过在淮北受异族侵扰,也强过‘三年耕方有一年之蓄’的务农生活。如此这般,便可让百姓于潜移默化之中,习惯军里的特殊之处,以住进军里为荣。如此这般过个一年半载,大家便不会反感成为军户,日后的淮北流民,也便皆可照此安置了。”
从郗声书房离开后,郗归回到院中,再次给谢瑾写信。
南烛一边研墨,一边迟疑地问道:“半日之内,定了这样的两件大事。女郎,您要不要先歇息一会,明日再给侍中写信?”
郗归笑着放下了笔,转头看向南星:“南烛是怕我冲昏了头脑,做错了决定,所以才劝我再想想呢!”
南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那女郎您要再想想吗?您这一出接着一出的,我方才瞧着,郎主额上都沁出汗珠了。”
“好你个南星,连郎主都敢打趣了!”
郗归假意作恼,南星却并不害怕:“我才不是打趣郎主呢,我明明是在打趣女郎您啊!”
郗归笑着摇了摇头。
大军出征,又定下了两件大事,此刻她心中放松极了,甚至有闲心与南星玩笑:“可见你们是愈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得重新找几个乖巧听话的婢女才是。”
南星仰头笑道:“您只管找,找过来后我给您调教。”
郗归用团扇点了点南星,故作嫌弃:“让你调教,还不知道要调教成什么古灵精怪的样子呢!”
南星听了这话,当即做了个古怪的鬼脸,与郗归相视而笑。
南烛在旁边看着,也抿唇微笑。
她笑着笑着,忽然想起一事:“说起婢女,我倒有个不错的人选想荐给女郎。”
“哦?”郗归侧头看去,有些惊讶,“是什么人?竟能让你觉得不错?”
南烛素来沉稳,不似南星天真活泼,就连夸人之时,也往往有褒有贬,从未如此赞过哪个婢仆。
南星听了这话,立刻抢着说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不是伴姊那个小丫头?女郎,我也觉得她不错!”
“伴姊?”郗归脑海之中,浮现出那个倔强的、说要带着阿姊一道好好活下去的女孩,不由有些恍惚。
“她怎么样了?还在西苑吗?”郗归问道。
“还在西苑。”南烛应声答道,为郗归讲述伴姊这段时日里的表现,“女郎临走之前,特意交代西苑好生照料伴姊。潘忠说伴姊如今长高了些,气色也比从前要好。她平日里多是帮着齐叟制作灌钢,偶尔也会有些新奇的主意。西苑那边倒也无人拦她,都让她只管去试,没想到还真让她试出了东西。如今那边各司其职,两三个铁匠结为一组,轮班工作。各组仅负责一道工序,相接制成灌钢,效率比从前提高了不少。”
郗归听她这么说,不由有些诧异——这女孩竟自己想出了流水线作业?
她想到伴姊倔强的神色,不由有些期待——她会不会也是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
“是吗?”郗归不动声色地说道,“南星,你去西苑一趟,带伴姊过来见我。”
南星应喏离开,郗归继续问南烛:“伴姊不过一个小姑娘,西苑那帮男人,竟肯听她的安排?”
第75章 火药
那些人打铁为生, 个个都有手艺傍身,心中很是傲慢,怎么会甘心听一个年仅九岁的小女孩指挥?
“先前女郎提出灌钢之法,西苑诸人皆不以为意, 唯有伴姊力劝齐叟尝试, 那群铁匠纷纷嗤之以鼻。没想到伴姊后来竟果真制出了灌钢, 大大杀了他们的威风。匠人们都是凭手艺说话,谁技高一筹, 他们便佩服谁。伴姊的手艺为他们挣来了女郎的奖赏, 他们便该佩服伴姊。更何况, 伴姊背后,还有女郎撑腰。”
“仅仅如此吗?”郗归并不相信这个说法。
“女郎聪慧。”南烛含笑赞了一声,接着说道, “我听潘忠说, 伴姊年纪虽小, 却很是聪颖,言谈举止之间。竟仿佛是有意识地驱使着那些铁匠, 让他们以她为首、听她吩咐似的。她对灌钢的制法全无隐瞒, 但又对质量严格要求, 以等次分级差来确定奖赏。如此这般恩威并施之下,西苑那帮铁匠如今对她很是服气。”
“倒也是有本事。”郗归笑着叹了一句,“这些都是潘忠跟你说的?潘忠竟也看得出来?”
不是郗归瞧不起潘忠,而是他向来憨厚朴拙。
与李虎相比,他并没有什么征战沙场的大抱负, 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郗归身边听命行事, 素日里也不见有什么心眼。
“伴姊就算再聪慧,也不过一个九岁的小孩, 难免有些心思外露。这样的小伎俩,潘忠还是看得透的。”南烛看向郗归,“她这样好的资质,留在西苑难免可惜,不如女郎亲自指点一二,也好多一个可用之人。”
郗归心里咂摸着“心思外露”四字,心想难道是自己猜错了?伴姊并非穿越而来?还是说是个天真单纯的小穿越者?
这样想着,她再次开口问道:“此次回到京口之后,你见过伴姊吗?”
南烛摇了摇头:“女郎先前有过严令,禁止寻常人随意接近西苑那片地带,是以我并未见过伴姊。”
郗归听了这话,挑眉看向南烛:“你还没有见到她如今的行止,便开口荐她?南烛,这可不像你一贯的风格啊。”
南烛抿唇轻笑:“我敢这么说,还不是因为女郎喜欢伴姊?您既看重她,我又何必急着去见?”
“是吗?”郗归随手摆弄着手中的络子,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也觉得我看重她?”
“女郎向来极其看重是非对错,若非极喜欢伴姊,但凭当日齐叟让孙女女扮男装、隐瞒性别卖身一事,您便会十分不喜、甚至彻底厌恶他们一家了。”
“不过是一家可怜人罢了,何必与他们计较。”郗归随手将络子扔在几案上,看似浑不在意地说道。
南烛接着说道:“那丫头性情倔强,又有干劲。别的我不敢保证,但那股不输男子的精神头,您是一定会喜欢的。更别说,她还真的做出了灌钢来。”
相比南烛的热切,郗归很是平静。
南烛见她始终未置可否,终于抿了抿唇,说出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打算:“女郎,我虽愚钝,却也知道北固山那间小屋里,藏着女郎极为看重的东西。那东西想必很是重要,您才丝毫不肯假手于人。”
郗归没有想到,南烛竟然提起了那间用于做火药实验的屋子。
地动后的第二天,她便去了建康,再未踏足那间小屋。
此次回京口,她原是打算等大军出征之后,寻个由头住到北固山去,然后再悄然实验,继续研制火药。
南烛说得不错,她确实极为看重火药,甚至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反复询问自己,是否真的有必要将火药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刚来京口的时候,郗归恨不得早在郗岑在世之时,便将火药制造出来,帮他早日实现北伐的夙愿。
可时日越久,她便越是犹豫,害怕火药的出现,会为这个世界带来更多的灾难与动荡。
可北秦虎视眈眈,北府军势必与之一战,郗归纵使再不忍心,也不得不承认,火药能大大减少北府军的伤亡。
她迫切地想要借助火药,保住更多将士的性命,却也担心它会在未来夺去更多无辜的生命。
“我必须尽快做出决定。”郗归这样告诉自己。
南烛不明白郗归为什么忽然变得面色凝重,她以为女郎是不喜欢自己越俎代庖地推荐伴姊来完成此事,所以才面色沉沉。
她抿了抿唇,为自己惹恼了女郎而感到不自在。
可思来想去,还是实在不忍心郗归继续冒险行事,所以仍旧开口劝道:“女郎素日里上山,都让我们远远避开,潘忠他们也只是在远处守着。可我们还是能听到屋中的动静,好几次都害怕得想冲进去。女郎,您关心我们,我们也担心您哪。如若不然,潘忠那样的性情,怎么会绞尽脑汁地关注伴姊的一言一行呢?我们纵有忠心,却实在愚钝,伴姊能做出女郎想要的灌钢,便一定也能制出别的东西。奴求求女郎,让伴姊试试吧!”
南烛罕见地声泪俱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女郎若有个万一,我等便是死也不能瞑目。到那个时候,北府军该何去何从?郎君未尽的遗愿,又有谁能帮他完成?”
“你何必如此?”郗归递了条帕子给南烛,却并未答应。
“女郎!”南烛哀泣道。
郗归不忍地转过了头:“那还只是个孩子。我之所以自己动手,是因为可以保证自己不激进行事。若是换了旁人,我怕他们不清楚规程,随意发挥,反倒造成危险。”
“穷人家哪有孩子?若非女郎垂怜,她还不知道要在哪里受苦,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地动!”南烛激动地劝道,“女郎,短短数日,伴姊便制出了灌钢。如此资质的人,这世上本就不多。更何况,伴姊原本就是签了死契的人。谁都看得清楚,是您在齐叟一家走投无路之时救了他们,是您在发现伴姊假意欺骗之后仍旧给了她做婢女的选择,更是您让西苑好生照料伴姊,在她制出灌钢后给了独一无二的奖赏。女郎,是您让她再不必过朝不保夕的生活,是您给了她一展所长的机会,她应该为您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这是她应该做的。”
“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只要无关大是大非,谁都该先顾着自己的性命。”郗归背对着南烛,语气平静地说道。
她不像南烛,不会期待别人单纯出于情感的驱动而臣服于她,她更相信利益与情感的共同作用,也尊重他人的选择。
她从不强求他人情感上的绝对忠心,或者说,她并不太在意。
她要的是情感与利益牢牢结合,拧成一条坚固的绳索,将他们与她紧紧联结在一起。
南烛听了这话,并未感到气馁,而是反问道:“您又不是伴姊,如何知道她不愿为您献出一切呢?”
南烛紧紧紧张地看着郗归的背影,等待着她的答复。
她若有像伴姊那般几日之内制出灌钢的本领,早就冲过去替女郎效劳了。
她不怕死,只怕帮不到自己的女郎。
郗归叹了口气,回身看向南烛。
南烛发现,她的目光竟然有些悲伤。
郗归说:“我再想想,南烛,你让我想想。”
就在不久之前,谢瑾也曾对郗归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郗归不明白,这样简单的决定,他为什么总是要想来想去、反复思量。
可此时此刻,郗归自己也陷入了矛盾和犹疑之中。
她知道,暴力的胜利是以武器的生产为基础的1,自己必须尽快做出火药。
可谁也不知道,如此杀伤力巨大的武器,究竟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怎样的改变?
她究竟应不应该促成这样的改变?又能不能让一个孩子参与进来?
南烛虽然不忍,却还是开口说道:“女郎,您不该如此,您明明最不喜欢犹疑。”
“是啊,我明明最不喜欢犹疑。”郗归在几边坐下,疲惫地靠在软枕上,“南烛,你看,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我也会说一套做一套。”
南烛正要说话,耳畔却传来了刻意加重的脚步声。
她抬眼看去,微微敛了神色,一面侧身拭泪,一面低声通报道:“女郎,南星带着伴姊过来了。”
两个多月不见,伴姊圆润了不少,再不是从前那副枯瘦单薄的模样。
她的眼睛黑亮黑亮的,扑闪着睫毛看向郗归,整个人充满了活力和朝气。
郗归收拾心情,笑着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快过来坐,南烛,快拿些酥酪点心过来,给伴姊尝尝。”
南烛知道女郎是让自己避出去整理妆容,她殷切地看了郗归一眼,满怀心事地退了出去。
伴姊跪坐在郗归对面,仰头注视着她,神情很是依恋。
郗归觉着,自己仿佛从伴姊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雏鸟般的孺慕之思。
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伴姊不再枯黄的头发,心中很是欣慰。
伴姊的现状宛如一面镜子,让她清楚的看到,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徐州就会有越来越多的孩子,过上如同伴姊一般的生活,再也不必为了能不能活下去而忧心,能够真正拥有一个天真愉快的童年。
在年景不好的日子里,许多大人没有生活,孩子没有童年。
她想,既然我有着比他们更多的财富和知识,便理应帮助他们。
伴姊不知道郗归心中所想,也没有开口去问,只是微微闭上了眼,感受郗归指尖轻轻拂过她发丝的温柔。
她想到了自己的阿姊。
第76章 报答
伴姊怀念自己的阿姊, 但也清楚地知道,阿姊在世之时,每日都疲惫不堪。
艰难的生活造就了她泼辣的性情,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温柔。
伴姊想, 也许这是一种属于母亲的温柔, 可她的母亲走得太早, 她早已不记得她的模样,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曾拥有过这样的温柔。
伴姊心里明白, 这种温柔其实是不属于他们穷苦人家的奢侈之物, 但她还是忍不住依恋。
她渴望过上更好的生活, 也希望能够留住这份温柔。
她会好好努力,来报答女郎的恩德。
伴姊这么想着,紧紧握住了手中的竹筒。
“诶?这是什么?”
伴姊回过神来, 发现郗归正温柔地看向那枚竹筒。
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手, 随即又抿了抿唇, 赧然地看向郗归:“前些日子,我听说女郎即将大婚, 这是送给您的礼物。”
事实上, 这份礼物已经在她手里留了好些日子。
当日赐婚圣旨颁下之后, 京口百姓不明内情,只知道传闻中被琅琊王氏扫地出门的郗氏女郎,竟然要嫁给当朝风头无两的权臣谢瑾。
他们无一不为郗归感到高兴,就连西苑的部曲,也因此番狠狠打了琅琊王氏的脸面, 而感到大快人心。
伴姊就是在这种情形下, 知道了郗归大婚的消息。
她怀着一个小女孩最朴素的祝愿,准备了这份礼物, 却一直羞于送出。
直到今日郗归召见,她才犹豫着,带着礼物来到郗归面前。
“是吗?谢谢伴姊。”郗归笑着说道,眼中仿佛闪着星光,“是你自己做的吗?”
伴姊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双手捧上自己的礼物。
“我可以拆开吗?”郗归笑着问道。
她觉得伴姊今日的表现,俨然就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孩。
这样大的孩子,一定很期待自己的礼物被人喜欢。
伴姊红着脸,再次点头。
郗归打开竹筒,发现里面是一卷丝绢。
她将丝绢取出,轻轻铺在几案上。
这是一幅桃花纹的浅粉色丝绢,上面是几行歪歪扭扭的字,郗归仔细看去,发现是《桃夭》的诗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郗归读了两句,侧头看向伴姊。“你学字了?”
伴姊被郗归赞许的目光注视着,显得有些无措。
她握着衣角,赧然说道:“我想着,如果学会读书写字的话,就可以帮女郎做更多的事,于是就告诉了潘统领。潘统领问了南烛姐姐后,给了我《论语》《诗经》,还有一些笔墨纸张。”
南烛进门之时,正好听到这几句话。
她避开丝绢,将点心和酥酪放在案上,怀念地说道:“从前我和南星读书识字时,女郎就让我们从《论语》和《国风》学起,说这两本书易于入门,我便也给伴姊准备了这个。”
郗归赞了一句“不错”,指尖从一行行字迹间抚过。
伴姊难为情地垂下了头:“写得不好,让女郎见笑了。”
“怎么会呢?”郗归看向伴姊,“很有童稚朴拙之美,我感受到了其中的心意。伴姊,谢谢你。”
伴姊听了这话,忐忑地抬起了头,与郗归带着笑意的目光撞在一处,觉得自己简直要醉倒在这样的温柔中。
郗归仔细折好丝绢,交待南烛收好,然后转向伴姊,赞许地说道:“你在西苑想出的流水线作业,我已经听说了,真是个不错的主意。”
“流水线作业?”伴姊听到这话,先是怔愣了一瞬,然后才迟疑地问道,“女郎是在说铁匠们分组轮流制钢法子吗?”
“是。因为这个法子,西苑制钢的效率提高了不少。伴姊,这都是你的功劳。”
郗归见伴姊眼中的迷茫不似作假,难免有些失望,但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示意南星取笔墨来。
“都是女郎教导得好。”伴姊真诚地说道,“西苑的铁匠们都说,他们打了这么多年铁,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制铁之法,也没有见过像灌钢一样的好钢。他们都说女郎是受了神女指点,才能想出这样的好办法。”
郗归笑着点了点伴姊的鼻尖:“那你呢?是不是也受了神女的指点,所以才改善了西苑的冶铁流程?”
“不是的。”伴姊摇了摇头,“我这样的普通人,怎能和女郎相提并论呢?我只是很想很想为女郎做些什么,所以才想试试看能不能帮到女郎。”
南烛听了这话,对着郗归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您看,就连她自己,也渴望为您效劳。
郗归没有回应她,而是执起笔来,在纸上勾勒出一个图样:“伴姊,你看看这个东西,你可能做得出来?”
伴姊探过头去,发现纸上画着的,是一个有着两个轮子的奇怪东西。
“女郎,这是何物?”
郗归看伴姊神情迷惑,丝毫没有作伪痕迹,终于接受了她并非年幼穿越者的事实。
她摸了摸伴姊的额发:“此物名为自行车,乃钢铁所制。人骑于其上,只要踩动踏板,便可依靠链条带动齿轮,快速行驶起来。”
伴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努力消化郗归所说的一切:“女郎放心,我会努力做出来的!”
郗归笑着点了点头:“不着急。”
她握住伴姊带着薄茧的小手,缓缓说道:“伴姊,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我去做。这件事有些危险,有可能会损伤身体,甚至失去性命。而且一旦去做,就要常常待在山中,很久都见不到你的爷爷和哥哥。”
伴姊看着郗归,嘴唇微张。
郗归比她更早开口:“伴姊,你不要着急回答,回去好好想想。如果你能制出自行车,我们再来讨论这件事,好不好?”
伴姊点头答应,但随即便小声说道:“女郎,我愿意的。”
她垂头看着几案,声音微弱而坚定:“我们既签了死契,便是女郎的奴隶,合该为女郎出生入死。认识女郎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可以过上如今这般安稳幸福、受人尊敬的日子。我很是感激女郎,一直都想为您做些什么。我阿姊说,这世上有很多事,比死还要可怕。我不怕死的。”
伴姊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显然心中仍有惧怕之意的,但她还是这样说了。
郗归听着她的声音,眼中逐渐泛起湿意。
她有好多好多事情想做,战场上的局面瞬息万变,她要关注江北大大小小的消息,便势必没有办法再像几个月以前那样,长时间地待在北固山上那座小屋之中。
可火药事关重大,她绝不放心随意找人来做。
南烛说的没错,伴姊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
她聪慧伶俐,几日之内,便靠着郗归那段简单的描述,制出了远超当今水平的灌钢。
她忠心耿耿,对郗归十分孺慕,愿意为她效劳。
她家庭简单,与其他任何势力都没有牵扯。
甚至就连她的年幼都成了优势——她还这样的小,来得及接受郗归想要施加给她的任何影响,被郗归塑造成真正想要和需要的模样。
郗归不是不明白这一切,她只是不忍。
这不忍带着虚伪的善良,令她有些反感自己。
“女郎,你不要哭,我会帮您的,我愿意帮您做任何事情。”
伴姊探身向前,轻轻擦掉郗归滑落的眼泪。
郗归感到她指腹的温软,再次流下几滴泪水。
伴姊隔着桌案,大胆地抱住了郗归。
颠沛流离的生活造就了她对人情世故的极其敏锐。
她当然怕死,毕竟她还这么小,怎么会不想好好活着?
可伴姊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拥有如今的生活,全是因为郗归的恩德。
市井小民也有自己朴素的世界观,伴姊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阿姊也会在天上看着她,她必须知恩图报。
再说了,郗归不是狠心的人。
伴姊相信,只要她为女郎效力,女郎就一定会看得到她的付出,她会得到回报的。
就算她死了,女郎也会照料好她的家人。
于是伴姊说道:“女郎,我虽然害怕,但却心甘情愿。您就让我去做吧,好不好?”
郗归回抱伴姊,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时候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等做出自行车来,我们再说这件事。”
“好的,女郎,你等我,我很快就会带来好消息的。”
郗归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临走之前,伴姊迟疑着问道:“方才南星姐姐带我进来的时候,我听到南烛姐姐说,您最不喜欢犹疑。女郎,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伴姊知道,自己或许不该问出这个问题,可她实在好奇。
她想更多地了解郗归,想尽可能多地清楚郗归的喜恶,以免让她失望不喜。
郗归没想到伴姊会这样问,她愣了一瞬,开口反问:“伴姊,你读到《论语》了吗?”
伴姊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答道:“只学了六篇。”
“够了。”郗归颔首说道,“《论语》中有这样一段话——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对于这段话,伴姊可谓印象深刻。
孔子生活的时代,距今已近千年,时光荏苒,物换星移,“三思后行”也早已离开了高高在上的典册,变成了市井小民都耳熟能详的俗语。
伴姊学到这句话时,还曾因看到自己熟悉的东西而兴奋激动,也为俗语与圣人所言的差异而感到困惑。
她本来以为,三思而行是众所周知的准则,可郗归方才的语气和此时的语境糅合起来,令她心中不得不升起了几分不确定的意味。
于是她看向郗归,问出了这个被搁置已久的疑惑:“可是大家都说,做事应该三思而后行。这难道不对吗?”
第77章 不疑
“这难道不对吗?”
郗归第一次读到这段话时, 也有和伴姊同样的疑惑。
可如今的她,已经并非当初那个懵懂的孩子,可以隔着迢迢的时光,为年幼的自己解答这个问题。
“可是, 过犹不及啊。”郗归仿佛是在回答伴姊, 但更像是讲给自己, “多思会使人犹疑,犹疑则会削弱行动力。江左立国多年, 平白错失了多少北伐的机会, 不正是因为犹疑?我们必须行动, 在不确定中寻找最大的确定性。”
“行动?”伴姊懵懂地看向郗归。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郗归怜惜地看向伴姊,“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便注定不能安享太平。或许有一天, 所有的战事都会结束, 胡族的铁骑会彻底地离开中原, 人人都能安居乐业,孩子们再也不必为生存操心。到了那个时候, 人们尽可以细细地思考, 细细地筹划, 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可那绝不是现在。伴姊,如今有无数的人看着我们,有无数的人想要阻拦我们,我们绝对不能犹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我们只有一往无前, 才能劈开那些束缚,真正搏一个明天。”
“女郎想要做什么呢?”伴姊不明白, 女郎已经拥有了如此多的财富和军队,为什么好似还有很多困难的样子。
郗归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口问道:“伴姊,你和家人为何不远千里地迢迢南渡?”
“我不记得了。”南渡之路太过艰难,他们一走就是六年,伴姊已经记不清北方的家园。
她的记忆里,只有日复一日的赶路和年复一年的饥馁。
伴姊努力回想,还是只能不确定地答道:“我听大人们说,胡人在北方劫掠,汉人实在无处求生,所以才想着冒险南渡。”
“是啊,无处求生。”郗归叹了口气,目光有些缥缈,“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1那原本是我们汉人的家园,可到了如今,汉人却无处求生。”
“女郎,你不要难过。”伴姊嗫嚅着说道,觉得自己不该提起这个话题。
郗归摇了摇头:“我不是难过,难过没有任何用处。伴姊,氐人苻石已经统一了北方,不日便将挥刀南下。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江左就会成为第二个北方。”
“啊!”伴姊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可是,可是还有朝廷,朝中那样多的大臣——”
“朝中有多少大臣,便有多少门户私计。人人都等着旁人出力,不肯出来担责。”
伴姊第一次窥见郗归的抱负,她颤声说道:“您是要,您是要——可是这样大的事,怎么能只靠您一人筹谋?”
“我并非一人。”郗归坚定地说道,“北府军有两万将士,徐州有数万子民,伴姊,我还有你们。”
伴姊仍旧不敢相信:“北府军只有两万将士,可胡人却有千军万马。”
她在心中问道,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郗归粲然笑了,这笑容让伴姊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自信的英豪。
她看到郗归昂起头颅,掷地有声地说道:“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2两万精锐,再加上整个徐州作为后盾,难道还不够吗?”
毕竟,整个江左,除了桓氏以外,再没有这样多、这样好的军队了。
有北府军在手,她完全可以想方设法,获取更多的将士和粮米,锻造出一支足以与北秦军马抗衡的军队。
孙策与项羽的故事,即使是伴姊这样贫民出身的孩子,也都耳熟能详。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正被一种难言的激动裹挟着,整个人都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也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几瞬,伴姊听到自己对着郗归保证:“我愿意,女郎,我愿意帮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伴姊方才也说过类似的话,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次,她的胸中激荡着怎样的豪情壮志。
这样的大事,她义不容辞。
“好孩子。”郗归握住她激动得发颤的双手,“这个世界终究属于行动者,我们绝不犹疑。”
“绝不犹疑。”伴姊坚定地重复着,看向郗归的眼睛。
两日后,谢瑾第二次来到京口。
他到的时候,郗归正在校场看北府军演练。
谢瑾不确定郗归是否愿意让自己接触关于北府军的一切,所以并未贸然前往校场,只在附近的里巷边等候。
见到郗归的一瞬间,他快步向前走去,想拥她入怀,却怕旁人误会郗归轻薄,于是只好按捺住内心的冲动,轻轻唤了一句“阿回”。
郗归粲然而笑:“你来啦?上车说吧,伯父在家等我们用夕食呢。”
谢瑾嗯了一声,隔着衣袖握住郗归的小臂,扶她登上牛车。
“这样大的风,怎么不在屋里休息?”上车后,谢瑾心疼地握住郗归冰凉的手,将之贴在自己的脖颈边。
“江北怎样了?”郗归急切地问道,根本顾不上回答谢瑾的问题。
“刘坚他们渡江之后,北秦的军队便藏了起来。当日司空于江北抗胡,打出了高平郗氏的赫赫威名。此次军队甫一渡江,江淮之间的百姓便无不兴奋鼓舞。苻石的部下想必也听闻了此事,想要观察观察形势。”
郗归听了这话,不由眉头微蹙:“渡江的将士都怀着大战胡虏的心思,想要打出一个风风光光的首战。如果时间拖得太久,只怕士气会有所松懈。”
早在春秋之时,曹刿就说出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名言,肉体凡胎毕竟不是精密设置的机器,倘若没有胜仗的滋养,很难长久地将士气维持在峰值。
谢瑾并非不懂这个道理:“谢墨已经派出了不少斥候,十日之内,北秦若是还没有动静,他便会伺机而动,派出刘坚等人,主动围歼北秦军队。”
郗归点了点头,稍稍放下心来。
她早已叮嘱过刘坚,渡江后的第一战,不求范围多大、歼敌多少,只求一个捷讯,最好是以绝对的优势兵力,围歼敌一小部,以求振奋士气。
第一批渡江的两千人,都是校场上的精锐,也曾在剿匪中实践过这个原则。
对他们而言,小范围的歼灭战想必不成问题。
校场距离府衙不远,说话之间,牛车已在院中停下。
婢女们下车打帘,谢瑾一路摩挲着郗归葱管似的手指,此时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吻了吻郗归的手指。
郗归瞪了他一眼,当先下了牛车。
谢瑾笑着跟上,隔着重重宽袖,紧紧握住郗归的手。
郗声知道年轻夫妇之间的热切,是以虽然不喜谢瑾,也瞧不上他分别几日便巴巴追来的行径,却还是没有多加耽搁,礼节性地共用夕食之后,便将时间留给了夫妻二人。
谢瑾知道郗归的心事,所以并不着急亲近,只是揽着郗归靠在一处,一边摩挲着郗归的发丝和手指,一边絮絮说着关于市马、徙民二事的看法。
“圣旨已下,琅琊王不日便将渡江,与拓跋氏商议市马之事。只是桓氏那边,还需再行商议。圣人好不容易得了个提升司马氏威望的法子,是决计不希望西线也买来马匹、分了琅琊王的功劳的。”
郗归没有说话,谢瑾很清楚,关于蜀中建昌马一事,郗归绝无让步的可能。
可他还是问道:“阿回,我们可以稍缓一些吗?等拓跋氏的马匹到了江左,再与桓氏联系,换取益州的建昌马。”
郗归侧身看向谢瑾:“玉郎,你告诉我,司马氏凭什么为了他一姓的名声利益,让前线的将士苦等?你觉得这合理吗?朝堂之上,你尽可以筹谋权衡,可我绝对不会同意。台城若下了圣旨,我便是奉皇命行事;可圣人若想阻拦,那就只好让他接受木已成舟的事实了。到了那个时候,难堪的只会是台城,而绝非京口。”
“桓氏到底身份尴尬,阿回,你何必非要再跟他们沾边?”
“是我非要牵扯桓氏吗?”郗归一把推开谢瑾,坐直身体,“你倒是说说,除了益州和拓跋氏这两条路,江左还能从哪里买到战马?而除了荆州之外,又有谁能将建昌马运至建康?人人都知道战马的重要性,拓跋氏就算愿意与江左互市,也绝不会为我们提供太多马匹。难道你要让江北的将士站在地上,等着被胡人的铁骑践踏吗?还是要让他们跑着去抢胡人的战马?”
郗归冷笑着说道:“你这么为司马氏着想,少度知道吗?他知道他敬爱的叔父,为了讨好圣人,竟然愿意让他在前线苦等吗?”
“益州战马并非只能由荆州运输——”
“你住口!”郗归大声斥道,“不由荆州运输,难道要辗转宁州,经广州、江州,然后再运至扬州吗?”
郗归的声音太大,南烛和南星尴尬地对视一眼,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不会等太久的。”谢瑾早就知道郗归的坚持,他并未觉得难堪,只是还想劝说郗归稳妥行事,以免招致非议,“江左缺马由来已久,并不急在一日两日。最多一月,琅琊王那边必有消息。就等台城下了圣旨,再让北府军光明正大地去找桓氏市马,好吗?阿回,你在京口的作为瞒不了人,京口已经如此受人瞩目,就不要再沾惹不必要的麻烦了。如此这般的神兵利器,如何能私下送与桓氏做交易?我知道你并无私心,可满朝文武不会这么想。太原王氏正巴巴地等着呢,你何必让他们有由头来寻你的错处?”
第78章 利剑
“他们要寻便寻。”郗归一把打掉谢瑾想来拉她的右手, “我就是要与桓氏交易,你倒是说说,这会触犯江左哪条律法?”
谢瑾垂眼说道:“桓氏意图谋逆,此事江左人尽皆知。”
郗归冷哼了一声:“既是乱臣贼子, 仁人志士何以不出兵讨伐?竟然还让他们盘踞荆州, 依旧做着封疆大吏?”
谢瑾抿了抿唇:“时势使然, 朝廷眼下还奈何不了桓氏。”
“既然如此,桓氏便还是江左的臣子, 荆州更是江左的辖域, 我与桓氏互通有无, 又有何不可?”
“阿回,我不是为了圣人。”谢瑾看着郗归,恳切地解释道, “我担心他们为难你, 担心他们的阻挠会让你想做的事情难上加难。我们不要那么着急, 好吗?”
“他们凭什么为难我?”郗归冷笑道,“论兵力, 有北府军在, 建康城中有谁能奈何得了我?论情理, 长江本如长蛇,江左画江而守,要害便在于首尾相应。我与上游桓氏互通有无,于御胡大局有益无害,他们凭什么阻拦我?”
“北秦虎视眈眈, 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有无形的耳光。”谢瑾还未来得及说话, 郗归便倾身向前,小声但冷酷地说道, “而台城之内,玉郎,你的君主、你的同僚,不过都是群不顾大局的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蠢货,我不指望他们,更不惧怕他们。”
“何必——”
“你不要劝我!”郗归直起身来,冷漠地说道,“不要用你朝堂上的那套规则来说服我,阿兄正是中了这套话术的圈套,才在即将获胜的前夜功亏一篑。我不需要名垂千古,不稀罕那些名士给我多高的评价,我永远只在两件东西面前让步——绝对的正确,还有绝对的实力。台城休想用江左那套陈腐的规则来束缚我,腐朽的堤坝永远无法拦住汹涌的潮水,无论是司马氏还是世家,都必输无疑。”
谢瑾久久没有说话,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受到了震撼。
他从前总以为郗归是受到了郗岑的影响,才会如此激进。
可直到此时,他才不得不承认,郗归要比郗岑尖锐得多。
她是真正的利剑,周身带着铸剑池里熊熊的烈火,通红的熔铁是她的眼泪,更是她的力量。
在昏暗的烛火中,郗归与谢瑾沉默着对视。
她的眼睛称量着他的灵魂,而他的目光,也正在试探着抚触她的灵魂。
谢瑾从未觉得郗归如此强大,强大到如同高悬的明月,因为高高在上,所以清冷孤独。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没有人真正理解郗归,就连他也没有。
她不是一只虚张声势的狸奴,她是离群的大雁,是失散的孤兽。
她有一腔的哀伤和痛苦,却仍有雄健的翅膀,和锋利的爪牙。
谢瑾不由自已地想起七年之前,荆州沁芳阁下的初见。
那时的郗归是如此地明快,如此地鲜妍。
隔着迢迢的时光,谢瑾几乎已经忘记他们当初缘何相爱。
他不信自己肤浅到只爱她的皮囊,可他竟从来也没有真正读懂过她的灵魂。
一个叛逆的、不羁的、强大的灵魂。
谢瑾闭上了眼睛。
往事一幕幕地浮现在他眼前,他觉得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荒谬的梦境。
他当初爱的是什么呢?
爱她貌美?爱她娇俏?
谢瑾不相信。
他伸出手,想抓住一点过去的碎片,脑中却满是郗归从前的笑声。
在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中,他终于意识到,他原本就爱她的不同。
重重的时光像浓浓的迷雾,掩盖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以至于七年之后,他们回头看去,只知道彼此依旧相爱、相信,却没有意识到,他们都已经走得太远。
就像两株原本就不相似的幼苗,在短暂的纠缠后,朝着南辕北辙的方向,尽力地生长出去。
越是努力,便越遥远。
郗归不是郗岑,她比郗岑更甚。
谢瑾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她比桓氏、比北秦,更有可能成为江左政权的掘墓之人。
“阿回,你当真要毁了这一切吗?”
“不是我要毁了它。”郗归怜悯地摇了摇头,“是它自取灭亡。”
一个苟且地偷来数十年生机的王朝,终究会尽失那不属于它的气数。
或许在最初的时候,衣冠南渡,新亭对泣,士人们还怀着光复河山的念头,江左尚且能为这想望提供一块绝佳的土壤。
可世家却在这土壤中牢牢扎根。
天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人之道,取不足以奉有余。1
世家的贪婪汲取了江左所有的养分,而司马氏为了权力,心甘情愿地许出了予取予求的承诺。
江左从此便无可挽回地败坏了。
王丞相又如何?郗司空又如何?
再有能耐的治世能臣,面对江左这个畸形的怪胎,都只能让它苟延残喘地稍稍续命,而不能根治其与生俱来的顽疾。
郗归垂眼说道:“两军相争,一胜一败,所以胜败,皆决于内因。2江左是自己腐烂掉的。一颗果子,当它从内部开始腐烂的时候,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再阻拦这个进程。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只是它败坏的帮凶。”
“可至少它现在还没有败坏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谢瑾痛苦地说道,“胡马临江,势不可挡。阿回,在大局跟前,这颗果子难道没有在发挥作用吗?毁掉它,便会比如今更好吗?”
郗归并未直接反驳:“一栋腐朽的楼阁,固然可以短暂地为行人遮蔽风雨,但终究还会訇然崩塌。到了那个时候,焉知不会砸死更多的人?”
“外忧内患,二者孰轻孰重?”谢瑾追问道。
郗归却笑了:“你看,你也会说,外忧内患,孰重孰轻。所以大敌当前,我予桓氏刀枪,桓氏为我市马,又有何不可?”
她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谢瑾的胸膛:“玉郎,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
谢瑾却没有笑,他握住郗归的手,郑重地说道:“阿回,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都还不到时候。”
“当然。”郗归也收敛了神色,带着几分认真,几分嘲讽,“腐朽的楼阁也可物尽其用,我不会急着推倒它。”
“当然,你也尽可以捍卫它。”郗归漠然补充道。
“我们不是敌人。”谢瑾不明白,为何好端端地,又谈到了这样剑拔弩张、图穷匕见的地步。
“我们当然不是敌人。”郗归重新坐在榻上,“我们一样地追寻正确,一样地渴望安定,当然不是敌人。”
她甚至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你与阿兄尚且算不得敌人,我们又如何会是敌人呢?”
谢瑾原本还因郗归的言语而感到安心——哪怕是粉饰,哪怕是哄骗。
可随即便被郗归的后一句话当头泼了一盆冰水。
郗岑的存在会时刻提醒他,自己与郗归之间还横亘着一条性命,纵使那并非出自他与郗岑的本意。
他说:“我们岂止并非私敌?阿回,我们是爱人。”
“呵,爱人?”郗归嘲讽地笑了一声。
“可爱又能够有什么特权呢?”她厉声问道,眼中渗出了眼泪,“作为挚友,你与阿兄之间,难道没有朋友之爱吗?还不是要争个你死我活?阿兄对我,难道没有兄妹之爱吗?可他却这样将我一人抛在世上?”
谢瑾看到郗归眼中的痛色,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他感受到了襟前浸湿的眼泪,后悔得无以复加:“对不起,阿回,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提起。”
“你看,直到此刻,你也只说不该提起,而不会说不该与我阿兄相争。”
“我——”
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任由谢瑾将她抱在怀中:“无需多言。玉郎,我们每个人,首先都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人,然后才是谁的亲人、谁的爱人、谁的朋友。我们出身在这样的家族,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权力利益相距不远,谁都不必为了生计忧心,是以都比寻常人更加在意自己理想。”
谢瑾听到她说:“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大同世界,有一幅宏伟蓝图,谁都不肯承认自己是错的,我们都想完成自我实现。”
郗归的语气很是平静:“时间会证明一切,但时间绝不白白证明。在流淌的岁月中,我们要自己尝试,自己斗争,甚至彼此刀戈相向。”
“我绝不会,阿回,我绝不会。”谢瑾紧紧抱住郗归,丝毫不肯放松。
“不要做出这样的承诺。”郗归睁开眼帘,“因为我不能承诺。”
“你听过玉碗被烧裂的声音吗?”谢瑾很想这么问,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的心好似一只单薄的玉碗,在熊熊的烈火中,一点点爬满了蛛网似的裂纹。
他觉得心痛,又觉得好像理应如此。
甚至还觉得,痛也好过无知无觉。
他庆幸自己毫不犹豫地爱了七年,这爱使得他此时此刻依旧可以毫不犹豫地开口:“但我可以承诺。”
“不,你不可以。”郗归离开了谢瑾的怀抱,直直看向他的眼睛,“这样的承诺,会显得你在阿兄面前的坚持,你们所谓挚友的情谊,是那样地不堪一击。”
爱情有多么伟大呢?
郗归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她绝不相信爱情可以高过原则。
“能够引起人类持久的惊奇与敬畏的,应该是星空,是道德,是真理,而不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浅薄爱情。”郗归毫不留情地说道。
“可我从来不觉得爱是浅薄。”谢瑾坚定地反驳。
第79章 臣服
“从前你曾为我讲过一个故事——贫乏之神趁着丰盈之神醉酒, 与之共眠,诞下了爱神。1那时你告诉我,爱是贫乏向往丰盈。”
谢瑾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灵魂曾在今晚毫无抗拒地向着郗归臣服。
“你让我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让我开始愿意思考不一样的可能。阿回, 这是嘉宾没有带给过我的。”
他郑重地看向郗归:“从前我觉得你与嘉宾相似, 觉得你们都是与我不同的人。可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 我与嘉宾, 甚至还有桓阳, 不过都是一样的人。我们都不过此间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士人,有着不同却相似的抱负,在一方天地里挣扎来挣扎去。可你却不同, 阿回, 你与我们都不同。”
谢瑾由衷地庆幸, 庆幸在这七年之中,他从未真正放手。
所有的坚持都有了结果, 他所喜的, 不仅仅是与郗归结为夫妇。
与真正的爱情相比, 无论是世俗的名分,还是□□的欢愉,都显得那样地微不足道。
他真正庆幸的,是他终于比从前更为清晰地触到了郗归的可贵灵魂。
和情欲的爱潮相比,灵魂的交锋更加令他感到心颤。
对他而言, 今夜的郗归, 是星空之上的另一片星空,是真理之后的又一面真理。
他不确定那是否正确, 甚至并不认同,但那已足够令他心折。
没有人不会为这样的触动折腰,除非那个人对自己真正的灵魂毫无知觉。
他的额头紧贴着郗归的额头,他的皮肤呼吸着郗归的皮肤,可他还是觉得能够且应该更近一步,他们的心应该离得更近。
谢瑾迫不及待地盼望明天的到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推动命运的齿轮,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最终的结局。
他觉得自己正和郗归站在沙盘的两侧,他们即将进行一场史无前例的推演。
他不必等到一切开始,便可以想到那会有多么地酣畅淋漓。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在前往京口的渡船上,他还并不完全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地喜欢和如今的郗归在一起。
朝堂之上,他游刃有余。
可与七年后的郗归在一起时,他们却总是在争论。
然而他却沉溺于这种相处的状态。
在这样剑拔弩张的论辩中,他竟比在朝堂之上轻松得多。
与郗归辩论的,是那个全不设防的真正的他。
更可贵的是,她也从不在这争论中遮掩真正的自己。
他们的灵魂相对而立,纵使立场不同,但却都是坦诚而开放的。
郗归说得没错,他们纵使政见不同,却从来不是私敌。
于是他们仍旧可以像荆州的玉郎和阿回、郗岑和谢瑾那样彼此信任。
甚至比那时更好。
因为郗归的灵魂,比那时更为耀眼,也更为深刻地吸引着谢瑾。
谢瑾真正明白了自己爱的是什么。
“爱从不浅薄。”谢瑾无比坚信地说道,“如果有人觉得爱情庸俗而浅薄,那他不是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情,便是对爱心怀偏见。”
郗归扭过头去:“我无意与你就爱情展开辩论。”
她不是十几岁的女孩,不会永远沉溺在“浪漫爱”的神话之中。
在那个未来的世界,爱情之所以曾经神圣无比,是因为它曾与自由,与理想,与无数珍贵的东西联结在一起。
所有人都在爱情中寻觅价值,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那种神圣的纯洁的高贵的爱情,其内涵是由恋爱双方共同赋予的。
而“爱”本身,仅仅只是一件普通的容器。
郗归的拒绝令谢瑾发出一声释然的轻笑,他认为她在刻意回避——一种可爱但别扭的刻意回避。
“阿回,关于朝堂之事,你字字珠玑,可一谈到爱情,你却说无意辩论。”谢瑾带着满腔情意,直视郗归的眼眸,“究竟是爱情不值一提,还是你刻意贬低?”
“我并不同意你的看法。”谢瑾笑着说道,声音温和极了,也幸福极了,“阿回,我认为爱是很好的东西。能够爱,是一种难得的品质,我不会羞于提及。”
谢瑾还想说,你从前明明很敢爱。
可他旋即便意识到,那个活泼的、灵动的、灿烂的敢爱敢恨的郗归,也许正是消逝在了他和郗岑的争斗中,消逝在了她所说的腐朽的江左。
而作为帮凶之一,他不能也不应苛求郗归,他不配指责她不够爱。
是她教会他爱。
他曾经为了家族、为了江左活了许多年,直到遇到她之后,才拥有了一种全然不同的生命体验。
他是一个窃贼,从她那里学到爱人的能力,如何能反过来指责她看低爱?
他只是为她感到难过。
在荆州时,她曾经那样义正言辞地指责他,指斥陈郡谢氏不顾惜家中女儿的心意。
可如今,在她眼里,甚至就连她自己的心意也变得无足轻重。
谢瑾伤怀地看向郗归,可郗归却说:“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说:“从前我爱你,爱阿兄,可现在,我爱百姓,爱天下。”
这滔滔的江水,滚滚的红尘,市井巷陌间每一个努力生活的普通人,哪一个不值得她去爱?不值得她奋不顾身地爱?
命运让她穿越迢迢的时空,趟过神秘的虚空,最终来到这里,也许正是为了这片土地,而绝非为了让她去爱某一个人。
谢瑾并没有反驳,他沉静地说道:“可我爱你。我爱江左,爱建康,爱谢氏,但这些通通不妨碍我爱你。阿回,我爱你。”
即使是在七年前的荆州,即使是在最情浓的时刻,谢瑾也从来没有讲过这样直白热烈的情话。
谢家玉郎是一泓深沉的潭水,是一枚温凉的玉璧,是含蓄再含蓄,温润再温润。
可现在他说:“我爱你。”
时光荏苒,他们的改变绝不仅限于立场,还有性格,还有灵魂。
他们曾那样紧密地灵魂相贴,在彼此身上留下了自己独有的印记。
物换星移,那印记婉转地蔓延开来,铺满了爱人的心室,也改变了那个原本的灵魂。
他们仍旧互相吸引,却与从前不同。
郗归有些怅然。
她无比真实地感受到了谢瑾真挚的爱情。
她来自遥远的未来。
在那里,她没有如今这般的权力与富贵,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
对那个尚在青春期的普通女孩而言,她和周围的朋友们,有谁不曾渴盼过轰轰烈烈的美好爱情?
可那样的爱只属于飘摇乱世和太平盛世。
但此时此刻的阿回和玉郎,却处在一个没那么好、却也绝不算最坏的时代。
爱情的传奇,不会发生在这样平庸而腐朽的时代。
因为没那么好,所以要被世俗牵绊,不能为爱情奋不顾身。
因为绝不算最坏,所以还有一线希望,还总想要勉力一试,还不能放纵自己为爱情沉醉。
郗归说:“玉郎,我们都是想要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条路要走。人生太长,长路漫漫,能够一直相伴的,只有志同道合的同路之人。”
“难道我们就绝非同路之人吗?”谢瑾直白地问道。
“那你要问自己,而不应该问我。”郗归坐在妆镜之前,径自拆卸钗环,“江左无药可救,我要守护一方百姓,而绝非一个腐朽王朝。你要做司马氏的捍卫者,而我,恐怕要做司马氏皇权的掘墓人。”
乳白的玉钗搁到妆奁里,发出清脆的响声,谢瑾的心房也随之一颤。
他拿起犀角梳,轻轻为郗归理着头发:“我不知道往后会如何,但至少眼下,我们能够携手同行。阿回,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但愿如此。”郗归看向镜中的自己,“未来如何,取决于我们怎么做。玉郎,你想好了吗?你是要做司马氏一家的忠臣,还是要做江左的社稷之臣?”
这是郗归第二次问起这个问题。
谢瑾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的内心出现了一丝小小的动摇。
他从小便敬佩郗司空,敬佩他外拒胡族,内安江左,敬佩他一心为国,谦冲挹盈。
他一直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郗司空那般的臣子。
他渴望江左迎来真正的太平盛世。
所以他一力反对桓阳与郗岑的图谋,拒绝他们将江左拉入动荡的漩涡。
他处心积虑还政于君,想要挫杀世家的烈焰,让司马氏成为江左真正的天子。
可司马氏的君主,真的担负得起这样的责任吗?
他迟迟没有真正完全还政于君,是不是也是因为自己心中仍有疑虑?
谢瑾不知道。
他身处浩浩荡荡的浪潮之中,不知道历史的大潮正在朝着哪个方向涌动。
挣扎之中,谢瑾听到郗归说道:“家国天下,本非一物。一姓之国,与万民之天下,孰轻孰重,这难道很难选择吗?”
谢瑾轻轻搁下了手中的梳子,同样看向镜中的郗归:“可是阿回,你怎么知道,你选择的、就一定正确呢?”
“你动摇了。”郗归薄唇微启,吐出的是宛如咒语一般的可怕预言,“玉郎,你动摇了,你自己也不确定,你所坚持的是否正确,所以转而问我。”
“我坚信我的选择,不过,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郗归转过身去,靠在妆台的边缘,看向谢瑾的眼睛,“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理智的栅栏一旦松懈,只会越来越脆弱。心间的裂缝永远只会越来越大,玉郎,动摇绝不可能只有一次。”
她站起身来,手掌覆上谢瑾的心口,“你听,他变了。无论你是否承认,你都不再是从前那个坚定的你自己了。”
第80章 豫州
谢瑾的心跳乱了一拍, 但随即便镇静下来:“早已经不是了。从我们在京口重逢,从我答应予县公徐州刺史之位的时候,我便不再是从前那个我了。”
想要把北府军纳入麾下,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毕竟郗途还在建康, 谢瑾想要说服他, 简直易如反掌。
纵然那样做会碰到不少来自郗声、郗归乃至于北府军将士的压力, 但那些并非不可解决——只要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
但谢瑾并没有选择这样做。
那时他告诉自己,江北形势严峻, 与郗归合作是最好的选择。
可究竟是为了什么, 谁又说得清呢?
郗归向后拉开了些许距离, 打量着谢瑾的神色。
谢瑾不自在地侧头:“眼下北秦蠢蠢欲动,千般万般,御胡为要。”
“当然, 御胡为要。”郗归扬起下巴, “那么, 玉郎,益州建昌马之事, 你意欲何为?”
谢瑾的食指和中指轻轻并拢, 于袖中微微摩挲, 最终紧握成拳。
“回到建康之后,我便立即禀明圣人,着人去豫州主理市马一事,与桓氏易得良马,经江州、扬州而运至徐州。”
“豫州?”郗归挑眉问道。
谢瑾缓缓眨了下眼, 认真地看向郗归:“对, 豫州。”
郗归快速走向外间,抬头看向壁间悬挂的舆图。
江左建国之初, 仍命中朝的宁州刺史王让掌管宁州,甚至因为王让势大的缘故,还让他兼了左近的益州刺史。
然而王让为人好大喜功,执政期间,专仗威刑,鞭挞殊俗,逼得多地接连反叛,降于成汉李氏。
宁、益二州自此名存实亡。
直到桓阳掌控荆州,才出师讨伐,攻入成都,收复二州。
但好景不长,桓阳薨逝的那一年,北秦符石派大军急攻成都,宁、益二州再次沦陷。
尽管如此,桓氏部下在二州经营多年,绝不会没有丝毫势力留下。
北秦君主志在南下,绝不会轻易与江左互市。
只有通过桓氏,江左才有可能市得益州的建昌马,北府军才能获得更多的战马御敌。
郗归的目光一寸寸扫过舆图。
江左侨置的豫州,位于江淮之间,与荆、江、扬三州接壤。
陈郡谢氏自二十年前,便开始在豫州筹谋。
那时谢怀已经年老,陈郡谢氏风头正盛的杰出人物,是谢瑾的堂兄谢崇。
谢崇效仿前贤,企图借助戎旅之事,以一种与当年的郗氏、虞氏和桓氏相似的方式,谋求门户利益。
他不顾家族的反对,辞去清贵的给事黄门侍郎之职,出任建武将军、历阳太守,又转督江夏、义阳、随三郡军事,为江夏相。
其时士族子弟之间,早已流行起尚清谈、好美饰的风潮,谢崇虽门第不高,却能够辍黄散以授军旅,所以特为圣人、朝臣所重。
此后桓、虞二氏之争愈演愈烈,谢氏兄弟趁此机会,于谢崇死后相继出任豫州刺史,在平衡上下游势力的同时,大大提升了陈郡谢氏的威望,扩充了家族势力。
直到谢亿兵败逃归,被废为庶人,谢氏才不得不退出了豫州。
与郗氏、桓氏不同,谢氏在豫州,并没有真正建立起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以至于如此轻易地就被罢免了刺史之职。
直到谢瑾执政,谢墨为将,这个问题都还没有被真正解决。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豫州留下了不少影响,特别是在经济民生方面。
郗归相信,有谢瑾在中枢背书,豫州主理市马之事,会进行得很顺利。
江左若能通过桓氏购得建昌马,马匹便可自荆州出发,沿江而下,经过豫州与江州之间的西阳、新蔡诸郡后,到达扬州地界。
北府军则可自徐州出发,溯江而上,带着马匹返回京口。
唯一的不妥便是,陈郡谢氏势力太盛,早已惹得众人眼热。
郗归担心,一旦谢家通过豫州与桓氏产生牵扯,难免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作为攻讦谢瑾与谢墨的工具。
谢墨此时尚在江北御胡一线,在刘坚等人还无法独当一面的情况下,谢墨是万万不能出问题的。
谢瑾有着和郗归相似的考量。
郗归在京口的作为,不可能长久地隐瞒下去。
北府军这样一支骁勇的力量,谁人不想夺走?
一旦郗归被冠上通敌的名头,北府军的归属便会引起众家哄抢。
到了那个时候,除非郗归举兵而叛,明确表示站在朝廷的对立面,不然的话,不是北府军被瓜分成战斗力大减的几个残部,便是宿将旧卒脱离掌控各自为政。
这三种结果,谢瑾哪个都不愿意看到。
相比之下,他宁愿自己站出来,承担与桓氏结交的风险。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桓、谢之间隔着桓阳败死的深仇大恨,不可能真正成为朋友。
正因如此,谢瑾才提出了由豫州主理市马一事的提议。
他心中思量万千,唯恐郗归受到来自那些世家的不必要的伤害。
可说出口后,却仍旧担心被郗归拒绝。
郗归的目光在舆图间流转,谢瑾眨了眨眼,沉默地注视着郗归的背影。
就算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也心甘情愿。
毕竟,就在这一刻,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安静得仿佛没有外界的纷扰争斗,更没有虎视眈眈的异族势力,有烛火,有花香,还有他挚爱的妻子,有他关于幸福生活的一切想象。
寂静之中,郗归扬起头颅,骄傲而不屑地回答了谢瑾的担忧:“建昌马一旦到达徐州,北府军便会获得实实在在的利益,我没必要争这一份市马的功劳。”
“更何况,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短暂的停顿过后,郗归这样补充道。
她转过身来,于昏黄的烛火之中,与谢瑾隔着几步的距离,目光相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谢瑾快速走了几步,将郗归揽入怀中。
郗归并没有拒绝,她依偎在谢瑾身前,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一个清浅而伤感的笑容,甚至略带嘲讽。
“何必如此呢?”她想,“何必非要将感情和利益掺杂在一起?”
她怕谢瑾冲昏了头脑,做出不理智的选择,怕这选择影响江北的御胡大计。
“真的是这样吗?我真的是在担心这些吗?”
郗归苦笑一声,不得不承认,豫州市马,其实并不会令陈郡谢氏伤筋动骨,也不至于太过影响谢墨的行动。
她只是不喜欢这种在感情中亏欠别人的感觉。
她知道自己早已不是那个能够毫无顾忌地去爱别人、毫无负担地享受别人无保留的爱的郗归了。
她学会了在爱中权衡,她根本无法回馈给谢瑾同等的爱,她不再有放手去爱一个人的能力。
这是事实。
她接受这样的事实,并且认为这是合理的,可她仍旧不想亏欠。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坦坦荡荡,从不亏欠任何人。
可她没有办法。
谢瑾什么都清楚,但他却从不多要。
正是他的退让,才引起了郗归的愧疚。
“无所谓。”郗归强迫自己硬下心来,“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谢瑾看着郗归身后的舆图,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却只是平静地开口说道:“那么,就请阿回借我一人,帮我从中牵桥搭线,促成市马之事。”
郗归点了点头:“好。”
谢瑾与桓氏争斗多年,恐怕根本无法彼此信任,确实需要一个从中说和之人。
她思忖片刻,心中有了人选:“宋和如何?”
“宋和?”谢瑾微微蹙眉,想到从前与此人接触时的情景。
宋和出身极低,幼年时便因为家贫的缘故,被父母送到寺院寄食糊口。
寺中的大和尚教他读书写字,命其整理寺中所藏的佛家典籍与儒学书传。
江左立国以来,一直崇信佛教。
寺院数十年来积累的藏书,甚至超过了许多颠沛南渡的世家大族。
宋和便是借此机会,饱读儒、释二家载籍,掌握了许多原本绝无可能获取的知识,拿到了通往仕途的敲门砖。
郗岑与那寺中的大和尚乃是好友,常常于寺中辩经。
一日辩经结束后,宋和拿出自己所写的文章,请求郗岑指点。
郗岑肯定了宋和的才华,也洞悉了他的野心。
他知道宋和绝不甘心一辈子与青灯古佛为伴,便将其带出了寺院,收为入室弟子。
早在荆州之时,谢瑾便不喜欢宋和身上那种过于强烈的目的性。
可郗岑却说,人人皆有欲望,力争上游又有何不可?
他欣赏宋和的坦诚,欣赏他面对权力毫不掩饰的炙热眼神。
然而谢瑾从不这样觉得。
当年郗岑得势之时,宋和曾经郗岑授意,于人前多次下谢瑾与王平之的面子,甚至到了王平之无法忍受的地步。
如今郗岑落败,王、谢二家掌握中枢权柄。
可地动之后,谢瑾在京口遇到宋和时,他竟全无惧怕、懊悔一类的神色,也并未因郗岑之死而透露出仇恨之心,甚至还邀功般地,引他去见郗归。
谢瑾不喜这样眼中只有利益的背主之人。
潘忠面对谢瑾时,眼中虽无明显的仇恨,却始终透露出警惕之心,这才是护主者的表现。
宋和太功利了,谢瑾不信任他。
郗岑将兵符与名册留给郗归,必定有所交代,而且势必不会授意郗归亲自掌控这支军队。
他想留给郗归的,是足够使她安稳度过后半生的筹码,而绝非涉足朝堂斗争的险途。
郗岑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死之后,洞悉荆州旧事的宋和,会巧言令色地推着郗归掌控北府,与谢瑾达成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