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廷议
谢瑾不敢想象, 倘若郗归并非如此有主见、有能力的人,是不是早就成为了宋和涉足建康朝堂的踏脚石。
狼子野心,昭然可见。
种种念头在谢瑾脑中一闪而过,他斟酌着语气, 开口劝道:“这宋和未免有些太过能屈能伸, 恐怕不能尽信。”
“玉郎, 人人都有优劣短长,你不过是对宋和有偏见罢了。”郗归轻笑一声, 挑眉答道, “无论如何, 你要承认,他是可用之人。市马之事,宋和再合适不过。”
谢瑾承认, 宋和是个好人选, 但他实在不希望这样的人留在郗归身边。
于是他继续劝道:“可用之人, 却并非好用之人,他对权力太过痴迷, 我担心他会伤害你。”
郗归不是没有想过这点, 但宋和确实能力出众, 她需要这样的部下。
毕竟,在此前的许多年里,北府旧部后人早已习惯了自己做主的日子。
他们或许仍旧忠于高平郗氏,可未必会一直忠于郗归这个女郎。
更何况,一旦北府军崭露头角, 他们便会逐渐尝到权力的滋味。
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人背叛。
正因如此, 郗归需要宋和这样的人,作为一个外来者进入北府军, 与刘坚等人形成一种富有张力的平衡。
防微杜渐,忧在未萌。
这是对北府宿将后人的警惕,更是对他们的爱护。
但郗归并未对着谢瑾多作解释,只是冷漠地说道:“痴迷权力的人,自然也懂得权衡利弊。只要我对他而言还是有用的主子,他便不会调转枪头。”
谢瑾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与郗归一道讨论驭人之术。
郗归伸了个懒腰,走到几案旁,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谢瑾握住她的手臂:“好端端的,喝冷茶做什么?当心伤了脾胃。”
郗归无可无不可地看了谢瑾一眼,任由他夺过冷茶。
谢瑾一边吩咐婢女准备夜宵和清露饮子,一边扶着郗归在小几旁坐下。
“宋和此人,实在太过危险了。”他拧着眉头说道。
“危险便危险,风险与利益总是并存的,我要他为我做事,自然该承担相应的风险。我且问你,如果抛开这一切,单单就事论事,你是否同样觉得,宋和是协助豫州完成市马之举的不二人选?”
即使是谢瑾,也不得不承认,宋和是少有的与建康和荆州都熟络,且为人机敏圆滑、不会因意气用事而搞砸此事的合适人选。
他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那不就行了?”郗归笑着说道,“好了,不说此事了。你跟我讲讲,迁徙淮北流民之事,如今进展如何了?”
“昨日圣人召百僚廷议,众人各执一词,争论良久。”
“是吗?”以谢瑾如今的地位,他若坚决促成淮北流民徙至京口一事,朝中根本不会有人胆敢明言拒绝,更遑论耽搁这么些时日了。
想到这里,郗归接着问道:“那些反对的世家以谁为首?不会是太原王氏吧?”
“不错。”谢瑾轻轻颔首,“正是太原王氏。”
郗归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示意谢瑾将昨日廷议之事细细讲来。
太原王氏与陈郡谢氏一样,都是在先帝驾崩、今上继位后,才真正成为了江左一流世家。
当今圣人本来无缘帝位,全因桓阳与郗岑扶持先帝上位的举动,才获得了皇子的身份。
先帝晚年病重之时,郗岑与桓阳分别掌控建康内外,只等先帝颁下遗诏,将皇位禅让于桓阳。
圣人那时身为皇子,自然担心被桓阳所害,是以终朝惴惴不安,唯恐祸从天降。
当此之时,朝野上下,唯有以谢瑾和王平之为首的陈郡谢氏与太原王氏忠于王事。
人人都道,二氏之中,谢瑾无论是才能还是人品,都更为出众。
只是因为太原王氏门第更高,所以才被时人联称“王谢”。
然而太原王氏虽在名声上拔了头筹,却在朝堂上始终与谢瑾差了一大截。
王平之不是没有努力过,可一步错步步错,当日对抗桓阳之时,他没有谢瑾那样的果敢,自然也就在与桓阳的抗争中落后了一步。
就是这一步的差距,让陈郡谢氏占尽了先机。
王平之不是不后悔,可他绝非怨天尤人的性格,很快就做出了新的决定——既然无论如何也争不过谢瑾,那他们便只能与圣人牢牢绑在一起。
于是,甫一确认谢氏并无入主中宫之意后,太原王氏两支一合计,立刻选出家中最为出众的未嫁嫡女,将画像送入宫中。
圣人一见此举,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请太后出面颁下懿旨,册封王氏女郎为后。
可到了这个地步,王平之却犹豫了。
谢瑾太过出众,而圣人又确实平庸。
王平之实在担心,害怕到了最后,既得罪了谢瑾,又没能扳倒他,反倒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可事情到了这样的局面,早已不再是他一个人便能叫停的时候。
即便王平之生了悔意,想与谢瑾一道好好辅佐圣人,族中却不肯同意。
王含联合族老,执意将王氏女送上了皇后的地位,也让太原王氏成了虞氏之后,又一个当政的外戚世家。
郗归心中明白,太原王氏南渡多年,却始终没有成为建康城内最为炙手可热的世家。
他们已经等了太多太多年,好不容易出了个王平之这样出色的人物,却又被谢瑾抢过风头,被陈郡谢氏这样的新出门户比了下去。
他们实在不甘心。
毕竟,太原王氏并非没有做出过让步,可谢瑾却始终不肯松手放权——他宁愿将权力送给那个无能的天子,也不肯与太原王氏一道分享。
圣人刚刚践祚的时候,王氏诸人觉得,只要与谢瑾一条心,便总会得到利益,纵然不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也不会差得太多。
可谢瑾实在太难讨好了。
他有一套属于自己的行事规则,太原王氏很难从他这里获得“不合宜”的利益。
更何况,如今高平郗氏卷土重来,带着那群粗野的北府后人,硬生生将王含逼出了京口。
郗氏本就令人忌惮,更何况,谢家与之,可是两重的姻亲。
有这么一股势力在,太原王氏如何还能在谢瑾当轴主政的江左出头?
好在郗氏的崛起,也给了太原王氏一个绝佳的机会。
谢瑾执意与郗归成婚,于政事之外,再度沾染兵权。
谢墨与北府两股势力的存在,无可避免地加深了圣人对陈郡谢氏的忌惮。
而太原王氏,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作为圣人信任的外戚,博取一个壮大的机会。
谢家势大,王氏若想与之对抗,不仅要取得圣人的支持,还要联合其余世家,一道形成合力。
迁徙淮北流民之事,恰好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先前圣人欲发三州世族僮客北渡作战,大大引起了世家们的警惕。
他们恨不得瓜分掉圣人手上仅有的那点权力,却丝毫不愿意为圣人、为江左付出丝毫利益。
在农业社会,人丁作为劳动力,是最大的流动财富。
没有世家愿意白白付出自己的部曲,将之填在江北无情的战场上。
人人都想着:“凭什么是我?”
他们不但不想付出部曲,还想借着江北战事的机会,低价买入逃难流民,补充奴隶部曲的数量。
然而朝堂之上,谢瑾却劝说圣人迁徙淮北流民至京口。
一旦淮北流民安然无恙地到达京口,又有谁会甘愿卖身为奴,世世代代低人数等?
世家们气愤极了,在他们看来,陈郡谢氏已经获得了太多的东西,凭什么还要从他们口中夺食?
这种情形下,太原王氏很快就纠集了一众世家,在朝堂上大力反对徙民之议。
他们并没有直接将矛头对准谢氏,而是瞄准了京口。
王含作为昔日的徐州刺史,率先在朝上发出了反对之声。
“当日京口地动,半日之间,上万青壮一朝而集,简直耸人听闻!”
王含一开口,便引发了轩然大波。
尽管连日以来,朝中诸臣都对北府旧部后人有所耳闻,但知情者无不讳莫如深,这些人谁都没有想到,传言竟然并非夸张,京口竟然当真藏着上万名青壮。
“圣人,臣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分虚假。臣于徐州居官多日,三吴粮谷转运建康,京口是枢要之地,是以臣甫一就任,便格外注重粮谷之事。可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察觉这上万青壮的踪迹。”王含恳切地看向圣人,“凡人肉身,无一不需饮食。若非刻意隐瞒,如此多的青壮,如此巨大的粮米往来,臣怎会不知?臣身为徐州刺史,固然犯了失察之罪,可高平郗氏偷偷豢养如此之多的青壮男子,实在是狼子野心哪!郗岑谋逆在前,郗声蓄兵再后,高平郗氏如此行径,朝廷安能再徙流民为其增援?请圣人明鉴啊!”
王含本系名士,又居后父之重,此言一出,引得众臣纷纷响应。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满是对于高平郗氏的讨伐之声。
谢瑾冷眼看着,示意圣人稍安勿躁。
可朝臣们鼓噪纷纷,圣人竟也似乎变了主意,屡屡躲避谢瑾的注视。
谢瑾深吸一口气,失望地移开了目光。
他清了清嗓子,朝堂上立时安静下来。
谢瑾于众人的瞩目中起身出列,高声问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江左立国多年,朝中虽偶有小衅,却从未在大敌面前有过自乱阵脚之举,只因人人都懂得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敢问王公,江南诸地,除了高平郗氏,还有谁能派出人手渡江御敌?还有谁肯毁家纾难、为江北的战事筹措军费?”
第82章 反击
谢瑾环顾四周, 满朝朱紫,竟无一人开口。
方才还人声鼎沸的朝堂,转瞬间便陷入了凝滞。
“呵。”谢瑾轻笑一声,缓缓说道, “永嘉之难, 留在中原的衣冠大族, 如今倒是也在胡人的朝堂做了官员。有这些先例在,诸位不担心胡马渡江, 也在情理之中。”
圣人听了这话, 猛地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世家根繁叶茂, 在谁的治下都能做官;可司马氏作为君主,一旦国亡城破,是势必不会有好下场的。
“一派胡言!”圣人还未说话, 王含便当先开口斥道, “江左系衣冠大国、正朔所在, 我等为江左尽心竭力,岂会甘心为胡人驱使?”
圣人倚在几上, 斜斜抬眼, 看向激愤的王含:“王卿的忠心, 朕自是相信的。只是如今胡人屡屡犯境,朝廷苦于无钱无人,不知王卿可愿为朝廷尽一份力?”
此言一出,朝堂上立时响起了细碎的交头接耳之声。
朝臣们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最终都看向了王含, 等待着他的反应。
一片寂静之中,谢瑾再次问道:“谯郡桓氏尚且于上游守卫国土, 王公信誓旦旦,难道却连桓氏都比不上吗?”
王含听了这话,脸色涨得通红。
太原王氏虽有部曲,但却绝不可能白白填在江北战场上,也不可能骤然倒戈,让那些与他一道上折反对的世家寒心。
因此,他绝不能也不愿做出任何关于出人出钱的承诺。
寂静的朝堂上,唯有王含急促的呼吸声。
谢瑾缓缓移步,走到王含面前:“既然如此,大敌当前,王公如此诋毁郗氏,诋毁北府将士,究竟是何缘故?难道是想让圣人责罚高平郗氏,寒了北府将士的心吗?”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王公可曾想过,如此一来,北府军还如何渡江作战?江北防线又该由何人来守?”
“圣人,臣,臣绝无此意啊!”
王含听了这话,当下急出了一声冷汗。
他今日率先发难,是为了联合圣人、世家对付高平郗氏,挫伤郗、谢联盟,而绝非为了同时开罪圣人与谢瑾。
他不过是想阻止流民徙徐之事,如何竟到了如此这般的地步?
想到这里,王含跪伏在地,行了一个大礼:“圣人明鉴,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绝无危害江左之意啊!”
圣人没有说话,王含微微侧首,瞥向一旁的王平之。
王平之失望地闭上了眼。
他早就说过,流民之事关乎江北御胡大计,谢瑾一力促成,家里实在不必与之硬碰硬。
可从父却执意如此,丝毫不听劝阻。
从父是江左知名的文士,可去徐州就任后,却只能做一个不掌兵权的单车刺史,短暂地替陈郡谢氏占据这个位置。
这便也罢了,谢家势大,从父原本也不是沉迷权势之人。
可高平郗氏竟然为了一己私利,硬生生将从父逼出了京口。
国后之父,竟被一个涉嫌谋逆的家族逼迫至此。
如此奇耻大辱,不说是从父,就连自己也无法忍受。
他想,或许自己心中也怀着一分侥幸,不然为何不拼死拦住从父呢?
也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用了。
想到这里,王平之收拾情绪,抬眼看向圣人。
他起身出列,拜向圣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连连咳了几声。
谢瑾转身看去,只见他瘦削的身体随着咳嗽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圣人,从父,咳,咳——”王平之掩袖咳了几声,继续说道,“从父一介文人,从未见过那样多的青壮男子,难免胆战心惊。《诗》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那些人虽是郗司空旧部之后,却也是江左的臣民。从父身为方伯,理应察举一州人才,为圣人进善退恶,不意却有这样多的青壮藏匿山林,所以才受了惊吓。”
王含听了这话,连连补充道:“圣人,臣失职如此,实在惶恐,无颜再忝列朝堂了。”
“呵。”谢瑾听了这话,扯了扯嘴角,“云度说得不错,天下万民皆是圣人的子民,合该为圣人效力。谢某不才,请圣人选派亲信,查检谢家部曲,为之登记造册。”
江左立国以来,田赋税收始终是个大问题。
究其原因,不外乎世家多蓄部曲。
这些部曲作为世家奴隶,既不向朝廷缴税,又不服兵役,纯纯成了世家自个儿的奴仆,朝廷竟无法管控。
大族部曲,纵有作奸犯科之举,官府也不敢擒拿,唯恐开罪世家。
对于这种现象,谢瑾早有耳闻,只是不好一次开罪太多世家,所以才迟迟没有行动。
如今诸世家附和太原王氏添乱,谢瑾正好提起此事,师出有名的同时,也给他们一个教训。
谢瑾此话一出,朝堂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之中。
圣人瞥了一眼堂下的朝臣,一下又一下地用如意敲击着几案上雕刻的玉饰。
哒哒的清脆声持续着,宛如敲在朝臣们的心坎上。
谢瑾朝右后方递去一个眼神,温述接到这个信号,心下咯噔一跳,脑中顿时叫苦不迭。
他犹豫地环视一周,发现人人都低垂眉眼,不禁埋怨自己为何不也跟着低头装傻。
太原王氏纠集世家弹劾郗家,他可半分都没有参与,所以才想趁机看看热闹,观察观察那些人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表情,没想到却被谢瑾逮住当这个出头鸟。
温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对着圣人行礼。
“侍中所言极是,臣愿竭全族之力,为江北的将士制千副藤甲,再派出百名部曲,为将士们砍柴扎营、洗衣做饭。”
“这个温述倒是机敏。”郗归听到这里,笑着赞了一句。
谢瑾于朝堂之上,公然提出查检世家部曲。
谢家部曲,本就大半在江北随谢墨御敌,留在江南的,不过是府中的奴仆和一些打理庄园田亩的使役罢了。
纵然人人都登记造册,也不过是多交几分税款,这些钱与江北军队的耗费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可对其余世家而言,情形却大为不同。
江左世家蓄奴之风极盛,世家兼并田亩,蔚然成风,若是这些种田的部曲全部登记造册,那可要多缴不少税款。
更何况,谁都不知道江北战场最终是个什么情形,大家都不想派自己的部曲上战场,是以干脆一直瞒报自家部曲的数量。
温氏作为元帝初年便在江左崭露头角的世家,自然也有不少部曲。
温述不想伤害自家的利益,更不想作为出头鸟被世家们记恨,可又不好得罪谢瑾,只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想要“破财减灾”。
“是呀。”谢瑾笑着叹了口气,“他这话一出,褚氏便立刻也站了出来,说要为江北的将士募集军费。”
南烛送上夜宵,郗归抿了口花露引子,将玉碗放在一边,喜怒不明地说道:“褚氏向来有眼色、知进退。”
当年郗岑掌权之时,先帝战战兢兢,当今圣人敢怒不敢言,唯有皇后褚氏,始终冷静自若,尽了一国之母的本分。
那时司马氏势弱,内廷之中,郗归还曾帮过褚氏几次,与之有些交情,褚氏也常常召郗归入宫品画下棋。
可郗岑败死之后,直到赐婚之前的那次会面,褚太后从未召过郗归入宫,甚至庆阳公主的赐婚圣旨,也是她亲手颁下。
后来圣人为郗归、谢瑾赐婚,想借太后之名,挑拨郗归为他所用,才有了郗归与褚太后的再次相见。
赏花宴上,褚太后态度恳切,言语亲热,仿佛之前的疏远从未发生似的。
郗归从未埋怨过褚太后。
毕竟,郗珮作为郗岑的亲姑母,享受了郗岑带来的诸多利益,却还是在郗岑落败后与之划清界限,更遑论褚太后这样的苦主呢?
她能够在成为太后之后,始终约束家人,不为褚氏求官,已经是难得的好人了。
郗归只是觉得感慨,褚太后这样冷静,这样聪慧,这样识大体,却偏偏只是个无心政事的太后娘娘。
倘若圣人有褚太后这般的品质,江左的局面会好很多。
想到这里,郗归抬眼问道:“褚氏开口之后呢?迁徙流民一事,到底是如何定的?”
“温、王两家开口后,世家纷纷响应,总共捐了一万三千两百副藤甲,舍了七百二十三名部曲,并三万五千钱。”
谢瑾话音刚落,郗归便冷笑道:“三万五千钱?去年江南大灾,今年的新稻又还未成熟,三万五千钱能买几车粮?又能养活几个将士?温氏并非富贵世家,却也能拿出千副藤甲,怎的其余世家就只出了三万五千钱?太原王氏拿了多少?琅琊王氏又拿了多少?”
谢瑾深吸一口气:“我们原本的目的也并非募集——”
“谢侍中,你是当真不急啊!”郗归再次冷笑,“前秦侵犯北境,满朝上下,诸多世家,除了谢氏之外,竟无良将可用。谢墨趁此机会,一举而为兖州刺史,镇于广陵。谢家虽得了官职,却也不得不举家供养江北的将士。如此情形之下,你竟然还能放任这些世家抠抠搜搜地不肯出力,可真是令人佩服!”
“江左如今内忧外患,实在不宜多生事端。”谢瑾平静地开口,面上并无喜怒之色。
郗归冷眼瞧过去:“那圣人呢?他怎么说?”
“圣人见好就收,不愿一次开罪太多世家,便揭过了此事。”
“果然。”郗归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南渡之初,王室多故,元帝再无能,也能做到恭俭推让,尽力调和朝野间的矛盾,于动乱中保全江表。可当今圣人呢?”
第83章 忧恐
谢瑾没有说话, 郗归一字一顿地说道:“忌惮谢氏,阴谋加害,却根本没有相应的能力,只能继续依靠你;无兵可用, 求助北府, 却又听信谗言, 不愿北府扩充兵员;仇恨世家,想要解决世家多蓄部曲的问题, 却毫无胆量, 生怕被世家记恨。”
她看向谢瑾:“你说, 这样的皇帝,怎么能令人效忠呢?”
对于今上的品质和能力,谢瑾比郗归清楚得多。
可若想免于桓阳篡国的动荡, 唯有扶持正统这一条路可走。
先帝只有两个儿子, 无论是论嫡还是论长, 谢瑾都只能扶持今上继位,他别无选择。
然而这件事关乎郗岑的败亡, 虽然谢瑾与郗归都心知肚明, 但可他还是不愿提起。
于是谢瑾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廷议之后, 圣人颁下圣旨,先徙五百户流民至京口,以观后效。”
“五百户?”郗归重重地将玉碗搁在案上,“五百户流民,其中的青壮男子不知道有没有三百个。圣人这是将京口当作收容所了, 非但不给京口补充兵员, 还要让徐州出资养活这些老弱妇孺?我倒是不介意安置这些人,可无论如何, 总该多给我一点青壮吧?淮北其余流民呢?安置在了哪里?”
“其余流民,会暂且由淮北徙至江淮之间。至于以后的去处,还需再行商议。”谢瑾握住郗归的右手,郑重承诺道,“阿回,你放心,十日之内,第一批流民必定会被送到京口。此事一旦开了先河,后面便会顺利很多。一月之内,我一定会再送一千户以青壮为主的流民过来。”
郗归没有说话,谢瑾抿了抿唇,继续劝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京口眼下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了,等市马之事铺展开来,琅琊王与鲜卑互市之事,定会吸引去大半目光。建昌马一路顺流而下,途经多地,那些世家恐怕也会想要分一杯羹。到了那个时候,流民徙徐之事,就好办得多了。”
“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郗归甩开谢瑾的手,自嘲地说了一声,“不过是我还不够强大罢了。”
她倔强地扬起了头颅:“如果我有桓大司马那样强大的兵力,如果我是如同桓大司马那样强大的威胁,那他们统统都会噤声。”
她看向谢瑾,缓缓说道:“同理,如果你手上有一支强大的军队,而不仅仅是在政务上独占鳌头,那么他们就不会再明里暗里地讥讽你有不臣之意,而是会做出臣服的模样。”
谢瑾没有说话。
郗归坚决地说道:“无论如何,迁徙淮北流民至京口、晋陵一带,自祖父在世时便有先例,明帝也是首肯过的。淮北流民可以暂时安置在兖、青二州,但江北毕竟太过靠近战场,无论是平民还是青壮,都无法得到必需的休养与操练,他们必须被送到京口,而不是不明不白地成为世家大族的奴隶。”
“好。”谢瑾抿了抿唇,轻轻颔首,“阿回,我保证,一定会按照你的意思安置好他们。”
“嗯。”郗归轻轻颔首,投桃报李似的说道,“豫州也靠近抗胡前线,等新的青壮训练完毕,如若你有需要,北府军可以派人前往支援。”
“好,那就多谢阿回了。”谢瑾故意作了个揖,想逗郗归开怀,随后又打开几上的笼屉,将之轻轻推向郗归。
郗归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只见笼屉之中,是一枚枚精巧的鹭角黍,每个都只有荷花酥那般大小,个个都不重样。
“从前在荆州的时候,你便最喜欢蜀地、吴地和广州的吃食,端午快到了,我让家里的庖厨按照各地口味,准备了咸甜各色鹭角黍。今日天色晚了,你先略尝尝看。”
这些年来,谢瑾几乎搜罗齐了三吴与广州的各色小吃。
阖府之内,谁也不懂他的用意,朝臣们也都笑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他们都不明白,谢瑾思念至极的时候,只有听着往昔一同听过的江水声、吟着往日一起吟诵过的诗词、吃着过去郗归喜欢的吃食,才能稍稍缓解一二。
可即便这样,他的内心还是如同缺了一块似的,永远无法真正愈合。
直到重逢之后,当他们再次一同立于月色江声之中,当郗归问出那句“你想要这支军队吗”的时候,谢瑾才感到自己内心久久沉寂的那个位置,重新跳动了起来。
郗归没有动作,谢瑾夹了一小块鹭角黍,放在小碟中递了过去。
郗归触到谢瑾带着笑意的深情目光,触电般地垂下了头,用进食的动作掩盖心中的不自在——她满心满眼都是北府军和江北战事,实在不知该怎样回馈谢瑾这样的一份深情。
她想到了七年来从不间断的通过郗岑之手送给自己的凤凰单枞,觉得自己受之有愧。
谢瑾笑着看郗归吃东西,心中是难得的幸福和满足。
他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轻声说道:“分开的这几日,我吃到一块滋味不错的点心,便想你会不会喜欢吃。看到一枝花、一首诗、一朵模样特别的云,都想过来讲给你听。想抱着你,牵着你,吻着你,恨不得攥紧你的袖子入睡。”
谢瑾说的其实并非仅仅这几日,而是涵括了分别的七年。
可这中间毕竟横亘着郗归与王贻之的一段婚姻,他不敢明目张胆地透露自己的觊觎,他怕郗归不喜这样的行为。
“这样喜欢吗?”郗归玩笑着说了一句,想冲散空气中暧昧的氛围。
可谢瑾却好像对她的意图全然不知似的,认真地凝视她:“是,这样地喜欢你,一日都离不开。”
郗归扭过头去,端起玉碗,喝了口花露饮子:“安置流民事关重大,端午祭祀之时,我没法回建康。”
“我知道。”谢瑾和声说道,“阿回,我没有催你的意思。我知道你的抱负,知道你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你只管做你自己便是。”
“你何必如此。”
“心甘情愿,阿回,我心甘情愿。”
“好。”郗归深吸一口气,归根到底,她其实是个冷漠的人,可却又不够冷漠,“随便,你自己做主。”
当郗归的筷子撷向第三种鹭角黍时,谢瑾终于按住她的手背。
“阿回,我带来了许多角黍,你明日再吃,今日天晚了,当心积食伤了脾胃。”
“知道角黍容易积食,还让人这么晚送上来?”
郗归从善如流地放下筷子,一边起身回内室,一边随口说道。
谢瑾跟着郗归进去,看到她在妆台前坐下,正对着铜镜摘耳坠。
他走上前去,小心地为郗归卸下钗环,又拿起玉梳,一下一下地为郗归顺着头发。
头油的香气随着梳发的动作蔓延开来,谢瑾捻起一小束头发,不出意外地嗅到了与荆州相似的玉兰花味,愈发觉得夜色浓浓,香气醉人。
他看向镜中的郗归,轻轻揽住她的肩头,轻声开口,回答的却是郗归方才随意问出的问题:“因为我想让你早些吃到,阿回,是我自私,我迫不及待地带着角黍过来,迫不及待地想让你尝到我的心意,所以才不顾夜深,让南烛煮了角黍。”
谢瑾将下巴靠在郗归肩上,在郗归耳边说道:“阿回,我想你,你呢?你可有一分想我?”
纵然古人曾用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写过相思,谢瑾也不想重复那些含蓄的诗文,他恨不得把自己的一颗心剖白给郗归看,根本不想要什么含蓄蕴藉。
他只想直白地问:我想你,你想我吗?
谢瑾闭上眼睛,感到郗归的肩膀微微下沉。
他在心中轻叹,随即看向镜中的郗归,在她耳边轻轻开口:“阿回,不要叹气,告诉我,你想我吗?除开政事,除开北府,你有想起过我吗?”
郗归不明白谢瑾为何要逼她把话说得这样明白。
“我每日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问有没有江北的消息传来。用过朝食后,我不是打理各地的生意,便是去校场看北府军操练,还要操心京口的震后重建和淮北流民的安置问题。我担心生意出了岔子,害得北府军两万余人的粮草跟不上;担心北府军训练懈怠,担心他们当中兴起不正之风,败坏了军队的风气和战力;担心京口重建出了问题,让徐州的百姓对郗氏失望;担心淮北流民若安置不好,会影响北府军往后的兵源;担心部下纷纷反叛,发现我不过是一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郗归眼角有些湿润:“除此之外,我还时常梦到阿兄。”
她在镜中与谢瑾对视:“我既想梦到他,又怕梦到他,我怕他斥责我将一切搞得一团糟,怕我做得其实并没有那么好,却还在自以为是、沾沾自喜。”
谢瑾跪坐在郗归身侧,轻轻抬手擦去郗归的眼泪:“阿回,你做得很好,不会有人比你更好了。”
“可是玉郎,我也会害怕。”郗归握住谢瑾按在她眼下的指尖:“因为害怕,所以更要竭力去做,一刻都不敢放松。”
“就像你是江左的侍中、朝廷的吏部尚书一样,我也是北府军事实上的首领。”郗归侧头看向谢瑾,“当我们肩上担负了如此沉甸甸的责任时,我们便绝不仅仅是我们自己。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像北府军的一头老牛,为之赚钱,为之市马,为之募兵,如此千般万般为之筹谋,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没有丝毫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别院里的花开了又谢,可我却根本无暇去看。”
第84章 捷报
“阿回, 你太累了。”谢瑾看着郗归眼下的乌青,心中怜惜不已。
他诚恳地劝道:“其实你根本不必事事躬亲——”
“不,不是这样的。”郗归轻轻摇头,打断了谢瑾还未说完的话, “垂拱而天下治, 绝不可能出现在如今的江左, 更不会出现在任何一支军队里。军队永远需要磨砺和保护,更不必说我接手这支队伍还不到半年, 正是建章立制的时候, 更该细细筹谋, 小心行事。”
谢瑾怜惜地抚了抚谢瑾的鬓发:“可是阿回,你这样会很累。”
“可我甘之如饴呀。”郗归发自内心地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是如此地知性动人, 以至于几乎完全盖过了她脸上的疲色, “我在江左活了二十多年, 如今才真正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我特别高兴, 真的。”
谢瑾也露出了笑容:“我相信, 阿回, 我也为你感到高兴。可看到你这样辛苦,我还是忍不住心疼。”
郗归笑着摇了摇头,抬手放在谢瑾胸前:“不要心疼,玉郎,我说这些, 不是为了让你觉得我辛苦, 而是想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做什么,想让你真正认识如今的我。”
“我明白, 我都明白。”
谢瑾再次叹气。
他们总是在错过,总是在追寻不一样的东西,总是没有办法将爱放在第一位。
多可笑,他们明明那么相爱,却永远只能给对方次一等的爱,甚至有时候连这次一等的爱也无暇顾及。
京口大震之日,他是那样地担心、那样地害怕,可还是要等到一切朝事都安排妥当后,才能星夜兼程地赶赴京口。
而郗归纵使对他尚有些许情意,却也无论如何都越不过京口,越不过北府,更越不过她的满腔抱负。
她让他懂她,让他明白她不会回应,也无法回应同等的爱情。
“或许我们都生错了时代。”
谢瑾站起身来,继续为郗归梳发。
郗归听到他慨叹着说道:“我们不该生在这样的时代,不该相逢在这样的时代。可既然已经投生在此,便也只能竭力过好这一生,为国,为家,也为己。”
谢瑾的声音很是低缓,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背过的一首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1
郗归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时,觉得作者不过是羡慕五陵年少的鲜衣怒马、意气飞扬。
直到她看到,这首诗的作者是王安石。
“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2
那个为国事夙夜忧勤的拗相公,最后终于无可奈何地说道,算了,如果可以,我真想活在盛唐,做一个斗鸡走狗、恣意放纵的五陵轻侠少年,再不必管他天地安危、闾阎困苦。
但这终究只是个妄想。
他一心为国,却只留下了一生的辛劳和亡国的骂名。
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人,走不下去了。
而我呢?我又能走多久?北府军又能走多久呢?
“太难了。”郗归在心中叹息。
她从来没有想象过,有朝一日,自己肩上会担负起这样重的责任。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只想拼尽全力地去做。
夜色沉沉,凉意如水,灯花爆裂,郗归回过神来,忍不住连连咳出了声。
谢瑾赶忙倒了温水过来,扶着郗归喝下,然后轻轻扶着郗归的背部,一下一下地为她顺气。
郗归将茶盏放在妆台边,想起了一个方才忘记问出的问题:“王平之当真病得如此严重吗?”
“是。”谢瑾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云度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一阵风吹过,窗边的竹叶沙沙作响,郗归不由抱住了手臂。
谢瑾取过一件斗篷,轻轻搭在郗归肩上。
郗归拢起斗篷,轻轻叹了口气。
数年之前,江左士人品评人物,选出了三位最为卓绝的年轻公子。
就连市井小儿都知道这样的一句谣谚:“扬州独步王云度,后来出人郗嘉宾;大才槃槃谢家瑾,盛德日新郗嘉宾。”
郗归闭上眼睛,想起了在荆州的日子。
那时的阿兄,是多么地快乐、多么地意气风发啊。
而当日王平之与谢瑾夜叩宫门,力劝先帝修改遗旨之时,又是何等地自信自傲啊。
可时过经年,谣谚中的三个人,死的死,病的病,唯一剩下的这一个,还在荷戟独彷徨。
天意人事,总是如此不如人意,蛮不讲理地让渺小的世人,以生命去写就悲歌。
谢瑾轻轻放下玉梳:“一旦云度病逝,太原王氏就再也没有能够进入中枢的人物了。他们如此着急,乃至于想出昏招,也在情理之中。”
可惜的是,这昏招非但无用,还要让王平之拖着病体、消耗着当年力保今上登基的情分,来为他们收拾烂摊子。
郗归睁开眼睛,沉吟着说道:“太原王氏自曹魏时起家,可谓五世盛德,整个建康,不,整个江左的侨姓士族,若论家世渊源和门第显贵,除了琅琊王氏之外,谁都比不上他们。王平之若是死了,太原王氏真的会甘心吗?”
她抬眼看向谢瑾:“玉郎,要小心狗急跳墙啊。”
江左世家谈玄论道,总爱讲究得鱼忘筌。
然而忘荃之旨,要在得鱼。
倘若没有了家族权势,没有了名利地位,又有几人能真正做到面不改色、安贫乐道呢?
一旦王平之身死,太原王氏没了指望,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保全门户利益。
谢瑾听了这话,放在膝间的手缓缓收紧,又慢慢放开。
陈郡谢氏付出了三代人的努力,才成为江左一流世家。
谢瑾从小看着父兄苦心筹谋,是以比谁都清楚,对于他们这样新入中枢的家族而言,权力有多么重要。
就算江左以门第取人,可真正的权力中央,绝不会仅仅因为门第高贵便打开大门。
琅琊王氏那样清贵,王丞相那样势重,如今琅琊王氏还不是被远远地排除于中枢之外?
虞氏兄弟死后,颍川庾氏几乎夷灭。
桓阳薨逝之后,纵然桓氏仍旧把持荆州,却也改变不了陈郡谢氏代兴、桓氏被排挤出中枢的命运。
太原王氏身为外戚,如若因为不甘心的缘故,与心思狭隘的今上联合一道,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云度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谢瑾犹豫着说道。
“中枢权臣,这样大的利益摆在眼前,谁会不想要搏上一搏呢?纵然他有分寸,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如若不然,廷议之时,太原王氏又怎会率先发难呢?”郗归拿起一只玉簪,轻轻叩着妆台,“就算他能控制自己的儿孙子侄,可太原王氏却不仅只有他这一脉,真要论起来,当今皇后,与王平之可并非一脉所出啊。”
后父王含,原是王平之祖父的侄儿。
当今皇后与王平之乃是从兄妹,连堂亲都算不上。
太原王氏两支,如今不过是因为利益,才如此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今上一直存着以外戚、宗室来制衡世家权臣的打算,一旦王平之去世,后父一脉必然会与圣人紧紧地联结在一起,从而压过王平之的嫡系后人。
到那个时候,太原王氏两支之间即便不至于分崩离析,也难免会引起一场大风波。
谢瑾敛眸说道:“端看云度如何安排了。”
这一夜落了雨,第二天一早,谢瑾打伞走进雨幕,登上了前往渡口的牛车。
五日后,江北捷报传来。
刘坚率北府军伏击北秦骑兵,灭杀二百一十二人,俘虏三百六十九人,缴获马匹四百七十三匹,并钢刀若干。
消息传来的时候,郗归正在与郗声一道用夕食。
郗声听到这个消息,先是怔愣了下,随后缓缓放下木筷,抬头看向使者:“你方才说什么?”
使者深吸一口气,高声说道:“府君,江北大捷,江北大捷哪!”
他的声音很大,大得仿佛要穿透屋顶,高高地飘到天上,远远地飘到府外、飘遍京口似的。
郗声喃喃重复:“江北——大捷?”
郗归紧紧握住衣袖,同样不确定地看向使者。
直到再三确认,他们终于确定自己没有听错,终于确认这不是一场梦境——第一批渡江的北府军,确实首战告捷。
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臂支在几案上,一时又是恍惚,又是欢喜,不知说什么好。
郗声终于回过神来,连赞了三声好。
说到最后一声时,显然已经语带哽咽。
他用袖子遮掩着,偷偷拭了拭泪,干脆避去了书房。
郗归努力想笑,可眼泪却泉水般地涌出来,滑过她的笑颜。
“大捷,江北大捷。”
郗归的眼泪擦了又落,索性不再管它,只一字一字地,用手指抚过那封抄来的捷报。
片刻之后,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吩咐道:“套车,去校场。”
牛车辚辚地驶过街巷,郗归于一片嘈杂声中,清晰地听到有人开口问道:“听说了吗?儿郎们在江北打了胜仗了!”
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答道:“听说了听说了!我哥就在江北,自从他走之后,我天天在刺史府外面等消息,刚刚我亲眼看到,建康来的使者跑进去报信,咱们北府军首战告捷啊!”
“后生,你此话当真?”一个苍老的声音问道。
“当然真了,你没看女郎的牛车要去校场了吗?再过一会儿,整个京口,不,整个徐州都会传遍的。”
“好,好,好。”
老人哽咽的声音越来越远,那年轻人高声问道:“哎,阿爷,你就这么走了?这汤饼摊子不管了啊?”
第85章 隐忧
“不管了不管了, 你们尽管吃,就当是老叟请你们的。这么大的好消息,我得赶紧去告诉我那些弟兄们。”
郗归掀开车帘,看到一个脊背佝偻的清瘦老人, 正逆着人群的方向, 朝着城外走去。
而那汤饼摊子的彩旗上, 赫然绘着一个小小的篆体郗字。
前些日子,郗归与郗声一道, 为北府军定下了赏功与抚恤的章程。
对于那些昔年曾追随郗照作战的旧人, 凡是还健在的, 北府军统统都给了补贴,若有做生意的,还为他们做了登记, 配发了专门的旗帜作为标志, 同时减去一半的税费。
南星看了眼那老人家汤饼摊上的旗子, 有些激动地说道:“是昔日北府的将士呢!”
南烛叹了口气:“这老人家怕是去城外祭扫同袍了。”
郗归缓缓放下车帘,沉默地倚在了车壁上。
兴奋的百姓跑得太快, 以至于江北的捷讯不胫而走, 竟然比牛车更早地到达了校场。
郗归下车时, 校场外已经挤满了京口的老老少少。
人人脸上都带着久违的喜色,大家兴奋地交谈着,甚至还有人高歌,有人起舞,有人半醒半醉, 又哭又笑。
郗归笑中带泪, 低声说道:“漫卷诗书喜欲狂,漫卷诗书喜欲狂啊!”
南星不解地说道:“女郎, 您在说什么啊?”
郗归走在人群中分出的小道上,一边颔首向周围的百姓致意,一边极小声地吟道:“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1
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真正理解了杜甫这首诗的意味。
郗归放眼望去,只见街巷之上接踵摩肩,人人都欢欣鼓舞,振奋异常。
她的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看到许多年前,阿兄自信地说道,终有一日,我要带兵打进长安,驱除胡虏,收复中朝的故地。
仿佛看到当年桓阳北伐,大军打到长安城外的消息传来,阿兄是那样地欢喜,甚至高兴得喝光了满满一坛酒。
仿佛看到桓阳一意孤行,以致于枋头奔败,纵然此后寿阳大捷,阿兄也只是失望地说道,未厌有识之情也。
郗归的睫毛轻轻扇动,眼前重新出现了捷报传来后的北府,于群情欢悦之中,离开了那些恍若隔世的回忆。
“阿兄,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我终于做到了!”她轻轻仰起头颅,让泪水不至于轻易流出。
郗归紧紧握住手中的兵符:“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胜利,我定将继续努力,不止于此。终有一日,北府军定然会驱虏宁乱,克复神州。我将带着你和高平郗氏的英烈,一道踏上故乡的土地。我要让你们风风光光地归葬江北,了却平生夙愿。我要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再也不必在胡族的铁骑下艰难求生。我将亲手建造一个新世界,在那里,所有人都可以不受饥寒之苦,没有战乱之忧——我愿为之奋斗至死。”
暖风熏熏,混杂着江水的气息。
郗归深吸一口气,露出了一个轻快的微笑。
京口,不,徐州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的好消息了。
儿郎们蹉跎多年的苦闷,郗岑败亡带来的无望,还有那因为接连两年的天灾而产生的凄苦,全部都在这一日短暂地消失。
这一日,京口举城同庆,灯火一夜未熄。
校场之内,郗归高声诵读捷报,呼声久久不息。
郗归环顾四周,抬手示意,于万众瞩目之中庄严开口。
“永嘉丧乱,先祖外拒胡虏,内宁忧乱。我北府健儿,悍勇如虎,云影相随,力战不怠,是以名动江左,声蜚海外。惜乎天不假年,数岁之间,先祖违世,北府泯然。吾曹后人,不可不为之大憾,为之大恸。”
“今胡虏叩关,铁骑纷沓。彼蛮夷异族,而欲侵凌我国土,奴隶我同胞,崩摧我家国。我北府后人,当此国家危难之际,整装出战,千里奔袭,执讯获丑,重振威名。是知我北府之军魂,一日未熄,北府之精神,一刻未竭。”
“自大军出征,吾耿耿寤寐,心怀忧虑,唯恐出师不利,而堕北府威名。今捷讯骤至,吾辈终可傲然而立,曰我北府未亡,振鼓归来!”
话音落下,校场之中,诸将士齐齐开口,吼声直贯云天:“归来!归来!”
郗归抬臂示意,校场重归安静。
她缓缓扫视一圈,沉声问道:“北府未亡,继起何人?”
“吾曹!吾曹!”
“何以继起?”
“重整旗鼓,成厥大业,以慰英灵!”
十数年后,新朝建立。
对于此日之事,史臣如是记载:“太昌三年五月初二,北府渡江。初七,首战告捷。帝亲临校场,大犒三军,群情振奋。是日也,京口上下踊跃欢喜,凯歌阵阵,终宵不散。”
在这举城同庆的日子里,街巷之内,处处擦踵磨肩,人人相逢而笑,无论是否相识。
街边的彩棚内,杂耍艺人连连表演,丝毫不觉疲累。
酒肆茶铺无不张灯结彩,免费为庆祝的行人提供茶水。
人们相视而笑,同歌,共舞,同笑,同泣。
欢喜的人群中间杂着数十位白发苍苍的老叟,恍若闯进了青年人的乐园,既无措,又欣喜。
郗归于城楼上看见,怕人冲撞了他们,便命人相请,于城墙下见面。
老人们身形枯瘦,浊泪纵横,眼中满是感慨和欣喜。
为首的那人率先行礼,颤声说道:“女郎放心,老朽虽已不能上阵杀敌,但儿孙都苦练武艺,小儿如今正在江北作战。我北府将士,世代效忠司空,效忠高平郗氏,我等必将竭诚效死,风雨不改,舍命不渝。”
郗归快步上前,亲手扶起了老人家:“老伯放心,郗氏必然不会辜负诸位将士,我辈必将誓死保卫家国,驱逐胡虏。”
郗声在一旁看着,慨然闭上了眼睛,两行浊泪缓缓流下。
这一夜,郗归与将士、百姓们一道庆祝到了很晚。
直到天边微微发白,才回了府衙歇息。
这一睡便是五个时辰,直到快要用夕食的时候,她才被南烛轻轻唤醒。
郗归拥着被子,侧躺在床上,心中是许久未曾有过的放松之感,恨不得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再也不必起床。
南星看着郗归的模样,顿时心疼不已。
她倒了一盏温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女郎平日里就是太累了,要我说,那些事自有下面的人去做,您何必这么操心,当心熬坏了身体。”
郗归听了这话,缓缓摇了摇头。
她原本还想再躺一会,此时却用力闭了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撑着床沿坐了起来。
南星懊恼地“哎”了一声,连忙将茶盏放在一旁,过来服侍郗归穿衣。
她撅了噘嘴,不开心地嘟哝道:“早知道就不说了,您这又是何苦?明明打了胜仗,却还是不肯好好休息。”
郗归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我不是已经休息了一整日了吗?”
“那是因为您昨晚一夜没睡!真要算起来,根本就没有多歇!”
郗归抬起手,理了理宽大的衣袖:“正是因为打了胜仗,我才更加不能懈怠,绝对不能。”
南星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扶着郗归前去洗漱。
郗归接过温水浸湿的帕子,在梳洗的间隙吩咐道:“明日早些叫我,我要去校场看将士们早训。”
南星没有应声,郗归笑着将帕子放回盆中,轻轻拍了拍南星的手背,然后高声呼唤南烛:“南烛,南星不听话,你明早可得记得叫我。”
南烛笑着答应了下来,南星拧眉看了郗归一眼,怏怏不乐地端着铜盆出去:“就我一个是坏人,行了吧?”
郗归看着她的模样,无奈地笑了笑,走到妆台跟前坐下。
南烛一边缓缓为她梳发,一边柔声问道:“女郎,郎主去了城外的郊县,说要趁着天气好,把城郊的几个村子都走一遍,看看农户们有没有什么难处,这几日就不回城里了。您看是现在传膳,还是去外面走几步,等回来后再用夕食?”
“伯父可带足了部曲护卫?”
“带了,安伯亲自安排,潘忠也去检查过了,不会出岔子的。”
“那就好。”郗归抬手按了按额角,“先不急着用夕食,让人送碟点心来,我先略微垫垫。你遣人去寻潘忠,让他过来见我。”
“是。”南烛放下玉梳,出去吩咐小丫头跑腿。
回来之后,听到郗归问道:“宋和走了多久了?”
“不过三天。”南星轻手轻脚地为郗归挽好发髻,“女郎,南星虽然性子急,但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您何必如此着急呢?这般疲累,当心伤了身子。”
“不能不急啊。”郗归叹了口气,“北秦几乎统一了北方全境,秦王与朝臣数次商议南下之事。如今江北的骑兵,便是他们试探的先手。我们必须尽快充实力量,武装起来,以免被打个措手不及。”
郗归看向镜中的自己。
光滑的铜镜上,清晰地照出了她眼周的乌青。
“你方才说不过三天,可对我而言,却连一日都嫌长。我需要战马,极其需要。江南将士习于水战,可若要在江北与胡人作战,就非得用骑兵不可。真要论起来,建昌马也并非多好的战马,可我们别无选择了。”
南烛心疼地看着郗归:“可琅琊王已经动身,朝野上下无不看好,大臣们都说,鲜卑很快就会送马过来的。”
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鲜卑再如何与我们交好,终究还是御马南下的胡人。彼此间既利益不同,就绝不可能长久地维持关系。”
第86章 战术
对于与鲜卑互市之事, 郗归并不像南烛那般乐观:“就算此次互市之议成行,江左也绝不能太过依赖他们。如若不然,有朝一日,必会受制于人。如今我只盼着, 苻秦在北方气焰汹汹, 鲜卑的君主能本着远交近攻的原则, 多卖些战马给我们,好教我们在江淮一带牵制住北秦的势力。”
南烛听了这话, 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半晌, 才出声宽慰道:“女郎放心, 一切都会顺利的。我会时刻留意宋和与建康的消息。”
简单梳洗之后,郗归才用了几块点心,便等来了潘忠。
行礼过后, 潘忠恭敬地立在一旁, 等候着郗归的吩咐。
郗归示意他坐, 又让南星上了茶水点心。
潘忠目不斜视地坐着,脊背始终挺直, 丝毫不见懈怠之色。
郗归见此情形, 微笑着说道:“若是将士们人人都如同你这般, 时刻严守规矩,丝毫不肯放松,我便大可放心了。”
潘忠听了这话,憨厚地笑了笑,正要对着郗归说些谬赞之类的客气话, 却忽然心中一动, 犹豫着看向郗归。
“女郎是担心,此次战胜之后, 将士们会有所懈怠?”
郗归轻轻颔首:“京口便也罢了,有我时不时过去看着,想必不至于太过松懈。可对于江北,我却难免有些担心。”
潘忠听了这话,急切地向前倾了倾身子,担忧地看向郗归:“女郎,江北——可是出什么事了?”
“并未。”潘忠还没来得及舒口气,便听郗归接着说道,“我只是担心,北府军数年没有上过真正的战场,甫一出战,便取得了胜利的佳绩,我担心他们骄傲轻敌,以至于失了分寸,乱了策略,以至于影响往后的战局。”
“怎么会呢?”潘忠下意识地反驳道。
“怎么不会呢?”郗归看向窗外,日暮时分,晚霞已经打到檐下,树叶婆娑而动,带着夕阳的光影。
“无论是刘坚还是李虎,他们都等得太久了。儿郎们蹉跎了太多年,迫不及待地想要建功立业。可是潘忠,就算京口上下是如此地欢欣鼓舞,我们还是得清楚地看到,这只是一场小小的胜利。”郗归轻轻呼出一口气,略带忧色地说道,“两千人渡江迎敌,首战之后,杀敌两百一十二人,俘虏三百六十九人。对京口而言,这固然是个足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可是这五百余人的杀俘,与北秦的数十万大军相比,又如何能值得一提呢?”
“女郎的意思是?”潘忠不假思索地开口,等候郗归的示下。
但话音刚落,他便拍了下脑门,懊恼自己的迟钝。
他起身于案旁跪拜:“女郎若有吩咐,只管交与卑职,卑职纵使赴汤蹈火,也必将完成指令。”
“你不必如此多礼。”郗归示意南星上前扶起潘忠,等他重新就座后,才接着说道,“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派人跑一趟江北,把我的话原模原样地带过去,再好生看看那边的形势,回来说与我听。”
潘忠听了这话,郑重答道:“卑职定当不辱使命,一字不落地把话带到,再仔细观察那边的情形,毫无矫饰地报告给您。”
郗归轻轻点了点头:“将士们太想建功立业了,我担心他们会太过冒进,只能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毕竟,与李虎、宋和相比,潘忠从未表现出强烈地征战沙场的愿望,只是一如既往地守在郗归身边,本本分分地尽职尽责。
“能为女郎效力,是卑职的职责,也是我等的荣幸,实在谈不上辛苦。”
郗归轻笑一声,示意潘忠放松些:“不要这样紧张,此去江北,你也好生想想,看自己是不是真的甘愿在我身边待一辈子,究竟要不要同李虎一样,也去战场拼搏一番。你也是北府后人,又武力出群,年纪也不算太大,若是想要搏个功名,也还来得及。”
潘忠听了这话,憨厚地笑了笑:“多谢女郎为我着想。卑职是北府遗孤,还未出生,父亲便已战死沙场;落草未几,母亲又撒手人寰。卑职深受郗氏恩德,幼时便做了少主的伴当,学刀枪武艺,明礼义廉耻。在荆州时,少主安排卑职做女郎的护卫,卑职既居其位,便该负其责,万事以女郎安危为要,以女郎忧乐为卑职忧乐,终生不改此志。”
郗归轻轻晃动手中的茶盏:“可阿兄的伴当并非只有你一人,他留给我的护卫也并非仅有你一个,旁人都有心建功立业,唯有你,一直守在我跟前。潘忠,我只担心,数年之后,你会后悔如今的选择。你要相信我,于情于理,我都希望你能有个好前途。”
“卑职明白您的意思。”潘忠赧然笑着,看向郗归,“可是女郎,子非鱼,又安知鱼之乐呢?说句僭越的话,女郎在卑职心中,就如同自己的亲妹妹一般。我家世代受郗氏隆恩,卑职如今已年过三旬,孩子也平安长大,此生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已全都尽到了。自此以后,卑职唯以保护女郎、效忠郗氏为念。如此,他日黄泉相见,也可无愧于郗氏,无愧于父祖了。”
“你若执意如此,我自然不会勉强,只是我还是希望,你再好生考虑考虑。”
“卑职明白。”
郗归叹了口气,揭过了这个话题:“淮北一带,乃至于江淮之间,因为连年作战的缘故,早已地广人稀。北秦虽说派出了数股骑兵,却定然只能控制个别几个据点。对我们而言,这是一个好消息。你此去江北,务必告诉刘坚和李虎,让将士们在江北的广阔战场上,进行大规模的运动战,以秦虏意想不到的方式,迅速地集中、分散、攻击、撤退,打他个出其不意。”
潘忠听了这话,内心有些疑惑。
但他向来对郗归唯命是从,是以并未质疑,而是真诚地请教道:“历来两军征战,不外乎攻城略池,女郎如此交待,似非常规的战法。卑职愚钝,怕言语之间,误解了女郎的意思,以至于贻误江北战事,还请女郎明示。”
郗归轻轻颔首,蘸取茶水,在几案上写下了三个大字。
“对,这一次,我们不做攻城略池的准备,而是游军于江淮之间,以游击为辅,创造有利条件,展开大规模的运动战。”
“运动战?”
“对,运动战,游击战,而非仅仅局限于攻城和据守。那些要害的城池,暂且让谢墨的人去守,我们得先打几个像样的胜仗。如此一来,一可在战争中练兵,二可提升我军士气,挫伤秦虏的军心和战力。”
郗归对照舆图,为潘忠解释运动战的打法,又补充吩咐道:“将士们需与谢墨打好配合,切不可过分骄傲。北府军和豫州军各有所长,必得齐心协力才好,切记不能在外敌当前的关头,生了内斗之心。将帅们都需谨记,我们渡江的将士毕竟不多,眼下辎重粮草,还要依赖谢墨周全运送,万万不能因为简慢之举而坏了大局。”
“是。只是这运动战,卑职还是有些不明白。”
潘忠面有惭色,郗归却并无责怪的意思,而是细细解释道:“此前我已交代过,我们的每个将士都很宝贵,务必尽力保全。这并非不可实现的空想,尽管从大局上看,人少是我们无可避免的劣势,可在局部的战争上,我们依旧可以想方设法地取得绝对的优势。江北的首战,在这一点上就做得很好。”
“您的意思是,暂时放弃攻城略池,继续集中兵力,灭杀小股敌军?”
“对。江北广阔的战场是我们的优势,你此次渡江,务必嘱咐将士们避敌主力,诱敌深入,然后再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郗归提笔在纸上示意,“江北若有自发的抗敌团伙,尽可能地予以必要的支持,让他们有计划地进行游击战。”
如此谈论许久之后,郗归轻咳几声,终于放下笔,喝了口茶润喉:“不要小瞧当地自发的农民武装,只要指挥得当,这些人哪怕是处处侵扰,也能让秦虏疲于奔命。”
“是,卑职记住了。”潘忠一页页翻看着郗归方才画出的示意图,确认自己将全部交待都记住后,这才仔细折好那叠宣纸,小心翼翼地放入袖袋之中,起身向郗归告辞。
“对了。”郗归叫住了他,“还有一事,你安排下去,让手下人去做。”
潘忠虽然不解,但还是垂手而立,静待郗归吩咐。
“天渐渐热起来了,你交代下去,让将士们分批出去垦荒,多开辟些田地出来,回头好用来安置遗属、军属和流民们。”
“遗属”二字一出,潘忠不由心下凛然。
此次北府军虽在江北取胜,但捷报却只写了杀俘缴获等情形,并未言明军中的伤亡情况。
没有人知道,这欢欣鼓舞的京口城中,过些时日,又会挂起几面白幡。
想到这里,潘忠肃然答应下来。
“找几位有经验的老农,于江边、野外、山坡等地勘探,择取几个合适的地点,安排青壮们在农闲时轮流垦荒。至于诸如山地之类不适宜耕种的地方,便让将士们多种些树。”
“种树?”
“没错,种树。先前不是伐树烧制银丝炭吗?此次便多种些树,补平先前砍伐的亏空。”
银丝炭是郗归根据后世的知识,教部曲们烧制出的一种白炭。
这种炭重量轻、硬度高,点燃后没有烟尘,也不易熄灭。
年初郗归派人去三吴之地做生意时,银丝炭可是卖出了不少,帮着郗归在吴地打开了大户人家的市场。
第87章 整饬
只是烧炭终究太过耗费木材, 也不利于生态。
郗归一直想着,等天气暖和之后,要多种些树补上,只是此前因着地动、梅雨等事影响, 一直没能付诸行动。
潘忠听了郗归的吩咐, 郑重地领命而去。
南烛带着婢女们摆好夕食, 侍奉郗归用饭。
“要依奴婢看,潘忠如此忠心耿耿地待在您身边, 不正是好事吗?若他也上了战场, 您身边这一大摊子事, 岂不是又得重新寻人照看?不说别的,单单是西苑那边,便又得重新布置。”
郗归拿起羹匙, 舀了勺荷叶粥喝:“我明白你的意思, 只是人人都有了去处, 唯他固守一隅,囿于此处, 我只担心他日后后悔怨望。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 于他, 于我,于大局,都有害无益。”
“您就是心善。眼下问过之后,总算能放心了吧。要我说,人各有志, 保不齐潘忠就是不喜欢行军打仗呢。”
“对对对。”南星听了这话, 抢先开口说道,“潘忠那儿子也不喜欢兵法武艺, 倒是对稼穑之事颇感兴趣,甚至因此多次被其母训斥。”
南烛听出南星话中的不以为意,担心郗归因此轻视潘忠,误以为他们一家人都不思进取、贪生怕死,以至于伤了二人间的主仆情分,所以连忙帮着找补道:“不过是小孩子贪玩罢了。前些日子,将士们配发了新的兵器,那孩子还对灌钢很有兴趣呢。”
“既然对灌钢感兴趣,怎么不去西苑看看?”郗归夹了一块蜜藕,玩笑般说道,“难不成潘忠觉得打铁是贱业,不想让儿子沾手?”
“哪儿能呢?”南烛知道郗归是故意逗趣,但她向来谨慎,还是替潘忠解释了一句,“潘忠奉命守卫西苑,闲杂人等一律不许擅入,又如何能让自己的亲儿子进去观摩呢?”
“他一向小心。”郗归放下筷子,赞了一句,“对了,说起西苑,伴姊那边可有消息了?”
“尚无。”南星撇了撇嘴,“女郎,你若要用伴姊,只管吩咐她便是,何必让她先去造那什么车?”
“这样大的事,总要想清楚才好。再说了,她虽聪颖,数日便造出了灌钢,可焉知不是巧合?这自行车,就当是让她练练手,半月为限,且看看她的本领,也让她好生想清楚,究竟要不要接着受领任务。”
郗归起身走了走,在窗边站定:“南星,你陪我出去走走。南烛,拿着我的牌子,去前面府衙取京口、晋陵两地的田册过来,我待会回来要看。”
南烛看了眼天色,开口劝道:“女郎,时辰不早了,明日一早不是还要去校场吗?田册不如回头再看?”
郗归轻轻摇头:“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1。方才与潘忠说起开荒种树之事,我倒想起了些别的。”
她一边抬步出门,一边对南烛说道:“《史》《汉》说江南之俗,火耕水褥,果蓏蠃蛤,以渔猎山伐为业,无饥馑之患、冻饿之忧,是故啙窳偷生,而亡积聚。2可见江南土地富饶,宜于耕种,即便是随意耕作,也能维持生计。可如今江南一带,又是怎样的一副场景呢?”
“永嘉乱后,北人纷纷南渡,江南一带,即便再怎样辛苦耕种,也没有前汉那般啙窳偷生的日子了。究其原因,不过是人多地少罢了。江左立国以来,下游之地的粮食供给,始终仰赖三吴。这般受制于人,终非长久之计。更何况,我们手里有两万兵马,就更不能不做长远打算。”
南烛听了这话,抿了抿唇,不再做声。
郗归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去取田册吧,我待会仔细看看,若有想法,便先记录下来,等伯父劝农归来,两相对照一番,也好查漏补缺。”
第二日清晨,郗归早早地乘坐牛车,到了校场门口。
校场之内的情况,可谓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平日里满满当当的校场,此时竟只松松散散地站着不到五千人。
“人呢?人都去哪了?”南烛见郗归面色铁青,冷声开口喝道。
即便心中早有预料,郗归还是没有想到,大胜之后,这些人竟会懈怠至此。
除了江北的将士外,北府军还有一万八千多人,其中一万五千人驻扎在京口的校场。
可此时此刻,校场之上,认真操练的将士竟然不足三分之一。
“当值的参军、校尉在哪里?速速出来见我。”郗归深吸一口气,对着迎面跑来的三名士兵命令道,“登记校场上这些人的姓名,一人不落,一人不多。传令下去,立刻吹角集合!”
一连串的指令下达后,何冲、诸葛谈、高权、刘道等人,一个接一个地快步跑了过来。
郗归的目光缓缓扫过几人气喘吁吁的面容,半晌,才沉声问道:“今日当值的将领是谁?”
何冲、高权抱拳出列:“回禀女郎,今日是我二人当值。”
“既当值,为何不在校场组织早练?”
“女郎,江北捷报传来,将士们欣喜异常,前天夜里庆祝了一整晚,我们想着,是不是让将士们趁此机会,暂且歇上几日?”
“歇上几日?”郗归冷哼一声,“怎么?仗都打完了?无事可做了?如今竟已到了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地步了吗?江北打了胜仗的将士们尚且没有喊着要休息,后方倒是迫不及待地要歇息了?”
何冲一脸地不服气,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高权拉住了袖子。
高权抿了抿唇,恭声说道:“女郎,我等不是这个意思。”
郗归冷眼看去:“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个什么意思?”
“几个月来,将士们朝夕训练,好不容易有了这样大的好消息,我等想着,让大家松快两日,也算是劳逸结合。”
“劳逸结合?前天一夜并昨日一个白天,难道还不够休息的?再者说,自我接手北府军以来,每旬都安排将士们按比例轮休,遇到寒食、端午之类的节日,每每扩大休假比例。我何曾不让你们休息?可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
郗声说到这里,不由抬高了声音:“何冲,我且问你,军规是怎么定的?是不是说了每日需得早练?是不是明明白白地写了寒暑不辍、风雨不改?”
何冲咬紧牙关,低声答道:“是。军规明言,除却战时之外,将士们需朝夕训练。若有特殊情形,而欲取消训练,需经当值将领审批同意后,报女郎允准。若事发突然,女郎无法审批,则需半数以上参军、校尉代表签字后,方可取消训练,并将签字文书报女郎处备案。”
“昨日清晨,我离开之前,曾告诉诸将,昨日训练取消,并当场签了文书。可今日既无训练,文书又在何处?”
何冲心下一凛,终于明白郗归为何发怒。
他当即跪倒在地,恳切认错:“女郎息怒,是卑职玩忽职守,肆意妄为,以至于违背军规,犯下大错。”
郗归接手北府旧部后人半个月后,便召集所有将领,为之讲述司马穰苴的事迹。
齐景公时,司马穰苴临危受命,起于闾伍之中,加于大夫之上,当此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权轻之际,斩庄贾、杀公仆,以徇三军。三军将士,无不振栗惊惕,如臂指使。
当日,郗归再三强调,军队务必纪律严明,做到金鼓齐鸣,令行禁止,否则便无异于山野匪徒、散兵游勇,更遑论上阵杀伐。
那时何冲还自傲地想,自己作为世代从军的北府后人,家中叔伯个个上过战场,怎会不知道军令如山的重要性呢?
可短短几月过去,他竟然当着万余人的面,因为不守军规而受到郗归诘责。
何冲满心羞惭,面色涨得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高权也跪伏在何冲身侧,等候郗归发落。
郗归看向诸葛谈、刘道等人:“‘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3。’我早就有这样的担心,所以甫一接手军队,便令刘坚定好规矩,又亲自训诫尔等,言明军令如山,不阿一人。如今这般,究竟是谁的过错?你们倒是说说,该怎么惩罚?”
何冲不等诸葛谈等人回答,便当先开口说道:“卑职违反军纪,实在无可辩驳,请女郎按军规处置,杖责八十,罚禄三月,降职一等。”
此话一出,其余几人均变了脸色。
郗归看在眼里,不待他们开口,便冷笑一声,做了决定:“何冲、高权,知法犯法,大违军纪,念你二人系初犯,且未造成大的损害,便杖责八十,罚俸一月。你二人可服气?”
二人齐齐开口:“卑职心服口服。”
“至于你们几个。”郗归将目光移向诸葛谈等人,“按照军规,尔等皆犯了失察之责,视为渎职,杖责四十,尔等可服气?”
“卑职甘愿受罚。”
“起来吧。”郗归收回目光,示意何冲、高权起身,“为免耽搁军中事务,自今日起,尔等轮流受罚,每十日杖责一人。全军上下,每旬加两节军规课,好好地学一学规矩。”
“是。”诸将拱手应答。
郗归看向不远处猎猎的军旗,冷然开口道:“这世上有的是比投身戎旅轻松的活计干,我今儿把话放在这里,整个北府军的将士,有一个算一个,若是受不了军营的辛苦,尽管站出来跟我说,自会有人安排他们去垦荒,去打铁,去砍柴,去烧饭,免得留在校场之内,平白损毁我北府将士的军心士气!”
第88章 换将
“是。”话音刚落, 何冲便郑重行礼,高声作答,“女郎放心,我等必不会再犯了, 也会好生约束部下, 整饬营中纪律。”
郗归点了点头, 审视何冲的神色:“何校尉,你莫怪我今日伤了你的面子, 知耻而后勇, 军营之中, 面子都是自己给自己挣的。”
“卑职明白。女郎为了我等的衣食用度、武器马匹、前程安排,终日操劳不已,我等本该效死相报, 可却因不以为意的缘故, 违背军规, 辜负女郎,这实是我等的过错。卑职往后, 定当严守纪律, 若再犯令, 愿自裁以谢女郎。”
郗归看了他一眼,转身面向校场。
此时距离她踏入校场,已经过去了一刻钟,校场上也终于勉强站满了人。
“点名。”郗归冷声吩咐。
何冲亲自拿过名册,沉声念出一个个名字。
郗归走下点兵台, 缓缓走进队伍中间。
将士们匆匆而来, 很多都军容不整。
郗归缓缓吐了口气,只觉得道阻且长。
她一排排走过, 目光扫过将士们或是担忧或是紧张的神色,忽而听到一个名字被念了两遍,却始终没有人出声应答。
郗归微微扬首,看向第七列的方向。
只见一个年轻士兵抬肘撞了身边之人一下,那人这才一个激灵,勉强站直了身体。
“答到啊!”郗归快步赶过去,听到那年轻人压低声音吼道。
“啊?啊到!”如此这般,在这个名字被第三次念出的时候,才终于有人答了声“到”。
郗归站在那人跟前,闻到了一股隔夜酒的臭味。
“喝酒了?”她面色沉沉开口问道。
旁边那个出声提醒的年轻人,在看到郗归走来时便心道不妙,此时一把拉住那醉汉,跪倒在郗归面前:“女郎恕罪,昨夜大家心里欢喜,他就多饮了几杯。”
“呵,欢喜。”郗归简直要被气笑了,“军中是不是有禁酒令?我是不是三令五申,说除了旬假之外,其余时间严禁喝酒?”
校场中一片寂静,唯有军旗猎猎作响。
“李虎走了不过十日,宋和离开还没五日,你们就是这样守着军中的纪律的?!一个个都是二三十岁的人了,非得让人日日守着不可?贺信何在?带着你那群人出来!”
贺信与李虎一样,都是郗氏的部曲,当时被郗归分配到北府军中,与宋和、李虎一道,从事政治、纪律、后勤方面的工作。
如今宋、李二人不在,便由他来管着这一摊子。
一人小跑着过来,面色通红地拱手请罪:“女郎恕罪,五月的粮米自三吴送到,因数量巨大,贺司马亲自带人去接了,此时应当还在渡口。”
“他既要出去,怎么不把手头的事务安排好?”
“司马安排了,二部的人今日都参加了早训,也绝无饮酒之人。至于其余五部——”那小兵抬头看了一眼,犹豫着说道,“这样欢庆的时刻,人人都想放松。司马刚刚晋职,除了二部的旧部之外,实在是指挥不动啊。”
“好,好得很。这就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司马,这就是我授的好官!若是没有这个本事,若是不敢得罪人,一开始就不该当这个司马。如此不顾职责,简直是害人害己。”
郗归看着来人额上的汗珠一滴滴垂落:“你告诉我,他是无能,还是渎职?”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郗归回到点兵台上,拿过何冲手里的名册,挥手扔到地上。
“第一批将士北渡之前,北府军两万余人,几乎人人请缨出战,无一不是英豪儿郎。可你们是怎么做的?”郗归的目光从一列列将士的面庞上扫过,一字一顿地吐出14个字,“肆意妄为,不守军纪,擅自取消早练。
她沉声问道:“如此懈怠,难道去了江北之后,竟要靠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来取胜吗?”
“骄兵必败的道理,连黄口小儿都能明白。更何况,江北只是取得了一个小小的胜利,如何竟能让尔等忘形至此?”
“我北府将士,享誉江左,难道就是靠着这样的涣散和懈怠吗?”
郗归失望地缓缓摇头:“北秦蓄意已久,欲集全境之力攻打江左,我北府将士,需得人人都有以一当十的勇武才行,可你们是怎么做的呢?如此军队,安能拱卫江左?何谈收复二京?”
“传令江北,让刘坚回来。将士们一日不能恪守规矩,他便一日不必再上战场。”
话音落地,在场之人无不色变。
刘坚对于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渴望,北府军中无人不知。
为此,他甚至愿意放弃两万将士的统领之位,带着两千人赶赴江北战场浴血奋战。
如今郗归为了整饬规矩,强召刘坚南归,将领们忧心刘坚执意留在江北,以至于抗命不从,触怒郗归;士卒们则担心刘坚气怒而归,会连带得整个北府军气氛森严、严苛度日。
将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极小的幅度交换着眼色,却始终没有人出声。
一片凝滞中,刘道深吸一口气,犹豫着开口劝道:“女郎,临阵换帅是为大忌,我等今后必将好生训练,严守规矩,您看能不能先不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郗归冷冷扫视,刘道、高权等人都垂下了头颅,“赶在真正的大战开始之前,以临阵换帅的方式磨砺军心,督促将士们谨守军令、加强训练,总好过等到两国开战之后,将士们上了战场,仍旧肆意妄为,以至于一败涂地。”
话说到这个地步,无人再敢开口相劝。
郗归命令何冲接着点名,又令贺信的部下两人一组,检查饮酒之人。
漫长的等待后,校场上共查出三百二十六名宿醉者。
郗归下令,将宿醉之人通通杖责四十,并把此事记入个人与其所在队伍的功过簿子。
刑罚过后,军中一片肃静。
郗归再次扫视校场,高声开口:“古语有云:刃不素持,必致血指;舟不素操,必致倾覆;若弓马不素习而欲攻战,未有不败者。1自接手北府军以来,我夙夜忧寐,唯恐粮米不继、武器不利、马匹不足,使我北府将士,白白于战场上丢了性命。所以反复强调纪律与操练者,并非我有意严苛、不近人情,实在是担心平日里的放松懈怠,反使得尔等在疆场之上白白死伤。我高平郗氏,自渡江以来,便与北府将士同心同德。爱护之心,昭昭可见,还望诸位珍重自身,为了自己,为了家人,务必严守纪律,勤于操练。如此,才可于战场上最大程度地保全自身,才能于战胜之后,平平安安地归来,与父母妻儿团圆。”
刑罚之声犹在耳畔,郗归如此言辞恳切,军中将士都有所动容。
校场上有不少年轻士兵,甚至在听到郗归话后纷纷落泪,发誓再也不任性妄为,无视纪律,逃避训练。
郗归欣慰地赞了几句,说了些以观后效之类的话,而后继续吩咐道。
“治军之道,信赏必罚。今日凡渎职、酗酒、无故缺席训练者,均会受到惩戒和记过。至于认真操练之人,也不可不赏。传令下去,早上在校场上如常早训的士兵,凡百夫长以下的,全部升为百夫长;百夫长之上的,另外造册登记,若无旁的过错,以后率先提拔。”
人群中出现了极小的晃动,郗归立于点兵台之上,清楚地看到有人互相使着眼色,有人不甘,也有人懊悔。
她清了清嗓子,高声勉励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今日之赏罚虽定,但来日方长,有的是立功受奖的机会。尔等需谨记,务必不可被胜利冲昏头脑,万万不可轻敌,更不能放松训练。”
她没有满足于将士们的保证,而是如同平地惊雷一般地,继召回刘坚之后,做出了第二个令人惊诧的决定。
众目睽睽之下,郗归坦然地走下点兵台,轻轻抚摸校场一边那座刻着首批出征将士姓名的石碑:“五月初二,我北府军两千人赴江北作战。自今日起,每月初一,京口均会送五百人去前线战场历练,再换一百五十人回徐州修养。”
她转身看向肃立的将士们,缓缓说道:“诸位好生训练,也好奋战沙场,博取功名,光耀门楣。”
消息一出,校场上便传出了一阵阵私语声,待看到郗归没有阻止的意思后,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如同鼎沸。
刘道等人今日已然领教了郗归说一不二的脾气,是以并无人上前相劝,甚至还有人因为自己也能有机会上战场大展身手而感到兴奋激动。
郗归看着眼里,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嘱咐接着训练,然后便离开了校场。
几日后,于郊县检视农事的郗声终于回到府衙,郗归听闻消息后,立刻离开校场,赶回去与郗声相见。
简单的寒暄过后,郗声率先开口问道:“听闻你在校场大发脾气,罚了几个将领和不少士卒?”
郗归坦然承认:“不错。”
“捷报传来后,军中难免心浮气躁,你整治一二,正是合宜。”郗声捋了捋胡须,斟酌着说道,“只是江北才刚打了胜仗,你就召回刘坚,徒留李虎在那边主事,恐怕会让北府旧人以为你是要过河拆桥,打压刘坚,扶植李虎。”
时隔数日,提起这件事时,郗归还是很有些不快:“打从北固山会面以来,我不知跟刘坚强调了多少次,一定要讲规矩讲纪律,万万不可放松训练。可几个月过去了,军中竟然还是这么一副懒散懈怠的模样。这让我如何能不生气?我若没什么动作,恐怕那群人会以为我不过是口头说说、实际上并不在意?真要如此,往后我还如何管理这群将士。”
第89章 弃儿
她郑重地看向郗声:“伯父, 事实如此,刘坚不得不罚。他之所以不得不从江北回来,并非是因为我的猜忌,而是由于他自己往日里的失职, 他是自食其果。”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阿回, 人生在世, 为官也好,做事也罢, 都不能仅仅凭着自己问心无愧, 你要做北府军的首领, 就要让他们发自内心地信服你,敬仰你,而不是揣度你厚此薄彼, 重部曲而轻将士。军心浮动, 可是带兵的大忌啊。”
“谢谢伯父, 我明白的。刘坚有野心,有将才, 识大局, 与宋和配合得也还算可以, 我并非不想用他。只是他满心都是那种江湖意气的带兵之法,眼下看来,并没有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北府军若是今日能为了一点小胜而懈怠训练,那明日天气不好,是不是也要休息?后日若打了败仗, 是不是还得休息?如此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安能指望他们与北秦作战?”
郗归说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 “再者说,北府军宛如利剑,如若不能将其牢牢握在手里,恐怕会酿成大祸。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们今日会因不想训练而违背指令,焉知他日会不会为了利益和意气抢劫商旅、肆意杀俘、甚至为祸一方呢?昔年苏俊之乱,造成了多么大的动荡?可一开始的时候,苏俊不也是位为国征战的流民帅吗?伯父,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我们不能不防微杜渐,必须迅速地做出惩戒,扼杀这股不守规矩的苗头。”
郗声沉吟着,没有做声。
郗归继续说道:“这几日我细细观察,觉得何冲其人倒还不错。他和刘坚一样出身将门,也有建功立业的抱负,却更守规矩,也更信服我。”
说道这里,她抿了抿唇:“无论何冲是真的信服,还是因为形势而不得不低头,眼下我都需要像他这般态度的人。等刘坚回来,下月初一,就由何冲带着五百将士去江北,代行刘坚的前锋参军一职。至于刘坚,等他回来,我亲自去和他谈。希望他和北秦交过手后,对‘令行禁止’四个字,能有更加深刻的见解。”
郗声叹了口气:“你既已考虑周详,那就这么做吧。只是北府军除了刘坚之外,还要两万余人,他们的想法,你也得顾及一二。”
郗归点头应是:“校场上的诸位将士,我虽罚了,却也并非没有奖赏。赏功罚罪原是一体,有人抱怨,自然也会有人因受赏而欢喜鼓舞。便是那些受罚的人,我也都着人送了伤药,又吩咐人专门做了忌口的食物,方便他们养伤。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出气,也不是为了惩罚谁,只是希望人人都明白讲规矩、守纪律、严训练的重要性。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淮北流民即将渡江,北府的将士会越来越多,若不提前定好规矩,只怕日后事情会朝着无法挽回的地步发展。”
说到这里,她殷切地看向郗声:“伯父,李虎去了江北,宋和去了豫州,接任的贺信还是太过年轻、也太过稚嫩了。阿回冒昧,想向您受累,帮着管管军中的纪律规矩,再以祖父昔日率北府旧部抗击胡马、守卫江左的事迹为主,巩固这支军队对我高平郗氏的忠诚。”
郗声听到这话,拧眉说道:“军队乃是国之重器,岂能独独忠于我高平郗氏一家?”
郗归并未因郗声的愚忠而感到生气,而是婉言劝道:“伯父,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江左如今这般的局面,即便我们不将军队牢牢把控在手里,将士们难道就会全心全意忠于皇室、忠于社稷吗?皇室忌惮流民军,将士们也不信任皇室,我们若是放手,只能让那些世家捡了便宜。伯父,您想想,那些世家若是有了军队,有几个会愿意耗费巨大的资粮和人力,在江北一线抗胡呢?”
郗声抬眼看了看郗归,没有作答。
半晌,才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军中的东西,我原也不懂。我是个无用又老朽的人,你若觉得我还有些用处,我便去校场看看。”
郗声天性不爱与人争执,又向来不贪恋权势名利。
对他而言,江左的前途命运是个太过沉重的担子,他无力承担,也害怕去承担——他怕自己负不起这个责任,怕自己行差步错,毁了江左。
相比之下,在军国大事上,他更愿意听指令行事——无论是书中的箴言,还是郗归的建议。
更何况,郗岑在世之时,他们父子之间,交流得实在太少。
他深恨郗岑的颠覆之举,也知道郗岑不喜他的迂腐。
他们那时还不知晓,彼此之间的父子缘分,竟是这样的浅薄,以至于早早地便阴阳两隔,没有来得及真正成为一对互相理解的父子。
可在和郗归的接触中,郗声似乎弥补了这个遗憾。
他有时会觉得,郗归的身影,模糊地与自己早逝的儿子重合了起来。
他知道他们是如此地不同,可这并不妨碍他觉得他们相像。
他甚至觉得,郗归是比郗岑更加完美的孩子,因为她从不吝于剖白自己。
正是在郗归一句句的剖白中,他才真正理解了郗岑,理解了郗归,也理解了他们的抱负。
他有时候真的宁愿郗归才是自己的孩子——不是因为郗岑不够好,而是他觉得自己不好,所以才需要郗归这样坚毅又柔软的孩子。
也正因此,即便他并不十分赞同,却还是愿意去帮郗归做些什么。
郗归听到郗声的答复,开心地看着他笑,眼睛弯成两个可爱的月牙。
郗声看了这笑,打心底里高兴起来,觉得天气都明媚了起来。
郗归拽着郗声的袖子,轻轻摇晃道:“您才不是无用之人呢,阿回需要您,京口的百姓也需要您,我们都爱戴您,您可不能妄自菲薄啊。”
不料郗声听了这话,却怔愣了片刻,没有说话。
“伯父,您怎么了?”郗归轻轻拽了拽郗声的袖子。
“没什么。”郗声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才犹豫着开口说道,“我哪里配受京口百姓的爱戴呢?”
郗归担忧地看着郗声:“平白无故地,您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这次去郊县,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郗声听她这么问,再次长叹一声,捂住了额头。
在郗归焦急的等待中,他低声说道:“此次下乡查访,我遇到了一个哀哀欲绝的老妇人,在路边怒骂县令。”
“可是那县令为非作歹、害了老妇人的家人?”郗归探询地问道。
不料郗声听了这话,神情却更加复杂,每一道皱纹里仿佛都盛满了为难。
“此事说来话长,我也不知道该作何评价。”
郗声在郗归担忧的目光中,将这老妇人的故事和盘托出。
原来这老妇人乃是丹徒县人,年方二十便守了寡,十余年来,含辛茹苦地将一双儿女抚养长大。
其女于去年年初成婚,嫁与邻村的一名农夫,生活本来还算美满,没料想,去年地动之后,那农夫的姑表妹家破人亡,回来投奔外祖家,后来竟与表哥厮混到了一处。
那农夫母子可怜表妹,最后竟强行休了老妇人的女儿,改娶表妹为妻。
老妇人的女儿大归在家,处处受兄嫂的白眼,成日里有干不完的活计。
天灾之后,农家生计本就艰难,那女儿能有片瓦遮头、一日两餐,已然心满意足。
只是没想到,半年之后,她却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上月中旬,老妇人的女儿产下一女。
那孩子天生体弱,产妇更是虚弱得连奶水都没有。
老妇人虽然可怜自己命苦的女儿,却架不住儿子儿媳不愿多养一个外甥女。
那儿子说得振振有词,接连两年的天灾,使得庄户人家谁都没有存粮,妹妹是骨肉亲人,他二人节衣缩食也便养了,可这孩子却是那负心汉的血脉,如何能再平白耗费一份米粮?
老妇人的女儿理解兄嫂的为难之处,又想不出其他办法抚养病弱的女儿,只好强忍着心中的愤怒与羞耻,抱着孩子去前夫家里,乞求对方收留孩子。
可前夫那表妹竟也临盆在即,如何能愿意养她的女儿?
老妇人换不来婴孩能够入口的小米,眼睁睁看着女儿和外孙越来越消瘦。
走投无路之下,便劝着女儿将孩子遗弃在县城中,盼望着会有富足的好心人收养。
不幸的是,那孩子身体实在太过虚弱,在梅雨天里受了半个时辰的冻,还没等到好心人收养,便先一命呜呼了。
县里差役发现孩子的尸体后,当即报给县衙。
那县令是个饱读诗书的读书人,同时也是个不晓得民间疾苦的世家庶子。
他听闻此事,顿时震怒不已,痛斥道:“贼寇害人,原系常理;母子相残,逆天违道!”1
言语之间,竟是将老妇人之女遗弃婴孩之事,看作比杀人越货更加严重的大罪。
县令如此重视,底下人自然卯足了劲查案。
没过多久,县衙就查明遗弃婴孩之事,乃是老妇人的女儿所为。
县令向来自诩善治,孰料辖区内竟出了这般丑事,气怒之下,竟判了老妇人之女绞刑。
郗归听到这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何至于此?”
郗声疲惫地说道:“是啊,何至于此。这两年年景不好,那女子自己都依靠娘家过活,如何还能再养得起一个病弱的婴孩?纵是犯了遗弃之罪,也不该丢了性命。”
第90章 罪女
“未知身死处, 何能两相完。”郗声喃喃念出王粲的《七哀诗》,不觉悲上心头,“那妇人错不至此,可孝悌人伦乃是天下至道, 她所作所为, 究竟有伤教化, 县令虽判得重了些,却也不能说错。我既不能让治下百姓过上好日子, 又不能料理清楚官司, 枉为徐州刺史。”
“不!”郗归突然出声, 打断了郗声的自责,“那县令判得本就不对!婴孩生来便有父母,那孩子并非其母一人孕育, 那县令何以竟判了母亲死刑, 而对那个对亲生女儿置之不理的不义之人不管不顾?”
“遗弃婴孩的决定, 毕竟是那母亲所做。”郗声愣了一瞬,下意识地答道。
“可在此之前, 那为人生父者, 却先做出了弃养的行为!”
郗声没有说话, 郗归接着说道:“再者说,那女子实在无力抚养婴孩,才做出了遗弃之举,内心定然也是盼着孩子能被收养的。如若不然,乡野田间, 有多少能够杀死婴孩的机会?就算那孩子在家生生饿死, 也不会有人上门问罪。她不过是因为心软,不舍得孩子白白饿死, 所以才行了十多里路,将孩子送去了县城。却没想到,就是这一点小小的不忍,竟成了她自己的催命符。”
郗声不得不承认,郗归这话说得有理。
越是生计艰难的时候,乡间便越容易发生溺杀女婴之举,那县令对这女子施以绞刑,未尝没有震慑全境的心思。
只是可怜那女子,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却糊里糊涂地撞到了枪口上。
室中一片凝滞,好半晌,郗声才开口说道:“这两年灾害频繁,百姓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好在今年地动之后,再没有旁的异常天象,应该不会再出现像这样的事情了。”
郗归看着郗归满面的愁容,轻轻叹了口气,也顺着话茬说道:“正是如此。前些日子您去郊县督察今年的农桑进展,我也翻看了田册和旧志,心里生了几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
“什么想法?阿回快说与我听。”郗声早就发现,这个侄女常常会有些与寻常人不同的巧思,往往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郗归令南烛拿来之前所做的笔记,逐条说道:“眼下正是早稻生长的时候,听您方才说,各地均已有条不紊地展开浇水、施肥等事项了。若有余力,各乡里可做些加固堤坝、清理渠道之类的工作,以免夏季雨水多发,以至于泡坏庄稼,甚至是发生洪灾。”
郗声含笑点头,郗归指着笔记上的简易图示,进一步说道:“去年江南暴雨成灾,以至于淹了不少村落,造成极大的伤亡。便是无人死伤之地,也难免有农田被淹。灾害之所以造成如此恶劣的影响,水陆失宜难辞其咎。”
郗声想到田间交错横生的陂堨,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中朝咸宁三年,杜元凯就曾上疏论水利之事,说陂多则土薄水浅,潦不下润。故每有雨水,辄复横流,延及陆田。1可南渡以来,江南户口日增,百姓们为了方便,争先恐后地建造了不计其数的陂堨。一旦暴雨连绵,这些原本为了利农建造的陂堨,往往会成为大灾的帮凶。”
郗归听到这里,不由轻轻颔首,而后整理思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因此,我们便该指派专人,检查陂堨,可用者进行修缮,易决者干脆摧毁,以免今夏再生洪灾。”
郗声有些担忧:“可徐州如此多的郡县,怕是没有那么多懂得水利的人去操持此事。且陂堨关乎农民生计,一旦有修有毁,保不准便会有行贿受贿乃至于借机生事之人。”
郗归沉吟片刻,提议道:“那便建立绝对的标准,譬如说两汉之时的旧陂、旧堨,经历了这么长时间,依然留存下来、没有被洪水摧毁破坏的,必定于泄洪无碍,可以修缮保存,以作蓄水之用。”
“山谷中的小陂、小堨,不会影响村庄田舍,也可保存。”
“至于后世所建之陂堨,尤其是曾因雨水、洪水决溢过的,便通通决沥。”
“伯父可组织人手,细细研究一番,如此这般地出个章程,然后再安排人监督施行。若是不放心各郡县落实的情况,便派几个带刀部曲在旁督责,想必不会出太大的岔子。”
郗声听完这些,沉吟着抚了抚胡须:“我明日让人去请几个通晓水利的先生来,好生商议商议。”
郗归点了点头,开启下个议题:“中朝以来,一直有督察州郡播殖的成规。您任徐州刺史之后,年年都查访郊县稼穑之事,又命人于各郡县巡行,每年举其殿最。”
她略微顿了顿,还是说出了下面的话:“这本是好意,可是历来确定殿最等次的时候,往往以顷亩多少作为依据,以至于各郡县或是虚张其数以为功绩,或是广种田亩却不精心侍弄,从而导致甫田维莠之弊。”
郗声听了这话,怔愣片刻,喃喃说道:“南渡以来,大批流民过江,亟需开垦田地维持生计,所以我才定了这样的规定,不想却让他们荒废了田亩。”
郗归看着郗声自责的面容,心中颇为不忍:“阿回知道您是好意,可人人皆求自利,官员们为了考课,难免顾东不顾西。我翻检史书、旧志,其上数据历历可见,精耕细作,远胜粗放播种。如今淮北流民即将南来,垦荒之事,可交由流民与北府军去做。至于诸郡县,伯父,阿回以为,与其求多,不如求精。”
“可。”郗声自责地答应下来。
郗归嗯了一声,翻动笔记,接着说道:“除此之外,蚕儿也到了该结茧的时候,养蚕缫丝之人,怕是到了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不错。”郗声曾任徐州刺史多年,对农桑之事很是熟稔,“养蚕者近期便得留意取茧,之后再进行煮茧、剥茧、缫取、整理等诸多工序,然后才能进入到纺纱这步。这些事说起来简单,实则都很是熬人,又需要极熟练的技巧。譬如说缫丝这一步,就得灵巧的妇人细致地将茧丝缓缓抽出,否则就不能保证丝线的质量,无法纺出好纱,也便不能织成中上等的丝绸。”
郗归认真聆听郗声的讲解,等他说完后,才出言提议道:“伯父,既然养蚕缫丝是如此专业的工作,需要极其熟练的技艺,那我们为何不专门组织一群手艺高超的人来做这些呢?如此一来,也好提高缫丝的质量和效率。”
“你的意思是,像军户一般设立蚕户?”郗声看向郗归,眼中闪动着好奇的微光。
“不。”郗归缓缓摇头,“我要组织一帮女子,成立专门的缫丝作坊,就如同西苑的铁匠一般,只是不必与世隔绝罢了。”
“你的意思是,就像绣娘一般,只收女子,按劳取酬?”
“不错。”郗归接着说道,“您方才所讲的故事中,那女子大归在家,终日劳作,却仍旧无法养活自己的孩子。究其原因,并非这女子懒怠,而是因为她实在没有可以换取粮米的手段,就连自己,也只能靠着为兄嫂干活而获取少许的食物。还有那老妇人,她虽是母亲,却无力约束儿子儿媳,也是因为自身毫无资财的缘故。”
经济基础不仅决定上层建筑,也决定家庭地位。
即使到了古代,也同样如此。
郗归这样的论调,对向来讲究礼仪孝悌的郗声而言,可谓石破天惊。
“治家之道,礼义为先,如何能因资财而乱礼义?”
郗归听了这话,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可是伯父,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2对于那些连吃饱肚子都算奢侈的人而言,礼义是太过遥不可及的东西。再说了,就算我不这么说,可事实难道不就是如此吗?如若不然,那老妇人的儿子为何不孝不悌,罔顾母亲的意愿,不顾甥女的死活”
郗声涨红了脸:“因为其妻不贤,挑唆生事。”
“可夫为妻纲,若其妻不贤,做丈夫的为何不加以管教呢?”郗归扬起头颅,顺着郗声的话头问了下去。
“许是那女子太过泼辣,做丈夫的没有办法管教。”
郗归笑着看向郗声:“既然如此,想必这做丈夫的也深受其害,那为什么不停妻再娶,另聘一个温柔贤惠的女子为妻呢?”
郗声有些支吾:“也许是这两年年景不好,他娶不起别的妻子。”
“不是这样的,伯父。”郗归坚定地反驳道,“底层民众之中,殴打妻儿的男子并不少见。老妇人的儿子若真觉得妻子不对,总能劝说或者管教一二。他是家里的壮劳力,若能坚定心意,一定不至于让妻子爬到头上,对自己的母亲和同胞妹妹指手画脚。之所以会是如今这般的结果,一定是那妻子的所说所想,符合了他自己的利益,所以他才沉默不言,任由妻子出头去做这个恶人。退一万步讲,就算这老妇人的儿子懦弱无能,儿媳强势泼辣,可他任由妻子这样对待母亲和妹妹,不也是不孝不悌吗?”
郗声没有说话。
事实上,无论是郗声还是那个丹徒县令,他们都不自知地把怪罪的眼光停留在了那可怜的年轻母亲身上。
而那些有过错的男人,无论是先通奸后弃养的前夫,还是那个享受了妹妹辛苦劳作、却不肯为外甥女出一份粮米的兄长,都完美地隐身了。
第91章 减税
这便是男人的世界, 男人的道德。
在他们主导的世界中,女人总要受到更多的苛责。
无论他们是不是有意为之,事实就是如此。
郗归无意在这个问题上与郗声展开过多的论辩,事实胜于雄辩, 她首先需要行动。
“不说这个了, 我们接着说缫丝作坊的事。您看, 在这个故事里,那大归在家的女子, 纵使终日辛劳, 也只能指望着兄嫂的良心过活。这指望太过虚无缥缈了, 以至于她走投无路,丧了性命。可如果她能有一份谋生的手段,有机会为自己和女儿赚取赖以生存的粮米, 就不会是如今这般的结局了。”
“譬如说我。”郗归拿自己举起了例子, “如果我大归之后, 只是待在家中,靠着家中的供养度日。那么有朝一日, 无论我愿不愿意, 都会被二兄安排着嫁出去。到那个时候, 嫁给什么人、过什么样的生活,就完全不由我自己做主了。可是阿兄留给了我人手、钱财和庄园,有了这些,我便能够到京口来,做出属于自己的一番事业。事到如今, 二兄再也没有办法任意掌控我了。您看, 人,尤其是女人, 总要有自己立身的倚仗才是。”
郗声听到郗归代入了自己的例子,一时说不出话来,竟觉得她说的很有几分道理.
郗归看出了郗声的动摇,接着说道:“就算不为了所谓的家庭地位,一个换取钱财的谋生手段,也能为像那个不得不遗弃女儿的母亲一般的可怜人,提供一个可能的出路。伯父,这些女子,也是您治下的子民啊。”
“也罢,既然你执意要做,那就试试吧。”
郗声终于松了口。
他其实并不太在意那些女子的处境,但郗归拿自己打比方,难免让他觉得心有戚戚,便也对那些女子多了几分怜悯。
再者说,他心中其实很明白,事到如今,掌握兵权、又与身在中枢的谢瑾交好的郗归,才是京口真正的主人。
他了解郗归如今的性情,知道但凡是她想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自己的反对,其实根本不会起到什么作用。
她之所以肯这样耐着性子解释,不过是因为自己是她的伯父,她对自己尚有几分敬爱,而且也想跟人说说这些事情罢了。
郗声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懦弱的人,不愿承担那样多、那样重的责任,所以宁愿听从郗归的吩咐行事。
但他同时也喜欢郗归在每做出一个决定之后,如此这般细细地来劝说他的场景,所以才每每认真思考,提出自己的疑惑之处。
他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地去了解那个属于郗归的世界,也借此窥探曾经的郗岑的想法。
“不过,自古以来,农家便是男耕女织,男子耕种获取粮米,妇人缫丝贴补生计,若是官府组织妇人缫丝,然后再将纱线丝绸出售,是否会与下民争利?”郗声皱了皱眉,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我们雇佣妇人,自然会给他们发放酬劳。这些人如果自己养蚕缫丝,辛苦终年,还卖不出好价钱,反倒要自己承担养蚕的风险。如果官府统一组织,一则可以为农户避免养蚕的风险,二则可以把控纱线和丝绸的质量,三则可以寻找销路,卖出更好的价钱。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让真正缫丝的农女获利,把售卖纱线和丝绸的利益,真正送到劳动的女子手中,以免她们终年劳作,却还要在家受各种各样的委屈,甚至失了性命。”
郗声抬眼看向郗归:“就算成立了缫丝作坊,那些男人也不会同意让所得的粮米资财都只属于农女一人的。夫为妻纲,这些收获并非嫁妆,家主可以名正言顺地拿过去。”
“无论如何,如此一来,缫丝女的处境都会好些。再说了,天长日久地,在外劳作的妇人必然不会甘心被家中男人夺去报酬,她们会争取到利益的,我也可以帮助她们。”
郗声闭了闭眼:“阿回,我知道你同情那些女子,可农事乃是一乡、一州、一郡乃至一国的根本,那些做农活服徭役的底层男子,若是因此不满,进而生事,势必会造成极大的动荡。”
“那就让他们没有工夫生事。州府可以下令,于各地设立三长,选取德高望重之人为邻长、里长、党长,让他们带领青壮,于农事之余修建水渠,如此一来,还可以避免那些胡搭乱建的陂堨被拆除后,影响农田灌溉。”郗归冷酷地说道,“再说了,人的不满其实都是可以明码标价的,只要价码出的够高,就不会存在难以消弭的不满。官府可以为兴修水利者提供一日两餐,至于那些参与集体缫丝的妇人,在口粮之外,可以另外发放一份食物。这两年收成不好,如此这般的三份粮米,对农家而言,已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了。若是这种情况下,还有人非要砸了别人送到跟前的饭碗,那就是他不识抬举了。纵是他想闹事,也要看看别的领粮人愿不愿意。”
郗声听着这般口口声声明码标价的话,宛如一个因循守旧的士大夫,陡然遭遇来自商品世界的巨大冲击,只觉得头晕目眩,难免认为这一切都荒谬极了,无礼极了。
“可是伯父,这本来就是事实呀。”郗归以手支颐,露出了一个天真又世故的笑容,“世界上有两种东西,是最为畅通的通行证。它们一个叫作权势,一个叫作力量,骁勇善战的军队是力量,能够学以致用的知识是力量,可以换取衣食药物的金钱也是力量。我们利用金钱和粮谷来引导百姓,达成双赢的目的,总好过用权势和武力去逼迫他们吧。”
郗归执起小壶,为郗声和自己各添了一盏茶:“再说了,在乡下设立三长,是于教化有益的事情,可以把州府的命令一层一层地传递下去,免得基层欺上瞒下,鱼肉乡里。至于缫丝之事,我们可以逐层递进。刚开始的时候,可以先把劳作的地点安排在村里,让那些女子在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做活。如此一来,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至于太过抗拒。等到他们习惯了这种劳作方式,家里也习惯了妇人们赚取的这一份粮米后,再将缫丝作坊统一安置到各县。这些女子去县里做工时,由里长指派乡勇护送,以保安全。在县里,由专人进行指导监督,严格把控质量,再统一送到京口,由我们的商户送去贩卖。出售所得,州府与商户分成,各县与州府分成,各县所得,取四成用作来年养蚕缫丝的成本,一成用于修缮作坊,两成交与县衙,其余三成,发放给劳作的女子。”
“至于城市里。”郗归叹了口气,“江北战事已起,两军交战,北府军势必会有伤亡。我们虽已定了抚恤的章程,但那些丧夫、丧子的妇人,还有家中青壮在战场上致残的女子,若有愿意的,都可以去作坊中找份活干,就如同现今校场中那些洗衣、择菜之类的工作一样,只是报酬更高些。天长日久,等大家习惯了作坊的存在,若有寡居在家的妇人心动,那么只要能做好活计,哪怕与北府军无关,也都可以加入。等人人都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女子出来做事也就没有那么令人反对了。”
郗归认真地说道:“伯父,我要成立缫丝作坊,并不仅仅是为了那些可怜的女子。农家妇人自行养蚕缫丝,品质参差不齐,若能由官方来把控,对各级府衙而言,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郗声叹了口气,默认了郗归的提议,没有再纠结于这个议题,而是开口问道:“你方才说设立三长?”
“是。江左本就有里、亭、乡等架构,各层也有官长。只是时日太久,日渐散漫,以至于失去了原有的作用。且里作为最小的治理单位,毕竟还是太大了,使得州府无法逐级控制到最基层。我们可以对乡间治理机构进行改组,五家为邻,设一邻长;五邻为里,设一里长;五里为党,设一党长。使之检查户口,征收租调,训练民兵。1”
“如此一来,改动怕是有些大,会触碰到乡间原有的宗族利益、团伙利益。”郗声皱眉说道。
徐州虽无那种极大的世家世族,可郡县以下,却难免有宗族势力和利益集团,他们扎根日久,恐怕很难撼动。
“无碍。我并非要铲除基层的宗族势力,三长制可以在原有的基础上实行,原本的里长、亭长、乡长,若有优秀的、得民心的,依旧可以被推选为邻长、亭长、党长。只是就任之后,务必完成领受的任务罢了,否则便会被常态巡视的监察队伍在禀明州府后罢免。再者说,伯父,一力降十会,我们有军队在手,做事不必如此瞻前顾后、犹犹豫豫。”
郗声明白郗归说得有理,索性与她一道推演起实行三长制可能会遇到的阻碍:“此制一旦施行,涉及徐州诸多郡县,是否要等农闲时节再行?”
“可以先在京口、晋陵一带的郊县试行,至于其他地方,只需在今年收取田租赋税之前完成即可。如此一来,田租赋税由新的官长经手,也能帮助他们建立权威。此外,我们还可以在全州范围内进行减租减税,助推基层改制更顺利地进行。”
“减租减税?”
第92章 抉择
“不错。”郗归翻动手札, 示意郗声查看她此前抄取的数据,“两汉之际,田赋不过十五税一,甚至三十税一。可如今江左的田租, 却高达十分之六。什五的田租, 竟然都被视作体恤下民。百姓们负担着如此之高的租税, 自然不会有好日子过。”
郗声听了这话,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想说徐州从未收取过如此重的田税, 但他同时又很清楚, 即便如此,徐州的田税也远远高于两汉。
郗归明白郗声未说出口的意思:“自祖父时起,徐州的赋税便是什三之数。去岁天灾频繁, 您虽已不再担任刺史之职, 却还是奏请台城, 为徐州百姓免租一年。今年没有去岁那般严重的灾害,按照先前官府的布告, 仍旧要按照十分之三取租。可您也看到了, 乡人们的生活是如此贫困, 以至于不得不遗弃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若是再缴纳十分之三的租税,恐怕下一年又只能勉勉强强糊口度日。”
郗归想到那对可怜的母女,语气不由更加殷切了几分:“我们在三吴之地的生意,如今已然打开了局面,也赚取了不少钱财。我们可以用这笔钱购买三吴米粮, 再走水路运至京口。徐州一地, 不少青壮都投身北府军中,十分之三的田租实则并没有多少, 不如今年先行减免,权当劝农之用,同时协助三长制落地实施。从明年开始,便试着推行精耕细作之法,再令将士们屯田,给淮北流民分地,如此一来,就算只取什一的田租,官府所得应该也不会降低太多。”
这边还在商议,南烛却轻手轻脚地进来通报,说潘忠带着刘坚,率领第一批过江的五百户淮北流民,已然到了京口。潘、刘二人已在府衙外等候召见,其余人手尚在渡口等待安排。
郗声听到这话,立刻下了决定:“你先回去见他们吧,方才商议的事情,都照你的意思办,只是一定要记得‘务求稳妥,避免生乱’八字。”
郗归沉吟着点了点头:“请伯父和潘忠一道,按照咱们先前议定的法子,将这五百户淮北流民安置在军里,再给贫寒者必要的衣食,给予适当的保护,万勿让人抢了这些流民自淮北带来的家当。今明两天便将他们安顿好,从后日开始,流民中的青壮男子,统统进入军营训练;老弱妇孺中,若有愿意工作的,便给他们找些能干的活干。另外,那名丧女的老妇人,也请您派人给她送些钱粮吧。”
郗声一一答应下来,郗归告辞出门:“那就麻烦您了,我先去见一见刘坚。”
郗归踏进书房的时候,刘坚正背门而立,默默望着墙上那幅泛黄的舆图。
她径直问道:“江北战况如何了?”
刘坚听到声音,兀地站直身体,肃然转身,行了一个军礼。
转身的瞬间,郗归清楚地看到刘坚面容间的风尘仆仆、脸上细碎的伤痕,也察觉到了他那虽然疲惫苍老了些、但却更加神采奕奕的精神状态。
她笑着开口,言语间很有几分欣慰:“看来你在江北过得还不错!”
刘坚爽朗地笑了,他蹉跎数年,终于能有机会大展身手,自然意气风发。
纵是疲惫辛劳,也难掩心中快意。
“托女郎的福,将士们在江北一切顺利,连战连捷。我与潘忠渡江之前,将士们又打了两个胜仗,杀俘九百余人,缴获了两百多匹战马和近千把刀枪。”
“真是不错。”郗归赞许地说道,“眼下市马的渠道还没有打通,你们缴获的战马越多,将士们作战就越是有利。”
“是。”刘坚点头应道,“我们按照女郎的吩咐,集中优势兵力,拦截小股敌军,在小范围内,以多对少展开歼灭战。目前看来,效果很是不错。想必要不了多久,将士们就会有将近千匹战马了。”
郗归嗯了一声,转而问道:“初九校场上发生的事情,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吧?明白我这次为什么非要召你回来吗?”
刘坚听了这话,紫赤的面庞瞬间变得更加通红。
他扯着衣袖擦了把脸,羞愧地说道:“都是卑职的过错。卑职家人世代从军,本以为将士们只要勇武便可,不必非要过分听从指令,否则难免会抹杀他们悍勇的天性。也正因此,对于女郎令行禁止的吩咐,我虽然一直在讲,可却并没有真正严格地执行下去,只是阳奉阴违、想办法交差罢了。”
刘坚说到这里,郑重地抬起头来,看向郗归:“直到这次在江北与胡人交手,卑职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两军交战之时,击鼓则进、鸣金而退、令行禁止是多么地重要。卑职若能早早按照女郎的安排严格行事,想必将士们也可以少些肆意妄为、不打配合、固追穷寇的举动,也便不至于有如今这般的伤亡了。”
刘坚虽然蹉跎多年,却向来自负,认为自己不过是没有好出身、缺个一展宏图的机会罢了。
没曾想,这次到了战场上,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输给了这个从未上过阵、杀过敌的小娘子。
郗归紧紧盯着刘坚的眼睛,沉默了几瞬后,才深吸一口气,沉声问出了那个在她心底萦绕了几天的问题:“三战之后,将士们伤亡如何?”
刘坚抿了抿唇,从袖带中拿出一个羊皮袋,取出了其中妥帖放置的一份名单。
“回禀女郎,三战之后,截止我与潘忠渡江之前,北府将士战死三百四十二人,重伤二十四人,轻伤无数。”刘坚小声说道。
敌我双方约莫三比一的阵亡比例,不算太差,但也绝不算好。
可北府军没有胡人那样骁勇的战马,能有如今的战绩,已是十分难得。
郗归不是不明白这些,但仍旧因那些阵亡的将士而感到心痛。
“重伤二十四人,可还能救治?”
“很难。”刘坚抹了把脸,“咱们有好些将士,都是仗打完了才走的。他们实在是伤得太重,失血过多,再加上伤口感染,重伤之人,大多都熬不过三天。”
“感染?不是让带了酒精消毒吗?实在不行,截肢也可以,总好过白白丢了一条性命。”
“谢家的军医说,用了酒精之后,外伤所致的死亡率大大降低。但酒精实在金贵,他们并不敢放开手脚去用。更何况,前几日,我们还遭遇了一次敌袭,损失了不少酒精。”
郗归闭了闭眼,江左的烈酒浓度太低,消毒效果并不好,她让人蒸馏了不少高浓度的酒精,以备消毒之用。
可这些酒精和战场上的消耗比起来,依旧是杯水车薪。
她不是不想多储备些,可酒水乃是粮食酿造,这两年粮食歉收,米价贵得不得了。
她负担着两万多人的生计,实在不能轻易在酒精一事上耗费太多钱财。
好在三吴之地的生意进展不错,等今年秋稻成熟之后,情况应该会好上不少。
她怀着悲伤和敬意,一行行看过阵亡将士的名单,仿佛看到了出征那日,年轻儿郎们意气风发的笑脸。
一将成而万骨枯,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若要彻底粉碎前秦灭亡江左的计划,若要真正挥鞭北上、收复二京,死去的人还会更多。
郗归实在是不忍心。
可她难道要为了这一点不忍心便放弃战斗的计划,任由胡马南下
、肆虐残杀吗?
不可能的。
前世读大学时,郗归最讨厌诸如“杀一救百是否合理”之类的辩论题,认为辩论这些根本没有意义。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也会站在天平之侧,伸手放下那枚类同于杀一救百的砝码。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难道她可以说,这些将士的阵亡,与高平郗氏、与她毫无干系吗?
不可能的。
可她还是要做,纵使不忍,纵使心痛。
没有人真正有权力决定别人的命运,但她不得不如此。
她能够做的,只有放那些实在不愿上战场的人离开军队,同时好生弥补那些因战争而失去亲人的家庭。
“这些将士,都是为江左牺牲的高义之人。”郗归合上名册,抬眼看向刘坚,“将士们的尸骨是如何处置的?”
“按照司空在世时的旧例,为防止疫病发生,战死的将士都已就地掩埋。卑职带了他们的衣物回来,权当给家人们留个念想。”
刘坚语气平静,但脸上也不免增了几分沧桑的悲色。
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原本就是独属于军旅之人的悲怆而又荣耀的命运。
若真有这么一日,他不会怕死,只是会遗憾,不能等到功成名就、封妻荫子的那一日。
“在城外建座陵园吧,就在郗氏陵园旁边,取些常用的物件,为忠烈们建衣冠冢、纪念碑。只要高平郗氏还有一人,九泉之下,这些节义之士就不会缺了香火。”
刘坚听闻此语,猛地抬起头来,随后回神离座,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身为一个没落武将世家后人,刘坚太清楚这死后哀荣的意义了。
这不仅仅是一份祭祀,更是来自高平郗氏的肯定,有朝一日,若有出息的后人,这甚至可以成为追述祖德时浓墨重彩的一笔。
“卑职替将士们,叩谢女郎大恩。”
郗归虚扶了一把:“这原本就是他们该得的。还有抚恤之事,你与贺信一道,按照伯父与我定下的章程,带着大夫和抚恤金,去忠烈们的家里报讯。切记,一定要缓缓地说,千万不要再生别的波折。”
第93章 铁矿
江北捷报传来, 京口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可阵亡名单一日未至,军属们便一日放不下心来。
郗归担心,他们中的一些人,熬了这许多日, 陡然得知亲人牺牲的消息, 会悲痛过度, 无法接受,以至于犯了急症, 故而才反复叮嘱, 要刘坚注意方式方法。
对于郗归的吩咐, 刘坚一一答应。
江北的实战经历,足以让他意识到,无论是郗归先前定下的战略战术, 还是她对于令行禁止的严苛要求, 都对战争胜利有着极为重要的积极影响。
而他虽在江北打了胜仗, 却被急召回京口,功过相抵, 不赏不罚。只有重新获得郗归的肯定, 他才能再次上阵杀敌。
因此, 无论是因为内心的折服,还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考量,刘坚都必须听从指令,不折不扣地协助贺信,将北府军真正锻造成一支令行禁止的军队。
对于刘坚与之前有异的态度, 郗归并非没有察觉。
她沉痛但严厉地说道:“平日里纪律的松弛、训练的懈怠, 到了战场上,都是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的。对于这一点, 你也已经有所体悟。于私,我们的将士无一不是徐州百姓的儿子,是他们妻子的丈夫,是孩子的父亲,是家里极其重要的青壮。对于每个家庭而言,他们都很重要。于公,一支纪律散漫的军队,一支让麾下将士白白送命的军队,是不可能长久取胜的。哪怕你只是为了自己的抱负,也应该下大力气整饬军队。这不是对将士们的苛求,而是对他们的爱护。正是因为珍视他们,我们才要这么做。如非必要,我们一定要避免无谓的、特别是因为训练和纪律上的懈怠而造成的伤亡,你能明白吗?”
刘坚沉默着点了点头,不自在地握紧了拳,面上带着几分惭色。
“战争的要义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只要不是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我们就要尽最大的努力保全将士。可是,一群散兵游勇,是不可能在战场上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的,更无法好好保全自己。只有群体的合力,才能以最小的牺牲,获取最大的胜利,保全更多的性命。我之所以反复提令行禁止这几个字,就是希望将士们能够在疆场上听从指挥,形成最大的合力,给予敌人最致命的伤害。若你执意采取各自为政式的打法,那么,无论将士们多么悍勇,都不可能避免无谓的牺牲。”
“是。”
“说到这个。”郗归在几后坐下,示意刘坚也坐:“你听过各自为政的故事吗?”
刘坚摇了摇头,表示并不知晓。
作为如今已然没落的中朝武将世家之后,刘坚自幼便已恢复家族荣耀为念,一腔心血全都放在了习武上,除了兵书之外,实在没有看过多少典籍。
对于这一回答,郗归并不感到意外。
此时雕版印刷还未面世,书籍实在太过珍贵。
京口并非没有能够买得起一套左传的人,但绝非北府旧部后人,他们更愿意将资材花在武器和兵法上,而非儒学经典。
她喝了口茶,讲起了这个左传中的故事:“鲁宣公二年,宋国即将与郑国开战。上阵之前,宋国主帅华元杀羊犒军,却遗漏了自己的御者羊斟。羊斟因此怀恨在心,等上了战场后,他对华元说:‘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然后便将战车赶入郑军阵地,华元因此被俘。你说,这件事该怪谁呢?”1
刘坚不假思索地答道:“华元身为主帅,临战犒赏将士,却有所遗漏,是为不公;遗漏者乃是自己的御者,关系自己身家性命,他却没有另行补救,是为不智。他有此结局,可谓自食其果。但羊斟身为军旅之人,当两国交战之际,肆意妄为,不守军令,故意谋害主帅,实在是不忠不义。”
“不错。君子曰:以铜为鉴,可正衣冠;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2以此二人为鉴,则知赏罚明,则勇士劝也。为将者,当赏罚分明,赏不遗远、不遗贱、不逾时,罚不附近、不避贵、不迁列。”
“卑职受教。”
郗归看向刘坚,缓缓说道:“所以,校场出了不守纪律、逃避训练的事故,我就一定要召你南归,以示惩戒。不如此,不足以明军纪。”
“卑职都明白。”刘坚叹了口气,“我便如那华元一般,全是自食其果。若非我辜负了女郎的信任,也不会有今日这一遭。”
“你明白便好,望你吸取教训,早日整顿完毕,如愿建功立业。”郗归轻轻点头,勉力一番后,转而说起了其余将士,“至于那些懈怠之人,你与贺信好生教育。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既然投身军旅,便该有‘不得中顾私’的觉悟。如若不然,不如早些另觅出路,以免害人害己。”
她一字一句地交待道:“你此去江北,三战三捷,心中必定有不少故事可讲。无论是关于胡人的,还是关于我们自己的,你统统讲给他们听。通过实例培育士气,锻造精神。我不希望初九那天的事情再次出现,若真有再犯的一日,那可就不是如今这般简单的处置了。”
“是。”刘坚肃然答道,紧紧挺直了脊背。
“好好休息,明日校场之上,为阵亡的将士们举办祭礼。过后再简单办个仪式,迎一迎首批过江的淮北流民。”
“三日之内,呈给我一份关于淮北流民青壮的新训计划。”
第二日的祭典办得很是顺利,京口、晋陵一带不少百姓连夜赶来,只为在忠烈们灵前上一柱香。
人们为此哀痛,为之惋惜,更因此而倍受鼓舞,恨不得人人都策马扬鞭,抗击胡虏,杀之后快。
祭典过后,徐州和北府军中的一切事物,都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在吃饱穿暖的前提下,淮北流民顺利地融入训练。
将士们的纪律意识和训练意识强了不少,军心士气肉眼可见地得到了提升。
军里已经搬入了不少军属,专为阵亡将士遗属所建的光荣里也快要竣工。
屯田制已初具成效,京口、晋陵一带,已然多了不少北府将士开垦的军田。
与鲜卑拓跋部的市马之议也已谈成,拓跋氏不久便会送千匹良马至江左。
豫州那边,也以灌钢为交易品,和荆州换取了少许益州的建昌马,只是桓氏才刚刚收服江州杨、殷二帅余部,此时正是缺马的时候,故而并不肯与下游多做交易。
三长制和女子缫丝作坊也已经开始试行,削减田租的消息发出后,徐州百姓无不欢喜,就连侍弄庄稼,也比从前精心了不少。
郗声亲自去田中考察,认为只要没有太大的灾害,今年的秋稻一定会丰收。
此外,伴姊按照图纸造出的自行车,也已然用于官道运输,取代了不少运货的牛车,从而为稼穑之事腾出了不少耕牛。
自行车模型制出的那一日,伴姊乖巧地伏在郗归膝头,笑着聆听她的夸奖。
郗归自然不吝赞美,大家夸奖。
赞扬之后,她带着伴姊去了北固山上的小屋,将试验火药方的种种要求交代给她。
迎着伴姊孺慕的眼神,郗归殷殷嘱咐:“好孩子,这件事说难也不是特别难,说危险也不是很危险,但终究是存在风险,你千万不要操之过急。”
她抚摸着伴姊的发顶,缓缓说道:“我之所以要你来做这件事,一是看重你的聪慧,二是因为你的乖巧。我担心那些大人太过自负,做事也太过急躁,急于求成,反倒在实验中出了差错,害了自己。伴姊,你能明白我的担忧吗?”
伴姊抬起头来,对着郗归重重点头:“女郎放心,我明白的。我一定严格按照您定下的规程,一步一步来,不会出事的。”
“我相信你。”郗归笑着摸了摸伴姊的发顶,“我会拨几个部曲给你,保护你的安全,同时帮你打一打杂。火药研制之事,切记不可操之过急,也绝对不要走漏消息。”
“女郎放心,伴姊必定不负所托!”
郗归正要再嘱咐几句,耳边却传来了叩门声。
她在这件屋子里时,一向不许人打扰,只准人远远守着。
南烛做事向来稳妥可靠,今日怎么会任人来敲门?
郗归这样想着,眉头微蹙,唯恐徐州或北府军出了什么大事,于是示意伴姊先熟悉屋里的器具,自己则轻轻推开了屋门。
一束阳光直直地打下来,郗归眯了眯眼,看到五步之外,潘忠正立在南烛身旁,激动得脸色通红。
听到动静后,潘忠愣了一瞬,回过神后,迫不及待地对着郗归行礼。
郗归看他脸色,知道不是坏事,但仍有些好奇:“来了什么好消息?你怎么这样激动?”
潘忠欢喜得甚至有些结巴:“大喜,女郎,大喜啊!将士们掘地种树之时,发现南边山上,因为先前地动的缘故,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土壤均为赤红,似是有铁矿出现!”
“什么?!”郗归听了这话,也惊异非常,“着人去查勘了吗?究竟是不是铁矿?”
潘忠用力点头,神色间难掩激动:“卑职已派人悬绳而下,挖出了一大块矿石,又再三确认,着实是铁矿石的模样。只是这铁矿究竟品质如何、适宜如何开采,都还要请专门的老先生看过了才行。”
“府衙知道此事了吗?”
“还未告知府衙,正要请女郎示下。”潘忠飞快地觑了眼郗归的神色,恭敬地开口答道。
第94章 吴地
郗归听了这话, 不由微微愣神。
潘忠是郗氏的部曲家将,伯父郗声则是高平郗氏如今的家主,可铁矿如此要紧的大事,潘忠竟然没有告知伯父, 而是来问自己的意思。
若自己不让他说, 他便一直瞒着伯父吗?
郗归相信, 素来人如其名、憨厚忠直的潘忠,不是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 像此时这般清醒地认识到, 当初郗岑将潘忠拨给她时, 说的那句“阿兄为你寻了个好人”的意思。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郗岑于她,犹父犹兄, 万般照料犹嫌不足, 她又怎能不思念他、不为他的离世而感到悲痛?
郗归微微扬头, 逼退了眼底的泪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暂时从哀伤中离开。
毕竟, 她还有要紧事要做。
“今日参与植树的人多不多?现场的消息能不能封锁住?”
潘忠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 是以毫不犹豫地答道:“北固山前峰的铁瓮城乃是司空从前的治所, 中峰、后峰也有不少将士们从前的操练之地。正因如此,卑职此次植树,选的都是咱们从建康带过来的部曲,还有刘坚那边指派的可信之人。疑似铁矿的石头一出现,卑职便下令封锁消息, 在场之人也均未离开, 保密应该不算太难。”
郗归点了点头,沉吟着说道:“这些人既已知晓了铁矿之事, 不如索性便将另编一队,对外就说是派他们移防北固山,守卫北府军旧地。你回头找个机会,将西苑的人也移到此处,正好一并进行管理保护。你要仔细留意这些将士,若是发现其中有不服气的、不听从指挥的,立刻探明情况,细细报给我听,然后再商议如何安置。”
“是。”潘忠拱手答道,“女郎,这些人往后就一直驻扎在北固山中了吗?”
“不。”郗归轻轻摇头,呼出一口浊气,“再等等,等我们足够强大,可以万无一失地护住这铁矿时,它就不再是非得保守的秘密了。北秦派出的小股队伍越来越多,这些将士若是不想在山中久待,只管用心磨炼武艺。三年之内,他们一定能够渡江作战。”
她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胸有成竹地说道:“两三年的时间,淮北流民的补充、以战养战的滋养,足够帮我们建立起一支傲视江左的队伍了。”
潘忠听了这话,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忍不住再次咧嘴而笑。
郗归看到他这副模样,也不由升起了几分笑意:“劳你再跑一趟,去府衙将此事禀告伯父,请他务必找个绝对可靠的、能够常驻山中的、于发掘采矿有经验的先生,指导将士们开采铁矿。”
“是。”
潘忠领命而去,郗归则深吸一口气,重新回到小屋之中,继续给伴姊讲解各色实验器具的用法和要领。
她虽尽力保持平静,可却实在压抑不住心中的欢喜,以至于连伴姊都忍不住问女郎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铁矿的发现似乎是一个极好的兆头,自从这天开始,江北连连传来捷报——北府军自渡江作战以来,一共换了三批人马,竟然都是连战连捷。
消息传到建康后,满朝文武无不为之振奋。
然而,朝臣们长舒一口气的同时,难免也对高平郗氏与陈郡谢氏升起了更深的忌惮。
郗归人在京口,并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身在建康的郗途和谢瑾,则无可避免地受到了不少人前人后的指点与讥讽。
不过,不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谢瑾不在意这些,就连一向循规蹈矩的郗途,面对这样的大好形势,也激动得连连去祠堂上香。
他满心觉得高平郗氏终于恢复了几分祖父尚在时的风采和荣光,丝毫不在意那些风言风语。
琅琊王氏怎么都没想到,郗岑死后,高平郗氏竟然还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而那个昔日被他们无情休弃的可怜女子,据说竟是北府军实际上的主人。
郗珮正在咂摸着这则最新的传言,冷不丁被小孙女突然而高亢的啼哭声吓了一跳,顿时感到无比地心烦。
王贻之与庆阳公主一直吵闹不休,以至于公主早产,生下一个瘦弱的女儿。
孩子出生后,庆阳公主看都没看一眼,便让人送到了郗珮这里。
因为王贻之害得公主早产的缘故,郗珮心中理亏,便帮着照料了一段时间,想着过段时日再将孩子送回去。
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庆阳公主甫一出月子,便跑去了位于吴郡的庄园疗养身体,再没回过建康一趟。
这桩旷日持久的内宅纷扰,终于以庆阳公主的远走落下了帷幕。
即便如此,郗珮还是埋怨公主害自家丢了面子,觉得自己简直无颜再与建康城中的世家夫人们见面。
她无数次地后悔,觉得不该强迫王贻之与郗归离婚。
后悔的同时,又埋怨谢瑾随意插手,毁人姻缘以全私心。
她这样想着,全然忘记了桓阳死后,自己是多么地惶惶不安,生怕被郗岑连累,所以才连连催着王定之,借着王和之的旧情与王谢二家的姻亲关系,求谢瑾出个主意。
建康城中,不痛快的并非只有郗珮一人。
太原王氏一次又一次地听到北府军的捷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加不甘心。
他们觉得北秦并不像传闻中那样骁勇善战,江北战场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危险,他们无端退让,反倒平白让谢氏和郗氏捡了个战胜的便宜。
后父王含实在咽不下被高平郗氏挤出京口的那口气,索性趁着王平之病重不起之时,三番五次入宫与圣人商议,也想去江北战场上分一杯羹。
自从北府军第五次传来捷报,圣人便觉得哪里都不痛快,深恨自己当初没有忍着对郗氏女的厌恶,将之强行纳入宫中。
他满心觉得,若是郗归入宫为妃,那么如今连战连捷的北府军,也会成为他的私兵。
他沉浸在这样的不甘之中,却丝毫不记得,自己根本没有可以养兵的钱财,也压根没有可以与谢瑾“抢妻”的胆量和资本。
不甘和怨恨夺走了圣人的理智,他与王含合计了一番,很快便同意了王含出兵江北的请求。
就这样,太原王氏精挑细选,择了一千名部曲渡江,经淮南郡北上,与苻秦骑兵交手。
这批部曲虽然装备精良,但却并没有见过真正的胡虏。
渡江后的第一战,他们以多迎少,却仍然落了个两败俱伤、伤亡过半的下场。
以至于第二次交手时,士气大大受到影响,竟然几乎全军覆没。
经此二役,江左上下关于北府军侥幸取胜的议论少了很多,但仍有不少人忌惮郗谢联姻的局面之下,二氏一为中枢权臣,一掌江左半数兵权的事实。
对于建康城中的这些议论,郗归向来都选择置之不理,只将他们当作流云一般。
秋去冬来,云卷云舒,到了太元三年春天的时候,北府军虽有伤亡,却因有淮北流民自愿补充的缘故,人数不减反增,有三万两千人之众。
除此之外,那些先前并未留在徐州,而是在郗照死后散落于江左各地的北府旧部,其后人也纷纷前来投军。
甚至还有此前于江淮之间自行作战的宿将旧卒慕名而来,带着他们习战有素的流民军,想要加入北府军的队伍。
对于这些人,郗归统统来者不拒,只是要求所有人都要先在京口经过最少三月的纪律训练和军魂培训,等到真正能够融入北府、令行禁止之后,才能上阵杀敌。
北府军的战无不胜已然成为了江北的神话,就连胡人都不得不忌惮。
在这样的光环之下,这些北府后人与宿将旧卒自然不会明着反对郗归的提议,是以通通到京口完成了战前培训。
北府军的这些光辉事迹,甚至远远传到了三吴之地,成为当地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一年的春天很是寒冷,仲春之月,仍是霜风阵阵。
郗归倚在薰炉一侧,怀中抱着手炉,听着三吴来的使者,一桩一桩地讲述当地各类生意的情形。
在被抽查了几个问题之后,使者顺利过关,转而讲起了当地百姓对北府军的推崇。
郗归听着这些,心中难免生起了几分自豪。
她示意使者喝口茶润润嗓子,而后状似随意地问道:“对了,王定之在会稽如何了?”
这大半年来,谢蕴和郗如并非没有书信寄回,只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他们毕竟是王定之的亲人,郗归怕他们心中有所偏私,以至于言辞之间,有掩饰、夸大之处。
所以三吴每次有使者过来时,她总要问问会稽的情况。
“回禀女郎,王家大郎常常与会稽世族饮宴,还与那些信奉天师道的世家子弟一同参拜,关系似乎很是不错。”
郗归蹙了蹙眉,继续问道:“会稽百姓如何?”
“去年冬天极为严寒,百姓们多有冻馁之困。咱们的商号按照您的嘱咐,每月逢五之时,都组织义诊送药,一次都不曾落下。女郎有所不知,咱们每次义诊之时,都有不少百姓拖着病体,走上几十上百里的路前来求药,实在是可怜得紧。”
郗归喝茶的动作顿了顿:“如此情状,官府竟没有动作吗?”
那使者不忍地摇了摇头:“我听当地的商户说,三吴之地年年如此,他们都习惯了如今这副景象。无论如何,官府是决计不会出资赈饥的。”
“如此艰难的生活,竟无人反抗吗?”
郗归不太相信。
物极必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更何况江东子弟素来悍勇,江左往日叛乱,大多都与三吴有关,他们怎么可能平白忍受压迫,却不奋起反抗呢?
第95章 乐土
“怎么会没有呢?可纵使反抗, 又能有什么用呢?”那使者听了郗归的话,不由长叹一声,说起了发生在会稽的一桩新闻,“前些日子, 上虞县令下令斩杀了三十七名作乱的贼人。县衙口口声声说那些人都是强盗, 可在下却听人说, 那三十七人其实只是一群不满世族强占土地、想要去县衙讨个公道的普通百姓。没成想,公道没讨着, 自己却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 土地也一寸都没保住。”
“此事当真?”郗归眉头紧蹙, 心情沉重地问道,“无故枉杀平民,当地世族竟嚣张至此吗?”
“不止如此。”使者摇了摇头, 继续讲道, “消息传出后, 这三十七人所在的村落义愤填膺,纠集了上百名青壮去县衙讨说法, 想借着人多势众, 替那三十七人保住土地, 也好让这些人留在世上的孤儿寡母有个倚仗。没曾想,这些青壮竟又被县令以贼人余孽的罪名拿住,通通下了大狱。如今那村庄里,已是一个青壮都没有了。”
“这可是上百人哪!这县令何以如此大胆?”郗归震惊得茶杯脱手,“如此大事, 怎么不早早报与我?”
“女郎, 咱们只是生意人啊。”那使者抬起头来,郑重地看向郗归, “在下也是郗氏部曲,知道女郎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如今我们在三吴之地的生意,几乎全靠卖给世族奢侈品来获益。倘若得罪了世族,还会有谁买咱们的贵价商品?我们又如何能有余财来为京口的将士们购买粮米?江北战场上的消耗,又该何以为继?女郎,如此种种,容不得我们轻举妄动啊!”
郗归深深看了使者一眼,心中满是无可奈何。
她还是太弱小了,以至于连部下都默认,她为了获取钱财,不得不与三吴世族虚与委蛇。
“你说我是有雄心壮志的人,可我却想问问你,你觉得我想要做什么样的大事呢?”
使者毫不犹豫地答道:“驱除胡虏,光复二京,实现高平郗氏三代人的夙愿。”
“可是,我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使者犹豫了:“为了实现司空和先郎君的遗愿?为了青史留名?”
他思来想去,觉得哪个答案都不太妥当,索性自暴自弃般地说道:“想做就是想做,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呢?”
“不,有的。”郗归轻轻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回忆,“我做这些,是为了让江左的每一个百姓,都不必经受胡马践踏、异族凌虐的苦楚;是为了让江北的每一个汉人同胞,都不必在胡人的统治下低人一等、勉强活命;是为了无数像你我一样活生生的人,能够真正安宁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再也不必担心突如其来的灾难。家国原本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壳子,正是因为有了人,才成为真正鲜活、生动而坚固的心灵依托。三吴之地的百姓,同样是我们的同胞,我若真的想做成你所说的大事,便不能也不该放弃任何一地的子民,我必须帮助他们。如果不然,北府军就永远只能局限于徐州,不能真正建立起与其余各州百姓的血肉联系。”
“可是,您说的这些都太过遥远了。眼下的事实是,我们还不得不与三吴世族做生意赚钱,不得不与他们保持一份还算尚可的关系,不能为了几十个平民百姓,便与三吴之地无数抱成一团的世族决裂。”那使者苦口婆心地劝道,“女郎,圣人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北府军如今就是一个巨大的销金兽,我们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如何能再八面树敌,去为几个冲动无知的底层愚民讨公道?”
“你不理解,是的,你不会理解。”
郗归无何奈何地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只无力地摆了摆手,让这使者退下。
她虽然觉得无奈,却并未消沉。
沉吟片刻后,郗归吩咐南烛磨墨。
她要给谢瑾写信,让他出手干预上虞之事,免得那些被羁押的青壮也像前面那个三十余人一样,平白丢了性命。
南星不明白,使者的话明明很有道理,女郎为什么要为了那些平民,白白承担三吴生意受挫的风险?
郗归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不赞同。
“即便是从利益的角度来考量,我也必须帮助这些百姓。北秦有近百万兵力,能够用于南北战场的,至少也有二十多万,可我们如今却只有三万多名将士。淮北流民究竟有限,我们迫切地需要补充兵员,可兵员又能从何而来呢?”
她语气坚定地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三吴之地受压迫的百姓们,正是我们需要争取的对象,我们需要他们。”
“可我们养不起那么多人啊!”南星跺了跺脚,担忧而急切地说道。
“当初桓大司马之所以不愿在建□□起战事,既是为了保留一个还算清白的身后名声,也是因为建康乃江左中枢要害之地,一旦生变,恐怕会有意想不到的惨重后果。可三吴有什么要害呢?”郗归说到这里,再次看向壁间那副泛黄的舆图,“有徐州挡在中间,三吴既不易受外族侵扰,又不会危害到建康的安定。我们完全不用顾虑那些,只需要争取到三吴之地的底层百姓,便可以想方设法,各个击破,团结或是铲除当地的世族大户,从而吸纳到一笔绝对不会算小的人手和财富。”
“这——”不仅是南星,就连南烛都没有想到,自家温柔善良的女郎,竟也会存着这样暴力的心思。
郗归被她俩的反应逗笑了,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去年年初,我到达京口,接手北府军,如今已过去了一年有余。这些日子以来,北府军虽然连连胜利,可阵亡将士的名单也是每旬必至的。正因我派了他们上战场,所以才会有如今的伤亡。你们怎么还会觉得我心软?”
“那不一样。我们都知道,您是为了更多人的平安和幸福。”南烛怜惜地看着郗归,“不过,我们还是希望您的心肠能够再硬一点,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保全自己,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不要给别人伤害您的机会。”
“你这是意有所指吗?”郗归听了这话,不由生起几分兴味。
“无论是刘坚还是何冲,都曾触犯军中铁律,可您却不计前嫌,依旧重用,我怕他们会辜负您的信任。”南烛担忧地说道。
“无碍。”郗归喝了口茶,“我也并非全然信任他们,只是相信他们建功立业、光耀门楣的决心罢了。你放心,只要我们能给他们一个好出路,他们就会永远忠心——除非有朝一日,旁人能给他们更大的利益。不过,目前的情况下,还暂时不存在这种可能。”
“好了,不说这些了。”郗归挽起袖子,执笔给谢瑾写信,将使者所说之事,原原本本地转达给他,又让谢瑾直接派人去会稽,帮王定之处理此事,务必安抚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
“女郎,我不明白。”眼看着郗归搁下湖笔,南烛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怎么了?”
“您也说了,只要那些百姓和我们站在一边,就能够抢来不少三吴世族的财富,如此一来,不是正好可以充作军资吗?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要插手上虞之事?任其发展不好吗?最好愈演愈烈,到了最后,彻底引爆三吴平民与世族之间的矛盾,然后我们再出手相助,坐收渔翁之利。”
“那不一样,南烛。”郗归低声但坚定地说道,“我虽不是什么圣人,但也不能明知有人无辜受害,却为了自己的利益,坐视动乱变大,三吴生乱。”
她认真地说道:“等时机成熟,我们在百姓中有了群众基础后,可以从小地方开始,自发地夺取据点和城市,但绝不是现在。我们在三吴的布局还没有落实,无论是民心还是民力,都尚且没有准备好,一旦生乱,三吴官民之间,势必会落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更何况,北府军不过三万五千多名将士,其中一万一千多人在江北作战,余下的两万余人,需得守好徐州这个大本营。我们如果过早地介入三吴之地的叛乱,恐怕会分散力量,腹背受敌,以至于被那些伺机而动的世家,狠狠咬去一块血肉,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所以,我们绝不能轻举妄动。眼下的形势,三吴还是暂且太平为好。等再接收几批淮北流民后,我们再好生琢磨一番三吴的事。”
郗归说完之后,重新看了眼先前写好的信,思来想去,还是加上了一条,嘱咐谢瑾好生劝劝王定之,莫要成日里听信天师教那套愚弄世人的言语,告诫王定之好生将心思放在民生中,哪怕能揽得一丝半点的民心,也算是尽到了几分他这个会稽内史的责任。
修改完毕后,南烛双手接过郗归亲自用火漆封好的信,打算去交给使者。
“对了,有关三吴的诸多分析,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就连伯父也不可以,你们记住了吗?”
南烛、南星异口同声地郑重答应,郗归扬了扬下巴,示意她们退下,自己则微微倾身,徐徐展开了三吴一带的详细地图。
这是江左最为富饶的一片土地。
可这般的沃土,却并没有带给当地百姓和乐的生活,反倒为他们招致了许多不幸。
第96章 中风
这片肥美的土地太过诱人, 以至于朝廷想要在此征收更多的赋税,世族也想在此攫取更多的经济利益。
如此重压之下,百姓们承担了太多太多的赋役,以至于不得不典当田产, 卖儿贴妇, 甚至自卖其身, 一个个地成为了世族的奴隶、佃客,从此终年为人劳作, 不得歇息, 也无资财。
“徐州还是太小了, 也不如三吴和荆扬那般富庶。”郗归的思绪荡漾开来,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若能想方设法, 在与徐州接壤的地方, 拿到几个本属于三吴的郡县, 对北府军而言,将会是极大的物质支撑。”
谢瑾的回复来得很快, 第二日一早, 信便送到了郗归手中。
经过先前的几次论辩, 他对郗归信中的要求很是赞同,认为目前的情势之下,三吴务必保持安定,不宜再生动荡。
因此,必须有力约束世族们施加于平民百姓的虐政, 好生安抚先前无辜受难的百姓才是。
他在信中表明, 已经派人沿江而下,去会稽给王定之送信, 随行的还有一位琅琊王氏旁支的庶出长辈,是王定之之父王和之从前的伴读,负责前去督促王定之按照信中吩咐行事。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王平之死了。
这大半年来,王平之始终缠绵病榻,几次病危,都被险险救了回来。
如此这般,以至于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虽然病得极重,但却并非致命的急症,总能这么吊着似的。
太医们都说,王平之只要能够坚持到天气转暖,今年夏、秋就必定无虞。
谁曾想,眼看就要到阳春三月,他却骤然犯病,撒手人寰了。
王平之的死亡只是一个开始。
他去世后,太原王氏顿时失了家主。
此后的半个月里,后父王含急于找回颜面,想要代替王平之成为新的家主,可徐州刺史之位的丢失和江北大败这两件事,无疑大大削弱了他的竞争力。
更何况,王含和王平之本就属于太原王氏不同的两支,虽说同出一脉,可经过了三四代的繁衍,早已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亲密,只是因为王平之身为中枢重臣的身份,才短暂地结合了几年罢了。
正因如此,王平之才刚去世,他的儿子王安便与后父王含一脉处处相争。
王安认为自己身为王平之的嫡子,理应继承家主之位。
可王含作为当今国丈,自然不肯被一个孙辈的年轻儿郎比下去。
就这样,太原王氏的家主之位,到了最后,已然变成了王含与王安的意气之争,而非为了家族前途而进行的审慎选择。
王含毕竟是当今皇后的生父,王安年纪尚轻,于仕途功业上无所建树,又没有宫中贵人的支持,难免在斗争中落了下风。
就在这时,江北传来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鲜卑拓跋部送给江左的千匹战马即将抵达建康。
马匹下船的那一日,江畔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无论是世家还是平民,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这样骁勇的战马。
这些来自代北的战马,个个器宇轩昂,精神振奋,看得人眼前一亮,欢喜非常。
然而,这一千匹战马,最终只有八百匹被送到京口,再经由郗归安排,或赴江北战场,或是留在徐州。
其余两百匹,有的被留在了皇室园囿,但更多的,是以赏赐的名义,进入了各个世家的庄园。
就连留下来的这八百匹战马,也已经是谢瑾极力保护后的结果。
对于此次市马的结果,郗归并不十分满意,可建康城中却并非如此。
圣人因为皇室挣了脸面而欢喜骄傲,世家子弟因为有了骏马而洋洋自得,琅琊王更是因为这项功劳,一跃成为参政王侯,进入中枢议事。
圣人想借琅琊王之手伸张王权,谢瑾也有心杀一杀那些阻挠迁徙淮北流民之事的世家,所以痛快地议定了这件事。
听闻消息的那一日,褚太后召琅琊王入宫,于宫中设宴,与圣人、琅琊王一道进膳。
宴会之上,褚太后殷殷嘱咐,要二人谨记“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道理,万不可为一时的私利昏了头脑,从而做出兄弟相争、他人渔利的事情。
事实上,对于授与琅琊王权柄之事,褚太后本就不甚赞同。
可圣人的年纪越来越大,又和太后在政见上多有不同,早已不愿按照她的安排行事。
褚太后连连劝告,圣人却只是不耐烦地说了句“母后是想效仿吕后听政吗?可儿子却不是汉惠帝”。
如此这般的指责,不可谓不重,以至于满殿宫婢侍人,都惶恐地跪了下来。
太后看着圣人不耐的神色,心中满是无力。
她早知此事无可挽回,可却还是举办了今日的宴会,于席间苦苦相劝,声泪俱下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自己的两个儿子能记得彼此间的兄弟情谊,好歹顾念些大局,不要为了权势反目,以至于贻害江左,沦为司马氏的千古罪人。
可这两个成年的儿子,却没有一个真正愿意听她说话。
太后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
琅琊王虽是当今圣人的亲兄弟,与其兄一样不满世家的擅权,但却并非时时都与圣人一条心。
权力是最美味的毒药,琅琊王在尝过权力的滋味后,总是忍不住想道,凭什么仅仅因为我晚生了两年,便要一辈子屈居人下,永远做兄长的臣子?
他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难免与同样满心不甘不平的王安同气相求。
两人交谈了几次,推杯问盏之间,只觉得世上再找不到彼此这般的知心人。
于是二人不谋而合,于酒席间定了联姻之事,成为朝堂上新的盟友。
恰巧近日王含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倚仗着后父与名士的双重身份,整日里忙着笼络朝臣。
琅琊王搜集了王含结交朝臣的证据,一一呈到圣人面前,指斥王含的不忠之举,口口声声要帮着圣人扶持王安,架空王含这个老匹夫。
圣人思及褚太后从前关于外戚的论断,又想到王含非要请旨出兵,结果大败而归,害得自己在谢瑾跟前丢尽颜面,一时竟对王含憎恶非常,不假思索地同意了琅琊王与王安的联姻。
琅琊王见他点头,激动得行了个大礼,跪谢圣人赐婚。
圣人坐在御座之上,嘴角微扯了扯,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位同胞弟弟的野心,可谋朝篡位哪里会像他所想的那样简单?桓阳和郗岑尚且做不到的事情,他一个资质平平的琅琊王,又如何能办得到?就算自己不幸去世,宫中还有太子、皇子,如何能轮得到这个弟弟?
然而圣人虽然心中不屑,却还是在琅琊王抬头之前收敛了表情,伸手虚扶了一把,示意他重新入座。
毕竟,他还要靠着自家这个傻弟弟当前锋,去制衡谢瑾跟王含呢,可不能现在就撕破了脸面。
宴席还未结束,赐婚的口谕便到了尚书台。
谢瑾思量一番,念及王含对高平郗氏的诸多敌意和琅琊王的市马之功,沉吟着在几案上扣了扣指尖,准了底下人草拟的圣旨。
直到圣旨出了宫门,在琅琊王府与王氏宅院外分别宣读之后,褚太后才听闻此事。
传信的侍人觑了眼太后阴沉的脸色,快步退了出去。
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哆嗦着手指让宫婢去请圣人与琅琊王。
然而,还没等圣人从宴席过来,太后便在气怒之下,骤然中风,倒在了花窗之前。
宫婢们急宣太医整治,可终究为时已晚。
圣人和琅琊王过来时,听到的便是太后纵使保住性命、也很可能会偏瘫的诊断。
可直到此时,圣人和琅琊王依旧没有打消制衡王含的念头。
太后口眼歪斜地躺在榻上,流下一行浊泪。
圣人沉痛地说道:“往日里朕总让母后少食甜腻之物,可您总是不听,如今这般,让儿如何是好啊?”
直到此刻,他担心的仍是自己作为皇帝,被扣上个忤逆不孝的帽子,以至于被天下人指责,所以要率先发难,死死地定下饮食无节这个病因。
太后如何能不明白圣人的想法,她满心悲凉,缓缓移动眼珠,看向榻边的另一个儿子。
可琅琊王竟也不自在地躲开了太后的眼神。
他环视周遭的宫婢,顺着圣人的话锋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伺候的?如何能让母后为了一口吃的,病成如今这个样子?”
太后听了这话,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可却气力不支,只好疲惫地闭上了眼。
但她为皇室忧心了半辈子,究竟是放心不下,所以仍旧勉力睁开眼睛,颤抖着张开了手掌。
圣人与太后对视一眼,将手放在她的掌心,太后又费力地瞥向琅琊王。
琅琊王踌躇着,也将左手放在了圣人手旁。
太后咬牙用力,想握住两个儿子的手,可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只能松松搭住二人的手掌。
她想说,你们兄弟二人,万不可为权势生了嫌隙,凡事都要以江左为重。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喉间只能发出呜呜的急鸣。
口水和眼泪一道流了下来,圣人拍了拍太后的手,安抚地说道:“母后好生养病,切勿多思多虑。”
太后的眼泪一滴滴滚落,在玉枕上聚集起了一个小小的浅洼。
圣人看着她嘴边和衣上的口水,强忍着恶心,喂了小半碗药,便匆匆离去。
琅琊王倒是没走,只不过一直在翻来覆去说着好好养病之类的话,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和言语,也并不真的在意太后的反应。
褚太后终究没能等到来自两个儿子的一句承诺。
仅仅过了一夜,她那保养得宜的满头乌发,便变得雪白。
第97章 吴雪
七日后, 琅琊王以为太后冲喜的名义,迎娶王平之的嫡女、王安的幼妹为妃。
当晚,褚太后于长乐宫含恨薨逝,丧钟响彻台城。
褚太后这一生, 做过俏丽的褚氏女郎, 也做过端庄的琅琊王妃, 后来又做了谨小慎微的皇后,成为忧劳国事的太后。
她就在这忧劳中走完了一生, 无知无觉地躺在了寂静的皇陵中。
冰冷的墓碑上刻着她的姓名, 原来太后名唤褚英。
典礼结束后, 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长龙似的离开山陵,褚英自此长眠青山草木之间,再不必管他人世纷扰。
没有人知道褚英是否曾窥见司马氏江山大厦将倾的预兆, 但好在她不必亲眼见证。
这是她的幸运, 也是她的不幸。
她是死地里一棵挺拔的秀木, 用尽半生的时间,竭力庇护周遭的草木。
可她终究不够高大, 以至于不知道死地之外还有另一片沃土。
她从未想过离开这片死地, 只因她从不知道还有别的选择。
她同样不知道的是, 死地之所以为死地,不仅是因为它的贫瘠,更是因为它会不断攫取秀木的生命力,直至这秀木油尽灯枯。
褚英死于死地的封闭,死于死地的掠夺。
她到死也不知道死地之外的模样。
葬礼结束后, 一切仿佛又回归了从前的模样, 台城从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止其运转的规律。
半月之后,在圣人与琅琊王的合力推动下, 太原王氏因王平之的掌权而短暂结合的两脉,终于再次分家。
自此以后,王含与王安各为太原王氏一支首领,分别被称作大王氏、小王氏。
朝堂之上,大王小王争得不遗余力,常常要闹到圣人跟前,经圣人裁断之后,才不得不偃旗息鼓。
圣人自践祚以来,还从未被人这样看重依赖过,以至于颇有些飘飘然。
直到四月初的时候,三吴地区下了一场罕见的雷暴雨,这才打破了圣人自我陶醉的美梦。
雷暴天气本就异常,可更加令人惊骇的是,暴雨之后,会稽郡竟然飘起了大雪。
消息传来的那一日,京口的天空阴沉沉的,仿佛酝酿着一场极大的暴雨,却又迟迟不肯落下。
“常言道:春雨贵如油。如今尚在春夏之交,本不该多雨才对。可看今日这天气,却像是要下大暴雨似的,实在是怪异。”
郗归凭栏而立,看着远方的天色,发愁地蹙起了眉。
南烛上前两步,开口劝解道:“女郎莫要担心,去岁清理陂堨之时,咱们早已命人加固了各地的沟渠堤坝,如今就算下了大雨,也不会像前年那般造成灾害的。”
“如此天象,总是令人不安。”郗归按了按额角,在脑中琢磨着可有什么被落下的隐忧,“军里和光荣里那边的房子都还算坚固吧?”
“女郎放心。咱们不是已经去看过了吗?那一片的屋子都是将士们和淮北流民一道搭建,您早已备齐了工料,那儿又是他们自己和同袍遗属要住的地方,是以大家都很是用心,造出来的房子个个坚固,不会因雨水而出什么差错的。”
“我还是觉得不踏实。”郗归沉吟着,问起了三吴的消息,“顾信那边可有回复了?”
顾信是吴郡望族顾氏的嫡幼子,生得聪颖异常,自幼被长辈们寄予厚望,孰料却生了一身反骨,打小便不喜世族之家对平民百姓的剥削压迫,尤其喜读《韩非》,最爱的一段便是“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1
顾信怀揣着这样的想法,自然不能被家族所容,是以一直被父兄关在家里,等待着“癔症康复”的一天。
直到他十七岁那一年,大司马参军郗岑到始宁山庄小住,连办了七天的清谈宴。
人人都说,郗岑是不满琅琊王氏的没落,要在三吴为堂妹择一佳婿。
那段时日正是桓氏得意的时候,后来引起轩然大波的废立之谋也还未显现,桓阳在世族间的地位很是不低,郗岑的势头也如烈火烹油一般。
三吴世族家家都带着子弟前去谒见,盼望着能与郗岑结为姻亲,就算婚事不成,也希望自家儿郎能入了郗岑的眼,在大司马跟前搏个好前程。
顾氏家主思来想去,觉得与其余几家的儿郎相比,顾信才学相貌俱属上乘,如若不去搏上一搏,实在是可惜得很。
而顾信也早已听闻过“扬州独步王云度,后来出人郗嘉宾;大才槃槃谢家瑾,盛德日新郗嘉宾”2的俗谚,对传闻中锐意挥鞭北伐、扶持寒门后进的郗嘉宾很是敬佩,十分想见上一面,故而在长辈面前很是乖巧了一段时日,想方设法地拿到了前往郗氏始宁山庄的入场券。
清谈当日,顾信于众目睽睽之下,援《韩非子·说疑》篇以为论,大斥权臣之害,将侨姓世家与吴姓世族共同比作江左的蠹虫,认为他们“朋党比周以事其君,隐正道而行私曲,上逼君,下乱治”3,可谓国之大贼。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顾家长辈惊恐异常,深恨顾信这无异于背叛的出格之举,郗岑却慷慨大笑,亲自为顾信倒了一樽酒,很是赏识这个年轻人的气概。
就这样,顾信虽未成为郗岑的妹婿,却当场拜了郗岑为师,随他一道回了荆州。
往后的日子里,顾信宛如最忠实的信徒一般,随着郗岑密谋废立,东奔西走,只盼着改朝换代之后,能够改革吏治,还天下百姓一个政治清明。
可谁都没有想到,先帝弥留之际,谢瑾竟与王平之夜叩宫门,以至于遗诏一改再改,彻底粉碎了桓阳通过禅让之举登基的谋算。
就连建康城外的大军,也在谢瑾与王平之的巧舌如簧下,被桓阳遣回了上游。
顾信真的好恨,明明只差一点,他就能有机会实现心中满腔的抱负。
可就是这一点点,却让他们所有人都功败垂成,饮恨而归。
荆州的大军是桓阳的兵马,他们既不属于郗岑,也不属于顾信。
所以郗岑和顾信只能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希望被无情摧毁,从此一败不起。
郗岑病逝之后,顾信心如死灰,任由顾氏将其绑回吴郡。
从此深居山野,做了居士,再不过问世间事。
去年郗归接手北府军后,派了几队人前往吴郡、吴兴、会稽三地经商,同时也命人暗中打探顾信的消息。
直到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的消息传得人尽皆知,顾信才终于露面。
前次失败的惨痛教训,让顾信深深明白了军队的重要性。
这一次,他不会再将希望寄托于上层,而是要像郗归信中所说的那样,发动三吴地区数十万的贫民、部曲,和他们一起成为推翻这个肮脏世界的骁勇战士。
几个月来,他离开深山,拿着顾氏的银钱,买粮施粥,四处走访,了解下民们的所急所需,在吴郡乡村中团结起了一批悍勇的势力。
顾氏长辈不明内情,认为顾信施粥施药的举措也算是为家族收买人心,不过是多花几个银钱罢了,怎么都好过他成日幽居山中,害得家中老人担心。
就这样,顾信与郗归月月通信,为郗归带来与商户们不同视角的三吴消息。
前些日子,郗归听说了上虞县令偏袒世族、枉杀良民之事后,先是给谢瑾递了信,让其督促王定之好生约束下属。
而后又给顾信送了急信,让他想办法从中斡旋,以免此事越闹越大,引发祸患,只是至今犹未收到回复。
南烛听到郗归发问,飞快地在心中盘算了下,开口答道:“算算日子,顾信的回信也该到了。”
郗归叹了口气:“也不知上虞之事究竟如何了。”
大雨还未落下,顾信的回函便到了府衙,在渡口等候消息的仆役匆匆跑来,脸上写满了惊恐:“女郎,大事不好了,会稽下大雪了!”
“什么?”郗归一个踉跄,险些从阶上跌落下去。
南烛险险扶住郗归,后怕地道了句“女郎当心”。
“今天是什么日子?”郗归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这个消息无比荒谬。
“四月初三。”南烛小声回答,心中亦是压抑不住的担忧惊恐。
四月已是孟夏之节,今年并无闰月,会稽又没有十分巍峨的高山,如何竟能有大雪落下?
无外乎仆役如此惊恐,实在是江左去汉不远,天人感应之说尚且深入人心。
对于此时的士人百姓而言,如此异常的天象,定然是上天对人间发出的预警与谴告。
三吴平民本就不易,今春天气严寒,更易造成饥馁,是以百姓们无不期盼夏天的到来,好摆脱这接连几个月的湿冷。
如今大雪落下,贫民百姓的日子定然不会好过,再加上此前上虞县令滥杀平民的风波,若是有人借着灾异之名推波助澜,恐怕会酿成大祸。
郗归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一时竟有些支撑不住。
自郗岑走后,她便有了心悸之症,平日里好生休养,倒也没有什么妨碍,只是一旦接连休息不好、或是情绪起伏太大,便会觉得心口不舒服。
南烛见郗归蹙眉闭眼,面有不适,立即扶着她坐下,让小丫头们去煮桂枝加桂汤。
郗归靠着阑干,稍缓了缓,然后便迫切地睁开眼睛,颤抖着手拆信。
顾信的回函有厚厚一沓,其中第一页的笔迹肉眼可见地潦草,显然是匆忙之间加入的“后来者”。
郗归定睛看去,这才知道顾信送出此信之后,骤然听到外面传来会稽落雪的消息,所以立刻追回前信,补了这页进去。
第98章 乐属
顾信信中说, 去岁冬天和今年春天都异常寒冷,贫民百姓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眼看天气就要转暖,不想却天降大雪, 再度降温, 百姓们恐怕很难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他和郗归有着同样的担心——上虞先前的风波还未平息, 若是再因大雪而生冻馁,恐怕会引发动乱, 所以急急致信郗归, 提醒她的同时, 也想请她授意郗家在三吴的商户,多卖给他一些可以用于御灾的衣食用品,以便稳定民心。
郗归一页页看完, 终于知道了此前上虞风波的结局。
王定之虽授意上虞县令释放先前羁押的无辜青壮, 但那些人在牢中多日, 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能够活着离开县衙的, 不过十之三四。
而这仅剩的三四十人, 尽管还活着, 却都或病或伤,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消息传出后,周遭村舍无不气愤,短短两日之内,便集结了五百余人, 直奔会稽而去, 想要找到下令释放青壮的王定之,求他申冤做主。
没曾想, 这五百余人,根本还未走到会稽城外,便统统失去了踪迹。
顾信说,这群前去求王定之做主的人,虽然数量众多,却大多都是先前死者的遗属,不乏老弱妇孺,根本没有什么战斗力,为的也根本不是闹事,而是哀哀情愿。
如今看来,谢瑾严令王定之不许无故关押百姓,可会稽世族却绝不会允许这些卑微下民的挑衅之举,也不会真正将台城的命令放在眼里。
顾信猜测,这些失踪的百姓,恐怕不是沦为世族的奴隶,就是被掠卖江北,有家难回。
“掠卖?”南星余光瞥见这句话,不由惊呼出声,“可是,按照律法,掠卖平民乃是死罪啊!”
“死罪?”郗归凄然冷笑,“死罪又哪里能奈何得了这些人?这么多年,这些世家世族,又何曾将律法看在眼里过?”
“吴姓世族骄矜已久,不说江左,就算是在中朝,这些人又何曾真正守过律法?”郗归缓缓开口,讲起了一个典故,“孙吴之时,中书令贺邵出任吴郡太守。贺邵虽是名将贺齐之孙,又曾任中枢要臣,可却仍对世族把持下的吴郡束手无策,以至于刚到任时,接连多日都足不出户,以避锋芒。吴郡世族见此情状,轻视之下,竟在贺邵府门之上题字云‘会稽鸡,不能啼’,极尽嘲笑之能事。”
“吴郡世族率先发难,贺邵因而认为自己等到了师出有名的机会。他提笔在其后写下‘不可啼,杀吴儿’六字,随后拣选人马,奔赴世族庄园,核查顾、陆二姓役使官兵、窝藏逋亡之事,并上报朝廷,试图给顾、陆二族中数十人定罪,以杀吴郡世族之威风。”1
说到这里,郗归缓缓抬头,看向南烛和南星:“你们知道这件事最后是如何了结的吗?”
南星本以为这会是个大快人心的故事,此时却觑着郗归的神色,迟迟不敢开口。
南烛亦是满面担忧,恨不得拦住郗归,让她不要再因史书上的旧事牵动心肠。
郗归缓缓吐出一口气:“当时陆逊之子陆抗正任江陵都督,他听闻此事后,连夜顺流而下,直奔建业,向吴主孙皓求情。”
“孙皓同意了吗?”南星小心地问道。
“同意了。”郗归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涉案之人全部脱罪,最终一人不责。”
“怎,怎会如此?”
“陆、顾、张、朱都是吴地豪族,贺邵虽出身会稽,却并非四姓联盟的参与者。四姓守望相助,同气连枝,又有大司马、荆州牧陆抗说情,自然不会有事。”
南星满脸的不可置信:“可这件事毕竟闹得这样大,这些人若统统脱罪,最后又要如何收场呢?”
“无需收场,政治家最是记仇,但也最是健忘。遗忘是个好理由,他们不需要事事都求个结果。”郗归叹了口气,“日光之下从无新事。史书有云:魏克襄阳,先昭异度;晋平建业,喜得士衡。2即使到了中朝,陆氏也是司马氏不得不放在心上警惕的势力,以至于国祚初立之时,不得不与之虚与委蛇。至于说如今的江左,就连建康城中的世家,也多有藏匿逋亡的举动。他们身在天子脚下,却也罔顾律法,更不必说吴地世族了。”
秦淮河南塘诸舫,不知藏着多少原本的兵员差役。
谢瑾虽痛心疾首,可却从来不去搜捕。
吴地千百个世族子弟,也只出了一个崇尚法家的顾信。
这样的人终究难得,至于谢瑾,郗归想,他原本就是与我不同的人,又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上虞之事,她殷殷嘱咐,谢瑾也不是不重视,可最终还是搞砸了。
送信的仆役说,三吴的雪下得很大,恐怕并不好捱。
郗归看着乌压压的天际,悲戚地靠在阑干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留下两行清泪——为了那些可怜的百姓,也为了那即将发生的、无可挽回的动乱。
“三吴完了。”她听到自己这样说。
山雨欲来风满楼,郗归被这风裹挟着,心中满是哀情,可她终究知道,自己绝不能沉浸在这般的哀伤里。
三吴势必发生动荡,她必须尽快采取行动,尽可能地帮扶百姓,控制局势,避免酿成大乱。
今年的水稻还未插秧,更遑论成熟,米价虽比去年初降了些,却仍是居高不下,无论是她还是顾信,其实都无法负担三吴白姓的口粮。
要平息白姓的不满,世族必须要大出血,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恐怕又会有不少百姓因抗争而丧命。
郗归写了封急信给顾信,让他竭力控制吴郡局面,适当接济百姓,同时避免别有用心者趁机煽动。
又让人乘快船去三吴,告诉在当地经商的郗氏部曲,拣选身强体壮者在粥棚施粥,其余人则关闭商铺,守好门户。若动乱发生,则万事以自身安危为要,切莫因身外之物丧了性命。
她还让使者给谢蕴带了信,请她务必做好防护,近日不要出城,并想办法劝说王定之维护城内安定,适当组织布施以抚民心。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谢瑾这几日亲自去了九江,与桓氏签订有关大批市马交易的文书,并不在建康城内。
郗归派人急赴江州,寻谢瑾回建康,以免三吴生乱之后,台城气急败坏,胡乱决策。
“终究是受制于人啊。”使者离开后,郗归轻叹一声,倚在了凭枕上。
她不是不想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朝堂势力,可她现在还不能这样做。
北府军太引人注目了,她要想方设法,为之争取更多的时间和物资。
为此,她不能四面出击,不能树敌太多。
江左内忧外患,形势如此复杂,可她却没有足够多的人马、金钱和粮米。
为了北府军的发展,为了将徐州牢牢掌控在手里,她已然站在了许多人的对立面,所以更要慎重缓进,才有可能稳步达成目的。
台城的位置很重要,三吴的百姓很可怜,可那都不是她目前迫切需要解决的主要矛盾。
她只能集中有限的精力去做一件事,去为北府军争取更大的生存空间。
至于台城和三吴,目前都只能尽力兼顾,无法重拳出击。
好在台城有谢瑾和温述,三吴也有顾信和商户们,希望一切都不会太过糟糕。
郗归诚恳地期盼这场大雪不会带给三吴太多动乱,可世事总难尽如人意。
傍晚时分,大雨终于落下。
雷声隆隆作响,在极靠近地面的地方炸开,仿佛昭示着噩运的降临。
暴风骤雨之中,琅琊王入宫觐见。
没过多久,台城就传出圣谕,召百官入宫议事。
郗归听到消息,连忙令人冒雨夜渡,打探清楚。
三个多时辰后,使者带回了温述的手书。
郗归亲手拆开重重油纸,小心地打开信件。
温述说,吴地大雪的消息传来后,琅琊王率先入宫,指斥三吴世族目无法纪,不敬神灵,乃至于触怒上天,引起灾异。
他言之凿凿,请圣人下令,征发三吴诸郡免奴为客者,移至京师,以充军役,号曰“乐属”。
所谓免奴为客之人,便是被世族除去奴隶身份的佃客,他们租赁世族土地耕种,向其缴纳田租,还要自己担负税款和口粮。
名为平民,实为附庸。
但他们即便受着世族如此之重的经济压迫,却也好过江左那些不得不出生入死、却还要受人白眼的军户。
琅琊王若执意征发这些人从军,势必引起他们的不满。
如此这般勉强不得已之人,即便强迫他们上了战场,又有何战力呢?
更何况,世族依赖这些佃客耕种田地、收取高额田租。
倘若这些人都从了军,他们的土地又该由谁来耕种呢?
郗归叹了口气,这道圣旨若是到了三吴,势必会同时引起世族和百姓的不满,那些世族恐怕会推波助澜,诱导百姓反抗台城的命令。
郗归一页页翻动信纸,终于在靠后的位置看到了结果。
温述说,即便百官不甚赞同,圣人还是同意了琅琊王的上疏,命人当场拟旨,加盖印玺,颁布执行。
郗归心里明白,归根到底,琅琊王只是圣上的代言人。他看似咄咄逼人,其实不过是圣人在王含江北之败后,推出来的又一把刀。
灾异之说深入人心,四月飞雪这样的异常天象,总要有人出来顶罪。
如若不把矛头指向三吴世族,难道要他这个圣人下诏罪己吗?
他不会同意的。
第99章 叛乱
圣人作为天子, 自然不愿承担引发灾异的罪名,所以便只能将这口黑锅送给向来与台城不对付的三吴世族背。
更何况,郗氏有北府,谢氏有豫州, 就连太原王氏, 都有足以在江北战场上与北秦打上几仗的兵力, 可圣人却什么都没有。
他和琅琊王都迫切地想要借“乐属”来充实宿卫,增加战力, 可却忽视了“乐属”本人与三吴世族的意愿。
“谢瑾何时能回去?”
郗归想到这里, 捏紧手中的信纸, 担忧地问了一句。
“距离信使出发才过去了六个时辰,如此大的暴雨,又是逆流而上, 恐怕眼下还没到江州。”南烛估摸着说道, “市马之事不知议定了没有, 也不知那边要不要做个交接。想来侍中纵然顺流急渡,最快也得明日下午才能抵达建康。”
“可圣旨却已经发出了, 明日一早, 征发乐属的消息便会抵达三吴。最迟明天下午, 此事便会在吴地闹得人尽皆知。”郗归疲惫地闭上了眼。
南烛听着窗外噼里啪啦的暴雨声,怜悯地垂下了眼:“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女郎,三吴毕竟不是咱们的地方,您要以身子为重, 切莫太过忧心啊。”
郗归摇了摇头:“如何能不忧心呢?可我纵使忧心, 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她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府里的部曲出发了吗?”
郗归原本猜测, 冻馁之下,三吴的动荡会起自乡间,只要尽早采取措施,尚能将动乱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所以便只提醒谢蕴注意安全,并未要求她带着孩子们西归。
可征发乐属的圣旨一下,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郗归心中的不安比白天多了许多,保险起见,她送信给郗途,让他尽快派人出发,接回远在会稽的郗如。
南烛点了点头:“郎君听了您的口信,心里很是重视,立刻选了两百名壮年部曲去会稽接小女郎。同时也给谢家和琅琊王氏递了消息,想必他们也会派部曲前去接人。”
“那就好。部曲们今夜出发,明早便能接到阿如他们了。三吴如此形势,她一个孩子,还是尽早回来为好。”
郗归没有想到,天还没有亮,征发乐属的消息便传到了三吴。
消息传开后,东土顿时嚣然嚄嚄。无论世族还是百姓,都无不为此麋沸蚁动。
王定之向来行事死板,接到圣旨后,稍改了些字句,便发给了辖下各县。
在江左,皇权不下县,并非一句空洞的俗语。
面对强硬的世族,县令们根本无可奈何,只能浑水摸鱼,抓些僮客意思意思,然后出动武力,征发没有倚仗、无处哭诉的自耕贫农作为充数的乐属。
就这样,冻馁的贫民在严寒之下,被强征为兵,前途不明;而其家人,在失去壮年劳力之后,也不知还能否保得住那几亩薄田。
会稽境内,一时充满了哀苦之声。
三吴世族合计之后,暗地里煽风点火,教唆贫民对付府衙。
一场蔓延东土的动乱,就这样开始了。
起初,只是几群绝望的贫民,不约而同地在各自居住的村庄里闹事夺粮。
这些零星的行动或成或败,原本并不算严重。
可世族们为了反对台城征发乐属的决策,竟然一边假意退败,一边派人暗中煽风点火,一步步推着此事愈演愈烈。
如此一来,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动乱便越来越大,有几个防守薄弱的县城,竟轻易就被愤怒的贫民攻破。
一时之间,各地有人放火,有人打杀,有人逃命,有人劫财,有人开仓,有人放粮,简直纷乱异常。
混乱之中,五斗米道在三吴一带的道首孙志,自海岛派出两千教众,先坐渔船,后走山道,一路潜行至上虞,集结数千贫民佃客揭竿而起,直直杀向了会稽城中。
那孙志乃是琅琊人氏,出身琅琊孙氏,先祖曾于中朝末年八王之乱时,做过赵王司马伦的谋主。
可渡江之后,其家族却始终在仕途上无所建树,不得不沦为世家眼中伧荒南渡的下层北人。
庚戌年间,桓阳为缓和侨、吴矛盾,主持土断之事,以实际居住地编定人丁户籍。
经此以后,孙氏彻底成为居于三吴的南方低下阶层,失去了其先祖曾经有过的士族身份。
绝望之下,他们只好把目光投向了宗教。
江左世家子弟,多有信奉天师道者,王定之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就连下层贫民,也对又名五斗米教的天师道信赖非常。
孙志的叔父孙安,凭借着世奉天师道的名声,前往吴郡钱塘,拜五斗米道教首领杜子恭为师。
杜子恭死后,孙安继其衣钵,传其道法,一边结交权贵,一边诳惑百姓,名声越来越大。
他甚至曾与琅琊王相交,还曾通过琅琊王的关系进宫面圣,与今上颇为相得,被授予了新安太守一职。
前年春夏,江南一带接连发生地动、暴风、冰雹等灾害,孙安趁此机会,纠集徒众,公然叛乱。
后来叛乱虽被扑灭,孙安也被斩杀,可风波却迟迟未平,朝廷用了好几个月,才压下了各地接连发生的反抗之举。
此事当年株连甚广,谁都没有想到,孙安之侄孙志并未死在清剿中,而是金蝉脱壳,逃去了海岛。
更加令人意外的是,孙志不仅没死,还一直暗中插手五斗米教在三吴地区的民间活动,有一批人数不少的信徒。
孙志出身没落世族,对政治并非全然不懂,又因叔父的缘故,极善揣摩人心,发动信徒。
他瞧准了四月飞雪和征发乐属的时机,眼光毒辣地选取了此前风波鼎沸的上虞县,很快便凭借着百姓们心中的不安、惶恐与仇恨,纠集出了一支声势浩大的队伍,杀了上虞县令与县中的世族子弟,抢了世族家中的粮米,又一把火烧了县衙,直奔会稽城门而去。
上虞的火烧得很大,周边诸县看到浓浓的黑烟,忙不迭地派人前去打探消息。
消息传回后,官员们有的弃城而亡,有的举旗投降,有的则是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本县有样学样的平民武装夺去了性命。
这些人中,倒也不乏派使者快马疾奔,去会稽城中找王定之报讯求救的。
可王定之听到消息后,却并未采取任何军事行动,会稽城也未增设任何防御措施。
据说,直到兵临城下的那一刻,王定之还在靖室祷告,期盼天神降世,派出鬼兵斩杀叛军。
直到熊熊的火焰烧过了城门,叛军喊打喊杀地冲向内城时,王定之才面色惨白地离开了靖室,慌忙地派出城中守军拖延时间,自己则召集部曲,想要弃城而逃。
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到了这个地步,无论是抵抗还是逃命,都早已无济于事。
贼兵冲进街巷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于一众人群之中,当先斩杀了锦衣华服的王定之。
谢蕴情知必死,抽刀出门,手刃数人,而后不幸罹难。
后世史臣记载此事,曰:太昌四年四月初三,吴地大雪,阴气盛也。琅琊王上疏言三吴世族之罪,帝乃诏发三吴诸郡免奴为客者,移至京师,以充军役,号曰“乐属”。令初下,群情震动。初四,诸县苦发乐属,枉滥者众,孙志乃纠集教徒,乘衅为乱,陷会稽,杀内史王定之及其妻谢氏。京房《易传》曰:“夏雪,戒臣为乱。”此其乱之应也。1
郗归听闻此事的时候,是在建康城中,郗氏西府的一方小院中。
此时已是初五下午。
昨天夜里,郗府部曲星夜兼程,赶去会稽接人,没想到却撞上了孙志叛军攻城之事。
谢蕴自知无处可逃,索性集合了所有能够指挥的护卫,让他们跟着郗氏部曲,保护郗如和几个孩子离开。
那一日的长街太过混乱,到处都是纷飞的石块与箭矢。
世家儿女多孱弱,部曲们拼尽全力,也只护住了两个最小的孩子,将之送进郗氏戒备森严的商户之中。
孙志叛军虽多,却大多避开了郗氏的商铺,以报高平郗氏数月来施粥施药的恩德。
就是这几分恩德,保住了郗如和谢蕴幼子的性命,让他们能够在动乱稍歇之时,悄悄离开会稽,坐上了前往建康的渡船。
郗归听到这里,不由再次叹气。
她看着郗如睡梦之中犹带惊恐的苍白面容,心中深恨圣人与琅琊王的胡作非为,厌恶王定之的碌碌无能,也不可避免地,再一次觉得北府军发展得还是太慢,以至于明知三吴动乱将起,却还是无法多做些什么。
谢粲伏在枕上,一边听部曲讲述昨日情形,一边哽咽落泪,哭得哀哀欲绝。
部曲回完话后,拖着受伤的腿告辞。
郗归派南星跟着他一同回去,务必让受伤的部曲们都得到最好的治疗。
她不忍地看了眼谢粲因谢蕴之死而悲恸不已的面容,想起故去的郗岑,想到三吴的乱象,不由悲从心起,一阵心悸,只好捂着心口退出了内室。
不想才刚走到外面,便碰上了从台城匆匆赶回的郗途。
看到郗归的瞬间,郗途眼中难掩震惊:“阿回?你怎么会在这里?”
郗归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郗途语速极快地说道:“你快回京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你手握三万北府军,朝中不知有多少人眼热嫉恨,你怎么还能再往建康来?”
第100章 自荐
郗途向来冷静自持, 甚至很有些古板,此时却不顾礼数,拉扯着郗归的衣袖将她往外带。
“来人,速速备车, 送女郎去渡口。”
郗归连声叫停, 拽回了自己的袖子:“三吴生乱, 部曲们将阿如接了回来,我过来看看她。”
郗途听了这话, 不由皱起眉头, 脸上写满了不赞同。
在他看来, 郗如纵使是郗归的侄女,也不值得她以身犯险,在这个关头出现在建康城内。
郗归一面整理袖子, 一面沉声说道:“除此之外,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谈了一年, 实在拖延得太久了。原本都说好了昨日定约,可孙志作乱的消息传来后, 桓元却执意与谢瑾同到建康, 说要与我面谈。桓氏在荆州的势力太盛, 我必须见见他,好确定下一步的打算。”
“去京口见!”郗途毫不犹豫地说道,“你这就回京口,让桓元过去商谈。这一年来,北府军的名声愈发响亮, 他不会不想去京口看看。”
郗归并没有立刻答应, 而是挑了挑眉,抬首问道:“兄长, 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我怕什么?”郗途烦躁地吐出一口气,“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威名赫赫。即便是当日祖父在世时,也从未有过这样从无败绩的神话。建康城中大大小小的世家,哪个不因此眼热心动?圣人和琅琊王想兵权想得都快要疯了,你不好好待在京口,来这里做什么?平白给那些人制造对你不利的机会吗?”
“我带了精兵护卫——”
“这不是护卫不护卫的事。”郗途打断了郗归还未说完的话,神色郑重地说道,“阿回,你要知道,圣人和琅琊王绝不会甘心看着你坐拥北府,他们嫉妒得发狂。”
郗归抬眼看去,她从未想过,一向忠君体国、死板忠正的郗途,竟会说出这样不敬不逊的话。
郗途擦了把额上的汗珠,半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无论北府军的势力有多么强盛,你与圣人之间,终究还存在着一个君臣名分。眼下江左内忧外患,北府军也还有很多没有来得及完善改进的地方,你完全没有必要把时间耗在和皇室的争斗上。阿回,为了你,也为了北府军,离开台城,离开建康,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否则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敢过来,就有心理准备。”郗归平静地说道,“三吴大乱已起,可前次孙安之乱后,朝廷已经没有人马也没有财力再去平叛了。对付孙志的重任,最后只会落在北府军的身上。京口夹在三吴和建康之间,与吴地密迩相接,无论是为了徐州,还是为了江左,无论我究竟愿不愿意,都必须派出人手平叛。时势如此,我来不来建康,又有什么关系?”
郗途满心的烦躁,都在郗归清冷的嗓音中平静了下来。
是啊,阿回什么都懂,可却不得不顺着司马氏的意思出兵——无论是出于什么考虑,他们都不能眼睁睁看着三吴之乱愈演愈烈。
“去看看阿如吧?这可怜的孩子,遇到这样的事情,恐怕是吓坏了。”
郗归指了指内室,示意郗途先去看看孩子。
短暂的凝滞后,郗途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快步走上前去,可就在走到内室门边时,却又停住了脚步。
门内,谢粲依旧哀哀哭泣,令人闻之落泪;郗如则躺在榻上一动不动,似乎还未醒来。
郗途不忍地转过了头,目光移向门外的盆景,眼底渗出了湿意。
过去的几个时辰里,朝堂上充满了关于三吴之乱的争论。
告急文书一封接一封地传来,比比皆是某城陷、某人亡的表述。
那些数据原本已经足够触目惊心,可直到此刻,在远远看到女儿苍白的面孔,在听到妻子沙哑着嗓子的绝望哀泣时,郗途才真正感受到了那种悲愤乱离的痛楚。
一家之痛尚且如此,那三吴广阔的土地上,又该回响着多少痛苦的哀嚎?
如此乱离,谁能止之?谁该止之?
郗途怔愣片刻,重新走到了郗归面前,涩声开口问道:“阿回,北府军若去平叛,你打算派谁领兵?”
“刘坚。”郗归不假思索地答道。
尽管刘坚身上犹有许多不足,可他却是北府军中最为成熟的将领,若想尽快结束动乱,刘坚当仁不让。
“可刘坚前月才刚刚回到江北,你若再度召他回来,恐怕会影响军心士气,让人误会你朝令夕改,不顾大局。”
郗途一条条列出理由,表达自己的不赞同:“再者说,三吴之乱,混杂的因素太多,平叛者需要合辑士庶,缓和台城君臣、吴姓世族以及平民百姓三者之间的矛盾。刘坚出身北府,性情粗犷,既没有世家身份,又瞧不起高门贵胄,若是贸然带兵前去会稽,恐怕难以与那些吴姓世族打交道。
郗途说的这些,郗归并非没有考虑过,可三吴毕竟还有顾信在,他与刘坚一文一武、一士一庶,若能配合得当,必将尽快平定叛乱。
不过,郗途说这些,莫不是有其他意思?
郗归心中升起了一个猜测,可又觉得太过荒谬,索性直接问道:“兄长,你想说什么?”
郗途深吸一口气,回身看了眼内室的情形,而后转过头来,抿了抿唇,郑重地开口说道:“阿回,我想去三吴平乱。”
“你说什么?”郗归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即便早有猜测,她还是觉得这句话太过荒谬。
“你以高平郗氏的名义,在三吴行了不少善举,可这些终究是细水长流的东西,比不上救民于水火深入人心。北府诸将本就战力卓绝,若再得了三吴民心,恐怕难免会生起其他心思。”
郗途认真地注视着郗归的眼睛:“阿回,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江左如此乱局,连孙志那般的狂妄小人都想来分一杯羹,更何况是刘坚这般有能力有野心的战将呢?你在三吴付出了这么多的精力和金钱,难道就甘心为他人作嫁衣裳吗?刘坚若是生了异心,北府军不仅无法在这场动乱中获利,反倒有可能面临分裂的危险。阿回,你真的甘心这样做吗?”
对于民心的重要性,郗归心里比谁都清楚,所以才反复强调军民关系,强调军规军纪。
她知道不能让刘坚成为三吴百姓心中的救世主,以免北府军将来会有失去控制的风险。
所以才想要早早地启用顾信,让他彻底成为一张明牌。
然而郗途显然有自己的想法,他为郗归指出了一条她此前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她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这位在建康城中为官多年的兄长,竟然想要带着北府军,踏上三吴平叛的战场。
郗途还在继续游说:“刘坚是一把锐利的钢刀,合该在面向胡人的江北战场上发挥作用,他不该也不能指向内部——无论是对着你,还是对着那些走投无路的叛民。”
“没有人比我更合适。”郗途信誓旦旦,“阿回,我打小跟着父亲外放,十几岁便随他上阵杀敌,参加过数十次讨伐贼帅、北征慕容燕的战争。我不怕战场,也并非纸上谈兵的书生;出身世家,却是高平郗氏的子弟,绝不会做出轻侮下民之事。最重要的是,阿回,我们是一体的,没有人比我们更亲近。你相信我,不会有人比我更合适。”
郗途向来庄重自持,甚至很有些死板,从未说过如此令人动容的话,可郗归却还是没有开口答应。
短暂的沉默中,郗归想起了她在这个世界的父亲郗和。
郗和是郗照南渡之后,生下的第二个儿子。
他生长在父亲的光环之下,又并非长子,所以难以像郗声那般,甫一出仕,便有一堆人想要送给他九卿的官职。
相反地,因为父兄的官职,郗和一直被朝臣打压,始终无法在仕途上有所建树。
直到郗和三十多岁的那一年,北中郎将荀慕病重去职。
那时苻石尚未出头,北方还是慕容燕的天下,徐、兖、青、幽诸州,因靠近北方的缘故,时常会被慕容燕的骑兵侵扰。
郗声那时虽然做了徐州刺史,却因志不在此的缘故,从来不掌军事。
徐州以及侨置的兖、青、幽三州之军事,均由北中郎将掌管。
也正因此,荀慕病重之后,朝野上下,竟然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能够担得起这个重任。
世家子弟惧怕前线的辛苦,也瞧不上这个职位上近乎于无的利益油水,故而纷纷躲避,不想接过这个烫手山芋。
当此之时,郗和挺身而出,接任北中郎将一职,都督徐、兖、青、幽、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假节,镇于下邳。
那时郗途已是十多岁的少年,随着父亲一道从江南的外任上赶赴下邳,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抗胡生涯。
平心而论,那时江北收到的侵扰并不算少,但也并不严重。
毕竟,慕容燕的军队不过小打小闹,只是想牵耗江左兵力罢了。
可尽管如此,对于从未上过战场的郗和父子而言,这仍是不小的挑战。
他们且战且学,迫切地吸收着所有能够获得的关于军旅的知识,终于渐渐在与慕容燕的交锋中占了上风。
也正因此,后来江左举兵讨伐慕容燕,自下游出兵者,除了豫州的谢亿,便是时任北中郎将的郗和。
郗归已经快要不记得郗和的面孔了,只依稀记得,那年生辰,恰好赶上了大军即将出征的日子,郗岑特意带她返回建康,与郗声一道,送郗和、郗途北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