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好起来……”
斐守岁垂头,视线渐渐模糊。
他心里头念着陆观道说的话,要是起初他也能知道这话该多好,可惜没人与他说。只有诞生时,漫天冤魂的控诉,叫他沉着眼皮子,像在悬崖边走投无路的羊。
老妖怪为了不闭上眼,用舌头抵着自己的牙,咬住舌尖,他怕倒下了,孩子没人管,自己也会被那谢义山收走。
即使这些年他做了这么多世人眼里的善事,可他毕竟是妖,没人会去证明过一个妖怪的过往。与其等着别人审判他,不如就像死人窟那会儿,害怕自己倒下愣是扯断了刚成型的手臂,用以醒神。
斐守岁咽了咽,他的舌根开始发苦,一股浓烈的灼烧味旋在他的喉咙里,担忧一点点漫出他的想法。
只怕是体内怨念控制不及。
“小孩。”斐守岁倦着,“你听我说。”
“听着呢。”
“记好了,要是那个吐血的人要捉我,你就先跑……”
斐守岁说完,眼皮子再也撑不住,将将要和上,听到陆观道一句。
“那你呢。”
小孩的话并非疑问,是肯定的后调。
斐守岁沉重的脑袋被刺激了,他居然闻到小孩身上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他说不出来是什么,但是很香,又不刺鼻。
香味萦绕在他身边,而他的意识跟着香味在一点点回来,像庙里的火烛,静静地燃。
陆观道拍了拍斐守岁的背:“有好些吗?”
“……嗯。”
“我跟你说,我从家里走出来后,有次遇到个卖菜的老爷爷,他躺在树荫下。那天下了大雨,我就和他一块躺着淋雨睡觉。”
陆观道出了幻境后就不结巴了,说的话也不着急,在讲故事似的。
“我醒来的晚上,老爷爷就飘在空中对我说话,说我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他还教了我该怎么用那个味道,他说要是再有人累了,就这样做。他说,要是我早这样做说不定陆姨就不会走了。”
斐守岁有了些力气,又开始思考小孩说的话,那个卖菜的老人怕不是什么天上的神仙菩萨。
“然后呢?”
“你累了啊。”
陆观道又去拍斐守岁的背,香味涌进斐守岁的五识。
斐守岁根本没力气动身,他只能感知气息在他的身体里游走,把已被怨气染污的指尖洗净。
甚至是灵力也在一点点回转。老妖怪闭目感知体内的怨念,那股香气将怨念逼到角落,像是吞噬着什么,将古老的诅咒咽下。
斐守岁生出个念头,他斜了眼陆观道,或许这香比点魂管用。
可惜念头还没成型,陆观道开口说:“你……你的气堵住了。”
这会换做斐守岁抱着陆观道不愿动。
“堵住?”
陆观道点点头:“堵住就动不了了,不过也有个法子。”
“你说。”
斐守岁还抱着小孩。小孩却挣扎着挣脱了他的怀抱。
陆观道天真的笑容,印在斐守岁眸中。
“你有力气没?”
斐守岁勉强维持着坐直的姿势:“有些。”
“那就好。”
陆观道确认好斐守岁的状态,才低头在地上找不知是什么东西。
老妖怪也四处看着,他见小孩跳下板凳,从地面摸出一块碎掉的瓷片,是胡人砸在地上的酒盏。
小孩乐呵呵地将瓷片给老妖怪看。
“够锋利吧。”
斐守岁颔首,他见陆观道低头看着瓷片,朝自己的手腕上比划。老妖怪察觉到不对劲,猛地伸手夺走小孩手上的瓷片,厉声道。
“你做什么!”
小孩被这一声说蒙了,他眨巴眨巴眼睛,委屈的表情像只可怜的小狗。
“不是堵住了吗?老爷爷说了,堵住了就是香味不够浓。”
“不够浓就要割腕……”
斐守岁突然知道了陆观道所说的法子。在不可思议之中,老妖怪的表情变得复杂,又因小孩湿润的眼眶,语气温和了不少。
“割腕流血,你不怕痛?”
“怕啊,”陆观道仰头看着斐守岁,“可是……”
斐守岁有了些力气,他俯身抱起陆观道坐在小板凳上。小孩身上还有淡淡的香味,很好闻。下意识将身体靠近。
“再怎么想救别人,前提也该是自己能好好活下去。”
陆观道不明白。
斐守岁又说:“就算要用香味,也该看看时机适不适合,那人值不值得。”
“值得啊。”
陆观道紧跟着斐守岁说完,他笑呵呵地看着斐守岁。
“是你就值得啊。”
斐守岁被这句话击得无力回答,所以他才不喜欢小孩子,总是口无遮拦,想到什么说什么,说的又都是真心话。
在这样的真话下面,斐守岁的伪装往往溃不成军。
老妖怪不好意思面对小孩的脸,正转过头去,却被小孩用手轻轻拍了下。
小孩子关心他:“为什么不看我,是还难受吗?”
老妖怪只能转回头去看,看到小孩乐得一张笑脸。
“没事了。”
“没事就好。”
斐守岁想透过陆观道的瞳孔看到些什么,却始终都只有小孩深绿色的,毫不遮掩的探望。
这双丹凤眼,斐守岁说不上的有点爱看。
小孩的眼神露出来,像光照似的,一点点照透了老妖怪茂盛的树冠。
反倒是被看的那人不好意思起来。
斐守岁拉着小孩的手,往身上靠了靠,以躲避小孩的视线。他能摸到陆观道木棍样的手臂,那股香味在小孩身上慢慢散去,遗留的只有流血结痂的味道,刺激着老妖怪的鼻腔。
“等会儿给你包扎。”
陆观道看了眼自己,又看斐守岁,他摇摇头。
“不用啦,过几天就好了。”
“你……”
话落。
远处打斗的声音传到两人的耳朵里。
斐守岁率先朝那个方向看去,他看到谢义山狼狈地后退数步,且步伐不稳,将要跌倒似的。
斐守岁默默用手蒙上陆观道的眼睛。
“闭上眼,别看。”
“唔。”
因斐守岁看到不远处的池钗花已没有衣物遮拦。惨白的浆糊纸包裹着池钗花暗红的魂灵,像是皮层之下深色的血管,伴随着秸秆的摩擦与池钗花魂灵发出诅咒般的低语。
斐守岁知晓陆观道非常人,但这般面貌也着实不该让个孩子见着。
而黄铜钱正绕着谢义山周围,形成一个圆圈。
谢义山背手拿着拐杖,一手做念诀手势,他左眼流下鲜血,右眼还睁开着。
“鸟妖,你要还不松口,我就把你和池钗花的魂魄一块收了。”
鸟妖?
斐守岁看向池钗花,他不能辨别出另外的魂灵,谢义山所说的鸟妖究竟在哪里,斐守岁不得而知。
谢义山又说:“你附在黑牙身上不够吗?池钗花已经死了,还要去霍霍她做什么!”
老妖怪用余光看了眼老山羊。
见老山羊躲在小板凳后,瑟瑟发抖,是在惧怕。
而今斐守岁也没办法做什么,只能看着谢义山去对付池钗花,但凡池钗花晚来一天,他也有力气想法子。
万事凑不上一个巧字。
斐守岁仍是有些倦,他靠着陆观道的头,墨发顺着姿势落在陆观道的脑袋上。
小孩不安分地伸出手,捉到一缕长发。
“为什么不能看?”陆观道闭眼,摸索起发梢。
“太血腥了。”
虽然纸偶躯壳早就没了血肉。
陆观道歪歪脑袋,他好奇道:“和杀猪一样?”
斐守岁笑了声:“还是有差别的。”
“哦……”
毕竟流血的不是池钗花那只猪,而是要杀猪的谢义山。
见池钗花没有后退的意思,仍旧幻出长剑,攻向谢义山。
破碎的身躯,由着几根秸秆支撑动作,每一招都没有章法,可都用尽了力气。
女儿家像只被剪断线的风筝,分崩离析之时在狂风中逆行,越飞越高。哪怕飞到太阳下,哪怕满身的浆糊纸都燃着了,她都不在乎。
“纳命来……”
池钗花咬着字句,欲出不属于她的凶狠。与斐守岁幻境里遇到的小家碧玉相比,全然是两幅声嗓。
面对池钗花自毁式的进攻,谢义山并无丝毫意外,他甩出拐杖后退几步,黄铜钱便随着他簇拥,如一串游鱼。
“你要我的命?”谢义山笑了笑,用拐杖点地以求平稳,“我命硬得很,你可取不走。”
池钗花的声音从魂灵中传出。
“我要你的命,我要所有人的命……咯咯咯……”
“嚯,你够贪啊。”
谢义山还在贫嘴,他看到池钗花猛然刺向自己,也知晓时机已到。
见其执手掐诀。
铜钱剧烈地震动起来,绕在谢义山的拐杖之上,拐杖隐约间有暗红色的纹路。谢义山转了下拐杖,一面红底黑字的旗子凭空出现,绕上杖身,铜钱随即挂落在旗子边缘,隐去光芒。
斐守岁见过这类的物件,民间人死之后为引其亡魂,方才用这物件。往往都让有血缘的小孩子拿,走在丧葬队伍最前头。
名曰招魂幡。
不过谢义山手上变出的那个样式,格外的老旧,看上去至少得是百年前用的,连符文都有些辨认不清。
谢义山颠了把,将招魂幡往前一挡。
池钗花立马退下步,僵在原地。
“哟,臭乌鸦,不能控制了吧。”谢义山笑得颇为猖狂,“让斐兄驱你怨气,就是为此!还不快快还池钗花自由!”
说罢,他执手将幡一舞,做出一诡异的动作。
单脚站立,一手捻三指从杖身末端一滑。那幡面沾墨水的地方豁然开出一张大口。大口吐出一只魂魄,悠悠地飘在谢义山面前。
是位老者,虽魂魄透明,但能辨认长须。
魂出片刻。
谢义山还没说什么,那老者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抡着拳头虚空朝谢义山头上来了拳。
“平时不供奉老朽,还想着让老朽替你擦屁股!”
谢义山嬉皮笑脸地挠挠头。
“这不忙着做善事呢。”
“善事?”
老者转身略一眼斐守岁,才看到池钗花,他唬了跳,像做贼般游到谢义山耳边,却大声到斐守岁都听到了。
“猪仔子!你招惹姑娘家做什么!”
“您老眼昏花看清了没!”
“什么?”老者又去看池钗花,复才惊讶道,“哟,不得了,这困的至少得是千年修为的妖啊。”
“所以?”
谢义山扮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老者啐了口,三下五除二地要爬回招魂幡里头,留下一句。
“麻烦事,不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