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这个好像确实是个问题啊。”系统结结巴巴地说。
林久没再说话,系统暗戳戳地猜测她也在忧虑这个问题。
他想,有些事情,不被戳破的时候,大可以粉饰太平,可若一旦被戳破,那就没办法再回到从前了。
但是他不敢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不敢在林久面前乱说话了。
这种感觉真的太奇怪了!好在很快就要结束了,卫青已经出征,很快,没多长时间了,黎明前的黑暗一定要忍住啊。系统暗暗给自己打气。
堤坝的事情,今日在宣室殿上注定是得不出一个结果的。刘彻姿态虽然温和,话里话外,却一直在含糊其辞,田蚡也没有多说什么,很快就行礼告退了。
他离开之后,刘彻脸上的笑容就收敛起来了,他低着头,似乎是在看眼前的竹简,可是很久都没有翻动。
系统分辨不出他的心意,有点蠢蠢欲动,想问林久,刘彻现在在想什么。
可是林久好像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窦婴走后不久,她站起来,也离开了宣室殿。
就,这么走了?
系统:不懂,但是不敢问。
第二天,就在田蚡觐见刘彻之后的第二天,王太后来到清凉殿拜见神女。
这一回她对待林久的姿态越发恭敬,恭敬到让系统觉得浑身都发毛的地步。
她带来了一堆精美的绣品,其中有一只小老虎,她拿在手上跟林久说,用了什么样的布料和什么样的丝线。
然后又说,彻儿年幼的时候,我也曾为他缝过一只这样的小老虎,可惜男孩子不大懂得珍惜这些,他的那一只小老虎,到如今恐怕早已经找不到了吧。
话里话外,没有刻意说什么,却都在向林久表明,这些东西是她亲手做的。
似乎是在,讨好林久?
然后她又叫进来一个女孩子,很年轻,面孔稚气,肤色极白,穿着奇怪的衣裳。
王太后说,“她叫楚服。”
是楚巫的后裔,精于服侍神仙,曾经得到过馆陶大长公主的赏识。王太后说,今日前来,没有为神女带来什么珍贵的礼物,便将这位楚巫的后裔送给神女,希望能使神女感到愉快。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很了解林久,她送给林久的是刺绣和丝络之类的女工,正是刘彻找来的那些玩具里,林久新近最感兴趣的东西。而且她和林久说话时,没有像贵族之间的对话那样,使用晦涩的言辞,而是尽量用最简单的话来表述自己的心意。
就好像是知道神女不擅长人间的言辞。
这场拜见从头到尾都像是笼罩在晦涩的迷雾中,王太后言辞简洁,却又像是潜藏着什么深意。
而林久,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她不拒绝王太后的礼物,但也没有对王太后做出任何答复。
从始至终她没有和王太后说任何一句话,姿态冷淡到,几乎显得漫不经心。
王太后没有多留,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她就离开了。
那位名叫楚服的巫女不知道在来之前得到了什么样的吩咐,她并没有试图接近神女,王太后走后,她就站到了清凉殿的门边,低下头,微笑着。
系统看着她,想到王太后说她是楚巫后裔,那她的血脉一直可以追溯到周天子的时代吧,从周天子裂土分封,到春秋战国,再到今朝今代,荆楚之地八战乱之后,留存至今的巫女。
这样的女孩儿,流落到了长安。她家中祖辈供奉过的神祠大约已经毁坏在战火之中了吧,可此时看着她,依稀还能找到她身上属于巫觋的印记。
很难形容这种印记,像是一种刻在骨髓里的气度,可又与世俗所说的气度相异。
她站在清凉殿的宫门旁,那样的姿态,叫人想起画在墓室大门上的仕女图,千年不腐不朽不见天日,唇边永远带着那种事不关己的漠然笑容。
系统问林久,“说是侍奉你,可是这个楚服,好像没有要侍奉你的意思啊。”
“嗯。”林久说。
她没有多看楚服一眼,仿佛对这么个大活人毫不在意。
系统耿直地说,“我不懂,王太后来这一次是干嘛的。”他现在已经可以很坦然地在林久面前承认自己的茫然,然后心安理得等待林久的解说了。
林久说,“是来和田蚡相唱和的。”
先前在宣室殿上,田蚡以言语挑拨神女和皇帝。可他一介下臣,他的话还不够有份量。
所以今日王太后又亲自前来拜见神女。
此时皇帝调兵,信物是虎符。她给幼小的刘彻缝老虎布偶,是让自己的儿子生出夺嫡之心。然后今天,她说刘彻的老虎布偶已经找不到了,又将新的老虎布偶送给神女,是在说自己有意支持神女,夺取刘彻的权柄。
这是她要说的第一件事。
礼物和言辞,都按照神女的喜好来,可是神女一向只和皇帝待在一起,王太后能得到这些信息,就说明她在刘彻身边安插了细作,而且是地位不低的细作。
她对刘彻仍然保有一定的掌控力,这是她向神女表明的第二件事。
然后是楚服,这个小巫女,她本人其实无关紧要,她出现在这里,只是作为一个符号。
王太后说,楚服曾经得到过馆陶大长公主的赏识,这不止是在夸耀楚服的身份,更是在向神女表明,楚服她是馆陶大长公主的人,她来到这里,就代表此事背后也有馆陶大长公主的踪影。
而馆陶大长公主,她是窦太皇太后的女儿,是陈皇后的母亲。
这是王太后的第三件事。
“为什么向你说明这三件事……”话音未落,系统就已经明了了答案。
因为,是神女。
尽管林久目前为止做的最多的事情只是坐在哪里,可她根本也只需要坐在哪里——身为神女,她坐在那里,就等同于天命本身。
而刘彻近来在朝堂上推行天命论:罢黜、独尊儒术,天人感应、君权神授。在将皇权拔高到天命高度的同时,何尝不是将皇权限制在了天命的制约之下。
这原本并没有什么,无非是个舆论战的问题。
刘彻坐拥天下,性格又肆无忌惮,养一帮御用文人,帮他把所有不利于他的事情都扭曲成有利于他的消息,这并不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可是,偏偏有神女。
他将自己的权力限制在天命的框架之下,便相当于将自己的权力限制在神女之下,难怪他先前如此焦灼地试图掌控林久,不只是因为察觉出了林久对东方朔和董仲舒投注了太多情感。
——更大的原因是他必须掌握神女,在天命论之下,神女是足以刺穿他心脏的一把匕首!
系统再次被震惊了,“刘彻,他是个疯子吧,天命论确然对他的统治有好处,可这点好处值得他拿命去换吗?就像这次,你如果答应了王太后,刘彻岂不是必死?”
“不是疯子,是赌徒。”林久说,“他在赌,赌我永远和他站在一边,赌他在我心中,独一无二。”
系统一时间说不出一个字,全然失声。
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道,“有必要吗?”
刘彻有必要吗?王太后有必要吗?
这个从二嫁妇人,到帝国太后的女人,联合前朝后宫,要抢夺亲儿子的权柄。
而牵扯进这件事情的人,王太后,田蚡,馆陶大长公主,陈皇后。
这些人,他们是刘彻的生母、舅舅、姑母、妻子。
他们找到了神女,他们一同向刘彻举起了这把致命的匕首。
最亲近的人,最狠厉的杀招。
系统混乱地说,“我真的不能理解了,刘彻这个人,太匪夷所思了,他自己是个疯子,他身边的人好像也都是疯子,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而且怎么就敢对你讲得这样清楚,明明你和刘彻才更亲密吧?王太后凭什么认为你会和她们站在一起?”
“因为她们能给我刘彻给不了的东西。”林久平静地说。
身为神女,她其实处于和王太后相似的困境中。
看似身居高位,可其实也就只有高位。神权在块她所向披靡,可君权这一块,她完全空白。
说白了就是,她缺乏能在朝中为她做事的人。
所以在她初至未央宫时,随随便便就有臣子跳出来指责她甚至痛斥她,而到如今,尽管没有臣子再敢对她不敬,可她若想找人做事,还是很不方便。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倘若她在朝中有足够的势力,那在挑选水泥和造纸术的人选时,根本不必要局限在她仅见过的东方朔和董仲舒身上。
她可以有更多更好的人选,她甚至可以拉起两个分别围绕着水泥好造纸术的团队。
这就是刘彻不能给她的东西,可是王太后可以给。
朝堂上的权柄,号令,行玺摄政,直白地说,就是属于皇帝的权柄。
刘彻本身就是皇帝,所以他不可能将皇权分割给林久一部分,那会从根本上动摇他身为皇帝的地位。
可是王太后不一样,她赖以立足的基础是太后的身份,她若得到皇权,那她得到的一份掠夺而来的战利品。
分割给神女一半又如何?战利品而已,哪怕全部都给神女,与她本身也无害处。
这就是她的不出话了。
这对母子……刘彻和王娡,她们哪里是母子,根本就一对疯狂的赌徒!
此时此刻,此年此月,刘彻在赌,王太后何尝不是在赌。
刘彻赌他在神女心中独一无二,王太后赌神女心中也藏着炽烈的权欲。
“那你要怎么选?”系统以嘶哑的嗓音挤出了这句话。
他太好奇这个问题了,所以在这场旷世的赌局中,林久要在哪边下注?她身为神女足以左右终局的眷顾,将要投向哪一方?
系统到现在还觉得不可思议,他想,难道真的要动摇刘彻的皇位吗,那可是刘彻——
可是,这可是林久。
按照林久做事的风格来大胆推测一下。
如果,舍弃刘彻,转而帮助王娡。
对林久来说,这件事情,仿佛是、利大于弊的。
——远远大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