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请战
那一日, 这位极少谋面的父亲,送给了她一枚难得的暖玉。
因为久在边境的缘故,郗和的面容比年长两岁的郗声更为沧桑。
那沧桑的面孔上带着几分拘谨,在与两年未见的女儿对视时, 颇有几分不自在。
郗归清楚地记得, 郗和当时温和地开口, 语气中带着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神往之意。
“阿回,阿耶要领兵北伐了。这一次, 我们要去夺回高平。你知道高平吗?那是我们的故乡, 是战国时长平之战的遗址。那是一座大河边上的城市, 你们的祖父生于斯长于斯,说那里的风景很是秀丽。”
他说:“等阿耶夺回了高平,就带着你们一道回去, 好好地看一看高平——我们汉人的高平。”
那一夜的月轮很圆很亮, 月色之下, 郗岑连连祝酒,与郗和痛饮至夜半时分。
郗归第二日醒来时, 郗和已率兵出征。
那是郗归最后一次见到此世的父亲。
郗和带着满怀壮志出征, 可还没到高平, 便生了重病。
那时军中因主帅重病而情志动摇,无奈之下,郗和只好暂时退守彭城。
谢亿闻此消息,误以为是慕容燕兵力太过强盛,以至于逼得郗和所部寸步难进。
忧惧之下, 谢亿仓皇退兵, 没想到却引发了军中哗变,最终在寿春大败。
郗和听闻这个消息, 于帐中连连吐血,还没等接到台城的斥责,便在痛悔不甘中丧了性命。
郗氏满门都在殷切地期盼着北伐胜利的好消息,可最终却只等回了一身缟素的郗途,还有郗和的棺木。
郗途之所以说自己并非纸上谈兵的书生,便是因为他自十二三岁便跟着郗和在军中生活。
他通晓行军打仗的基本道理,也深刻地明白得军心得民心的重要性。
他是高平郗氏这一代仅存的男丁,一刻都不敢忘记振兴家族的重任。
尽管他内心是那样地渴望北伐,可郗岑败死之后,高平郗氏的地位一落千丈。
为了家族的名声,为了高平郗氏的未来,他只能深深地把这个冒险的愿望埋在心底,采取一种更加稳妥的方式,借着谢氏与司马氏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洗刷掉郗岑带来的恶名,重新在建康朝堂上竖立起属于高平郗氏的力量。
可三吴之乱却与北伐完全不同。
世家们不愿冒险,也不想妨碍自家的门户利益,所以一个个地都不愿意朝廷行北伐之事。
可吴地却是建康实打实的粮库,三吴之乱,威胁到了建康的切身利益,实在是不可不平。
郗途都不必开口相劝,上到圣人,下至世家,便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块难啃的骨头丢给北府军。
这一年来,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不知招了多少人眼热。
圣人和琅琊王为了兵权,头昏脑热地做出了征发乐属的愚蠢决断,害得三吴动荡至此。
眼看局势越来越糟,他们竟又想派高平郗氏去讨伐孙志,期盼着北府军在平叛的同时,削弱自己的力量,最好是打个两败俱伤,好让皇室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这里,郗途冷笑一声。
这些鼠目寸光的草包,根本不配做江左的主人,他们眼里只看得到争权夺利,竟全然忘记了江北虎视眈眈的威胁。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血管里竟然真的流淌着与郗岑相似的血脉。
“我又何尝不是一个逆臣?”他这样想道。
“兄长,战场上很危险。”郗归平静地看向郗途,“会稽才刚刚出事,嫂嫂失去了自幼最为亲近的阿姊,阿如亲眼看着表兄表姐们死在乱石、流矢之下,她们都需要你。”
郗途的睫毛轻轻颤动,他说:“我知道,阿回,我都知道。可我虽是她们的丈夫和父亲,却更是高平郗氏的儿郎。三吴的动荡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我们也只能向前看。阿回,对郗氏而言,这场动乱纵然来得不是时候,却也未必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语气中带着隐忍的不甘与痛苦:“你不在朝为官,不会知道这两年来,我们家被排挤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永嘉丧乱以来,我高平郗氏为江左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姓名,可如今却被这样排挤打压。阿回,你长居京口,比谁都知道那里住着多少落魄的中朝世家,那些人如今过得连三吴的地主都比不上!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高平郗氏也沦落到那样的地步吗?”
“若真有这样的一日,还有谁会记得祖父当年抗胡的功绩?还有谁会记得郗氏陵园里累累的白骨?高平郗氏几十条性命,我们那些死在江北的未曾谋面的伯父,我们那仅仅活了四十多岁的父亲,难道都白白牺牲了吗?”
“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郗途说完这些,彻底转过身去,不再看向内室的方向。
一阵风吹过,于枝叶间带起窸窣的细响。
郗归听到郗途问她:“阿回,你迟迟不肯答应,是担心我会夺取兵权,与你相争吗?”
“相争?”郗归轻声开口,神情间有种意味不明的冷漠讥诮,“不,我并不担心这一点。你不会理解我想要做什么,我们永远不会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不存在夺路的可能。”
这条路太孤独,甚至连郗归自己都不能十分清楚地说明白那个最终的目标是什么。
但她早已习惯,习惯那种因灵魂的来处不同而产生的格格不入的孤独。
郗途永远不能夺走属于她的北府军,新式的军队有着旧军队难以企及的生命力。
她把每个士兵都看作一个平等的人,而这一点,对于江左土生土长的古人而言,实在是太难了。
也正因此,尽管针对北府军的改造还没有完全完成,但她有这样的自信——无论是刘坚还是郗途生了异心,都只能以利益撼动一小部分人,而大多数的士兵,会习惯性地选择与她站在一起。
平等,尊重,组织,纪律:每一项都会帮她牢牢地掌握住北府军。
郗归明白,自己是一个女子,这个性别难免会为她造成一些障碍,而郗途却是高平郗氏的儿郎。
他的特殊身份或许会给她造成困难和麻烦,但郗归坚信,这绝非不可预防。
“我确实担心你会妨碍我的计划,但眼下事情还没有到那样的地步。”郗归看向自己这位仅存的这位兄长,觉得有必要确认他是否真正想清楚了,“不过,兄长,你要明白,一旦你选择了这条道路,就会出现无数的力量,想把你拉到我的对立面去。你要做好准备,与我为敌,或者,对抗那些或明或暗的威逼利诱。”
郗途脸上出现了些许的不自在,似乎是没想到郗归会把话说得如此明白。
不过,他自认为问心无愧,所以根本无惧这样尖锐的发问:“阿回,你放心,你将北府后人训练得极好,他们在你手下,发挥出了远超寻常军队的本领。北府军永远属于你。我之所以想要去三吴平叛,并非为了抢夺兵权,我只是想去做些什么,为了家族,也为了我们死去的祖父和父亲。我为高平郗氏而战。”
郗途的话说得很是诚恳,他向来以振兴家族为念,有如此想法,也并非不可能。
至于他会不会一直如此,郗归轻轻扯了扯嘴唇,往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他们都只能先做好当下该做的事情。
“我也为高平郗氏而战。”一年多来,郗归从不怀疑自己为郗岑完成夙愿的决心,不过,这一次,她还发自内心地补充道,“但我也为自己而战。”
郗途被这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怔愣:“为自己?”
郗途今年二十八岁,他从小便活在高平郗氏的荣耀之下,这么多年来,眼睁睁看着祖父郁郁而终,看着父亲北伐失利,看着郗岑楼起楼塌,不得不接受高平郗氏日渐没落的事实。
他从小就为了家族而活。
为了家族,他小小年纪,便跟随父亲上了战场;适婚之龄,娶了姻亲甚众的谢氏女儿;郗岑败死之后,兢兢业业在朝为官,做着谢瑾的拥趸。
他可以为家族而战,为百姓而战,为这千里江山的安宁而战。
可却从未想过,为自己而战,究竟是个怎样的概念。
郗归并未理会郗途的出神,她只是平静地指出了一个事实:“兄长,你多年未上战场了。”
无论是对将军还是士卒而言,战争都是最好的历练场。
战斗的本能,敏锐的嗅觉,还有主帅与部下之间的信任和默契,都需要通过战场来培养。
无论郗途列举出多少条论据,事实就是,他已离开战场多年,如今的郗家二郎,不过台城之内的一个普通文官。
郗途听了这话,不由愣在了原地。
在台城为官的日子是那样的扁平和寻常,每一日都与前日相差无几,以至于不知不觉间,岁月便悄然流逝,一去不回。
“是啊,我已多年未曾上过战场了。”
郗途这样想着,轻轻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是一只因长久地少见日光而显得过分苍白的手,其上带着明显的因握笔而产生的厚茧。
郗途有些恍惚,一个将军的手上,最为醒目的老茧不该出现在这个位置。
原来,他已多年没有紧握长刀了。
谢亿寿春之败,郗和吐血而亡,都已经是八年多前的事情了。
八年。
他十二岁上战场,守了八年的边疆,而今又在建康庸庸碌碌地做了八年的文臣。
他才只有二十八岁,难道往后的许许多多年,竟然都要这样荒废下去吗?
第102章 纵容
“不, 我不能这样。”
郗途缓缓地握紧右手,同时也暗暗下定了决心。
他坚定地开口,想要为自己搏取一个带兵东征的机会。
“北府军的作战模式已十分成熟,我不会擅自改动你在军中所做的一切布置。我只是要亲自去往平叛一线, 让那些百姓明白, 当此战火纷飞、流离失所之际, 是我高平郗氏,挽狂澜于既倒, 救万民于水火。阿回, 你尽管把我当作一面高平郗氏的旗帜, 一个郗氏出兵的信号,让我去为你、为郗氏,拾取三吴的民心。”
郗归的目光扫过郗途的面容, 轻轻摇首, 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兄长, 这可真不像你。”
他们兄妹自幼分离,长大之后, 又因各有立场的缘故, 向来隔阂甚深。
也许是由于这样的原因, 又或许是天性使然,从前的郗途,尽管爱重她这个妹妹,却从来都不会表达,只会笨拙而生硬地, 说出那一个个恼人的“为她好”的决定。
郗途听了这话, 自嘲地笑了一声:“阿回,士别三日, 则当刮目相看。我虽无能,却也懂得审时度势的道理。”
江北的捷报一封封地传来,江左上下,包括郗途在内的每一个官员,都深深地明白,郗氏女郎已非吴下阿蒙。
就连多有不甘的郗珮和王贻之,也早已不敢轻易在言语间捎带郗归。
郗途上过战场,所以更明白江北佳绩的难得之处。
对于如今的郗归,他心服口服。
“战场上刀枪无眼,兄长,你果真想好了?”
“想好了。”
郗途已经蹉跎了太多年,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些什么。
更何况,此次三吴之乱,对北府军而言,将会是一个极其难得的获取民心、获取兵员甚至获取土地和粮米的好机会。
“阿回,你放心。”郗途信誓旦旦地说道,眼中闪烁着光亮,“平叛之行非胜不可,经此一役,你便再也不必担心北府军的兵员和粮米了。有了三吴作支撑,他日北秦若举刀南下,我们也不至于无兵可用。”
北秦境内的八十万大军,就如同一把锋利的重剑,悬在每一个忧心江左安危的头颅之上。
如此情势之下,圣人和琅琊王竟还做着让北府军与叛军两败俱伤的打算,简直不足与谋。
郗途看得很清楚,只要拿下三吴民心,北府军便可稳稳立于下游,再无需过分忧心来自台城和上游的威胁。
桓元的到来正是一个信号。
豫州市马之事已经议了快一年,可桓元却始终不肯放开大宗交易,只偶尔卖给北府少许战马。
如今三吴生乱的消息一出,他便立刻动身来见郗归,想来也是窥见了此事可能引发的江左局势变化。
想到这里,郗途接着劝道:“阿回,三吴昨日刚起动乱,叛乱的消息才传回不久,台城如今还在商议,并未给出太过紧迫的出兵时限。你且先回京口,我们书信联系,以免有人出于嫉恨,对你行不利之事。”
“可。”
郗归沉吟着开口。
她此次来建康,原本就是为了郗如和桓元。
如今郗如虽还未醒,但大夫已经做出了没有大碍的诊断。
至于桓元,左右都是议事,建康物议纷纷,约在京口相见也不是不行。
做出决定后,郗归即刻遣人前去准备车船,又让人去告诉桓元一声,将见面的地点改至京口,邀他去参加北府军此次平叛的出征仪式。
吩咐完这些后,她转向郗途,最后一次问道:“你若去三吴,嫂嫂和阿如要如何安置?”
“你嫂嫂骤然失去亲人,心中难免大恸,我打算送她们母女俩回谢府住些日子,也好多几个说话的人,免得一个人悲痛不已,生出病来。”
陈郡谢氏向来看重骨肉亲情,此时势必一片哀戚。
郗归想到这般场景,不由眉头微蹙:“阿如此番受了惊吓,实在不宜再过分悲伤。我带她去京口吧,也好教她暂时忘却这些事,略微宽一宽心。”
“如此最好,多谢阿回了。”
郗途道谢之后,转头擦了擦微湿的眼角,重新踏入房门,与谢璨商议郗如的去处。
没过多久,谢璨的哭声骤然变大,郗途则抱着被披风紧紧裹住的郗如,朝着前院的牛车走去。
郗归不忍地闭了闭眼,心中为郗途的行事作风感到无奈和恼火。
她走进内室,坐到哭到抽噎的谢璨身旁,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
“嫂嫂莫难过,我这就让人去拦兄长,不会让他送走阿如的。”
孰料谢璨却拉住了她的袖子,抽泣着说道:“别去,别去!是阿如!方才子胤说要送阿如去京口,我不愿意,便和他吵了起来,没想到却吵醒了阿如。子胤问阿如,是要和我一起回谢府,还是去京口跟你一道住。可她却说要去京口,她竟说她要去京口!”
谢璨紧紧抓住郗归的袖子,以至于手上爆出了青筋:“我是她的母亲啊!她怎能如此?她怎能如此待我?!”
郗归长叹一声,心中满是无可奈何。
郗如虽是谢璨的女儿,可却是谢家养大的孩子。
谢璨没有尽过多少为人母的责任,自然也不该苛求她的依赖。
再说了,郗如向来与谢蕴亲近,此次会稽生变,谢蕴惨死于叛军之手,几个孩子也大多死在了郗如身侧,郗如受了这样大的刺激,不想去谢家也是理所应当。
谢璨失去阿姊,固然是可怜非常,可却如何能让一个突逢大变的孩子,反过来去体谅她?
郗归心中虽不赞同,但顾念谢璨心中悲苦,便也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地陪坐在旁,时不时递去一方帕子。
直到谢璨哭着哭着睡着了,她才轻轻站起,出去与郗途告别。
郗归理了理沾湿的袖子,想到过世的郗岑,心中亦是盛满了哀情。
她看向郗途:“平叛之事若是最终议定,你便去京口找我,我让高权带兵,随你一道去三吴。”
“好。”郗途郑重点头,胸中豪情万丈。
“对了。”郗归正要登车,却听郗途补充道,“太原温氏遣人送信,说温述想在渡口与你见上一面。”
太原温氏起自曹魏,先祖曾做过曹魏的扬州刺史、济南太守,入晋之后,依然门第显赫,是实打实的高门大族。
永嘉乱后,温氏家主温直拥护元帝即位,又兼任太子中庶子,与尚在东宫的明帝交好,确立了在江左的门户地位。
后来明帝病重,温直与丞相王导、司空郗照等同受顾命,地位显赫,超然拔群。
只是温直早逝,自他之后,温氏便再未出过什么出色人物,难免日渐没落。
温述是温直的孙辈,也是太原温氏这一代的家主,如今不过二十五岁。
他虽官位不高,却是个富于机变的聪明角色。
前次廷议淮北流民徙徐之事时,正是他率先开口,为江北将士捐了千副藤甲,从而为诸世家解了因谢瑾提出查验部曲而产生的僵局。
只是不知,他今日为何要见自己。
郗归在脑中琢磨着关于温述的一切,沉吟着没有开口。
郗途看了眼周围,轻声说道:“建康世家太多,温述年纪尚轻,又无显著功绩,只怕十年之内,都难以在台城出头。他约在渡口那样纷杂混乱的地方见面,怕是想避开世家与你交谈,请你帮他一把,送他去三吴拿个平乱之功。”
“倒是个聪明人。”郗归考虑片刻,决定与温述见上一面,“我在朝堂上本也没有什么得用的人,前天夜里征发乐属的诏令刚下,温述便着人往京口递了信。既然如此,我便投桃报李,与他见上一面,兄长且帮我回复那边吧。”
郗途抿了抿唇,沉默片刻,还是开口劝道:“你见他一面倒是不打紧,就算真的要送他去三吴,那也算不得什么。只是谢瑾如今毕竟大权在握,你口口声声说朝中没有得用之人,又暗中襄助温述,只怕对你二人的关系不大好,你要不要先跟谢瑾说上一声?”
郗归瞥他一眼:“平叛既是北府军的事情,那为何要向谢瑾汇报?难不成就因为他是侍中,我便不可与朝臣来往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温述此前毕竟对谢瑾唯命是从,你若贸然插手温述的前途,只怕是不太好。”
“呵。”郗归轻笑一声,“是温述来找我,又不是我去找他。再说了,兄长怎么知道,谢瑾对此一无所知呢?”
郗途正要问句“谢瑾竟知道吗”,耳畔却传来郗归不紧不慢的微凉嗓音:“就算他不知道又怎样?旁人追随他,自然不会无所谋求。他既满足不了别人的需求,又如何能阻拦人家另谋出路?”
“再说了。”郗归意味深长地看向郗途,“兄长,你口口声声要去三吴平叛,此事可知会过谢瑾了?”
郗途被这话问住了。
他不自在地眨了下眼睛,支吾着说道:“台城一片纷乱,各色声音闹得不可开交。我接到婢仆传进去的口信,知道阿如平安回来,便立刻告假归家,并不晓得你也在家里。去三吴的决定原是见到你后才临时起意,所以并不曾与谁说过。”
郗归无声地笑了:“你看,大家都差不多,不是吗?远在江州并非多么有力的借口,谢瑾在朝堂经营数年,如何竟拦不下一道征发乐属的诏书?他太纵容司马氏那对兄弟了,以至于竟然对此无所防备,害得江左吃了大亏。兄长,说实话,你难道不觉得失望吗?”
第103章 泥淖
郗途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他不否认自己内心确实有那么几分怨怼之意, 可却还是发自内心地为谢瑾辩白:“阿回,谢瑾身在漩涡之中,受到太多的牵制和拉扯,他要考虑的太多了, 并不能像你一样痛快地做决定。”
“我只看结果。”郗归冷漠地说道, “征发乐属的诏令引发了前所未有的动荡, 让江左本就内忧外患的局面雪上加霜。做出决定的圣人和琅琊王固然是江左的罪人,可谢瑾身为执政, 也难免失察之责。”
郗途并不认同郗归对于谢瑾的指责:“王平之之子王安, 如今依附琅琊王行事。他为了怂恿琅琊王与谢瑾争权, 不遗余力地在琅琊王面前谮毁谢瑾。王丞相之孙王旬,原本与谢氏女结为夫妇,后来却与桓阳为伍, 祸乱朝纲。前年年底, 王贻之与你绝婚之时, 谢瑾也令谢家女与王旬离婚,因此开罪了王旬兄弟。如今王旬兄弟做了圣上的近臣, 难免对谢瑾多有为难。谢瑾上有圣人忌惮, 下有琅琊王氏、太原王氏这样的大族与琅琊王的为难, 可谓举步维艰。阿回,你且体谅一二,不要对他太过苛责。”
“呵。”
郗归冷笑一声,凉凉地开口驳道。
“兄长,你不要本末倒置。谢瑾之所以会面临如今的局面, 不是因为王安、王旬等人的怂恿谮毁, 而是因为司马氏兄弟本就忌惮谢瑾,所以才会纵容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处处与他为难。”
郗归说到这里, 心中又是厌恶,又是不屑:“这就是建康的官场,里面充满了是争权夺利的私计。我离得如此之远,都能嗅到其中腐败的味道。”
这腐败令人作呕,也令人忧心:“兄长,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谢瑾身为权臣,天然地处于与皇室对立的位置,可却如此迟疑,如此纵容,只怕迟早要生出更大的祸患。我只怕这些人越来越过分,以至于手伸得太长,耽误了江北的御敌大计。”
“何至于此?”郗途忙不迭地反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江北抗胡之事,关系江左安危。一旦防线失守,江左只怕要面临灭顶之灾,不会有人如此愚蠢的。”
“是吗?”郗归反问了一句,结束这番对话。
牛车缓缓驶动,南烛低眉敛袖,递给郗归一盏清茶:“郎君今日倒是颇为不同。”
她没说出口的话是,先前郗岑为桓阳谋主,纵使权倾朝野,郗途也很是厌恶,不愿与之为伍。如今北府军显然已为皇室忌惮,郗归言语之间,对皇室也不算尊重,可郗途却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半点没有从前的固执。
郗归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他只盼着高平郗氏好,无所谓谁出风头。从前父亲在时,他事事都要先问过父亲的意思;父亲走后,他又对着伯父马首是瞻;后来伯父离开徐州刺史之任,不再过问世事,他便又找上了谢瑾。归根结底,我这位兄长才更像是伯父的亲儿子,半点都不喜欢做头领。再说了,今时不同往日,司马氏皇权气数已尽,阿兄早早地看清了这一点,可很多人却并不明白,以至于指斥他为逆臣。兄长如今是看明白了,司马氏做出征发乐属的荒谬决定,无异于自掘死路,所以他才会失望不已,也不在乎我的不敬了。”
郗归说到这里,轻轻摇了摇头,目光看向渡口的方位:“我们待会要见的那一位,不也正是看清楚了这一点吗?动荡既已发生,司马氏只会添乱,那为人臣子的,就只好自己抓住机会,去谋一个好前程了。”
郗如自方才上车起,便一言不发,只静静地闭眼靠在郗归怀中。
此时听了这话,却忽然哑着嗓子开口:“三吴的动荡,对父亲和温大人而言,竟然是一个好机会吗?”
郗归看着郗如苍白瘦削的面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个小小的孩子,连眼睛里都全是痛苦,整个人恹恹的,没有几分生气。
郗归伸手将她揽到怀中,不忍地说道:“阿如,这个世界非常残酷。对于已经发生的灾难,我们每个人都无从改变,只能竭尽全力,在事后寻找一二机会,让局面不要变得更加糟糕。”
郗归想说,死去的人永远都不会活过来了,可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坚强地生存下去。
但她并没有开口,因为她知道,这一切的宽慰之语,在失去至亲的痛苦面前,都是那样地苍白,那样地无用。
郗岑过世的时候,她又何尝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可明白又能怎样?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她纵使明白,也不能不悲恸,不能不怨恨。
短暂的沉默过后,郗如喃喃开口,声音轻得仿佛快要碎掉一般:“那么多人死了,可他们竟把这当作机会?”
郗归没有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打着郗如的后背。
泪水一行又一行地流下来,郗如终于号啕大哭。
“血,好多的血,到处都是乱扔的石头,好多人在大喊,所有人都在跑,庭院里乱得不成样子。”
“姨母让我们从小门走,自己却去了前院。”
“那条路好长好长,我看到二表兄被人砸破了头,看到表姐摔倒在路上,再也没能起来。我们一直跑,一直跑,我跑得太慢了,护卫抱着我,用手捂着我的后脑。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看到表兄表姐还有护卫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我看到府衙燃起了大火,我知道姨母死了。”
郗如无与伦次地说着,泪水流了一脸。
郗归拿着巾帕,轻轻地为她拭泪,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郗如望着郗归,眼中又是不甘,又是不解:“姑母,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姨母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要杀死表兄表姐们?”
郗归不知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对于三吴的隐患,无论是她还是谢蕴,都早已心知肚明。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一场四月的飞雪,一道征发乐属的诏令,混合着先前上虞县乱政的风波,在吴姓世族的推波助澜之下,竟会发展成如今这般模样。
五斗米道由来已久。
早在东汉灵帝之时,就曾有五斗米道首领于巴郡率众起义,策应太平道在东方发动的黄巾起义。
中朝惠帝年间,蜀中李氏亦曾在五斗米教道首的支持下,于益州起义,最终建立成汉政权。
只是从前五斗米道都只是在蜀地掀起祸乱,并不曾在江南一带造成太大的动荡。
就算孙安曾在前年春夏作乱,也只是在下层百姓间造成影响,完全不像此次这般,混杂着吴姓世族的推波助澜。
教徒、百姓和世族的偶然结合,可谓百十年间从未有过的大变,造成了谁都没有想过的惨烈后果。
吴地世族原想借着下民的反叛,逼迫台城收回征发乐属的决定。
可令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那些原本被他们暗中百般怂恿,才敢真正拿起武器面向官兵的懦弱百姓们,最终竟成了这样一群难以控制的“暴徒”。
一切都脱离了那群玩火自焚的世族们的掌控,无数的下民结合起来,汇成了一股滔滔的乱流。
他们压抑得太久了,每个人的内心都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内里却波涛汹涌。
会稽城中的动乱拧开了他们潜意识里肆意妄为的阀门,人类常常会在群体中获得前所未有的疯狂与勇气。
于是有人趁机作乱,有人被情绪裹挟,也有人只是麻木地跟随他人,做出一个又一个动作。
熊熊的大火在会稽城内燃烧着,经过了一天一夜,恐怕就连孙志自己,也再难以控制这股疯狂的力量。
郗如见郗归久久没有回答,自顾自地紧握拳头,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会报仇的,我一定会为姨母报仇的!我要杀了他们!!”
郗归哀伤地看向郗如,她还太小了,所以并不知道这动乱背后的复杂原因。
她不知道她的仇人其实并非那群可怜可恨的下民,她不知道她的姨丈也该为此次的动乱负起责任。
她更不知道,这是属于时代的悲哀,而绝非某一群人的悲剧。
她不该恨他们,可她总要恨点什么,才能有个依托,才能让自己那哀伤缥缈的魂灵,不至于毫无羁绊地飘向虚空。
司马氏肆意妄为,让自己走上了一条肉眼可见的绝路,可却连累千千万万的百姓与它一道承担代价。
郗归知道世家并不无辜,知道他们该为几十年来对三吴百姓的层层盘剥付出代价。
可当这所谓的报应,落在一个可怜可叹的女子身上,落在几个无辜稚子身上时,谁又能面不改色地说一句活该如此。
皇位之上的司马氏,建康城中的世家,和三吴之地根深蒂固的世族们,经过了几十年的膨胀,原本就早已成为恶贯满盈的阶级。
他们的锦衣华服、膏粱甘旨,无一不浸透着下民的鲜血。
就连郗归自己,她所享受的富贵生活,不也是建立在佃客们的辛苦劳作之上吗?
这条走向灭亡的道路,其下是贫民百姓的累累白骨,其上则充满了泥淖。
谢蕴陷了进去,王定之陷了进去,孙志也陷了进去。
可他们三人至少留下了姓名。
那些无辜惨死在上虞县的青壮,那些在会稽城中被误杀的平民,他们甚至连名字也不会留下,只能在千古之后,成为孙志之乱的一个可怜注脚。
第104章 失控
郗归轻轻打开郗如紧握的拳头, 抚摸着她掌心的红印,落下了几滴清泪:“天理昭彰,所有犯下大错的人,都会付出他应付的代价, 你的父亲会去帮你报仇的。”
郗如紧紧盯着郗归的眼睛:“父亲会帮我杀了他们吗?那些作乱的暴徒, 父亲会杀光他们吗?”
“不可能的。”郗归闭了闭眼, 平复心中的万千思绪,“那些人都是江左的子民, 无论是什么人前去平叛, 都不会杀光他们的。”
“可他们都是叛民!他们全都该死!”郗如再一次地、咬牙切齿地说道。
“可他们也是被逼到这个地步的。世族无端抢占民田, 上虞县令杀害数十无辜青壮,而后又相互勾结,羁押村民, 掠卖百姓。”郗归残忍地指出了一个事实, “如果王定之早早地阻止这些事, 如果他早早地处置了这些人,这场动乱根本就不会像如今这般严重。那些所谓的叛民, 之所以会做出如此暴虐的行为, 不过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人皆有求生之心, 那些人固然错了,可我们所有人却都该为这个错误负责。”
她的下巴轻轻靠在郗如的发顶,发出一声小小的叹息:“阿如,你恨错人了。在江左,世家大族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农民本是最温良不过的阶级, 他们根本不会轻易得罪任何大族。可即便如此,这些人还是冒险叛乱了。你说, 这是为了什么?”
郗如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郗归缓缓开口,带着一种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慈悲和怜悯:“国之四民,士农工商。四者之中,农民是受压迫最深最切的阶级。他们没有读过什么书,不懂得许多大道理,可却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苦难。而这些苦难,无一不是官吏豪强强行加诸他们的。”
“他们终年劳作,却仍要忍受饥馑,一旦家中生变,便要卖妻鬻子,骨肉分离。”
“他们明明已经忍受了如此多的苦难,却仍要因为台城和世族的私心,被驱赶着上战场,成为人人都瞧不起的军户,甚至因此失去自己的性命。”
“阿如,他们这样走投无路,又安能不拼死一搏、报仇雪恨呢?”
“可姨母从未害过他们!”郗如哭着喊道。
“可并不是只有亲自举起屠刀才叫迫害!你我的锦绣华服,哪一样不是建立在压迫剥削下民的基础之上?谢蕴去会稽之前,我便反复叮嘱,之后又屡屡去信相劝,可她又做了什么?她明明最清楚王定之的无能,却还要怀着侥幸,将其推上会稽内史的位置。上虞的乱政本来尚可挽回,可她根本不以为意!”
“姨母只是一个妇人,她又不是会稽内史,这些事情与她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由她来付出代价?”
“因为是她一步步地推着王定之坐上了这个他原本不配拥有的位置,因为王定之对她从来都惟命是从,更因为在下民们的眼里,她享受了作为内史夫人的一切,所以他们根本就不会管她究竟是不是无辜。”郗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阿如,我当然同情你的姨母,我可以与你一道哀伤,可以陪你为她流泪。可是阿如,动乱之下,可怜的绝非零星的几个人。你若要恨,便该去恨真正的罪魁祸首,恨造成这一切的人,而不是去恨那些被裹挟的可怜下民。”
郗如缓缓摇头:“那些杀了人的暴民,难道就可以逍遥法外吗?”
郗归郑重地看向郗如:“首恶必除。除此之外,若有趁机作乱的,滥杀无辜的,也会一并枭首,以儆效尤。”
既然台城上下都已经决定将平叛的重任甩给北府军,那么无论他们愿不愿意,都无法阻止这一事实——平叛的章程,将出自郗归之手。
动乱之后,顾信仓促写就的第二封信已经送到了郗归手中。
郗归很清楚,这并非一次普通的庶民起义。
孙志叛军之中,不仅有斩杀昏官的举动,还存在着许许多多泄愤报复的情形,甚至还有不少虐杀无辜百姓之人。
潘多拉的魔盒一经打开,便失去了控制。
叛军的声势如此之大,以至于亡命之人也混杂了进去,伺机行寻仇报复之举,甚至频频无端作恶。
郗归出神之际,只听郗如不甘地问道:“那其他人呢?若非那么多人聚集起来,以至于声势浩大、骇人听闻,守军又怎么会不战而溃?!”
对于郗如的愤怒,郗归并不意外。
她摸了摸郗如的发顶,平静地问道:“杀光他们,然后将整个三吴都变作空城,让建康再也无法得到来自三吴的粮米供应吗?真到了那样的时候,你我吃什么,穿什么,又要靠着什么来抵御胡虏?”
郗如被问得哑口无言,她知道郗归说得有理,可却仍是不甘心。
郗归摇晃着手中的茶盏,不忍地回顾道。
“是台城先颁下征发乐属的诏书,所以才引发了三吴世族和平民的不满。”
“官吏无道,勾连世族,强行征发本来未在名册上的自耕农为乐属,以至于走投无路的自耕农,不得不举起农具,奋起反抗。”
“世族们为了不失去自己的佃户,也在背后推波助澜,怂恿百姓作乱。”
“如此情形之下,孙志才有了趁机带教众赶往上虞的机会,才能够纠集一帮无路可走的百姓杀向会稽。”
“自从征发乐属的诏书到达三吴,短短数个时辰之内,便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归根结底,是台城先扰乱了民心。阿如,你不要恨错了人。”
郗如摇了摇头,沙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懂这许多的大道理,我只知道那些吴人杀了姨母和表兄表姐,我会为他们报仇的!我要做将军,我要带兵打仗,我要杀尽天下叛乱之人!”
“好。”郗归并没有接着劝什么,她方才说了那么多,不过是为了移开郗如的注意力,让她不要再过分地陷入仇恨,不要再过多地沉溺于悲伤。
如今她既有这样的决心,那也算是有了一个寄托。至于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吧。
郗归坐在牛车之中,听到涛声越来越近。
牛车在渡口外停下,郗归掀开车帘,入目所及的,是宽阔的江面,阴沉的天际,以及来来往往的行色匆匆之人。
三吴的动乱似乎并未影响到建康的渡口,更不会影响到江水的奔腾。
这里依旧繁华,依旧热闹,仿佛另一个世界般。
郗归放下车帘,等候着温述的出现。
郗如静静地靠在郗归身上,不再开口。
直到远远驶来了一艘大船,带来了一阵又一阵的喧阗声,她的眼珠才重新动了动。
郗归微微侧首,看向窗外。
机灵的仆役过去打听,不一会儿便回到车外禀报:“回女郎,那是一艘来自吴郡的商船,船上是陆氏的族人。听下人们说,尽管吴郡的动乱并不像会稽那般严重,但为求稳妥,他们主家还是逃来了建康,想在这边避避风头。”
郗归嗯了一声,示意郗如坐起身来,去看那一箱箱从船上拆卸下来的辎重细软。
“阿如,你看,他们即使是逃难,都还有着如此之多的财富。这些人若能稍稍收敛些兼并的脚步,让那些百姓能多留一两成粮米糊口,会稽定然不会乱成如今这般模样。常人之心,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何况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般鲜明的对比呢?”
“可大家的财富都不是凭空得来的,那些人凭什么强迫别人高抬贵手?”
“因为世家大族的每一粒粮米、每一寸土地,都并非靠着自己辛勤耕耘而得来。他们的财富,建立在剥削的基础之上,靠着土地兼并的惯性而积累。那么,哪怕是为了维持这剥削,他们也该至少让那些下民吃饱穿暖,得以维持生计。否则的话,只会逼得那些无路可走的贫民揭竿而起。”
郗如听了这话,不再开口,只沉默地看着那些仆役们搬运箱笼。
前天夜里,当征发乐属的圣旨被传出一道道宫门之时,尽管有所猜测,可谁也没有想到,昨日竟会有那般严重的动乱与死伤,今日又会有这般迅疾、这般声势浩大的举家搬迁。
诏令发出之时,谢瑾还远在江州。
接到郗归送去的急信后,他急急东归,没想到甫一回来,便接到了天师道教首孙志率徒作乱的消息。
三吴的急报雪片似的传来,谢瑾一直待在台城议事,以至于无暇与郗归相见,更遑论相送。
就连郗途,也在短暂地回了趟家后,重新回到了气氛沉肃的台城。
台城是如此地忙乱,不过,渡船离岸之前,郗归还是等到了匆匆赶来的温述。
温述穿着一件并不醒目的布衣,下车之后,一路小跑着上了船。
见到郗归后,他先是做了个揖,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拿出手帕来,擦拭额角的汗珠。
“我正要出来,不想被侍中看到,问了一番,故而耽误了时间,还请女郎见谅。”
“无妨。”郗归示意他坐。
南烛适时地送上了两盏茶,郗归轻轻拨动杯盖,挑眉问道:“他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吗?”
“侍中知道我过来见您,故而让我带个口信——三吴情势复杂,请您切勿贪多冒进。”温述恭敬地答道,“不过,侍中似乎并不知道我为何而来,也没有多问。”
“是吗?”郗归反问了一句,侧首看向窗外。
第105章 温述
天色依旧阴沉, 江风阵阵,吹得船头的旗帜猎猎作响。
郗归收回目光,轻叹一声:“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谁说不是呢?”温述也叹了口气,“台城乱作了一团, 一会儿吵吵嚷嚷, 一会儿又静得吓人。圣人单独召见琅琊王, 谁成想,琅琊王出来的时候, 前襟竟湿了一大块, 怕是被圣人用茶盏砸了。”
“活该。”
郗归想到此人便觉得气愤。
征发乐属一事所引发的这一系列连锁反应, 不仅破坏了北府军接下来半年在徐州和江北的各种计划,更在三吴造成了难以挽回的死伤和损失。
她原本打算让顾信从底层入手,徐徐图之, 用个一两年的工夫, 以较小的代价拿下吴郡, 可现在却只剩下出兵这一条路可走。
即便北府军并不惧怕孙志叛军,可百姓们的死伤却是切切实实的。
那些无辜的百姓, 被裹挟着, 在动乱中失去了性命, 再也没有明天可言。
可始作俑者,却还能安安稳稳地待在王府之内,继续过他那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的好日子。
退一万步讲,就算百姓们的死伤与她无关,可她要个满目疮痍的三吴又有何用?
北秦已经在江北增兵三次, 可她却还得分出兵力参加内战, 这怎能不让人心中窝火?
温述没有附和郗归的气极之语,只安静地坐在一边, 徐徐饮了口茶。
郗归看着温述将茶盏放回几案,目光转到他的脸上:“说吧,温郎来此,是想让我做些什么?”
温述微微抬眼,恭谨地看向郗归:“贼人孙志率众而叛,台城诸公议来议去,都想让北府军前去平乱。在下斗胆自荐,愿为女郎效犬马之劳。”
“哦?”郗归轻笑一声,缓缓开口,“温郎此举,究竟是要为我效劳,还是要为谢瑾效劳呢?”
江水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船舷,传来一声又一声动静。
四周仿佛极喧闹,又仿佛极静。
温述在江声中看向这位传闻中的郗氏女郎。
她美丽,端庄,清冷,宛如故事中的神仙妃子般,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疏离。
人人都说谢侍中对郗氏女用情极深,可这位传言中的女主人公,却单刀直入,问他究竟选择忠于他们夫妇中的哪一个。
直觉告诉温述,郗氏女郎方才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叹,绝不仅仅是针对三吴纷乱的局势,也不仅仅是针对台城。
这是一个预兆。
三吴的棋局还没有完全展开,北府军甚至还未入场,可这位看似不动声色的郗氏女郎,却仿佛已经在为平叛之后的复杂局势而叹息。
如果司马氏注定会在这场较量中落败,那么最终获胜的人——这对一在朝堂、一掌军权的夫妻,他们之间,是不是也将展开下一轮的激烈较量?
想到这里,温述不由在心中苦笑。
他确实想去三吴搏一个机会,可到目前为止,他还并没有背叛谢瑾的胆量和打算。
更何况,说来说去,征发乐属是司马氏兄弟一意孤行的决策,谢瑾作为臣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错处。
而他面前的这一位,却是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掌控兵权的女子。
温述不能不发自内心地觉得,追随郗氏女的风险太大了。
可江左立国以来几十多年的经验又告诉他,在京口掌握兵权的人,是绝对不会落败的——除非那人自己甘愿。
而这位郗氏女,显然不是桓阳那般在乎身后名的人,她绝不会因为刀笔吏的威胁而鸣鼓收兵。
既然如此,那与追随郗氏女所面临的高风险相伴的,就会是极有可能获得的巨大收益。
坦白讲,温述对此,不能不感到心动。
他思来想去,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怎么这种两难的局面总是被他碰上?而且每次都是他自讨苦吃,直直地朝着陷阱里冲,上次廷议是这样,今天又是这样。
郗归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拨弄着手中的茶盏,仿佛并不在意温述的回答。
可纵使她并未开口,那一声又一声茶盏滑过杯沿的清脆声响却仍像大考结束前的报时声一般,令温述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慌。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坐直身体,拱手答道:“三吴动乱,生灵涂炭,在下身为朝臣,理应忠于社稷,忠于万民。”
“好一个忠于社稷,忠于万民。”郗归放下茶盏,似乎并没有对温述言语间的回避展开追问,“可是,对于三吴之事,我心中自有一套章程。你若想让我送你去三吴,便得事事都按我的想法来做。”
温述听了这话,深深看了郗归一眼。
他很清楚,早在递出口信的那一刹那,自己其实就已如同赌徒一般地,被投靠郗氏背后所隐藏的高收益打动了。
“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女郎的英明,江左有目共睹。平叛之事既然交给了北府,那就合该由女郎做主,在下自然也不会例外。”
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做出选择,否则便根本无法获得前往三吴的入场券,更遑论借此谋个前程。
他必须做出承诺。
郗归看向这个略微有些紧张的年轻人,心中难得地生起了几分兴致。
她瞥了眼舷窗外的天色,随口问道:“温郎今日能出来多久?”
“侍中既已知晓在下前来面见女郎之事,必会帮着周全一二,是以在下并不着急回去,可以好好听女郎的吩咐。”
“倒不必如此客气。”郗归微笑着说道,“南星,去告诉潘忠,船晚点再开,我与温家郎君有事相商。南烛,准备笔墨,待会我说的话,你一一记下来,回头送给兄长一份。”
“是。”
二人领命行动,温述有些诧异地问道:“郗侍郎也要去三吴吗?”
郗归轻轻颔首:“高平郗氏的儿郎,岂有不上战场的道理?”
温述点了点头,心中却思忖着:“对我而言,若是郗途也一道去三吴,自是比直接对着北府军中那些人打交道要容易得多。可郗途若是去了,那我能够得到的功劳,势必也会变少。”
“怎么样,温郎?你想好了吗?要与我兄长一道前去三吴吗?”郗归不紧不慢地问道。
温述看向郗归恍若并不在意的神情,终于下定了决心。
无论去三吴的结果如何,总好过在建康白白苦熬。
再说了,眼下这个情形,台城还不知道要斗成什么样子。
司马氏与谢氏之间、圣人与琅琊王之间、还有谢氏与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之间,尚有一摊理不清的烂账要算,如自己这般的“招祸”体质,还是远远地躲开吧。
于是他痛快地答道:“愿为女郎效劳!”
对于这个回答,郗归并不觉得意外。
她轻轻颔首,接着问道:“眼下三吴形势如何?可有新的消息传来?”
温述听了这话,不由叹息一声,面色沉重地答道:“整个三吴都乱作了一团,孙志用兵,可谓飘忽之致,其徒众四散于野,如同水流一般,官军根本无从措手,更不必说溃其中坚。”
“这孙志倒是个难得的人才,可惜了。”郗归沉吟着说道。
事实上,无论是孙志的用兵之法,还是他那所谓诳惑百姓的举动,郗归都很是欣赏。
孙安之乱前年才刚刚平定,短短两年的时间,孙志竟又聚集起了如此之多的一群徒众,掀起了这样大的祸乱,谁能不叹一句有本事呢?
只可惜,他忘记了一点,行军打仗与传教不同,军队是需要纪律规矩的。
孙志一味想着壮大徒众,对于各色人等来者不拒,又为了凝聚人心,刻意放大徒众心中的怨恨之意,引得他们无差别攻击世族和商户,掠夺各色财产,以至于乱子越闹越大,竟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
听温述说,如今会稽境内,有些贼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竟比山匪还要凶狠,以至于不少百姓纷纷倒戈,自发结成帮队,一面对抗官军,一面对抗孙志之徒,简直左支右绌,捉襟见肘。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孙志早已不得不杀。
更何况,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人,郗归若想留下,既无法服众,也不能完全放心。
就算她看重他的能力,也不能不厌恶其残忍。
温述还在继续说着那些战报,郗归的眉头越蹙越紧:“三吴竟已乱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温述抿了抿唇:“女郎,那些官员都怕台城斥责,真实的情况,只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这才是第二天。”郗归按了按额角,做出了决定,“不能再等了。大军若是明日出征,你可能赶得及?”
温述有些惊讶:“女郎这是、不等台城定下时间了?”
“拖不得了,谁知道再拖下去,又会生出什么样的乱子。”郗归算了算时间,“需得速战速决才好,眼下已是四月,战事若拖得太久,势必会耽误今夏播种、插秧等农事。三吴的收成若出了问题,明年整个江南都得挨饿。北府军还在江北作战,粮米万万不能出事。”
温述听了这话,也认识到了形势的严峻,他先前只顾着三吴的战局,竟是忘了农事这样重大的问题。
“一样一样说。”郗归敲了敲几面,让自己冷静下来,与温述商议到达三吴之后的计划,“依你所见,孙志叛军主要由哪几部分组成?北府军若去平叛,该先向何处用力?”
温述不假思索地答道:“叛军主要由五斗米道教众组成,多是三吴一带的自耕农和佃户,其中也有些乡绅和世族旁支子弟,恐怕还混杂了不少亡命之徒和闾巷恶少年。若要平叛,当先打几个大大的胜仗,好好挫一挫叛军的锐气,然后——”
“不。”郗归轻声开口,制止了温述,“叛军裹挟了太多百姓,如今已有十数万人,而北府军江南江北合计起来,也不过三万多人。”
第106章 狂人
这理由并不能说服温述, 他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可北府军在江北,向来是以少胜多啊!”
“这不一样,子声1。”郗归的语气渐渐慢下来,眼前仿佛浮现出了那一封封来自江北战场的阵亡名单, “在江北, 北府军面临的是骁勇的北秦骑兵, 所以不得不战,舍身往死以保家国。可在三吴, 我们根本无需这样用力, 也并没有时间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打过去——这样做太慢了, 一定会耽误农时。”
温述迟疑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犹豫之际, 郗归已沉吟着做出了决断:“这样, 我拨给你五千人, 你去吴郡找顾信。他手下有不少部曲,如今应当还占据着一片未被波及的安定之地。你们二人从吴郡开始, 带着从前施粥施药的郗氏商户和部曲护卫, 逐步放出消息, 重新划分三吴田地。百姓之中,凡有自愿脱离叛军者,皆按人头重新分地,每年只需缴纳两成田税;其余诸种捐税,一律减免三年。”
“这如何使得?”温述听了这话, 不由面色大变。
他急着起身劝说, 慌乱之际,竟碰倒了面前的茶盏, 半点不见江左名士的从容之色。
“女郎,三吴世族经营多年,其势力早已根深蒂固,我们如何能把他们的田地分给乱民?真要这么做了,回头安定下来,我们又要如何收场?”
“他们挑唆下民生起叛乱,便该付出这样的代价。”郗归瞥了温述一眼,面不改色地说道,“你放心,你与顾信不必直接对上他们,只管先对着大乱之中那些无人看管的‘无主荒地’下手即可。世族的田地也是要由部曲佃客来耕种的,如今人人作乱,根本没人种田,他们留着田地也没有用处。等归附的百姓越来越多,你们再向周围发展,从那些仍旧处于世族控制下的庄园入手,取其农田,释其部曲,重新在当地划分田地,登记户口。”
温述越听越觉得心慌——眼前这位女郎简直是要把天捅破!
他真心诚意地劝道:“这太冒险了,女郎。侍中方才还说,请您务必小心行事,切勿冒进啊!”
“小心?”郗归冷笑一声,“他就是太过小心,所以才会对司马氏处处退让,处处纵容,以至于闹出了征发乐属这样的大乱子!怎么?子声,你害怕了吗?”
“不是——”温述本想否认,待看到郗归不以为意的冷漠神色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答道,“是,我是怕了。女郎,这实在是太过冒险了。丈田分地,岂是一个臣子可以做出的决定?您这样做,不仅是动了三吴世族的利益,更是形同谋逆啊!县公知道您要这样做吗?郗侍郎知道您要这样做吗?”
“我不怕他们知道!”郗归的面容如其语气一般强硬,“我在京口的这一年多不是白待的。如今的北府军,虽然比不上叛军人多,也比不上秦虏骁勇,可却是下游一带唯一强悍的军队。桓元就在船上,子声,你试想一下,眼下我尚且认圣人为君,可司马氏若是逼得我不得不与桓氏联手,那可就不是如今这副局面了。”
温述缓缓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郗归——他这是投奔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啊!
这郗氏女郎,表面上不动声色,内里竟是个疯子!
她不过是占据徐州一地,如何竟敢打起联合桓氏、犯上作乱的主意?!
“真是开了眼了。”
温述在心中感叹一番,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谢瑾那般的人品相貌,却多年未曾娶妻,江左上下无不好奇他会娶一位怎样的妻子,谁能想到他竟是喜欢这种狂人啊!
温述活了二十多年,本以为郗岑那样的人物,已经算是离经叛道到了极点,没想到这郗氏女郎,竟是远胜其兄。
还有桓元,那也是个疯子。
去年春天,他趁着江州粮食歉收的时机,杀了荆江地区与之异心的杨、殷二帅,尽收其余部,真正成为了上游的主人。
台城无可奈何,只能下诏拜桓元为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七州诸军事、后将军、荆州刺史、假节。
如此多的官职,几乎写满了一块绢帛,可桓元却犹嫌不足,竟硬生生地逼得朝廷让他同时领了江州刺史一职。
昨天夜里,孙志作乱的消息一传到江州,桓元竟立刻上表,自请出兵讨伐。
温述不知道圣人看到这封奏折时是什么表情,但却无比清楚地认识到,桓元仗着荆江二州的兵力,嚣张得不得了。
他不敢想象,若是让这么个疯子跟郗氏女撞在一块,会捅出什么样的大篓子。
谢瑾怎么偏偏就带了这个瘟神回来?!
“子声,富贵险中求啊。”郗归清冷的声音,落在温述耳边,宛如妖女的咒言,听得他打了个寒战,“你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究竟要不要去三吴走一趟。若去的话,明日一早,咱们京口校场见。”
温述怔愣着问道:“您就这么让我回去?您就不怕——”
“你尽管去告诉那些人,我既然敢做,就不怕他们知道。”郗归拿起茶盏,轻轻摇晃浅褐色的茶汤,“他们就算知道,又能怎么样呢?等大乱平定之后,世族若想收回土地,就得同时与北府军,还有那十数万分得田地的百姓为敌。他们敢吗?”
郗归说这话时是笑着的,可温述却看得有些发寒。
温述苦笑一声:“您这是釜底抽薪啊,那些世族恐怕肠子都得悔青了。”
司马氏还打着让北府军与叛军两败俱伤的主意,殊不知郗归竟是要让三吴变天。
温述再次看向郗归,他知道,台城再也无法掌控徐州、掌控北府了。
琅琊王给圣人出的这个征发乐属的昏招,不仅仅丢掉了三吴的民心,更是给了北府一个独立的机会。
建康再也抓不住北府军了。
难怪郗途那样着急地催促他前来渡口相见——除非改朝换代,否则眼前的这位郗氏女郎,日后怕是不会再轻易踏足建康了。
温述无力地闭了闭眼:这都是些什么事啊,怎么每回都是他撞上这些事啊?
“天色不早了,子声,早些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想,好好商议,看看到底要怎么做。”
温述沉默着告辞。
他走之后,船舱中重新恢复了寂静。
郗归看向南烛的方向:“怎么样,都记下了吗?”
南烛将一叠写着蝇头小楷的宣纸递给郗归:“都记下了,请您过目。”
郗归嗯了一声,随手翻看着纸张:“派人给兄长送信,大军明日出征,让他早做准备。”
南烛应声而去,再回来的时候,渡船已经开动。
粼粼的水光映照着微弱的月光,在濛濛的水汽中,宛如幻境一般飘渺。
郗归伸出手去,发现外面竟飘起了微雨。
“又下雨了,希望不会影响明日的出征。”
南烛为郗归加上一件披风:“女郎放心,将士们坐船去三吴,不会有太多不便的。”
“罢了,接着记吧。回头到了京口,记得吩咐人用油布裹好粮米。”
南烛答应过后,在旁边的小几坐下,重新拿起了案上的湖笔。
郗归缓缓开口:“孙志起兵,是为了恢复其家族先世的地位。至于那些平民百姓,不过是他谋求政治地位的工具罢了。可对那成千上万的农户佃客而言,政治地位却是太过遥不可及的东西,他们只求温饱。”
“百姓们过惯了平静的日子,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轻易作乱。会稽越闹越凶,恐怕不少人都已感到后怕。叛军本无严格的纪律约束,我们首先要做的,就是以土地为诱饵,引得这群渴望安定的后怕百姓向北府军反正。”
“一旦他们来投,我们便可趁此机会,为所有前来领田之人,重新登记造册,定下户籍。”
南烛听到这里,不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仅仅如此,便能让那些疯狂的叛军归正吗?”
“能不能的,端看他们是为何而叛。”郗归拿过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孙志”两个字,然后又画了个大大的叉,“如孙志这般,为了权力地位而作乱的人,自然不会被几亩薄田吸引。”
她接着写下“亡赖”二字,又画了一个叉:“至于那些原为地痞、流氓的闾里恶少年等人,他们本也不以务农为生,自然不会因分田便来投。”
“女郎,像这种人,平叛之后,我们要如何处置呢?”
“若有作恶,则按律问罪。其余人等,先登记户籍,再由当地长官派人监管,无论做生意还是游手好闲,暂且都随他们去。至于日后的安置,等过些日子腾出手后再说。”
“我们不需要他们从军吗?”南烛有些疑惑,这些人精力旺盛,若要置之不理,还不如统统扔进军营。
“此等人颇具江湖义气,自有一套行事原则,往往不受常俗管束。约略来说,可以为盗,可以为商,但绝不可为兵。我们的军营之中,是有严格的纪律的,同时又不许肆意打骂士兵。如此一来,这些人一旦入营,若不服管束,又不好打骂管教,恐怕会耗费将领很大的精力,也会破坏军中原有的风气。”
南烛明白过来,缓缓点了点头:“那就只剩下那些小地主、世族庶子弟和农户佃客了?”
“不错。”郗归在纸上写下“农民”二字,画了个圈,“自耕农和佃客,在叛军中占了极高的比例。他们之所以心怀怨恨,是因为社会不公,因为生计艰难。我们若予其土地,免其苛税,他们自然能凭借自己的劳动过上起码温饱的日子。这些人有了盼头,又何必再冒着杀头的风险作乱呢?”
第107章 东征
郗归想到了后世流传甚广的一首谣谚:“杀牛羊, 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1”
农业社会下,土地作为不可替代的生产资料, 对农民而言, 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只要农人们愿意领地种田, 就不会误了今夏的农时,叛军也会失去一大批有生力量。
南烛受教地点了点头, 可思量一番后, 心中却仍有疑惑:“可是, 历来平叛,都是要先收复失城的呀?出征的将士们肯定都想立下军功,您从那些农人入手, 会不会引起军中的不满?”
“谁说平叛一定要先收复失城?”郗归缓缓摇头, 目光移向窗外, “表面上看,金银财物无不聚于城市。可一旦战乱发生, 这些东西便都只是没有用处的死物罢了。而城池虽好, 若无精兵良将, 也不过是摆设。”
“对于作战而言,要紧的是人,是武器,是粮米。叛军本就比不得北府军装备精良,若手下兵卒再被分田之计引走, 那么, 困守孤城的剩余叛军,纵使不去攻打, 也很快就会投降。”
郗归有些出神:“我若是叛军首领,便据乡村以困城市,一点一点地,蚕食三吴城池。”
灯花噗哧一声,发出爆裂的声响,郗归回身看向南烛:“你再加上一条:此次平叛,与江北抗胡不同,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便是最好的结果。‘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2”
“高权素来机敏善谋,这一次,就由他领兵,与兄长、顾信、温述等共谋平叛。”
“明日吩咐下去,此番事成之后,将士们的封赏一如前律,但各部论功行赏之时,则不以枭首叛军数目为标准,端看哪部能以更小的代价,取得更大的胜利。”
“若有不服此令,执意将三吴当作江北战场一般对待,以致增加伤亡的,皆以违反军令论处。”
对于郗归所言,南烛一一记下,而后稍作整理,再次递了过来。
郗归翻看一遍,吩咐道:“叫几个小童过来抄上几份,给兄长、高权、顾信、温述各送一份,我们自己再留一份。”
“是。”
南烛应声离开,南星捧了碗乳酪进来:“女郎,吃些东西吧,等到了京口,还有的忙呢。”
郗归接过玉碗,心不在焉地用着乳酪。
她脑中满是有关江北和三吴的种种打算,有一搭没一搭地拿起银匙,仿佛是在瞧着窗外越织越密的雨幕出神似的。
渡船在如注的雨声中到达京口,桓元一身黑衣,自个儿打着一柄油纸伞,出现在甲板之上。
看到郗归后,他上前两步,略带埋怨地说道:“姑姑今日可真是忙得紧。”
郗归看向这位久未谋面的故人——谁能想到,那个手段狠辣、用兵奇诡的桓南郡,竟是个还未及冠的少年呢?
桓元是桓阳年纪最小、也最受宠爱的庶子,在桓阳死后,曾被司马氏深深忌惮。
但就是在这种情形下,他仍然想方设法,成功地从自家叔伯和异姓方镇手中,收拢了荆、江二州的所有兵权,成为名副其实的二州刺史。
前年冬天,江州大饥,以至于到了断粮的地步。
江州殷、杨二姓镇将写信求助,可桓元却趁此机会,星夜奔驰,直捣殷、杨巢穴。
据说当日决战之时,二部将士一听桓元名号,便怯懦不敢迎战,以至于桓元只用了区区半月的工夫,便尽收殷、杨余部。
郗归看着桓元俊秀的面容、清亮的眼神,实在很难想象,传闻中那个凶狠的将军、自己记忆里那个黏人的少年,和眼前的这个青年,竟然全部都是一人。
“姑姑,先下船吧。”桓元见郗归没有答话,自然地侧过身去,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郗归轻叹一声:“一别经年,姑姑都有些不认识子皙了3。”
从前在荆州时,郗岑与桓阳平辈论交,又于桓元有半师之谊,是以郗归虽然只比桓元大五岁,却一直被他叫作姑姑。
郗归刚到荆州的时候,不过十一二岁,桓元那时还是个可爱的小小少年,总爱黏着郗归玩。
后来年岁渐长,郗归又与谢瑾相恋,时常与谢瑾、谢墨待在一处,与桓元之间,来往得便不如小时候那样多了。
可这并不妨碍她了解桓元的本性——这个看似与王贻之一样温顺粘人的“弟弟”,内里却有着极其坚定偏执的意志,非得要事事都顺其心意才好。为此,纵使要付出千般代价,也绝不吝惜。
今夜的桓元看上去仍是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可荆、江二州的邸报却告诉郗归,他绝不会像表现出来的这般无害。
既然如此,此时此刻,他表现得这样乖巧,又是想藉此来获取什么呢?
雨声潺潺,桓元轻笑了声,并未答话,只是在郗归下船之后,静静地走在她身侧落后半步的位置。
“姑姑,你还记得吗?”直到走到车前,桓元才缓缓开口,言语之间,颇有几分追思之味,“从前荆州也有这样清凉的大雨,那时您还曾带着我,在沁芳阁的阑干旁,一道听落雨的声音。”
郗归轻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小儿游戏罢了。”
“姑姑觉得那不过是游戏,可对我而言,却是难得的轻快回忆。”桓元专注地看着郗归的眼睛,“从小到大,人人都催我力求上进,我总要竭尽所能地去读书,去练武,去博取父亲的欢心。从来没有人对我说,来,我们停下来,一道听一听落雨的声音。”
淋淋的雨声打在车边,打在油纸伞上,仿佛隔绝了尘世间的一切算计、一切污秽。
可仿佛终究只是仿佛,俗世之人,长久地婴于尘网之中,又怎么可能没有算计、不染尘埃?
郗归轻轻叹了口气:“子皙,聪明人之间不用绕圈子,我们直接说正事,好吗?”
桓元无辜地眨了眨眼,眸中似乎满是深情:“可是姑姑,这对我而言,就是很重要的事啊。”
郗归无奈地笑了。
对于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她难免会多几分耐心和容忍。
可这并不代表,她会纵容桓元用这种离谱甚至下作的方式来冒犯她。
郗归正色看向桓元,语气重了几分:“我说了,子皙,我们直接谈正事,好吗?”
桓元还想再说,郗归却直接开口,彻底粉碎了他还未完全施展出来的巧言令色:“北秦军队已然占领襄阳,荆州军多次反攻,却始终久攻不下。子皙,这种时候,你来徐州,竟是为了跟我说这些话吗?”
郗归的语气愈发清冷:“先是益州,后是襄阳,国土寸寸而失,下一处又该轮到哪里?‘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6,距离中朝灭吴之战才过去了多少年?子皙,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姑姑,我当然知道。”桓元微昂起头,神色间满是少年人的傲气,却并不令人过分生厌,“父亲过世之后,谢瑾百般为难,以至于荆江二州根本无法紧紧拧成一根绳索,更遑论远顾梁、益。梁、益二州本就是江左兵力最弱之处,父亲虽打下了成都,却根本没有足够的兵力守城。也正因此,北秦才能轻易取之。可荆州却不同,如今我已收拢荆江二州军队,北秦若想如王濬那般沿江而下,灭了江左,简直是痴心妄想!”
郗归知道桓元说得有几分道理,荆州有重兵屯守,下游北府军又越战越勇,如此情形之下,北秦势必无法轻易南攻。符石若想行动,非得筹备一场大战不可。
不过,即便如此,一个铁一般坚固的事实仍然摆在眼前,不容任何人忽视:“可是子皙,荆江如此重兵,为何却还是夺不回襄阳呢?”
桓元深深看了郗归一眼,没有作答。
郗归瞥他一眼,冷声说道:“襄阳是荆州的北大门,北秦据之,便可伺机南下;江左失之,则失西线北伐之径。如是种种,你可曾想过?”
“我自然想过!”桓元理直气壮地辩道,“但符石占据北方和梁、益二州,大军从长安、鲁阳关等地出发,水陆并进,多路齐攻,襄阳根本守无可守!我虽派兵去夺,可苻秦大军也在源源不断地增援。如此情形之下,我又如何能取胜?襄阳是我父亲深深看重的地方,我怎么可能不想夺回?可若将荆、江二州的兵马都战死在襄阳,那他日北秦南下,我又要以何抵挡?”
桓元言之凿凿,可郗归却很清楚,这种种外因,根本不是桓元拿不下襄阳的全部理由:“桓大司马于梁、益二州行德政,巴蜀之人深为感念,三番五次起兵反抗北秦;荆、江二州守军多为襄阳流民,襄阳沦陷,军中不可能不想收复失地。如此形势,可巴蜀、襄阳却仍在敌手。说来说去,苻秦之强大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可你桓氏不欲独自对上北秦大军、想要移阻江南,不也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吗?”
郗归步步紧逼,以至于桓元哑口无言。
中朝灭吴之战是那样地辉煌,以至于成为了军事史上的典范。
符石执意统一南北,迟早要对江左出手,而中朝灭吴的路线,便是他的首要选择。
北秦若当真如此行事,荆州可谓首当其冲。
桓元的确不想独自对上北秦的数十万大军,所以才想自江陵移镇上明,将防御重点转至大江以南。
倘若此计真的施行,那么襄阳以南、大江以北的广袤地区,就将不再是江左牢牢掌控的领土,而会成为南北双方交战的缓冲地带。
对此,郗归无比愤怒,坚决反对。
可桓元却坚信,这样做既可以最大程度地保全桓氏军队,又能加强长江沿线地防御,更加有效地阻止北秦军队南侵。
这是一道显而易见的分歧。
桓元意识到这一点后,无奈地看向郗归。
他没有想到,郗归一个女郎,竟会对北秦与荆州之间的形势掌握得如此清楚,以至于如此敏锐地领会了他的策略。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郗归竟对襄阳的失守如此在意,以至于这样冷言相向。
他不得不为自己出言辩解:“姑姑,北秦苻姓族亲接连领兵叛乱,秦王符石出于忌惮,竟做出决定,要将其同族氐人徙至北方各地,同时又把鲜卑慕容作为亲信留在身边。”
“氐人出长安时,有歌者援琴歌曰:‘阿得脂,阿得脂,博劳旧父是仇绥,尾长翼短不能飞。远徙种人留鲜卑,一旦缓急语阿谁?’5”
“姑姑,你告诉我,符石如此行径,安能长久得国?移阻江南不过是权宜之计,终有一日,我必将收复襄阳,夺回梁、益,北伐长安,将秦虏纷纷赶回北地!”
对于符石远徙氐人一事,郗归亦有耳闻。
她很清楚,符石的数十万大军包括氐、羌、鲜卑等各个民族,其中不少是因为战败的缘故,才暂且蛰伏军中。
这些人心思各异,绝非同心同德。
而这一点,或许正是南北决战之时,江左以少胜多的关窍所在。
郗归想到这里,不由微微沉吟,琢磨着派人前去长安、仔细打探消息的可能性。
桓元察觉郗归神色似有缓和,立刻乖巧地看过去,故技重施似的说道:“您瞧,襄阳失守不过权宜之计,实在不能怪我。姑姑果然是不疼子皙了,所以才会这样冤枉我。”
可郗归却并未因此动容。
“子皙,我已经说过,若要谈正事,便不要绕圈子。你若执意如此,便直接回江州去吧。”
“姑姑——”
郗归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桓元的未尽之语:“你好好想想,若我是个男人,你还会这样对我说话吗?”
“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了。”雨声渐大,郗归的声音也抬高了几分,“我之所以能够站在这里,能够平等地和你对话,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而是因为我是北府军事实上的主人。我绝不会因为你那所谓爱慕而感到欣喜,因为那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她轻扬下巴,看向桓元:“你如此作态,不过是觉得我会因为你那所谓倾慕而感到高兴,会因为自己在男人眼中的魅力而洋洋得意,从而沉迷在情爱的虚幻陷阱里,对你一寸寸让步。”
“既然如此,那我便明白地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像你想象中的那样,因为一个男人的倾慕而丧失原则。”
“且醒醒吧。没有人规定,女人必须为男人自以为恩赐的爱慕而感激涕零。”
“纵使你是真心地喜欢我、爱慕我,我也并不欠你什么,绝不会因此而在军国大事上对你有所退让。”
“更何况,你我都清楚,你不过是将这喜欢当作一种手段罢了。”
“桓元,别让我瞧不起你。”
夜晚的江风带着冰凉的雨滴,毫不留情地打到桓元身上。
郗归留下这样冷冰冰的一段话后,头也不回地上了牛车。
牛车驶动,桓元独自立于雨幕之中,久久没有说话。
“将军——”
“滚!”
雨越下越大,有护卫上前几步,想请桓元登车,却被他厉声呵退。
“可是姑姑,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真心呢?”不知过了多久,重重雨声之中,响起了只有桓元自己能够听到的无奈低语,“一点点真心,难道便算不得真吗?”
眼看着郗归的牛车在雨幕中消失,就连车辙也被大雨冲散了痕迹,桓元自嘲地笑了一声,将油纸伞扔到护卫怀里,阴沉着脸上了牛车。
凌晨时分,如注的雨声渐渐停歇。
残留的雨珠从檐下垂落,滴滴答答地,织成一曲睡梦沉酣的清音。
第二日一早,郗归走到门边,入目所及的,是一副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的晴美画卷。
“今日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她微微抬头,看向初升的太阳,余光扫见南星引着郗途进了月洞门。
天还未亮,郗途便带着圣人的口谕到了京口。
自从孙志作乱的消息传到建康,台城便一直物议沸腾。
初三那日,会稽郡四月飘雪,琅琊王毫不犹豫地将这异象归到了三吴世族头上,给圣人出了个趁机征发乐属的荒唐主意。
如今孙志之乱愈演愈烈,三吴世族固然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可琅琊王自己,却也被圣人定为了祸首。
毕竟,这样重大的叛乱,这样惨烈的后果,如何能是当今圣人昏庸所致呢?
圣人要一如既往地维持他那用纸糊就的高高在上的明君形象,那么,必得是有小人作祟,所以才会引发如此严重的祸乱。
琅琊王被圣人当众斥责,在冰冷的砖地上跪了许久,心中又是委屈,又是不忿。
当日提起征发乐属时,圣人明明大加赞赏,如今才过了区区三日,他怎能如此颠倒黑白,将这一盆脏水统统泼到自己身上?
自己明明也是先帝的骨肉,凭什么却既不能登上皇位,又要替圣人背负这样的黑锅?
琅琊王有满腔的怨恨想要发泄,却找不到一个能够为他做主的人。
那些平日里围绕在他身边的官员,无一不说要为他赴汤蹈火,可此时此刻,却谁也不肯为了他对上圣人。
琅琊王绝望地跪在大殿之中,久违地想起了自己那含恨而逝的母亲。
他想,若母后还在,必不会教我如此受辱,她一定会为我做主的。
可他的母亲早已怀着满腹的担忧和失望,长眠在那阴森孤冷的地宫之中。
琅琊王纵有千般万般的委屈,也再没有母亲了。
更何况,他其实很清楚,在母亲的心里,自己永远都比不上皇兄——不是因为母亲更爱长子,而是因为皇兄是江左的皇帝,是肩上背负着社稷万民的天子,而在母亲的心中,司马氏的江山,远重于她的孩儿。
琅琊王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他想说,母后,你看,你寄予厚望的皇兄,就是这样把一切都搞砸的。史臣尖锐的笔锋会永远记得,太昌四年四月初三,夏雨雪,圣人征发乐属,以致孙志谋反,三吴大乱。
想到这里,他嗤笑一声,于众目睽睽之下,摇晃着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朝外走去。
琅琊王疯疯癫癫地离开了大殿,可这一切却远远没有结束。
夜色渐深,但台城却依旧庭燎晢晢,灯火通明。
最新的邸报经过一重又一重的宫门,以极快的速度被送到圣人手中。
御阶之下,数位臣子屏息垂首,沉默而坐。
他们虽然好奇三吴的战况,却丝毫不敢在这种时候表露出特别的神态,以免招了圣人的眼,平白给自己增添不痛快。
谢瑾瞧着周围同僚的神色,无奈地闭上了眼。
沉默之中,他的耳畔再次响起了温述方才转达给他的那些出自郗归之口的石破天惊之言。
她说她要给部曲佃客分地,要在三吴绘一副耕者有其田的乐景。
她说她要给三吴士庶重新登记户口,抹去黄、白二籍的差异,取消侨姓之人在调役方面的一切特权。
她说她不会再将三吴拱手相让,她是为了自己出兵,为了北府出兵,为了江左出兵,却独独不是为了司马氏而战。
她说了很多很多,谢瑾即使没有亲眼看到,也能够想象郗归说这些话时的神采飞扬,以及言谈之间,对司马氏的轻视鄙薄之意。
谢瑾知道,三吴的灾难会让郗归更加憎恶台城,憎恶司马氏,也会让她埋怨自己作为执政之臣的无能。
他知道自己不该纵容司马氏兄弟,知道如今不过是自食其果。
郗归是对的,司马氏根本不足与谋!
他们心中压根没有百姓,没有天下,没有社稷万民!
他们甚至连江左的安危都不甚顾及!
可江左门阀士族与皇族共治天下的格局已经维持了这么多年,司马氏若是不得不退,那这皇位又该由谁来坐呢?
没有人能够服众。
无论是谁新出现在那个位置上,都会产生久久无法平息的物议。
前些日子,潜伏在北秦的探子传来消息,苻石颇为倚重的丞相王宽已然病重,恐怕将不久于人世。
王宽出身中原大族,是饱读诗书的汉臣,一直力劝苻石不要派兵南攻。
可苻石却迫不及待地想要统一南北,频频于朝堂之上提起南侵之事。
一旦王宽去世,怕是再也没人能够拦得住苻石。
如此严峻的情形之下,江左如何能先生起内乱、自乱阵脚呢?
对于时局,谢瑾有满心的忧虑。
可他知道,自己是无法拦住郗归的。
温述转述了那么多句话,其实潜台词只有一个——郗归并不惧怕旁人知晓她的不臣之心,她铁了心要将三吴据为己有!
说完这些后,温述郑重行礼,对着谢瑾谢罪。
他说:“侍中见谅,我虽是司马氏的臣子,但却更是温氏的家主。司马氏无德无能,不配为君,我要对我的族人负责,带他们去寻一条真正正确的道路。”
他说:“温氏等这个机会,已经等得太久了。我怕再等下去,又将是一个甲子。”
他说:“两害相权取其轻,郗氏女郎虽然激进了些,却比司马氏有见识得多,也远比你我这样的人有魄力,我必须搏上一搏。”
他说:“我会吩咐族人徙至徐州,若三吴一切顺利,我便在那儿为郗氏女郎效劳;纵使三吴战况不如预期,我也不会回来了。”
温述的祖父温直,是江左立国之初的名将,曾同司空郗照一道,先后平定王重、苏俊等人的叛乱。
温述虽然一直在建康为官,骨子里却仍流淌着平南将军的血脉,为了家族,也为了社稷,他要放手一搏。
谢瑾想到这里,不由在心中轻叹一声:“温述已决心放手一搏,那我呢?我又该如何选择?”
他生性聪慧,所以愈发习惯了多思多虑,不肯轻易做下这样的重大决定。
他知道自己身居高位,一举一动都牵涉甚大,所以更加不敢妄自行动。
说来说去,归根到底,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天地茫茫,海天路杳,可对他而言,何处才是归程呢?
他身处在这样的乱局之中,宛如置身迷津,眼前是拨不尽的迷雾,心里是驱不散的仿徨。
歧路亡羊,他纵使有万般的力气想使,却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谢瑾想了很多很多,可时间却并没有过去多久。
一阵响亮的雷声传来,宛如在朝臣们耳边炸响。
随之而来的是重物落地的沉闷声音,大殿之外,不知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突兀的喊叫声响起,一声接着一声,急促而慌张:“走水了,走水了,昭明宫走水了啊!”
雷火劈中了昭明宫,这座由吴主孙皓主持建立的宫殿,经历了百来年的风雨,终于在今夜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天火。
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圣人的面色因此而变得更加阴沉。
他的手紧紧地攥握成拳,其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他忍了又忍,终于站起身来,拿起那封刚刚看完的邸报,重重地将其抛掷在地。
他愤怒地伸出手,将案上所有的邸报和奏章统统推落在地。
“你们看看这些邸报,好好地看看这些邸报!”他气得面色涨红,声音嘶哑,“那群没有用的东西,一个个都说孙志用兵奇诡,战无不克。呵,堂堂官兵,竟然连一个妖言惑众的道士都打不过,那朕要他们是干什么吃的?!江左的国库,难道就养了这群无用之人吗?”
没有人接话,沉默的大殿上,只有圣人愤怒的喘息声分外明显。
他是如此地愤怒,可朝臣们却并不能感同身受。
他们虽然无不低眉垂首,躲避圣人的注视,可心中却并无多少胆战心惊。
谁都知道,京口位于三吴与建康之间,势必不会眼睁睁看着孙志打到建康,所以朝臣们根本无需忧心自己的安危。
他们并非天子,不用承担孙志之乱带来的千古骂名,不用背负宗庙社稷的重担,不会因为这场远在三吴的叛乱而失去锦衣华服的生活,是以并不惧怕。
死一般的沉寂中,谢瑾终于侧了侧头。
侍立一旁的小黄门觑着圣人的神色,轻手轻脚但动作极快地蹲身上前,眼明手快地捡出那封最新的邸报,用袖子擦了擦,双手呈给谢瑾。
谢瑾不动声色地打开邸报。
难怪圣人如此生气,这封邸报来自永宁,邸报中说,余姚、句章、东冶诸县守官无不弃城而逃,永宁独木难支,恐怕难以御贼,还请台城速速支援。
此刻是四月初四的深夜,不过两天的工夫,会稽境内诸县,竟几乎统统落入贼手。
无数官兵不战而逃,孙志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整个会稽郡。
“北府军不是在江北连战连捷吗?传令给那个郗氏女——”圣人咬牙切齿地说道,“十日之内,我要听到三吴的捷讯,不然的话,让她提头来见!”
圣人言之凿凿,可任谁都知道,这只是一句再苍白不过的威胁。
时至今日,建康还有谁能奈何那位郗氏女呢?
他痛恨郗归,却又不得不倚仗北府。
正如他虽厌恶谢瑾,却不得不盼着他高抬贵手,多给自己留下一些权力。
圣人与琅琊王不同。
琅琊王此前还打着让北府军与叛军两败俱伤的主意,可圣人却清楚地知道,一旦北府军前去平叛,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令他满意的结果。
若是胜了,高平郗氏将会凭借着北府的兵权,高高地凌驾于台城之上。
圣人自然不想看到这样的局面,可北府军若是兵败,江北战事必然会受到影响。
一旦北秦渡江南下,他作为司马氏的天子,又如何能有性命在?
对此,圣人踌躇不已,所以才迟迟没有正式下诏。
可今夜的邸报是如此地令人愤怒,以至于他终于疯狂地想道:“江左终究还有桓氏在,若是北府军在三吴大伤元气,那么,就由桓氏来统领上下游抗胡的诸项事宜。”
“至于说桓氏有不臣之心?笑话!真到了那样的时候,江左这间破房子到底是八处漏风还是九处漏风,又有谁会在乎?”圣人瞥向面色平静的谢瑾,不无恶意地想道,“若真到了那样危急的时刻,那这一切就都交给谢瑾去头疼吧。毕竟,他也是桓氏的仇人,不是吗?”
对于台城昨夜发生的一切,郗归都毫不知情。
她只知道今日凌晨,南烛轻声将自己唤醒,说郗途带着圣人口谕,连夜到了京口。
既然圣谕已下,那北府军此次东征,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她这么想着,目光移向正在庭中等待的郗途。
接连几日的疲惫与重压,似乎压根没有影响到郗途的状态。
他笔直地站立着,带着一种郗归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坚定和自信。
郗归从未见过郗途追随父亲征战时的模样,以至于此时此刻,竟是她第一次觉得,郗途与郗岑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们原本都该是高平郗氏的将军,原本都该保持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可却不得不弄权,不得不隐忍,不得不一年又一年地,随着这腐朽的江左共同沉沦。
郗归脑中闪过了无数念头,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快步向前,朝着郗途走去。
他们都已经等了太久,一刻也不想再等下去。
庭院并不算大,不过几步的工夫,二人便走到了一处。
相视而笑的瞬间,郗归听到郗途带着喜意的声音:“旭日初升,是个好兆头。”
他们都知道,如日方升的不仅仅是京口,更是北府军的未来,是这片土地崭新的希望。
北府军将承载着这希望,穿透门阀士族的重重暗影,击败虎视眈眈的北秦骑兵,摧毁摇摇欲坠的腐朽江左。
再没有比这更新的希望,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未来。
高平郗氏的名号,将随着这新的未来,永远地镌刻于史册之上。
郗途只要一想到这点,便觉得无比地振奋,无比地骄傲,恨不得立刻上阵杀敌,为北府、为郗氏拼出个璀璨明天。
金灿灿的阳光洒在校场上,洒在整装待发的将士们身上。
他们笔直地站立着,心中的抱负并不比郗途少多少。
这些人有的是从江北战场上历练归来的老兵,有的是江淮间慕名而来的宿将旧卒,还有的从未上过战场,此时正怀着满心的期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像故事中的郗司空那般,为江左攘除叛乱,为自己搏个功名,也为社稷百姓,做出一份属于自己的小小贡献。
他们是如此地可爱,以至于郗归立于点兵台上,忍不住有些泪目。
这是她第十二次站在这里送将士们出征。
她知道他们之中的很多人,会带着来自战场的捷报,坚毅而荣耀地返回京口,成为整个徐州的英雄。
但还有很多人,会在残酷的战场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创伤,纵使于战争结束后返回家乡,也会一次又一次地,从眼睁睁看着同袍死在自己面前的噩梦中惊醒。
还有很多人,他们志气昂扬地前往战场,可归来之时,却或断一臂,或眇一目,留下永生难以摆脱的残疾。
可这些人仍然活着,还能看到明天初升的太阳。
郗归知道,还有很多很多人,她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
这些人会为了父母妻儿,为了高平郗氏,为了京口,为了徐州,为了整个江南,前赴后继地抛头颅、洒热血,奋不顾身地战死在无情的沙场上,再也不会回家。
所有的将士都知道,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1每一次的出征,都可能会是永诀,可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出发。
人人皆有畏死之心,可总有那么些人,或为小家,或为大义,置之生死于度外,成为大义凛然的、可爱、可敬的英雄。
郗归站在点兵台上,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也许会有人认为那是陈词滥调,可郗归和将士们却每次都会因此而振奋,因此而感动,因此而燃起一腔热血,也因此而撒下几行热泪。
最后的最后,郗归满腔的话语都只化作了“师出以律,令行禁止”这八个字。
这是要求,但更是期许和保护。
她希望所有的将士都能做到这一点,希望这八个字能够保护着这支军队,让他们在三吴延续江北战场上战无不胜的神话,让牺牲变得少一点、更少一点。
此次去往三吴之地的将士共有一万人。
自从郗归接手北府军以来,还从来不曾一次性送过这么多将士出征。
在隆隆的鼓声中,将士们身着藤甲,紧握兵器,目光坚定地走出了校场的大门。
灿烂的朝阳下,绣着高平郗氏族徽与北府军标志的战旗高高飘扬,于晨风中猎猎作响。
出征的将士实在太多,以至于直到最前方的将士们抬着大旗走出城门,去往渡口,后面几队的将士都还未离开校场。
郗归站在高台之上,注视着将士们一队又一队离开的背影,看着这宛如长龙一般的整齐队伍,心中升起了难言的自豪与感伤。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7
这是一曲悲壮但沉重的别歌。
郗归只盼着三吴的战场不像北秦的骑兵那样残酷,将士们也不必再增加太多的伤亡。
她无比地希望分田的策略能够尽快见效,希望更多的将士能够不战而胜,希望这些可爱的人不要死在内战的战场上,希望自己还能够看到他们活着归来。
在远远目送最后一队将士登上渡船之后,郗归终于走下高台,看向了校场东侧的那个身影。
第108章 傲慢
桓元今日与郗归、郗途一道来了校场, 受邀参加北府军东征的出征仪式。
郗归看过去的时候,他正立于校场一侧,拿着一杆锋利的长-枪把玩。
锥形的枪头乃是用京口最好的灌钢制成,被打磨得锋利无比, 光可鉴人。
桓元透过其上反射的清晰影像, 看到郗归走下点兵台, 缓缓朝自己走来。
他转过身,笑着迎了上去, 感叹着说道:“如此奇兵, 真是令人心动。只可惜, 我命荆、江二州的铁匠们试了多次,却从未炼出过这样的好钢。”
“你若喜欢这枪,我便送你一柄。”郗归瞥他一眼, 淡笑着说道, “在京口, 这样的枪并不少见。你若是想要更多,只管拿建昌马来换便是。”
桓元笑而不语, 用指腹缓缓摩挲着枪头。
郗归见此情状, 并未表露出一丝半点的急切, 而是不紧不慢地说道:“过去大半年中,你以襄阳之战和收拢殷、杨二氏余部为借口,迟迟不肯以建昌马为货物,和徐州换取更多的兵器,只时不时地跟我们换几匹马, 然后又停滞不前, 以至于豫州市马之事拖了又拖,始终没有完成一笔大额交易。子皙, 你这样做生意,可不太像话啊。”
桓元听了这话,侧头看向郗归,露出一个状似天真的微笑:“姑姑,我之所以迟迟不肯与谢瑾签订文书,是因为这并不是一笔好生意。你我二人,完全可以做成更大、更好的生意。”
“哦,是吗?”郗归意味深长地睨了桓元一眼,随口抛出一句“愿闻其详”。
桓元放下长-枪,直起身来,指了指渡口的方向,颇为惋惜地说道:“如此强悍的一支军队,在江北打出了连战连捷的不败神话,可却不得不屈居于台城之下,帮着司马氏那对无能的兄弟去平定三吴的叛乱。”
“姑姑,你难道就不会觉得不甘心吗?司马氏兄弟这样指使你,靠着北府军的牺牲稳坐台城,却什么好处都不肯付出。”
“您可不要忘了,当初正是这兄弟俩的父亲,背叛了对我父、对尔兄许下的诺言,以至于他们遗憾败北,郁郁而终。有如此大仇横亘在中间,我们又怎能为自己的仇人南征北战呢?”
桓元的表情看起来无比地情真意切,郗归却只想冷笑。
从情感上讲,她不愿故去的郗岑成为任何人谋算的借口,更何况桓元此言根本就站不住脚!
郗归面上露出一个略待嘲讽的笑容,不疾不徐地说道:“可是子皙,这两年来,你在荆江频频征战,又何尝不是在帮司马氏守卫边疆?你一次又一次地给台城上表,一步步夺取殷、杨二氏的兵权,用的不也正是为当今圣人分忧的借口吗?”
她冷声问道:“你说我派北府军去三吴,是白白替司马氏出力。可叛乱消息传来的那天,你不也是从江州上表,想要带领着荆、江二州的兵马,前去三吴平叛吗?还是说,你觉得三吴的叛乱对你而言是一块诱人的肥肉,可对我而言,却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桓元没有想到,向来好脾气的郗归竟会这样咄咄逼人地接连逼问,一时难免有些狼狈。
“姑姑说笑了,北府军这样骁勇,我又怎么敢瞧不起他们、瞧不起您呢?”
桓元越说越镇静,甚至还向前走了两步,以至于南星戒备地上前半步,挡在郗归身前。
郗归倒是面不改色,只静静地注视着桓元,看他到底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桓元并不在意南星的冒犯,他压低声音,轻声说道:“姑姑,你有北府,我据荆江,一旦你我二人前后夹击,断了建康粮米、台城逃路,司马氏这浩浩江山,顷刻之间便会轰然倒塌。”
桓元低沉的嗓音,宛如来自恶魔的诱惑:“姑姑,你好生想想,如果这一天真的到来,那该是多么地美好啊!父亲生前未曾完成的夙愿,司马1生前耿耿于怀的废立之事,我们如今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了!”
“完成又如何?”郗归冷笑一声,“你这么说,是要我赔上北府军的兵力,背上谋逆的千古骂名,平白为你做嫁衣裳吗?”
“怎么会是为我做嫁衣呢?”桓元深情地凝视郗归的双眼,缓缓地开口说道,“姑姑,你我二人相识,远在谢瑾之前。我对你的爱慕,并不比谢瑾少分毫。更何况,你我二人之间还不曾隔着如谢瑾那般杀父杀兄的深仇大恨,我才是那个真正与你同仇敌忾的人啊。姑姑,我们一同出兵,夺了司马氏的天下,共享这无上王权,难道不好吗?”
“共享王权?”郗归心中的厌恶翻涌着,竟然到了一种平静的地步,以至于能波澜不惊地重复出这四个字,而不带丝毫怒色。
“对!”桓元说到这里,语气已是十分殷切,“他日废了司马氏,我为皇帝,你为皇后,江左就是你我二人的天下了。”
“皇后?”郗归终于再次开口,发出了一声嘲讽的轻笑。
这轻笑落在桓元耳里,在空荡荡的校场中,显得无比地刺耳。
“子皙,看来我昨夜所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有记住啊。”
郗归越过桓元,看向开阔的长空。
这世间的男人,无论有没有本事,都总是那样地自大,那样地傲慢。
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皇后,得到某个男人的爱慕和青睐,对于女人而言,便是无上的奖赏。
他们把这视作一种恩赐,一种女子应当感激涕零并且欣然接受的恩赐。
真是笑话!
郗归冷嗤一声,根本不愿再看桓元一眼:“北府军在江北连战连捷,煌煌战绩早已胜过桓氏兵马,就连唯一还有差距的兵员数量,也会借着此次三吴之乱补齐。桓元,你凭什么自大地以为,可以拿着一个虚无缥缈且毫无价值的皇后之位,来当作对我的施舍?”
她一字一字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你凭什么施舍我?”
桓元被这般指名道姓、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心里又是不解,又是愤怒。
他强压住心中的不平之意,摆出一副委屈的神色:“姑姑,这怎么能说是施舍呢?我是真心诚意地在与你商议呀!”
“你不是在与我商议。”郗归看得很明白,“你根本就是觉得自己已经给出了极好的条件,所以我应该欢欢喜喜、毫不犹豫地接受才是。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给我留出商议的余地,你觉得我不会拒绝也不配拒绝。”
郗归面无表情,桓元心中也很有几分窝火:“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就非得要拒绝?明明是双赢的局面,你为什么一定要拒绝?为什么一定要这样轻蔑地指责我、侮辱我、践踏我的心意?”
“侮辱?”郗归扯了扯嘴角,轻蔑地笑了一声,“那你可要记住,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是你自己把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是你先固执地剥离一切,罔顾我的意愿,将北府军的一切视若无睹,想让我像一个一无所有的柔弱女子一般感谢你的恩赐!”
“我从未这样想过!”桓元高声反驳。
“可你就是这样做的!”郗归不甘示弱地回击,“我昨夜便说了,不要用你那所谓爱慕来侮辱我。那是对我的轻视,也是对你自己的辱没。你睁开眼睛看清楚,我带领北府军打出了不败的神话,我在徐州造出了举世无二的精钢。无论我是男是女,都是北府军真正的主人。你的愚蠢、你的自大、你的傲慢通通都遮蔽了你这双眼睛,让你只能看到我的性别,只能一叶障目地用所谓爱慕、所谓婚姻、所谓皇后的地位来诱惑我。桓元,你真是浅薄极了。”
桓元攥紧了拳头,按捺着心中的怒意,再一次问道:“你可以不接受,可又何必这样侮辱我?”
“到底是谁先侮辱谁?难道不是你一再地轻视我,才会到达这样的地步吗?”郗归说到这里,已经毫无怒气,只是觉得可笑。
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带着属于其所在环境的阶级局限性、时代局限性,郗归自己也不能完全免俗。
而作为男人,桓元于这两个局限性之外,还有着千百年男权社会加之于其头脑的傲慢。
他理所当然地行使这种傲慢,丝毫不觉过错。
郗归厌恶他的傲慢和愚蠢,但她知道,即使再过千百年,这傲慢也依然存在。
错的不仅是桓元这个人,还有千百年间形成的集体无意识。
男性和女性共同受着男权意识形态的毒害,不同的是,女性在其中深受压迫,而男性尽管被这毒素侵害了大脑,却同样享受了其带来的利益。
桓元或许不是故意轻慢,但那又如何?
这并不会改变他如此行事的愚蠢本色,不能改变他是既得利益者的事实。
不过,大敌当前,为了抵御北秦,她还需要与桓氏合作。
于是郗归看着桓元不甘、愤怒而委屈的神色,没有继续出言讥讽,而是慢条斯理地说道:“或许你觉得我是惺惺作态,觉得我不过在争一口没有必要的闲气,但铁一般的事实会告诉我们,究竟是谁做错了,究竟是谁想错了。”
她想到谢瑾最新递来的消息,不觉叹了口气:“北秦丞相王宽病重,一旦他病逝,符石只怕立刻就要挥鞭南下。千般万般,御胡为要。北秦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比司马氏更甚。无论你有什么样的打算,都等打败北秦后再说吧。”
“那结盟之事?”桓元眼神微敛,语气低沉地说道。
第109章 顿悟
“我永远不会和台城成为真正的朋友, 但也不可能向你做出任何有关结盟对付台城的承诺。”对此,郗归早有打算,“我唯一可以许诺的是——我知道你不想和北秦主力对上,不想在上游与北秦决战, 那么, 只要豫州市马之事真正落成, 北府军能够装备足够的战马,南北大战之时, 北府军便可在下游部署兵力, 于淮淝之间, 对战北秦主力。”
桓元抬眼看向郗归。
他不得不承认,与在荆州时相比,郗归成熟了许多, 聪慧了许多, 更无情了许多。
她这样严厉地斥责他, 轻蔑他,侮辱他, 可是到了最后, 竟没有让局面一发不可收拾地发展下去。
她并没有与他决裂, 而是给了他一个容后再谈的机会,又提出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荆江之所以为重镇,之所以能够与下游维持荆扬相峙的局面,桓氏之所以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都是因为军队的缘故。
所以桓元绝对不会愿意把荆、江二州的兵力白白消耗在与北秦的对战上。
因为他清楚地明白, 一旦上游成为南北之间的主战场, 荆江势必首当其冲。
如此一来,桓氏的实力必然会在战争中被大大削弱。
若真到了这样的地步, 一旦战争结束,台城若想收回荆、江二州的兵权,若想更换二州的刺史,若想卸磨杀驴、将他贬去广州甚至苍梧等地,他都将无可奈何。
家国大义重要吗?
当然重要。
可江左毕竟还没有危险到即将覆灭的地步,既然如此,他先为自己考虑,又有什么错呢?
桓元坚信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他必须保存实力。
无论是为了往后更大的图谋,还是仅仅为了自保,他都必须保护好上游的兵力。
也正因此,即便他今日是如此地不开心,即便他是如此地失望和生气,但还是不得不同意郗归的提议。
至此,僵持了一年之久的豫州市马之事,终于不得不落定。
北府军将获得大批转运自荆州的益州建昌马,桓氏也将换到不少来自徐州的灌钢兵器。
桓元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可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明白,荆、江二州靠近巴蜀,战马和铁器原本都是上游独有的优势,可郗归先造灌钢,再换良马,如此一来,上下游之间的物质差距,便大大缩小了。
要知道,江左立国以来,向来是上游压制下游。
即便是郗司空在世的时候,下游也不过是凭着荆扬相峙的局面,谋得一个自保而已。
可现在桓元却不得不担心,有朝一日,郗归和她的北府军将彻底扭转局面,凌驾于上游之上。
他必须想办法阻止这一天的到来。
桓元心里想了很多,却都没有表露出来。
百转千回之后,他终于决定告辞——郗归既然如此坚持,那他纵使再留下来,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反正他此番过来,只是为了给台城增加一些关于桓、郗二氏合谋的压力。
至于试探郗归的态度,本也只是顺便为之。
能结盟自然是好的,纵使不成,不也还能再议吗?
不过,离开之前,桓元还是不甘心地说道:“姑姑,我并没有做错。你之所以对我这样不假辞色,不过是因为习惯了宋和那样巧言令色的下属,习惯了王贻之那样懦弱的男人,习惯了享受谢瑾那般的惺惺作态。”
“这些人对你态度卑微,以至于到了奴颜媚膝的地步,他们都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可我不同,我会给予你这世上至高无上的荣耀,会将皇后的宝座送到你跟前。只有我,才真正配得上你。”
“是吗?”相对于桓元的“情真意切”,郗归表现得很是冷淡,“荆州路远,我便不送了,你早些出发吧。”
桓元深深看了郗归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对着远远守在一旁的护卫扬了扬下巴,然后便大步流星地朝校场外走去。
校场重新归于寂静,南星后知后觉地发出了疑问:“他要造反?还想娶女郎作皇后?”
“呵。”郗归冷笑一声,“别说桓元还不是皇帝,就算他真的入主台城,也要先问问北府同不同意。谁稀罕这个皇后?”
她想:“皇后算什么?我若真的想要皇位,若真的喜欢皇权,难道不会自己去拿吗?”
郗归因这个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而怔愣了片刻。
距离阿兄病逝还不到两年,可从前在乌衣巷中的日子,却遥远得恍若隔世一般。
前年年底,她摔倒在郗珮面前,因阿兄的病逝而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她在骤然失去亲人的噩耗下,接过了琅琊王氏的和离书,浑浑噩噩地离开了郗珮的院子。
她仇恨地引导王贻之埋怨郗珮,想要报复性地破坏他们之间的母子情谊。
她流着泪接过了伯父郗声手中的小箱,并不知道这遗物会给她今后的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变。
当她在北固山上接见刘坚的那一刹那,或许也曾想过将北府军锻造成这样一支优秀的队伍。
可那时的她只是想保全高平郗氏的私兵,只是不想将这支力量白白送给谢瑾。
后来她辗转难眠,想要为阿兄实现北伐的愿望,想要驱除胡虏,收复二京,想送阿兄归葬高平。
为此,她付出了很多,最终在这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她想要为百姓谋求一个更好的明天,想要让同胞们再也不必受胡人的欺凌!
可在此之前,她竟从未想过,北伐成功之后,她又该何去何从?
郗归从来没有想过:原来我也可以做皇帝,不是吗?
这发现令她恍惚,但她深深地明白,无论未来是什么模样,无论以后有什么打算,她都必须做好当下。
北府军的煌煌战绩既是荣耀也是压力,她和将士们都必须全力以赴,打好三吴这一战。
如果不然,恐怕会影响军中的士气,也会妨碍后续有关三吴的所有计划。
离开校场之后,郗归去府衙找郗声。
今日一早,郗途着甲持兵,跪在郗声面前,向他郑重辞别。
郗声颤抖着手扶起郗途,嘴唇张了又张,却始终没有说出话来。
这冰冷的铠甲,让他想起了从前在父亲身上看到的一道道纵横交错的斑驳伤疤。
让他想起了自己唯一的弟弟,当初踌躇满志地出征,归来之时,却无知无觉地躺在了棺木之内。
想起了自己那忤逆的儿子,身着铠甲策马扬鞭,一次又一次随着桓阳北伐,最终却形销骨立地死在了病榻之上。
更想起了自从去年五月出征以来,江北战场上传来的一份份伤亡名册,想起了中元节时光荣里传出的阵阵哀泣,想起了就连孙不用这样与刘坚同等资历的北府旧将,也因伤口感染的缘故,牺牲在了江北。
他实在担心极了。
可他却不能对着任何人表露这担心。
他是司空郗照的儿子,是徐州的刺史,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这样做。
更何况,他还是郗途的伯父。
他清楚地知道,在这个侄儿心中,重振家族威名比什么都重要。
郗声不能让北府军的将士们寒心,不能堕了高平郗氏的赫赫威名,也不忍心拦着侄儿去实现他心中的抱负。
所以,于公于私,他都不应犹豫不舍,更不能开口阻拦。
他只能选择留在这间书房之内,不去看他们出征,也便不必当众流泪,当众失态。
书房内没点几盏灯,是以光线很是昏暗。
郗归提着裙摆,轻轻走到郗声身边,宽慰道:“伯父莫要伤心,孙志叛军几乎都是仓促之间召集起来的乌合之众,并未受过什么正规训练,比不得北秦骑兵骁勇善战,兄长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郗声不自在地抹了把脸,拭去眼下的泪痕:“我不担心,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徐州百姓几乎家家从军,北府军的儿郎能上战场,子胤自然也该去。他不仅要去,还要一马当先、身先士卒才对。”
“是,伯父说得是。”郗归轻声应道,“兄长此去,定会像祖父从前那般,披坚执锐,身先士众,率领北府将士再次取胜。如此,祖父九泉之下,也可安心些了。”
“父亲会欣慰的。”郗声感慨地看着郗归,“有你们这样的好孩子,父亲一定深感欣慰。”
略微的停顿后,他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听说桓元来了。阿回,你已经带领北府军,取得了如此令人瞩目的成就。事到如今,你一定要弄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不要走偏了路啊。”
郗声的目光有些忧伤:“人人都有自己的路,嘉宾他、究竟已经过世了,你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要总想着去实现他的愿望。”
对郗声而言,承认郗岑的去世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
即便到了今日,他也不能完全对此云淡风轻。
可为了郗归,他还是要说出这些话。
人人都明白,三吴的动乱来得太巧,北府军前去平叛,一定会大大扩充实力。
等到动乱平定的那一天,北府军将拥有来自三吴地区的兵员和源源不断的粮谷。
如此一来,郗归的功劳势必不能被抹杀,而她自己,也将成为建康朝堂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再不会像如今这般,隐于北府军之后了。
郗声担心郗岑往日的倾向会影响她的选择,担心郗归受到情感的左右,以至于勉强自己做出本不愿做的事情。
他还担心郗归会因此与谢瑾渐行渐远,再次从有情人变成陌路。
郗声纵使对谢瑾有百般的不喜,也不能不承认,他其实是一个好夫婿——整个江左,再找不出第二个能把自己放得这么低、这样支持妻子、纵容妻子的夫婿了。
他知道郗归要走的这条路太艰辛,实在不忍心让她从二十出头的年纪开始,孤零零地走完这一路。
出于这样的考虑,郗声斟酌着说道:“我听仆役们说,你这次回建康,既没有去谢家,也没和谢瑾见上一面。”
“阿回,过去的事情终究已经过去了,那些恩恩怨怨,就让它们与嘉宾一道归于尘土吧。”
“征发乐属之事,本系圣人一意孤行,司马氏到底占着个天子的名头。先帝那样好脾气的一个人,当他要保全新蔡王时,连桓阳都无可奈何,不得不退了一步。此次征发乐属,本来就怪不得谢瑾,更何况他当时还远在江州。”
“阿回,你不要怨他,不要为了这些事情,平白坏了你们夫妻间的情分。”
郗声自己都无法相信,有朝一日,他竟然会帮谢瑾说话。
可他没有想到,郗归听了这话后,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毫无伪饰地问道:“情分?”
第110章 策反
郗归和郗声在光线昏暗的书房中对视, 目光接触的瞬间,他们清楚地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讶与不解。
郗声不能理解,谢瑾明明已经表现得如此明显,郗归为何还会对他们二人之间的夫妻情谊感到怀疑?
而郗归则发自内心地觉得, 与北府军三万余人的未来相比, 与三吴之地的动荡死伤相比, 与她想要扩充实力北伐中原的愿望相比,她与谢瑾之间的这点情分, 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是, 相比起桓元那不自知的傲慢, 谢瑾尊重她,爱重她,他们可以平等地交换意见, 他们交谈辩论之时, 彼此间从未有过那种面对其他人时的严重壁垒。
可这又如何?
即便如此, 他们之间仍旧隔着一条又一条的深阔鸿沟。
巍峨的台城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任谁也不能忽视掉它的身影。
谢瑾或许永远都不能忘记他与司马氏之间的君臣情谊, 不能忘记他为人臣子的本分, 更不能忘记, 陈郡谢氏是经历了多少困难、多少努力,才获得了如今的地位。
而郗归也会永远记得郗岑的败亡,记得先帝的诏令是怎样地一改再改,记得谢瑾与王平之是怎样用那一套冠冕堂皇的话术,彻底说服桓阳退兵西归。
时间也许能洗刷一切。
或许郗岑这道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旧伤疤, 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淡, 可司马氏却是活生生的不容忽视的存在。
它不是一个可以悼念的对象,它是切实存在的阻碍, 是与郗归对立的选择,是她终有一日将不得不面对的敌人。
三吴之乱不得不平,郗归的打算,是借着这次平乱的机会,彻底将那些世族的势力连根拔起,获得那些分得土地的百姓的拥护,将这三郡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让其成为北府军兵源和粮草的坚实保障。
倘若一切顺利,那么,最多半年,她就不得不在司马氏皇帝面前展露出自己的锋芒。
建康的君臣将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女人,一个身为逆臣之妹的女人,是怎样地卷土重来,像曾经的桓阳与郗岑那般,对着台城施加难以抵挡的重压。
到了那个时候,谢瑾又会站在哪边?
夫妻情分,难道还能胜得过朝堂上的抉择吗?
她要做的事情太多,实在不想像郗声期待的那样,为了一段终究要破裂的关系,耗费过多的工夫。
可以上这种种分析毕竟都还未发生,郗归叹了口气,看向郗声,选择了另外一个理由。
“伯父,昨夜兄长带来的口谕中,除了命令北府军出兵三吴的消息外,还有一道省刑薄税的旨意。”
郗归的语气很是平静,但神情却有几分讥诮。
“昨天傍晚,我刚跟温述说了要在三吴重新分田、削减租税的打算,到了晚间,圣谕就写上了‘省刑薄税’这四个字。敢问伯父,这‘薄税’二字,是从何而来呢?难道不是谢瑾得知了我的打算,所以才预先写上去,想要在事情发生之前,为司马氏挽回些许颜面吗?”
郗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示意郗归稍安勿躁:“天灾降世,君主本就该安抚民心。历朝历代的规章旧事皆在史书之中,纵使有人因此得了启发,想出省刑薄税的法子来,也不是什么奇事。”
“再说了,阿回,你这样明明白白地告诉温述,难道不就是为了让他回台城去传话吗?就算此事是谢瑾一力促成,他这样做,不也正是遂了你的意吗?”
郗归没有做声,只深深地看了郗声一眼,觉得今日的他,和以往很是不同。
郗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自从孙志叛乱的消息传回建康,台城就多番暗示,要你派北府军出兵东征,可却一直没有正式的旨意降下,以至于将北府军置于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稍有不慎,便难免会落个不逊的罪名。”
“可谢瑾一回来,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便安排好了一切。圣谕终于到了京口,温述也携家小到了徐州。”
“至此,北府军出兵的名义有了,你在三吴分田减税的由头和人才也有了。”
“阿回,你好生想想,谢瑾已经做了这么多,你如何还能再骗自己,说他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司马氏?你为什么就非得认为他是在保护司马氏,而不是在保护你呢?”
郗归不可置信地看向郗声:“伯父,你竟然帮谢瑾说话。”
“不,阿回,我永远都不会帮谢瑾说话。”
郗声说这话时,头颅微微后仰。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逼退眼底的泪水:“我永远都不会为他说话,阿回,我是为了你呀。”
“为了我?”郗归在心中问了一句,终究不忍拂了郗声的好意,是以没有再做什么无用的辩驳。
天黑之前,东征的将士们分作两路,分别抵达了会稽郡和吴郡的边境,预备着开始下一步的行动。
平心而论,三吴的战事其实算不得太难。
北府军的赫赫威名与煌煌战绩,早已传遍吴地三郡,东征的将士还未到达会稽郡城,孙志叛军中便已有人生了怯战之心。
他们原本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反贼,只是被吴姓世族和那些肆意抓捕良民以充乐属的官员苦苦逼迫,百般无奈之下,才不得不揭竿而起,以求生路。
三吴的守军闲散惯了,既缺乏严格的纪律,又没有什么出色的本领,所以孙志叛军才能出其不意地凭着一腔悍勇接连取胜。
可若要对上在江北连战连捷的北府军,任谁也不能不在心里发怵。
等到郗途率军打了两场胜仗,接连夺回诸暨、永兴二县后,孙志叛军的气焰立时沉寂了不少。
叛军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教首似乎并无传言中那般的神通,并不能保佑其信徒一如既往地所向披靡。
信仰的基座一旦松动,塌陷只是迟早的事情。
当顾信与温述在吴郡正式主理分田之事的消息传出后,孙志军中大批的佃户终于动摇。
对于这些种田为生,却因每年都要缴纳高额租税而不得温饱的佃户而言,一块真正属于自己的土地,显然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更不必说那低至什二的田税,还有其余诸税减免三年的宽惠政策了。
对于这一连串富有诱惑力的新政,许多百姓将信将疑,迟迟不敢行动。
但总有人过够了那种日日拼命、烧杀劫掠的日子。
他们原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户,只求个一日两餐、阖家平安,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拿起铁刀和锐石杀人的一天。
孙志虽然信徒众多,可却并不能凭空变出米粮。
农户们朴素的世界观告诉他们,如今已是四月,若是再不插秧,恐怕会误了一年的收成。
倘若真是这样,来年米价必然飞涨,自家怕是又得卖儿贴妇,苦苦煎熬。
在这种担忧的驱使下,会稽与吴郡接壤处的一个叛军营地中,几个大胆的佃户一合计,竟带着父母妻儿约好了时间,在夜里偷偷逃跑。
孙志军中管理散漫,根本没有人严格执行点卯考勤的制度。
以至于这些人都走了好些天后,其首领竟然毫不知情。
然而,他们的离开虽未在首领那里引起什么后果,却在相熟的同乡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这些人等了六日,都没有等到一丝半点关于逃人的消息,是以终于按捺不住,在吃饭时悄悄说起了此事。
自从北府军到达三吴,叛军接连吃了好几场败仗,提供给他们这些人的伙食也越来越差。
他们明明在城中抢了不少金银粮米,可却只能享用其中极少极少的一部分,其余的财物粮食,都被首领装车运走,据说是要送去给前线与北府军作战的将士们。
“又是这个。”一人接过破碗,看着其中稀拉拉的米汤,不由出声抱怨,“天天吃这种东西,连肚子都填不饱,还造什么反?”
“有的吃就不错了,哪来的这么多毛病?是不是不想吃了?”
负责这一片伙食的,是首领七拐八拐的远房亲戚。
听到这话后,他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句,恶狠狠地扫视一圈,直看得周遭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后,这才哼了一声,回到锅灶旁边,满满地舀了一碗稠粥,颠颠地端去了营帐。
周遭的百姓埋头不语,可低垂的眼底却无不充满愤恨。
人皆有自利之心,在物质极其缺乏的时候,不患寡而患不均,本就是人之常情。
这些百姓之所以揭竿而起,几乎全都是因为吴地世族与官吏逼得太紧,以至于他们没有办法负担自己的生计,只能眼睁睁看着世族奢靡度日,自己却年年忍饥挨饿,甚至不得不走向冻馁而死的结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面对这样的场景,大多数人都会打心底里叹一句可怜。
可如果自己就是那个即将成为“冻死骨”的可怜人呢?
大家一样地生于天地之间,凭什么我就要不明不白地去死?
可以说,这种不甘心的情绪,以及百姓们对于饱暖生活的希冀,正是孙志能够纠合如此多徒众的关键所在。
然而,当叛军攻下一座又一座县城后,百姓们却失望地发现,原来教首先前承诺的一切都并未实现。
原本的贪官污吏、世族豪强,全都死的死,逃的逃,可不公却无可阻挡地在叛军内部蔓延了开来。
那些骄横的将领,贪婪的道士,还有各式各样凶狠蛮横的裙带亲戚,无一不冲击着这群百姓的认知。
他们放下农具,冒着生命危险揭竿举义,为此拖家带口,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难道就是为了换个地方受人欺压吗?
没有人甘心如此,可他们却找不到其他出路。
从加入孙志队伍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成为了朝廷务必剿灭的叛军。
然而,人皆有求生之心。
即便在那些贵人们的眼中,底层百姓们的性命是如此地贫贱,可他们还是想要活着。
于是,为了保住这条“卑贱”的性命,他们只能将错就错,麻木地为孙志打打杀杀,根本就别无选择。
死一般的沉默中,众人打好了饭,各自找了地方坐下。
那清粥是如此的稀薄,以至于在阳光下泛着清亮的光。
众人喝水般地饮完了碗中的稀粥,小心翼翼地吃掉碗底的米粒,而后抱着仍旧饥肠辘辘的肚子,无奈地躺到地上,脑中七想八想,想将注意力从肚子上转移走。
一人指了指吴郡的方向,压低声音问道:“哎,你们说,吴郡那边分田的消息,会是真的吗?”
第111章 哗变
“骗人的吧?”旁边的汉子想也不想, 便脱口而出,“咱们为教首打下会稽,立下了汗马功劳,可都没分到哪怕一亩田。吴郡可比咱们这边太平得多, 根本不缺佃户, 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给咱们这些人分田?”
越来越多的人凑了过来, 争先恐后地加入讨论:“我就说嘛,从来没听说过给咱们这些佃户分田的,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就是, 那些世族一个比一个贪心, 恨不得把咱们的皮都扒掉,怎么可能那么好心地给咱们分田?”
也有人不同意他们的看法:“那可是郗氏女郎的部下啊,天底下再没有郗女郎那样的好心人了。去年冬天, 要不是她让商户施粥施药, 我们一家人早就饿死、病死了。她怎么可能会骗咱们?”
“可她再好心, 也不可能白白拿出田地来送给咱们吧?再说了,吴郡可是顾氏、陆氏那些人的地盘。郗氏女郎毕竟不是吴人, 在他们跟前讨不了好的。”
“我不管, 反正我是信的, 天底下再没有比郗女郎更好的人了,她肯定不会骗人!”
一人撞了撞他的肩膀:“我说石头,既然郗女郎这么好,那你怎么不跟王四他们一起逃到吴郡去?”
另一人叼着根草叶,枕靠在旁边的土坡上, 斜睨了这边一眼, 故意问道:“我且问你,石头, 在你心里,那郗氏女郎,竟比教首还好吗?”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大家左顾右盼,面面相觑,试图在彼此间的眼神接触中,寻找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直到有人确信自己看到了些许嘲讽不屑的影子,这才大着胆子,轻声开口辩道:“郗氏女郎给的粥和药,那可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呀。”
“对啊。”一人举了举手里干干净净的粥碗,“不像这个,什么玩意儿啊?”
大伙儿见首领的亲戚都不在这边,索性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吐槽,发泄着这些日子以来,心里堵满了的不痛快。
七嘴八舌之中,最先开口夸赞郗归的那位名叫石头的佃户,冷不丁地开口说话,回应了先前的问题:“我若是孤身一人,肯定会逃去吴郡,求郗女郎给我分上一块薄田,让我再不必年年向世族赁田,拼死拼活地去付那七成的田租。要是吴郡不成,我就去徐州。听说徐州所有郡县都新设了三长,田税也早已减到了什二之数。”
他伸出两只手,狠狠地搓了搓脸:“什二的田税啊,我从前做梦都不敢想这么低的租税。要是每年能少交五成的租,我就能天天吃饱穿暖了。”
“那你怎么不跟王四他们一起走?”有人再次追问,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唉,我也想走啊。”石头叹了口气,“可我不是说了吗?我上面还有老母在,新得的儿子又还不满周岁,他们老的老小的小,如何能禁得住逃难的苦?”
“唉。”
话说到这个地步,在场诸人无不叹气。
他们之所以加入孙志的队伍,不过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可如今会稽明明已经打下,他们却不得停歇,继续被驱使着打吴郡、打吴兴。
稀少的食物,血腥的厮杀,再加上长途跋涉和攻城略池带来的疲惫和伤病,早已使这群原本的农民感到筋疲力尽。
他们无一不想知道,这样无望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北府军已经抵达三吴,他们这群连饭都吃不饱的乌合之众,一旦对上训练有素的北府军,那不是白白找死吗?
要是吴郡分田的消息是真的就好了。
如果郗氏女郎真的既往不咎,不怪罪他们追随孙志作乱,还愿意给他们分田的话,那他们就一起叛了孙志,去吴郡投郗女郎去。
无论如何,总好过在这片不把他们当人的营地里白白苦挨。
细碎的说话声越来越小,大家一个接一个地睡了过去,营地也渐渐安静了下来。
几个年轻人悄悄地出现在营门之外,趁着哨兵打盹的工夫,潜行至了旧日营地。
他们甫一露面,便受到了所有还未睡着的同伴们的瞩目。
大家你推我我推你,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有一大群人窸窸窣窣地围了上来,争先恐后地问着吴郡的情形,眼中无不闪烁着激动好奇的光芒。
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王四,右手握拳放在嘴边,重重地咳了两声,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可当周遭真的静下来后,他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先从袖袋里掏出了两张大饼。
这下可没人能坐得住了。
大家眼睛瞪得滚圆,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四掰开大饼,将之一块块分给周遭的乡亲们。
“乖乖,真的是饼啊。”
直到粮食进了肚子,大伙儿才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在接连喝了多日清粥之后,他们终于吃到了扎扎实实的粮食!
一人颤着声音开口:“四儿,你这饼是哪里来的?吴郡那边,难道竟真的分田不成?”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言语之间很是兴奋。
直到一人挠着头问道:“不对啊,就算能分田,也不可能这么快就长出粮食来啊,王四,你这饼不会是去首领那里偷的吧?”
那王四被众人众星拱月般地围在中间,很是享受了一番被关注的快乐。
直到听到有人怀疑他偷盗粮食,这才想起了此行的任务,义正言辞地反驳道:“我王四怎么可能会偷东西?这饼可是吴郡那边的顾郎君送给我的,说是要奖励我成为吴郡第一批新入籍的农户。顾郎君可是说了,十天之内,所有去吴郡入籍领田的百姓,都能领二十张大饼呢!”
“二十张?”
“入籍?!”
一道道惊诧的声音响起,旋即就被身边的同乡肘击提醒,然后讪讪垂下了头,可眼中仍是充满了不可置信。
一人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去分田的吗?怎么还要入籍?那些人不会是骗你去当乐属、让你加入军籍吧?”
“怎么可能?”王四扬眉反问,兴冲冲地讲起了在吴郡时的经历。
王四等人之所以逃跑,完全是因为受不了营地首领狗眼看人低的模样。
他们打心眼里不愿意帮这样的人卖命,所以才想要去吴郡奔个前程。
这一路虽然不算特别远,却也是星夜兼程,又累又饿,既要小心躲过五斗米道抓壮丁的队伍,又要防备着山林里的野兽,可谓是吃尽了苦头。
他们满心满眼只有逃去吴郡这一个目标,可当真的到了吴郡后,却四顾彷徨,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好在当地新设的三长正在带着新入籍的农户插秧。
对于王四几人而言,再没有什么物件能比稻田更加亲切、更加安全了。
他们迟疑地凑上前去,只见暖融融的阳光之下,田中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农人们无论男女,个个都精神饱满,就连旁边跑闹的孩子们,也全都带着会稽郡如今少见的生机。
“你们是什么人?从何处来的?”一人注意到王四几人的身影,警惕地开口盘问,手中紧紧握着农具。
旁边一人笑着说道:“莫慌莫慌,哨楼既然没有吹号,那就不是孙志叛军来攻。”
“是这个理。”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丈走上前来,笑呵呵地问道,“年轻人,你们可是来分田的啊?”
王四看着他们的笑脸,一时竟有些赧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个上门讨要的乞儿似的。
可事情都到了这一步,要说放弃,他是决计不肯的。
于是他索性咬了咬牙,俯身作了一揖,高声答道:“我等本是诸暨的佃户,被孙志叛军逼得走投无路,又不忍误了今年的农时,是以一听说分田的消息,便连夜赶来此地,还请老丈帮我等指个明路。”
那老丈听了这话,抚着稀疏的胡子哈哈大笑。
“年轻人,何须我来指路?你既到了此处,以后便处处都是明路了。”
王四等人还没想明白,周围的农人便已叽叽喳喳地介绍了起来,半点没有瞧不起李四他们的意思。
农人们这个说顾郎君心地善良,那个说温侍郎御下有方,总而言之,郗家女郎实在是个好人,如今只要来吴郡投靠,便可重新入籍,按人头领田去种,每年只需缴纳什二的田税,再没有别的苛捐杂赋。他们这些新投的人,每人都有一份粮米做奖励,还能低价赊县衙里的常平粮呢。
说到这里,此处营地已是一片议论纷纷。
大家虽压着声音,可心里却是止也止不住地激动。
“当真如此?”一人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率先开口确认,“你已经分到田了?”
“那是自然,我们都分到田了。”王四毫不迟疑地答道,“你们就算不信我,也该信那几张大饼吧。”
众人想到那带着麦香味的扎扎实实的大饼,回忆起这些日子以来填不饱肚子的情形,一时都不由自主地动摇了起来。
一阵又一阵的窃窃私语在这一片蔓延了开来,到了晚间,已然变成了一股悄然翻滚但却不露声色的强大暗涌。
夜深人静之际,一声锐利的口哨声响起,青壮们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农具、竹竿和石块,冲进了中军营帐。
熊熊的烈火在暗夜里燃烧起来,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疯狂与期待。
这群被逼迫着、诱惑着、裹挟着加入叛军的底层贫民,终于将武器对向了新的压迫者。
百姓们对着这个新的压迫者,使出了从他们这里学来的本领——斩草除根,诛尽异己。
第112章 挑战
第二日一早, 乡间小道上撒着金色的光芒,鸟儿啁啾地叫着,道路两旁草木青青,一派绿意盎然的景象。
一大群衣衫褴褛的贫民, 互相搀扶着, 以极快的速度, 朝着吴郡的方向前行。
人群之中,一人看向田间的芜草, 心痛地叹了一声:“可惜, 这样好的田地, 竟白白荒废了。”
更多的人笑着答道:“别唉声叹气了,等到了吴郡,我们便人人都有自己的田地了。”
他们的眼里泛着期待的光芒, 成群结队地, 朝着希望走去。
类似的情形并非只发生在这一处。
短短半月之内, 便有大批农民佃客逃离了孙志叛军。
他们成群结队地离开,都想要去吴郡获得一份属于自己的土地。
逃往吴郡的农户越多, 郗途和高权的仗便打得越是顺利。
而北府军的胜利愈多, 那些仍旧留在孙志叛军中的后怕百姓, 便愈是担心自己白白成了被叛军强迫着前去送死的弃子。
就这样,两个方面同时发力,孙志叛军很快就陷入了无可逆转的颓势,彻底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农户们反正投诚的过程, 也并非一帆风顺, 不乏有人暗中告密,有人严防死守。
但有北府军的配合, 那些进展不顺利的营地,基本很快就会易主。
到了这个地步,还留在孙志军中的,大多不是孙志本人的亲信,便是些无赖和亡命之徒。
这些人虽然悍勇,却并不懂兵法,也没有什么纪律意识,打起仗来不是意气用事,就是各顾各的利益,不大注重战场上的配合。
是以北府军虽有伤亡,却还是一步一步地逼得孙志叛军逐渐东退。
第一批分田名册送到京口后,郗声带着郗如,径直去找郗归打探消息。
郗归看到他后,笑着起身迎接。
“伯父多日不曾来官署了。”
东征大军出发之后,郗如的身体一天天好了起来,只是依旧神情落寞,整个人比从前消沉了不少。
四月十六是郗如的生辰,那一日,郗归特意让人从建康接了谢粲和几个郗如的表姐妹来,准备了一桌席面。
开席之前,郗归问郗如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
谁都没有想到,郗如沉吟片刻,竟说自己要苦练武艺,学习兵法,长大以后做个将军。
郗如并非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只是这一次,她的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决心和恨意。
谢粲觉得这想法很是不妥,却又对这个女儿无可奈何,百般劝解都不见成效后,只好忧心忡忡地回了建康。
郗声也很是迟疑,觉得郗如还未完全走出当日叛军屠杀留下的梦魇,再这样下去,只怕有碍性情。
郗归与郗声有着同样的忧虑。
她本不欲立刻答应,可在看到郗如恹恹的模样后,不由想到阿兄去世之后,自己也曾满心满眼都是悲伤仇恨,直到接手北府军后,才慢慢平静了下来。
想到这里,她发自内心地觉得,郗如此时仍有这样的志向,其实不失为一件好事,甚至可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于是她为郗如延请了两个先生,分别教授拳脚功夫和兵法计谋。
北府军事务繁忙,郗归无法全心全意陪伴郗如,只好请郗声闲暇时多多看顾,以免郗如沉浸于仇恨之中,以至于左了性情。
郗归原本还怕郗声不情愿,没想到他竟乐意之至,每日都陪着郗如一道锻炼,或是带着郗如,一道在军中做些思想、纪律方面的工作,反倒是把徐州的这一摊事统统都交给了郗归,美名其曰锻炼郗归处理政事的能力。
郗归笑他躲懒,没想到郗声却说:“我本以为这一生已经全无指望,余下的日子,不过打发时间罢了。可北府军在江北连连取胜,竟让我心中也生了奢想。”
“阿回,我打小便知道,我们的故乡并非南国,而是在千里之外的高平。滔滔的江水固然清澈美丽,可我们却生来便是大河两畔的子民。”
“我的父亲、兄弟、儿子,他们人人都比我有志气、有本事,都盼着能够策马扬鞭,北上御敌,将胡人彻底逐出中原大地,让汉人得以昂头挺胸地回到故土之上。”
“可造化弄人,他们一个个地、全都失败了,全都怀着遗憾闭上了眼睛,就连尸体也只能埋葬在江南的土地上。”
“阿回,我这个人是如此地无能,本来不敢有也不该有这样的奢望。可你是如此地特别,如此地优秀,竟让我无可抑制地,生起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希冀。”
“我会好好地保养身体,会像阿如一样锻炼,我要重新练习骑术,我会等着有朝一日,我北府儿郎挥鞭北伐,收复二京。”
“到了那个时候,我便可以策马北上,在达达的马蹄声中,带着我高平郗氏三代人的殷切愿望,替他们去看一眼如今的长安、如今的洛阳。”
“我要亲自扶灵,带着父亲,弟弟,还有嘉宾,带他们归葬高平。”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1兔死尚且首丘,我高平郗氏,有那么多子弟战死江北,埋骨他乡,我要一个一个地,在高平为他们建立衣冠冢。”
郗声老泪纵横地说道:“几十年了,这些人终于有了落叶归根的希望。阿回,伯父要替他们所有人为你道一声谢。”
郗声向来沉默寡言,可这一番话却说得郗归频频落泪。
她哽咽着开口,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一句:“会有这么一天的。”
郗声擦了把眼泪,笑着点了点头:“我相信一定会有这么一天的,我会好好等着的。”
他说:“阿回,你是有大抱负、大志向的人。可治大国如烹小鲜,你若要掌控三吴,就必须清楚江左目前的政制是如何运行的。”
他说:“去试试吧。再公正的人也会有一二私心,政令的落实总会遇到各种意想不到的问题。徐州是我们自己的地方,你就从这里开始,去看看一县、一郡乃至一州是如何运行的,去思考如何更好地掌控三吴。”
郗声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没有什么抱负的人。
妻子过世之后,他浑浑噩噩地过了许多年,直到这一年来的种种,让他仿佛窥见了另一种生活的样貌。
他看着郗归,仿佛是看着另一种充满希望的未来:“阿回,伯父无能,做不到这些,只能盼着你放手一试,去寻一个更好的明天。”
郗归就这样正式接手了徐州的政务。
因着北府军的存在和减税等惠政的缘故,徐州上下对此均无异议。
或者说,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只要能够吃饱穿暖,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不会在乎谁是幕后的府君的。
而对于那些官吏来说,上升的机会、光明的前途,远比主上是男是女要重要得多。
对于徐州的政务,郗归并不陌生。
无论是减租减税还是精耕细作,抑或是拆除多余陂堨、成立缫丝作坊等事,其实都是由她首倡。
不过,在此之前,她往往只是提出宏观的计划,至于那些繁琐细碎的细节,都由在徐州颇有令名的刺史郗声来落实。
郗归深刻地明白,百姓们的支持、爱戴和拥护,固然是为官作宰的根本,可若要长久地维持这些,就一定得维护好他们的切身利益才行。
这一年多以来,她提出的种种关于政务的建议,本就是为了让平民百姓过上更好的日子,如今也不会例外。
至于那些为了一己私利,罔顾州府政令与百姓利益的官吏和大户,郗归并不多做纠缠,而是直接让带刀部曲出手,一力降十会地解决问题。
政务的进展总体顺利,也正因此,除了郗归主动请教外,郗声一直没有插手过州务,也很少再去府衙前院。
今日之所以过来,一是因为好奇三吴分田入籍的成效,二是由于郗归此前说过,想趁着三吴分田的时机,在徐州同步展开类似的工作。
郗声端坐案前,一页页翻动着郗归递给他的名册,喜忧参半之下,不觉叹了口气。
郗归坐在一旁,带着郗如一道,翻看吴郡新造的田册。
听到郗声的叹声后,她故作不解,开口问道:“吴郡的农田已经基本完成了插秧,会稽、吴兴二郡也会加紧脚步。这场动乱并未过多耽误今年的农时,如此这般的好消息,伯父应该开心才是,怎么反倒叹起气来?”
“我知道这是好事。”郗声的神情很是复杂,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担忧,“我知道在吴郡分田的举措,无论是对于平息动乱,还是对于子胤和高权的作战而言,都很有用处。可是阿回,你若要在徐州也如此行事,便是将分田之事,由战乱时的权宜之计,变成了可以在太平之地施行的成规。”
“如此以来,不仅是动了那些根深蒂固的三吴世族的利益,更会在整个江左都引发轩然大波。”
“几十年来,侨姓世族在江左占据了无数的土地,他们是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你又何必如此,同时对上侨姓、吴姓这两股大势力呢?”
郗归不是不明白郗声的担忧,对于世家大族的贪婪和霸道,她早已心知肚明,也知道他们会竭尽所能地去捍卫其并兼所得的利益。
可是,铁一般的事实就在眼前,她必须壮大力量,以免再因力有不逮的缘故,眼睁睁地看着类似孙志之乱的动荡在别处发生。
郗声太保守了,可她要做的事情,却永远都不会绝对安全。
她绝不能再等下去,到了这样箭在弦上的地步,无论是她还是北府军,都早已没有了徐徐图之的机会。
她必须行动。
第113章 错位
郗归将田册交给郗如,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自己则转过身去,郑重地看向郗声。
“可是伯父,我迟早都会对上他们的。无论是侨姓世家, 还是吴姓世族, 都占据了江左太多太多的土地, 逼得千千万万的百姓无处求生,逼得江北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连粮米都要受制于人!”
“百姓们若想存活, 将士们若想长久地在江北作战, 就必须有足够的土地和粮食。世家大族占据了江左三分有二的广袤土地,我必须从他们手中抢来这些田地。”
“我必须这样做。可是,单凭我自己的力量, 是根本没有办法做到这点的。”郗归微微摇头, 坦率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纵使北府军如今已有三万余名将士,我也不可能办到这一点。因为这广阔的土地, 绝对不可能属于一家一姓!”
郗归并不因为这一事实而感到沮丧, 相反, 她为此而感到振奋,感到骄傲。
甚至于感到自己心中仿佛住着一只压抑已久的苍鹰,在长久的沉寂和约束之后,它终于能够拍打翅膀,引吭高歌, 飞出一段“海阔凭鱼跃, 天高任鸟飞”的传奇。
这让她想到了自己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新世界。
郗如清楚地听到郗归的声音抬高了几分,她的心神被吸引过去, 握住田册的小手,无意识地松动了些。
她听到郗归说:“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这一寸又一寸的土地,本就应该属于每一个劳动者。您总以为我是为了对付世家大族,才不得不对这些平民百姓让步,不得不将自己吞不下的土地分给他们。”
“可是伯父,不是这样的。”她回头看了一眼郗如,短暂的对视后,坚定地开口说道,“我原本不必解释这些,也不怕人误会我为了一己私利而对付世家,可今日阿如既在这里,那我便要说个明明白白。”
“那些终年劳作的百姓,才是锦绣膏粱真正的创造者,是他们织出了巧夺天工的绫罗绸缎,是他们种出了供养一国的稷黍嘉谷,他们活得堂堂正正,从不亏欠我们这些人什么。相反,是我们亏欠了他们。‘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1是我们一直在压迫他们,靠着先世的积累,靠着兼并的土地,以田租或是生意的形式,掠夺他们以血汗换取的粮米和金钱,让他们不得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那种‘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2的艰难生活。”
“可我们的田地也不是白白得来的啊,凭什么说我们是压迫平民的坏人?”郗声沉默不语,郗如却尖锐地指出了她眼中的事实,“永嘉南渡,多少世族沦为平民,多少百姓失去生计,曾祖父血战沙场,苦心经营,才在京口营造出了一个和乐之地,我高平郗氏在此坐拥田产,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她的双手紧紧握成拳状:“陈郡谢氏几代经营,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有了如今的庄园和田产。世家之间的斗争是如此残酷,放眼建康,没有一个大族是白白获得其田产的,更没有一个世家能够无所作为地守住世代相传的土地。”
“所有人都在努力,可那些百姓呢?曾祖父征战的时候,他们在哪里?王丞相稳定朝堂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3自古以来便是这样的道理。他们自己没有本事,又如何能怨得了旁人?如何能仅仅因为如此这般的不甘不忿,便去残忍地杀害那些比他们过得好的人?他们如此行径,又与强盗何异?简直是无耻之尤!”
郗如越说越激动,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只感觉自己有满腔的豪言壮语,要一口气说个痛快。
直到郗归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案上,发出了一声不重不轻的声响,她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口。
“好一个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郗归看了郗如一眼,吐出了一口浊气,“伯父,您来说说,阿如说得对吗?”
郗声不自在地咳了几声,缓缓开口说道:“圣人所言,自然是对的。”
然而,郗如还没来得及露出喜色,便听郗声接着说道:“可时移世易,一朝自有一朝的规矩和难处。江左万千平民百姓,根本就没有读书识字、为官做宰的机会。就连想拼了这条命去挣个军功,借此改换门庭,也是极为不易的事。阿如,百姓们并非不想做劳心之人,是这世道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啊。”
“我在徐州居官多年,看多了平民百姓们的辛苦。这些人当中,有很多都具有勤勉、好学、坚毅这样的好品质,可却还是只能年复一年地种地为生。这不是因为他们偷懒,更不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命数,而是有人画地为牢,硬生生拦住了他们往上走的道路啊!”
“可无论如何,他们就是没有走上去啊。”郗如嗫嚅着说道,“人不该总是给自己的失败找借口,应当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才是。只要他们付出了足够多的努力,就一定能过上好日子的。”
郗归无奈地笑了,她想直截了当地反驳回去,可理智却告诉她,这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甚至还没到后世上小学的年纪。
这样的孩子是一面镜子,她所说出的一切,不过都是这个糟糕世界在她身上的投射罢了。
于是郗归收拾心情,转而说道:“阿如,姑母问你一个问题:你的姨母是那样地才华横溢,不知胜过多少须眉男儿,可却只能困守后宅,相夫教子。阿如,你可曾发自内心地、为她感到过可惜吗?”
郗如被这话问住了:“可是,姨母是个女人啊,除了您说的这些,她还能做什么呢?”
郗如有些迷惑,打从她记事起,谢蕴便是琅琊王氏的长媳,一直居于内宅之中。
她从未想过,或许谢蕴也可以拥有“长席”之外的另一种身份。
郗归听了这话,温和地看向郗如,可郗如却在这温和中读到了怜悯和审视的意味。
她听到郗归徐徐说道:“可是阿如,你也是女子,却想做个将军。”
“我,我——”
郗如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从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两种认识的矛盾之处,以至于此时如同遭遇当头棒喝一般。
为什么她明明自己想要做个将军,也羡慕姑母的权力,可是却默认姨母只能相夫教子呢?
是她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成为将军,不相信自己会拥有姑母那般的权力,还是说她内心深处,其实是瞧不起自己那已为人妻、已为人母的姨母呢?
对于前一种可能,郗如不愿接受;可对于后一种可能,她却更加感到毛骨悚然——自己也是一个女孩,终有一日,自己会像姨母一样长大,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亲,难道到了那个时候,自己也将不得不成为孩子们眼中诸如此类“不配”的存在吗?
她明明是那样地敬爱自己的姨母,为什么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郗如矛盾极了,也痛苦极了。
郗归怜悯地看着这个孩子,轻轻握住了她小小的掌心。
“阿如,你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矛盾的想法,是因为这个世界灌输给你的,和你真正想要的,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
“世界说,作为一个女人,你必须恪守妇道,居于内宅,不能为官做宰,不能出将入相。这观念让你深信,你的姨母只能像你所看到的那样,永永远远地去过那种没有自我的生活。”
“可作为一个人,你会无可抑制地产生自己的抱负,你会想要像一个真正的人那样,去追寻自己的理想。你的内心深处存在着一种本能,这本能让你明白,你首先是一个人,而绝非仅仅是一个女人。”
“当这本能与那套顽固的社会观念碰撞时,你痛苦了,迟疑了,不知所措了。”
“因为一个人的力量是那样的微弱,你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抗这种所谓的‘理该如此’。”
“你明明认为,只要你下定决心想要做个将军,那么所有人都拦不住你。”
“可当你意识到,你的敌人或许是整个世界时,你迟疑了,你觉得你的理想突然间变得那样地遥远,那样地无法触及。”
“你甚至会变成你自己的敌人,在外界出手打压之前,先开始自我怀疑。”
“不要说了,姑母,你不要说了。”郗如的眼泪流了出来,她觉得心中又痛又乱,简直不知该怎样面对自己,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别人。
“可是阿如,我们至少还有挣扎的机会。”郗归轻轻擦拭着郗如眼下的泪水,“那些无助的下民,他们也想过上能够吃饱穿暖、能够拥有尊严的生活,可这整个世界却都在阻止他们,打压他们,将他们死死地压在山脚之下,恨不得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阿如,你的姨母之所以只能困守内宅,并非因为她的无能,而是由于环境的压迫,由于制度的不允许。这与那些被死死固定在社会底层的平民百姓何其相似?
“将心比心,你还依旧认为,那些纵是百般努力也不能跻身上游的可怜下民,之所以不得不过那般艰难的生活,是因为他们的无能和懒惰吗?”
“你不要说了,求求你,姑母,不要说了。”
郗如痛苦地捂住额头,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听到了,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到满满的无助和茫然。
郗归轻轻抱了抱郗如:“好孩子,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来日方长,你总会想明白的。”
郗归为郗如穿上小小的斗篷,亲手把她带到南烛身边:“你先带阿如回去,让她好好睡一觉,我下午再去陪她。”
郗如和南烛的身影消失在门边,就连脚步声也渐渐走远。
郗声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名册:“你何必如此?闹得她这样痛苦,你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她总要想明白的。”郗归也叹了口气,“待在陈郡谢氏的那几年,对阿如的影响太深了。她是个好孩子,有天资,也有志气,不该这样荒废下去。”
郗声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的独子郗岑,是由郗照一手带大,悉心教养。
是以郗声并不懂得该怎样教育孩子,也明白自己的不擅长。
所以他并不愿轻易插手郗归对郗如的种种安排,唯一愿意做的,不过是帮她费些陪伴的工夫罢了。
于是他指了指案上的田册,重新回到了先前的话题:“阿回,你不要嫌伯父唠叨,我是真的担忧,所以才想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可真的想好了?分田入籍之事,是非行不可吗?”
“伯父,你我其实都很清楚,若想破除世家大族对土地们的掌控,若想让北府军三万余名将士都能吃到平价的米粮,我们只能求助于这千千万万的农民佃户。”
“是我们仰仗这些百姓,而并非他们仰仗我们。”
“这些土地在世家大族们的手中,只会成为他们奢靡享乐和继续兼并的资本。可若是被分给了平民百姓,他们便会为了自身的饱暖,精心侍弄,好生栽培。”
“只要分给平民的土地足够多,那么,哪怕我们削减田税。收上来的粮米也将会是一笔极其可观的数目。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再也不必为江北将士们的粮米感到忧心了。”
“伯父,永嘉南渡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数十年来,世家大族从来不肯停下他们兼并土地的脚步,以至于一批又一批的南下流民和无路可走的平民百姓,不得不依附他们而生存,或是卖身为奴,或是成为佃客,从此劳作终年,却只能为世家大族作嫁衣裳。”
“您熟读史书,一定比我更加清楚,后汉之时,豪强兼并,百姓失地,大族割据一方,朝廷政令不行。衰弱的朝廷被外戚宦官把持,既无兵马,又无钱财。一旦失去土地的平民百姓走投无路,揭竿而起,王朝顷刻之间就会走向毁灭。”
“伯父,如今的江左,与当日的后汉何其相似。当年董卓作乱,朝廷无可奈何,匈奴长驱入关,中原大地哀嚎遍野。如今世家大族各行其是,处处为难,而北秦却虎视眈眈,伺机南下。”
郗归看着郗声的眼睛,无比郑重地说道:“我们不能等到束手无策的那一天,再去亡羊补牢啊!”
郗声紧紧握着手中的名册,迟迟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才叹了口气,担忧地说道:“阿回,我担心你要面对太多太多的敌人,这太危险,也太激进了。你此前也曾说过,不能四面出击,不能树敌太多,不是吗?”
第114章 燎原
“今时不同往日。”郗归坚定地说道, “伯父,三吴的动乱已经发生,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江左如今这般模样,任何人都绝无可能在平民百姓和世家大族之间两边讨好, 左右逢源, 我们必须做出选择。”
“对于世家的贪婪和自私, 您不会不清楚。我们若要保护那些可怜的百姓,若要保证北府军能够用有充足的粮草, 若想有朝一日能够真正收复二京、回到高平, 就必须对上那些世家大族。”
“人生天地之间, 无论想要获得什么,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郗归站起身来,看向窗外寥廓的天宇, “我们要想获取三吴的土地和粮米, 就必须争, 必须抢,必须团结下层百姓, 与那些世族为敌。”
“更何况, 那些土地, 本就该属于辛苦劳作的百姓们。”
郗声知道郗归说得有理,可他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太过激进。
他知道自己是过时的人,已然跟不上年轻人的想法,可他还是担心如此这般的冒进之举,会引发什么意想不到的差错。
于是他犹豫着提醒道:“这件事情, 必须同时在徐州和三吴进行吗?”
“伯父, 您知道的,桓阳从前虽组织过土断, 但却并不彻底。徐州境内,不少郡县仍有黄册白册之分。单是京口、晋陵一带,就因侨立兖、幽诸州的缘故,尚有不少持白籍户口的百姓。”
“南人以黄册入籍,侨人以白册暂居,本是南渡之初的权宜之计。可几十年过去了,侨姓百姓与土著居民都已是江左世世代代的子民。为什么侨人却仍能因为上了白册的缘故,不用承担调役呢?”
“长此以往,黄册百姓又安能没有不平之心?”
当年桓阳土断,即是为了缓解黄、白二籍百姓之间的矛盾,以实际居住地确定户口。
郗声不能不承认,这是一个好政策。
可再好的政策,只要触碰到人的利益,就总会在落地实施的过程中受阻。
昔年土断之时,郗声虽已离开徐州刺史之任,却还是听到了不少消息,知道江左各地都对此颇有异议,简直称得上风波迭起。
吴人额手称庆,侨人联名上书,一朝朝你方唱罢我登场,直唱了个锣鼓喧天。
到了后来,甚至有已然身居陋巷的没落士族子弟,为了不失去仅有的能够为人称道的南来世家身份,悲愤地蹈海而死。
郗声至今仍旧记得,消息传来的那一天,平日里死气沉沉的台城,变得多么地喧嚷哗噪。
那些平日里或是软弱不堪、或是自诩名士的人物,那一日,竟然全都物伤其类,为了这所谓侨人的面子而争得面红耳赤,一发不可开交。
郗声想到这里,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缓缓开口说道:“青、冀诸州的治所虽在京口、晋陵一带,可真要论起来,却并不属于徐州的管辖范围。阿回,我虽是徐、兖二州刺史,可却不能对其余几个侨置的州郡指手画脚,我们并没有权力为他们治下的百姓重新划定户口。”
“我们还没有做,怎么知道不能呢?”郗归轻笑一声,指出了一个醒目的事实,“徐州早已减税至什二之数,可青、冀四州辖下的十多个郡却还维持着什七的田税,百姓们早已苦不堪言。有这么个大前提在,想必百姓们一定会支持我们重新分田入籍的。”
“再说了,我们不是还有北府军在吗?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反对都不过是虚张声势,做不了数的。”
类似的话语郗声已经听过很多次,可他却仍是担忧:“阿回,摊子铺得太大了,我怕你会左支右绌、力有不逮啊。”
郗归却并不担心这点:“既然要做,那就做得彻彻底底,让此事如同烈火燎原一般地铺展开来。趁着这个机会,在徐州全境和吴地三郡统一入籍、分田二事的标准,彻底将规矩定好,给北府军建立起一个稳定的大后方,以免哪个地方再因不平之心而生动乱。”
“您说摊子铺得太大,怕我会力有不逮。可是伯父,我们已经开始行动了。滚滚的波涛裹挟着我们,我们只有不断确立分田的新目标,才能真正长久地团结起那些底层的百姓和北府军的将士,他们才会永远保持充足的干劲。”
“人都会为自己而战的,分田不会拖垮我们的力量,反倒会使我们凝聚更多的民心。”
“再说了,一旦各地同时施行分田入籍之事,世家大族们一定会各顾各的利益,恨不得死道友不死贫道。如此一来,他们就再也不能板结一块、齐心协力地来对付我们了。”
郗声知道,若论辩才,他是永远都比不过郗归的。
更何况,这一年多来的事实也证明,郗归的决策纵使激进,却总会取得好的效果。
既然如此,他不再多劝,只深深地看了郗归一眼,默认了此事。
不过,离开之前,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阿回,你真的准备好,同时迎接来自侨、吴二姓世族和北秦大军的挑战了吗?”
“您放心,一切都会顺利的。”郗归笑着说道,神情坚毅而自信。
郗声最后看了眼她坚定的面容,缓缓走出庭院。
他心中交杂着期待、担忧等种种情绪,恨不得一觉起来便能迎来最终的结果,可却只能等待。
书房之内,郗归静静凝视着壁间的舆图。
孙志率徒作乱的消息传出后,北秦骑兵果然增援,以至于北府军东征之后,郗归不得不再向江北增兵。
好在徐州的民兵已经训练了大半年,能力和状态都很不错,按照计划,只要再过一个月,他们中的三分之一,就可以正式加入北府军。
郗归只要一想起那些焕然一新、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就觉得心情都好了几分。
这些人与郗归去年接手的那两万余名私兵不同,他们从未长久地在军中待过,大多都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年,所以格外地有朝气,有活力,也格外容易被北府军如今已然成熟不少的那套新训模式规训。
平心而论,在无关大是大非、且不违背公序良俗的基础上,人人都有权力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可军人却不同。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1
他们既然选择了这条为国为家的道路,便是把一种更高的情怀和目标置于个人之上。
郗归会竭力保障他们的权益,但也会毫不放松地督促这支军队成长为自己想要的模样。
她会尽力去做,让自己与这支军队之间,永远互相成就,永远彼此支持。
北府军正在以一种无可阻挡地方式壮大着,等到分田入籍之事落定,军中还会拥有更多的兵员。
这些兵员会为了自己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而奋力拼搏,而北府军的制度也会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到了那个时候,就再也没有人能够奈何北府了。
郗归这么想着,转身回到案前坐下。
“桓元的人送马过来了吗?”
南烛从一旁的书架中取出一个匣子,放到郗归面前的几案上。
“这些是今日送来的信件,里面第一封便是宋和所寄。送信的使者说,此次市得的千匹战马将在今日申时从江州登船,明日便可到达京口。”
郗归轻轻“嗯”了一声:“让贺信派人去接。京口与上游气候有异,这些战马远道而来,恐怕会水土不服。这是我们第一次从江州换来如此之多的建昌马,你好生叮嘱贺信,一定要让他安排圉人仔细照料。”
“是。”南烛郑重答应。
她做惯了预读信件文书的工作,所以很快就与郗归一道,将几桩较为要紧的事务处理完毕。
结束之后,南烛将方才记下的各项条陈装好,准备出门一一吩咐下去。
离开之前,她听到郗归问道:“南星在阿如那里?”
“是,小女郎想是累了,回来后哭着哭着,便自己睡着了。”
“她睡得可还好?有没有发热?”
郗归一边问着,一边朝郗如的房间走去。
南烛在心里忖度了下午后要处理的各项事务,觉得时间还算充裕,因此也跟了上去,以免郗归再有其他吩咐。
郗归看到郗如还算安恬的睡颜,总算放下心来,悄悄地退出内室。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问道:“谢瑾是不是说今日有事相商?”
昨日用夕食时,她依稀听到南烛提了这么一句,可眼看就要晌午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恐怕是在台城绊住了。”南烛指了指袖中有关分田之事的条陈,推测着说道,“孙志乱起后,三吴不少世族都逃到了建康。事到如今,他们想必也听说了顾信、温述两位郎君在吴郡主导分田入籍的情形,如今只怕吵得正凶呢。”
“让他们吵。”郗归冷嗤一声,脸上浮现出几分讽意,“一群鼠目寸光的东西,个顶个地自私,等到徐州的摊子铺开来,他们还更有的吵呢。”
南烛没有说话,郗归接着吩咐道:“你先去忙吧,告诉小丫头们一声,等谢瑾到了,让她们跟阿如说一声。阿如今日受了打击,恐怕会想见见熟悉的人。”
南烛有些迟疑:“女郎,小女郎本就依赖谢家,您看是不是先将她和侍中隔开一段日子?”
“不必。”郗归微微摇头,“理不辨不明,她迟早要明白谁对谁错,与其等到旁人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影响她,不如现在就让她多接触些人,然后再跟她讲明道理。”
说到这,她颇为兴味地瞧了南烛一眼:“再说了,你怎么知道,阿如就一定会被谢瑾影响呢?咱们家的这位小女郎,可是聪明得很呢。”
第115章 硕鼠
谢瑾进入书房前, 郗归原本在翻看一本《毛诗》的旧注。
只是这几日又下起了雨,她午后困倦,读着读着,便忍不住靠在凭枕上假寐。
谢瑾示意引路的南星退下, 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迈过去, 缓缓抽出郗归手中的书册, 为她盖上了一床薄衾。
回身之际,他的余光扫过那本《毛诗》翻开的页面, 发现郗归停留的地方, 赫然是《魏风·硕鼠》。
“《硕鼠》, 刺重敛也。国人刺其君重敛,蚕食于民,不修其政, 贪而畏人, 若大鼠也。”1
谢瑾一字一字地看完这两行小序, 心中五味陈杂。
如今的江左,又何尝不是如此这般的重敛蚕食之象?
三吴那些无路求生的可怜百姓, 之所以会冒着生命危险揭竿而起, 又何尝不是因为想探索出一条另类却有效的出路, 去实现其内心深处“逝将去汝,适彼乐土”的热切愿望?
他口口声声要做江左的安社稷之臣,可究竟何为社稷臣?
史书教会他“主在与在、主亡与亡”的道理,可若是那为人君者,根本就不配他如此相待呢?
郗归自小憩中醒来, 入目所及的, 便是谢瑾对着那一卷《毛诗》出神的场景。
她轻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语气中带着几分嘲意。
“这就触到痛处了?敢问侍中,这诗中的硕鼠二字,该作何解呀?”
谢瑾对上郗归微抬的眼眸,心中不由感到一阵刺痛。
他听到她自顾自般地答道:“如此硕鼠,漫山遍野,各州各郡,简直无处不在。”
谢瑾没有说话,郗归坐起身来,徐徐饮了一口茶汤,然后才缓缓抬眼,看向谢瑾。
“你这次过来,又是想要告诉我什么呢?那些养尊处优的王公大臣,又有何指教啊?”
谢瑾还没来得及说话,耳畔便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谢瑾缓缓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是瘦了不少的郗如。
他看到郗如,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谢蕴。
她明明最有才气,却不得不遵照家族的安排,嫁给平庸无比的王定之,在乌衣巷中蹉跎了十余年。
好不容易可以借着王定之外放的机会轻松一段时日,却这样猝不及防地,死在了叛军手下。
消息传回建康的那一日,整个谢氏无人敢信,也无人肯信。
可他们不得不信。
谢氏的部曲浑身是血,亲手抱回了谢蕴的幼子蒙儿。
那是北府军东征的前一夜。
那一日,台城的灯燃到很晚。
谢瑾作为议事大臣,直到天边微微发亮之时,才终于出了宫门。
那一路,他枯坐车中,听着阿辛转述关于谢蕴的种种消息。
他脑中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一幅又一幅,最终全都归于沉寂。
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了叛军那粗糙的、钝拙的、卷了刃的、沾满了血污的大刀之下。
她一定很痛。
谢瑾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阵抽痛。
谢蕴的死讯太过突然,也令人意外。
直到很多天后,谢瑾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日郗岑病逝,困于乌衣巷中的郗归该是何等地悲恸。
而自己那时在做什么呢?
在以为了王和之孩子考虑的名义,为庆阳公主与王贻之牵桥搭线。
当郗归在内院痛哭流涕之时,他正在与王定之兄弟推杯换盏。
而席间酝酿着的,是那封将在第二天一早,通过郗珮之手,递到郗归手里的和离书。
人世间的悲欢从不相通,除非身临其境,除非苦命相连。
谢瑾看着郗如瘦了不少的小脸,很想开口安慰几句,可又怕触及她的伤心事,是以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郗如却并非为了痛哭而来。
行礼过后,她端庄地立在一旁,很有几分娴穆婉静的样子,行止间竟比从前更像谢蕴。
短暂的沉默过后,谢瑾轻声开口:“阿如最近可好?喜欢用什么菜?平日里喜欢做什么?”
郗如微微笑了笑,答道:“回叔祖父,阿如一切都好。姑母将我的饮食安排得很好、很周到。”
她一边说着,余光扫过了那卷翻来的《毛诗》,顺着谢瑾的话锋答道:“姑母为我请了几位先生,还亲自将我读《毛诗》,如今已经学到了《伐檀》。”
“《伐檀》?”谢瑾轻声问道。
那正是《硕鼠》之前的篇目,《小序》说,这首诗的主旨是刺贪。
“是啊,《伐檀》。”郗归随手拿过那卷《毛诗》,往前翻了两页,“诺,台城里的那群尸位素餐的‘大人’,若是对分田之事有意见,就烦请侍中帮我问问他们,‘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2”
不做农活的人,为什么要拿走三百束谷物?
不去狩猎的人,庭中为什么会悬挂着猪獾?
还能够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那是掠夺,是欺压,是位高权重、家财万贯者对平民百姓一刻都不曾停止过的剥削啊。
郗归与谢瑾在寂静的书房中久久对视,直看得他挫败地闭上了双眼。
他拼尽全力,去维持江左岌岌可危的平衡,可却总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力量,撕扯着,叫嚣着,要彻底摧毁这栋脆弱的高楼。
司马氏是这片江山的主人,可皇位之上的圣人,和他那见识短浅的兄弟,只会给江山社稷添乱。
世家大族是江左与生俱来的既得利益者,他们明明已经享受了这么多年,可却还是不肯收手,仿佛一个失去理智的贪婪妖兽般,不断地剥削下民,不断攫取着江左这可怜的生命力。
他们一个个地,在自取灭亡的路上拔足狂奔,丝毫不顾及江左的未来。
或许他们也知道这并不明智,可贪婪左右着他们,嫉妒左右着他们,兼并的惯性左右着他们,他们终究不能离开这个泥淖。
谢瑾知道这并不正常。
一个国家,只能拥有一个真正的主人。
若是能够做主的人太多,那么他们就会为了各自的利益而互相角力,阻挠作为一个整体的国家,走向那个最大的善。
对于这一点,他一直都很清楚。
所以他才想方设法,在压制太原王氏的同时,管教族中子弟,一步一步地,想要收拢司马氏散落了几十年的权力,将其重新交回圣人的手上,让江左能够真正做到政令畅通,政治清明。
可他终究是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征发乐属的诏令来得那样的突然,他在江州骤然听闻此事,只觉得如同做梦一般——这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君主,一方面雄心勃勃地想要掌控一切,另一方面却又如此愚蠢地乱政频出?
谢瑾失望极了,也疲惫极了。
他知道,江左不会变好了,司马氏的覆败只是时间问题。
可这事实实在是太过令人震撼,以至于他左右彷徨,不知该如何接受。
他无比悔恨,悔恨自己未能在去往江州之前,安排好台城的一切,让人好好地看住司马氏兄弟。
可事到如今,一切的一切,早已悔之晚矣。
孙志之乱已经蔓延开来,谢蕴已经死在了会稽,而北府军也已经开始在三吴培植势力。
谢瑾不得不吞下这一时疏忽的苦果,不得不接受江左即将在事实上失去三吴的现实。
他既不敢面对郗归失望的眼神,又不知该如何拯救司马氏无望的未来,所以才一连多日都待在台城议事,迟迟没有来京口一趟。
今日之所以过来,是因为台城物议纷纷,他担忧三吴的分田之事,最终会引起吴姓世族们对郗归的集体讨伐,所以才鼓起勇气,来与郗归相见。
他不怕郗归的指责,因为他比她更加痛恨自己的过失。
可他不想让她失望,更不想承认,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距离图穷匕见的那一天已经越来越近,他将不得不做出抉择——是与郗归分道扬镳、彼此对立,还是背叛他这十数年来的坚持,彻底背离司马氏?
对于谢瑾心中的煎熬,郗归纵使并不完全清楚,也能大概猜到几分。
她见谢瑾迟迟没有答话,索性开门见山地问道:“说吧,台城又起了歪心思?”
郗如的眼珠转了转,乖巧地走向郗归,跪坐在她的身旁。
谢瑾闭了闭眼,终于说起了台城的情况:“阿回,温述和顾信在吴郡行分田之事,消息已经传回了建康,台城这几日吵得很是大声。就在今天早上,陆氏家主入宫觐见,说温、顾二人不仅将世族的土地分给贫民,还强行让奴隶部曲重新入籍。”
“消息传出后,世家的反应很是激烈。你知道的,无论是侨姓世家还是吴姓世族,都蓄有不少部曲。他们都担心,吴郡之事若是传扬开来,部曲们人人都会想着分田落籍,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容易控制。”
郗归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面不改色地说道:“所以呢?就因为他们的担心,我便要停下脚步,让百姓们继续去过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怜日子吗?”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谢瑾去看那卷尚未合上的《毛诗》:“人人都想过上更好的日子,百姓们辛苦终年,却始终不得温饱。如此这般年复一年,谁也不能长久地忍耐下去。孙志之乱为什么会发生?还不是因为下民们的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你仔细想清楚,百姓与世族,二者孰轻孰重?”
谢瑾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冷静地反问:“世家大族把持着江左大大小小的官位,控制着江左绝大多数的财富,我又如何能不顾及他们的感受?”
“呵。”郗归轻嘲一声,缓缓开口,“所以我不是正在动手,要让他们不要再把持三吴田地吗?”
“可你太激进了,真要这样下去,恐怕会出乱子。”
“会出什么乱子?纵使真的出了,难道会比孙志之乱更加严重吗?”郗归挑眉问道,“孙志之乱为什么会蔓延得这么广?为什么会稽诸县,一日之间,便几乎全部沦陷?谢瑾,你有想过这一点吗?”
谢瑾没有说话,孙志之乱来得太快,夏雪带来的灾异之说,台城发出的乐属之诏,混杂着吴姓世族的推波助澜、当地官吏的胡作非为,以及先前上虞县的风波,最终汇成了一股汹涌的乱流,无可阻挡地蔓延开来。
谢瑾复盘过很多次,但没有一次不发自内心地觉得,太晚了。
祸种已经深深酝酿,到了这样的地步,纵使他能拦下那道征发乐属的圣旨,纵使王定之早早做了防备,但叛乱还是会磅礴而至——或许会稍晚,但绝不会消失。
谢瑾的心中闪过种种分析,可郗归却只用了一句话,便点透了其背后的本质根源。
她说:“玉郎,天下之患,从来都在于土崩,而非瓦解。3”
第116章 隐户
若把王朝天下比作一间房屋, 那么,其崩溃永远不会源自瓦块的散落,而是由于支撑其墙体的一粒粒尘土的坍塌。
对此,汉人早有成言。
秦之末世, 陈涉、吴广既无权势, 又无资财, 却能起穷巷,奋棘矜, 偏袒大呼, 而令天下百姓云集影从。
所为者何?
学者曰:“由民困而主不恤, 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是谓之土崩。”1
汉景帝时, 七国作乱, 威严临于封国, 资财比于京师,带甲数十万, 浩浩然兴师西进, 而身死人手, 为天下笑。
何以故?
君子曰:“盖景帝德泽未衰,百姓安土乐俗,使诸侯无境外之助。此之谓瓦解。”2
读史之人,无一不对这段解释感到熟悉。
谢瑾年幼之时,便曾在谢怀的教导下, 熟读《太史公书》。
可直到今日, 他才猛然发觉,原来他竟从不曾真正将这句话印到心里。
江左的门阀世家太多了。
他们根深蒂固, 他们盘根错节,他们枝繁叶茂,他们张牙舞爪。
如此情形之下,谁还会看得到被他们死死踩在地下、连呜咽都发不出几声的可怜下民呢?
典籍说土崩之患甚于瓦解,可尘土究竟微弱,大多数时候,身居高位之人,只能听得到瓦块的声音,看得到瓦解的威胁,然后任由自己陷落在对于“瓦解”的无限恐慌之中,手忙脚乱地安抚离自己最近的权贵重臣。
毕竟,与权贵们相比,来自平民百姓的威胁,实在太过脆弱,也太过遥远,简直就像一个虚假的谣言——谁会相信、群蚁竟能吞噬猛象呢?
可就是这样看似渺小的威胁,一旦联合起来席卷而至,也会引发难以阻挡的滔滔洪水,带着势不可挡的力量,想要彻底淹没这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腐朽江山。
谢瑾疲惫极了,也无力极了。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江左生来便是这副世家与王权共治天下的样貌。
数十年前,江左初立,彼时世家虽然势大,但却尚有不少能够顾全大局的杰出人物。
那时的江左,有勉强算得上明主的元帝、明帝,有致力于和辑士庶、为江左谋一个安稳局面的王丞相,有江南江北浴血奋战、不计私利为国为民的郗司空。
可如今呢?
如今的江左,只有一个无能但狭隘的君主,和无数只看得到自家利益的短见士族。
谢瑾从小就想成为郗照那般的能臣,可直到今日,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亦步亦趋,做的无不是王引当日所为之事。
当年王引联合侨、吴二姓世家大族,以让出一半皇权为代价,共同拥立元帝践祚,在江左重续中朝江山的同时,也使得琅琊王氏真正获得了与司马氏共天下的权力。
而如今的自己,百般筹谋,游走于司马氏、高平郗氏、太原王氏、谯郡桓氏等诸多世家之间,苦苦维系着江左这一副摇摇欲坠的局面,为这个脆弱而无力的王朝续命。
谢瑾知道这没有意义。
正如郗归所说,江左是一个生来便带有绝症的怪胎,永远都不可能茁壮成长。
可北秦秣马厉兵准备南下,如此情势之下,他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背弃自己年少时的愿望,成为一个愦愦然粉饰太平的懦弱权臣。
他非但不能如郗司空那般为江左而战,还要死守着“时机未熟”这个理由,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劝阻郗归,使她打消那些激进的念头。
他不是不知道这劝阻的无用,不是不清楚这会增加郗归对他的轻视,可他不得不如此。
因为他实在害怕,害怕江左内部兄弟阋墙,以至于给了北秦可趁之机,让江南这片仅存的锦绣山河,如北方那般,落入残忍野蛮的胡族之手。
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那汉人的血脉,汉人的诗书,汉人的文明,又将要如何存续下去?
这忧虑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以至于他明明看到了郗归讥诮的表情,却还是开口问道:“阿回,分田入籍之计,是非行不可吗?”
郗归没有说话,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谢瑾闭了闭眼,压下心中的苦意,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这太激进了,三吴世族把持吴地多年,早已习惯将那片土地据为己有。你如此强悍地将他们的土地分给平民百姓,必然会招致世族们的不满。一旦叛乱平定,吴姓世族卷土重来,届时你又要如何应对?”
“卷土重来?”郗归嗤笑一声,微微扬起了下巴,“怎么?温述没跟你说清楚吗?我既然出兵东征,就不会让那群贪婪愚蠢的蠹虫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她看向谢瑾,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民为邦本,本固方能邦宁。我将土地分给百姓,立的是江左的国本,安的是江左的民心。你不是一直说要求个安稳吗?既然如此,我这么做,不是正与你的理念相合吗?”
谢瑾抚额苦笑。
郗归固然是安了民心,可却引起了世族与北府之间更大的矛盾。
再说了,她虽说得义正言辞,可谁都知道,她是在为高平郗氏凝聚民心,而绝非为了司马氏。
既然如此,这理由又如何能有说服力呢?
“阿回,我知道你的想法没有错。”谢瑾斟酌着说道,“可孙志的叛乱来得太快,你的决定也下得太快了,我们好好商议商议,将分田之事稍缓一缓,好吗?等到你的计划更加完美,等到局势更加安全的时候,我们再这样做,好不好?”
台城下诏前的那个傍晚,谢瑾听温述转述郗归的计划时,压根就没有想到,分田之事会愈演愈烈,到了今天,竟已几乎在整个吴郡施行。
他不知道顾信和温述用了什么样的法子,郗归又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只知道顾、陆、朱、张四姓,竟然完全没有掀起什么大的风波,以至于分田之事竟在吴郡进展得如此顺利,顺利到让他不得不急急赶来京口,劝郗归放慢脚步。
“缓一缓?”郗归冷哼一声,“这些世族已经将三吴的土地在手里握了上百年,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郗归离开几案,走到书架之前,看着那一卷卷的史籍,讲起了一个发生在数年之前的故事。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年我与阿兄在始宁山庄消暑时,他曾为我讲起的一个掌故。”
“永嘉乱后,民离本域,江左造创,豪族并兼3,南下流民不得不依附世族以求生计,而世家大族,则往往不向朝廷呈报这部分部曲和佃客的户口。”
“面对数额如此巨大的隐匿户口,朝廷根本无可奈何。甚至还因为元帝要倚仗世家大族的缘故,对此颇为放纵。”
“后来山遐出任余姚令一职,在余姚清查户口,短短八十日内,竟查出了一万余名隐户!”
这数字太过触目惊心,以至于郗如猛地抬起了头,不可思议地看向郗归。
她看到郗归无比沉痛地说道:“这只是一个县啊!吴郡、吴兴、会稽三郡共有三十四个县,江左更是有数百个郡。谢瑾,你告诉我,这其中有多少隐匿的户口?又有多少收不上来的税粮?”
“江左立国以来,朝堂上每次提起北伐,总说军疲国弱。有如此之多的蠹虫大害,将原本属于国家的人丁据为己有,国力安能不弱?!”
郗归说到这里,已是气愤非常。
一方面,她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这灵魂曾被后世有关民族国家的思维深深浸润,所以完全不能接受如此这般群体性地罔顾家国大义、持续以私害公的可恶行为。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在江左生活了二十余年的人,她曾清楚地看到过郗岑因北伐受阻而咬牙切齿的痛苦模样,看到吴地百姓在世族压迫下苦苦度日的艰难生活,而所有这些,都是因为那些贪得无厌的世家大族。
对此,她安能不怒,安能不怨?
谢瑾看着郗归因气愤而变红的面孔,很想说自己其实感同身受。
可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这话虚伪无比。
是,他的确痛恨那些隐匿户口动摇国本的世家大族。
可他更清楚地明白,江左与生俱来的命脉,就是由世家大族与司马氏共同扭成。
为此,他不得不无奈,不得不迟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劝阻郗归。
他低声说道:“可是阿回,山遐他、终是失败了啊。”
山遐性情刚硬,为政严猛,在清查户口一事上,深深得罪了当地世族。
贪婪的世族绝对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合伙构陷山遐,告到了当时的会稽内史何充之处。
山遐无惧构陷,唯一不忍见到的,是自己获罪之后,余姚的清查事业恐怕会不得不中道崩殂。
于是他给何充去信,书曰:“乞留百日,穷翦捕逃,退而就罪,无恨也。”4
可这愿望终究没有实现,何充虽为山遐百般申辩,却无能为力。
山遐最终坐罪免官,遗憾地离开了余姚。
谢瑾顺着郗归的话锋,举出山遐在余姚如此行事的结局作为例子,是想借此告诉郗归,吴姓世族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会怎样地联合起来,对付外来的“冒犯者”。
对此,郗归并无惧意,她冷静地说道:“可我并不是山遐。他不得不听从免官的命令,我却不会像他那般听话。你不要忘了,我手里可是有着山遐没有、吴姓世族同样没有的兵权。”
“再说了,士农工商,这世上的利益,原本就并非只有兼并土地这一种。”郗归低头看向郗如,对上了她若有所思的眼神,“阿如,你觉得呢?”
第117章 规训
有那么一段时间, 后人总喜欢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可说这话的很多人,他们所赞美的, 其实并非读书这件事本身, 而是与其联结在一起的仕进之阶。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 今之学者为人。1
程颐释“为人”曰:“欲见知于人也。”
其实何止是学者呢?
那些汲汲营营于兼并之事、成日里斗富夸侈的吴姓世族,不也是想用这样一种别出蹊径的方式, 来达到见知于人、显达于人的目的吗?
金钱终究只是一种手段, 人天生就会更爱目的本身。
如果那些吴姓世族能够有机会进入朝堂, 能够有机会重新获取其先辈在孙吴时期所拥有的地位,那么,与之相比, 眼下这些来自土地并兼的利益, 就会瞬间暗淡失色。
郗如在郗归别有深意的目光中眨了眨眼, 脑中仿佛有一道隔膜轻轻碎裂。
时隔多日之后,她终于又一次地、想起了动乱发生之前的会稽。
自从眼睁睁看着表兄表姐们死在自己面前, 郗如脑海中有关会稽城中的一切回忆, 都仿佛在内史府那场熊熊的大火里消失殆尽。
直到今天, 她才忽然想起,去年他们刚到会稽不久,那些吴人便开始频繁设宴,盛邀王定之参加。
起初,因着谢蕴的劝阻, 王定之很少参加这些宴席。
就算参加, 也往往只是走个过场,很快就会离席。
可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一切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定之待在府衙里的日子越来越少,回府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晚。
谢蕴多次劝他与会稽世族保持距离,可他却每每忘记。
或许那并不是忘记,而是一种明晃晃的漠视与反对。
王定之与谢蕴成婚多年,向来对其言听计从。
他从小便在种种“不类其父”的评价中知晓了自己的平庸,更是深知自己配不上谢蕴,所以向来待她如珠似宝,唯命是从。
可到了会稽后,在吴地世族日复一日的阿谀奉承中,王定之逐渐沉醉于那些虚伪的赞美与惋惜,将推杯换盏间的场面话当作妙语纶音,把那些巧言令色的世族子弟当作知音挚友,在觥筹交错中获得了平生从未有过的自信。
平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虚假的赞美会让平庸迷失自我,再也不愿听从旁人的劝诫。
对此,郗如曾认真地问过谢蕴。
她说:“姨丈那样无能,在建康时,人人都瞧不起他的无知,根本没有多少人愿意与他交游。可为什么到了会稽后,却好像人人都喜欢他呢?”
谢蕴当时微愣了一下,而后轻叹一声,无可奈何地答道:“那些人哪里是喜欢你姨丈呀?他们不过是喜欢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喜欢会稽内史的权力罢了。”
“傀儡?”郗如天真地问道,“可他们看起来都很尊敬姨丈,并没有瞧不起他、把他当作傀儡呀?”
谢蕴苦笑了下:“阿如,并非只有颐指气使、趾高气昂才能够被叫作操纵。这些人看似在奉承你姨丈,其实只是用那些溢美之言作为伪饰,一步步诱导着你姨丈去帮他们实现目的罢了。”
“那您为什么不阻拦呢?这些人如此地虚伪和狡猾,您快把他们的险恶用心告诉姨丈啊!”
郗如不明白,为什么谢蕴明知是错误,明知是陷阱,却还是没有全力阻拦,而是任由王定之去犯错。
“拦不住的。”谢蕴缓缓摇头,眼睫低垂,“三吴世族根深蒂固,唯一不足的,便是几乎没有同姓族人能够入朝为官,身居高位。也正因此,他们才更要铆足了劲来拉拢会稽内史,为自家子弟争取到更多的入仕机会。”
“阿如,这些人若真的想腐蚀一个官员,会使出数不清的办法和手段。更何况,你也看到了,你那姨丈其实乐在其中,不是吗?”
郗如自然地驳道:“他只是不知道——”
“不。”谢蕴并不赞同她的观点,“纵使一开始不知道,可我与他说了这么多次,他却依然我行我素,毫不悔改。这说明什么?”
她自顾自地说道:“阿如,他很享受这些奉承,为此,即便明知是错,也宁愿沉沦其中。”
谢蕴说到这里,眼中浮现出了明显的轻视:“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好,他们这么做,显然是别有所求,而且所图不小。我不是没有劝过他,可被人尊敬、被人讨好的滋味,实在是太令人着迷了。王定之从未获得过这些,是以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会稽城中的变乱已经过去了数日,郗如此时再想起这段对话,只觉得恍若隔世。
那时的她们并不知道,王定之的沉沦会引发难以预见的惨烈后果,害得会稽动乱频仍,害得谢蕴惨死刀下。
郗如想:“如果姨丈知道他对三吴世族的放纵和依赖,最终会害了自己的性命,那么,他还会那样做吗?”
不知怎的,郗如脑中莫名产生了一种直觉,这直觉告诉她,就算王定之明知这最后的结局,也仍旧会不由自主地在三吴世族的奉承中泥足深陷。
她想到了那个有名的成语,也说了出来。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郗如紧紧握住袖中的小手,“如果说对于姨丈而言,那些来自三吴世族的谄媚奉承,是他眼前无法取开的叶子的话,那么,对于三吴世族而言,他们的叶子,便是黄绶班行。他们挤破脑袋都想做官,为此,宁愿放下身段,宁愿出让利益。”
郗如说到这里,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她想:“那么,对于我而言,那片叶子又是什么呢?”
郗归以为郗如是因为想起了当日会稽城中的惨烈场景,所以才怕得打颤。
她轻轻地将郗如揽入怀中,缓缓抚摸着她的手臂,然后才将目光移向谢瑾。
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会在吴地安排考校,无论是世族还是寒门,甚至是平民百姓或是从前的部曲佃户,只要能够通过考校,就都可以获得徐州府学的入学机会。”
“这些人入学一年之后,若成绩优异,便可在徐州郡县做一年的历事官员,于各部门学习吏事。”
“历事期满后,合格者接着在府学学习半年,待考校通过,便可在徐州授官。”
这番话并不长,可谢瑾听完之后,却不知自己该先对哪一点感到震惊。
且不说部曲佃户入学之事,单单任用官员这一点,便向来都是朝廷的权限。
如若不然,始皇又何必废分封而置郡县?
郗归如此明目张胆地行事,要将台城置于何地?
这简直无异于直接宣称造反!
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徐州设立三长,三吴分田入籍,无一不是在行使原本属于台城的权力。
郗归如此行事,早已不是一次两次,或许正是此前的顺利,才让她愈发意识到司马氏皇族与世家大族的色厉内荏之处,从而一步一步地,继续侵吞蚕食原本并不属于北府的权力。
谢瑾终于明白,温述和顾信在吴郡的分田之举,为什么竟没有引起顾、陆、朱、张等绵延百年的吴姓世族们的反对——因为郗归竟许给了那些世族一个和现如今完全不同的前途!
他想:“温述果真是完全站到阿回那边去了。这样大的事情,竟然半点口风都没有透露给我。”
江左立国以来,侨姓世家几乎把持着整个朝堂,数十年来,三吴再也没有出现过如陆抗那般,能够出任大司马、荆州牧的世族人物。
侨姓世家将江左官场把持得密不透风,以至于吴姓世族不得不加深对吴地县乡的控制,比从前更加用力地维护仅存的经济利益。
与之如影随形的,则是对三吴贫民的深重压迫。
可如今郗归竟要提供给他们另一条出路,让他们能够跻身徐州官场,真正晋个官身。
这如何能不让人感到心动呢?
当初桓阳势大,江左侨姓世家,无不派遣子弟从荆州出仕,以示亲近之意。
那时郗岑曾带着郗归到会稽的始宁山庄消暑,消息传出后,三吴诸多世族,无不派遣子弟前来谒见,为的便是求一个进入仕途的门径。
如今的徐州,虽不像当日的桓氏那般势大,可北府军的战绩却是有目共睹,谁都知道,郗氏女郎绝非池中之物。
既然她要在三吴行分田入籍之事的打算无可转寰,那么,吴姓世族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垂死挣扎,最终很有可能会被北府军暴力压制,甚至身死族灭;要么选择顺从,以此时此刻的配合,换取一个他日在江左官场大放异彩的机会。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若能为官作宰,出将入相,谁会甘愿世世代代守着那几百顷田地,做一个始终低人一等的富家翁呢?
谢瑾轻轻攥紧了手心:“阿回,吴姓世族骄横已久,你就不怕他们危害徐州官场,毁了你在北府付出的一切努力吗?”
可郗归却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怕?既然预知了风险,那便小心防范便是,安有为此左右踌躇、裹足不前的道理?”
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穿越者,郗归深刻地明白规训的力量。
有力的皇权可以试图镇压一切反叛者,但终究只能在□□上将其消灭。
规训权则不同。
它通过纪律和制度来进行约束,将存在于其中的每一个个体,统统塑造成它想要的模样。
固定的时间,固定的空间,固定的人群,以及固定的制度要求,这些东西一道作用,将位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框定在一个具体的范围界限之内。
再加上凝视、监视、考核等机制的共同作用,最终实现对每一个个体的改造。
而军营与学校,恰恰就是两个最能体现规训权力的地方。
北府军中持续了一年多的军史教育与纪律改造,正是一种有意识的规训。
而如今,郗归打算以三吴学子为对象,在学校中开展另一种规训,在安抚三吴世族的同时,培养出一批忠于她本人的政务人才。
她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并不以谢瑾的担忧为担忧。
“人的思想总会在潜移默化之间产生变化,我会让他们去徐州府学学习,去徐州官场历练,隔开他们与其家族的密切联系,让其在不知不觉间,潜润地接受新思想的影响。”
“他们会逐渐改头换面,会追求与其家族不同的东西。就算真有冥顽不灵的人存在——”郗归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是说了吗?成绩优秀者才能去徐州郡县进行为期一年的政务学习,历事之后,再经过半年的学习与最终的考校之后,才能真正被授予官职。”
“他们若固执己见,不肯改变,那就一直在府学中待着吧。”说到这里,郗归轻笑了一声,晃动着手中的茶盏,“不过,府学中的规训是潜移默化的,能够心智坚定且有意识地进行对抗的,终究只会是少数人。我相信,这聪明的少数人,是会懂得权衡利弊的。”
“这太突然,也太大胆了。”谢瑾为郗归如此直白的阳谋而感到震撼,“阿回,你的步子迈得太大了,如此这般耸人听闻的计划,在你这里简直层出不穷。你且缓一缓,好吗?等时机更加成熟,等计划更加完美——”
“不。”郗归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生在一个这样的时代,便永远都不能等待政令趋于完美。因为时局是如此地紧迫,可政令却永远都不会有完美的那一天。”
第118章 权力
郗归清楚地记得, 前世高中历史课上,那位头发花白的老师,在讲到王安石变法时,曾痛心疾首地进行评价。
他说, 青苗法的初衷, 本是为了在帮扶农民的同时, 提高宋朝的财政收入,从而达到“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的目的。
可在具体的实施过程中, 却出现了官吏强制农民借贷等一系列的问题, 以至于熙丰新法荒腔走板, 最终不得不被叫停废止,而王安石本人,也因此而背上了变法误国的千古骂名。
郗归那时十分不解——为什么不能先将计划完善, 堵住下层官吏钻空子的漏洞, 然后再去推行新法呢?
直到很久以后, 她查阅了许多资料,才知道王安石变法原本就是由试点开始, 逐步推广至全国, 不断地改进和完善, 到了后期,已然初见成效,只是由于反对者不断抓住早期存在的问题进行攻讦,才会显得变法盲目粗暴,过于激进。
至于王安石所任用的官员, 也不乏洁身自好的能臣清官, 只是因为新旧党争的缘故,才被列入了《宋史·奸臣传》, 以至于让人误以为,当时支持变法的,都是一群以利而聚的小人。
这是郗归第一次深切地意识到历史书写的权力。
“曾参岂是杀人者?谗言三及慈母惊。”1
寻常谣言便可三人成虎,更何况是史籍的记载呢?
权力是生产性的。
拥有权力的获胜者,借助权力来进行叙事,形成档案,从而加强和巩固自己的话语权、合法性。
王安石在那场新旧党争之中失败了,所以便无可避免地成为了那个“居下流而众恶归之”的存在2,被作史者强加了许多原本并不属于他的错处。
物换星移几度秋,许多年过去了,当郗归身处内忧外患的江左,面对着这个一塌糊涂的世界,想要为国、为民、为己做些什么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到底该怎样回答自己高中时提出的那个问题。
任何机制都总有存在漏洞的地方,因为在政策施行的过程中,由于人心、利益和环境的变化,总会遇到意料之外的困境。
制定政策的人当然应该尽可能多地考虑到这类困境,但决不能因噎废食,为了求一个“完美”,而故意忽视岌岌可危的现实情境,迟迟不肯发出新政,任由现状越变越坏。
郗归不是不明白谢瑾的顾虑,可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三吴百姓,为了北府军的将士,更为了江北战事的顺利和未来北伐的计划,她必须如此。
她必须尽快团结三吴下层百姓,对于吴姓世族,或驱逐,或拉拢,打破四姓之间版结一块的利益牵连,将他们送来的杰出子弟据为己有。
吴姓世族不是想要子弟出仕吗?
那就来吧。
“惟楚有材,晋实用之。”
他们纵有再多的佳子弟,等入了徐州府学后,便都只能成为北府的人才。
如此,郗归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谢瑾和郗声总是劝她等一等,再等一等,可难道空等下去,情势就会自己变好吗?
不可能的。
王安石变法的失败明明白白地告诉郗归,君权政治的结构性矛盾,盘根错节的利益联结,才是真正的国之大害。
而在江左,门阀士族与皇权势力共生共长,情况远比单纯的君权政治更为复杂。
如王安石变法那般自上而下的路子既走不通,也不够合理。
她要从底层开始,带着那群获得土地的平民百姓,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彻底摧毁三吴世族的根基。
这个过程不会特别快,为此,她不得不想办法安抚一些她本不愿与之为伍的人。
不过,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孙志叛军在三吴的破坏,给她送来了一个难得的机会。
郗归无比确信,三吴世族将迎来其绝对没有可能成功扭转的颓败之路。
“太快了。”谢瑾发自内心地感叹,“阿回,从出兵东征,到分田入籍,再到如今有关徐州府学与官吏任命的种种,你做得太快、也太着急了,恐怕会引起无数人的反对。我们不是说好了,千般万般,御胡为要,等击败北秦之后,再来解决江左内部的问题吗?你再等等,稍稍放慢一点步子,好吗?”
“是我不想慢吗?”郗归甩袖而起,横眉反问,“我原本打算得好好的,要在徐州一步一步地增加粮食产量,培养民兵,增加北府兵的兵员数量,然后再用一二年的时间,同步在三吴收拢民心,最后再一地一地地,在三吴展开行动。可事实又如何呢?”
“这紧迫的时局,能容我接着等下去吗?”郗归冷呵一声,看向谢瑾,“自从谢蕴打算让王定之出任会稽内史一职,我便一直在与你说三吴的问题。上虞出事后,我又屡屡去信,可你又是怎么做的呢?”
“对,你是派了人去会稽看着王定之,可他又做到了什么地步呢?上虞县的动乱真正解决过吗?”
郗归缓缓摇头,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没有,从来都没有。”
“他们至今都没有获得过一句来自官方的伸张正义之言。那些在前往会稽城请愿的路上,凭空消失的数百百姓,至今都下落不明。这件事情,又有谁给出过一个交代吗?还是没有。”
“谢瑾,你不过是自以为重视罢了。”郗归审视地看向谢瑾,“其实你一点都不看重这些。你觉得一个小小县城的风波,远远比不上你在台城的筹谋。你觉得你在建康所做的一切有关平衡世家大族之间势力矛盾的举动,才是真正有效的、真正为了江左好的。可事实又如何呢?”
郗归无比确凿地说道:“正是你看不起的那群细民,他们在孙志的煽动引诱和世族的推波助澜之下,在三吴造成了难以挽回的破坏损失。叛军一县一县地攻打下去,几乎占领了整个会稽。即便上虞的风波并未发生在吴兴和吴郡,可这两处也不能完全在叛乱中幸免于难。”
“三吴乱成了这般模样,所以北府军不得不出兵。”郗归看向谢瑾,缓缓问道,“既然如此,你想要我如何做呢?难道要让我白白消耗着粮米,消耗着精力,消耗着北府军将士们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去白白地做司马氏兄弟的犬牙,帮他们平定征发乐属引发的叛乱,然后再将三吴原模原样地交回给那些贪婪愚蠢的吴姓世族,让他们接着靠着那些兼并得来的土地,去压迫那群可怜又无辜的平民百姓吗?”
“不可能的,我绝不会这样做。”郗归侧首看向壁间的舆图,“大乱之后,正是大治的好机会。既然孙志已经打碎了这一切,那我便要在这废墟之上,建立一个崭新的世界。”
“你要弄清楚,并不是我执意要将三吴从那群吴姓世族手里抢走,而是他们自己弄丢了三吴。”
“再说了,就算我想抢又如何?他们若有本事,便抢回去呀!”说到这里,郗归冷冷发出一声嘲笑,“这群只知道清谈享乐的东西,他们纵使想抢,但抢得过北府军吗?”
谢瑾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听着郗归这一长串饱含怒意的质问,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郗归的质问告一段落,拿起茶盏饮茶,他才挫败地捂住了额头,无力地叹了口气。
“阿回,这太危险了。北府军如今只有不到四万人,这三万余人,既要在江北御敌,又要在三吴东征,真正留在徐州的,恐怕连一万都没有。”
“我能算得出的数据,台城的圣人和世家自然也能算得出。北府军这样左右开弓,恐怕会陷入左支右绌、力有不贷的困局。”
郗如听到这里,担忧地咬住了下唇,聚精会神地听着谢瑾的分析,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
谢瑾眼中的忧虑丝毫不亚于她:“若是那些不甘心的三吴世族,联合圣人一道出兵讨伐,你又要如何守住徐州,守住京口?”
“阿回,我是在担心你啊!”
过刚易折,桓阳的失败带走了郗岑赖以为生的那一口傲气,他不能接受这失败的现实,以至于郁郁而终,根本来不及等待下一个北伐的可能。
谢瑾已经失去了这世间最好的朋友,他实在不忍心看到自己的爱人也在同样的路上重蹈覆辙。
他无法想象,若是台城和世家大族们竭尽所能地攻打北府,若是北府军在外征战,来不及回援京口,那么,失去所有的郗归,又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可郗归却只是冷笑了一声。
她轻轻拍了拍郗如的小手,递给她一块点心,好教她松开被咬得发白的下唇。
待到郗如接过点心,轻轻咬了一口后,郗归才凉凉开口,回应谢瑾先前的担忧:“讨伐?他们尽管来讨伐好了。也好教我看看,是目光短浅的司马氏皇帝和那群只知道沉迷享乐的世家大族所纠集的乌合之众厉害,还是我麾下连战连捷的北府军厉害?你只知道徐州不过万名守军,可我却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徐州老少全民皆兵,台城若想出兵破坏他们如今这般只需缴纳什二田税的和乐生活,那么,人人都会拿起武器,为自己、为家人而战。”
“再说了,就算徐州无人,可不是还有上游桓氏吗?”
郗归之所以没有完全和桓元撕破脸,便是因为徐州和荆、江二州之间,无论是在市马、抗胡还是对抗台城上,都颇有合作的空间。
江左立国以来,台城最大的内忧,始终在于上游方镇,唯有靠着下游京口的力量,才能勉强与之匹敌。
可若是京口被他们步步紧逼,不得不与上游联合呢?
郗归想到这里,为谢瑾这个愚蠢的假设而感到好笑。
她指了指舆图的方向,斩钉截铁地开口:“建康若是出兵攻打徐州,我根本无需开门应战,只需城守即可。”
“因为一旦北府放出信号,五个时辰之内,桓氏的军队便可到达石头。”郗归轻笑一声,悠悠问道,“到了那个时候,情势如何,可就由不得建康做主了。”
“你说,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面对兵临城下的郗、桓二氏军队,建康城中的圣人与世家,又要如何自处呢?”
谢瑾不知道自己是该因郗归的胸有成竹松一口气,还是该为台城的困境而感到担忧。
他长叹一声,将目光从舆图上转移回来,与郗归对视。
“阿回,你便这么肯定,桓元出兵之后,不会背刺北府吗?”
第119章 阳谋
“我的信任无足轻重, 重要的是,利益会促使桓元做出正确的选择。”郗归坦然地答道,“我纵使不相信他的人品,也应该相信利益的能量。毕竟, 与建康城中的大多数人相比, 桓元可要聪明得多, 不是吗?”
“且不说桓氏兵马若与北府军对上,会如何地两败俱伤。单就御胡之事而言, 北秦丞相王宽已多日不曾上朝, 据探子所报, 王宽病势沉重,恐怕即将不久于人世。”
“一旦王宽病逝,符石定然会筹措力量, 组织南攻。”
“如此局面之下, 桓元若是背刺北府, 平白消耗北府军兵力,那么, 等到符石出兵南攻的那一日, 势力遭到削弱的北府军, 必将无法有力地在下游牵制北秦。如此一来,桓氏就要自己抵御北秦的千军万马了。”
“军队是桓元安身立命的基石,北秦一日未灭,他便一日不会冒着折损自家军队的风险,来与北府军为敌。”
“所以, 目前的局面下, 只要北府军仍旧掌控在我的手里,我便不必担心来自桓元的背刺。”
壁立千仞, 无欲则刚。
说到底,郗归并没有多么在乎这种短期的失败,所以才能如此冷静地进行分析。
因为就算京口真的在与建康的对峙中失利,她也依旧能够重新团结起徐州的百姓与北府的旧人。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1
大不了,就像一年前那般重头来过。
然而,她可以承担一时失利的风险,台城却不能接受被京口和荆江同时围攻的可能。
所以,在这场不见硝烟的对峙中,台城其实必败无疑。
谢瑾他身处高位,早已习惯了谨慎,若再加上点关心则乱的影响,便总是想要求一个百分百的安全。
可真实的对峙之中,通常是不会出现他所追求的那种百分之百的绝对安全的。
对郗归而言,在江北与三吴的局部战役上,北府军固然需要尽可能地保证绝对优势,以便更好地保存自己、消灭敌人。
可在与建康的对峙中,只要取胜的可能有七成,那便已经足够了。
因为她很清楚,承平日久的生活早已侵蚀了台城那群人的战力,他们的迟疑和软弱,通通都会拉集体的后腿,若再加上他们各自的门户私计,到最后,恐怕并不能形成一个完全指向北府的合力。
谢瑾并不赞同这种冒险的选择,他苦笑着说道:“温述跟我说,你是个狂人。我原本还道他夸张,如今看来,他的形容竟是半分都没夸大。”
“狂人?”郗归反问一句,露出了今日相见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倒喜欢这个称呼。‘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这不是正应景吗?”
春秋之时,楚地有位名唤接舆的狂人,曾高歌着路过孔子的车架。
其辞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2
古人认为,凤有道则现,无道则隐。
接舆将孔子比作凤,认为其处无道之世,非但不能避之,还汲汲于政事,是德衰的表现。
可郗归却不赞同这个观点。
她更喜欢的一句是,“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3
人并非祥瑞,正是因为天下无道,所以才更需要为之谋划,为之奋斗。
如若人人都选择避世,这世间又安能有可避之所?
不过,接舆的这段歌辞,若是断章用到司马氏身上,倒是合适得很。
毕竟,司马氏的德衰有目共睹,不是吗?
想到这里,郗归笑着看向窗外的夕阳:“在一个日渐倾颓、无可救药的王朝中,出现几个瞧不起这腐朽世界的狂人,又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呢?”
不知过了多久,沉寂的房间中,终于响起了谢瑾的声音。
“可是阿回,作为江左的执政之臣,我没有理由眼睁睁地看着你,一步一步、毫不知止地蚕食原本属于台城的权力。”
谢瑾无比清楚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们很快便会不得不成为敌人。
他甚至第一次开始盼望,盼望南北之间的大战快些开始。
盼望大战之后,江左取得缓息的余地,不必再时时担心来自北方胡族的威胁。
盼望着台城于北府之间终于拉开决战的帷幕,而他也再不必为了维持战前的稳定,而站在郗归的对立面上。
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谈话,谢瑾知道,郗归心中早已有了应对之策,可他还是因为自己要帮台城来谈条件而感到难过。
他们原本该是这世上的一对普通夫妻,他愿意追随她的行动,愿意臣服于她的美丽灵魂,可他们偏偏如同他与郗岑那般,站在了两个阵营。
郗归早就预料到谢瑾会有这般站在司马氏立场上的说辞,也早已想好了应对之策。
但她还是讥诮地反问了一句:“可江左立国以来,这大大小小的世家大族,不是一直都在蚕食侵吞原本属于台城的权力吗?”
“我甚至根本没有直接从司马氏手中直接抢过任何东西,只是从那些世家大族里手里,拿走了一些原本便并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罢了。”
“与那些世家大族相比,我甚至更加无私,更加正义,能够抛却那些为了个人利益、奢靡享乐、家族权势而产生的门户私计,一心为公地把一切收益都投到江左的御胡大计上。”
“这些东西在我手里,能够发挥比原本更大的作用。”
谢瑾不是不明白这些,他知道郗归比世家、比圣人更加在乎百姓、江山和社稷。
可朝堂舆论却不容她以这样的方式,一步步夺走原本属于皇帝的权力。
谢瑾知道,郗归这些话并非解释,而是嘲讽。
是他选择暂时站在司马氏这一边,他理应承担这嘲讽。
但他还是想为自己稍稍分辩几句:“可是阿回,你我都很明白,这从司马氏手中分出去的一半皇权,可以零零散散地落在几个世家手上,甚至可以由其中一个世家独占七分,可却绝对不能九成九地掌握在一个人手上。”
“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那这江左的皇位,究竟是该由谁来坐呢?你我都清楚,眼下并不是一个改朝换代的好时机,我们必须首先战胜北秦,消除来自江北的危险。”
“谁说筹备御胡,便不能与收拢三吴同时进行呢?”郗归计划得很明白,“我向台城承诺,凡分田入籍之人,今年所缴的二成田税中,会有三分之一被送到台城,献给当今圣人。”
“这——”谢瑾瞪大了眼睛,“献给圣人,而不是度支尚书?”
“正是。”郗归轻轻颔首,“三吴所有田地,我都会登记造册,一笔笔地记明收成,分毫不落地按照约定的数额向圣人报送税粮,绝不会出现像三吴世族那般隐瞒户口和田地,故意逃避税粮的现象。”
她悠悠地说道:“至于圣人要怎么处理这笔税粮,又要分拨多少给度支尚书,那便与我无关了。”
谢瑾甚至来不及为郗归这种不啻于挑拨圣人与官员关系的行为感到震惊,便先急着问道:“眼下已是四月,吴地三郡的插秧还没有完全结束,不知能不能赶上今年的农时。如果三吴农事出了差错,明年势必会减产不少。你本就减免了不少税额,如果再分出三分之一给圣人,北府军明年的粮米又要何以为继?”
郗归看了谢瑾一眼,似乎是奇怪他为何有此一问:“我可以出钱,从百姓们自留的那八成粮食中购买。再说了,纵使分田入籍之事还未完成,可农时却不容耽误,我已传令东征将士,除前线作战之人外,其余人皆轮换务农,完成空置土地中插秧、灌溉等工作。后续若有新入籍的人分走这些田地,只需在收获之时多缴纳一小部分粮食便可。”
“如此一来,三吴田地基本不会空置,收上来的税粮即使一分为三,吴地、北府、圣人各得一份,到我手中的也不会太少。”
谢瑾仍旧有些担忧:“收成如何关乎天时,谁都不能保证。如果收上来的粮米不够供应北府,你便得自己出资买粮,如此一来,钱财又要从何而来?阿回,经此一难,与你做生意的那些三吴世族,如何还会再任由郗氏商户从他们身上赚钱?”
“没了三吴世族,难道就做不得生意了吗?”郗归环顾周遭,徐徐开口,带着几分自嘲之意,“你瞧,这屋中的种种摆设用具,哪样不是价值高昂?可世家大族之奢靡,却更远胜此屋。”
“他们为了夸耀财力,彼此之间斗富竞奢,以饴糖洗釜,用蜡烛作炊,搜集难得一见的天然琉璃作寻常食器,用花椒粉、赤石脂装饰墙壁。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有这种人在,我还怕赚不到钱吗?单是夏冬两季卖冰卖炭的钱,就足够买粮了。”
郗归所言并非夸张,侨姓世家之豪奢,其实根本不亚于吴姓世族。
这一年多来,单单是制作、贩卖硝冰和银丝炭的收益,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这两年没有前年夏天那般的严重天灾,收成本就不会太差。
一旦减税新政广泛施行,徐州和三吴百姓自留的粮米就会大大增加,超出其日常所需之数。
如此大量的粮食进入市场,今年的粮价必定会有所回落。
因此,郗归完全可以凭借税粮和市场来负担北府军的粮草。
谢瑾听完郗归的打算,微微舒了口气,这才开始回应她方才有关台城的计划。
“阿回,你当真想好了,要将三吴上缴朝廷的税粮都直接送给圣人吗?”
“确凿无疑。”郗归打开案上的锦盒,露出其中早已准备好的奏章:“带回去吧,圣人不是正缺钱粮吗?那我便给他钱粮,至于如何处置,那就是你们该头疼的事了。”
这是一个阳谋。
第120章 质问
在反对北府势力扩张这件事上, 建康城中的君臣看似态度一致,其实却各有各的利益。
往年的三吴税粮,经过吴地世族的隐瞒截留,和各级官吏的层层盘剥, 等到了度支尚书处时, 已经不足十分之四。
如今郗归要直接将税粮送到圣人手上, 绕开了那些中饱私囊的官员,和掌管江左财政要务的度支尚书。
这举措虽能大大安抚那位尚且高坐明堂的君主, 却也让其不得不与利益受到损害的各级官员站到了对立面上。
对于这些官员而言, 于公, 税粮进了圣人私库,是对国库的变相掠夺,必然会导致明年朝廷财政吃紧。
如此一来, 他们若要办事, 便不得不动辄伸手向圣人讨要钱粮。至于能不能要来, 还要看圣人的心情、
于私,他们早已习惯了年年从三吴税粮中抽出一笔纳为己有, 税粮若直接被送到圣人那里, 他们岂非少了个一层一层中饱私囊的好机会?
然而, 圣人即便知道这是一个阳谋,也无法阻挡内心对于增加内库收入的渴望,以及借着钱财之事、让朝中那些要用钱的官员统统都多敬他几分的诱惑。
如此一来,还没等这群君臣合力对付北府,内部就要先闹不痛快了。
谢瑾转瞬之间, 便明白了郗归的想法。
但这谋算其实并不影响江北的御胡大局, 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还缓和了圣人与北府之间的矛盾。
至于说圣人与诸世家官员之间的问题, 无外乎就是朝堂上的进进退退,不会对大局产生太多影响。
谢瑾想:“既然如此,那用税粮牵扯住他们的精力也好,也免得这群人有了空闲,总想去找江北战场或是郗氏部下的麻烦。”
政事说完后,房间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谢瑾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
郗如不自在地动了动,探寻地看向郗归,征求她的意见。
直到郗归轻轻颔首之后,她才转向谢瑾,轻声开口。
“叔外祖父,阿如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郗如认真地看着这个作为执政之臣的长辈,在她的心中,这个叔外祖父的地位,比天子都更加高大。
她迫切地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些解答。
谢瑾看着郗如清亮的眼神,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谢蕴拿着一卷《仪礼》来向他请教的模样。
可当郗如开口之后,他脑海中关于物是人非的种种感叹,瞬间便全然破灭。
这个孩子,即便还保留着从谢蕴身上学来的神情仪态,却无可避免地、显现出了与郗归更为相似的一面。
她问他:“为什么男人和女人共同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却要面临如此不同的境遇?为什么王家大郎那样的庸人都可以做会稽内史,可姨母这样的饱读诗书、闻名江左的才女,却只能困居内宅,甚至因男人的连累而失去性命?”
她问他:“那些三吴平民之所以残害如姨母这般的无辜之人,究竟是因为他们心中的贪婪和凶恶,还是因为世家大族的步步紧逼?就算世族迫害了他们,可姨母与表兄表姐们却从未害人,难道就仅仅因为他们是会稽内史的亲人,所以就要被这样残忍地杀害吗?”
她问他:“我们生来便过着这种锦衣华服的生活,难道这竟是对下民的剥削压迫吗?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为什么竟成为了坏人?”
对于郗如提出的种种疑问,谢瑾并不能做出回答。
或许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又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明白。
他只是再一次地、在这样童真的质问中,感受到了深深的迷茫和荒谬。
这就是他所身处的这个世界。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还会不会变得更好,他只是觉得疲累。
郗如还在继续发问:“如果那些下民早早地拥有了土地,是不是就不会造反?姨母和表兄表姐们,是不是也就不会死?”
谢瑾不能做这样的假设,他痛苦地说道:“我不知道,阿如,我不知道,我不能拿我自己都想不清楚的东西来回答你。江左生来便是如今这副样貌,我无法想象这样的假设。”
他无法想象,但却忍不住心怀希冀——如果分田入籍早早地在三吴开展,那么孙志就势必无法裹挟起那样多的民众作乱,百姓们也不会一怒之下,冲向会稽城中,杀死王定之和他的妻儿。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
当年唐雎奉命出使秦国,问秦王何为布衣之怒。
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1
作为身处权力中心、掌握着明显优势的君主,秦王是如此地瞧不起那些微若蝼蚁的布衣,认为他们即便愤怒,也不过只能哭嚎罢了。
可唐雎却举出专诸、聂政等刺客的例子,告诉秦王:“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2
他以同归于尽为代价,迫使秦王不得不让步。
几百年过去了,先秦的刺客文化早已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权贵们习惯了下民们卑微而顺从的面孔,根本不相信他们能有勇气奋起反抗。
可内史府的那场屠杀,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何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谢瑾深恨自己没有早早地意识到这一点,可他并不知道,有千年的时光横亘在他与郗归的中间。
时间的长河是如此地宽阔,如此地难以渡涉,所以他哪怕是幻想,也想象不到郗归究竟是想建立一个怎样的新世界。
如果他连这世界的模样都无法想象,又怎么敢相信她会成功,怎么敢赌上江左的安稳,在动乱发生之前,便顺着她的意思在三吴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呢?
郗归平静地看向谢瑾,带着一种她自己仿佛并未觉察的怜悯。
谢瑾在寂静的房间中与她对视。
他看着她,宛如在看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祇,宛如在看江左这片卑湿泥塘之中、长出的一株亭亭玉立的莲花。
这莲花是如此地挺拔,如此地秀丽,以至于让人无法相信,它是自这片恶臭的淤泥中破土而出。
她说:“这就是你痛苦的根源。谢瑾,你明明质疑如今的江左,可却一直在说服自己去捍卫它,去按照它的规则行动。”
谢瑾听了这话,白皙的眼周浮现出一片晕红。
他痛苦地说道:“不然呢?”
他深吸一口气,高高仰起头颅,让眼泪不至于倾泻而出。
“如若不然,我还能怎样?”
“眼睁睁地看着江左这座大楼,在北秦的虎视眈眈之中坍塌,看着北秦骑兵长驱直入,将江左变成北方那般模样吗?”
“到了那个时候,你我将在何处?汉人传承千载的文明,又该去往何处?”
郗归清醒地反击:“你明明知道这套规则的破败之处,却还是任由它艰难地运行下去。等到变故纷沓而至的那一日,这样腐朽的江左,又如何能有抵御外敌的能力呢?”
“‘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悍马,此不知之患也。’3如今的江左,早已不是元帝初登帝位时的那般模样,王丞相和辑士庶的努力,在当日固然是一条善策,可却不适合如今的局面。你好生想想吧。”
谢瑾沉默地坐了许久,直到傍晚,才乘车去往渡口。
郗如倚门而立,听着牛车渐渐走远,轻轻地叹了一声:“可是姑母,叔外祖父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郗归摸了摸郗如的发顶:“他要好生想想,也许下次过来时,就会给出答案了。”
“不。”郗如缓缓摇头,“他并不明白。原来,即使是江左的执政,也会有弄不明白的地方。”
“这是自然。”郗归轻叹一声,“阿如,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我们每个人都只生活在其中一隅。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因此而带着无可避免的局限性,莫说是执政,就连君主也不能例外。”
她牵着郗如,缓缓走回院中:“昔鲁哀公有言:‘寡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寡人未尝知哀也,未尝知忧也,未尝知劳也,未尝知惧也,未尝知危也。’4”
郗如停下脚步,不解地看向郗归:“他身为国君,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他坐得太高,离百姓们太远,也离真实的生活太远了。”郗归与郗如在夕阳中对视,“阿如,我们生来便过着丰裕的生活,从未体验过吃不饱、穿不暖,眼睁睁看着亲人因家贫而死在自己面前的日子,所以不能真切地理解那些下民的苦难。可是你要明白,不理解、并不等同于不存在。”
郗如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想到了自己方才对那群吴姓世族与王定之做出的评价——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她想:“这就是挡在我眼前的那片叶子吗?因为我出身世家,从未经历过那样艰难的生活,所以不能真正做到体恤下民,不能理解他们的痛苦。”
不知不觉间,郗如的脚步逐渐放慢。
她抿了抿唇,一方面觉得那群下民很是可怜,可另一方面,却仍因他们的暴行而深感痛恨。
她不解地问道:“就算我们没有真正理解他们,可他们也没有来理解我们啊?难道就因为他们过得不好,就可以随意残杀我们的亲人吗?”
“阿如,人活在世上,总会有自己的责任。我们既然享受了剥削所得的利益,那就该为那些默默无闻的奉献者考虑。”郗归微微摇头,“再说了,仓廪实而知礼节,对于一群连饭都吃不饱的可怜人而言,你指责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细犬若是吃不饱饭,尚且会肆意伤人,更何况是一群活生生的、有思想有灵魂的人呢?”
郗如垂下了头,喃喃说道:“他们是在报复,无差别地施展报复,为此,甚至不惜牵连无辜。”
“对。”郗归肯定了她的说辞,“阿如,我说这些,不是想为那些人开脱,而是想让你明白,会稽城中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样造成的?只有真正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我们才有可能避免悲剧再次发生。”
“阿如,我知道你很痛。但我也相信,你能够做得更好,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将军,保护所有那些未执矛戈之人——无论是世家,还是平民。”
对于失去亲人的痛楚,郗归感同身受,可她更加明白,只有行动,才能真正带人走出这痛楚。
她说:“阿如,你亲眼看到了会稽城中的动乱,真切地感受到了这场祸乱带来的痛苦,比谁都明白‘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道理,姑母相信,你一定不会再让这样的灾难发生。”
郗如迷茫的眼神逐渐坚定,但却仍有迟疑,这迟疑在她心中缠绕了很多个时辰,让她忍不住真的开始怀疑自己:“可是姑母,我是个女子啊。”
“女子又如何呢?所有人都可以怀疑我们,但我们决不能因此而质疑自己。这世上多的是傲慢无知的男人,他们可从来不会觉得自己不配。”郗归认真地握住郗如的小手,坚定地说道,“阿如,你一定要记得,自省是一种美好品德,我们可以用它来完善自己,但却决不能让它成为我们的束缚。从前种种,我们无从改变;可至少往后,在京口,在徐州,在北府军驻扎的每一处,选贤举能,都将考察才干、考察品德,而非仅仅以性别作为红线,将这世上半数之人排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