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拐卖
顾扁舟:“……”
伯茶得了便宜, 卖乖一句:“这不是看斐兄迟迟不开口,我得救场子,不是?”
“是……”扁舟咬牙切齿。
“那酒菜?”
“浪费可耻, 拿进来吧。”顾扁舟摆摆手。
谢义山得令,乐呵呵地开了门。
大门吱呀, 哐当一开,屋外是漆黑的雪夜, 一切寂寥无端,那装了酒菜的盒子正放于门口,等着伯茶。
伯茶观四周并无鬼怪作祟,这才出了屋子, 一提食盒。
关上门时,不忘下一层隔音屏障。
笑道:“不知大人还有心情吃酒?”
“吃什么酒,”
顾扁舟摘了一朵花瓶中的白花苞,夹于指尖, 点了抹茶,“早些睡吧!”
“大人不吃, 我吃!”
谢义山不管不顾开了盒子,里头果然有菜有肉,还有两壶花酒,指尖触到时仍是温温的, 正好下肚。
“大人是吃饱来的,我可在牢里有了上顿没下顿, 天天白水里数米粒, ”拿了筷子, 伯茶笑嘻嘻道,“大人, 我不客气了。”
“随你。”
夹了一筷猪肝,正要入嘴。
“嗯?”伯茶看向陆观道,“怎的,你也要吃?”
陆观道猛地摇头。
“那你看我做甚?”
“唔……”陆观道歪歪头,“血淋淋的,吃不得。”
“哈?我拿到时就用术法窥探过了,没有毒,都是家畜之肉。”
“可……”
伯茶默然,盯着两竹之间的猪肝。
“不是肉,是筷子,”陆观道站起身,走到伯茶身侧,他将一应所有用具都拿出,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就是筷子,其他都没事。”
“筷子?”斐守岁拿起一只细看。
“筷子这头,”陆观道点了点,“这头的血,虽然洗干净了,但是吃下去不好。”
“这……”谢义山是不敢下口了,他胆子大是一回事,啖血肉又是另一回事。
陆观道:“这血……”
“血?”
“好像才几岁……”
“陆澹,”谢义山饶有兴趣地看着人儿,“你到底是什么大罗神仙,竟是连洗干净的血都看得到,还能辨认岁数?”
陆观道自己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只是心中笃定,就如梧桐镇棺材铺外他遇着的斐守岁,他相信自己的心罢了。
人儿摇摇头:“不是神仙。”
“那这位道友,可否与我说道说道,什么是‘几岁的血’?”
“是被杀的人,年纪很小,被杀的时候哭了很久很久,血溅了满满一墙……”
“哦?”
“那人,”咬牙,下意识看向斐守岁,“那人喊着,‘好痛好痛,娘亲为何不要我了’……”
谢伯茶哑了口。
“他说‘家里没了米粮,娘亲就把我带到了她面前’,他还说‘还以为娘亲要带我去看人偶唱戏,可结果,结果娘亲抛下我一人走了’。”
陆观道压着喉间的不属于他的哭声:“娘亲不要我了,我就哭啊哭啊,想着娘亲定会心软,可是娘亲却头也不回。那天好多好多的人,一边说我们乖,一边捏着我们的脸,我看着身边的被抱走,一个一个被抱走……”
“陆澹!”斐守岁唤了声。
陆观道抬起头,抹了把眼泪:“清醒着。”
“那你……”
“我继续说,”人儿笑了下,低头看着筷子,“说什么买来家中养着,给小儿子当伴读。可我性子犟,一路来没人愿意买我,有人就说砸手里了,只好……”
咽了下。
“只好剥了我的皮,做偶人。”
“什?”谢义山手中的筷子落在地上。
筷子清脆的声响,久久不散。
呼呼风声抽鞭子似的打,屋内寂静到连呼吸都听不见。
伯茶皱了眉,捡起筷子:“那筷子有何用处?”
“筷子?”
陆观道抬头,一行清流划落,“他们用筷子扎在我的手里,用热水烫。一烫,皮下来了,一扯,皮就没了。”
“啧!”筷子被谢义山用力砸进食盒中,“娘的……”
许久不开口的顾扁舟,接过那双沾了血的罪孽,与斐守岁:“斐兄,我的仙法被限制,还是你来吧。”
“好。”
斐守岁接过,他拿出腰间画笔,点墨于筷上。
墨水裹住斐守岁的手,缓缓将那个小灵魂包围。
老妖怪轻念咒语,眉心痣若隐若现:“我自超然,渡你轮回,再见世间,无病无灾。”
顾扁舟侧脸微斜,轻看。
咒语念罢。
一阵寒风不知从何而来吹在众人之间。
杯盏中的茶水早冷了,那风儿也来得不是时候,吹灭了屋内火烛。
一下子,屋子昏暗无光,倒显得屋外有着亮盈盈的雪。
斐守岁叹道:“度化不了。”
“怎么?”谢义山。
“谢兄有所不知,此魂被困,成了地里妖怪的驱使,我修为尚浅无法强行带走。”
“被谁所困?”
斐守岁沉默。
“谢兄可还记得‘人偶’二字?”
“百衣园?!是他们?”谢义山愤然起身,又被顾扁舟拉了回来。
扁舟皱眉:“谢兄,你若是妖怪,为何要堂而皇之地被人发现?”
“是我……胜券在握。”
“然也,”扁舟叹息,“谢兄多日不见,当真冲动了许多,不知解大人都教了你什么。”
“师祖奶奶……”
谢义山撇过头,闷哼,“她……”
“罢了,谢兄不愿多说,我们自也没有问的道理,眼下怕是睡不了好觉……”
“不!”谢义山微微大声,“我说!”
“那……”
“是我的私事,与一个会做人偶的妖怪有关。”
“人偶妖怪?”
“我被赶出道门,就是因为人偶妖怪杀害我师兄弟,而我……”谢义山颇有些难以启齿,“这些都是师祖奶奶在我疗伤期间与我所说,遂这几日我行事偏颇了,请顾兄恕罪!”
谢义山拱手行大礼。
顾扁舟扶起他:“换作是我与斐兄,血海深仇时,也会杀红了眼。眼下此妖如此挑衅,就算不是我之仇敌,我们岂能坐视不管,更别说我本是为了那群孩子而来。”
三人说着谢义山之往尘时,那个姓陆名观道的人儿悄悄拿起了另一根筷子。
他的声音幽幽地闯入众人之心识:“要是家中只生我一人便好了,那就不须每日抢着吃食,穿姐姐的衣裳。”
又换了一只。
“阿爹怎的带我去这个地方,平日里连个糖葫芦串串都舍不得买,真真奇怪。”
“本少爷家中新奇玩意多了去了,你们这儿到底有什么破了天的东西,非要我亲自去一趟偶人园子?”
“偶人园子?你说的是唱戏扮作花木兰,要替父从军的木头人?”
“你当真不去看看?快随我一块儿去吧,你的票钱我给你买!”
斐守岁上前拍了拍人儿肩膀。
人儿被打断话,浑身倏地一颤,手里紧紧还捏着筷子,眼泪水止不住地往地上灌。
就这般看向斐守岁,口中哽咽:
“姐姐你骗我作甚,为何将我关在笼子里,让我学这讨他人喜欢的话。”
一双深绿的丹凤眼含不住太多的泪眼,以至于眼尾发红,活脱没长大似的。
“天越来越冷了,可我从未走出过戏团子,不知现在又去了哪里?离家远吗,阿爹与娘亲到底何时来寻我?旁边的小公子被人选走了,说是、说是当了娈.童,那是什么劳什子,我不明白,不是来听木兰从军的吗,为何轮着我替木兰度关山……”
“雪,下雪了,我从未见过大雪!家住小桥流水,这般的景象只在梦里有……不过雪花,也就见了一次,此后的许多时间我都在浆洗缝补……阿爹啊,我的手和娘亲的手一样哩,上头好多红肿,一落水,又痒又疼……”
“陆澹!”斐守岁没陆观道高,他仰首,再次拍了下人儿的肩膀,“我们已知那些小娃娃的情况,不用再说了!”
“我……”
陆观道回过身,本想撒娇,却见顾扁舟皱着眉看他,他不敢了,手愣愣地垂在一旁,与筷子一块儿垂着,“我只是想,要是全都念出来,或许能有线索,有用些……”
“那还余多少?”
斐守岁察觉人儿心意,“你捡些重要的说,若是哭得……”
哭得实在是不好看,丑兮兮的,像一只扁猫。
“我没事,我可以!”
“好罢。”
且听陆观道继续言:“不过,阿爹你放心好啦,有个白衣的姐姐对我特别好,她拿了药膏给我上药,还帮我洗衣裳。她什么都会呢。我问她,她说她不缺钱,也不是欠着人情,更不是像我一样被卖来的。她说她要寻人,要寻的是谁她没告诉我,但我知道那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姐姐一说起他,眼里都闪着光呢。”
人……
“可是……”陆观道吸了吸鼻涕,手背抹去眼泪,“可是,就是这个白衣的姐姐,她带我进了后厨,就是她拿起筷子,一只一只插.进我的手掌心里,我好痛……我好痛……手痛,心也痛……”
“但是姐姐很开心,笑着说我活该……”
说完。
陆观道背过身,用力擤了鼻涕,这才转回众人面前。
声音有些低沉:“大概说完了,其余的都是每日吃了什么,克扣了什么,哪个孩子又不见了……诸如此类。”
斐守岁心里头笑一句,人长大了,连着一本书没读过便是学会了字词。
便见陆观道蔫蔫地看向斐守岁,好似在祈求认可。
“没了,就这些……嗯……”虽是背手拿着筷子,但人儿的手不停摩挲。
扁舟看穿了陆观道的动作,单独传音给老妖怪:“斐兄,小娃娃等着你夸呢。”
“嗯?”
“你看看他。”
一副害羞不敢开口,又止不住偷看的样子。
“为何非我不可?”斐守岁淡然,“顾兄与谢兄不成吗?”
“这……”
见素笑了声,开口言,“好啦,我们都听到了,做得不错。”
陆观道努努嘴。
“你看。”扁舟笑着挑了眉,他早知如此,就走到谢义山身边攀谈,独留斐守岁一人看着茶冷花落。
老妖怪心里又记起狐妖花越青的疯言疯语,三两步走上前,伸手将陆观道身上歪斜的外袍解开。
许是高不过人儿,斐守岁也就不愿抬眸去看,语气温柔:“顾兄都夸你了,下回可别强忍着,哭皱了眼。”
解下袍子,掖了掖:“屋内暖和,不必披袍。”
“知道了……”陆观道低头。
今日之风吹得他脸颊开了细缝,又被眼泪浸泡,生疼。可又始终注意斐守岁的一举一动,竟是忘了自己早热红了脸,哭花了眉。
第102章 解衣
一旁。
谢义山正捣鼓筷子上头的痕迹, 掐诀念咒。
顾扁舟凑上前:“被特殊的符水洗过,想是只有小娃娃能察觉了。”
“的确。”
伯茶叹息一气,“不过我们这般利用他, 他要是个大号人物,岂不是……”
“无妨, 无妨,算不得什么大罗神仙, ”顾扁舟笑呵呵,“谢兄可别把人间官场的毛病带入了天上,你住解大人山头时,想是见过一位神君, 他是那般斤斤计较之人物?若南天门里头的神仙是不分青红皂白,一棒子打死的官儿,那世间就再无向往之所了。”
谢义山释然了眉梢:“顾兄有理,便是能与顾兄称兄道弟, 也是先前决绝不敢想的了。”
“然也。”
“既如此,要不我们今晚就……”谢义山将视线落在紧闭的屋门, “救人之事不可不急!”
他就是缓慢了行程,让池钗花的魂再无轮回之可能,白白地拥入大火,便心中一直有愧, 见事就莽撞。
顾扁舟从谢义山眼中读出此意,笑道:“知己知彼, 方能百战不殆。眼下我等一行人什么都不清楚, 贸然行事只恐一败涂地。”
“顾兄说得有理。”
“谢兄救人心急, 但万万不可气血上头,误了本该布好的棋子, ”顾扁舟慈祥地看着谢义山,“要算岁数,我可就是你的太爷了,你要是一股脑冲进危险之中,只怕我回了天上吃三清的训诫。”
“三清?顾兄你是?!”
“然。”
顾扁舟做噤声手势。
“我竟没有察觉……”谢义山揉了揉眉心,“当真是个杂学。”
“自惭形秽不可行。”顾扁舟正要再说些什么,被一旁的动静煞了嘴。
转身去看,是陆观道打碎了茶桌上的插花瓶子。
乳白的瓷片碎下一地,冷水小小一滩,漫开来,溅湿脚边衣袍。
陆观道着急伸手去捡,让斐守岁拉过手制止。
“瓷片锋利,划了手怎么办?”
“啊!可是……”
斐守岁垂眸,俯身绕过瓷片,唯独拾起地上的花儿。
花儿比玉瓶还白,在斐守岁手中绽开,像是黑瓦上的白雪,微弱着弦月的光。
谢义山眯眼仔细瞧了瞧,忽地,他记起一事:“这不是荼蘼花吗!”
“荼蘼?”斐守岁拿起自己的茶盏,便顺手将花儿横在盏中。
“是了,花开荼蘼,盛夏才能见着的花,也是每年夏末最后的一只,”伯茶拿过一旁笤帚,扫了瓷片,“小时候师父说起此花,总是觉着惋惜,开花时赶不上万紫千红,落时又是农收的金黄,便无人在意她纯白之姿态。”
“倒是实话。”
斐守岁念诀散了瓶中之水,“与海棠镇一样啊,开的时节不对。”
瓷片入簸箕。
顾扁舟又启了一杯温茶:“海棠镇之花能常年不败,全靠了花越青的妖力。”
“一个镇的花?”
“然,是狐妖之障眼法。”
“这也是?”簸箕顺手递给了陆观道,“小娃娃,你看得出她的本貌吗?”
那簸箕还在手里,陆观道又长得高,不得不俯身细看盏中之花,摇了摇头。
“就是长这样的。”
“那便是有人精心呵护,一年四季春暖花开,不然叫着炎夏的花儿何以冬日里盛放。”顾扁舟慢条斯理地点茶倒水,“夜已深了,温了这杯,诸位,我们便歇息吧。”
屋外的风暴似乎愈发夸张,总在不停地冲击小小屋子。有冰锥坠地,哗啦了一树的雪。屋内本不吵闹,所以总能听屋外无数个老灵魂的汇聚,像是天地伊始,独留此屋存在。
狂风乱吼,好不嘈杂。
听了都觉着冷。
谢义山搓搓手,却道:“顾兄说得有理,但我蓬头垢面……”
话没说完,顾扁舟拿起那沾了水的荼蘼花,对着谢义山就是一点。
花瓣揽下三两水珠,水珠子缓缓腾在空中,谢义山呆然看着,便见水珠在他眼前四散开,净了衣裳和一脸的胡茬。
一愣。
焕然一新的谢义山大呼:“这术法,师父不曾教与我!竟真有此术!”
“那今晚我与谢兄好好商议道法自然,”顾扁舟起身,笑着,“只得委屈斐兄与小娃娃挨着睡了。”
为得方便,四人聚在两人间的屋子里,自是要两人睡一间屋子,一张榻上。
谢义山见了新术法哪还顾得上榻有多宽,他着急慌忙拉住顾扁舟,似是喋喋不休起来:“先前在师祖奶奶山头就见到不少咒术秘籍,可是师祖奶奶一概不让我碰,病一好就赶我下山!顾兄,你知道那看的着吃不到的感受吗,简直是气煞我也!”
“谢兄冷静!”
伯茶双耳一捂:“今夜顾兄若是能教我此法,哪怕是深更半夜让我去摘花我也愿意!”
顾扁舟被谢义山拖拉着往外屋走。
“摘什么花?!”
“花?那便是顾兄同意了!”
“谢伯茶!!!”
木门被用力阖上,但还是能听到顾扁舟嫌弃之词。
“真是怪了,一个净衣咒有何稀奇之处。”
“世间术法之多,就是要多看多学啊!”伯茶之声扬得很广很广。
走的很快,也就衬得屋子格外寂静。
斐守岁漠然看着紧闭的屋门,指尖点了点茶桌。
太明显了。
谢义山的一举一动将他的内心暴露无遗,就连顾扁舟也跟着打了哑谜,究竟是何时对上的心思?
老妖怪沉默着抿一口茶。
茶香留唇齿,记起那方才扭捏的两人。
对了,斐守岁差点忘记顾扁舟是他“旧友”,想是仙官旧友嘱托,谢义山不得不从。
那嘱托的又是什么?
斐守岁慢悠悠地把盏中的茶吃完,身侧人儿的声音闯入他的耳识。
“好像很晚了……”
“嗯。”
这下子,斐守岁知道了,顾扁舟想是怕麻烦,才将陆观道推给了他。只不过开口之事,又何须来上这么一处。
老妖怪也就当这一出闹剧不复存在,起身回了陆观道:“用着温水洗一把脸,睡吧。”
“好。”
陆观道却跟在他身后。
“你跟着我做甚?”斐守岁回头,“不去擦一擦你的……”
看陆观道脸上沾着的茶水沫子。
眉眼微弯:“怎的,见素仙君点的茶就这般好吃?”
“唔!”陆观道立马捂嘴舔唇。
斐守岁叹一气,施法暖了一旁木盆中的冷水,已然忘了陆观道是孩子还是成人。
撩起木盆中的手巾,用力拧干,递给人儿。
“喏。”
陆观道接过,打眼看斐守岁没管他,已去屏风后脱衣,他才稀里糊涂地擦了把脸。
屋内重新点了小烛,火光暖成微红,落在屏风上头。
微红摇晃,将屏风剪成一格格的画册子,唯有人影不曾断绝。
额前碎发被水沾湿,陆观道抹了把,也不知做什么的好,就看着斐守岁宽衣解带,自己愣愣地也跟着动作脱下衣裳。
衣裳是先前顾扁舟为两人所换。
陆观道从未见过这样的扣子,一边呆呆地折腾一边撕扯束发发冠。那发冠便也是顾扁舟的手笔,不知是何用意,顾扁舟单独给人儿买的玉冠格外难解。
人儿又从未束发正常长大,什么加冠礼,什么书斋识字是一窍不通。
咿呀呀地咬牙硬扯。
等着斐守岁换好衣衫,临时披了袍子进来,看到一个比他高的人正龇牙咧嘴,衣袖乱塞。
斐守岁:“……”
有点不想上前。
算了。
捏了捏眉心:“你在作甚?”
话刚出口,陆观道倏地停下手,眼巴巴地说:“陆姨从来没给我穿过这样的衣裳,解不开!”
倒是难怪,尤其是陆观道的那件,想是寻常农家一生都未见过。
老妖怪一时也看不出顾扁舟的用意,只得:“你别乱动了,早些解开扣子,好安眠。”
“呜……”
“我替你解。”
“好!”摇尾巴般开心。
斐守岁看到一只大狗乐呵呵地冲他笑,身上还绑了“繁衣缛结”四字,有些无奈,坐于狗狗身旁。
“看好了,这衣裳虽麻烦,但得了巧劲就不难,下一回就要自己穿。”
是了,这几月里,都是斐守岁紧巴巴地给陆观道换衣裳,擦脸面。有时斐守岁嫌麻烦不愿时,陆观道也会搬起木盆子,可怜兮兮看着他。
微凉的手碰到温热。
陆观道打了个哆嗦:“手好冷!”
“嗯。”
解开腰间的扣子。
斐守岁低着头:“看着,绳子先反绕一圈,再去解开,不然打一个死结,只能用剪子剪了。”
“我看着。”
又是一个结。
斐守岁的手慢慢挪到胸口:“高原地冷,这儿的富商为了暖和,刻意在衣裳里多塞棉花,不过他们吃得大腹便便,又因衣厚,一坐下就开了扣子,才至如此。”
指节无意识地蹭过,一口热气喷在上头。
老妖怪皱眉:“看会了吗?最后一个自己解。”
说着,他撩了下半垂长发,弓直了腰。
墨发如瀑,夺人心魄。
斐守岁的目光缓缓从身上落在人儿的脸,见一副欲言又止,脸颊桃红的面容,眼尾是才哭过,带着些委屈。
马车里昏暗,斐守岁不曾仔细观摩陆观道,就连平时那小小人儿,也不过一个脑袋凑在他身边。
愣了神,想起陆观道是何时长得这般高,心儿却被丢在了后头。
斐守岁解开避寒的袍子,当作心中无杂念:“解开看看。”
“好!我试试。”
陆观道挪着身子,靠近斐守岁。
“做什么?”斐守岁蓦地起身,顺手将袍子挂在衣架上。
“唔,解给你看!”
“哦。”
老妖怪这才坐回去。
两人靠得很近,陆观道便是小心翼翼翻弄衣扣。
“先绕一圈,再解开……”
斐守岁颔首,视线放在陆观道的手背上,他心里比画了一下,若手掌撑开,应该比他大些,至于大多少,无从记忆。
那骨节分明的手就这般开了扣子,手的主人声音上翘,把脱下的衣裳递给斐守岁看。
“解开了!”
“嗯。”
斐守岁没笑也不夸赞,就要整理褥子躺下,陆观道又拉住了他的手。
人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歪头:“这个东西,绕住了。”
“……”
斐守岁不得不从被窝里出来:“我看看。”
陆观道低下头。
可惜人长高了,斐守岁驼背坐着有些望不到。
遂开口:“在弯腰。”
“嗯……”又弯了些。
斐守岁一手握住陆观道的肩,看到发丝乱糟糟地打结,这可比衣服难解。
打趣道:“拿剪子来!”
“什么!?”
陆观道猛地抬起头,正正好撞上斐守岁的下巴,两人撞了个人仰马翻。一个正正巧躺在床榻中央,捂嘴皱眉,一个连忙起身去扶。
嘴巴里还念叨:“头发剪不得,剪不得!”
手却老老实实拉住斐守岁。
“剪了娘亲要心疼……”
话没说尽,四目相视。
陆观道看到斐守岁凝望着他,虽未了然什么,但嘴里像是藏了伤人的东西,又被咽了下去。
外面屋子渐渐安静下来,偶然传来窸窸窣窣地交谈声。
里屋独留斐守岁与陆观道,一时哑了话头。
第103章 好眠
“我知道, ”陆观道咽了咽,“前日醒来的时候,我就知陆姨死了。”
斐守岁坐起身, 一声不吭地给陆观道披上褥子。
“奇怪。”
人儿低头,眼前是斐守岁的腰肢, 隔着一层亵衣,仿佛能看到腰有多细, 肤有多白。
“怪什么?”
是斐守岁的手,正慢慢用梳子梳顺墨发。
“‘死’的意思,没有人教过我,我却已在心中明了。”
墨发穿梭在缝隙间, 火烛越燃越少,蜡油积在烛台,厚如大雪。
陆观道又说:“就像有的话,有的词, 莫名其妙地蹦出我的嘴巴,什么意思我好像早知道了。”
这回, 陆观道不再鲁莽,他是慢慢地抬眼,一路从腰看到了脖颈。
“先前的你,是这样的吗?”
话落, 斐守岁的手一滞。
“不是?”
“总觉着不对劲,大梦睡醒, 你好似都变了, ”陆观道伸手又不敢摸, “变得……”
斐守岁耐心替人儿解玉冠,倒没注意人儿的手, 停在空中上也不得,下也去不了。
百无聊赖,老妖怪打发一句:“变在哪儿?许是三月不动身,胖了。”
“不是,”陆观道笃定,“好像是我从前,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你长这样!”
这话是盯着斐守岁身躯说的,说的不三不四,老妖怪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只顾着早些解开,早些安眠。
“我应该认识你的,从一开始,”陆观道微微仰首,“在棺材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见过你,或许我们还牵过手,同饮一杯……”
酒。
话了,斐守岁拿下玉冠。
那冠儿精致,正好手掌大小。
老妖怪笑说:“许是你见过样貌相似的人。”
“不!”
斐守岁看到一双笃定的眼睛。
“记忆里,梦里,只有你长这样,别人都是模糊的……”
“陆姨呢?陆姨也是模糊的?”老妖怪起身说着,玉冠置于一边,“你的一生要见过多少人,相熟的,擦肩的,你何必言之凿凿。”
“我……”
“与你有大恩的该是陆家,不是吗?”斐守岁俯身,吹灭火烛。
发丝偏落,未灭的火星子与香料混在一块儿,驾着烛烟躲在黑夜之中,它们绕着斐守岁的发,一下子呼散,散成了外头盈亮之雪。
昏沉沉。
斐守岁不披长袍,赤脚无靴,墨发随着动作一动一动,走回榻前,他俯瞰陆观道。
“你岂能忘了他们。”好似是在与自己说,心里头记起了给他取名的老妪。
老妖怪又道:“年纪尚小时能记住,到老了定忘不了,可别想我一样,后悔莫及。”
“后悔?”
颔首。
斐守岁难得提起自己的事情:“和你一样,我也曾被人收养。收养我的是个老婆婆,年纪近花甲时,死了家中唯一的孩子。”
落寞的眼睛,说起故事来显得更加寂寥。
“于是她‘捡’到我,给我穿衣,喂我饭菜,她说她一见到我就想起自己的儿子,说他要是活着,定能生个与我一样大的小娃娃。但,天有不测风云,她的大儿先离她而去了。”目光放在窗格子上,“她是寻死的时候遇到了我,陆澹,你猜猜那会子我在作甚?”
“唔……”陆观道抱着被褥,“不晓得。”
“那会儿,我也在寻死。”
“什么?”陆观道连忙去掀斐守岁的衣裳。
掀开了衣摆,看到细腰,没有伤疤。
“唔,没事。”
斐守岁轻笑一声,接着说:“我从死海里出来,一身腌臜,又被鸟雀追着啄。本以为人间是暖和的,可我在此遇到的所有人,不是骗我,便是对我的身世窥探不止。我狼狈地逃,失了活下去的心,想洗净身子,就跳崖自杀。不过你也看到了,我还活着。”
“老婆婆救了你?”
“不,”斐守岁伸手擦去陆观道眼尾泪珠,“是我救了她。”
“为何?”眼睫闪呼,撩过指节。
“她身子骨比我重,我们两个一块跳崖,她半路后悔了,抓着我的手不停地摇头,说‘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我儿要是知道我死了,得有多伤心,我不能死的,孩子,我不能死的’。”
斐守岁摩挲手中衣袖,模仿老妪口吻:“孩子,救救我吧,就当是可怜一个老太婆。是老太婆她贪生怕死,明明决定了,还……”
煞了话。
老妖怪重重叹出一口气。
“后来我救了她,自己也活了下来,不过用尽力气,彻彻底底无法幻成大人样子,那老婆婆也觉着是她救了我,见我可怜,带我回家。”
“后来呢,后来老婆婆怎么样了?”
斐守岁瞳仁微缩:“为何这么问。”
“只是觉着,人要是想死,不会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日后要遇到不开心的,也会这样想,”陆观道一点点靠近斐守岁,大手摸上腰肢,“我总觉着你受了伤,或许不是伤在这里。”
“嗯,”
老妖怪应道,“她后来是想过死法,都被我制止了,你说的伤,在这边。”
转过身子,两人对坐。
明明是无父无母的人,却都养着长发,发梢缠在一块儿,不知是不是太寂寞了,才止不住地打结。
斐守岁在陆观道面前很是坦然,解开扣子,让陆观道看到他胸口上一道斜斜的伤痕。
伤痕很淡很淡,像是没过多久就要不见,连着记忆里糊成一团的老妇人。
他道:“砍柴的刀,本是要砍她的手腕。索性自那之后,她再也不没胡思乱想过。”
“啊……”陆观道一边听,一边看,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手在慢慢试探,“痛吗?”
“忘记了。”
手掌时而摸到皮肤,时而远离,终是触着了伤。
“好痛……”陆观道又酸了鼻子。
一个人怎会有这么多的眼泪,看到什么就觉着伤心,落下来,落个不停。
人儿喃喃:“她好痛,看着你心痛……”
“嗯。”
天还是冷得很,斐守岁默默地掖好褥子。
“后来过了几年,她也走了,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她催我给她买糖糕吃。她都没几颗牙了,我竟是没有怀疑,就关上门给她买糖去。回来时,她早冷得不成样子……”斐守岁笑了声,“但我是个没良心的,也不挖坟葬她,只用术法唤醒邻家,自己跑远,跑去找长生不老的药。”
“长生不老?”
“世上没有这种东西。”
“那……”
“所以我被骗了,慌忙地回去寻找原来的镇子,但时间过去太久太久,镇子变大,小路被埋,与我所想早就大相径庭,”斐守岁看着雪停,弦月静,“我找到她时,她上头盖了一间卖肉的铺子。她一生艰苦,很少食得了荤腥,老了没牙,也吃不了。”
斐守岁躺在床榻上。
“还是过去太久。”
“久?”陆观道挪着身子。
“一千年前的事情……”打了个哈欠,斐守岁缩进被窝,“明日许是要早起,睡吧。”
“唔……”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背对他,不再说一句话。
“好眠。”
过了好一会儿。
人儿微微的呼吸声在斐守岁耳边响起。
不吵闹,总一直在。
但斐守岁难以入睡,心里头老妪朦胧的脸埋在土里,看不清,只能感受到黄土冰冷,老妪的身躯慢慢腐烂,就这般烂成了猪肉铺旁边一屉一屉的肉包。
肉包也是冷的,在眼前冒着冷的蒸汽,冻住了斐守岁的梦。
这梦诡异。
虚汗不停冒出,斐守岁缩起身子,在半梦半醒里,他被一只大手拉住,倏地睁开眼,看到腰上是陆观道的手。
那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腰,也不知什么时候陆观道钻进了他的被子。
斐守岁不喜有人贴着他睡,启唇声音沙哑:“陆澹。”
人儿没回。
料到有这么一出。
斐守岁挣扎着要逃,那手儿抱得愈发紧,耳边还有断断续续的梦话。
“痛……好痛……走了就好了,走了心里头就不痛了……”
走了……
是啊。
斐守岁垂眸。
他那会子也是这样想的,走了就不痛了。
老妖怪不再挣扎,手也就松下不少。
陆观道的手只是碰着他,没有上移,没有别的动作,就像还未长大的时候,小孩如只鼹鼠一样,到处找斐守岁的怀里钻,生怕斐守岁离开。
他还在梦中说:“走什么呢,见不到他了,走什么呢……”
“不是他不要你了,是你自己先走的,是你不要他了……一切都是你活该……活该……”
斐守岁:“……”
见不到了,早早地见不到了……是我先不要她的,是我……
虽是陆观道梦中碎语,但老妖怪还是酸了鼻腔。
他悄悄用指节抹去泪珠,颇有些害臊般,缩进褥子中。
……
次日,清晨。
打眼先醒来的是斐守岁。
老妖怪顶着乌青眼袋收拾好自己,想起昨日口吐真言,便不想管榻上人儿,推门去唤顾谢两人。
谁料,一拉开屋门,就见着顾扁舟在点茶。
两人相视。
都见到了彼此没有睡好的倦意。
斐守岁笑道:“顾兄这是与谢兄彻夜长谈了?”
“并无此事,”
顾扁舟轻声,他听出言外话,直说,“只是谢伯茶的鼾声太吵,真是从所未闻,我好不容易入眠,梦里头竟还是他叽里咕噜的鼾!”
茶筅击打茶汤。
转念:“不过斐兄你好似也未安眠?”
“好似”一词咬得重了些,斐守岁不愿搭理这种文字游戏,坐在一旁替顾扁舟冲茶。
“小娃娃闹腾。”此乃实话实说。
“怎的?在榻上三打白骨精?”
“不,”斐守岁还是和善地接下旧友的话茬,“是北风太紧,冷了屋子。”
“呵,”
顾扁舟将一盏茶推给斐守岁,“那就请斐兄裹紧衣裳,喝了暖茶,替我寻一寻昨夜老妪。”
“老妪?”
“然,这个时候还不端着热水来见我,我怕生了变故,但我有官职在身,亲自去怕损了脸面,只得劳请随从大人替我打探一二。”
顾扁舟说着,拱手客气。
斐守岁接下茶盏,抿一口就不喝了,起身:“恐麻烦顾兄叫醒还在梦里头的两人。”
“小事。”摆摆手。
两人就真如旧友一般,应和一声,做彼此之事。
话了。
老妖怪出了屋子。
屋外。
一夜大雪过,天空格外清明,扑面是干净的冷风,一下子吹散脸上热气。
斐守岁利索地关了门,门声吱呀,让屋外大雪死寂。
视线透过屋檐,看到很近的蓝天。若非身处鬼怪屋子,斐守岁就差些以为这儿是什么避世南山,天的终极。
老妖怪背手,慢悠悠走。
寒风时不时吹,烧不尽。
正是悠闲时,便见转角处,要走向后头无人屋子,好巧不巧看到靛蓝老妪,一顿一顿而来。
第104章 偶人
老妪佝偻脊背, 挪着步子,看着小气又拘谨。
步子虽小,但稳稳地走着, 走起路来有些说不出的失衡感,好似是砍断了脚掌, 让她只能脚后跟用劲。
就这般出现在斐守岁眼前。
斐守岁抱胸道:“怕是早误了时间。”
靛蓝一愣,慢慢地将头抬起, 那一双疲软的眼睛有些失真:“是老奴起晚了。”
起晚?
斐守岁眼神掠过老妪。
昨日没看清的,眼下倒是一览无余。可惜没甚特别之处,不过矮些,苍老些, 就是身上那件靛蓝白花袄崭新发着光。
老妪幽幽走过,斐守岁往一边让开,与她擦肩。
闻到一阵花香。
斐守岁站在原地不曾回首,听小脚拍打地面, 在安静只剩鸟叫的天空下,声音格外刺耳。
等着老妪过了转角, 斐守岁还未转身,是因花香还在身边,海棠镇的经历让老妖怪格外注意着气味,一些不该出现的味道。要是路过之人是个年纪尚小的姑娘, 爱美之心便可多些谅解,冒着被主人家责骂涂脂抹粉也是常事, 可花甲老妪何至于此。更何况靛蓝老妪脸上没有一丝一毫胭脂的痕迹, 活脱像是脚下大地的另一副面孔。
既被殷县令管辖, 而殷县令身侧又不曾闻到花香……
花香……
斐守岁紧了紧衣袍,试着传音:“顾兄。”
隔着一个屋子, 顾扁舟点茶的手一滞。
“何事。”
“老人家来了。”
“怎的,她有异样?”
斐守岁淡淡言:“身上有花香。”
“寒月开的花,想是只有腊梅了。”茶汤入碗。
“不,”斐守岁咬字道,“还有屋内的荼蘼。”
此话一落,便听大门打开,乃是老妪到了屋子。
顾扁舟回一句:“按斐兄所想,一个荼蘼花妖为何千里迢迢来高原驻扎,换些四季如春的地方不是更好吗?”
传音之外,是谢义山开了口。
“哎哟哟,怎需您动手,我们有手有脚并不残疾,来来来,我替您拿。”似是接过了老妪手中木盆。
斐守岁边走边言:“不是说那百衣园是个四处游走的唱戏木偶团?想是找个掩人耳目的地方……剥皮削骨。不过这一切都是我之猜测,顾兄不必放于心上。”
“非也,我觉得斐兄说得有理。”
又是传音外,耳识敏锐的老妖怪听到哗啦啦流水之声,是什么东西被拧干,搁在一旁滴下三两水珠。
谢伯茶笑云:“有劳婆婆了,不知婆婆早斋可有备好?一夜过去,好酒好菜已不够充饥呐。”
屋子不大,绕着走也不过几步路程,斐守岁很快走到屋门前,见大门敞开,光透在茶桌边。
顾扁舟还是如一尊大佛,坐着抿茶。谢义山一看便知才洗了脸,乱糟糟的长发卷在一起,很难打理。
老妖怪默然见一切,那个食盒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里头的酒菜一扫而空。
“谢伯茶倒的?”
“我知晓。”
看谢义山热情似火,拉着靛蓝老妪滔滔不绝:“老婆婆,这饭菜做得甚是可口,不知那位厨子今早要烧些什么,我好去看一看,学些手法哩!”
“哎哟,”老妪使劲要撇开谢义山的手,“大人,您、您……有句话说得好,君子、君子远庖厨啊!”
挑了挑眉。
老妪想是还记得昨夜之事,要是真人,便还在猜测眼前之人是男是女。
那可是扭胯娇滴滴的女郎,与面前头发乱如鸟窝的公子哥截然不同。
心里头笑了下,斐守岁走上前,跨过高高门槛,见着没有什么异样之处,正要松懈片刻心,在凛冽的空气中,他再次闻到了花香。
花香何处来?
斐守岁默默看向顾扁舟。
顾扁舟清洗着茶筅,传音:“斐兄细看,手法十分高明。”
“细看?”
斐守岁走至桌边,看似懒散地坐下,实则注意与谢伯茶拉扯的老妪。
因寒冬,那门儿又没阖上,风就在冷白的阳光里肆意。光照在老妪脚边,老妪一身靛蓝吸收了白,衬她的老脸愈发憔悴。
一旁斐守岁眯了眯眼,佯装困倦,看了很久不曾见到老妪有何特别之处,不得不传音。
“一举一动,与常人无异。”
“斐兄,要是不看身体,而观其周遭呢?”顾扁舟洗净工具,捂了捂手,“观脖颈与手腕处,再瞧一瞧她的后脑。”
“后脑,手腕……”
斐守岁朝着顾扁舟之言望,老妪眼下正被谢义山缠着脱不开身。
“大人说笑了,您何等尊贵之姿,岂能下地干活,还是农活?”老妪一气弯腰,手指僵硬一曲,抬起食盒,“还是让老奴来,老奴做惯了活计,不做还不自在呢。”
话是如此,却见靛蓝老妪远远地绕开谢义山,低头要走。
将这一切收入眼中的斐守岁,皱了眉。
诡异。
很是诡异。
老妪的举动总是一顿一顿,像是……
偶人。
与人等高的偶人。
斐守岁很想证实他的假设,若能拆了手臂,观一观白骨是什么颜色,或许……
顾扁舟看到斐守岁的脸色,知其意,在旁轻咳:“老婆婆,我这儿也不讲究多少规矩,你就老老实实照顾好我们四人的饭食,早些来送净面的水,便可。”
说着顾扁舟从袖中拿出一银元宝,像是模仿昨夜斐守岁的动作,把元宝放在了茶桌上,自己却不动身。
“天冷,我就不送婆婆了,来,”顾扁舟笑道,“这是婆婆应得的。”
哦,昨夜的封口钱。
也是仿照他人的手笔。
斐守岁秉着随从之心,把元宝递给老妪。
与老鳖不同之处,老妪见到元宝时眼珠子都绿了,先前还藏在耷拉眼皮里的眸子,这会儿直勾勾杵着元宝。
等着那大元宝落在她的手中,她才有所察觉,立马放下食盒对着顾扁舟就是一个叩首。
咚咚两声。
“大人实在是客气了,我、我、我真是受之有愧,现在!马上!我这就去催那个懒皮子,叫他快些煮粥!哎哟哟,京城来的大人出手就是阔绰,真真的银元宝啊,哎哟哟。”
当着三人之面,老妪跪在地上,用残破的牙咬了下元宝一边。
洁白光亮洒在老妪脊背,她的身后暴露无遗。
这才叫斐守岁看清了东西,是微小到难以捉摸的丝线。
只窥见四根,一根连着后腰,两根顺在手腕处,至于那后脑……
后脑那儿也有一根,不过去处被灰发遮拦。
日光愈发刺眼,斐守岁用手背挡住,传音:“顾兄好眼力。”
“不过是成了仙,窥见得多罢了。”
“靠着四根线就能以假乱真?”斐守岁喝茶,“且不见施术者在何方。”
“施术者,”顾扁舟闷哼一声,“还能在哪里。”
见素拿起已经半枯的荼蘼花,花开处朝门口:“老婆婆还不快去?”
发黄有些凋零之花,掉下一片微卷失了水分的花瓣,正恐对准了百衣园。
老妪被一赶,立马拿起食盒,方才还迈着小脚走不快,现在的动作是又快又准。她连着福了福,还对那谢义山也做了礼。
“那老奴这就催去了。”
后退步,步子稳得像是个杂耍高手,她移到门槛前就停下,转身一溜烟,走远。
屋内独留三人。
伯茶耸耸肩,端起木盆子:“溜得真快。”
“有了钱自然走路欢快些。”
“话说,小娃娃起了没?”
“他?”顾扁舟言,“不知,我没去叫他。”
嗯?
斐守岁记着自己方才有落下话头,叫顾扁舟唤醒两人。
老妖怪:“那我去看看。”
“就是想让小娃娃再读出些东西。”说的是刚来的木盆子。
倒是有理。
斐守岁知谢伯茶意,站起掸掸衣袖:“该是醒了。”
在进屋子的时候,斐守岁是这般想的,但他看到从一头睡到另一头的陆观道,还是被噎住灭了话头。
里屋拉了厚重棉帘,昏黑间有些微光穿梭在床榻上。
床榻杂乱无章,褥子皱在一块儿,榻中人抱着斐守岁的枕头,墨发揉成一团一团的小圈,说着梦话。
“唔……不想吃这个……”
斐守岁:“……”
“喂我的话就吃!”
手脚健全还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不对,在梧桐镇与海棠镇里头,陆观道就是这般状态,而斐守岁便是喂饭之人。
老妖怪意识到此事,俯身一下夺走陆观道怀中方枕,大声言:“你再不醒,我们可要走了!”
没动静。
只有外屋顾扁舟的忍笑和书卷之声。
眉头抽了下。
斐守岁再开口:“丢下你,去别处,看你怎么寻!”
言毕。
此话像是个晴天霹雳,对半劈开陆观道的美梦。
人儿猛地坐起,眼皮子一半睁开,一半合上,哪管什么脸面笑话,精准抓住斐守岁就是大哭大闹:“哇哇哇,你说的我都听到了!不准走,不准走!”
“你!”
斐守岁被陆观道卡腰动弹不得,“松手!只是为叫醒你,唬人的话。”
“真的?”陆观道散乱长发,撒娇似的仰首看,“不骗我?”
“不骗你。”
吃软不吃硬。
斐守岁宽慰道:“要走早走了。”
人儿不愿松开,还蹭了蹭。
“陆澹。”
“唔。”
一双好看的眼睛卖着乖。
斐守岁伸手捏了下陆观道的脸,有些黑脸:“昨夜与你说的话,全当耳旁风了?”
“话……”
澄澈似天湖之水,那眼瞳从不避开斐守岁的注视。
“记得。”
终是松了手。
人儿小声言:“忘不了。”
到底地记着了什么。
斐守岁拍拍衣袖,不管:“好了,收拾一下。”
看那高高个子开始听话地收拾被褥,颇有些说不出的违和感。
老妖怪的位置能见外屋谢义山穿衣整巾,里屋的陆观道脱袍换靴,只有顾扁舟不知何时吃完茶,拿出了一本书卷在看。
老妖怪笑道:“顾兄雅致。”
“只是个话本子,闲来无事读一读,倒是有趣。”
“话本?”余光看着陆观道梳头戴冠,斐守岁续道,“道的是人间闺中语,还是江湖侠客行?”
顾扁舟翻一页:“江湖恩怨,爱恨交织。”
陆观道昨夜习得了扣子的系发,现在穿得十分之利索。
“话本里头里的角儿与我同姓。”
绑靴拍袖。
“顾姓?”
“然,”顾扁舟笑道,“不过这位仁兄抛妻弃子,后来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
第105章 泥土
“抛妻弃子?”谢义山整好衣襟, “何以至此?”
“书中言,是他得了高官厚禄,才抛下糟糠之妻, ”阖上书卷,顾扁舟起身, “俗套。”
谢义山与斐守岁面面相觑。
“书中故事罢了,顾兄不必放于心间。”
谢义山一气喝下冷茶, 乐呵呵,“不是要清点农收吗?顾兄还不快与我们三个随从说说,该怎么个清点法,也好装模作样不被发现啊。”
“今日农收怕是点不上了, ”顾扁舟抓起自己的山茶红长袍,随手一系,“收了元宝,早该通风报信去。”
“报信?”
“然, 报给殷县令,让他带着我这个冤大头好好在城中游玩。说不准去的就是隔壁百衣园, 若有可能还能在哪儿遇到几个美娇娘。娇娘定是一见如故,缠着诸位皮酥肉软,洒银元如豆粒。”
“这……”
谢义山挠挠头,看到陆观道与斐守岁一块儿走出屋子, 不免煞了话头,换作他言, “顾兄大可摆出架子, 殷县令拦着你, 我们也是能逃的。”
“要是他压着百姓,压着历年粮仓的册子, 一日一日拖下去,你当如何?逃与抢都不可行,”顾扁舟走至门槛前,见雪停天明,冷然刺骨,“走罢诸位,陪我一块儿‘喝酒看美人’去!”
“喝酒?!”
陆观道在斐守岁身后猛地顿下脚,“喝不得!”
“为何?”顾扁舟笑着伸手做出饮酒之姿,“天寒地冻,就是要热酒才来得痛快。”
“一定要喝?”人儿想起马车内老妖怪对他所作所为,“不喝不成吗?”
看着陆观道十分之不自在,顾扁舟放下调侃之言,作罢:“等会儿叫着店家上些糖水给你。”
“好!”
四人这才出了屋子,合门上一层护法结界。
走至雪景山水画中。
目见小园撩开黑夜的遮蔽,在蓝天合抱下抖擞荒草。园子不算太大,游廊幽竹,松柏腊梅。寒风吹斑驳竹帘,与定风铎一块儿响过鸟雀鸣叫。
三两肥鸟震翅。
天空还是静着不说话。
顾扁舟走在最前头,红山茶的衣袍很是显眼。
“好景啊……”谢义山欣赏柏树积雪,他道,“我从未见过大雪纷飞,一夜就埋了小路。”
“此事了结,谢兄去极北之地寻江姑娘,那儿的绵延雪原,极光游龙于此地不分上下,”斐守岁言,“若可以,替我向着姑娘问声好。”
老妖怪想是这辈子都无法再见一次萍水相逢者,又因昨夜提起的老妪,心中落寞增了不少,他再道:“江姑娘侠肝义胆,是个不可多见的豪杰。”
夸了人。
谢伯茶愣愣眼:“斐兄何时这般忧愁了?”
“呵,是怕着今后再也见不得江姑娘与你,说些好话安一安良心。”开了真言,颇有些说得不顺嘴
谢义山却大大咧咧地揽上斐守岁的肩:“怎会见不到!虽然我们四个就我一个凡人,但我这不好好站在斐兄身侧?斐兄一生绵长,而我与江幸像个炮仗一样,响了最好,不响作罢!大不了第二天早上多喝一口茶,给我与江幸迁个好一点的坟头,上炷长香!”
谢伯茶总是对好坟与香火执着。
“只是可惜了,我不能给斐兄烧纸钱。”
倒也是斐守岁第一回听到有人要给他上香点蜡。
老妖怪没有推开谢义山,手边还拉着陆观道:“谢兄日后斩妖除魔,必是桃李满天下者。”
“日后之事日后谈!”
谢伯茶松了手,唤一声一直装作听不到的顾扁舟,“顾兄!”
“何事?”顾扁舟立马回头,视线与斐守岁撞上,看到还有陆观道沉默的眼神。
“没甚事情,叫一叫得道飞仙的顾大人,让我蹭一蹭仙途!”
“哼。”闷哼。
走得零零散散。
斐守岁的手自始至终牵着陆观道,也不知何时牵上的,好似习惯一般,就这样顺手,顺其自然。
他略一眼。
眼前是咋咋呼呼的凡人小辈,身旁与他一同走的又是摸不着根底的野草,斐守岁心叹,倒是一场别样路途。
且听风声萧萧。
在走近小园木门时,听到马匹低鸣之声。
陆观道小声道:“有昨夜遇见的人。”
这番话与顾扁舟先前之言,四人想到了一块儿去。
谢伯茶传音:“不会真是美酒佳肴吧……”
“说不准。”斐守岁。
默然。
移开门闩者乃顾扁舟是也,见他甩手用力一推,大门轰然往两侧一翻。
入目是一条冻上薄冰的石板路,路边堆着厚雪,有明显笤帚痕迹,是被人扫开,但时间久了,也就留下冰碴。而一旁昨夜喊着幺儿的老鳖正毕恭毕敬站在门口,与马车一起,想是等候已久。
顾扁舟冷冷地看了眼,语气却是上扬:“老伯怎得一大早上牵起马车,可是殷县令的吩咐?”
“是……”口中混白热气扑腾,老鳖的声音还是那么难听,“是殷老爷让小的接着大人去百衣园听戏。”
嚯。
顾扁舟勾唇:“昨夜不曾听殷县令提及。”
“大人有所不知,是今日起百衣园不收门票钱,百姓与富贵人家一同免费游玩,殷老爷说,借此让大人看看梅花镇的民风……”
“哦?小斐,”故意道,“今日初几?”
斐守岁抽了下眉:“回大人,腊月廿七。”
“好啊,腊月尾,正是好时节,”顾扁舟转身朝三人使了眼色,“只恐殷大人还要照顾我这些个随从,实在是麻烦他了。”
这是允诺之意。
老鳖听得一清二楚,赶紧拉开马车棉帘,卑微道:“大人请,里头暖炉椅垫都是早早预备好的。”
顾扁舟颔首,率先踏上马车。
扶着他的谢义山也冲老鳖笑笑,心里传音:“这个老伯不大会说恭维话,他好似还忘了昨夜之事,不知他家幺儿有没有回家。”
“幺儿?”
斐守岁在最后头,推了把陆观道。
他上下打量老鳖,见老鳖双手红肿,鼻尖子露在冷风中也是通红,两颊干裂,黝黑皮肤像是一首地母的悲歌。
“我看是没有。”
“为何?”谢义山坐好,替陆观道撑着帘子。
“看他样子,要是昨夜回去就安眠了,不会今早冻干脸面。他牵马的手虽戴了棉套,但露出一只手指,指甲里卡了不少泥土。”
“挖土?”
“是。”斐守岁进了马车,顺手一个隔音屏障。
开口。
“挖了什么不可知,但黑土地,又能在冰天雪地挖得动的地方不算难寻。”
“考究他作甚。”顾扁舟言。
“顾兄不觉得老伯可疑?他昨夜的言语……”谢义山撩起棉帘小角,“很是荒唐啊。”
“荒唐是一出,但他的小命由他不由我。”顾扁舟淡漠眼神,在谢义山脸上捕捉到一丝不可置信。
轻笑:“所以得道成仙了,也并非全是好事,失了良心,算不得全人。”
“是顾兄不能干涉他人之命数吧,”谢义山是在座唯一有血有肉之凡胎肉.体,“不然以昨夜斐兄的慷慨激昂,不致如此。”
“……是吗。”
又说了些老鳖之事,但都是猜测,道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也就灭了话头。
三人都闭上嘴时,才发觉姓陆名观道的那人已经靠着斐守岁睡着了,没有鼾声,轻轻的呼吸打在斐守岁脸上,有些发痒。
顾扁舟笑着传音:“他倒随心所欲,活得潇洒。”
“糖水……”
顶着大人面貌,说些稚童之话。
“心里还念叨这个,怕是长不大了。”
“洒了……”
顾扁舟:“嗯?”
“洒了,都洒了……”陆观道抓住斐守岁的手,“酒……洒了……”
斐守岁干笑:“梦呓,有头无尾。”
“千万别喝啊,喝了就要被拖进去,拖去剥皮,煮成一锅热汤……”
三人沉默。
当真是不再开口。
……
须臾。
到了百衣园正门的街坊。
众人住的腊梅园子虽然与百衣园对着门,但两处宅子实然相隔甚远,都不在一条街上。
腊梅园背靠山峦,有雪景松柏,而百衣园租下的地方,正门处是市井最为喧闹之地,与腊梅园是截然不同。
若非马车外的吵闹,众人还以为要一直安静下去,好似梅花镇的百姓白日没有活计一般。
谢义山靠着软垫,细听叫嚷买卖。
“上好的狼皮,此月就余三张了,买到就是抢到,各位公子小姐快来看看,袍子靴子都能做,哪怕买回去挂着看呢——”
狼……
雪狼……
谢家伯茶双耳一闭。
“谁还稀罕你的狼皮,你快看看那辆马车!”
马车?
“这样式的马车我还是头一回见呢,不会又是什么京城来的官老爷吧?”
“官老爷?哪一个官老爷进了我们梅花镇还想走的,也就这几日喊一喊,之后就是大娘你隔壁的邻舍了,要是这老爷长得好看些,说不准啊……”
“你瞎说什么,也不害臊!”
“啧啧,大娘你上回不是还看上了挖坟的公子哥,那个一身褐色衣裳腰间一串铜钱的。”
谢义山猛地坐起。
斐顾两人也都听到了,看热闹不嫌事大。
“谢兄通天本事在身,不逃出监牢原是有这一层事故。”顾扁舟打趣后生时,偏爱说些胡话。
伯茶:“不是!”
车外。
“他皮嫩不好下口。”
靠!
谢伯茶捏紧了拳:“那日我饿得晕倒,就是这位好心大娘给了我一碗米汤。我之后帮她搬腊鱼腊肉,还扫了门前雪,还以为恩怨……”
“恩怨可多了。”
“这!”
“要是能认成干儿子,入赘给殷老爷家的姑娘才是好事。”
一提到殷,谢义山立马冷静下来。
丢下羞耻之心,紧了眉梢。
“殷老爷家三十还没出阁的姑娘?”是女子言,“我看算了吧,还不如养了自己当小白脸。”
“别,你是觉得那挖坟的小子好看,但不结实,手臂都没有我家爱喝酒的粗,”好似是比了比,“就这葱段身子,能折腾几天?”
“一天也是天啊。”
靠啊!什么虎狼之词!!!
“不过殷大姑娘确实可惜了,明明及笄那年有多少人踏破了门槛,想求这一桩好姻缘。”
“那时候谁知道有这一出呢。”
“你不会真信了那疯婆子说的话?”
“还有假?”
“说殷大姑娘与一个道士……”
第106章 风尘
“哎哟!那种糊涂话你也信?”大娘叉腰, “还不如信挖坟小公子能扛过殷老爷的酷刑呢!”
“我看是悬,殷老爷的手段远近闻名,公子哥那竹板似的身板, 啧啧啧。”
谢义山脸黑得塞煤炭。
斐守岁安慰一句:“谢兄,旁人之话, 当是笑谈不理也罢。”
却听大娘继续道。
“那也好过你说的,殷大姑娘与一个道士私通?我呸!殷姑娘可是我们梅花镇的大善人, 这些劳什子污言秽语只怕是有心人刻意编出来的,你竟也信了。”
“你看看你,着什么急啊,又不是你家的姑娘, 再说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无缝的蛋?都有这话头了,哪里管得了有缝无缝!”
无缝的蛋……殷大姑娘……
伯茶转头与三人:“看来殷县令家中不光有只老虎。”
“都是传言,没有定论。”斐守岁。
“我知。”
话语间,马车幽幽然停下。
大娘声音随之刹住, 是老鳖在一旁开口。
“大人,到了。”
这下子, 大娘仍在,伯茶汗了后劲,颇有些动弹不得。
顾扁舟看了眼坐立难安的伯茶:“我备了帷帽,各自都戴上吧。”
观乱糟糟的街市, 殷唤他们来此怕是没什么好事,是一场鸿门宴也。但扁舟早预料到, 在来梅花镇前就预备了一应事物, 以防不时之需。
戴上白帷帽, 率先出马车的还是斐守岁。
老妖怪着一身青色,不是书生打扮, 头束发冠,腰别纸扇,眉心痣藏在白沙下,颇有闲贵公子之意。
后头的陆观道,一袭玄色袍子,黑靴踏地,紧紧跟着斐守岁寸步不离。
走得这般近,好似还牵着手。
等到两人走至百衣园前,谢义山这才做贼似的下了车,还假意为扶顾扁舟,等候着。
顾扁舟却没有任何遮掩,只见他撩开棉帘,大红山茶的衣袍在白日里亮腾。
人群里那位大娘低声:“你看,红彤彤那个,就是京城来的官爷!”
“咦,那前头的两人,还有旁边的是何人?”
“你有所不知,这官爷能抛头露面,那身边的妻妾可就不行了。”
“我看你是瞎了眼,那三个高高个子又这样打扮,谁家娶亲娶个长扁担回家?”
大娘声笑道:“说不准官老爷就好这口,你我又不是他肚中蛔虫,还能光看个高个矮分辨了?只不过,今儿来的官爷,竟是个小生仔。”
“怕是没过三十,生得这般皮嫩。”
谢义山听此言,传音笑了句:“顾兄,你该是戴上的,不然这谣言千里,到最后都不知是人是鬼了。”
“不,”
顾扁舟搭上谢义山的手,轻松下车,“就是要他们仔细瞧了我来,不然等到日后少了我这一个活生生的人,看殷要如何解释。”
谢义山:“倒也是。”
三两步离了马车。
斐守岁与陆观道已在百衣园门口等候。
顾扁舟笑盈盈地走着,与斐守岁对视。
“不知这百衣园,斐兄可有看出不同寻常处?”
眼神落在衣袖里,斐守岁那只被陆观道牵上的手。
顾扁舟挑眉。
斐守岁:“不同之处?”
“然。”
“顾兄可是要问我之同类?”斐守岁表情隐在帷帽下,偷得一会自由,“有四五小妖。”
“小妖……”
顾扁舟转念与谢伯茶,“谢兄,斐兄说百衣园里有小妖踪迹,你要出手否?”
“小妖怪?”
伯茶微微仰首,他见斐陆两人静静站着,站于他身侧人群喧闹中,大娘之音没在了吆喝声里,好似只有他们四人凝在梅花镇的时间长流。
悠悠然,有冷风拂面。
老远,听到园内戏曲唱腔,唱的是一曲《青丝恨》。
伯茶听罢,叹:“小妖不能伤人,许是来听曲偷乐,再看看世人的。”
“看世人啊。”
顾扁舟应了声,不再开口。
此时金乌高悬,寂寥的光照亮了阶下人的长袍衣裳。
积雪悄无声息地化,雪水顺光叮咚了梅花镇各个角落,那水冷然,那光亮到人们只得虚眯眼换手中铜钱器皿。
顾扁舟一甩袖,提袍上了百衣园前青阶,活脱山茶花成精。
百衣园大门敞开,里头正对着戏台子,台下座无虚席。
茶盏碰桌,滚水化香。
咿呀之声,偶有几个稚童从身边跑过,学舌念几句不着调的唱腔。
顾扁舟笑道:“也不知殷大人在何处等我们。”
话了。
吵闹声里,一个小二打扮的,弓背搓手上前。
“这几位客官,实在是不巧,这园内已经没有客座了……”小二搓手如苍蝇,赔着笑脸,“要不客官改日再来?”
“没有客座?”顾扁舟说,“殷大人没有与你吩咐?”
“殷大人!?”店小二听此言浑身一颤,好似是什么修罗恶鬼之名,“客官早说是殷大人,来来来,客官里面请。”
小二手中白巾一指。
“殷大人在上三层最旁的客房,等各位爷走上楼去,会有提灯的小人儿引路。”
“提灯?”顾扁舟问,“这大白天的,何以提灯?”
“这……”
店小二眼珠子转不停,“客官大人您不知晓,这是我们百衣园妙处之一,就是用木头做的人偶,让它们提灯引人罢了,那灯里头不是蜡烛,是一只只萤火虫。”
“萤火虫?”
是谢伯茶,见他走上前,悄悄在店小二手中塞了一粒碎银,“眼下寒冬腊月,连只猫儿都少见,梅花镇何处能见照夜清?”
“大人,这都是妙处,不可乱言,不可乱言,”那小二的收了钱,站在楼梯旁,咯咯笑了几声,“来来,大人这边请。”
顾扁舟也不客气,将三人落在后头。
耳边是一曲没听过的漂泊。
人偶站在台上被丝线牵引,一身陈旧的绸缎衣裳,与台后人唱腔重了合:“怎么,你也嫌我是青楼妓女,不配与你讲话嘛?”
顾扁舟走至一半,正巧能见到戏台中央的人偶。
人偶眉目不传情:“我虽是青楼妓女,却是清白之身,怎么不配与你讲话呢?”
也不知怎的,顾扁舟一走入这百衣园,听到耳边细细碎碎的曲调,他总有些回不了神。
后头两人看出端倪。
遂言:“顾兄,莫不是真喜欢了这曲子?”
顾扁舟一愣:“斐兄说笑了,只是从未听过,不知讲的是何事情。”
“风尘女子,漂泊一生罢,”斐守岁也转头去看,手还被身后人牵着,“偶人身上穿得破旧的戏服,不也说了。”
眼神里,是台子中孤零零的木偶。
木偶着金色绣边大红袍,白沙坎肩垂手边,她头上发髻凌乱,殷红簪花摇摇欲坠。唱曲时她手捻兰花指,一条白帕子配着脸上红腮,好不哀凉。
本该明晃晃的,却被漆黑帷幕压得走不动路。
琵琶,二胡,唢呐,单面的鼓。
也都哀不过她。
是一句:“我为你赔尽笑脸,你为何呆呆地不与我讲话呢,你讲啊,你倒是讲啊,你快快讲啊。”
顾扁舟紧了衣袖。
“寻常人间事。”
“是。”
于戏腔里,走上了百衣园三楼,迎面就见到一个提灯的偶人娃娃。
耳识隐去后头女儿家的哭诉,打眼是一身俏皮的偶人娃娃,葱绿配桃红,还扎了两个小辫子,她走起路来虽不灵动,但一颤一颤让那小辫子也跟着甩,很是讨喜。
顾扁舟眯眯眼。
人偶似乎是看到了来客,就朝着众人走去。
“客官大人,客官大人,”声音是稚童不知天高地厚的撒娇,她站在不远处,仰头看,“大人要去哪间房?”
“最旁的客房。”
“最旁的?”
“然。”
小偶人蹙不了眉,也无法眨眼,只能用语气表示她的不解:“奇怪了,最旁的客房有人了,怎还会……”
“是一房的客人。”
从四人后头又来一个偶人。
此偶人打扮比眼前这个素雅些,她道:“客官大人,劳请随我来。”
顾扁舟传音笑说:“倒是通了人性,活灵活现。”
跟随不过膝盖处的小姑娘,众人很快就到了最旁之房。
连那指不了路的偶人也跟着走,她面上没有波澜的表情,却让人觉察了她的窘迫。
屋门紧闭,听里头嬉笑吵闹之声。
“哎哟,殷大人,我们在这儿,在这儿。”
“美人哪里跑,美人!”
顾扁舟:“……”
素雅偶人咳嗽几声,解释:“大人不要误会,都是木头,并非寻常姑娘家。”
“哦?”
“百衣园虽能吃茶唱曲,但不干那些风尘勾当。”
“风尘勾当?”大红山茶蹲下.身,视线与素雅偶人同高,“她们能演会语,怎一个‘木’字了得?”
透过偶人脸上用颜料所绘的瞳,顾扁舟看到一个在大雨里病倒的女子。
可怜女子,水与雾气中失了性命。
“……罢了。”
顾扁舟起身,垂眼道,“快替我开了门。”
素雅偶人没有任何灵动表情,也全然不管顾扁舟之话,用指节敲。
咚咚两声。
“大人。”
再敲时,屋内声音倏停。
“谁啊。”
“殷大人,是我。”
话落。
屋内窸窸窣窣似是在穿戴什么。
不一会儿,屋门大开,只见殷县令坐在地上,一手摘了眼上黑丝带,身旁站着几个与人等高的偶人。
偶人衣裳落了一地,香肩是木头颜色,衣裳看着都陈旧无比,却有浓香遮体。
那香儿扑出屋子,泄洪似的倾倒。
殷讪笑道:“家中女子凶猛霸道,顾大人见谅,见谅。”
顾扁舟笑了下,抬步绕开衣料,与殷拱手:“不知殷大人今日请我等来,不会是为的在此地清点……”
目之所及,狼藉一片。
皮笑肉不笑:“清点农收吧。”
“这、这当然不是,哈哈哈。”
殷笑着拉过顾扁舟,“都来戏园了,岂是做那些不风雅的事情,来来,顾大人这边坐。”
说着,顾扁舟就被拉到正好能看到台下偶人唱戏的位置。
桌边暖茶糕点。
那些个姑娘家偶人趁机退出屋子。
顾扁舟见,笑道:“既如此,还就麻烦了殷大人,陪着我听戏喝茶了。”
“岂敢用陪字。”
这是给了面子。
“不过,我这三个随从在这儿就煞了风景,”顾扁舟故作嫌弃,“都出去吧!我与殷大人有要事相谈。”
传音说的是:“我牵住殷,你们三人去查查昨夜小娃娃所说之事。”
“遵。”斐守岁打头拱手。
“顾兄小心。”
第107章 葱绿
三人一块儿退出了屋子。
屋门被用力关上, 里头顿时传出殷的大笑。
说的似乎是:“顾大人有所不知啊,内人实在是可怖,那日我陪大人看监牢, 回家就晚了一刻钟,她竟就拿起笤帚在院内追着我打, 家中小女都拦不住她!”
“但我观大人似是乐在其中。”顾扁舟说得有些戏谑。
“乐在其中?确实是乐在其中也!”
顾扁舟哼了声。
“家中的花儿再怎么香,也香不过, ”顿了下,仿佛能看到殷捏鼻在空中细嗅,“香不过野花!哈哈哈哈!”
殷之笑盖过了戏腔。
斐守岁不愿再听这些子秽语,拉着陆观道就往外走。
伯茶跟在后头, 传音:“不如我们就此分开,斐兄带着小娃娃去右边,我便绕过廊道去左边瞧瞧?”
老妖怪转身,拱了拱手:“有劳。”
很快再别了谢义山。
空荡狭小的走道, 只余两人。
下面是正空的大厅,人偶还在掐嗓子唱着可怜风尘女儿家。
斐守岁走得极快, 一阵风,吹开了路过屋子的珍珠帘。
而一路不说话的陆观道被牵着有些跟不上,怯怯地开了口:“要寻什么?”
“寻……”斐守岁垂眸,背对着人儿, “寻昨夜你看到的剥皮小孩。”
“她?”
陆澹抓紧走几步,贴近斐守岁, “可她, 我们见过了啊。”
“什么?”
老妖怪回过头, 帷帽一抖一抖,正在陆观道身后, 看到那个葱绿桃红的偶人。
偶人一双水墨绘成的眼睛,悲愁般望着观戏的喧闹。
“你说是她?”
陆观道点点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是她没错。”
“那她……”是死是活?
“魂没了,魂不是她的,又是她的,”陆观道传音,“那个一袭蓝衣白袄的偶人也是。”
“是住所的?”
“不,后来给我们引路的。”
“那住所的老妪,你可有看出不妥之处?”
陆观道有些歉意:“夜里怕黑没仔细瞧,白日醒来老婆婆早不在了……”
倒也是。
斐守岁想了下,还是踱步走到葱绿人偶身边,低声很是温柔:“姑娘家。”
偶人吓了一跳,扭头时,木头摩擦的咯吱声刺啦过耳朵。
“唉!客官大人有何吩咐?”她语气上挑,笑容满面如春风,“小的能为您办妥的绝不拖欠!”
“倒不是什么大事,”斐守岁弯腰,他的眉眼看什么都深情,“只是见姑娘脸面,让我想起老家屋后的女子,心生触动。”
“脸面?”偶人那无法皱起之眉,藏不了疑惑,“可这脸面……”
“我是观姑娘之心,心中脸面,而非姑娘面上的。”
“心中?”
陆观道静看斐守岁言。
“是也,”斐守岁哄人手法如出一辙,“自是姑娘心中,姑娘之良知。”
“可我连自己……”
“新来的!”是那素雅人偶大喊一声。
被这声唬住,葱绿人偶立马闭上嘴,有些慌张。
“可是又给客官大人添了麻烦?”
“没有!是大人拉我说话呢。”
素雅上前,僵硬地福了福:“还请大人见谅,她是昨日才来的新人,不识百衣园的规矩。”
“无妨,我只是觉着这位姑娘面熟罢了。”
素雅沉默。
“总觉在何处见过。”
“许是大人在其他镇子听过木偶戏。”
“何出此言?”
话了,开口回答的不是素雅,而是从楼梯口走来的一个陌生女子。
不见女子人,先闻其声,爽朗笑道:“这些人偶都出自我手,大人是见哪个似曾相识,不妨与我说道说道。”
抬眼。
是一袭白衣,后头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姑娘家,麻花辫上攀上六七朵小小白花,若只看此是碗好不清淡的薄粥。
但她除却白衣,衣袖与裙摆处都是颜料,倒像是一盆炸开的春意,就被她随随便便披成长袍。
“大人快说说与哪个姑娘似曾相识?”女子三两步上前,叉腰眯眼,“那些个聊斋话本故事,竟然我遇到了!”
“姑娘说笑。”斐守岁起身拱手。
“莫不是有情人见什么都是有情的?”女子捂嘴笑了笑,“来我百衣园的客人都这么说,只是第一次见有人与小偶人动情。”
“倒是人不可貌相,姑娘年纪轻轻就习得制作偶人之术,又如此活灵活现,让在下钦佩。”
斐守岁拱手,陆观道跟着一起。
“哦?”女子走上前,微仰头,像是在隔着帷帽打量斐守岁之面貌,“不过我只能描绘女儿家面容,像客官大人这般好看的男子,我是画不出的。”
“谬赞。”
“来,”
女子动了动手,葱绿人偶就缩着脚步到她身侧,“要是客官大人实在喜欢的紧,我便将她赠予您,如何?”
“这……”斐守岁故作恐承其重,“姑娘辛苦之作,岂能让在下随意讨了去。再说了,不妨问问偶人之意,这世上可不兴强买强卖的。”
“大人说得是。”
女子抱起偶人,用力拍了下偶人后脑,咯噔一声,偶人双目失色,没了知觉。
“还是叫她们自己选吧,不然就和话本中一样寂寞了半生,还是个身无着落的。”
“姑娘大义,不知姑娘芳名?若能知姑娘姓名,也不枉来此一遭。”
斐守岁说着巧话,又兼一副好皮囊,拱手作揖,恐这一下子就要成了深闺梦中人。
女子却言:“姓燕,乃是‘旧时王谢堂前燕’之燕,孤名斋花,与摘花同音。”
“好名,不落俗套。”
“那不知客官大人?”燕斋花手中擒着偶人躯壳。
“我呀?”斐守岁眯了眯眼,笑说,“姓了西贝之贾,名一生也,有个俗号,友人之间唤的是‘钱先生’。”
“嗯?”陆观道在后头疑惑传音,“你不是……”
“唬人的。”
陆观道恍然:“哦哦。”
“贾一生?贾一生……钱先生,好一个钱先生!”燕斋花大笑,“名姓贾,而假也,却是钱先生,好不妙哉!”
斐守岁笑言:“是跟了家母之姓,她老人家只有我一个孩子,也就随便拿捏了来唤,让她平日里乐得取笑。”
家母……
陆观道在后头不说话,目光落在斐守岁身上,他一直看着应酬的老妖怪。
心里头酸涩冒个不停。
明明昨夜还说得那般寂寞,怎人一睡醒就和没事了一样,拿那些忧愁开玩笑。
斐守岁又说:“却没有姑娘的名字耐看。”
“名字耐看?也才几笔几画,不如人儿耐看,”燕斋花调侃道,“就算大人打了薄面纱,可这朦胧了虚影,更是让人不免多想。”
这是在说斐守岁与陆观道不以真面目示人。
斐守岁知其意思,顺手摘下了帷帽,露出一副淡然面容。
“燕姑娘说笑了。”
这下子,燕斋花才观得了真容,看过后,却似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喏,大人拿去吧,”没了生气的偶人被递出,“她本是我昨夜才做好的,没什么感情,若能讨得大人喜欢,也算得上一桩幸事。”
燕斋花不知取走了偶人的什么东西,让葱绿偶人看着死气沉沉,好不诡异。就连那双水墨做的眼睛,都失了光亮。
垂下手臂,空空荡着。
“恭敬不如从命。”
斐守岁向陆观道看了眼,陆观道知其意,上前接住偶人,将偶人圈在怀中。
燕斋花却将注意落在了陆观道身上,只因陆观道未有摘下帷帽。
她道:“不知这位客官……”
“姑娘你说他啊,别看他是个闷葫芦,但说起话来顶不好听,还是少让他开口吧。”
“竟是这样,可惜了。”
“可惜?”
燕斋花笑颜如花:“可惜了高高个子,却讨不了人的喜欢。现在那些个有钱人家姑娘招赘婿,都要个子高样貌好的。”
“他是不懂这些情啊爱啊,昨日还眼巴巴向我同行的旧友讨茶喝呢。”
燕斋花捂嘴笑了声:“话是如此,我与大人倒是投缘,不知大人明日可还来否?要是大人明日得空,赏脸与我约定,一块儿在此吃酒听戏。反正腊月这几日我百衣园大门敞开,大人只管闲来无事,我乐得有大人这样的朋友,取得一段萍水相逢。”
“当是惭愧,”斐守岁作揖,“能有姑娘这般的红颜知己,是我之荣幸。”
又在说客套话了。
陆观道在一旁不想听,手中偶人冷冷的。
看斐守岁与燕斋花攀谈,他竟生出个拉人立马就走的心思,不过很快被压下。陆观道知道,他要是这般做了,定不讨斐守岁喜欢,就如燕斋花之言,他本就不让人怜爱,岂还敢胡作非为。
索性有帷帽面纱,隔着白茫茫,他敢细细盯着身前人。
斐守岁又说:“燕姑娘,我有一事不知。”
“何事?”
“便是台上之偶人。”
“台上唱戏的?”
燕斋花将视线落在一楼戏台子上的可怜儿,笑说,“后头有人牵着呢,今儿唱的是《青丝恨》,那腔调曲子是当年入京之剧。半年前,我偶得一个流落岭南的卖唱女,收留她,她为报答我,也就住了下来,成了偶人的嗓子。”
叹息。
“可惜了她,被虫蚁啃食,失了好看的面容。”
“不如燕姑娘给她画张脸皮。”斐守岁有意无意提到燕斋花的偶人之术。
“画皮?”
燕斋花转过头,笑道,“我也曾提过,说是给她换个脸面,哪怕是面具也好过她一直躲在戏台子后。可她不愿呢,说什么她是她,面皮是面皮,不可混为一谈,犟得很。”
“听姑娘言,是个烈性子。”
话尽。
那第三幕,打神告庙落了声。
人群哗然。
“尽了,”
燕斋花倚栏杆笑着,轻声捏唱道,“万福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人看笑话了去,清白之身,有甚么关系,你还是你呀。”
说的不知是谁。
斐守岁本想再奉陪一句话,下头的戏台却吵闹了起来。
三人打眼去看。
是一个破烂衣裳的倒在了地上,连着旁边吃茶桌子被打翻,碎去一地的瓷碗瓜子壳。
随即便见,茶桌子右侧,一富贵打扮的男子起身拍了拍衣袖,开口骂道:“你推推搡搡,一身腌臜,臭到小爷我了!”
又来一个小厮。
“就是,就是,我家公子早占了座位,你还赶紧地凑上来,真是晦气!”
“要不为的听完曲子,早将你打发了去,还由着你的脏手碰我们公子!”
燕斋花咋舌,笑看。
“我、我不是故意的,是这曲儿好听,才没注意到……”那破烂衣裳扭捏着告完歉,转身正要走。
“哎哟,等等!”富贵公子身旁的小厮用力拉住了他,“这不是柳觉吗!专给殷老爷牵马的柳老伯家独子,柳觉!”
声音愈来愈响。
“好啊,我可是听闻你家阿娘卧病在床,你这个不孝子不去侍奉竟在这儿听曲!”
第108章 求救
卧病在床……
斐守岁漠然。
“你可真是个大孝子, 来来来,诸位评评理!”
小厮大声嚷嚷,周围马上聚了一圈人, “此人,柳家老伯独子柳觉。柳家老伯大家都知晓吧, 是个顶顶好的人,不光忠厚老实, 还是个吃苦耐劳的主,谁知摊上他这么个天打雷劈的!”
“何处说来?”
“哎哟,您不知道?就是半月前,柳家婆子生了一场大病, 病到人都没法下地,现在还躺在榻上起不来呢!昨个儿,我替我家公子去药铺子买伤寒药,还见着了柳家老伯, 他一个人喏,一个人孤零零地数着铜板!”
小厮啧啧两声, 表情露出厌恶之情。
“我见他可怜,也是公子做主,替柳老伯多买了一副跌打损伤的药。本以为此事就这样作罢了,谁知柳老伯与我家公子说, 说他柳觉把家底败光,他没了办法才拖欠药钱!”
“都败去了哪里呀?”
“还能是哪儿?”小厮手一指, “这百衣园!”
哗然。
柳觉却趴在地上, 颤抖着声音:“不要再说了!不要、不要……”
“柳老伯心疼你这块肉, 我家公子可不心疼,要不是老伯拦着, 他早给你来一拳,让你好好清醒!”
“你别说了,”
富贵公子拉过小厮,“不管如何,既然令慈还病着,柳觉你还是归家去好好照顾她吧!”
“就是啊,怎么家中老母生了病,还有心思出来听戏的,真是不孝……”
“看他那个样子,哪像是有家的孩子,活脱是叫花子打扮……”
“柳老伯要是多生个娃娃,也不至于……”
“是啊,多好的一对,养了这么个儿……”
柳觉被那一句句的话语压得说不上话,抬不起头。他在慌忙中,捂住了脸,碎发夹在指尖,抖擞个不停。
“给殷老爷牵马,那一月月银得多少?竟就败光了?!”
“白花花的银子到底是给了谁?百衣园一张票子也不值多少啊,真是奇怪,莫不是借着听曲的名号,在外头养了女人?”
“不是!”
话一出口,柳觉忽地站起来,扑上去,一下抓住那闲言碎语之人,“我没有在外养女人,没有!”
“哎哎,动手动脚算得什么!”
被抓的男子,后退数步,嗤笑一句,“诸位看看,要是没有,何须这么着急?”
“你!”
“我看你是恼羞成怒,被我等说中了!”
“放屁!”
不知怎的,柳觉适才温顺的表情全无,成了龇牙咧嘴的疯狗,狂吠不止:“我花家中的钱,与你们何干!一个个和长舌妇一样,不都是吃饱了米粮,来这儿消遣的!”
“你什么意思?”
“哼哼,”
柳觉抓住破烂衣襟,笑得癫狂,“哈哈哈!那老孙子,居然在外编排我,我现在就去杀了他,杀了他!”
柳觉跌跌撞撞地冲开人群,那围成人墙的男子妇人,纷纷避让开。
窸窸窣窣的声音,还绕在上空,挥之不去。
说的是:“可惜了,多好的一对玉人……”
“女人?又是什么祸水!我家那个前年也在外养了野种,不过被我收拾了。”
“为朵随处可见的花儿,不着家啊,不着家……”
“猪油蒙了心……”
“外面的女人再好,也不过镴枪头,哪里抵得上家中婆娘的凶狠。”这句是殷之言。
柳觉昏了头,在三人眼中,如一粒污黑的芝麻丸,左摇右晃地滚出了百衣园。
燕斋花轻笑一声,解释道:“这种事常有,贾公子见谅。”
“常有?”
斐守岁略过散开的人群,“只怕这些子闲言碎语,毁了偶人……”
“偶人的名声?”
燕斋花眯眼,“那些个偶人哪有什么名声,木头做的,并非全人。所以今日唱戏的姑娘才不愿抛头露面。”
斐守岁靠着栏杆,目光淡如清水一碗,俯视喧闹不安的众人。
那茶盏啊,那糕点啊,很快被收拾干净,要是晚来些,又有何人会知道此时之事。
没有人会知晓。
然。
是燕斋花先开的口,说是为安抚下面的吃茶客,她需出面,也就撂下了两人。
看着女子走下楼,没了身影。
老妖怪站于原地不动身,身后的陆观道也不挪步子。
望向马上要开场的戏台。
斐守岁说:“你觉着方才那人,可是良善?”
“那个扎麻花辫,白衣裳的……的女妖怪?”
“哦?”
斐守岁仍背对陆观道,语气毫无波澜,“你也看出她是妖了。”
点点头,陆观道走到斐守岁身边,那凋零的葱绿人偶,死了一般垂着手臂。
“只能看出是妖怪,看不出别的什么,你识得她吗?”
“不识。”
话落,一个纯白的影子出现在乌泱泱人群里。
“那你猜猜,她看出我没。”
“这……”
陆观道痴痴然看着斐守岁,“我看不透你。”
“是她,不是你。”
“我许能看透她,却看不透你。”
“……好了。”
斐守岁背手,打算转移话题,“喏,她现在人在那儿,你再仔细瞧瞧。”
“嗯……”
陆观道听出来了,斐守岁不想回答他之所言,他也听话地将此事搁置一边,专心去找燕斋花。
一袭白衣,头罩面纱的女子,就是百衣园傀师燕斋花也。
人儿站在斐守岁旁,贴得很近。
楼下众人为燕斋花让开一条小道。
混白闯入,在黑漆漆的人头阵中,十分之突兀,好似是大局已定的棋盘,多了一枚破局之白子。
可这白子的光不是很亮眼,暗暗的薄边,下一秒就要与周遭黑子融合。
斐守岁见此,若有所思。
人群因燕斋花的到来渐渐安静下来,斐守岁敏锐的耳识听到寂静里,人们呼之欲出的心跳。
“她是何人?”
“百衣园的管事头头。”
“女子能有如此之产业?”
“怎的,我老家就是女子主事,女子就不能有所作为,真是荒谬!”
“是为方才柳家不孝子而来?”
“该是,那柳家小子打碎茶碗,又惹到了富贵人家,可不要平息众怒。”
“哎哎,也不知何时能了,我等的第四出戏什么时候才听得上……”
杂乱无章的交谈声如箭矢,一把把射在斐守岁身旁。
自从海棠镇之事后,斐守岁的耳朵就愈发能听到一些奇怪的,哪怕是擦肩而过的,斐守岁都能捕捉。
也不知是好是坏。
老妖怪努力屏气,试图在心声中捕捉他想听到的。
“百衣园……”
“戏团子……”
“人偶戏,好看得紧……”
“儿……我的儿呢?你去哪里了……”
儿?
斐守岁倏地睁开眼,正巧此时,燕斋花站于戏台之上。
“诸位,今日之事,乃是我百衣园的过错,”燕斋花双手举起,像个要怒问上苍之人,“遂,从现在起至正月十五晚戌时,百衣园会大开园门,邀诸位来听曲吃茶,劳请诸位将适才的烦恼事忘去,把百衣园当成一隅温柔地,松下心神。”
“什么?”人群开始沸腾。
“这是要多开整整十五天?!昨日告示上还说到除夕就闭门了!”
“姑娘家,此话当真?”
燕斋花的面容虽隐藏在面纱下,但斐守岁能看到她的笑意。
笑着回了句:“当真。”
在笑什么。
斐守岁不解。
多开十五日没有营收的戏团,目的何在。
老妖怪目视楼下众人,见人群无节制地拥挤,宛如一锅煮熟的水饺,扑腾起肉身。
而那些个水饺,无人在意燕斋花的默默离场。
燕斋花……傀师……
妖怪……
斐守岁撑着脸,视线是人群,那些妇人男子一个个不知在欢悦什么,刚才唤我儿的声音全然淹没在其中,难以追寻。
恍惚一下。
人群模糊。
斐守岁眨眨眼,正要怪道,突然心中抽紧,一股巨大的灵力将他的心捏了下,捏成一粒沙子,再放开。
因落沙成心,血液一瞬间堵塞,复又流通。
斐守岁没了气可呼,血液重流后,他立马扶住栏杆,大梦初醒般再次睁开眼。
就在不过心脏抽动的间隙,斐守岁想到了最坏的一种结局,竟把“儿”与燕斋花联系在了一起。要是燕斋花识破了他的伪装,要是那一声“我的儿”是求救……
求救?
径缘完完全全忘怀身后还有个陆观道,他喘.息着,想要沉下心思考。
求谁,又救谁?
为何偏偏让他听到了?
那手?先前海棠镇,来梅花镇的路上他也有所感知……神仙?莫不是顾扁舟,那一身绯红!
斐守岁立马转头望向屋门紧闭的偏房。
不,不是。
若是顾扁舟,他站在身边怎会无法感知。
一呼一吸间,斐守岁渐渐松了眼眸。
虚汗浸透了后劲,正要伸手擦汗,却见自己的手被陆观道握住。
何时?
斐守岁尚在凌乱中,兵荒马乱似的睁大眼,一言不发看着陆观道。
陆观道也望着他。
“我还以为你累了……”陆观道不好意思般扭过头,“看你扶栏杆一直在吸气,我唤你,你不理我……”
唤他?
斐守岁没有听到丝毫声音,哪怕是近在咫尺的陆观道。
还是睁眼,不怒不悲地看着身侧人。
“你别这样看我,我真的唤你了!”
陆观道莫名其妙解释不清,“就叫你、叫你斐守岁啊,我不能唤你字的,你比我大好多,这样不礼貌,不是吗……”
说着说着还低下了头,像一只认错的小狗。
“啊……”
他唤的是斐守岁。
老妖怪想,心有余悸般松下心中的巨石,血液在血管里横冲直撞,他的脸色开始潮.红。
弱弱道:“我没听到……罢了。”
“你的脸?”
“脸?”斐守岁用尽力气仰首看,“怎的了?”
“好红!你的脸好红,你、你、你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陆观道的声音像是在山谷间打转,一点一点挤入斐守岁的心识。
什么红,难不成吃了酒?
不,他从腊梅园出来,连一口茶都没有喝,又是哪来的酒。
斐守岁下意识要抓住栏杆,是手掌里温热的东西,扶住了他。
“斐守岁!!”
“红……”
手,是手。
捏住他心的,是女人的手。
朦胧了视线,斐守岁记起薛宅雨夜里,那可怜的女儿家,那一只四五玉镯的芊芊手。
第109章 红线
倒下时, 斐守岁的意识仍旧沉在水中,捞不起一点月光。
唯独记着有人横抱起他,发了疯一样往什么地方跑。
跑去了哪里他不曾知道。
只是记得, 很急很急,急着那人哭出了声, 声音又不好听,刺啦耳朵, 让斐守岁皱紧眉梢。
“哭什么……”
死不了的。
都从那样的地方活下来了,还能死去何方?
斐守岁自己笑自己。
是了,那会子从死人窟逃出来,竟还想着自杀。
他清楚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 明面上用铜墙铁壁将自己遮掩干净,可要是有人开了锁,撬了门,那里头便一览无余。
见的是出生的花蕊, 随便一捏也就蔫了。
试探般抓住身侧人的手臂,斐守岁朦朦的, 能看到眼前纯白的东西。
毫无疑问,不在百衣园。
“唉……”这是哪一出。
脚步声响在斐守岁耳边,他忍不住笑了下,定是陆观道吧, 着急地跑,步子都乱了。
斐守岁想了会儿, 开口:“好好着呢, 哪有这么容易杀得死我。”
此话一出。
步子倒是稳了不少。
“别哭, 难听。”
话落,就连哭声都止了。
斐守岁缩了缩身子:“抱得稳些, 连我都抱不好,以后怎么照顾心仪的姑娘。”
“不!”
“嗯?”目之所及还是白色,斐守岁歪歪头。
“不抱别人……”
似笑非笑。
“那我赖上你了,你得在家给我留间小阁楼,不然年老花白了头发,也是碍眼。”
“呜……”
他都没哭,陆观道竟又抽泣起来。
“我不要别人,就要你……你这是赶我走,吓我的对吗……”
“不……”
冰凉的地方,白昼开始挂黑。
斐守岁沉了眼皮子,心里回答陆观道的话。
没有赶你走,也不是吓你的。
……
昏黑过后,又开始闪出刺目的光。
斐守岁在片刻安静之中,恢复了意识,他缓缓睁眼,见周遭白如新生的婴孩,不染一点尘埃。
但就是如此,让他一个被浸泡在世俗的妖,默默闭上了眼。
“……”
沉默。
好亮。
亮到仿佛能一下洗净他身上的怨念。
捏着拳,斐守岁等候着未知。
倒是快些来,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何必把他晾在这儿,愈发看不清路。
死寂,这儿静到好似所有的东西都能容纳吞吐。
老妖怪却不敢松懈一分。
他心道:“天上的神君、仙女、仙君大人,可否速战速决,让小妖捡一条命回家。”
家?
错了。
斐守岁改口:“放小妖一条生路。”
心中言无人能听,老妖怪踌躇不决,最后还是选择说话。
说给混混的白色大地。
他道:“许是在海棠镇,小妖没有识得大人,这实在是小妖的过错,大人肚中可撑船,绕过小妖一命,小妖哪怕是下辈子作牛作马,给大人当坐骑也是一件大幸事,大人……”
话没说完,一声轻笑响在斐守岁耳边。
斐守岁蓦地打量身侧,就在他面前,在黑白颜料交融的地方,做梦都想不到,他遇到的不是死人窟,不是荒原,竟是一个小孩模样的顾扁舟。
何以确认来人?
还是一身大红衣裳,霸道地占据了所有视线。
“怎的,”斐守岁心念,“那手儿的主人是见素仙君?”
这般思索,不过顾扁舟这几日一直念叨“旧友”确实可疑。
便见白到虚无的路上,小顾扁舟笑看斐守岁。
“……”诡异。
斐守岁不知下一步要作甚,看也不是,不看也只能僵着,虚眯眼睛打量顾扁舟。
小小孩子,笔直着脊背。
正望着他,一丝不苟。
“你……做什么。”不同于陆观道,面前的绯红,斐守岁知晓来由,怕与不怕间,他选择了恭维。
“顾兄要是来看我笑话也无妨。”
“不,”
小顾扁舟摇摇脑袋,好似一个木讷和尚,“本来不想救你的,是小娃娃央着我施法,我才入了你梦。”
“梦?”
“然,不过我试着唤醒你,你完全不搭理我,口中只念叨什么‘别哭啊’,‘抱稳些’一类,”小顾扁舟人小而话多,眼睛里藏着些许的看热闹之情,侃道,“都在与谁说?快些告诉我这个老友。”
“……”斐守岁。
“此地就你我二人,我为的你用了术法,被仙界的仙子记录在册,你还不与我说说实情?”
老妖怪不回答。
小顾扁舟似是很扫兴:“其实我知道是谁。”
说完,撇过头,看向一旁的纯白。
“还能有谁,”他道,“哼,算得上我牵的红线。”
红线?
他和……陆观道?
斐守岁松了眉眼,有惑难解。
“啧,真是麻烦,”小顾扁舟摆摆手,“自己造的孽,可别怪罪他人。”
“你在说什么?”
“嗯哼,”小顾扁舟终于听到了回应,嘲讽一句,“提到他,你心慌了?”
“……不是。”
眼前的顾扁舟,语气话术都有些不像绯红衣裳,斐守岁有些警戒。
“放宽心,我是见素。”
还能读心。
“不是读心,是我了解你,斐径缘。”
骇了一瞬。
“当真是‘友’字?”斐守岁摆出假笑。
“我是你在仙界唯一的相识,”小顾扁舟走至斐守岁前,背手仰头,也扯出一个笑,“岂能不了解你?槐妖。”
槐树,生性喜阴,君子之名,长生不死。古时言其吉祥,能揽财招福运,可时间久了,一槐渐渐传成流亡,说他们鬼怪附身,引魂招灾。
斐守岁又生在死人窟,渐渐地也觉得自己总是不幸。
他垂眸:“槐妖又如何。”
“槐妖啊,槐妖。”
小顾扁舟伸出手掌,“天下有三大不韪,你知晓否?”
斐守岁看着手迟迟没有拉住。
“一为,天下纷争,烧杀抢夺;二为,抛妻弃子,有家不回;三为,妄自菲薄,孤影自怜。”
“这是大不韪?”斐守岁听这全然是个笑话,哪有什么道理。
“是也,是也,”
那手背后,顾扁舟冷笑道,“你啊,小小槐妖犯了其三。”
“什么?”
“一是你生在死人窟,明明见着残杀却不管不顾;二是你在人间看流离失所,但从不出手;还有其三,你卑以自牧,总觉得是己之错。”
小顾扁舟反手扯住了斐守岁的衣袖,眼眸泛光。
“揽责啊揽责,让那些鬼怪啃咬你的身躯,夺走你的五识,你在凡间时,救得了他们一时,救得了一世吗!”顾扁舟说得愈发激动,“我于天上见你潦倒,你倒好一次次身陷囹圄!斐径缘,我与你说过多少次,那些发生了的事,你出手又如何?解决之道从不在你身,生老病死,在凡人里乃是最最常见的,你又何必为着一个老妪,得罪了……得罪了……”
顾扁舟面目的狰狞渐散,他缓了语气。
“有血有肉,那是凡人的事情,与你妖邪何干。”
老妪……妖邪……
斐守岁心中猛颤,说的是收养他之人。
“她怎么了?”老妖怪抓着那词不放,“她不是病死的?!”
小顾扁舟厌了表情。
“是也不是,终究与你没有瓜葛。”
“那她……那她……”
扁舟如松下所有力气般,弱着声音:“她早入轮回,阖家欢乐。”
“好!”斐守岁难得有那惊喜浮于表面,他没有控制自己,“阖家团圆,万事如意……”
“那么你呢?”
“我?”
斐守岁看向顾扁舟,好似看到曾经有那么一人也总仰首看他,看他,痴痴地看。
“我一直这样。”
“这样下去便是好的?”
顾扁舟呼出一口浊气,“浑浑噩噩,散不去迷雾。”
“顾兄,”斐守岁唤了声,“迷雾后头也并非我想要的。”
“呵,犟种。”
小顾扁舟暗暗地骂。
老妖怪听到了,当作没有。
“眼下先出梦境吧,”
骂完后,扁舟背手转身,“法术用都用了,我便拉着你走完,就算是怪罪,我也心服口服。”
“何人怪罪?”斐守岁跟在大红山茶后。
“不是不想知道吗。”
“顾兄这般欲说还休,我心生好奇,不免搭话。”
顾扁舟又啧,与平日的样子截然不同:“说不得,我说了就要五雷轰顶,烤得焦黑。”
雷……
斐守岁忆起了池钗花。
“那位仙君……”
忽得,前面的顾扁舟停下脚,他做噤声手势。
“用仙君称祂,可是不敬。”
“连议论都不成?”
“不是不成,人间供奉祂的香火数不胜数,唯独现在的你,不是时候。”
红山茶打着哑谜。
“祂也怜惜你,但轮回因果,尚不是真相大白日。神君仙子,之所以是神,便是有胸怀者,不会因你说祂而记怀。”解释着,扁舟带老妖怪慢慢走。
“我见过紫雷,活生生着了树。”
“是祂带她们走了。”
“她们?”
“只有祂能救她们,其余的万万千,”顾扁舟转身抓住斐守岁的衣角,“自救吧。”
自救。
斐守岁垂眼,小山茶牵着他走向纯白与黑的尽头。
“想是,我也在自救之中。”
“然。”
“那祂为何……”为何刻意困我,用她的大手,一次一次捏紧血液。
顾扁舟似是知道斐守岁要说什么。
“哪有眼睁睁看着世人受苦,而不心痛的。”
“倒是慈悲。”
“救吧,救一个会是偏心,一起救了就有更多人等着祂。祂分身乏术,苦苦地说,祂是个无用的神,”
扁舟单手掐诀,唤出念力,破开排山倒海的黑,“你的咒语不是也言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是。”
“天地是天地,她是她。”
她……
一阵飓风破开了梦之眼,斐守岁的白衣被风吹鼓,在风儿里头如借风而行的鸟。
风吹干了眼,流下酸痛的眼珠来。
斐守岁言:“那手既不伤我,又让你救,是……”
咯噔一下。
“是叫我救人?”
身旁在风中消散的小顾扁舟点了点头。
“救她们于我而言,何用。”
顾扁舟:“有用的。”
站在原地,推了一把斐守岁。
“等你无力回天时,唯独她们能救你,你救她们,比起点魂靠谱多了。”
“点……”
风吸入。
斐守岁挣扎着要说话,却无法开口,一张嘴,满口的冷风被他吞入。
要带我去哪儿……
第110章 人参
睁开眼。
风声渐歇, 身边空广,是宁静的雪夜,大雪纷纷地落。
斐守岁站在这样突然而来的夜晚里, 呆然看着面前漆黑树林。
树声唆唆,在浓油赤酱中搅动所剩无几的风流, 像是很冷的样子,至少是冷的色调, 斐守岁浸泡其中,下意识紧去衣袍。
哪里……
这梦除了纯白,便剩下昏黑。
老妖怪揉了一把碎发,手垂下, 摸索着想要在黑中观察出什么异样,指尖触到一样物件。
是袖子里头,一张泛黄的纸。
拿出略一眼,上头写了一行字:我之所及已尽, 斐兄努力。
还留下一个极其潦草的笑脸。
顾扁舟……
斐守岁拧拧眉心,他身处何地尚且不知, 又怎去“努力”二字,方才言什么神仙君子,究竟是仙人所为还是妖怪所为,他也是摸不清楚。
说是救人, 又去救谁,这一路而来, 他又救过什么。
老妖怪心中困惑结成了团, 解也解不开, 愈发无力。
夜色悄无声息地浓重。
他又不得不去面对,像一只被赶上架的鸭子, 慌忙无措地与未知挤在一块。
“唉……”
轻叹声响在耳侧,还在沉思中的斐守岁一愣,一层鸡皮疙瘩冒出来,这可不是他的叹息,莫不是他要救之人?
……百衣园老妪?
老妖怪眼下没有后退之路,便不得不抬眼去寻。
又听到一声哀怨,重重地打在夜幕的虚无里。
“老头子,你这样是寻不到的……”
老头子?
有两人?
斐守岁环顾四周,隐约能在层层树丛后看到一只幽幽的灯笼。
“我寻不到也得寻,天气愈来愈冷了,你还是快回去吧!”声音急躁,是在赶人。
“不,我得陪着你,不然你倒下了,咳咳咳……”
“你还说我呢,你看看你自己吧,上月跌伤还没好,十日前又染了咳喘,这会子不听劝出来做什么!”
“还不是只有我知道人参怎么挖,你难道想一夜之间翻完山头,寻一个藏在地底的东西!再说了,我们都是为的觉儿,只要他愿意回头,我们两个拼了老命,也是要找到的。”
人参……
大雪穿透斐守岁的身躯,落在树根上。
“你还说那个不孝子!要不是为的他,你的病也不至于一拖再拖。家中银钱全被他偷光花在了戏园里,你又不是不知道!究竟是中了什么邪……”
老头深吸一口气,“深冬腊月要什么人参!”
此话一出,斐守岁很难不联想到柳家老伯。
今早老鳖拉马车时,老妖怪就看到他手指甲里的泥土,挖人参,又何须半夜来。
觉儿……
莫不是柳觉,适才疯疯癫癫的男子。
便听:“觉儿都说了,只要有人参,他就不再去百衣园,这样不是好事吗?”
“我看他是唬人的话,前个儿一听说戏团子不收钱,今夜里头就去门口蹲着了,哪像是说不去就不去的!老头子我也是搞不明白,一个木偶团团有什么新奇之处!”说着,有土块翻动之声。
在灯笼微亮中,两位老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斐守岁没有上前,见盈盈白雪上的人影,就知挖者为何,提灯人又是谁。
一个脊背佝偻的,手中拎着灯笼,旁边那个哼哧哼哧呼着热气,时不时用手背擦汗。
听细微之间,一根小小参骨扎入土层,好似是打到了什么,老鳖惊呼。
“哎哟!这是断了?”
“好不容易寻到的,你还给……”老妪的手举起,又在空中放下,“罢了罢了,后山的人参我都知道,换一处寻便好。”
听此言,老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敲着腰:“我看啊,人参就是觉儿的话术。”
“知道是骗人的,你不还是一听到就出了门,我拦都拦不住!”
“那万一是真的……”
“好了,”老妪的手伸出,“天冷,再去一处就不去了。”
斐守岁看着相互搀扶的两个白头发走出树底。果不其然,乃老鳖是也,至于另外一个老妇人,他不认识。
那一张印在火光里的老脸,布满了皱纹,天明明很冷,他们黝黑的脸庞却好似冻不住一般,走过斐守岁身旁。
老妪哆嗦着说一句:“我们啊,也是活得久了,才有他一个娃娃,先前的不是夭折就是下落不明,为的觉儿,就算是死咯,也足惜!”
“呸呸呸!”
老鳖声音还是那般不好听,“说什么丧气话,你可不许死,死了我怎么办,每天抱着你的坟头喝酒买醉?”
“你还喝酒呢,滴酒不沾的人……”
步履蹒跚,却未有停下。
老妖怪回首。
“要是觉儿喜欢,我们又何尝不能同意,可他偏偏不开口……”
喜欢?
柳觉喜听戏,去与不去何至于要家中老母同意?想起那会子柳觉的异常,老妖怪联想到“女子”一词,难不成真是说中了,是一出恼羞成怒?
斐守岁正沉下心一字一句咀嚼着老者之言,突然一声巨响穿透黑夜,刺破了他的耳识。他猛地捂住双耳试图抵制梦境的干扰,可那声儿是横冲直撞,丝毫不怜惜。
闷哼一声,响声刺入心识,卷起斐守岁心中波涛。
到底是神仙的手笔,他一个树妖实在是难以承受。
忍了好一会儿,声响才慢慢地变小,空中弥留着回音,好似在雪地中拖拽什么。
斐守岁为得真相,强忍耳中剧疼,朝声音走去,一不小心在雪地里绊了一跤,心中骂道:“一惊一乍……”
靠得近了,耳鸣声被重物撞击声取代,划破与割裂呲啦啦的,很不悦耳。
但眼前深黑的夜色不减,又失了老妪手中灯笼,斐守岁实在是看不清前方为何物,他想了下,一不做二不休,试图幻出妖身的瞳。
单手掐诀,不奢求破了梦境,哪怕是一只眼也好,却叫他成功了。妖身灰白的眸子轻而易举地出现,视线变宽,连雪都闪着光。
斐守岁哭笑不得,究竟是何方大神,费尽心思让他救人。
便在大雪之中,打量声音源头,也就是老鳖挖人参之处。
望见一个眼熟的破烂。
老妖怪皱眉,扶着身旁松柏,那人好像是柳觉……
身量看上去很是相似,衣裳也是一样破旧,除却这些,唯独有差的是步伐。
在百衣园里,柳觉走起路来一重一轻,而眼下山中大雪,他却步履稳健似是走石阶一样简单,就连头也是不晃,视线笔直,宛如前面有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勾着他垂涎欲滴。
奇怪。
老妖怪心想。
耳边还是有那重物闷顿声,四处去寻,当是在这边,在柳觉身边。
视线从柳觉蓬乱的头下移,看到衣衫褴褛,明是冬日了还能见到赤.裸手臂,指节通红。指节之中缠着东西,黑乎乎的皱成一团,是……
是头发?
偶有白丝,还缠着衣料。
为看得清楚,斐守岁绕过松柏,小心迈开步子,踩实积雪。
在一顿一顿的敲击声里,老妖怪渐渐靠近柳觉。
柳觉没有察觉丝毫,只是直直往前走,像一个被人捆了关节的人偶,要他做什么也就不回头地去做了。
咯噔——
斐守岁还未看到重物,那物件就从柳觉的手中脱离,滚落一旁雪地,重重地砸在树根上,抖擞满树大雪。
离得近了,就算东西被雪遮掩大半,也埋不住原貌。
那哪里是什么物件,竟是老鳖!
老鳖口鼻大开,已经干涸结痂的血沾满了双颊,眼睛瞪得很大,眼白占据一半的眼眶。
斐守岁的心怔了下,他并不害怕,但这算了什么,儿子拖着父亲的尸躯?还是说他来晚了,救人不成,要改行破案?
看着柳觉一卡一卡地回头,在漫天雪花里,他盯着四肢扭曲的老鳖。
这么冷的天,老鳖就算是刚死没多久,怕也早凉透了。观老鳖苍老的脸,死了还是生前那般暗。
斐守岁站在树旁,背手不语。
渡化也好,不渡也罢,梦中的人……
是柳觉走来,穿透斐守岁的身躯。
一个深黑的青年,斐守岁感知到恨意、冷还有在颤抖的魂灵。
手抽出腰间纸扇,看柳觉蹲下.身拉起了老鳖。
“爹……”柳觉说,“爹啊……”
老鳖还是那表情,早是不能回应了,死了的人能让他们回应什么。
“娘亲呢……”
老妪?
百衣园唤儿的定是她。
斐守岁的心跳开始加快,若神仙让他救的是老妪?
柳觉又说:“娘亲她在等你了……”
什么?
“娘亲躺在地上,等着你了,你快走啊,为什么不走了……”
睁大眼,柳觉只拉住了老鳖的手腕,拖拽着就当是万般辛苦,咬牙切齿地继续前行。
咚。
咚咚。
斐守岁见老鳖侧转身躯,头撞在柳觉踩实的脚印里,撞击深冬坚硬的黑土地。
一声两声,响的是老者头颅。
土地没有温度,茫茫大雪,看不清天也捉摸不透脚下,老鳖僵到长起尸斑的脸,卡住了声嗓,生生吞鱼刺眼泪。
声响一重又一重,柳觉还是头也不回,或许只有他的手拉不动老鳖时,他才会喃喃自语。
老妖怪咽下这一幕风雪,跟在柳觉后头。
老鳖的目光涣散,却总是看着什么。
斐守岁捏紧衣袖,他虽不冷,但这样的画面,他止不住想象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老妪呢?
她是不是早躺在坟旁,也是血模糊了脸颊,一副骇死过去。
老鳖又是见到了什么,才这般……这般的死不瞑目。
还好斐守岁见过很多的死,不至胆战心惊。那些死的,有跳崖,有溺亡,还有大火焚身,他见了太多惨样,也让老鳖看上去都不怎么骇目。
只是死了,生前可有折磨?
斐守岁快了几步,他与老鳖同行。
老鳖说不出话,吐不了冤屈,仅仅用那双老实忠厚的眼睛看着斐守岁。
看啊看啊,夜半三更,黑灯瞎火,好像是能让血腥浸污了天地之间纯白的雪。
斐守岁拿出画笔,瞥了眼,当是心中寻问天神:“是您让小妖救人,但小妖赶到时人已去,小妖没有通天本领去阴司地狱寻人……”
咽了咽。
“小妖只好在您的术法下班门弄斧,救一救老人家,叫他下辈子……”下辈子什么呢?
斐守岁何曾想过,他的点魂到头来成了救人的术法。
画笔试探般动了下,墨水在笔端汇聚。
狂风开始乱奏,搅乱了斐守岁半束长发,于冷然之间撩了槐树的枝条。
叹道,没有异常,心脏也不抽痛,斐守岁虚冒冷汗。
正要施法,他身边有一物件在亮。
脚步骤停,眼前的柳觉带着老鳖不停地走,斐守岁却被肩上那只玉镯手吓得动弹不得。
第111章 爱她
梦境阴风不要命地吹刮, 四五玉镯的手就这般出现在老妖怪肩头,一根手指指向不断前行的柳觉。
指尖未涂蔻丹,本该肉.色, 却因泛着光而失了真。
斐守岁不自知咽下,余光不停注意那只玉手, 究竟是谁的,不让打探, 不让提及,万慈万悲的神自诩救千万于水火。
笑一句:“仙官大人?”
手不语,仍旧直指前路。
柳觉已走去很远,远到慢慢地浸泡在黑夜里, 化成一盏灭了的烛灯。
斐守岁默然,任凭黑发凝起冰珠,不开口不言语,想是叫他跟着柳家幺儿, 去望真相几许。
抬起脚来,踩实了厚雪, 借着手儿的光勉强走了几步,但还是有些不甘心,斐守岁不愿被人牵着鼻子走,哪怕是一个大罗神仙, 总觉束缚了自己,困在了监牢。
他斗胆问:“大人何以叫我去寻这些个真相?哪怕是谢家伯茶也好, 也算得上一个正道之徒, 而我不过背弃世俗的妖孽, 生本就是不应该的。”
手指听闻,缓缓落下。
斐守岁边走边道:“大人通天的本领, 为何不现身?这些个风雪……”
话语间,玉手忽然离开了肩头。
斐守岁骇了声嗓,见手飘荡在他面前,他微有些害怕,说到底他不过随随便便能捏死的蚂蚁,而那手是得道成仙的官儿,见素看着尚且在她之下。
“……大人这是?”
手慢慢靠近,斐守岁不敢后退,便见那手在他眼下,愈发没了距离。
玉镯子,翠绿之色,这般明晃晃地夺了老妖怪的视线。
“大人,我再不抬脚,怕是跟不上幺儿……”
手一滞。
有用。
虽不知手要做什么,但不靠近为上上策,斐守岁恭维道:“想是大人叫我跟着柳家人,解开百衣园的事情,不然也不会大费周章提点我。”
拱手做大礼。
手却一旋,捻一兰花指。
天地之间幽幽风,打下松柏的冬衣,万物都在狂舞,只有手静着宛如愚公移不走的山峦。
“你啊……”
居然开了口,“你这般模样,叫人心疼。”
“心……”斐守岁不解,倏地抬起头,贴上了手掌。
手不知何时凑到了他面前,不过咫尺。
那掌是温的,好似……
斐守岁猛地酸了鼻尖,他捏紧了拳。
好似是收养他的老妪,因他病弱发热,贴在他额前的手背。
莫不是幻术?非幻术也。
老妖怪也算精通拟物的术法,不会就这样看不出来,若真有那般慈悲?
手言:“苦了你了。”
苦什么呢。
守岁仍低着头,不敢看神明:“大人说笑了。”
风雪之外,只有手是暖的。
“为妖的作恶多端,哪有一个受了苦。”
“不,孩子,”
手的声音如春日化开的流水,一勺一勺倒在根须之上,“你本不该受轮回疾苦。”
“轮回……”
轰然,在路的前方,有巨石崩塌之声。
斐守岁惯是撇开话题:“大人,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好,那走罢。”
手松开,又落在斐守岁的肩上,“阻止不了一切的因果,终会回到原点。”
又在说什么。
斐守岁只顾自己抬脚,踩碎薄冰,往声响处去。
须臾。
走了一会,在松柏环抱的地方,见一个缺口。
大雪纷纷遮挡视线,那缺口出现得突然,像是不久之前才被人砍伐,也不是开路,就只不过将三棵松树拦腰折断。
斐守岁眯眼,妖身灰白的瞳能让他透过树冠,在浓绿树丛间,青苔冷石下,看到柳家幺儿站于一块石碑之前。
石碑上写了什么,还是太暗,捕捉不到。
冬意迷了眼。
又走去几步,跟着没有被雪掩盖的脚印,斐守岁伸手撩开树枝,于柳觉身后,看到面前悲惨的一幕。
何止一块石碑,那是一座又一座满了一片坡的石头林。
石碑上没有字,没有刻字的东西,后头是小小的土包,而柳觉驼腰站在石碑前,痴痴地看着一口空悬棺材。
棺材里头躺了一人,并非被大雪打到青一块紫一块的老鳖。
是老妪。
是不知何时换上一身大红婚服的老妪。
那血红在黑白灰三色里格外突兀,
惨白的脸,滴血的唇,还有年至花甲皮皱肉松的笑。
渗人。
白花花的头发被精心绑上大红簪花,腮红扑得有些过分,就连指甲都是红的,一口深黑的棺材里,藏了一处喜事的冷。
倒不似个真人了,竟像一个讨人喜欢的木偶,故作丑态。
斐守岁屏气,又靠近,这才听到在呼啸里柳觉的喃喃自语。
“娘啊……”
是天地之间苦命人最喜唤的字。
“我将爹爹带来,你们就能团聚了,”柳觉的手红得没了生气,“要是你们泉下有知,可要念着我的好,是我千辛万苦葬了你们,把你们葬在一个地方,到死咯,都是一对好命鸳鸯。”
白雪花落在老妪唇上,没有化。
“真是可笑,我叫你们去山上挖人参,你们竟还真是去了。难不成这人是越老越糊涂,竟相信了我的话?蠢人啊蠢人,‘春’字底下两条虫,你们就是那两条相依为命的虫,”柳觉俯身拉起老鳖再也无法伸直的手,“你们这两条僵不死的虫,口口声声说是爱我,生了我,却不愿为着我好……”
柳觉拖起老鳖尸首,带着老鳖在雪地里打转。
幺儿已经疯魔,他不顾风雪,像是遛狗一般:“我倒很想知道你们脑子里装的是什么?人伦纲常,老实本分?这些比我还要重要,是吗?”
停下脚。
泪水望向棺木。
“娘啊,可怜可怜我吧。”
话是愈发没有头尾。
“我才是你的儿,那些邻里的眼光,他们可不是你的儿,你的儿……”
柳觉丢开老鳖,一气扑到石碑前,老妪前。
手指一圈一圈,划开薄雪,脸面蹭热了硬冷的石头。
斐守岁抱胸靠着松柏,静看柳觉在石碑面前又哭又闹。
“娘啊,你十月怀胎,怎么生下我,生下我来人世间受苦,我本是魂魄,逍遥自在,来这受苦来了!”
“娘啊,没了我,你、你想是再年轻些,再漂亮些才对的……他们都说娘亲你是镇子里出了名的美人,那年媒婆都踏破了门槛……”
活人对着死人忏悔,“所以我叫她、叫她早早送你们去轮回,可好?可好……”
她?
与百衣园有关的女角……
斐守岁想到傀师燕斋花,那些个偶人姑娘。
“但她说我不孝顺,不孝顺……”鼻涕很快在高原的冷天下结成冰,“我对你们这么好,哪里不孝了。我给你们下葬,给你们挖坟,比那些到头来让爹娘被野狗啃食的畜生,要好多了!”
斐守岁:“……”
“娘啊,娘啊,你最喜欢红衣裳了,我给你换上,你就答应我吧,答应我吧……”
柳觉阴暗起语气,“我爱着她呢,我爱着她,爱过一切……”
方才还念叨爹娘,现在又说什么她不她的,神思混乱,没有头绪。
斐守岁叹一气,拿出画笔,在漫天风雪里走到棺木旁。
棺木里慈悲满面的老妪,正笑笑然。
柳觉又说:“要是没有你们就好了,我拿钱也不用给你们下药才拿得到……要是没有你们,我今日也不会被人笑话……要是没有你们……”
幺儿的眼神一下深灰。
“所以!所以这会儿的我已经没有爹娘了。”
柳觉站起身,嘻嘻笑了声:“我没爹没娘啦!空空一身,好不自在,没人管我咯!”
老妖怪在旁。
冷眼低声:“大人,你要救的是他这般人吗?”
手回:“我不仁。”
“不仁……”是以万物当刍狗的不仁。
斐守岁虽在幻梦,但被雪吹冷了面庞,他用拇指抹去唇瓣上的冷,正抬眼,透过混黑墨水,他看到浓灰与大雪中,站着一个寂寞人。
“这……”
斐守岁惊道,“大人是想救棺木里,雪地里的……”
在哭的魂灵。
就在柳觉站起发疯时,斐守岁看到了她,应该是手借了眼睛给他,让他知道,寒风料峭时,总有悲伤。
目见那个魂魄是亮的,穿着红衣,低头在哭。
背过身,捂着嘴,捂着脸,也不知哭什么的好。
山鸣着呼啸,而过连只鸟都有,魂灵孤单地站着。
老鳖呢?
见不着他。
传言人死后,若是怨念深重,就会被困在土里,动不了,回不去家。
斐守岁手指墨水在流淌,流到了老妪脚边。
老妪一愣,缓缓转头。
斐守岁看到一张被剥去脸皮的血肉,血淋淋的,红过了衣裳与指甲。肉块一抽又一抽,好似是筋脉跳动,流淌起不公来。
“柳觉他竟……”如此手段。
闻所未闻。
斐守岁只好先掐诀,捆住了老妪的双脚。
老人家被困,浑身一颤,双手垂下,苍老嗓音与斐守岁:“他就是这般,带我走的。”
他?
还是她。
斐守岁不说话。
“啊……我究竟是哪步做错了,教出这么一个孽子……”
仰头时,还能听到风雪里柳觉越来越远的叫喊声。
叫的是没爹没娘,喊的是爱她爱她。
斐守岁念出咒语:“结刍为狗,借魂落灵,随我化形。”
墨水顷刻间变幻,幻成了亓官家的二姑娘。
手于肩上言:“你救了她。”
“是,小的遵您的意,救人。”
话落。
亓官家的女儿一动身子,用双手穿梭过雪,托起了老妪的魂灵。
在愈下愈大的雪夜里,她像个巨人石像。
两袭红衣,一个没了脸皮,一个失了曾经。
斐守岁控制墨水女儿家,开口:“老太太……”
声音幽幽,似猿声打在山谷,不停回旋。
“我带您离开这个地方……”
“噫?姑娘家,”
老妪血肉模糊的手摸上亓官家的大脸,“你穿得少,不觉着冷吗?”
斐守岁没想到老妪会说这样的话,一时间无法回应。
老妪又说了一句:“我家幺儿啊,也总不爱好好穿衣裳,这可不行,伤风感冒多遭罪。”
可惜,真正亓官家的早不在人世间。
斐守岁替了姑娘:“老太太,我不怕冷。”
“胡说!”
老妪的嗓子沙哑,努力压抑着快要变质的心意,“我儿,我儿他总说不怕冷,有一日我不在,他第一次跑去戏园子,说是哪儿暖和,这一去……”
“这一去……”
老妪的魂魄开始变黑。
斐守岁知时候不多了,若要度化,不可等到成了怨鬼,不然渡了也是白干活。
老妖怪一握悬在空中的画笔。
狠心道:“得罪了,老太太。”
第112章 执念
墨水攀上老妪的魂魄, 老妪也不挣扎,也不反抗,笑吟吟地看着亓官。
“哎哟哟, 仔细瞧了,姑娘家生得好面貌, 可有婚嫁呐。”
墨水爬啊爬,从亓官家宽大的手指里流出。
“我家隔壁的老林家的大儿子, 秀才,长得也好看,上进心强,就差你一个主家的姑娘啦。哦哦, 还有对街酒铺的二公子,也是俊小伙,年纪轻轻啊,买卖做得可好, 家中有钱不愁吃穿。”
老妪摸了摸不存在的下巴肉,“我还记得, 还记得……”
“您……”
斐守岁眼见老妪身上的怨念消失,“您自家孩子呢?”
“嗳?我家孩子……我家孩子……”
老妪的手触到血肉,“他啊,他有喜欢的姑娘了, 做娘亲的不允也得允,等给姑娘找到好人家, 我们两家呀, 一块儿办喜事!”
“姑娘你说说, 这样是不是喜上加喜?”
喜上加喜……
一个死了,死在了河里, 被新郎官计谋的。
一个疯魔了,杀了人,杀的是亲生父母。
怕不是喜字里头埋了悲与苦。
斐守岁操控着亓官家的墨水躯壳:“小女子已有心悦之人,老太太实在是客气。”
墨水绕上了肩。
“那你可得与我说说,是哪个小伙子,这般好福气?”
老妪的怨念愈发减淡,斐守岁本以为是场硬战,却无声无息地止了。
“是……是……”拖着懒怠找借口。
墨水游走很快,很快把老妪的身躯包裹。
老妪得不到答案也不生气,就那般站在手掌上,静静地看着亓官。
浑黑的东西,里头包着一个亮晶晶的魂。
她说:“是我方才不该生恨的,真是不该啊……”
目向柳觉跑远的方向。
“我家孩子,终究是自己的命,人参再怎么能入药,也是治不好他了,”老妪仰天长叹,“老头子啊……”
好似是张开了嘴,墨水涌入口舌。
“你去哪儿了……”她闭上眼,“去的时候怎还忘了家里的老婆子呢……”
话说得悲凉,斐守岁却无法体谅什么,用着亓官家的手将老妪融入墨水里。
老妪望尽了远方,也不再开口,她的魂魄是透亮无瑕的。斐守岁很少见到年近黄土而没有邪念之人,反倒是他的墨水浑黑,脏了东西一般。
手与斐守岁一齐看着老妪魂散人消,空空大地上独留一袭红衣躯壳,其余漫天的雪将所有掩盖,那三棵松柏干干地倒在一旁。
斐守岁落寞了眼,一动画笔,亓官家的也就乖乖回到他身旁。
女子巨大的身躯遮挡大雪,偏得一隅安宁。
“大人,雪下大了。”斐守岁。
手不言。
“送走了老太太,大人可还有别的吩咐?”
斐守岁瞥一眼快要被雪覆盖的脚印,“若要寻老者之魂,怕是难了,这座山头全是坟包,一路过去不知能遇到多少的孤魂野鬼。”
如伯茶所说,那些个小孩骨,一个坟就要塞下七八,哪里是他槐树妖能驾驭的数量。就算是斐守岁心有余,而力也是不从心。
手听了,沉默很久。
久到斐守岁出了松柏林,目见一片浓黑。
她才开口:“可怜人,交给姓谢的孩子吧。”
谢家伯茶?
斐守岁轻笑,也不顾什么大罗神仙,他甚不在乎:“大人真是将我们知晓透了。”
“孩子,”手不作答,“你不服命。”
要是服命,何以逃出寂寥的荒原,一个人飞也似的扑入了人间。
斐守岁背手,手指一勾,退去了亓官家,任凭大雪洋洋洒洒打厚他的墨发。
“您大慈大悲,睁眼见世人几许,寒窗苦读千里迢迢赶考者有,前线打仗保家卫国战死者有,身庖厨每日择菜者也不都在为着生机,反抗着死。”
顿了下,斐守岁说着他从未给任何人听过的话,“不光我一人,众生都是如此罢了。”
“是也。”
手听完,离开了斐守岁的肩头,她于大雪遮眼时,俯视苦命的天地,“众生如此,我尽绵薄之力耳。”
手捻成佛陀的慈悲,在空中接下一片冷然雪花。
雪花在手指上幻成了一两只照夜清,亮去黑夜里无尽的原野。
斐守岁拱手:“大人走好。”
眼见手愈悬愈高,老妖怪远远听到柳觉的呼喊声,耳边无处不在的风声,树枝倾倒拟作冬夜的低语。
所有都很吵闹,却比山旁的梅花镇安静。
“槐妖。”
斐守岁尚未直起脊背。
“前方路途险恶。”
“小妖知。”
“你若真心不愿,我会阻止他。”
谁?
陆观道否?
斐守岁在风雪里,站成一个孤独鬼。
“那是他的执念,你要想逃,随时请香唤我便可。”
唤?
老妖怪抬起头:“小妖不知大人姓名尊号,何以唤?”
“世人称我……罢了,”手好似笑了下,“你心中已有我,我便来。”
这算什么?
斐守岁却无法顶嘴追问,他知道普天之下,神仙君子多如牛毛,哪位神管着哪片地方,又要何处点蜡上香。
他看着没了光亮的黑夜,终究是要自己寻的。
梦境的雪在手离开后慢慢停歇,但天还是昏黑不着启明。
斐守岁知幻境马上就要消散,而他也要见到那个抱着自己的执念。
梧桐镇时,那个手执郁垒神荼战戟的小孩。海棠镇时,那个雨夜里一下子长大,给他喂血的举动。以至于现在,忽然之间苗苗成了甲木参天树。都说快些长大的好,识了字读了书的去考功名,家中没有银两的也就跟着老父亲种田放牛。
可陆观道怎么办。
陆家人不在世上,难不成真要跟了他?跟着他在世间游荡?
老妖怪走在没了冷的夜里,背手凝望开始坍塌的山路。
雪似落墨。
污了天。
……
再次睁开眼。
斐守岁耳边寂静,除却暖炉滋滋的声响,好似屋内只余他一妖。
倒是出乎预料,少了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
老妖怪默着心思,琢磨手的语言,他稍微动一动身子,似乎是压到了什么,身下之物也倏地抽回。
隔着被褥。
“……”
“醒了!”
原来不是空无一人,是人儿一言不发。
且听人儿着急忙慌抽出手,又是惊喜又压着嗓:“口渴吗,备着茶水。”
“不必。”
斐守岁无意识地摆出一张笑脸,迎面见到陆观道探出头,眼眶又红又肿。
“真醒啦!”
“嗯。”
陆观道定是哭过的,不然不至于额前碎发散乱,声音还如此沙哑,但斐守岁权当作没有看到,要是提起来就怕陆观道哭个不停,惹得人心烦意乱。
老妖怪移开视线:“屋里只有你一人?”
“不是。”
陆观道转身去找软枕,回答,“臭道士也在。”
谢伯茶……
斐守岁动动嘴:“你去把他叫来吧。”
没等陆观道应下,谢义山那厮就丁零当啷,手执一串铜钱走来。
又一黑脑袋凑在斐守岁的视线里。
“哎哟,斐兄总算是醒了,整整一宿睡得可好?你这会子要不醒,我就准备着点符请神了!”
说着,他摇了摇手中铜钱。
“一宿……”
斐守岁被陆观道扶起,身后靠着陆观道方才拿来的软枕。
“从小娃娃抱你回来,也算得上一宿。”
“如此说,”斐守岁记得手之言,打量陆观道,“多谢。”
陆观道一愣,连忙不允:“谢什么!”
“自是要谢的。”
看到这一幕,谢义山在旁搓搓下巴:“小娃娃虽然哭着难听,但斐兄倒也这般不必损他。”
“哭得难听?”
陆观道蔫巴巴地坐在榻边,看向斐守岁,“真有那么难听?”
斐守岁:“……”
“那可不,你远远一路嚎过来,我在对头台阶上都听到了。要不是有个白衣姑娘吸引了楼下茶客的注意,不然啊,小娃娃你也算是在梅花镇出了名。”
谢义山笑道,喝一口手中暖茶,“我还以为斐兄受了伤,眼见你一脚踹了旁屋的门,把顾兄拽起来就说,说什么‘他昏倒了,你救救他’。”
咋舌。
“这不,顾兄神通广大,人好好的。”
人……
斐守岁眯眼笑着拱手:“劳烦谢兄挂念,不知顾兄可在?还需当面与他道谢才对。”
“顾兄?”
谢义山伸手指了指屋门,“他救你,撂下了殷县令的茶局,为的不失面子眼下正在百衣园赔笑呢。”
“那我去百衣园找他。”斐守岁欲起身,被陆观道与谢义山一气按下。
“斐兄还是好好休息吧!”
“不,我是有要事相谈。”
“要事?”
谢义山给自己倒茶,“可是百衣园的傀儡?”
斐守岁一沉:“谢兄是找到了什么?”
“是也不是。”
说着,谢义山又给两人沏茶道,“我在师祖奶奶那儿看过些杂书,书上说,引荐我们的木偶小人又称牵丝傀儡,有木头做的,竹子做的,石头做的,更有……”
他将茶水递出,低声道。
“更有人骨人皮而制。”
料想昨夜陆观道在筷子中看到的可怜人。
斐守岁垂眸:“我在昏迷前遇到的姑娘正是一身白衣,唤燕,名斋花。”
“白衣姑娘?”
“她自称为傀师。”
斐守岁打眼见到放置于一旁的翠绿偶人,“那个小偶人就是昨夜她所出,我变着法子说与偶人有缘,她就转手赠与我,还约定了明日在百衣园听曲。”
谢义山放下茶盏,将偶人捧来。
偶人在怀中呆呆的,全然是死了一般。
“这个偶人斐兄昏迷时我调查过,是木头。”
“那昨夜又是何人?”
陆观道确切道:“是她没错。”
“不知谢兄如何判断她是木头。”斐守岁。
目见翠绿浑身完好。
谢义山将她身子一翻,露出后脑的缺口:“此处是控制偶人的地方,但东西已被取出,像是关键所在。我不过看了几眼书,也实在没学到正儿八经的东西。”
斐守岁记起燕斋花的动作,确确实实在给他偶人前,拍了下偶人后脑。
言:“看来明日一出的听曲,我非去不可了。”
“听曲?”
轰然一声。
屋门被打开,冬夜的寒冷一下子扑进来,随着带了一身酒气的顾扁舟。
顾扁舟脚步不稳,踉跄几步,扶住了茶桌,笑道:“我今个儿可听腻了曲子!斐兄要去,怕是……”
他捂住嘴。
谢义山连忙端了一早备好的木盆子,稀里哗啦地吐。
斐守岁皱眉道:“白天之事,多谢顾兄。”
谢的是梦中出手,那一段肺腑之言。
顾扁舟吐了一会,擦嘴回话:“要谢,就劳请明日斐兄替我会一会百衣园园主,燕斋花。”
“园主?”
“然,”
喝下谢义山的温茶,顾扁舟坐于椅上,扭扭脖颈,“不知斐兄梦中可有收获?”
斐守岁沉默。
抬眼,顾扁舟醉醺醺的脸上,藏了一层戏谑。
“我自是会去见燕斋花,不过……”老妖怪肃然,“梦中我见她,她指引我度化了一人之魂。”
“何人?”
“柳觉生母,乃是为我们牵马的老者之妻。”
第113章 傀术
“牵马老者……”顾扁舟思索片刻, “柳觉,幺儿……”
豁然。
顾扁舟眉松。
“斐兄觉如何?”
“我?”斐守岁接下话茬,“我倒不觉得眼见为实, 不过光凭柳觉一人,不至做到如此地步。”
谢义山与陆观道两人相视。
“幕后推手为的是什么, 尚不明朗。”
“斐兄所言甚是,”
顾扁舟吐干净了腌臜, 说话都利索不少,“所以这百衣园得常去。”
“明日该会会……”
“等等,等等,”谢义山实在忍不住, 打断了话,“你们打哑谜,我和小娃娃听不懂!”
“啊,”顾扁舟乐呵呵, “哑谜算不上。”
“这都不算哑谜?!”
“我若说有人能操控活生生的人,砍了生人自己的亲娘, 谢兄你信吗?”
“顾兄所言……莫不是傀术?”
“看来谢兄见多识广。”
“什么见多识广!也就借了师祖奶奶的光,无意间窥见她老人家手上册子的字。”
顾扁舟放下茶盏:“这书想看就看,不想看就放着。”
听罢。
谢义山睁大眼,似信非信:“顾兄的意思是……”
“然, 不知解大人可有给谢兄留下什么?既然天上的书都透露给了徒子徒孙,想是定有赠予什么护身的东西。”
谢义山看看顾扁舟, 又看看榻上的斐守岁。
众目睽睽之下, 他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兽皮小木头匣子。
“师祖奶奶给的, 说是……”谢义山砸吧砸吧眼,“说是给江幸的小玩意。”
“江姑娘怕是不会喜欢。”
“那……”
“明摆着给你的, 要是真给江姑娘,又何必不告诉你雪狼一族在哪儿。”
顾扁舟下巴点了点木匣子,“让我猜猜,解大人送你走前,是不是还刻意了一句,‘山路湿滑,小心别摔着再回来养伤’的话?”
“是有一句!”谢义山言,“她还特意叮嘱我,不要着急下山。”
“大人是知谢兄寻仇心切。”
顿了下,顾扁舟刻意朝谢义山看去,看到谢义山一脸骇然随之掩藏的表情。
“小孙辈,瞒什么呢。”又是调侃。
“我!”
“让你慢些来,这不,仇家到了。”
斐守岁轻靠软垫:“何以见得?”
“这六界精通傀术的没几个,你师祖奶奶是其一,她自知晓其他能手现处何方,当然谢兄观内事,她应当也打听到了,借着救你的机会偷偷泄露天机。”
抿一口陆观道刚暖的茶。
“她老人家不怕被天雷劈,给你留了一手。”
“师祖奶奶……”
“所以谢兄且听我一言,戒骄戒躁,不要鲁莽行事,否则误了良机马失前蹄不可行。”顾扁舟呷一口茶,吐了吐茶叶,“那些个千年精怪可不好对付,比起梧桐镇的黑鸟,海棠镇的花越青……”
看到谢义山脸上的震惊,顾扁舟挑眉举止从容。
“要选同行者,自是要查了底细,方能安心。话如此,我们再怎么推论,都不如打开解大人赠与的玩意,看看天上的神仙妙计。”顾扁舟言。
谢义山脸色却不大好:“若真是给江幸的,我这样贸然……”
“噗呲。”顾扁舟撇过头。
“顾兄笑什么?”
“你还是不了解江姑娘,”顾扁舟扯了一把茶桌上的擦桌布,指腹不停摩挲,“‘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同袍……”
谢义山低头看着不过手掌大小的匣子,嘴里念叨那两字:“袍子看上去虽轻,但披着可就重了。”
深深叹出一气。
气落在匣子上,掌中匣子做工不凡,上头刻了不知什么走兽,怒目圆瞪,似能震慑百鬼,祛灾除厄。
摸到走兽的身躯,谢义山正欲开口,那木头匣子猛地一亮,闪出一道金光。谢义山被光闪得接不住匣子,就眼见着木匣子脱出他的手掌,往地上坠去。
“怎的?”
谢义山也不知晓,边去接,边着急回:“我没动它,忽然就烫手了!”
“烫手?”扁舟不解。
话未接下,那木头匣子自个儿一开,明晃晃地悬在空中。
众人没瞧仔细,木匣子彭的一声,应声炸裂,紧随后有热风席卷,裹挟了匣子木料。
斐守岁用袖子捂住脸面,疑惑:“这是做什么?”
“我不知啊!”
谢义山摊开手,连连摆头,“我就刚才摸了摸它,这些日子我都没碰过!”
“看来是一份大礼。”顾扁舟靠在太师椅上。
目见热风愈发夸张,屋内暖炉的气都唯恐避之不及,众人八只眼睛,盯着风旋,无处下手。
“锵锵锵——”
“锵锵锵——锵锵锵——”
风未散,热浪里头,声响不断。
有女子开口骂:“谢义山,你个小鳖孙,到现在才知你师祖奶奶的用意!气煞我也!”
谢义山惶恐,不知所措。
“我当你是个聪明人,解十青也在我面前常常夸你机智,你倒好,此去几月时间一不研究木头匣子,二不好好休养生息!爬什么天堑呢!蜀道之难你莫非不知?小鳖孙,看我不一个巴掌打醒你!”
话了,赤热之风一散,木料顷刻一聚拢,在谢义山正眼前出现一个高有一尺的唱戏娃娃。
唱戏娃娃一身白袍蓝边,银盔银甲,穿的是红裤黑靴,身后背了四把蓝白靠旗,手中又持一竿子长.枪,枪头红缨与蓝白褂子相衬,托的是英姿飒爽,气宇轩昂。
未等谢伯茶开口,唱戏娃娃怒道。
“你不会想着临了,等我察觉了来收你的尸吧!”
“不、不是!”谢义山立马全跪在地,哆哆嗦嗦。
可这一出不管用。
看唱戏娃娃一转枪身,在空中收手,啐道:“哼,眼见了仇敌忘了分寸,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不知自己镴枪头一个!”
“师、师祖……”
唱戏娃娃眼轱辘溜得快,一下看到斐守岁与顾扁舟两人,还有一个从头到尾插不上话已喝了三盏茶的陆观道。
见了他人,语气立马缓和。
“道怪了,原是见素仙君提点。”
见素坐于椅上拱手客气:“解大人。”
唱戏娃娃无法灵动表情,便一下子飘到谢义山面前,怒吼语气:“孙子!听好了!”
“奶奶,奶奶!我听着!”
“我此身是借着木偶而来,能停留的时间不多,”唱戏娃娃的小手揪住了谢义山的耳朵,“你可别给我添乱!”
“我哪敢给奶奶添乱,奶奶究竟要指引我做什么,不如直说!”
谢义山抱住脑袋,像是之前吃了不少责骂,才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
解君操控唱戏娃娃,在谢义山身边转悠,打量好一会,听她轻笑。
“好啊,我这就与你好好说道说道,我也不怕老天爷下紫雷劈我,”
解君兜兜转转,一屁股坐在榻边,“给你扣帽子的好妖怪就在隔壁百衣园,不过她惯会改头换面,扮成他人模样,你一个个撕了面皮也未必寻得到。”
“什么!那如何是好?!”
“哼!”
唱戏娃娃僵硬地扭头,“你找不到她,为何不想着叫她来找你?”
“我……”
“据我所知,她来此地是有一件极其重要之事要做,不过我的友人也没将事情全须全尾告知我,只说了一句不押韵脚的杂诗。”
“诗?”斐守岁。
“我念与你们听,”
解君抱胸,在榻边跷起二郎腿,“生是风雷雨,死是木炭灰。左脚有红印,右脚缺了芯。”
“这句!”谢义山猛抬头。
“怎么,你知道?”
被问话的谢义山眼下跪在地上,可怜巴巴的模样,斐守岁不忍替他开了口。
“之前在海棠镇,我记得谢兄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是说给薛家老太太听的。”
“斐兄记得没错,”
谢义山擦了一把头上的虚汗,颇有顾虑,“不过那是我……”
“那是你用偷学的奇门遁甲,算了个一知半解,对吗?”
“师祖奶奶真是料事如神。”谢义山被点到,蔫蔫地拱手挡住自己微红的脸。
“那句诗说的是何人?”
又被提了问,谢家谢义山偷偷看一眼解君,正巧解君操控木偶歪着头。
“噫!”
缩缩脖子,谢义山低声道,“说的是薛家公子薛谭,但我一直没有搞明白其中原委。”
“原委?”
“是,是那薛谭生辰八字确实带癸水,生时风雷雨,但他死是死在了监牢之中,何处可见木炭灰?左脚的红印说的是自生带来的胎记,那右脚的缺芯又是什么意思?当时只顾着哄骗薛老太太,也就没在意这些事……”
谢义山说完,贼兮兮地抬头看解君,索性是人偶娃娃,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表情,一张脸面。
“劳请师祖奶奶指点。”扑通一下,又是一个全跪。
解君闷哼。
“你当真有仔细瞧了那个薛家公子?”
“瞧?”
斐守岁在旁思索。
解君又道:“要是有傀术以假乱真,死的幻成活的,你当作何处理?不知你说的薛家公子死前是什么模样,要是疯疯癫癫说话头不接尾……”
“是!”
谢义山大呼,转念与斐守岁,“斐兄可还记得薛谭那夜的情形?”
老妖怪被提及,不得不去回忆那监牢。
沉默。
想到薛家公子薛谭在牢内咿咿呀呀,本以为是富贵公子没有吃过苦头被吓得疯魔,何曾想过还有这一层的故事。
斐守岁拱手与解君:“解大人,薛谭那厮确实有古怪,但我与谢兄之后出了监牢,薛家一行人的下落只有见素仙君知道了。”
话头一引。
顾扁舟回笑:“我只是个传意旨的,薛家人最后要是疯魔了也得去诏狱里头待着。”
“连你们都没有亲眼见到,更何况我这个听说的。”
解君看了眼踢皮球的两人,撤下身后一面背旗,递给谢义山:“时候不早了,明日若有事唤我,用这面旗子。”
背旗轻飘飘地落在谢义山头上,解君随之打了个响指,咯吱一声,木偶脑袋垂下,没了生气。
众人默然。
来的突然,去的更是火急火燎。
谢义山在下头还不敢起身。
“师祖奶奶……师祖奶奶?”
斐守岁看一眼木偶,那木偶呆滞,活脱失了魂魄。
陆观道在旁也偷着看,小声:“方才的人走了。”
“当真?”谢义山。
“真的。”
“嚯!”
听此言,谢义山立马起身,浑身抖擞,掸一掸衣袖,“师祖奶奶威风凛凛,一言不发就来了!”
看他活灵活现的样子,陆观道这才敢凑上前去看唱戏的娃娃。
人儿很是好奇,问:“这白衣裳蓝褂子的娃娃是何人?”
顾扁舟斜了眼,笑道:“京师之戏里,《长坂坡》的赵子龙。”
第114章 梁祝
他又调侃:“赵子龙七进七出长坂坡救阿斗。”
“阿斗是谁?”
“阿斗啊……”顾扁舟刻意指了指谢义山, “我也不知晓阿斗是谁,你晓得吗?”
“可是你的手指着他啊。”
陆观道朝谢义山看。
“放屁!”
谢义山啐了口,颇有一种山中无老虎, 猴子称大王的气质,“还阿斗呢, 我才不会让师祖奶奶来救我,她老人家的脾气古怪, 伺候不得!”
“那先把脾气一事收敛了,”
斐守岁掐断顾扁舟调侃的话头,转念言,“顾兄, 她还有一事告知与我。”
“哦?斐兄且说。”顾扁舟瞳孔微缩,身子朝斐守岁那一侧靠了靠。
接过陆观道递上来的茶,斐守岁垂眸,吹一吹茶沫子:“她叫我帮衬着点化冤魂, 说那漫山遍野的小孩坟需谢兄出手。”
“我?”
“是。”
谢义山又是一出云里雾里,他本就被解君到来搞得头昏脑胀, 眼下连连四个哈欠,若非靠一口茶撑着,怕是沾了床就能倒头睡。
“我虽不知‘她’为何方神圣,”又是一个大哈欠, “但顾兄,斐兄, 容我这个凡人安眠片刻可好?”
谢义山不忘拱手。
屋外夜色深浓, 也该是入眠时刻。
顾扁舟笑着抬手, 好言:“睡去吧,我今夜在这屋看书。”
“为何?”谢义山不解。
看书人眉头抽了下。
“功课不能荒废。”
“哦哦, ”谢义山直起背,笑嘻嘻,“顾兄认真好学,那我去也。”
告完,也没过多久,谢义山的鼾声阵阵,滚雷似的冒出来。
其余三人都不困倦,一个真就枕着手在茶桌边看起话本来,话本还是那飞黄腾达后抛妻弃子的故事,顾扁舟每每翻动几页就是咋舌。
“好不残忍。”
“……”
斐陆两人都不搭话。
“以为会天长地久,可谁知那负心汉啊。”
要是不说,谁又能知道面前的官老爷是个得道飞仙的主。
斐守岁用术法暖了干净木盆里的水,拧干面巾擦拭,陆观道凑到他旁边也是不愿管官老爷。
人儿悄声说:“他和我们一床?”
“不,”斐守岁笑回,“你和他一床。”
“咦!”
“怎么了?”
“我不和他睡觉,他看着就不会讲故事的!”
“我听到了,”顾扁舟靠着椅子,倒头一倾,书卷撤在地上,“小娃娃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吗?”
陆观道躲在斐守岁身后。
“这么大了,还要人护?”
“我!”
“好了好了,顾兄你让一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凑什么热闹,”斐守岁可不想看着人儿落泪,那两行清泪,他不想伺候,“睡去吧。”
推一把陆观道。
陆观道长大了,推不动。
斐守岁耐着性子:“你也要看他的话本?”
“看!”人儿赌气。
“好啊,好啊,”
顾扁舟捡起地上的书卷,大声念了出来,“顾二司抛下妻子,转头与那郡主娘娘恩恩爱爱,他可怜的发妻在街边乞食,竟让腹中孩子落了胎。”
陆观道转头。
“不过也是碰巧,顾二司此世欠下的罪孽来世总是要还的,”翻书声,“第二世,他的发妻害得他家破人亡,那个金贵的郡主娘娘也帮衬着。”
顾扁舟不管陆观道已去榻上安眠,他笑一句:“此笔真烂,什么叫害得家破人亡,难道不是他活该。”
斐守岁不搭理,也跟着盖好了被褥。
顾叹息:“世人还是讲究个因果报应,好不单调。”
……
次日。
四人赴了约。
因冬日天寒,厚雪也不见得在化。众人踏冷出了园子,门口并未见到牵马的老鳖,寒冬之寂寥吹拂过,回想起斐守岁之言,顾扁舟在前笑说。
“难不成梦中的事成了真?”背手跺靴,明知故问。
斐守岁:“顾兄若要寻一个真假,不如去后山看看有没有一口开着的棺材,里头躺的是不是红衣老妪。”
“是该去看的,但斐兄可不能做言而无信之人。”顾扁舟率先进了马车。
谢义山戴好帷帽,坐在外头牵着马绳:“要不这样,我与顾兄先去后山,斐兄去赴约。”
绳索一扯,马儿慢走起来。
斐守岁在车内开口:“昨夜师祖奶奶说了,百衣园里有谢兄的仇家,谢兄此番不去仔细寻寻?”
谢家伯茶在外头沉默不语。
车厢内两人相视。
顾扁舟浅笑:“后山我一人前去便可,反正今日不是殷县令宴请,我也乐得听腻了曲子,找个清静地方。谢兄要是担心我就不必了。”
“这……”
马儿幽幽然转向,棉帘轻移,屋外冷风透入。
“顾兄说得是。”大抵是同意了。
于是马车先送顾扁舟去了风雪悲凉地,才在日中时到百衣园。
闹市人多,马车也就走得慢,没了顾扁舟,车内两人轻松不少,尤其是陆观道,又靠着斐守岁开始打瞌睡。
无论外面有多杂乱吵闹,好似都吵不醒他。
偶尔,斐守岁撩开帘子去望,在嘈杂声里,陆观道还会凑得更近些。
老妖怪不厌其烦,却听陆观道喃喃梦话。
“别走……”
手不知何时被他拉住。
“我不哭,你别走,好吗……”
不敢忘手所说,那是他的执念。
斐守岁挪挪身子,可叹他不是,他是尚且在人世间的活物,他什么执念都不会成。
“我见到你了。”
“……”
马蹄落石砖之声,讨价还价之声,三两鸟雀藏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
斐守岁再次移开手。
“谢兄还需多久?”故意大声言,试图吵醒熟睡的人儿。
谢义山在前:“人多,马车慢。”
放下话,陆观道还是没醒。
就这么好睡吗?
斐守岁被当成个抱枕,那身侧的陆观道还不安分,睡梦里用手儿捏捏他的手背。
老妖怪只好再次掀开帘子,去张望始终如一日的街市。
身处闹市又兼腊月农闲,来往不论富贵公子还是卖完菜的老农,五彩似的一片。
马车幽幽侧过人群,听闻有人言:“你还不去看看热闹?”
“什么热闹?”
“哎哟,就是柳家那两个可怜人,死啦,死在后山的乱葬岗上,也不知道谁下的毒手!我寻思着柳家的平日里对邻里乡亲这么好,又是得罪了谁?莫不是殷老爷?”
“我看不是,有殷大姑娘在,殷老爷再怎么也不会这般,顶多是打发去牢里蹲几日,我看那是他们家的小儿子干的!”
“你怎么如此确定,杀人放火之事可不能乱说!”
“放你娘的屁!我从不乱说这种事,你不知道,昨日我在百衣园亲耳听到的,就是柳家柳觉,说什么要杀了他爹!那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真是不想见到第二回!”
“怪不得,我方才从那条街上看到了捕快班子,就冲着柳家去的哩。”
“不过你说死得惨,究竟有多惨?”
马车渐远,有些听不到声音,斐守岁不得已打开耳识,在鱼龙混杂之中寻找。
“惨啊,那叫一个惨,柳家婆子是被人活活勒死的!死后还给她换了一身大红的婚服,这是做什么嘛,一大把年纪了,可不恶心人!她是从来不在意衣裳的人,还被抹了蔻丹,唇上干巴巴地涂了胭脂。”
“啧啧啧。”
“不光是她,还有柳家老伯,浑身都是青紫的伤,像是从山上滚下来一样,背后有好几道被刀砍的口子,他身上酒气冲天,可把我熏傻了!”
“听你说的头头是道,想是亲眼见着了?”
“可不是,我今儿才瞧见刚来县里的官爷,他往后山走呢。”
是顾扁舟。
“那他去做什么?莫非……”
“你心里都藏着什么腌臜,官老爷不过是来寻人的,正正巧遇到了柳家那惨样。我还和官老爷搭上了话,他说他啊头一回见到这样惨的事,要找殷老爷问个明白。”
“这又和殷老爷扯上关系了!”
斐守岁默默紧了耳识,意在七嘴八舌之间,听到最后一句。
“官老爷说,殷老爷是当地的父母官,岂能没有关系,百姓的命与他挂勾勾呢……”
话此,马车一停,百衣园已到。
谢义山在前:“斐兄,下车吧,我去牵马落座。”
“有劳。”
拍了下陆观道的手。
陆观道倏地惊醒,懵懵懂懂地看向斐守岁。
“到了。”
“唔……”人儿拉住斐守岁衣角,“等等我。”
老妖怪笑着,心里头平静如水:“自然是要与你一块儿去的。”
哄了一句,下了车。
还是紧紧跟着不离半步。
在来往人潮里,两人于百衣园外等候谢义山。
路过稚童老妇人,偶有闲谈。
“今个儿唱的是什么戏?”
“好像是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
“未曾听过,听听去。”
梁山伯与祝英台……
斐守岁转身,视线穿梭过众人,那高悬戏台挂着深红帷幕。
帷幕有些暗沉,里头来来往往的人影凸起又平,好似真是有许多活人在预备着表演。可一开口,百转柔肠的嗓子,却是从木偶脸上露出来的。
一个小小偶人从帷幕一边探出,穿着精细的衣裳,一条条黑丝线牵着她,做些灵动讨喜的姿势。
她们倒是和人不一样了,能腾空飞起来,真做了神仙,妄人言语似的。
头摇摇,身晃晃,一会儿趴在地上咿呀呀,一会儿又长了翅膀般起身,变成一个妙龄少女。
斐守岁看那飞天红绸衣裳,抱胸。
谢伯茶那厮怎么还不来?
戏台后传来二胡、月琴与三弦声。
飞天偶人在声响之中牵引,哭一段爱恨情仇:“花乃蝶之魂。”
老妖怪细听。
“但为君之故,翩翩舞到今。”
是落幕之曲。
身旁妇人叹息:“昨夜没来,今朝听了个尾巴,还是个化蝶的尾巴,唉唉。”
“听闻昨夜的那一出才叫精彩哩,京城来的老爷和殷老爷都在。”
“可惜我家姑娘闹毛病,我没赶得上。”
不光是看家的,管家的,好似都要到百衣园凑个热闹。
斐守岁淡然看着一切。
终于看到谢义山急匆匆走来,背着个大木头箱子,脸上挂了几分慌乱。
斐守岁立马传音:“谢兄,怎么了?”
“那些为了听曲的都疯了!”
“疯了?”
谢义山快走到两人身边,隔着帷帽都能听到他在大喘气。
“可不是疯了,为的一个马车位置,打起来了!我最后还是牵着去了老远地方才停,何苦呢,就为着一出戏,两个妇道人家冰天雪地里扯头花!”谢义山反手要去拿一旁百衣园备着的热茶。
斐守岁立马呵了一声:“谢兄!”
索性周围都在听曲,无人在意。
“怎么了?”谢义山收回手。
斐守岁摇头,传音:“别喝这个。”
说完,老妖怪从陆观道腰上取出一个水葫芦。
“斐兄的意思是……”
“事出反常,必有妖。”
第115章 青阶
谢家伯茶也没客气, 开了水壶盖子就是猛灌。
“等会儿见着那个燕斋花,斐兄你总不能一口糕点茶食都不吃吧?”伯茶撂下水葫芦,左右晃荡, 还余些许。
“你觉得我能见到她?”
斐守岁避开嘈杂人群,“谢兄你再仔细看看周围。”
“周围?”
谢义山走在最后头, 旁边是听曲的热闹劲,还有茶盏碰撞, 暖水落地时的滴答。
一个两个稚童穿梭而过,手中捏着糖葫芦,扮唱方才戏台的曲子。
肉眼去看,确实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但……
谢义山想了想, 便垂手,在袖中小心翼翼掐诀。
等到他再次抬眼,心中不由得一缩。
覆了术法的眼瞳,看到黑漆人群一瞬间消散, 浓雾从四面八方袭卷,阴沉之雾充斥鼻腔, 像是北方沙尘,吞下万物的干净。
冷,很冷。
灰白在身周望不到头,就算只隔着三步的斐守岁, 都差一点被掩埋。
谢义山焦急传音:“昨日也是这样?”
“是。”
“所以小娃娃才跟屁虫似的在你身后?”
……这倒也说不准。
斐守岁停下脚,在灰雾之中, 一甩手, 甩开雾帘。
“谢兄切莫跟紧, 莫要走散了。”
“我知。”
谢义山将葫芦递还给陆观道,也上演了一出紧随其后。
须臾。
走去十几格地砖。
耳边曲调落幕, 身旁雾气里头有人言。
“噫,哪来的小公子,还戴着面纱?”
可惜,术法之下看不清面貌,只知是个年纪不大的妇人,当是今日来听曲的客。
“都来戏园子里了,何须如此啊。”妇人咋舌,说得轻蔑。
“是了,是了,”
男子之音,“这是来听曲的,还是来做什么,戴着面罩子,好不坦荡!”
雾气与话一同逼近。
谢义山后退,雾也跟着他的脚步缓缓聚拢。
“斐兄!如何是好?”就怕是那个口无遮拦的大娘。
却见斐守岁朝着大雾拱手作揖,徐徐开口:“诸位有所不知,我这胞弟从小是养在屋子里的,平日不是吃药就是躺榻上发热,这会子好不容易病好,才带他出来见见世面。他啊,是个可怜人,七年前被一个不知好歹的下人伤了脸面,毁了上好皮囊,这才带着面纱……”
说着说着,老妖怪装出哽咽声。
雾气听到后,纷纷闭了嘴,停了脚。
“哎哟哟,原来是这一回事,好是可怜。”
“不过公子既来了我们百衣园,有燕姑娘在,哪怕是头和身子分离了都没甚关系,她啊……”
“燕姑娘能治好哩!”
斐守岁笑回:“诸位客气,就是听说燕姑娘,我才带胞弟千里迢迢赶来。”
燕斋花……
谢义山应了斐守岁的话头,故意伸手去擦面上不存在的泪珠。
“真是可怜人家,快些去吧,等看完病,我们几个一块儿听曲吃茶!”
“就是!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少年郎去吧!”
“去吧!”
“去吧,去吧……”
斐守岁已然告退先行一步。
谢义山吞下唾沫,也跟着告了别。
人虽走远,但那妇人男子的话语如渗水一般,一直环绕挥之不去,听了莫名其妙地头晕目眩。
“去吧……去吧……”
“该是要去的……”
“打哪里来,回去便好了……”
声音空空,像是从石头缝里冒出的鬼魂,凉到一下子打湿了衣襟。
去哪里?
一惊。
谢义山冒出一手的冷意。
恍惚着,那声儿合围,将他裹在里头,一刻也不停地念,就说去吧,去哪儿谢义山又不知晓。
“去吧……”
“娘亲喊你吃饭呢,孩子,去吧……”
娘亲?
放屁!
谢义山欲走不能,他站在原地捂住头,咬着唇瓣,试图反抗些什么,他知自己从小没了娘亲,还有哪个亲娘要喊他回家?
点蜡烛烧高香,吃他娘的坟头饭吗!
心里啐了一口,想要清醒却愈来愈无法挣扎。
“去吧……你爹爹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糖人……”
可怜谢伯茶没爹没娘,自称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者行孙,扯笑道:“就凭这些话,你想带我去哪里?”
“哎呀呀……”
“哼!”
却说:“你看看他,多少的可怜,竟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师兄弟!”
什么!
谢义山蓦地一震。
“就是你!来我们道观这几天,修行之心全无,每日不是看山就是捉鸟!这也就罢了,你偏偏引那妖怪,害了你的……害了你的师兄弟!”
“他们把你当亲人相看,你呢!你自己看看吧!人没人样!猪狗……猪狗不如!”
不是!不是……
谢家伯茶的瞳孔渐渐失去色彩。
雾中,有女子言:“公子哥怎么不走了?”
“不是我……不是我……他们不是我害的……不是……”
失了底气,谢义山连反驳之语都飘飘然,“那天下了大雨,我没去钓鱼,所以那妖,不是……不是我引进来的……雨那样的大,我出去做什么呢!瓢泼成落汤鸡,岂不让人笑话……”
那一声声质问挥散不得,大雾如鬼母怀抱,揽伯茶在怀。
谢伯茶越来越觉得冷了,他的魂魄要往上飘,飘去冬日的云层,云层里定是有轻暖褥子,他要好好睡上一觉。
睡完之后,什么师兄弟,什么爹娘的,都会在他身边。
一切不过一锅煮糊的小米粥,是他的黄粱梦。
他抱住双臂:“啊……好冷……不是到了大暑,怎么还冷成这样……”
“啊……师兄啊,师弟啊……”
雾气窜入谢义山的五识,面上眼睫上挂满了水珠。
“喂!”
忽地一声,一只手猛地拽过谢义山。
踉跄几步,差点扑倒在地。
“臭道士!”是陆观道。
陆观道话了,雾气的声音顿时消散,就连视线都清朗不少。
谢义山打眼见到陆观道忧心忡忡看着他。
“师兄?”
“什么师兄?臭道士,我是陆观道啊!”陆观道摇摇手臂,“你魔怔咯,一直在念叨什么?”
“我……”透过面纱,谢义山脸色煞白,像是刚糊的墙,还在出虚汗。
正欲松开手,斐守岁言。
“谢兄,委屈你让小娃娃拉着吧。”
“这,好……”谢义山蔫蔫地眨眼,流下汗水。
陆观道虽有些不大情愿,但这是斐守岁的吩咐,他拉着谢义山走得不紧不慢。
“我与小娃娃都不是凡人所以不受影响,委屈谢兄了。”
“不不,”
谢义山擦一把面容,“是我拖累,实在是对不住。”
“那谢兄方才看到了什么?”
谢义山尚惊魂未定,颇有些疲软:“观中之事。”
斐守岁沉默,思索片刻:“看来谢兄心魔甚重。”
“何意?”
“我们从踏入园中起,就在他人预设的幻境里了。这种幻境最喜调动人心深处,至于荒唐还是恐惧,就如谢兄反应。”
“也就是说,这些是燕斋花做的?”
斐守岁摇头:“未曾交手不能确定。”
脚踏浓雾,走了许久才到楼梯前。
“百衣园内要是不止一个妖物就难办了。”
斐守岁抽开手,拿出藏好的纸扇,“谢兄可带着师祖奶奶的唱戏娃娃?”
“带着。”
“带着便好,我曾无意间在古籍之中看到一句话,说是龙族赤火能散天下一切幻术。”
“赤火……”
“是,”
斐守岁拉着陆观道,三人颇像走钢丝的小虫,“解大人乃是赤龙一族,想是能护伯茶兄周全。”
“师祖奶奶她确实用火。”谢义山摸住身后背着的大木头匣子,里面除了请神招魂幡,也就昨夜赵子龙打扮的唱戏傀儡。
“但奶奶脾气古怪,就怕她在旁边看我笑话。”
“不会如此。”
斐守岁的纸扇在空中一扇,雾退去几丈,“我若想看你笑话,何必费尽心思做个木偶来相见。”
大雾洒开,露在三人眼前的并非木头做的阶梯。
陆观道见了,捂住嘴:“噫!”
是一层层叠上去的白骨,拟作了台阶,通往高楼赴宴之处。
老妖怪垂眸,看那白花花的骨头,有的折了手,有的没下半身,好像都是惨死的人,将棺材一口一口垒起来。
是一出帐门敞开的鸿门宴,却不见霸王坐于帐中。
谢义山在后:“奇怪……”
“奇怪什么?”
谢义山凑上前,拉开帷帽白沙,歪头:“这石头阶梯,昨日未曾见到啊。”
“……石头?”
“不光是石头,这样的形式此地定不会流行,高原山脉常落雪埋路,岂会用窄小滑石。且这石头像是走了多年,都光溜溜的,旁边生出雨季里才有的青苔,很是奇怪。”
斐守岁与陆观道两人相视,确认后。
老妖怪开口:“谢兄,我与小娃娃见到的是白骨。”
“白骨?!”
“是。”
“那我怎会……”
斐守岁紧了眉梢。
谢义山:“斐兄之意?”
颔首。
谢义山见此,呼出一口重气,他接受现实般笑着,揉了揉碎发:“看来师祖奶奶真要救我这个‘阿斗’了,”
谢家伯茶已猜想之后要发生何事,便拱手行大礼与斐守岁。
“若上了台阶,我不在斐兄身旁,劳请斐兄不必挂念,各自有各自的命数。”
见他率先走上青阶,却在两人眼中是踩碎了白骨。
转身时,斐守岁看到谢义山嬉皮笑脸的样子。
“这些天多谢斐兄的照顾。遇到斐兄真是我做好事修来的福气!不然我早死在梧桐镇,成了那乌鸦的脚下冤魂。”
谢义山再次拱手,“我要是死定了,也必会拖住那杀人放火的妖邪,叫她与我一块儿去阴司地狱!斐兄乃是我见过善人之中的善人,我死后呀,要在十殿阎罗、八府判官前好好夸你一顿!”
“你……倒是不用。”
谢义山乐呵呵地摆手:“用不用我说的算!时候不早,我先去会一会青阶幻术!”
斐守岁仰首,那个背着木箱子的一袭深褐隐入灰白之中,被大雾吞噬。
在谢义山走后,他朝其拱手,十分之恭敬,像是注定了远行,纸比金贵。
“什么意思?”陆观道。
沉默。
“臭道士不和我们一块儿了?”
“嗯,”
斐守岁提袍上阶,脚落白骨,“他是知道前路险峻,不愿你我受伤。”
“前路?”手搭上,陆观道跟在后头。
“要是我猜得没错,伯茶兄所见之石阶,是他少时道观外的。”
滑石,青苔,暑气与瓢泼大雨。
老妖怪叹息。
“要是谢伯茶能熬过此劫,必是更上一层楼。”
“那你我呢?”陆观道。
一顿。
斐守岁笑道:“与他一样。”
百衣园的浓雾消散不去,煮着黄粱粥,说着南柯梦。
第116章 蝴蝶
轻碰白骨, 上楼。
目之所及,除雾气,突然有浓浓血腥。
斐守岁与陆观道并排走着, 寸步不敢分离。
人儿在耳侧,轻问:“我们要去哪儿?”
“去听曲。”
“可这雾好大, 连下面的戏台子都看不着!”
斐守岁余光瞥到雾气中的栏杆,若非他知道现在日中高照, 看百衣园的情景真像是深夜里头的僵尸庙。
荒凉垂摆的红丝绸,在晦暗里挣扎,宛如农收前的暴雨,把一切都浇得发了芽。
“那就听听。”老妖怪。
“听不到……”
大手拉住斐守岁的衣角, 还晃了下。
“你不会也要走吧,和臭道士一样。”
“说不准。”
斐守岁笑一句,他确确实实没有把握,也感知不到幻术的源头在哪里。既然前头有个看到不一样东西的谢义山, 那再上台阶时,他与陆观道也就有分别的可能。
行军打仗最怕被冲散队伍, 各个击破。
老妖怪扯一把袖子,低声与人儿:“等会儿我不见了,你不要怕。”
先埋好后路,免得乱套。
“你不会有事的。”仙神要庇护之辈, 何止于此。
陆观道却不想分别,他一下抱住斐守岁:“臭道士是自己走的!我不走!”
“……”
你不走, 我想是要走了。
斐守岁拍拍陆观道肩膀, 在雾气与愈发浓重的血腥之中, 他看见陆观道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小女娃。
雾气灰蒙蒙。
女娃影绰绰。
娃娃没穿衣裳, 木头关节与榫卯黑黢黢的,就赤.裸着半跪在那儿,歪着脑袋眼睛一眨也不眨,笑看斐守岁。
方才上楼闻到的血腥味此刻如雾一般凝聚。
斐守岁推一把人儿。
“我该走了。”
陆观道复又抱住斐守岁:“你去哪儿,我就跟着去!”
“那我问你,”
斐守岁懒怠挣扎,在陆观道耳边吹气,“你有闻到什么吗?”
“什么?”
“流血。”
陆观道一愣,松了怀抱,呆呆看着斐守岁:“我……没有。”
斐守岁掖了掖皱掉的衣袍:“喏,我闻着了。”
手指指向那个一步一步在靠近的娃娃。
“她来接我了。”
娃娃趴在地上,手脚并用,扭头咧嘴,嘻嘻两下。
“你要跟她走?!”
“是,”
斐守岁绕开陆观道,“早晚都要面对,何须一拖再拖。”
见老妖怪俯身,解开身上避风的袍子,一下盖在娃娃身上,笑说。
“姑娘家,寒冬腊月,当心着凉。”
被袍子一遮,木偶娃娃仅能探出个脑袋,她咯吱咯吱地仰头,用木头手指拉了拉袍子,羞道:“公子、公子甚是柔情……”
“带我去吧。”斐守岁。
“好,我带公子去……”
娃娃在地上,慢慢地挪,歉然,“对不住公子,我死前被马车撞翻,腰下动不了,只能……只能用手……”
斐守岁起身,拍拍衣袖。
“无妨。”
正打算朝血腥之地走去,老妖怪却被后头一直没说话的人儿拽住了手。
手的力气很大,叫他不由得往后仰。
倒了几步,斐守岁皱眉。
“陆观道,”他唤一声,“我早些破了幻境,能早点来见你,不是好事?”
哪怕早一点,他就能去寻谢义山在何处,不必让一个青年死在仇恨之中,更别说谢义山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还说死了要给他在阎王爷面前美言。
好笑,哪位修行之人会给妖怪立牌坊。
斐守岁不知陆观道在想什么,他背对他,思绪万千,视线仍旧在木头娃娃身上。
“你看她。”
“看到了。”
“要是没有百衣园,会如何?”
“我不知。”陆观道的声音有些低沉。
斐守岁又言:“那你答应我,松手。”
“我不,”另一只手也拉住了斐守岁,“你去哪儿,我就去哪。”
犟种。
斐守岁叹一气,靠在陆观道身上,又露出悲凉似的目光。
“人总是要分开的,分开不一定是坏事。”
“是坏事!”
“你是说陆姨一家吗?”
言毕。
斐守岁伸出手掌,抬高,陆观道就自觉地凑上去,那手掌轻托人儿的脸颊,斐守岁狠狠捏了下。
陆观道没有喊疼,抓着的手也不放。
“好啊,捏得不够疼!”斐守岁又用力。
陆观道皱紧眉头,闷哼一声。
“你忍心看着她们永生永世无法逃离这困境吗?你的陆姨,抑或那个仙官大人,可有教过你,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说完,斐守岁松了手。
那人儿却问他。
“你是妖,为何救人?”
木偶娃娃还在往前爬。
陆观道眼巴巴地问:“你明明不必出手,逍遥自在便可,为何要……”
话没有说完,只见手腕主人忽地离开了,像只蝴蝶一样。
戏台子在幽幽唱:“花乃蝶之魂……”
戏腔里,陆观道噎住嗓子,说不出话来,就在问话的时候,老妖怪单手掐诀,逃开了他的怀抱。
太过于突然,让陆观道骇了面目,看着幻成深蓝蝴蝶的斐守岁朝木头娃娃飞去。
“你……走了?”
人儿走几步停下脚,声量很小,像是试探不敢惊扰。
“但为君之故……”
大雾滚滚,无人回他。
蝴蝶眨眼间,消失在雾气之中。
喉结滚了滚,陆观道还在痴望:“头也不回地走了……和那时候一样……”
落寞地垂下头。
人儿像一个守望麦田的稻草人,明知稻子最终要被收走,他还是那般迈不开腿,眼睁睁见着镰刀划下稻子的头颅,再用干瘪的稻草填充他的躯干。
陆观道呆滞在原地。
“翩翩舞到今……”
而斐守岁看着陆观道。
就在句句落幕时,断了念想般,成了一曲唱不尽的悲歌。
老妖怪知道这般很残忍,但他没有时间再耗下去,他变成鸟儿也好,飞蛾也罢,总归是要走远的。
那就变成陆观道与他说的蝴蝶,他尚记得幻境里,陆观道与他承诺,说要有一片花海,花海上有蓝天白云。
太美好了。
好到花海的万物都在失真。
斐守岁站在木头娃娃身边,见隔开的雾气后,那个愣在原地的陆观道。
陆观道不叫唤,好似是透过了屏障,看到逃远的人。
这回倒是不哭了。
斐守岁不再继续凝视,转身与木偶娃娃同行,一脚踏入血腥里。
未曾料到。
就在他转身之后,陆观道朝他跑来。
稻草人怎么能拔起嵌入泥地的木棍,义无反顾地离开他的稻田,跑两下就散架的身体,跌跌撞撞,好不狼狈。
可还是捉不到的,斐守岁与女娃娃一起消散,徒留下空白一片。
只有陆观道扑通一声,坠在雾里。
“天乃蝶之家,地乃蝶之灵,云乃蝶之裳,花乃蝶之魂……”
……
雾聚。
斐守岁跟着女娃,踽踽行。
身旁没了那个黏人精,他颇为自在,五识放大后,每走一步,他都在注意身边的变化。
大雾啊大雾,大雾四起时,凝结了冰。
光无法游走,成了时间的罪人。
斐守岁拿着纸扇,觉着无趣:“你要带我去哪儿?”
女娃娃咯吱身子:“奉命行事,奴家也不知。”
“我说姑娘啊,”斐守岁手握纸扇,“若是我能带你逃离,你可愿随我而去?”
女娃娃的手不停。
却等了好久才回。
“公子是好人,奴家第一眼见就知道了。但公子能救得了我一人,那剩下的又怎么办呢?”
斐守岁不言。
今日真是奇怪,已经不止一人说他是良善之辈。
“我若是走了,撂下她们,必愧疚而死。”
“她们在何方?”
“她们……”
娃娃爬呀爬,爬到一扇浑黑大门前,木头手指移了移,“公子请。”
是在这里头。
还未等靠近,女娃娃在雾气中散成了过去。
斐守岁背手,看着那团飘忽的气。
“你这样走,我也带不动你。”
“公子慢行……”雾说。
“好。”
斐守岁看那寂寥云烟,用纸扇拂去女娃娃的痕迹。
还未走近,离着大门尚有距离,就听到女子尖酸刻薄的声音。
“听说今个儿来了个俊公子!你们说等等是把他轮一遍的好,还是先剥皮抽筋剔骨给大人?”
“……”斐守岁。
手掌贴在黑门上,触到冤魂与冰凉。
“当然是先让姐妹们开开荤,就这样交上去未免太可惜了!”
“你还开荤呢,几个月来头一遭不都是你动的手,要是你这都算戒斋,那我们每日吃的是西北风吗!”
“就是呀,就是呀。”
“放你娘的屁!昨夜那瘦皮猴可不是我首当,明明是你这个贱娘们,还赖上我了!”
昨夜?
柳觉……
“嘿!哪能啊,都是大人挑剩下的,我们啃啃骨头而已。再说了,瘦皮猴是大人看上的,我们就算经手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那门外的青衣小哥呢?”
“他也是大人指定,我们哪,能舔到皮就不错了!”
“哟哟,舔皮,可把你这个骚娘们乐的。”
“你说什么!”
“你才下贱!”
……好像是打起来了。
斐守岁不咸不淡的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身后雾气爬上他的肩头,正如鬼魅,试图浸透他的心识,他屏气凝神,掸掸肩膀,拍去湿漉漉的雾,一用力推开木门。
轰然一声,吵闹刹得停歇。
印入眼帘,并非酒肆胡同温柔乡,是阴暗的房间,只在尽头有一扇光亮的窗。
窗旁,乃至沿路而去的走道,都不过狭小。
而那些妇人家,正一个两个头悬梁,挂在湿冷墙旁。她们皆是鲜红嫁衣,脚上绑着小巧又精致的绣花鞋,斐守岁仔细看了,不光是好看的衣裳,以上下头的手腕脚腕都有红印。
本该白骨的她们,活在了死前的最后一幕。
斐守岁站于门口,背手凝望可怜女儿家。
他道:“天冷了,姑娘们该是多穿些。”
穿厚实,才不至在投胎的路上冻了手脚,下辈子再被束缚。
老妖怪走到离门最近的新娘袍下,看到新娘面目狰狞,口鼻目耳血痂浅浅。
“引我来看这个?”
新娘不语。
“你们不是说要吃了我,怎的不动身了?”斐守岁要是动手,很轻易就能摸到女儿家的脚踝。
脚踝啊脚踝,最是让人垂涎。
斐守岁没有这样做,因他看到的不是秀气,是一只只僵死后重新注入活力的鬼魂。
第117章 白蛾
“你们真的甘心在此?”
斐守岁绕过第一个新娘, 走去两步,与寂静的她们说,“在此残余了脸面, 不如随我去了却执念,或许下辈子成一株兰花草, 也落得逍遥自在。”
“兰花草?”有女子音。
“都是一株草了哪来的自在呢,小公子呀, 你好是天真。”
斐守岁不语,倾听新娘们的碎碎声。
“说起兰花草,我倒是读过一本《石头记》,里面的林姑娘就是一株兰草, 不过可惜了她,是病死去的。”
“妹妹你还读过书?叫让姐姐好生羡慕,就我家那破样,别说是书了, 连纸都见不着。”
“你不知道呀,我都是背着家里人读的, 什么《西厢记》,什么《石头记》,我主母才不愿我看,不然我还会卖给一个山中的柴夫?就为着柴夫手里的嫁妆, 我呀,死的时候都没有衣裳穿哩。”
“哎哟哟, 别说衣裳了, 最里头的那位, 可是被人剥去一层皮,打发的时候冰天雪地……”
斐守岁握住袖中纸扇。
“好啦, 好啦,家丑还不可外扬呢,你们当着小公子的面说这些做什么!”
“就是,我们大人不也是这般出生,谁比谁高贵!”
大人?
莫不是燕斋花。
斐守岁想要套话,摆出一张客气的脸:“各位好姐姐。”
一拱手。
“我既然来了,必是走不掉的,不如姐姐们下来与我说道说道,这大人为何要见我?”
此话一出,众女子哗然。
斐守岁还以为说错了话,正要找补,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应了他。
“你都没死,来百衣园找她?”
咯咯笑声。
“公子哥好胳膊好腿,就不要与我们挣饭吃了。”
“是啊,俊公子,好好活着不行?非要成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讨不了别人喜欢。”
斐守岁仰首:“可进了这园子,还有活着出去的人?”
话落。
先是死一般的宁静,后来慢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在斐守岁耳边,像是虫子落下来,落在干枯树叶上发出的低鸣。
老妖怪谨慎,有些不对劲。
果不其然,娇嗔之声蓦地转变,变成凶神恶煞的厉鬼。
“活着?哈哈哈哈!我们都死了,凭什么你活着!”
黑屋子的威压变重。
又有女子言:“活着,活着……”
“就偏偏我死了!”
“为何那个柴夫能用大刀砍死我,将我卖给山匪!”
“为何家中子嗣众多,偏偏要卖我!就因、就因我是个女娃娃?”
斐守岁开扇幻出一个屏障,遮挡滚滚袭来的怨念。
黑风悬起,吹散开墨发,斐守岁咬唇,但他不能还手,任凭衣袖在狂风里乱唱。
唱出一曲吊嗓子的山歌。
“啊啊啊啊,死啊,活啊,那些个老爷官爷,在我们死后还要我们的贞洁!什么贞节牌坊,什么烈女孝德传,都是狗屁!死后的名声,还不如生前给我一碗薄粥!”
“噫噫噫,冻死了,全部拖去乱葬岗,一个坟包,要埋四五个姑娘!头着地,腿给折了!我和我姐姐,不能在土里团圆,非要我拖着墓碑,一步一步地去寻!”
“那儿哪里是富贵的地方,游人暖?暖的是有钱的老爷夫人,可暖不了我们这种一生下来就是冷冰冰的东西。”
“俊公子啊,你知晓否?我家姑娘生前为百姓布粥,死后的白骨还要为他们筑血长城!”
“我呢,我被城里的地头蛇活活煮死,说是我不吉利,就为着半月前多吃了一碗饭……”
斐守岁后退一步,就在方才女子回话间,天旋地转,狭小通道成了戏台模样。
眼睁睁见到女子们边说话边掐住自己的脖子,在戏台上头吊死。
老妖怪皱眉,在浓重怨气中,打探一句:“姐姐?”
但无人应答。
好似方才的吐露不过破了小口的米袋子,只要用手抓牢,也就不会沿路掉米粒。
斐守岁叹息,用纸扇扇开一块圆区。
圆区之外,他看到血红的绣花鞋,垂荡在高空,乌青乌青的皮肉,偏被困一个三尺金莲。
新娘们好似一座座窄瘦的钟,下一瞬就要从天上掉下来砸中戏台中央的他。
斐守岁执扇不敢松懈,时刻注意着四周,四面八方的冷气溢出,有二胡声在戏台后吱呀。
可就二胡的声音,好不凄凉。
“我与你讲话……”
“你为何呆呆地不与我搭话……”
“相公,小姐……”
“月光凄清寒人心,阴风阵阵送悲音……”
“是谁死了?”
“死在哪里?井里?树上?一根横梁,一条白绫就够了,也算死得体面……”
斐守岁挪着步子,他走一脚,头上的新娘就跟随他慢慢地移,耳边一直在唱戏,唱的是《青丝恨》,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但后头一句说的何人,斐守岁听不了然。
哪有什么姓甚名谁,拱手作揖福了福,只看到她们的好面貌,全然不知出处。
老妖怪从中间走到角落,新娘子们跟着他一块儿动。
窸窸窣窣,虫生躯壳,肌烂骨白,少女憨笑。
掉下。
一只肥虫。
斐守岁立马用扇子吹开她。
“姑娘?”唤一声。
“嘻嘻嘻……嘻嘻嘻……”
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公子呀……我们看着你哩,我们这么多双眼睛,就看你一人……”
虫子在木板上蠕动。
“公子可不要藏秘密,骗着小女子,偷吃。”
“嘻嘻,眼睛,眼睛……我们的眼睛虽然不亮,但是看人却看得清楚,哪怕公子用墨水糊了我们的眼睛,我们还会长出新的脑袋……”
“就为看公子……”
声音打远处来。
斐守岁倏地回首,看到戏台上发光的窗子。
窗子旁绕着一躯躯新娘,那些女孩子身后是破茧的蛾。
女孩子们垂头,蛾子们振翅。
白蛾子扑通扑通,赤.身.裸.体,举臂黏糊了浊液。
念的是:“娘亲,娘亲。”
难不成那个燕斋花是蛾子成精?想起她的样貌,一身雪白……
不,不能以貌取人,就算是敌人,也不该只观其状而放松警惕。
斐守岁深吸一气,看虫子成群结队,却无法靠近他。
道:“都是可怜人。”
“嘻嘻嘻……”
“燕姑娘,何至于此。”
言垂。
杂乱之声煞止,虫子们不再上前。
斐守岁得此机会,挥扇将她们吹开,耳边有女子与他说。
“何至于此?”
声音来得突然,斐守岁猛地回头,想要捉到女子。
然而他头上那玉冠不知何原因裂开,成了两半,又逃跑似的砸于地面。随后长发散落腰肢,一气呵住青衣,遮挡半面容颜。
墨发之下,现一颗淡红眉心痣。
但不见声音主人。
空荡荡的戏台子,看上去并非人偶所用。
打量,除了那亮到刺目的窗子,一切都浓稠。
斐守岁直了脊背,雾气呼得他面目累起水珠,黏上了长发,他又嫌长发碍眼,撩了下,随意别于耳后。
微微低首:“燕姑娘不是要请我听曲?”
“是呢,”声音答,“公子难道没听到?”
斐守岁拍扇:“这样的一出,算不得东道主之谊。”
“哼,公子真是苛刻。”
鬼魅似的女子声嗓,一直在戏台上萦绕。
“贾公子放心吧,无论听曲儿还是你,都逃不了了,不光她们死了,你也要陪着一块儿去呢。你与她们的魂魄将会被我困在木偶里,肉.身难以保存就都切成片儿,端去外头。”是燕斋花。
“我在人间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公子这般的人物,虽美过万千,但叫我更想知道你心里的颜色。”
“呵呵,究竟是乌黑的,还是白的透人。”
她的语调刺在戏台上,混合二胡的拉扯:“不过可惜了,那些肉片糕点贾公子一行人都没有吃着,要是吃到了我就不必费尽心思摆阵来寻你,毕竟那些凡人都赞不绝口。”
“昨日烧肉时,肉是酥的,多放点酱油盐巴就能盖去糜烂,皮先煮一煮,再放到油锅里炸。哦,对了,柳觉他最喜欢吃的就是炸肉皮,每回来,定要吃上一盘子,再喝一口茶。”
“给他端茶的说不准,就是那出肉的姑娘,”燕斋花讥笑,“但是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总有一天人肉要割尽的,人皮也是一口气炸完,那公子说,我该如何是好?”
斐守岁摸住画笔。
“燕姑娘,你真觉着此地能困住我?”
“哦?贾公子答非所问。”
“我自是有办法。”斐守岁面不改色。
“说来听听。”
老妖怪言:“将你交给正道,这就是办法。”
“什么?”
燕斋花捧腹大笑,“你与我是同类,却要把我交给正道,要是那些个狗屁正道连你一块收走了,你该如何?自认倒霉?还是先杀我而后快?”
言毕。
白衣女子出现在众新娘之下,她笑对斐守岁,扯了把其中一位新娘的脚,那新娘子便整个身子掉下来。
重物之声顿顿。
燕斋花笑说:“小女子不想被正道抓去,修成个什么灵丹妙药。贾公子呀,你能否怜惜小女子,放过小女子一回?”
斐守岁皱眉。
他见到新娘的身体扭曲,关节处一个个凸起。
就像是,虫卵。
老妖怪避开眼,正声:“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
燕斋花嗤笑,“公子不心疼我,难道心疼了她?”
“是。”
“是?”
燕斋花故作诧异,“这些将死之人,心疼什么呢?凡间最喜办白豆腐丧事,都是办给活人看的,死去的那些,可没人心疼。”
她边说,边抓起新娘的脚腕。
新娘倒挂,失了遮蔽,看到她裙摆之下,早就腐烂。
烂了腿,烂了肉。
白花花的不是肖想,是虫,甚有些已经破壳,欲飞不飞。
斐守岁再次挪开视线,有些怒气:“阴司地狱的使者都是干什么吃的。”
“哈哈哈哈哈!”
燕斋花自是听到了,她晃两下新娘,“我看公子修为不浅,却是个不入世俗的白莲花!公子你切记,这世道上哪里都是官场,哪里都要银两。”
第118章 荼蘼
斐守岁行走江湖许久, 他懂这些明规暗俗,便是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骗过了老妪收养, 骗过了形形色色的人,以为他不过白莲一朵。
睫毛簇簇, 收下水珠。
墨发在雾气中四散,四散成捉摸不到的一片薄云。
老妖怪心中叹息, 缓缓抬眸:“沆瀣一气,百足之虫。”
“虫?”
燕斋花抱住自己双臂,“哈哈哈!好一个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话尽, 她用力扯下新娘子的大腿,在空中一旋,甩出好些个虫卵。她目视斐守岁,腿在她的妖力之中变成了一把长刀。
刀刃锋利, 如折断的骨头,刺穿了心肺。
“贾公子说得好让人心寒, 我虽是虫,但借了这一身的皮囊难道不讨你喜欢?”
甩了甩刀,燕斋花轻笑续道,“啊……本以为要再过几年的, 没想到叫我遇到了公子你,只要让公子入药, 她啊, 定能早日飞仙……”
“哼哼哼!叫她飞到天上去, 受苦,哈哈哈!”
她?
斐守岁打眼见到一具具女孩尸躯, 实在想不到她为何人。
莫不是面前的妖怪心存善念?倘若昨日的那番话是真,说什么不甚清白……
然而,燕斋花这个手握尸体大腿骨的妖邪,正一步一步朝斐守岁靠近。
斐守岁也光明正大地幻出纸扇。
“贾公子,在别人的地界上用术法,是会被压制的。”
“你的地界?”
“对呀,这儿是我花了不少香火钱朝土地老儿买的地皮,他说给我用五十年,现在算算……”燕斋花天真似的掰着手指头,“正正好用到四十载!”
女子笑得瘆人。
“四十年了,我与她相识远远超过这个年数。”
斐守岁利索打开扇面,不听燕斋花的自言自语。
“要是早些认识她就好了,她这么好,”燕斋花捏腔拟调,“为何还有人抛弃了她,将她丢在巨石之下,许诺了无法做到的誓言。”
“贾公子,不,该叫你斐公子。”
斐守岁执扇的手一滞。
“斐公子我早知晓你啦,自从你与那负心汉一块儿入城,你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的掌控之中,”燕斋花歪头笑说,“贾一生啊贾一生,随手取的名字可别灵验了,成了我手下真假难辨的傀儡!”
“傀儡……”
眨眼间,斐守岁一挥纸扇,挡下燕斋花劈来的刀刃之气。
女儿家动作轻巧,后退数步,点地时一手拉过新娘子,便见着她们丁零当啷地响起来,在哗啦啦似的落下些虫卵。
“等公子入了参酒,我定给公子上坟上香,再叫人凿一个石碑,上面就写‘大慈大悲槐树妖’如何?”
斐守岁听罢,不作回答,只是心道自己早被看穿,不用尽全力怕是逃不走了。
挥扇,使出飓风,席卷女儿家残存的余念。
“啊,公子为何不听我话?”燕斋花嬉笑道,“这儿可没有南墙给公子撞啊。”
长刀一横,拦腰砍断飓风。
飓风破开,后头现一张淡然之脸,乃是斐守岁抽出画笔,在他人幻境之中强行变出自己的幻术。
只见墨水围合于身周,如海底游走的龙蛇,将斐守岁护在其中。
斐守岁点墨:“亓官家的,委屈你了。”
话落。
亓官家女子膨胀似的展开,在斐守岁背后展成巨大屏障,一气挡住所有的刀刃攻击,那些燕斋花使出来的章法被尽数吞没,她就像海纳百川的宰相肚,只是受苦,从不喊疼。
斐守岁掐诀言:“吾点汝名,化形于身,汝护其主,万寿无疆。”
言毕。
亓官家的身子骨一旋,将她体内的刀刃之气尽数甩出,燕斋花见状立马后退,却还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女儿家捂着被刀刃划破的手臂,笑道:“这个姑娘,生前应当是个善人。”
老妖怪不回答,拿着画笔在空中画下一道长有两尺的咒语。
燕斋花抿抿嘴,用衣袖擦了擦刀刃:“公子难道不好奇,我是怎么知晓的?”
斐守岁眯眼,他没把燕斋花的蛊惑之言放在耳边,见他笔落术成,背手挺直了脊背:“姑娘家,是我困你在此,眼下该是了愿的时候。”
手掌贴合于墨水,斐守岁的手被包裹。墨水有盈亮之光,宛如夜晚漫天银河。
“落日殷红,骸骨临风,佛陀泯然,见大漠了了,孤雁枯树,有瘦马旅人,殓面点唇,塞外春日,杨柳不度。吾执笔逆转乾坤,当是风吹峡谷,大雨倾盆之时,万物抽春,马蹄沾花,阴阳不限,日月同行!”
顷刻之间,戏台上的木板一块块脱开,就在斐守岁身侧,向上空飞去,好似是天与地转换,就连挂在上头的新娘子都一个个要飘下来,拟作干枯蝴蝶。
老妖怪没了玉冠,也就随术法散了长发。
发如瀑布倒灌,一气涌入狭小而闭塞的黑夜。
燕斋花察觉不同寻常,立马换手,长刀扎入戏台中,用力将自己稳在台上。
她重了眼眉,不再嬉笑:“槐树妖,你做了什么?”
长发轻轻舞,衣袖也在腾空,斐守岁缓缓睁眼,他的眼睛蓦然含了雾气,湿漉漉的,像是在悲悯什么。
“你……”
女儿家在运转妖力,勉强不随着万物倾倒,“难不成你想……呵!不可能,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你一个利己的妖怪怎么会做!快回我的话,你究竟要干什么!”
斐守岁却掐诀,再一次念咒。
说的还是方才之言,不过多加一句:“吾心如明镜,照汝似修罗。”
“什么?!”
此话一出,燕斋花猛地捂住胸口,一口鲜血从她喉间蹦出,血珠子沾红了向上而去的木板。
“咳咳咳,你!”
燕斋花握刀的手微微发颤,“强行取代他人之幻术!斐守岁,你不怕迷失黄粱南柯梦里吗!”
斐守岁不言。
燕斋花又是一口污血。
血还没有落在地上,就与空中的新娘子擦肩而过。
新娘子低眉顺眼地笑,大婚妆发,一头喜庆的簪花,让血珠在她们脸上开了春。
燕斋花手背擦去血痕,方才那个新娘在她面前慢慢地坠地,却在碰触到地面的一瞬间,炸开。
虫卵、血肉以及空中糜烂的恶臭,一下子成了鲜花与甜腥。
宛如打开的不是棺木,是一束从田间刚摘的花。
白骨成了花枝,头颅是最大的那朵,就那般开着,死了也要绽放。
燕斋花轻笑一声,她索性不再挣扎,拔出地上长刀。
长刀一破,木料炸开时,看到刀尾处生了好些破茧的飞蛾,正一个个撅起屁股滋一些红褐色的污秽之物。
她讽刺一句:“千年的妖了,还如此心慈手软?”
斐守岁看着燕斋花,他松下手,手指勾了勾,身后亓官家的就侧耳在他身边。
“去吧。”声音很低,像是被泪水充满的瓷器。
亓官家的得了命令,一点点后退。
“怎么了?”燕斋花言,“是要弃车保帅?”
“不,”
斐守岁朝燕斋花笑了下,“将军了。”
眼见亓官家的已然退后到戏台边缘,看她挪脚步,却不知要做些什么,燕斋花又被逆转术法困住无法大动干戈。
女儿家道:“可若此幻境并非出自我手,斐公子该如何?”
“那你方才吐什么血。”
“血啊,”
燕斋花笑嘻嘻地歪歪头,“因我和她心魂一体,她受的伤只会加倍在我身上奉还啊。”
又是一字“她”。
却无法在戏台上寻到任何其他妖怪的踪迹。
斐守岁背手:“想必你口中的‘她’,绝非良善之辈。”
“她……”
燕斋花哼哼几声,随手摘下麻花辫上的白花,痴痴地看,“啊……她是什么,谁知道呢。这世上的妖不是罪大恶极,就是杀人放火的宵小,哪管清白纸一张。那些个虚名,不都是他人冠上?承受的人儿啊,又有谁愿意。”
抬眼,指了指亓官二姑娘:“斐公子想是也有被人误解之处,难以言说,不是吗。就算是这个墨水姑娘,何时不被流言蜚语所困。”
“哦,”斐守岁冷淡面容,“你要为自己的罪孽开脱?”
燕斋花一愣,转念又是大笑:“哈哈哈哈!开脱?”
长刀一收,成了聚在一起的白蛾子。
可叹,白蛾子飞得快,一会儿就零零散散不再团结。
“开脱给谁看呢……”
仰首。
燕斋花突然变了性子一样,她自顾自地摸着脸颊,“她找到我了。”
“什?”
“斐公子,她今日知道了我做的这些事啊……”
燕斋花转头,又摘了一朵别在辫子上的白花,她言,“花开盛夏,单生重瓣。”
那花……
斐守岁细看,总觉得似曾相识。
“太可惜了,我现在还不能被她抓到,”燕斋花将花丢在已经摇摇欲坠的戏台上,“斐公子,这场戏我不能陪你听完了。”
“你想逃?”
斐守岁背手执笔,墨水悄悄落在他身后,汇成一口只有他能看到的,源源不断的活泉。
“哎呀呀,”
燕斋花的语气忽然与适才新娘子之言重合,“我不过与公子一面之缘,又能逃去哪儿?天高海阔,说不准呢,明日就能相见。”
只看到燕斋花的身躯开始透明,在一切都倒转的戏台中,她格外突兀。
“我之本体,本就不在此地,倒是公子你被人试探了,还不知晓哩!”
斐守岁手指曲了下,亓官家的偷偷抱起落在地上开了花的新娘。
“你若真这般想,那也算得上目光短浅,蛇鼠窥豹。”
“哼……”
燕斋花自是看到了亓官家的举动,“公子好善心。”
斐守岁不语。
“救她们,算得上积阴德!”
她的躯体愈来愈透明,双臂展开,好似一只预备起飞的白鸟,“嘻嘻嘻,我来见你了,荼蘼。”
第119章 负心
荼蘼?!
是在客栈见到的那朵白花。
斐守岁忽地想起此事, 他岂能忘了顾扁舟在他面前用荼蘼花指着百衣园,还捻兰花指的动作。
可是荼蘼为何意。
老妖怪开始细细咀嚼燕斋花说过所有的话,无论是妖还是人, 但凡是开了口就会有习惯与破绽,一些下意识的动作语气, 是无法短时间改变的,更何况那时候他正与燕斋花言。
燕斋花究竟还说了什么。
斐守岁思考时, 旋转着身后的画笔,墨水收敛,一圈又一圈。
那个已经透明到快要消失不见的妖,正笑看他。
“真好……”
斐守岁微微低着头:“好什么。”
“好啊……”燕斋花身旁开始聚拢白蛾子, “公子自由自在,不是一件好事吗?”
斐守岁沉默。
“哪像是她,被该死的‘情’字所困,竟就画地为牢, 为的那个负心汉!”
白蛾一朵一朵,翅膀上有一两点黑褐色花纹, 如被玷污的白花,将燕斋花托起。
这一幕,让斐守岁想起早年间,他曾行走徽州一带, 偶然路过的镇子。
镇子萧条没有几户人家,但他们格外善心, 收留了身无分文的斐守岁。而那几户人家之所以没有搬走, 全赖了镇中的水池。那个水池很大, 池里有一只佛陀手。据镇中唯一的老妇人说,是有一年下了大雨, 当地县令决心把石头做的佛像沉在水池底,用来安息苍天。
那样做了,可暴雨还是落个不停,下了整整三月。
暴雨之后,县令被调,镇子也寂寥了。但佛陀还在,祂生生世世与莲花座在一起,身子全部沉入,又因淤泥,只余下祂的手露在池面上。
斐守岁见到佛陀时,也是个雨天。
小雨淅淅,雨的雾气在池面上升腾,老妖怪见到那只苍老的手托起了干枯落叶,连着自己都是青苔。
黏糊糊的。
神思飘得很远,明明是两个不相干的东西,斐守岁却联想到了一块儿,就像神与祂落寞的信徒。
看燕斋花在白蛾之中笑说:“他忘干净了,她还记得。”
他?
斐守岁偏偏不搭理燕斋花。
“不过斐公子放心吧,我会好好带走她的,才不会让他们重燃孽缘,徒留没必要的遗憾,”燕斋花又说,“公子不追我?”
“追?”
“是呀,我要去找他报仇,眼下就走了,公子不着急?”
斐守岁背手,言:“与我何干。”
“与你……哈哈哈哈!他到头来也是可怜,可怜啊,唯一的旧友,都不怜惜他!哈哈哈!”
旧友?!
顾扁舟?
燕斋花说过的一切,在斐守岁的脑中重新排列,记起了那极其普通的一句:你与那负心汉一块儿入城。
负心汉说是已经得道成仙的见素仙君?
老妖怪寻着了答案却是不敢相信,若燕斋花故意挑拨他们一行人的关系,只是恰巧选了顾扁舟?
眼神逐渐变冷,暖阳也穿不透的寒冰,看向散成白光的燕斋花。
“公子终于知道了?”
“呵。”
燕斋花秉着最后一点虚影:“公子善心大发要救这些女孩子,算是件好事,可公子要是护着负心汉,那我便与公子为敌,长刀入喉,不死不休……”
道怪,方才难道不算敌对。
斐守岁施法悬了画笔,背后点一滴墨水,悄无声息地溅在与燕斋花一同消失的白蛾上。
须臾,见到燕斋花散得彻底,斐守岁才敢松了警惕。
他知,眼下救人方为上上策,毕竟天上的那位仙官大人指名道姓叫他帮忙。
便转身,看到亓官家的一个一个抱起可怜新娘们。
上前,斐守岁柔声。
“委屈你了,此事了,你的怨念也该清得差不多,我会放你走,不必担忧。”
亓官家愣住,抱着新娘的手停在半空,她呆呆地仰头。
“怎么,不愿意?”斐守岁正施法将卡在空中的女儿家解下。
亓官家的摇头。
“那是为何。”
亓官家的不能开口,一面漆黑的脸看着斐守岁。
斐守岁:“……你心中所言,我听得到。”
可亓官家的没有立马说,反而是停了好一会,等到新娘尽数安放在戏台上时,她才小声与斐守岁。
“公子放我走后,我是要去投胎吗?”
这是斐守岁第一次听到亓官家的声音,之前的是怨念充斥不算本然。她的声音没有小家碧玉那般,只是低低的,像是一直百依百顺,从来没有想过反抗。
斐守岁回她:“是,你没了我的束缚,会去投胎。不过你这一世成了怨鬼,下一世能不能成人,我无法明言。”
撩袖,手背拂在新娘的额头上,又是一个怨灵。
亓官家却说:“那公子,我若不愿离开,公子可否收留我……”
“你说什么?”
斐守岁倏地转头,墨发炸开似的飘,衬得他脸色皙白,他看到亓官家的跪倒在地。女儿家因墨水术法变大的身体,在他眼中格外不协调。
“何意。”
“我、我……”
女儿家瑟瑟发抖的样子,斐守岁见了,默默缓下声音:“你在墨笔里待了这些时日,该是知道我的为人,实话实说便好。”
话了,亓官家的犹豫良久。
“是……是我不想轮回受苦,要是能为公子卖命,哪怕挡刀也是、也是……”
“……”
斐守岁在给新娘们把脉,没有回头看亓官。
亓官惶恐,再说:“我知我是个无用之人,可这几月来的日子却比活着的每一天都痛快。公子!要我再投胎轮回,困于闺阁,我……”
斐守岁听罢,笑了声。
“公子……”
“随你。”
亓官家的不可思议般:“公子当真!”
“君子一言。”
这也不是第一个了。
斐守岁的墨笔中藏了不少不想轮回的鬼魂,他能用术法了却他们的怨念,也能骗过阴曹地府的鬼使,哪怕被发现了,他也功过相抵。
当是无聊旅途的一味暖香。
“但你要是‘好吃懒做’,我留不得你。”还是要唬一唬的。
亓官家的喜极而泣:“公子真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父母?”斐守岁笑道,“我至今不知你姓名,可否告知?”
“姓名……”
女儿家听罢起身,她掸了下本看不大清的墨水衣裳,朝着斐守岁福了福,“小女子梧桐镇人士,亓官家第十五代家主的二姑娘,唤亓官麓,及笄那年取字‘愿’。”
亓官麓,字愿,麓为山脚之树木。
斐守岁也站起,朝亓官麓拱手作揖:“麓姑娘。”
不唤那无甚用处的二字。
亓官麓当是笑着,回道:“小女子多谢公子照料。”
好不容易站着了,她复又跪下磕头。
斐守岁将其扶起:“正事要紧。”
正事言的是救人,不光要救戏台上的,还有在另外幻境的谢家伯茶,至于陆观道,老妖怪倒并不担心。
那个眨眨眼就能流泪的小孩……
非也,已经拔葱似的长大了,不过流眼泪的卖乖法子他是一直不曾丢弃。
斐守岁蹲下.身,给新娘子们搭脉,一想到此,他的手停下,手指不自知地蜷缩,眼前明明是素不相识的女儿家,脑内却无端冒出一个两个陆观道的影子。
影子也算不上好看,端端正正,合乎眼缘,但就是想起来了,挥之不去。是湿乎乎的面容,总喜欢两双手抓着他的衣角,哪怕个儿高了,也还是那副德行。
看不透他皮下的真情实意。
想起来还有些发笑,一般的人儿长到这样的年纪,定是有心事的。有了心事就有忧愁,忧愁一来那神思与别扭也一同挤占,如此这般就是一个活结,解开很是方便。反倒是陆观道,直了了的麻绳,摊开了放,叫斐守岁系上也不是,不系显得唐突。
一边想着,一边把脉。
等到亓官麓唤他,他才回过神。
“公子!”
“怎了?”
“这些姑娘家该?”亓官麓左右肩膀各背着一个新娘子,“我方才粗粗数了下,三十人有余。”
斐守岁看了眼一排排躺着的新娘,他把脉并非断什么生死大病,仅通过触碰感知怨念藏在何处,皮为媒介。
他道:“你不必出手,看着就好。”
“是。”
便见斐守岁耐心地为最后一位新娘诊断,他撩了下长发,默默退后数步,朝着众女子先拱手行大礼。
口中言:“得罪了。”
抽出腰间画笔,预备念咒掐诀。
这回念诀与以往的都不同,往常不过度化一个魂魄,现在足足三十多号人,斐守岁必然要全力以赴,否则怨念反噬,带动他身上死人窟的怨气,那就是倒大霉了。
是一出不折不扣赔本的买卖,斐守岁却照做不误。
只见画笔在他手中悬停,盈盈墨水滴在戏台上,他长发飘飘然,被浅蓝色妖力托着:“姑娘们,轮回路上可别走散了,不然没有个搭伙的伴儿,去望乡台时,何等寂寞。”
也不知在说给谁听。
又言:“要是姑娘心愿未了,大可与我说说,我能替姑娘办到的绝不推脱。”
像是在安抚一直哭闹不停的小孩,斐守岁的话跟随墨水术法缓缓流淌,小溪一般将众女子的幽怨带出。
幽怨中。
女子们在低声细语,说的是老家母亲可好,她们少时就被拐走,已经二十载未有喝过故乡的水。
也有恨意,恨那些不是人的人伢子,用着一文钱骗她翻山越岭,到了苦寒之地。
但更多为哭声,哭成绵绵小雨,无一人放声哀嚎,她们的灵魂坐在尸躯上,用衣袖掩面,哭时还在乎声响是否太大。
斐守岁将这一切收拢,一遍一遍听着哭诉。
“善心公子,你若得空替我去一趟……”
“公子公子,那日救我的少年,想是早娶妻生子,公子能……”
“公子呀,我没什么心愿,不过……”
“俊小哥,你若是……”
斐守岁掐诀一一回应。
“那地多年来未有洪涝,收成一年好似一年,姑娘不必担心……”
“我多年前路过此地,碰巧遇到了姑娘所言之人,他孤身一人,在山中打猎……”
“姑娘不必担心,想是没事的……”
“姑娘……”
一句句回,说得很慢,慢到宛如悠悠岁月,道不清说不明的愁。
看着女儿家一个接着一个脱离躯壳,大抵是两人都未曾料到,快要圆了时,忽然在新娘的另一头,离着斐守岁与亓官麓最远的地方,有个新娘子浑身赤火从口鼻与关节处冒出,势不可挡般燃烧起来。
第120章 捉花
那火来得突然, 四周浓雾涛涛,也不曾见到火星子,就这般扑不灭似的。
火就像沿了洒满酒的石板路, 哪管什么清白不清白,一口气全部吞了去。
瞬息, 三十余具新娘尸首被大火圈禁,她们早就失了生机的脸, 干巴巴地为火提供养分。
斐守岁在术法中来不及出手,只能眼睁睁看着赤火一路撩拨,火烧尽早已糜烂的躯壳。
“啊——”
有些尚未了愿的新娘被大火点燃,痛苦地抱着自己, “公子……公子……”
“救我……”
斐守岁凝眉。
“好痛……好痛……”
老妖怪蓦地半跪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亓官麓在旁:“公子!”
“不要过来!”
斐守岁施法幻出一个结界,困住了亓官,“你与我的术法相连, 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想变成苍茫大地的一缕白烟就别管我!”
亓官麓猛拍结界:“做事没有这般的道理, 公子快放我出来!”
闷哼一声。
斐守岁扭过头,他停了渡化的术法,又有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咳嗽几声, 勉强站直身子。
在大火前,一双悲怆的灰眸子俯瞰新娘。
这般的火, 他能想到也就谢义山的师祖奶奶解君了, 可是解君赤火为何会烧到这儿?谢义山有危险?
不。
斐守岁抹去嘴角鲜血, 在亓官麓眼前,一步一步迈向大火。
眉心痣血红, 一袭青衣,长发坠腰,像是个一心寻死的。
“公子!!”
亓官麓撕心裂肺地喊,“公子救人是善心,若要把自己搭进去万万不可!”
女儿家说得心切。
“换作我是这些新娘子,也绝对不会让公子上前的!公子!”
可再怎么唤,斐守岁都没有停下脚。
老妖怪盘算着心中思虑,在亓官麓一声声呐喊里头,他的手慢慢伸到了赤火中。
“公子!!!”
斐守岁看着大火舔舐他的手心,一下松了眉眼:“不必担心我,这火光不烫。”
亓官麓听罢,先是手撑着术法,紧绷的弦松懈后,她散架般坐在地上。
“啊……真是吓人。”
也是,要真为赤火的威力,他和亓官早就飞灰湮灭,哪有活得份。
斐守岁犹豫些许,再伸手去拉新娘。手一触到新娘的嫁衣,新娘子连人带衣裳一气摊成了灰土。
与此同时,浓雾之中大风袭来,那一个两个还在燃烧的新娘也如斐守岁手中的灰,散开。
斐守岁沉默。
她们真是约定好了,一块儿走去了望乡台。
大风之中,灰土旋了又旋。
寂寂的风,灰灰的土。
斐守岁背手,掐诀去寻新娘冤魂,空旷的戏台上,没有一个魂灵。
“麓姑娘,看来有人先行一步,替我们渡化了可怜人。”是解君。
话落,斐守岁一甩袖,捆着亓官的术法散去。
“公子是说这儿还有旁人?”亓官麓毕恭毕敬走到斐守岁身后,低头做礼数。
斐守岁言:“你不必知道,先回到画笔中来。”
亓官得了命令,身子如水,一扭动,她头上的珠钗宝玉好似在泠泠作响,嗖的就窜入笔端。
没了亓官麓的话语,戏台安静如坟。
画笔在斐守岁面前腾空,他执笔细看,这才宽心般捂住胸口猛地咳嗽起来。
咳嗽之声穿不透浓雾,硬生生在雾中折断。
雾气愈发的夸张,已是明晃晃地绕上斐守岁的脚。
斐守岁咳出一手的血,脸色煞白,与雾倒是相衬。
是掐断术法反噬的缘故,叫他体内的怨气一下子破了平衡,冲到他的五脏六腑之中,就连本干净的心识,都开始染黑。
那心识蔚蓝之天,碧波的海,正一点点倒上浓黑。
咳了好久,斐守岁头昏脑胀,喉咙沙哑,身侧没有能搀扶的,只得坐在地上,掐诀运转怨气。
他不想让亓官家的看到,是怕了女儿家瞎担心,更何况弱点本就该藏得严实,又身处他人的幻境,是好是坏尚且不知。
盘腿于戏台中央,斐守岁开始念咒回神。
浓雾爬上他的肩膀,湿透了墨发。
长发贴在脸颊旁,倒是深绿藤蔓攀上大树般。
斐守岁划开发端,术法还没开始,那本被大雾遮蔽的白窗子一下打开,刺得他双目生疼。
老妖怪仰头去看,用手挡了白亮,他看到大雾里,有光穿梭,像是一面薄褥子,盖在他身上。
动了动嘴。
低沉的声音云:“何人?”
却见一个女子身影,倏地从窗边跑过。
斐守岁眯着眼,强光刺目,他勉强看到女子长发,又是随风而灵动的衣裳。
“燕姑娘来此取我性命?”试图炸出来人。
但来人不语。
有脚步声渐渐。
斐守岁唇白青脸,实在是一眼便知情况,他也不打算伪装,干脆面光笑说:“此时了结我,不比方才轻松?”
脚步声止了。
远远的,传来女子嗓音,并非燕斋花:“公子,是受伤了?”
嗯?
燕斋花可没这般柔情似水。
斐守岁刻意压低语气,套话曰:“那一把大火烧得痛快,姑娘难道不知?”
“大火?”
窗户上的影儿靠近,斐守岁斜了斜身子,确认来者是个小姑娘,与燕斋花一样扎着低低的麻花辫。
“火从何处来?”她问。
他答:“姑娘不该比我更清楚?姑娘要用我做成人参药酒,再给一人喝下去,说是要……”
故意停下片刻。
“是要让那人得道成仙,咳咳咳……”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窗子人影立马慌张,一下子消失在光里。
守岁猜想,这不是燕斋花,也只能是另外一位叫荼蘼的姑娘,幻境既非燕斋花的手笔,那……
且听脚步声慢慢靠拢。
斐守岁抓一把长发,遮挡自己面容。
哐当一声,有大门打开之音,随后布鞋啪嗒啪嗒,来者很是着急。
“公子,你还好吗?”脚步虽重,但声儿却飘忽。
斐守岁听了,背对于她,掐诀:“姑娘便是取走我的性命吧!我这样缺胳膊断腿的,不也还是死的份!”
“怎会!”
那女子停在原地,踱步,“这……这……”
斐守岁垂眸。
荼蘼吗……
“姑娘啊,我要是死了,能否请您留一人性命?”
“你说!”
斐守岁却煞了嘴。
那女子干着急:“公子怎不说话了?”
咳嗽声响在戏台上,斐守岁捂住衣襟,弱弱:“姑娘,你也听到了,我……咳咳咳……我实在是没了力气,姑娘还是凑近些……咳咳咳……”
“那……好吧!”
女子走时小巧了步伐,离着斐守岁还有三步路,她又停下,“我长得丑,怕吓着公子,公子说吧,我听得到。”
斐守岁心中“啧”一声,想到一法子。
“哎哟。”
老妖怪耍滑,就在女子面前躺倒,还捂着胸口喊疼,“姑娘啊,你快些杀了我吧!我是不想活了!哎哟哟,好痛!好痛!”
“你!”
女子终是走上前,正要拉斐守岁的手,斐守岁一个转身施法困住了女子。
两人相视。
斐守岁看到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是燕斋花?
非。
与燕斋花比,此女子眉眼柔和,少了戾气,就连那一双眼睛都是清澈,不似燕斋花那般城府深重。
老妖怪心中作赌,笑着坐起:“我不该唤你燕姑娘,你当是喝参酒之人,对否?”
荼蘼被束,暂时无法逃离,她用劲动了动,被术法困得愈深。
“什么喝酒!我可不爱喝这苦东西!”
斐守岁转身,长发便散开,他惨白之脸被荼蘼看到。
“你……”
“怎得?”
斐守岁言,“燕斋花要用我身入酒,为了让你成为天上的仙子。姑娘家你也看到了我嘴角之血,正是被燕斋花所伤啊。”
荼蘼咬唇。
“不知姑娘着急看我,可是为了补上一刀?”笑一句。
“你脸色那样白,还寻我开心!”
荼蘼正在一点点挣脱术法,“若非我来,叫斋花看到了,保不齐夺你性命。”
斐守岁沉默,看着荼蘼在他眼前脱开。
还言:“你这不是捆妖的东西,只是一个幻术?”
两人相视。
荼蘼已然没了束缚。
“我都伤得这般重了,哪还使得了法器。”
“倒也是。”
女儿家动动胳膊,见她弯下腰,手背贴在斐守岁额上,道:“有些发热,莫不是适才运转术法被打断了?”
眨眨眼。
当真是同面,不同人。
老妖怪赌对了,从一入幻境起,他就留意了幻境好坏。若他为施术者,必然要在起初就捏死幻境中人,可这幻境反其道而行之,只是大雾渺渺,挡着无法前行,就好像幻境的目标并非是他们三人。
斐守岁摆出一张笑脸,移开身子,说:“姑娘这是要作甚。”
“作甚?”
荼蘼从袖中取出一枚白花。
花儿在她手中浮空,妖力运转,片刻成了一滴透亮之水。
女儿家递给斐守岁:“喏。”
“嗯?”
荼蘼动动手指:“疗伤啊。”
说着,一巴掌将水珠拍到斐守岁脸上。
斐守岁眼眸微瞪,荼蘼的手掌还贴在脸颊边不松开。
“姑娘你……”动不了了!
荼蘼闭上眼,单手掐诀,放于唇边:“快快好,快快好。”
“……”斐守岁。
“听我之命,重塑木身!”
恍然,一股暖流就从荼蘼手掌流入斐守岁的身躯。
暖流颇有礼节,窜到斐守岁五脏六腑时还缓了缓,好似在等候主人家的同意。
荼蘼皱眉。
“你身上怎有如此可怖的怨念?”
斐守岁垂眼。
“哪里来的?”
荼蘼歪歪脑袋,手掌托住斐守岁的半面脸颊,“不似凡尘中物……”
睁开眼看到斐守岁无可奈何之情,女儿家才知自己在刚才施法时定住了人,她歉意。
“对不住,这儿是我的幻境,我给忘了。”
咒法一解。
斐守岁开了口:“你不趁火打劫也罢,竟还给我疗伤?”
老妖怪感受到体内的怨念化去不少,也让着荼蘼捧住他的脸颊。
两人靠得极近。
荼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得可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不过救你一命,当是积德。”
“那你可知燕斋花?”
一听此名,荼蘼脸色蔫了般垂下。
“不必试探我,要不是为了捉她,我才不会大张旗鼓,幻什么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