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越人歌

    此情此景, 系统觉得自己应该想一些东西,但事实上他没办法想任何东西,他的思维资源完全被占据了。

    闪回还在继续, 插入了一段很久之前的记忆。

    那时刘彻刚拿到红薯不久,朝堂上的主流言论还是如何与匈奴联姻。

    有一天刘彻把被选中的联姻公主带到林久身边, 她给林久编了一个桃花结,声音都因畏惧而发抖,但一直强忍着, 不停地说话。

    但最后她还是没能如愿留在神女身边, 联姻的决议破灭之后系统再没见过她,已经忘记了这个无足轻重的女孩, 可林久竟然一直记得她, 甚至知道她的名字叫阿竹。

    回忆殆尽,以阿竹为支点,空缺的那一块空白被填上,推演继续。

    从卫青开始,从他走出清凉殿, 与刘彻擦肩而过,一身是血地转头四顾, 眼神如刀。

    他在长廊的朱漆大柱之后抓住了一双窥视的眼睛。

    他往那边走了一步。

    那双窥视的眼睛没有闪避,而是大大方方地走出来行礼, 她弯下腰, 然后抬起眼睛。

    这时候她一定说了一句话用来取信卫青,因为卫青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 此宫闱秘事也, 撞见这种事的侍女只有一条死路。

    但是她说,“我是侍奉神女的阿竹, 将军请随我来更衣。”

    对,就是这句!既然这件宫闱秘事涉及神女,那就披上神女的虎皮来为自己拼一条活路。

    系统像个绝望的文盲一样想这都是怎么推测出来的,这得是时间回溯大法吧?

    推测,或者说回溯还在继续。

    卫青不会跟她走,因为卫青要守在清凉殿外。

    于是阿竹独自离开,过了一会儿她回来,奉上崭新的衣袍,卫青接过来,披在身上遮盖血迹,这时他与阿竹对视,看见她眼神明亮,神情镇定自若。

    卫青在这时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宫闱秘事是杀人的利器,可有些时候也是富贵的捷径,岂不闻伴君如伴虎,可为何总有人趋之若鹜要往刘彻身边来呢,无非是富贵险中求。

    卫青说,“传陛下口谕,宣群臣觐见。”

    你我都知道神女身边根本没有什么侍奉的侍女,你既然敢在清凉殿外窥伺帝王的踪迹,又敢假借神女的名头,来向我奉上干净的衣裳,真是胆大包天。

    恰好我现在正需要一个胆大包天的人,你敢继续胆大下去吗?你没有见到陛下也没有听到陛下发话,但我告诉你这是陛下的口谕,你有办法往外通传吗?你敢往外通传吗?

    阿竹敢,否则这清凉殿外此时就不会聚集如此多的臣工。

    系统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理应击节赞叹,因为今天发生的全部事情都那么精彩。

    可就是太精彩了,他看着标准答案依然无从理解,为什么卫青可以在刘彻一个眼神中解读出一条口谕,为什么阿竹敢冒假传圣旨的风险。

    以及刘彻真的有传下这么一条口谕吗?

    有。

    因为刘彻抱着林久走出来,看到立在清凉殿外的群臣之际,神情一丝波动也无,系统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从他眼睛里看不出分毫诧异。

    所以他真的通过一个眼神传达给了卫青一条口谕,他也理所当然认为卫青能读懂他的眼神,并按照他的眼神去做。

    草率了,系统想,他之前真是眼瞎了才会认为刘彻很正常。事实证明只有神经病才能理解神经病,刘彻能理解林久,只能说明刘彻本身也不怎么健全。

    然后下一个问题就出现了,刘彻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宣群臣觐见,他闲得没事干吗。

    答案自然而然就浮现出来了。

    三个字,接风宴。这是林久思考出来的结果。

    “我知道卫青远行归来,但如果这是为了给卫青设宴接风,那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没有酒没有菜,还有你。”系统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话音未落,他猛然息声,连呼吸都放缓。

    群臣跪伏,而刘彻在看林久,用的是那种……征询的眼神。

    是啊,谁说接风宴只能是设给卫青的,卫青现在也跪在刘彻面前,和那些朝臣没有什么两样。

    换个角度来看,一场宴会中可以简单地拆解成两种要素,酒菜和宾主。现在这个场景中恰好也可以分出两种人,站着的和跪着的。

    站着的是宾主,那跪着的就是酒菜。

    传下口谕要群臣觐见的人是刘彻,所以刘彻是设宴的主人,除去刘彻之外现在这里没跪下的只有一个人。

    林久。她的宾客。

    她在清凉殿闭门那么长的时间,现在走出来,也算一种远游归来,所以要接风设宴洗尘。刘彻看她是在问她要吃哪个人——哪盘菜。

    醍醐灌顶,茅塞顿开,系统看见跪在朝臣队伍里的卫青、董仲舒和东方朔。、

    他一下子理解了刘彻,他也并不全然是个疯子,在涉入血水去抓神女的手时,他也担心过自己被吃掉,而他的依仗是他已经为神女准备了食物。

    他自诩是珍贵的食物不会轻易被吃掉,如果神女饿了,那就先用粗劣的食物填饱肚子,至于谁会是那个粗劣的食物,刘彻根本不在意,只要不是他,那谁都一样。

    林久对刘彻的视线并未做出反应,当然不会做出反应,刘彻从始至终的判断都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林久对他并无所求……?

    好像不对。系统想。

    林久有所求,她锚定了几个成就,正在进行筛选,系统粗略看了一下,正看到林久最终锚定了【宠冠六宫】。

    顾名思义,这个【成就】的常规完成方式,就是让大家都知道六宫之中刘彻最宠爱的人是我。按照系统之前的逻辑,这个成就林久根本达不成。

    而按照现在的逻辑——系统心想我都这样了,你还指望我有逻辑?

    但他又是真的好奇,林久究竟能不能完成。

    这原本不应该是个问题,因为系统现在虽然已经这样了,但林久也并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从前林久打成就的方式虽然天马行空,但也有迹可循,第一步宣示神迹,第二步万众震惊,第三步达成【成就】。

    可现在她手上没有新衣服可用,而可以用来兑换新衣服的【成就】都在和神的那一战里消耗殆尽了。

    所以常规来说林久现在选定成就毫无意义,她现在这个精神状态,除非强行进行链接,否则大脑和身体几乎完全分离,思维与行动无法接驳,她还保留多大程度的行动力,都要打个问号。

    可林久就是那种会打破常规的人,系统想起很多年之前,林久对他说,我能,我无所不能。

    时隔这么多年,他还记得林久那时候的声音。太坚定了,坚定得忍不住叫人对她保有期待。

    大脑已经不再被占用了,林久没再思考什么问题,所以系统重新拿到了思维资源。

    他试图站在林久的位置上去思考问题,要完成【成就】,为今之计好像只有强行链接思维和行为,就像是此前在清凉殿里那一瞬间,为了使刘彻免于眼珠的啃咬,林久睁开眼睛向一地狼藉下令。

    可短时间内进行第二次强行链接,林久很难承受这种负担,她会为此付出代价。

    刘彻在说,“仲卿,到我身边来。”

    没问题,他征兆群臣不可能只是为了给林久选菜,他自己肯定也有要做的事情。

    卫青膝行到刘彻面前,而林久什么都没做。

    系统感到一股淡淡的失望,虽然很清楚现在的局面,但林久在他心目中是那种无所不能的人设,她想做什么就一定能做到,所有人都得学会向现实妥协,但看见她向现实妥协格外叫人沮丧——

    等等。

    系统慢慢瞪大了眼睛。

    林久什么都没想,所以她当然什么都做不了。

    但她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此时她什么都不做本身就是一种动作——因为刘彻要把她放下来,但她没有做出从刘彻怀里离开的动作,所以她还坐在刘彻怀里。

    但刘彻现在在叫卫青,傻子都知道他接下来必定有封赏甚至有政令,与匈奴一战,大军虽然凯旋,但刘彻这个皇帝还没论功行赏,而卫青恰好是这一战中最出风头的将领。

    系统惨不忍睹地闭上了眼,他从来没想过还能这么玩,世界观在缓慢崩塌,虽然以及崩塌了很多次,但林久就每次都能重新粉碎他的世界观。

    刘彻保持了镇定——太是条汉子了,系统已经准备造个赛博刘彻像每天上香了,感觉会比赛博佛像管用。

    刘彻一手抱着林久,一手伸向卫青,“解剑。”

    从前他也做出过这个动作,在上林苑中向神女伸出手,那时他还是单薄少年,而现在他已经长成伟岸的大人,单手就能把林久抱得稳稳当当,说话声音斩钉截铁。

    卫青立刻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奉上。

    刘彻接过来,随手把这把跟随卫青征战的剑丢在地上。

    剑鞘磕在青石地砖上发出小小的声音,没人出声,满地臣工,噤若寒蝉。

    一声金铁摩擦的声音转瞬打破了这阵沉寂,剑鸣之音直上九霄,刘彻单手拔出自己腰侧的佩剑,在剑鸣不绝的余音中大声道,“车骑将军卫青,击匈奴有功,赐承天剑,封关内侯!”

    立在刘彻身后的内侍高声传唱天子口谕,声如匹练一直抛上云天之上,就在这样的封赏声中,卫青稳稳地从刘彻手中接过了这把没有鞘的剑。

    满地臣工,有一瞬间的沉默。

    不知是谁先开口,“贺卫侯得剑,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最后所有人都一齐开口,“贺卫侯得剑,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如洪流,不可或阻。

    就在这样浩大的声浪里,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陛下怎么还抱着神女——”

    董仲舒下狠手掐了东方朔一把吗,东方朔被掐得倒吸一口冷气,剩下的字一下子被堵回了嗓子里。

    然而有什么用呢,系统双目无神地想,大家都听见了,大家只是装作听不见而已。其中刘彻装得最像,眉头都不皱一下。

    道理我都懂,系统想,但是这多少算是卫青,乃至刘彻,乃至整个大汉史上的高光时刻之一了吧,卫青封侯啊。

    结果刘彻怀里抱着林久,这效果不输给后羿一边射日一边跟嫦娥打电话商量婚纱照去哪里拍,孙悟空一边大闹天宫一边向东海龙王买龙皮夹克。

    如果这是一部电影,那导演大概是精神病人身残志坚再就业,如果这是一部网文,那可能作者已经疯了。

    有病吗?何止有病,简直有毒。

    有用吗?系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他还是得播报提示音,“恭喜你打出【宠冠六宫】成就,一代雄主为你行为异常,一朝臣工为你目瞪口呆,也有些人为你精神失常。”

    “我觉得这不太合理。”走在出宫的路上,东方朔若有所思。

    “闭嘴。”董仲舒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

    东方朔很诧异,“董兄,难道你不觉得不合理吗?”

    董仲舒忍无可忍的在东方朔继续语出惊人前打断了他,“你当今天陛下心情很好吗?”

    东方朔愣住了,“什么?”

    董仲舒眼皮上青筋乱跳,咬牙切齿道,“四路北伐,三路惨败,名臣宿将如飞将军李广尚且一败涂地,陛下心情很好吗,他脸上很有光彩吗?”

    东方朔说,“李将军时运不济……”

    董仲舒打断他的长篇大论,“卫侯得封关内侯,李将军却一字未提。”

    东方朔顿时失语,额头渐渐渗出冷汗。

    董仲舒不看他,只是一味冷笑,“战报传到长安,陛下只怕要恼火死了,大汉的军队,竟然不遵从他的旨意。”

    东方朔再度愣住了,“李将军莫非胆敢——”他猛然抬头看董仲舒,“陛下派了钦差?”

    董仲舒神色不动,“哪里用得着派遣钦差,陛下不必问过程而只看结果,而现在的结果就是李将军输了,军中如同李将军一样的名臣宿将,他们都输了。”

    东方朔呆呆地看着董仲舒,说不出话。

    董仲舒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为陛下做事,听话并不是值钱的品质。君忧臣死,做不成事就是臣子的死罪。”

    东方朔颤抖了一下,“陛下要清洗掉李将军和李将军身后那些人……因为他们不听话,或者说,陛下认为他们还不够听话。”

    董仲舒长叹一口气,“今与卫侯赐剑,用意已是昭然若揭了。得了剑就要杀人,剑名承天,顺承天意,剑有双刃,杀外人,也杀自己人。杀到军中,只剩陛下的人。”

    东方朔近似于恐惧道,“李将军不会引颈待戮,但他也不能反抗陛下,他不敢。”

    董仲舒低声说,“李将军没必要反抗陛下,那把剑如今在卫侯手中,并不在陛下手中。”

    “所以卫侯不能输,此后再有多少次征战他都只能赢,这一回他赢了于是得以走上台前,往后他若输一次,李将军今日便是他前车之鉴。”

    董仲舒摇了摇头,“李将军四世荫恩,将门出身,所以他能输。卫侯身后有什么?他不能输。”

    “这也是陛下扶持卫侯的缘由吧,无路可退的人最忠心耿耿。所以卫侯忠心,李将军则不然。”东方朔越说越快。

    “如今战事初起,尚能换将,所以这是陛下整顿军队最好的机会,等战事再往后拖延,军中将领的职位就动不得了,须知临阵换将乃大忌。而陛下于此时选中了卫侯!”

    董仲舒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卫侯若折剑,往后陛下的手就再难伸进军中了,一生一次的机会给了卫侯,这也是陛下的信重。”

    沉默蔓延,东方朔忽然说,“我从前随侍御前,时常见到卫侯,但这么多年我竟然不记得他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他做宫中这么多年,竟像是不曾留下痕迹。今日陛下把他的剑丢在地上,在青石板上磕出一个凹槽。”

    他看向董仲舒,“董兄,你信命吗?那一瞬间我觉得这是卫侯在宫中留下痕迹的开端。”

    董仲舒沉默片刻,缓缓说,“不成则死。”

    “是陛下向那些累世军功的世家,挥出的一把剑啊。”东方朔感慨道,一瞬间他忽然有了研习易经的人应当有的气度,他远眺,微笑,目光悠远,“亡命的一桩买卖,可又觉得艳羡,倘若再年轻十岁,我也愿如卫侯一般,做陛下手中长剑。”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董兄,你怎么不说话了?”

    董仲舒转过脸,仔仔细细地看着他,“首先陛下可能不太愿意。”

    东方朔尴尬一笑,“哈哈,我为陛下造水泥也挺好的。对了,董兄,你先前跪着那会儿为什么掐我啊?”

    董仲舒收回视线,“从前我听闻过你的名声,也好奇过你为何不得升迁。其实今天你说得对,陛下抱着神女并不合理。”

    “从前的事还提他干嘛……”东方朔察觉出不妙,试图挽回。

    董仲舒不理他继续说下去,“你有没有想过,当时陛下离那么近,你说什么话,他是听得见的。”

    东方朔笑不出来了。

    “所有人都看出来不合理,但大家都懂得闭嘴,只有你东方朔一个人猛戳陛下的肺管子。”董仲舒字正腔圆道,“多年随侍御前却不得升迁,东方朔,你活该。”

    东方朔沉默了。

    另一边,系统像东方朔一样沉默。

    刘彻把那个叫阿竹的女孩留在林久身边,一面是为了奖励这个侍女临危不乱,她赌赢了,从宫闱秘事中取得了荣华富贵。

    另一面则是因为,林久现在的状态,身边确实需要有人侍候。

    但这都不重要,至少现在,解决不了系统的困境。

    事情是这样的,打出【宠冠六宫】之后,林久飞快地兑换了一套衣裳,名字叫【越人歌】,穿上这套衣服可以和鸟兽说话,可以说是伪装神女的不二利器。

    这套衣服和【山鬼】有点相似,不过山鬼可以操控植物,【越人歌】则只能沟通,相对来说没那么强力,可【越人歌】应用范围广啊。

    系统用这个优点来解读林久兑换【越人歌】的行为。

    但这个理由立刻就被推翻了。

    由于只有一个【成就】,所以林久兑换出来的这套【越人歌】是残缺版本,没有评级,而且只能和一只被选定的动物说话。

    别问系统为什么可以这么操作,系统也很懵逼。

    这套衣服,林久没准备用在自己身上。

    系统留意到她在兑换这套衣服的同时,也在注意着一个人。

    李广。

    她看李广的眼神,和从前她看东方朔、董仲舒的眼神,一模一样。

    系统头皮都要炸起来了,他先是盘算了一下林久的过往战绩,再思考了一下现在的环境,再再考虑到林久现在并不ok的精神状态。

    然后他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不要啊!!!”

    第72章 越人歌02

    系统的惨叫声落地, 林久的手指顿住了。

    须臾,她做出了一个类似思考的动作。

    系统屏住呼吸。

    林久似乎也意识让李广穿裙子不合适,抬手在【越人歌】套装上点了一下, 换了一种形态。

    系统猛然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系统看了一眼被改造后的【越人歌】, 又看了一眼,发自肺腑地说,“我替李广谢谢你啊, 这还不如裙子呢吧!”

    林久没有回答, 她不是视系统的话为无物,而是根本物理意义上的听不进。

    做完这些事情, 她似乎感到疲惫, 将手臂轻轻挽在刘彻肩膀上,不再做出任何举措了。

    刘彻抱她抱得很小心,似乎是因为没有见过神女如此依人的模样,又似乎是将此当做了一种特殊的荣誉,总之, 动作间不见分毫不满。

    可他也不能总抱着林久,等到走出不远, 还是要将她放下来。

    所有人都屏息静气,这一刻刘彻要放下的仿佛不是一个身量说得上娇小的女孩子, 而像是在放下一头大象。

    不, 说是大象也还不够贴切,她可比大象更凶猛更危险, 说是咆哮未央的猛虎, 似乎更使人信服。

    阿竹淡然自若地走上去,没人明确告知她从今往后她就要成为神女身边的侍女, 可她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摘取自己应得的利益。

    在刘彻还没把林久放下来,而只是即将放下的时候,她就上前做出了要接过林久的姿态。

    就连刘彻都忍不住向她侧目。

    披一次“神女身边的侍女”的虎皮还不够,得到君王允诺的虚名也还不够,她竟然真的敢于靠近神女,敢于尝试把这层虎皮缝在自己身上。

    可是林久没有接过她递来的手臂,而是自己从刘彻身上跳了下去,阿竹立刻跟过去,随侍在她身侧。

    刘彻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们一眼,转而走向清凉殿——就是那座曾经被诡异和血水和诡异的眼珠浸泡过的宫殿,他再一次踏入其中。

    并非无的放矢,而是有些话非要在这里与卫青问个清楚。

    卫青默默跟在他身后,手中还提着刘彻赐下的剑,脸上没有一举成名的欢欣,也没有对生死未卜的惶恐。

    东方朔向董仲舒感慨说今日恐怕是卫侯在汉宫中留名的开端,可卫侯本人看起来仍然沉默地像一个影子。

    在他面前,刘彻如同困兽一般烦躁地来回走了两边,猛然顿足,“究竟怎么回事?”

    他这话问得很重,天子隐有雷霆之怒而不发,可语气和措辞都严厉地像一柄逼上眉心的长剑。

    草原上发生了什么,神女为什么一直在等你回来?清凉殿中你又看见了什么?在我不在的时候——你知道了哪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早就该问出这句话,此前保持沉默只是顾惜时间紧迫和局势未稳,他不闻不问不代表他不在意。

    事涉神女,怎么可能不关心不在意!

    卫青抿住嘴唇,在荒原上生活过的人很容易看懂他这一举措,如同清晨鸟儿啼叫之前梳理翎羽,是一个准备开口的动作。

    可是他一直没有说出一个字,到这时他脸上方才开始出现情绪的波动,如同涌动在薄冰之下的细小水流。

    他看起来……有畏惧和惊恐。

    刘彻死死盯住他的脸,他并非在以眼神逼迫卫青,而是有些事情是无法以言语表述的,从卫青脸上捕捉到的表情已经足以帮助他判断不少事情。

    静默无声。

    片刻之后刘彻出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他示意卫青不必再说,转身就要出去。

    在刘彻而言这真是莫大的信任与莫大的荣宠,终汉武一生再没有哪位臣工能在他的逼问下保持沉默,并获得赦免。

    可卫青并没有珍惜这一生一次的沉默时刻,他口鼻中忽然涌出血水,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神战。”他用嘶哑的声音说,血水和声音一起从他口中涌出来,像是唯有蘸着血,方能说出这两个悚然的字眼。

    刘彻猛然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而只是向卫青抛出一块手帕,接着就以更匆忙的脚步冲了出去。

    卫青接住刘彻丢过来的丝帕,擦拭自己口鼻中涌出来的血渍。

    单单是说出那两个字都让他为之颤栗,他全身上下只有提着剑的那只手依然稳固如同磐石。

    只有他自己知道,神女以血留下的印记,正在他这条手臂上发热发烫。

    擦血的丝帕落在地上,卫青抬手抚摸上那枚烙印。

    如同抚摸上一团无声又炽烈的战意。

    清凉殿外,鸦雀无声。

    林久坐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看起来像是在发呆,阿竹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她身后。

    没人说话,系统也不敢吭声,在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林久在干什么。

    她在不停地翻动【成就】模板,锚定、锚定、再锚定,机械性重复如此操作,系统看得心惊肉跳,简直不敢去数她究竟锚定了多少【成就】。

    系统起先还不能理解为什么林久都这样子了还执着于打出【成就】,可是或许得益于他新换了一个好用的大脑,疑惑着疑惑着他忽然就大彻大悟。

    林久现在的状态可以说是吃撑了,但也可以说是缺乏足够的能量去消化。

    神被她整个吞下,这个负担太可怕了,如果是系统,会选择吐出来一部分。

    但林久显然不可能吐出来已经吃进嘴里的东西,所以她走了另一个极端,她选择获取更多属于自己的能量,来加速这整个艰难的消化过程。

    而至于获取能量的方式——通过吞噬系统,她已经得到了一个足够成熟的可行途径:完成更多的任务,波动目标人物的情绪,以此撬动本位面的能量向她流动。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系统终于知道林久为什么执意留在这座对她而言并不安全的未央宫中:她现在很需要刘彻,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

    系统还没有哪一刻如此想为刘彻点蜡,方才在给卫青封侯时林久的反应就已经足以证实了,她从刘彻身上新得到的两个成就不足以释放出她的理智,可是却已经——

    足够释放出她掠夺能量的本能了。

    刘彻从清凉殿中走出来,步履匆匆,所有人都弯腰向他行礼。时值秋冬交季,宫人已经换上了冬日的黑衣,弯腰时衣裾蜿蜒,如同漆黑的蛇尾。

    刘彻挥退阿竹,学着林久的样子,也在台阶上坐下,天子赤金的绶带垂落在青石板上。

    远远的地方很多人围绕着他们,可此时他们坐在一起,又好像偌大未央宫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林久轻声说,“刘彻,你怎么敢放下我。”

    她说的是疑问句,语气却像是陈述句,像是质问可又那么平静,平静得叫人觉得风雨欲来。

    刘彻说,“我没有放下您,我也不会放下您。”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林久很像,林久不会吐出口中的食物,他也没有选择丢开林久,以此躲避将来或许还会出现的神战。

    所谓火中取粟之人,便是如此了。

    又一个成就,汉武帝刘彻所做出的一个关乎于一生一世的承诺。这时候他没有抱着林久,可是系统检测机制已经认可了他的【永不放手】。

    “我不会放下您的。”刘彻又重复了一遍。

    “有时候我看着您觉得像是看到了年少时的我,那时候我想没了皇祖母我就能大展宏图,我没想过要和舅舅和母亲和这么这么多人为敌,也可能是想过的,可是想和做真是两件事情啊。”

    卫青从清凉殿中走出来,像他走进去时那样沉静而稳,手中提着刘彻赐下的,无鞘的利刃。

    他远远看着那两个挨得很近的身影,默默地看了很久。

    年轻的天子膝下没有孩子,可他和神女待在一起的时候,看起来已经像是一个父亲了。

    后世史学家谈及汉武一朝,说刘彻在驭人一道上有极端的残暴和独裁倾向。

    他向臣子要求绝对的忠诚,于是他手下的重臣几乎全部依附他而起势。他任用这些身家性命由他一言决之的人,建立起了他的宏图。

    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例子,就是卫青的崛起。

    封关内侯,赐承天剑,五十年兵戈从此起,五十年宏图从此拉开大幕,在这五十年的开端,后世又称其为,属于卫青的时代。

    而在卫青征战沙场之际,另有人在为刘彻征战朝堂。

    元朔二年,卫青二次出征。这一年,刘彻放出了主父偃。

    “这不妥,这真的不妥。”系统绝望地喃喃自语。

    苍天莽莽,万里碧草,林久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场上,当然不会理会系统,而是专心致志地在观察不远处驻扎于此的汉军。

    这是刘彻第二次发动对匈奴的征伐,军队带上了满满的红薯,不过当然不可能带上神女,尤其这支军队的将领是李广。

    林久是偷跑出来的,也不算是偷跑,刘彻又不能管束她,有时候她消失几天,刘彻也不会多说什么。

    就像这次,她换上了【魂兮归来】套装,抓着一只掠过未央宫的鸟的尾羽,一路换乘麻雀、大雁和苍鹰,最终抵达终点站,李广。

    李广觉得今天好像不太对劲。

    这种感觉其实也不奇怪,李广已经习惯了,自从在战功上输给卫青之后,他就觉得这个世界哪哪都不对劲,天上下雨都好像是绿色的。

    可是今天格外不对劲。

    因为他好像听见一匹马在说话哎?

    第73章 越人歌03

    马夫跟在李广身后, 行走在马匹、石槽和马料之间。

    李广缓慢地环视着他的战马们,系在腰间的剑鞘随着他行走的步伐,拍打在他的裙甲上, 发出金戈交鸣一般使人胆寒的声音。

    一匹老马舔着石槽里的豆饼,吧唧吧唧, 吧唧吧唧。

    李广停住了脚步。

    马夫诚惶诚恐地弯下腰,等待着李将军的军令。

    他是最普通不过的马夫,平时很难见到李广这样位高的将军, 只是近来李将军忽然时常往马棚跑, 而且往往不带侍从,而是带着一个侍候战马的马夫。

    隐约流传有一些风声, 说是新近封侯的那位卫将军便有这样的习惯, 或许也正是因为卫将军马夫出身,对战马了如指掌,因此才能创下那样辉煌的战绩。

    马夫没见过那位传说中养马出身的卫侯,却觉得李将军真是他有生之年所见最威武的大人物,他悄悄抬起眼睛看李将军的背影, 看见魁梧的肩膀和有力的臂膀,披甲的身影, 便如同天神在世。

    也只有这样天神一般勇猛的将军方才敢于带领大汉儿郎走进匈奴的草原吧,李将军的威名, 便是匈奴人听了, 也是闻风丧胆。

    天神一般威武的李将军猛然转过身,马夫悚然而惊, 这里没有敌人, 可将军环顾四周的眼神却如同钢刀一般,泛着斫骨的寒意。

    “你——”李将军缓缓开口。

    马夫只觉得李将军开口的威势也有如天神, 他的眼神和他的话音全部覆压下来,压得马夫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自动自发地昂首挺胸,握住马鞭的手收紧了,手背上的青筋条条绽起。

    他只是个马夫,在李广的威势面前,却肃穆得像是等待军令的军队。

    然后他听到这句完整的话,李广对他说,“——有没有听见这匹马在骂我?”

    马夫慢慢睁大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被马踩了一蹄子,又觉得自己好像一瞬苍老,所以耳聋眼花。

    “好像,好像没有吧。”马夫结结巴巴地说,边说边下意识看了那匹老马一眼。

    那匹老马也正抬眼看他,眼睛大而湿润,如同会说话。

    马夫一时又觉得混乱了,他有点想笑,因为马怎么会说话呢。但他不敢笑,他也不敢揣测李将军的心思,可李将军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可他看着那匹马的眼睛,又觉得有点奇怪,是哪里奇怪呢。

    马夫忽然打了一个寒颤,他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觉得奇怪了,那对大而湿润的马眼睛没有看他,而是在看着李将军。

    不知何时李广已经默默转了回去,他和那匹马对视,一人一马之间弥漫的神秘氛围使马夫不由自主闭上了嘴。

    一匹马是不会说话,可一匹马难道会这样长久地与人对视吗?

    莫非李将军乃天命之子,乌鸦见了他会白头,老马见了他会开口?

    马夫陷入深刻的自我怀疑。

    直到李广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索,“给这匹马再添两把豆料。”

    “啊,是,是。”马夫一愣,忙不迭地应了下来,边添草料边不过脑子地问了一句,“是这匹马跟将军说他想再多要两把豆料吗?”

    没有声音,一时死寂。

    马夫添草料的手忽然顿住了。

    他不敢抬头,因此也就看不见李广精彩的脸色。

    老马在吃新添的豆料,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李广冷冷地看了马夫一眼,说,“不要胡思乱想。”

    顿了顿,像是说给自己听,李广又追加了一句,“马,就是马,怎么可能会说话。”

    说罢他大步走出了马棚,将马夫和那匹老马一起抛在了身后。

    无人能看到,马棚顶上,长长的裙裾在风中荡漾。

    系统有点不太明白,李广走得这么干脆,看起来并没有上钩的意思,为什么林久还在这里待着。

    放到从前他早就该质疑林久了,但现在他莫名地就是说不出话。

    林久从来没因为他出言不逊而对他做出什么惩罚,可他就是会害怕,是因为被林久吃掉所以害怕?是因为被改造成外接大脑,所以害怕?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可能还是因为,林久现在丧失理智,只余留本能。系统其实不很懂她这种人的本能是什么样子的,也看不清楚,隐隐约约的,如同凝视黑洞。

    系统不敢挑战她的本能。

    而且他心里总觉得,哪怕是到了如此境地,哪怕林久通常什么都不做,也不思考,他这个外接大脑绝大部分时间都如同摆设一般。

    但此间大局,依然尽在林久掌控之中。

    她的神女高位,依然坐得稳稳当当。

    便如此时,李广虽然回去了,但系统莫名地笃定,李广还会回来,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回来是林久安放在李广这个人身上的宿命。

    凡人岂可反抗神女织造的宿命,哪怕他自己甚至都还对这宿命一无所觉。

    是夜,李广果然再一次站在了这匹老马面前。

    豆料已经吃完了,老马在舔石槽,吧唧吧唧,吧唧吧唧。

    李广围着老马转了一圈,他总觉得这匹老马在骂他,但就是听不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直觉告诉他,他缺少了一样东西,有了那样东西他就能真正听懂这匹马的话。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有一样东西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渐渐地他眼前只看得见那样东西。

    鬼使神差的,在这个寂静的黑夜,李广忽然抬手,一把抓住了这匹老马的耳朵。

    他今夜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披了甲带了剑背了弓,不管这只马背后有什么蹊跷,他都决心要解决这头动摇军心的妖物。

    当然,这会有危险,但李广自认出身将门,祖上乃是为秦皇征战的李信,他可能会死在这头妖物面前,或者断一条胳膊,断一只腿。

    李广见过无数那样的伤兵和死兵,战场上最不缺的就是千奇百怪的惨象。

    然而他若是怕死的人,则根本不会踏上战场。

    所以他抬手就抓住了老马的耳朵,白日他没有直接戳破这妖物的真面貌,是因为他身边还有个马夫,他不能让这种事流传出去,那时候动摇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军心了。

    而现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夜半孤身,披甲执锐,是为诛妖而来,纵死不退!

    可在被他抓住耳朵之后,老马只是从石槽里抬起头,安静地看向李广。

    李广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老马的眼睛大而温润,湿漉漉地看着他。

    李广被看得有点尴尬,默默收回手。

    但他忘了他手里还抓着马耳朵,于是马耳朵被抓在他手里,和他的手一起收了回去。

    是说,马耳朵被他抓掉了。

    掉了。

    了。

    李广目瞪口呆地看着被自己抓在手里的马耳朵,又看了看安静地看着他的老马。

    出现了意外,虽然不是他以为的意外。老马没有长出尖牙利齿,也没有变成鬼怪,更没有让他受伤和死亡,但这种情况,好像也不是很正常。

    没了耳朵的老马用一个光秃秃的马头看着他。

    李广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他觉得这匹老马好像在暗示他?

    被他抓在手里的马耳朵没有血肉的质感,也没有流血,摸起来更像是用马毛和棉花做出来的一种装饰品,就像是女子顶在头上的那种装饰。

    再一次鬼使神差的,李广摘下头盔,两手一手抓着一个马耳朵,放到了自己头顶上。

    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头顶上传了下来,说不上来,但是不疼,也不痒。

    李广试探着放开手,马耳朵没有掉下来,而是严丝合缝地长在了他头顶上,就像是原本就长在那里一样。

    他这次清晰地听到老马在说,“你好,李将军,听得到吗?”

    李广的世界观遭受巨大冲击,恍恍惚惚地说,“你好,马将军,听得到吗?”

    老马说,“听得到的。”

    李广看着老马,一人一马四目相对,李广只觉得迷惑,恍惚,我是谁我在哪?

    老马舒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庆幸终于能交流了。

    李广持续恍惚,他已经不想去思考自己为什么能从马脸上看出表情这回事了,毕竟马已经在他面前张嘴说话了。

    一头似乎在骂人的马……和一头会说“你好李将军”的马,对人造成的完全是两种冲击。

    老马脸上露出一种委屈、愤怒、不满,又有点像是撒娇的表情,“李将军,首先,我感谢你白天时候给我添的两把豆料。但你怎么能说我骂你呢,这不是凭空污马清白吗!”

    “我听着你像是在骂我。”李广精神状态不太清醒地说。

    “你听错了。”老马说,“我只是在说:李将军要不还是回去吧,你就不是打仗的那块材料,努力努力白努力,回去越晚丢人越狠。

    月光照彻,亮得像灯,开天辟地第一个兽耳娘,啊不,兽耳郎,李广站在今宵如灯一般的月光下,嘴角微微抽搐,眼角也微微抽搐,看起来随时会抽出剑给眼前这匹马来个血溅五步。

    ——

    马棚顶上,系统的嘴角和眼角也在不停地抽搐。他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如果说在场有谁比李广精神状态还要失常,那就是系统了。

    兽耳郎李广对他造成的精神冲击,约等于“你好李将军”和“努力努力白努力”加在一起对李广的精神冲击。

    【越人歌】这个套装原本是没有这么离谱的,这个套装现在的外在表现形式是两只马耳朵,但在此之前【越人歌】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裙子。

    想到这里系统不能不想起他之前苦口婆心地反复对林久说,“李广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你让他穿裙子这真的不合适。”

    林久难得一次听进了他的话,额外多花了一点能量,把【越人歌】从裙子改造成了两只马耳朵。

    这两只马耳朵看起来还有点眼熟,想必林久在改造过程中参考了前世动漫或者漫展或者不知道什么地方,会出现的那种,戴在美少女们头上的马耳朵。

    “李将军,我对不起你啊。”系统以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痛心疾首……和幸灾乐祸的语气,如是说道。

    第74章 越人歌04

    “劳驾, 能再给我添一把豆料吗?”老马的声音打破了月光下的一地死寂。

    李广默默地抓了一把豆料洒在石槽里,又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要走。

    正在吃豆的老马顿时惊了, “将军,你这是要去哪里?”

    李广顿住脚步, 冷冷道,“自然是回营房歇息。”

    老马愣住了,顿了顿, 也顾不上吃豆子了, “我曾听闻凡人中流传有天启一说,是说遇到奇怪的事情, 实则是上天在借此发出启示。我身为一匹马而能开口言人语, 想必也算是天启的一种了吧。将军有如此奇遇,竟连我一句话也不愿意听吗?”

    李广沉默片刻,开口道,“不必了,我已经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说着就又要走。

    老马叹了一口气说, “既然知道我要说什么,为什么不肯考虑一下呢?将军且听我一句劝吧, 这片战场并不适合你,这是天命, 凡人是不能忤逆天命的。”

    李广的背影停住了, 片刻之后,他回转身, 走到老马面前, 冷酷地注视着那对马眼睛,“你口口声声说天命, 难道天命说我不如卫青?”

    老马与他对视,湿漉漉的马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的情绪,“将军还不懂吗?与卫侯相比,将军的缰绳是握在自己手中的啊。”

    李广这次连话也懒得再说,转身就要走。

    “将军既然不信我的话,那为何又深夜独自来见我?为何不杀了我?将军心中便不曾有过片刻的犹疑吗?”老马在他身后不甘地叫喊。

    夜风寒凉,李广转身又走回来,老马眼睛里迸发出片刻的喜悦。

    但李广只是从自己头上用力拽下来那对马耳朵,将之又扣回到那匹马头上,“我若有过迟疑,自幼就不会习射,及长就不会踏上沙场。”

    他拽下来那对耳朵时用的力气太大了,有血从他额头上流下来,但他全然不顾,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声音起先还很清晰,但很快就变得遥远而模糊,“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年轻时就在军中为我效力,而如今你已经是一匹老马。”

    “我将赡养你的残年,但我现在没时间听你说话,姑且先留着你那些话,等我从战场上回来吧,等你要称我为侯爷的那一天。”

    老马在他身后徒然的嘶鸣,而李广对此全然不顾,他摘掉了那对马耳朵,放弃了天启,已经听不懂老马在说什么,也一直不曾回头。

    但就在此时,一声轻笑从李广耳边掠过,轻得像是一片羽毛。

    李广猛然回头。

    风吹起他的鬓发,他的铁甲折射着月光,映出一线凄冷的寒光。

    他看不见,就在马棚上,那声轻笑传来的方向。

    神女着黑红两色的裙裳,在月光下俯瞰、发笑。

    系统静默地看着她,不敢发出分毫声息。

    ——

    林久回到未央宫时已经是后半夜,清凉殿中灯火仍未熄灭,刘彻在其中据案书写。

    实则在发生那件事情之后,清凉殿应当被封禁,被加上重重的门和锁从此荒废。

    这毕竟是一座浸过血的宫殿,即便现在已经干干净净,可贵人拖着衣裾行在其中时,难道不会错觉脚底依然踩在那天的血泊和眼珠之间么。

    但在侍女阿竹试图引着林久前往另一座宫殿时,林久没有跟在她身后,而是自顾自地走向了清凉殿。

    这件事情其实很好理解,以林久现在的状态,她当然不会因为住在哪里这种小事而浪费宝贵的思考资源,但如果完全不思考,那她就只能依照身体惯性行事。

    所以她径直往一直居住的清凉殿走。

    刘彻当时和林久对视了一下,就示意余人不必多管这件事情。

    此后他仍然前来清凉殿见林久,而面色不改,从容得一如既往。

    阿竹不在,大约是被刘彻屏退了。

    林久走到刘彻身边坐下,安安静静的,不发出声音,像是在思考一些事情。

    不明真相的人或许会觉得她这模样高深莫测,但在系统看来,只是呆滞而已。

    就像是完成指令的机器人,在没有新的指令下达的时候,进入待机状态。

    刘彻整理手中一叠白纸,似乎是不经意开口,“卫青的战报已经传回了长安。”

    林久不应声。

    刘彻继续说,“从前我用竹简处理政事,现在我用这种轻薄的白纸,纸上写着,出征之际带了多少的粟米和多少的红薯以做军粮……有时候我觉得神女一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这是因为我一直在蒙受您的神恩吗?”

    他声音里有一种强自压抑的情感,使人难以分辨那究竟是什么。

    林久没有给他任何反应。

    过了一会儿,刘彻忽然说,“今天是我二十四岁的寿辰。”

    他话音落下,清凉殿中一时没有别的声音,只听见晚风在殿外呼啸而过,猎猎有声。

    “这一年是元光二年,我登基的第八个年头,其实没有人在意我多少岁,我自己也不是很在意。”刘彻絮絮地说着,今夜他的话多到反常,琐碎但又真诚。

    “元光二年。”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念到元光两个字的时候,咬字很重。

    “这是我定下的年号,因见长星经天,故而改元元光。天地的时序都由我命名,那我为什么还在意今夕何年……只是在今夜想起了很久之前,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

    “真的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如今我在神女身边,身量已经比神女高出这么多。看见神女这么多年容颜不改,会想到古书上说,万古长青。”刘彻笑了笑,他也不看林久,只是自顾自地微笑和讲话。

    林久不回应,他似乎也并不在意。

    又是片刻的沉默,刘彻忽然说,“我有时候会猜想,神女对卫青的瞩目,是因为也像我一样坚信,他能为您带来远处的荣光。”

    “可在我提起他送来的战报时,神女又毫不在意。这是因为神女已经看过他在漠北征战的景象了吗。在离开的这些时间里,神女的足迹是否远到漠北,远到卫青身边。”

    话说到这里,刘彻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但一直到最后,他也没能等来林久的回应。

    “我知道您不会回应我,”刘彻轻声说,“卫青向我说神战,是神与神之间的战争,截断了神与人之间的对话吗。”

    “是匈奴的神,把我们的神女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吗。”

    话说到这里,刘彻声音里那股情绪几乎已经压抑不住。他每一句都是问句,但他每一句都不带有丝毫疑问的语气。

    而是只有笃定。

    “神女杀死了匈奴的神,”刘彻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要一直咬出血气,“那我们就会杀死匈奴的人,每一个人。”

    “到如今我才真正理解神女需要的祭品是什么,这整个匈奴,将成为我献给您的第一项祭品。”

    在说这句话时,刘彻猛地推了一把书案,桌角摩擦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刘彻就在这书案移开而形成的狭小空间里转身,面对着林久,“您会拥有取之不尽的祭品,这是我的承诺。”

    被今天刘彻的反常吓到,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系统被迫开口播报,“恭喜您打出成就【山盟海誓】,汉武帝刘彻在二十四岁这一年,向您许下一生的誓言。”

    清凉殿外的夜风呼啸而过,今夜的言辞出口就散在风里,千秋之后,不为人所知。

    系统忽然生出一种叹气的冲动,他看着刘彻年轻的面孔,看他一无所知又意气风发地对林久说,“等到那时,我想向神女求恩赏……我想要神女那条能使日出未央、在夜如昼的衣裙。”

    日出未央,在夜如昼……千门万户,夜朝长安。

    系统恍惚记起来,那是林久与刘邦一起赴汉宫夜宴时穿着的衣裙,那衣裳叫【持金杯的圣女】。

    就在此时,若隐若现之间,系统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东西,但又懵懵懂懂,分辨不清。

    两千年以后,纵然史海沉钧、夙兴夜寐,也再没有史学家能从浩如烟海的史册中,翻出这一夜清凉殿中这些出口就散进风里的言辞。

    那时他们谈及元光年间,最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一个名字,是卫青。

    元光元年,领万骑出漠北,直击龙城。

    元光二年,领三万骑出雁门,俘虏匈奴千余人,全甲兵而还,封长平侯。

    元光四年,夺河套,元光六年,重挫右贤王,俘虏过万,拜大将军,封万户食邑。

    元光六年的冬天,大将军长平侯卫青还朝,皇帝改年号元朔,在未央宫中为这位此时朝中最炙手可热的新贵设宴。

    “方才,那一瞬间,”刘彻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说下去,“我看到神女,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我就坐在这座宫室中,在卫青现在坐的那个位置上,见神女与高皇帝一起赴宴。”

    满座勋贵,林久与刘彻并坐在最高位,整场宴会她一直无动于衷,像个木雕娃娃一样坐在刘彻身边,此时她忽然低垂眼睫。

    没有人在意她这一瞬间的举措,神女很久没有出现在世人眼前,也很久没有再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朝堂上新人换旧人,有些人已经不记得神女曾经的威严。

    只有系统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只有他知道林久今天要做一件大事,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大事,又该如何做……他只知道林久今天又瞄定了一个成就,【风光无限】。

    这是这场宴会所触发的特殊成就,相似的场景和相似的特殊成就,系统很难不想起从前林久的【万众瞩目】,那一次也是汉宫夜宴,林久叠加了一万个特效卡,在未央宫的深夜升起了一轮太阳。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林久也没有因为这个特殊成就的触发而做出任何思考,系统很难想象她会用什么方式完成任务。

    毕竟无论怎么看,这场宴会上风光无限的那个人,都是卫青才对。

    那么依照林久往常的作风,她应该会对卫青下手?系统暗暗猜测,并大胆预测接下来林久会看向卫青。

    但林久没有,她的视线没有再变动,她只是伸出手,手指雪白柔软,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力气。

    这样的手指,抓住了刘彻腰间的组配,并晃动了一下。

    清越的玉器相击声响起,轻微,又有如惊雷。

    系统的眼神忽然呆滞了。

    他不知道林久想做什么,但这种事情实在已经发生了很多次……虽然不知道事情的走向,但这种时候完全可以闭眼给刘彻点蜡。

    丝竹歌舞似乎都有一瞬间的凝固,所有视线,似有若无地都在注视着上首神女的一举一动。

    刘彻也惊愕,他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从来没有人敢轻易触碰他礼服上的配饰,更遑论是玉佩组成的组配,这种象征意义极其严肃的东西,因此他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他低下头看了一眼,所有人都注视着他的神色。

    他看见,神女低着头,拽住他腰间玉做的组配,似乎感到好奇,轻轻摇晃了一下,又发出一阵细微的玉器相击的声音。

    刘彻的手抚上那组玉佩。

    系统惨不忍睹地闭上眼。

    今夜赴宴的所有人都看着他的反应。

    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

    玉带钩从天子礼服的腰带上解脱下来,容貌稚嫩的神女将组配连同玉带钩一起拽到膝上,一连串清越的碰撞声响彻宫室。

    刘彻恍如未闻,又像是习以为常,笑着向卫青说话。

    卫青也笑,向刘彻举杯,恭恭敬敬地满饮一杯。

    底下有人在说,“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声音极轻,分辨不出是出自谁的口舌。

    林久摆弄玉组配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玉佩相击的声音消失了,系统喘气的声音险些也消失了,没有人能理解这一瞬间系统的紧张,千言万语都难以形容,但又只需要一句话。

    特殊成就的系统提示音还没被触发。

    这并不认为林久没有完成这个特殊成就,系统难以想象这个世界上还有林久打不出来的【成就】,别管他有多特殊。

    这只能说明,林久今天的操作,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75章 持花01

    但林久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也没有再做出任何举动,似乎转眼之间她就对那串组配失去了兴趣,搁置在手边就不再看一眼。

    只是在很短暂的一个瞬间, 她指尖依稀有银光一闪而过,但因为太过短暂, 像个幻觉,因此并没有人在意这缕一闪而过的银光。

    那些凝注在她身上的视线渐渐都收了回去,歌舞又起, 宴席之上风平浪静。

    随着时间的流逝, 系统也渐渐放松下来,因为林久始终没有流露出要兑换新衣服的意向。

    没人比他更懂这位所谓的神女, 她诡异难明, 难以预判,但到此为止她所展现的神迹全部依托于衣服。所以,既然没有兑换新衣服,那就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逻辑是通顺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系统始终感到不安, 并不明显,微弱得像是一根头发丝一样, 可又切切实实地拉扯着他的心脏。

    他觉得自己忽略了一些事情,可是始终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事情, 只是模模糊糊地预知到一丝危险。

    皎月渐渐升上中天。

    此时是冬夜, 昼短夜长,月出也早——今夜月出似乎格外早一些, 升起得也格外快一些。但夜宴至此, 也该散场。

    刘彻身为天子,早该离席, 但神女一直在他身边坐着,安然不动,没有要走的意思,所以他也不能走,就这样一直坐到了现在。

    这个场景有一种微妙的熟悉感,那时候坐在林久身边的人是刘邦。

    系统开始漫无边际地想一些从前的事情,不知不觉间在这个任务世界里他也有了“从前”可言。

    月明如水,满地都荡漾着银光。今夜月光似乎明亮得过分了,汉宫中哪有过如此明亮的夜晚——

    系统的心脏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想起来了。汉宫中原本有过比这更明亮的夜晚,那也是在一场夜宴之后,太阳从未央宫中升起。

    不过,纵然再惊世骇俗,那也已经是旧事了,旧事不该引动如此紧张的心绪,所以系统想到的其实并不是这件事。

    他想到的是今夜的林久,她的确没有兑换新衣服,但她还有一件没用过的衣服,此时正穿在身上。

    系统忽略了这件衣服,他原本不该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可这件衣服从头到尾都跟系统没关系,这不是林久兑换的衣服,而真正是林久做出来的衣服。

    【云山神女,持花带剑。】

    这不是林久第一次做衣服,在此之前她做出来的那件衣服名字叫【白泽】,千目张开,可监天视地,三年前她就是用这件衣服囫囵吞掉了一个神!

    珠玉在前,这个所谓的云山神女,又将持什么花,带什么剑。

    这不是一个问题,因为答案已经飞过来了,或者说,已经撞过来了。

    殿外响起风声,刘彻忽然站起来,他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奇怪。

    只有在他那个位置方能看到门外的异象,在座宾客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本能地跟着站了起来。

    下一刻,风声骤然变得尖利,沉重的宫门缓缓洞开,风涌了进来。

    时人以为风是神的气息,倘若说平日的和风是神在缓慢有规律的呼吸,那这阵风就是高可接天的神明弯腰向渺小如盒子的宫室猛吹了一口气。

    摆满整座宫室的蜡烛一瞬被吹灭,满堂宽袍大袖都在风中飞扬起来,衣袖投下的阴影在地面上遮出重重叠叠浓重的阴影,整座宫室似乎都要在这阵大风中动摇起来。

    卫青站到了刘彻身边,是一个迈出一步就可以挡在刘彻面前的位置。不知何时那些宾客身后,靠墙的地方,此前蜡烛照不亮的位置,已经站满了持弓的甲士。

    如此准备,如临大敌。早有人意识到了今晚的诡异!

    可是,并没有什么危险出现,门内门外,只是变得很亮,而且越来越亮。

    所有的蜡烛都熄灭了,但这场宴席反而变得更明亮了,渐渐地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异象来自哪里,他们顺着刘彻的视线看过去——看见皓月扑面而来!

    月亮当然不会向人扑来,那只是月亮急剧放大之下产生的错觉。所有人都呆呆地睁着眼睛,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远在天际,越变越大……越变、越大。

    有人直接跪下了。

    有人在说,“神啊……”

    还有人在说,“陛下……”

    陛下本人刘彻和所有人一起呆呆地抬头看。

    他此生再没有见过如此硕大的月亮,整个宴会整座宫室都被含入月轮之中,月中山河万里,如一幅正在展开的画卷,逐渐地铺展在他面前。

    恍惚中他看见月中长满起伏的山峦,巍峨陡峭更胜人间。

    山间以巨大的铁链相连,更有仿佛植物一般生长出的,出岫的宫殿。

    亭台楼阁间缭绕着浓云薄雾,女人们身披彩羽为衣,翩翩然自云中走过,身姿比流云更曼妙。忽然响起一声琴音,直冲天际,高昂直欲裂云。

    就在这样的琴声中,神女从他身边走过。

    她单手拎着那串组配,跟刘彻比起来,她身量并不算高,组配尽头的玉带钩几乎要垂到地上。

    这时刘彻才意识到她一直反握着那串组配,原本应当挂在腰带上的玉带钩反而垂在最下面。在礼法中,组配的上下次序是极其严肃的规则,上下颠倒便如同天地颠倒阴阳混淆一般不可饶恕。

    可刘彻现在注意不到这极其严重的错误,他看着那枚几乎要垂到地上的玉带钩。

    玉带钩,顾名思义,是用玉打制成的一个双头钩子。这枚带钩在刘彻身上时,一头勾着刘彻的腰带,一头用来勾这一长串玉佩。

    现在它不必再勾着刘彻的腰带,可空出的那一头上依然挂着东西。

    挂着一缕月光。

    月光原本虚无缥缈,因此先前没有被人注意到。但现在神女走动起来,那缕月光就变得清晰起来,一端缠在玉带钩上,另一端一直延伸到巨大的月宫深处。

    刘彻看着那缕月光,那么细那么长,就像是一根鱼线。

    昔者姜太公垂钓渭水,一杆钓钩之下殷商五百年霸业轰然垮塌,乾坤变换天地易主,周王朝自此飨食天下。

    刘彻幼年时读这段史书,也为其中的雄心和烈血而动容。

    今时今日那些文字忽然又浮现在他眼前,心跳的声音如同擂鼓一般响彻在耳际,有那么一瞬间刘彻觉得自己触摸到了昔年周文王的气息,但很快他又想到,今时今日周文王又算得了什么。

    渭水之畔的那根钓竿不过钓来了一朝一代的江山,而眼下他也有了一根钓竿,可直上九天,钩月入怀!

    神女此时已经走到了厚重的宫门旁,今夜她穿了一件雪白的衣裳,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和她往日那些华丽到诡异的衣裳相比,朴素得简直称得上简陋了。

    可此时此刻银子一般光亮的月光流淌在她身上,她轻轻踮着脚,向前伸出手,姿态轻盈得像是没有重量。

    风吹动长而未束的黑发,也吹动重重叠叠的雪白衣裾,便如同自她胁下生出雪白的巨翼,顷刻之间便要弃绝凡世,奔入月中。

    早在皎月降临之际,所有甲士就已经张开了弓,可刘彻不发话,卫青也始终保持沉默,于是那些弓上绷紧的弦始终不曾被放开。

    但就在此刻,有一根弦忽然被放开了,万千和煦的微风中忽然飘起一缕凌厉的劲风,沿途所有风和月光都被割裂,那竟然是一枝羽箭,迅疾如风的一箭,直冲月下雪白的巨翼而去!

    月明如火,举世再不曾见过如此炽烈的月光,亮得像是在燃烧。有那么一瞬间,刘彻脸上毫无表情。

    御极之后的刘彻其实并不能算是个深沉的皇帝,他在臣子面前大笑大怒,并不避人。

    也或许刘氏的天子本就没有深沉的血脉,当年景帝曾在一怒之下举起棋盘砸碎了吴王世子的脑袋,由此有了七国之乱。可见这家人非但不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反而会任由自己的喜怒如荒火一般烧遍天下。

    可若是有人能借来苍蝇的眼睛死盯着刘彻的脸看——那是比人眼更清晰更放慢百倍的视野——就会发现每逢大事之际,刘彻脸上总是没有表情,冷漠得就像是一层坚不可摧的面具。

    他在思考,这时候他其实不露出表情,看似喜怒不避人是因为他思考的时间极其短暂,因为每次他需要思考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此刻我当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羽箭带起的风声呼啸而过,那些雪白的衣裾如此轻薄,竟然被如此细微的风惊起纷飞,便如一对原本张开在肋下的巨翼倏忽收拢。

    毫厘之差,那支狠毒的羽箭擦过衣裾射了个空,箭头深深没入殿前铺设的青石砖内,几至没羽,箭尾的雪白羽毛尤自震颤不休。

    刘彻的脸色变了,如同春河解冻一般,平静的面具一瞬碎散开,反应快的宾客已经在悄悄去看他的脸,可此时能看见的不过是满脸暴怒之色。

    有人丢开弓,倾身跪倒在地上。那甚至不是甲士中的一个,而只是个看起来年少乃至年幼的少年人,穿着锦衣,身形还没长开,尤带稚气。

    但就是这样一个锦衣少年,在方才从甲士手中夺过一张弓,射出了那支要命的箭。

    又有两个甲士上前扭住他的胳膊,将他拖过来,按倒在刘彻面前。

    但刘彻没有多看他一眼,因为神女正转过身来。

    她手中多了一枝花,擎持在双手之中,花茎纤细,花瓣重叠如莲。

    至于颜色,非要形容的话,这是一朵盛大的白花。可刘彻从没见过这样的白,这也能算是白色吗?这简直就像是——就像是一枝月光。

    月有阴晴圆缺,每时每夜的月光乍看相似,实则总有细微的变动,这一刻的月光流逝之后,天地之间就再也找不出这样的颜色。

    而这朵花就像是汲取一千一万束月光而生长,一千一万种相近而又绝然不同的色泽在花瓣上交织流淌。

    有人看看神女身后渺茫的亭台楼阁,再看一眼神女手中的花,骇然意识到竟然是一模一样的皎洁——月宫中摘下来的花,当然有月宫一样的皎洁。

    片刻之前的情景在所有人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原来神女踮起脚尖探手向月,不是要乘风归去,而只是要摘一枝花。

    现在她摘了这花,又向人间走来。可是她脚边还插着一支羽箭。

    在场所有人,在宣室殿上尚且勾心斗角、各怀鬼胎,此时的心声却罕见的——说不定是这一生唯独一次的——变得一致起来:不管用什么办法,先解决掉那支羽箭的问题。

    东方朔看向董仲舒,自以为隐蔽地挤眉弄眼:看见没?看见了没?你!看见了没?!

    董仲舒盯着那支羽箭,琢磨着把箭塞进东方朔嘴里的可能性。

    卫青盯着那支羽箭,琢磨着把箭塞进自己嘴里的可能性。

    刘彻如果有得选,他愿意把箭塞进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嘴里。然而他没得选,倒不是没人有这么大的嘴,主要是时间来不及,神女正向他走来。

    所以刘彻选择……看向卫青。

    卫青犹豫了一下,便要跪下,刘彻一把拉住他,卫青没能跪下去,便只是低着头说,“此人,乃是臣家姊之子。”

    系统顿时惊天动地地咳嗽了起来。

    卫青一句话前后,他就从最安全的吃瓜群众,变成了最着急的利益相关群体,拼命试图叫醒林久的神志,“我靠,你听见没?你赶紧清醒过来啊啊啊,卫青姐姐的儿子,这个这个这个好像是霍去病啊!”

    林久不为所动。

    系统急得要发疯了,“我是说,射你的人是霍去病!怎么办啊这,你不教训他,显得你这个神女很没面子,但你要教训他,霍去病可能就没了啊!”

    没有人再发出丝毫声音,此时最镇定的人,反而是跪在地上的那一位。

    卫青出声时,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紧跟着他就看见一角雪白的衣裾,是那位传闻中的神女向他走了过来。

    他跪在地上,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脸,也就无从揣测她此时的神色,只看见雪白的衣裾一步步走来。

    他射那支箭时,这些衣裾离月轮很近,因此也浸染透了皎洁的月光。然而此时远离月轮之后,其上依然有流光皎洁,几乎要满溢而出,如同披月在身,裁月为衣。

    果真有一束月光从那些重叠的衣裾上照落了下来。

    他愣了一下,反应却很快,抬手就捞住了那束照落的月光。

    下一瞬,他听见他舅舅的声音,在叫,“神女——”

    还有陛下的声音,也在叫,“神女——”

    似乎是要为他向神女求情。

    但只有这两个字,叫出来之后,他舅舅和陛下的声音就同时卡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所以不能再听见人间的声音。他不知道神明杀人的手段,但想来也正该如此,一束月光照落,皎洁而轻飘飘的,就取走一条性命。

    但很快他就愣住了,因为他看清楚了被他捞在手中的那束月光——那原来是一朵和月光一般皎洁的花。

    系统崩溃的叫声戛然而止,他和在场所有的人一起愣住了,适才他们眼睁睁看着神女走过来,看了那个跪在地上的锦衣少年一眼。

    又眼睁睁看着,她把手中的花,抛落在他膝上。

    举目沉寂,系统一边发愣,一边不自觉地发出一串提示音,“恭喜您打出特殊成就,【无限风光】,汉宫夜宴,满座衣冠,君臣在侧,风光在你。”

    第76章 持花02

    提示音出口, 系统滞涩的思维重新转动起来,“你,你……”

    他一时有点说不出话, 闭嘴平复片刻之后,先看刘彻的神色, 再看卫青,最后环顾整座宫室。

    月轮已经在渐渐从汉家宫室中升起,月中亭台楼阁都变得缥缈, 羽衣天女也都隐去了身形, 月光却依旧皎明如银,照彻每一个人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动。

    刘彻脸上的怒容消失了, 就像是从来没出现过那样。

    现在他看起来很开心, 那支箭并没有被塞进任何人嘴里,但在刘彻眼里,它好像已经消失不见了,不,不仅仅只是消失不见, 而是从未发生、从未出现。

    他上前一步,一把将那个捧花的少年从地上拉起来, 大笑道,“我国中自有少年英才, 御前射月, 得月入怀,箭术至此, 堪为神技!”

    系统用一种全新的眼神看向刘彻, 他一直以为刘彻是那种最强硬的皇帝,因为大权旁落而咬牙切齿, 从年少起就决意要朝纲独断。

    可在刻毒的心性之下,刘彻的身段竟然如此柔软,今夜他的个人意志全然屈居于神女之下。

    神女被射所以他怒火滔天,神女又折花相掷,于是他拍着行刺者的肩膀大谈少年英才,射术惊艳。

    在他口中那支箭从始至终未曾射向神女,而是射向了月宫,证据就是这枝花。

    倘若那支箭不是射向月宫,则这枝花为什么会落在射箭之人的膝上呢?这枝花就是那一箭的战利品,众目睽睽,铁证如山。

    肃然凝重的气氛转眼就变得轻松,甚至喜气洋洋了起来,满坐公卿纷纷上前恭贺刘彻,恭贺射箭的那位甲士。

    系统把前因后果看在眼里,此时却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记忆,这一切看起来都太真实了,每一个人的言语和表情都毫无破绽。

    前一秒钟摆在林久眼前的还是一个困局,要么她要牺牲掉霍去病,对历史造成毁灭性的影响,承受往后一系列不可预知的后果。

    要么她就牺牲自己完美无瑕的神女人设,宽恕霍去病,毁掉神女的威严和地位。

    一秒钟之后林久就给出了一个完美的解答,这两个选项她一个都不选,她抛出那枝花,给出一个暗示。

    可那毕竟只是一枝花而已,只是在一瞬间的时间里,而刘彻已经完美地接住了这个暗示。

    不知为何系统忽然想起刘邦,想起很久以前在温室殿中刘邦和刘彻之间那个短暂的对视。

    他从没觉得刘彻与刘邦相似,一个生而贵重,一个草莽起势,在从前那些短暂的相处时间里,他们甚至没有单独说过几句话。可现在看来刘彻何止与刘邦相似,简直青出于蓝!

    系统几次试图开口,却都说不出话。直到宴席散尽,林久与刘彻一同并肩走在冬夜里的宫道上,他才终于想清楚自己此时该说什么,“你不对劲。”

    没有回应,林久的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系统梳理着自己的思路,“倘若只凭借本能,你根本无从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做出这么精妙的应对。你在这个【成就】中花费了心思,这说明你基本消化完毕,已经有余力抽取出理智应对其他事情。可你日常依然只倚靠本能行事,你在节约理智。”

    “神都被你吞噬殆尽,你早已经大获全胜。现在原本应当是你休养生息的时间,可你节约理智,又谋取【成就】,简直就像是在备战,在战前拼命储备物资。”

    林久没有任何回应,无动于衷得像一块石头。

    系统叹了一口气,“我很好奇,但我也知道答案对我来说没意义,我已经被绑死在你身上了。如果你非要和不知道什么东西开战……那我也只能从今天开始多为你烧几根香。但我现在拜的神像是照着刘彻刻的,希望刘彻也能保佑你吧。彻门。”

    汉宫虽大,宫道虽长,但也总有尽头。眼前就是清凉殿,这一路刘彻一直沉默,此时忽然开口问道,“神女也对那个孩子怀抱期望么?”

    系统下意识去看刘彻的表情,夜色无法阻拦他探究的视线,可刘彻脸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表情。他只能听见刘彻低声说,“我见月宫,乃知天地偌大。神女的期望,我已经明白了,神女的教诲,我当铭记不忘。”

    片刻的沉默之后,系统实在忍不住问,“不是,你期望什么了?教诲什么了?刘彻这怎么就懂了?”

    可是并没有人解答他的疑问,林久拾级而上,刘彻在她身后说,“神女,继续看着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多年以后刘彻又说起这句话,“我见月宫,始知天地偌大,而我的目光从前竟然只局限在匈奴这一族一地之中,这是多么短浅鄙薄的见识啊。从前我发誓杀尽匈奴人,将之作为祭品献给神女。又见神女遇刺,尚不动杀心,难道这是因为神女无力杀人么?是因为神女不需要空无一人的疆土啊。对匈奴人也正如此,我的目的不应当是杀死他们,而是使他们也成为我的臣民啊。”

    “有更多的臣民,才有更多的军队,有更多的军队,才有更多的疆土。地或有尽,地上却还有天。今日我座下有甲士射月入怀,焉知他日不能有勇士列月宫入我汉疆!”

    此夜汉宫,另一边,有人正在问,“为什么夺弓,又为什么射出那支箭?”

    少年人以沙哑的嗓音低声回道,“惊惶之下失了神,所以夺弓。拉弓时一时不慎,没能禁得住弦的力道,因此使箭脱手。”

    卫青摇了摇头,“这是对外人的说辞。你不会惊惶也不会失神,那样的弓你拉一夜也不会脱手,更不会不慎。”

    他身边的少年人沉默了,月光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他年纪还很小,但在他沉默的时候,身上已经显现出了一点巍然不动的气度。

    过了一会儿,卫青说,“不想说也不要紧。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是很好的事。你做事一向谨慎有分寸,我没有什么好教给你的。”

    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很温和,“只是,去病,往后你要多想一想,你还这样年轻,倘若沦落到凶险的境地,便不惜己身,难道也舍得叫我和你娘为你痛哭么?”

    霍去病叫了一声,“舅舅。”

    片刻之后他抬头看向卫青,“舅舅难道不懂我射那一箭的理由么?倘若没有神女,陛下还会举国之力向匈奴用兵么?”

    卫青愣住了,他对外甥射出的那一箭当然早有揣测,也大约明白外甥的心意。但当真听到这种话被外甥说出口时,还是感到震惊。

    霍去病还是继续说,“倘若战事止息,宣室殿上还会有舅舅的位置吗?”

    他还年少,身量不足,要仰起头才能与卫青对视。他手中还捧着那朵月光一样皎洁的花,水一般明澈的波光照在他眼睛里,那种眼神会叫人忽视掉他幼稚的年纪。

    之前他说他射那一箭是因为“不谨慎”、因为“禁不住弦”。但其实恰恰相反,他比所有人都更谨慎更游刃有余的掌握住那种硬弓,所以他比所有人都更早地意识到神女或将奔入月中。

    神女踮起脚尖伸出手,只是在一瞬间而已。

    但就在这一瞬间之中,满堂公卿呆若木鸡,而他眼睛还没有眨一下,脑子里已经想过朝堂战场和天下。

    决策立刻就被做出,当即就被施行,夺弓,放箭,铁簇白羽离弦而去,切断满室风动也切断满室月光。

    他射那一箭对准的并不是神女,而是神女肋下那些展开的、如同巨翼一般的衣裾。

    鸟被钉穿羽翼就不能再归入天际,神被钉穿羽翼,自然也就不能再奔入月宫。

    多么冷血残暴又猖狂的一箭……竟然以三尺之躯凡人之力,妄图将神女钉死在人世间!

    夜风冷肃,卫青沉默良久,终于出声,“你一向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这样的事情,往后不要再有第二次了。”

    霍去病说,“我在宴上听到有人在说什么新人旧人,舅舅是新人,那么旧人是谁?倘若不是被神迹所打断,想来接下来就有人进言要陛下重用……”

    他说到这里就不再说下去,卫青眉头一跳,语气变得严肃起来,“这种事情,陛下自有决断。”

    霍去病笑了笑,他脸型还带点圆润,笑起来显得更年幼,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转而说,“我跟在舅舅身边这么多年,也知道舅舅尽管在战场上势如破竹,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在战场上解决。”

    卫青按了按额头,“你明白就好,但这种事不是你该关心的。”

    “我只是想,”霍去病轻声说,“可是旧人福泽深厚,旧人没有战场还是旧人,而新人没有战场就一无所有。舅舅问我为何射出那一箭,这就是全部的理由了。”

    卫青不再说话,冬夜里,只剩下霍去病年轻沙哑的嗓音,“固然凶险,然而舅舅在战场上就没有凶险吗?新人和旧人是不一样的,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可是还是想跟那些旧人争夺。于是只好涉足凶险,并带上必死的觉悟,如是而已。”

    “更何况——”他脸上忽然多了一种可以称之为“狡猾”的神色,和他的年纪相衬了起来,“我当然不是自作主张的人,舅舅你说,当时那样的情势,难道陛下就不想射出那一箭?”

    卫青叹了一口气,霍去病抢着说,“怎么了舅舅,我是不是让你想起从前的自己了?”

    话音一落他就跑出去,敏捷地避开了卫青敲他脑袋的手,“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但现在不能说,等以后再告诉舅舅。”

    说这话时他背对前路,面对卫青,手中那朵盛大的花照亮他的脸,他的眼睛在冬夜里闪闪发亮。

    卫青神色严肃起来,“陛下亲口说你在御前射月入怀,满座公卿,只有你得到这样的殊荣,这也是神女对你的青睐。兴许明日这件事就将传遍长安,你切不可骄矜自傲,进退失措。”

    霍去病点头说,“我明白,我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舅舅不必担心,我原本也不在乎,这样的青睐有与没有对我来说没有分别。”

    “是吗?”卫青看着他笑,作势要抢他手中的花。

    霍去病也笑了起来,把花藏在身后不让卫青抢到,嘴巴上却还不肯服输,“当然是了!陛下早已流露出要在军中选拔少年英才的意愿,而我是陛下能找到的最好的人。他日陛下选贤举能,则我必在其中,倘若陛下只取一人,则此人必是我无疑!”

    今宵他尚且籍籍无名,话音出口就散在风里,宫墙和悬月沉静无声,也不能记录下这样的狂言。这时的人们谈论起今天的事情,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说他是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的外甥。

    而多年以后有人在纸上写今天,最重的笔墨就落在这个今日尚且无足轻重的少年身上,“少尝于御前持弓狩月,由是生狩天下之志。”

    此夜长安,有人欢喜更有人愁。

    李广站在马厩里,一言不发。他已经站了很久,露水凝在他肩上,又在月光下结成霜。他两肩已经落满霜花。

    一匹老马在他面前站着,眼睛大而湿润。马槽里堆满了精心烹煮的红薯乃至麦饭,老马却一口也不肯吃。

    片刻之后,李广抬手,如同妥协一般,取下老马的耳朵,戴在了自己头上。

    第77章 持花03

    没了耳朵之后, 光秃秃的马头怪异得像是乡野传闻中的鬼怪,大大的马眼里仿佛正射出诡异的光,“将军深夜来见我, 是有什么要问我吗?”

    李广盯着这匹马看,眼神阴郁, 神情却还算平静。今夜他站在这里,就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东西了。

    一匹马,却能口吐人言, 或许这原本就不是一匹马, 而是披着马皮的鬼怪。

    “上一回晤面,我说再见之际, 你要称我一声君侯, 而你现在还在叫我将军。可见你虽然困于马厩三尺之地,实则这天底下的事情,没有什么能瞒过你的。”

    李广轻声说,“这就是你的威能吗?”

    这样的声音,散在深夜里, 有一股诡秘的气息,渐渐升腾起来。

    老马生动形象地做了一个“皱眉”的表情。

    李广忽然话音一转, “我曾听说过仙人指路的典故,也亲眼见识了神女为陛下指路。只是不知道, 你要为我指什么路。”

    老马大惊失色, “我怎么敢与神女相提并论,你疯了?”

    李广皱了皱眉头, 沉声道, “我不敢以陛下自比,更不敢有僭越的心思。只是你在我面前显露神异之处, 难道便无所求?起先我心高气傲,并不愿意假于外物,但如今我落魄已极,正是有求于你的时候,为何你还不愿意开口?”

    老马沉默了,半晌长叹一口气道,“将军要听懂我的话,要假借这对马耳。如今这对马耳看似被将军拿走,实则仍然长在我身上。倘若真的要走我这条路,这对马耳必不可少。”

    “如此,将军便要时刻与我在一起,食则同食,寝则同寝。将军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你要与我同住,住进我的寝室?”李广想了想,感觉似乎也没有那么不能接受。

    老马深沉地说,“不,是你要与我同住,住进马厩。”

    李广没有发怒,因为他愣住了。片刻之后,他缓缓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老马和他对视,满脸诚恳。

    李广忍了忍,又忍了忍,压着声音说,“那我能从这条路上得到什么?”

    “我生为马身,所能说给你的当然也只是关于马的一些见识。譬如怎样使公马与母马生出更多更优异的小马驹子,也可以称之为《母马的产后护理》……自高祖白登之围始,我大汉苦匈奴马多马壮久也,倘若将军走上我这条路,则此大患迎刃而解也。”

    李广听得眼光大亮,他也是军中宿将,当然懂得这一席话的要紧,甚至可以说是要命!马背上牵扯着战场的胜负,甚而牵扯到大汉的国运,便是陛下在此,听到这一席话,也要为之色变!

    一时间,李广忍不住心情激荡,回想从前在匈奴人那些良马前徒然的叹息,在匈奴骑兵面前的功败垂成,展望前路,不由意气风发道,“如此则我必能一雪前耻,马踏匈奴!”

    “不错!”老马大声附和道,“如此则卫侯必能骑着你养出来的好马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李广愣住了,他看向老马,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不错,倘若他卸甲养马,住在马厩里……此身既然在马厩,又如何能在战场?

    李广脸色变了,从激动兴奋的红色,变成铁青的猪肝色,“你敢叫我去做养马这样的贱业?”被兴奋冲昏的头脑重新思考起来,并且越想越不对劲,“住在马厩里……岂不是马奴?”

    老马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李广脸色青里发黑,黑中透红,最后他狠狠摘下头上的马耳,转身一言不发地大踏步离开了。

    高天之月冷冷地照着他离去的背影,系统跟着林久,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无端觉得月色如刀,照落在李广身上,一刀钉死了他的命运。

    那命运在迫近,将要照临在大地上,便如同日月将要升起,不可阻拦,不可更改。

    系统察觉到有一些改变在暗中蓄势待发,他本能地感到惶恐,然而终于不可探知。

    白泽观天视地的眼睛在李广头顶缓缓闭合,林久在未央宫中重新张开眼睛。

    温室殿中烛火煌煌,刘彻还没有睡,仍然在伏案批阅大堆的竹简。

    近些时日以来他一直很忙碌,每天每夜都有很多竹简从帝国各个角落输送到长安,最终送到刘彻手中。不过最近董仲舒似乎从那本“天书”上琢磨出了点东西,造纸术得到了很大的改进,刘彻桌案上渐渐也开始出现稀少的纸张。

    此时,林久睁开眼睛,灯花炸出一声轻响,宫室中火光亮了一瞬,刘彻伸手取出竹简堆里的一册纸简。

    系统心中生出一股奇妙的感觉,冲淡了他此前所感触到的惶恐不安。刘彻没有做出什么特殊的动作,但系统莫名觉得他似乎是故意的,故意在林久面前抽出这册纸简,然后又翻开这册纸简。

    他看了林久一眼。

    这也不算什么特别的事情,和林久在一起的时候,刘彻习惯于时刻关注她,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而且刘彻显然认为这种本能极其有必要。

    但就是……感觉有点奇怪。

    系统迟疑片刻,悄悄往刘彻面前的纸简上看了一眼。这个举措没什么难度,从他,或者说从林久的眼睛出发,很容易就能看到那些字迹。

    是少府交上来的关于冶造一批铁制玩器的记录。

    少府是专司供奉皇帝的机构,权职大约等同于后世的内务府,禁宫中有什么需求都由少府供应,或采买或打制,都是少府的分内之事,皇室的田地和产业,也都由少府负责经营。

    非要说的话,这算是刘彻的私人管家,与刘彻关系这样亲近,于是也有了使用如今还很稀少的纸张用来奏事的资格,这也算是一种皇恩在身的荣耀吧。

    似乎是很寻常的一件事,每个关节都说得通。

    系统收回视线,安抚下心中腾起的古怪……但他忽然心惊肉跳!收回视线前一刻所看到的那几个字像毒蛇一样在他眼里钻来钻去。

    系统沉默片刻,疏理思绪,并且使自己保持镇定。片刻之后,他尽可能平淡地说,“你最好尽快醒过来,很危险,刘彻在——”

    林久打断他的话,“我知道。”

    系统甚至来不及探究她是在什么时候恢复理智,全部心思都用来关注刘彻,“我不太确定他在做什么,但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

    说到这里他自己闭嘴了,他想到,林久说,“我知道。”

    她知道,那就一定没问题。

    虽然刘彻已经在试图篡夺神权。

    之前,林久在宴会上被射了一箭而没有发怒,只是轻飘飘地丢下了一朵花。纵然有钩月入怀的异象以为掩饰,但终于还是留下了后患。

    后世记载刘彻晚年沉醉于神鬼之说,传闻有方士以皮影之术欺骗他,说为他召回了死人的魂灵,而他也相信了。

    这样的事情难以探知真假,但至少从现在看,现在还年轻的刘彻在这种事情上并没有那么昏聩,霍去病没死就是最大的破绽,那轮月亮并没能吓退他。

    所以今天他故意把那册纸简在那时候拿出来,用意就是故意要让神女看到。他要知道神女对此的态度,这是一次凶险的试探。

    那些纸上,表面上是写为刘彻打造铁制的玩器,可那些玩器制造时用的都不是如今流行的冶铁方式……少府的人在试图改进冶铁的方式,这些玩器就是第一批成果!

    系统想到这里,感到头皮发麻。

    对于刘彻,对于大汉,乃至于对于这个世界而言,这都是一件好事。主动追求技术的革新,这简直已经有了工业革命萌芽的趋势。

    然而这不该是刘彻做的事情。

    历数林久至今所做所为,除去那些声势浩大但没什么用处的大场面:譬如今日夜宴时的那个月亮,再刨除刘邦、止旱、摧潮这样不可思议的神仙手段,林久真正影响深远的是拿出了红薯、水泥和造纸术。

    正常来说,被见识所局限,刘彻应该很难把林久做的那些事进行如此精准的分类,这个时间段应该还没有物质神迹、非物质神迹、诈骗神迹这样的说法……但很显然他从这些神迹里分析出来了一些东西。

    于是所有此前看似说不通的事情都有了全新的解释,为什么刘彻对水泥和造纸术似乎没有那样重视,第一次见到红薯时他兴奋得痛哭流涕,亲手种植亲手侍弄,从始至终全部亲力亲为。

    但对于水泥和造纸术,他显然缺乏关注,甚至没有亲自去看过东方朔和董仲舒的制造现场。

    不是缺乏远见,看不清这些东西的真正意义,而是太有远见,看得太清楚了,清楚这些都只不过是细枝末节。既然抓住了隐藏在其中的主脉,那以天子之尊,当然没有必要再去关注细枝末节。

    他看穿了神迹的本质,那可以称之为降维打击,也可以称之为……技术碾压。

    他无疑没办法直接做到这种程度,但他在努力,努力地推行技术革新,努力地走向他所认定的神权。

    他也要神权在握,成为天神。

    冶铁领域是他所推行的技术革新的一个目标,但很显然不是全部的目标。难以想象他在背后已经默默将这件事做了多久,又推行到了多少个领域,得到了多少成果。

    今天他把这件事情暴露出来,以神女所赐下的天书那样的纸张,记录他所推行的冶铁技术的进展,或者这已经超越试探的界限了,图穷匕见,这是逼宫!僭越的野心昭然若揭。

    在这个阶级分明、壁垒森严的时代,神女绝然不能容忍这样的事,系统说得没错,这是刘彻身为凡人而试图窃取她的神权。

    神被触怒时当有雷霆之威,从降临至今,林久做出的大事不少,但她没有真正的杀过人,没有施展过足够残忍的手段,她缺乏雷霆之威。

    这个一直以来的致命弱点终于在今天彻底暴露了出来,就像是蛇被抓住了七寸,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但已经没有办法去反抗了。因为弱点可以去弥补,可是先天不足要怎么办?

    杀人。这就是林久这个神女身份的先天不足。

    之前她没有杀死霍去病,那么之后她杀不杀刘彻?不杀则……无以立威!

    第78章 持花04

    是以似乎已经到了不得不杀的地步。

    可是刘彻杀不得啊, 他是【目标人物】,是所有【主线任务】的绝对中心点。他若身死,那这个世界都没有意义了。

    虽然系统不确定林久现在还在不在意这所谓的【目标】和【任务】, 但据他观察,林久迄今为止似乎没有要放弃这个世界的想法, 她还一直在积极完成各种【成就】来着。

    蜡烛静静地燃烧,没有风,烛焰没有丝毫的晃动。古老宫殿的梁柱和帷幕都沉浸在这样的烛光里, 像是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这样轻缓的色调, 叫人也感到松缓,有余裕沉浸下来, 细致地思考一些复杂的问题。

    系统也在这样的烛光下镇定了下来, 重新梳理自己混乱的思路。然后他忽然灵光一闪,他想到,难道林久要杀的不是刘彻,而是霍去病?

    起先这只是一个粗糙的猜测,但系统越想越觉得这个猜测有点道理, 他顺着这个思路细想下去,越想越感觉没有问题。

    是, 事已至此,不能不杀。可当下情境还没有演化成死局, 杀人固然是唯一的解法, 但杀什么人,还值得商榷。

    这一次的危机, 起因在霍去病身上, 他射了神女一箭,竟然得以全身而退。

    所以刘彻才生出疑心, 做出试探。

    那事情就变得很明朗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既然祸患的根源在霍去病身上,那就也从霍去病身上解决掉这一次的祸患。

    杀了他,以他的血,重新熔铸神女的威严。

    思想清晰了,道路出现了,但系统沉甸甸的心思并没有放下来,他感到了加倍的心乱如麻。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向林久说,“虽然,但是,我绝对理解你,而且无条件支持你,但那可是霍去病啊……你要不要再仔细想一想……那什么,三思而后行这样。”

    话音落下,久久的,没有回应。

    系统再次胆战心惊地开口,“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但是你不要觉得神就很厉害……”

    他有点语无伦次,“我不是说神不厉害,但是神不是最厉害的你知道吗?而且这也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

    系统边说边说大力挠头,看得出来他很想说清楚,但似乎受限于表达能力,又始终说不清楚,只能再配合上混乱的肢体语言,简直下一秒钟就要遍地打滚以增加话语中的可信度了。

    “我知道。”林久又说了一遍这样的话。

    系统停住话头,片刻之后,小心翼翼地道,“你知道什么呀?”

    “唔。”林久说,“什么都知道,也知道你想多了。”

    系统闭上了嘴。

    之前他慌了神,所以忘记了他现如今的处境,根本不需要诉诸于口,折磨他那点可怜的语言表达能力。他所思所想,林久全部都能洞察。

    从他成为外接大脑的那一刻起,他的脑子就已经成为了林久的杂物间,平时堆点东西过来,随时想走进来就走进来。

    他的心思在林久眼睛里就像是摆在砧板上的鱼肉那样一览无余。

    “我想多了?”系统茫然地说,“就是说,你不想杀霍去病?”

    得到了期望中的结果,他本该欣喜若狂。可系统现在根本来不及开心,而是感到了更深刻的迷茫。

    “不杀霍去病,又如何破局……”话说到这里,系统的声音忽然断了。

    起先系统没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停住了话音,片刻之后,忽然悚然而惊!

    他意识到自己错在了哪里,他意识到他已经掉进了陷阱!霍去病,这个人已经成为一个陷阱!

    而这个陷阱的核心,就在于时间。

    时间不对。

    倘若林久此前在宴会上当场杀掉霍去病,那神女怒而杀人,合情合理,任何人都说不出任何话。

    但现在不行,试想如果霍去病现在忽然死掉,那会是因为什么原因?当时那满座的宾客或许会以为是神女迟来的降怒,可刘彻不会那样认为。

    因为他已经做了一件事,他在神女面前主动暴露了那一册纸简,和纸简上那些字迹。

    得知死讯的那一瞬间他就会明白,神女杀霍去病,是因为那册纸简,因为他。

    这是在杀鸡儆猴,是在向他展露神威,施以警示。

    可杀鸡儆猴的另一面,不就是承认了自己只有杀鸡的能力,而难以杀掉那只猴子?

    则等同于向刘彻承认,神女在意他的忤逆和僭越,因他的所作所为而动怒。

    可是神女不能杀他,甚至没办法向他施以足够有力度的惩戒,神女只能泄愤一般地杀了那个无关紧要的霍去病,就如同在他面前杀掉一只鸡。

    杀鸡,也要看是在谁面前。

    胆小怯弱的人当然会因为喷溅而出的鸡血而惊骇欲绝,可刘彻这种恶毒的猴子立刻就能从那些鸡血里看出那把杀鸡刀的局限。

    倘若走到那一步,则他必然不会后退,他只会更疯狂地扑上来,手脚并用,甚至不会浪费一秒钟时间去擦干净喷到脸上的血!

    不杀不足以立威,杀则局势立刻无法收拾。

    系统如果还有人身,此刻绝对已经冷汗满身。他看着摊平在刘彻面前的那册纸简,面色惊怖眼神悚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简直肝胆欲裂。

    他已经被绑死在了林久的船上,与林久荣辱与共,更生死与共。而林久此刻已经陷入死局。

    之前他想的那些根本都是错的,这一回,林久不是犯了错,也没有叫她亡羊补牢的余地。此时此刻,这就是死局。

    片刻之后,系统收拾心情,重新冷静了下来。

    “我明白了,事情的起因在霍去病身上,但现在矛盾的中心点已经从霍去病身上,转移到了刘彻身上。所以霍去病不能杀。”

    林久一言不发,不说对,也不说不对。

    系统用冷静的声音说,“现在最好的办法似乎只有按兵不动,这样刘彻会因为顾虑而不敢直接撕破脸皮。可这样的顾虑并不能长久地阻拦住刘彻,反而会引动源源不绝的试探……”

    “但你不会这样做,这不是你会走的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绝不会另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这是死局,但你会破局。因为你是林久。”

    “你将会有一个大动作,不然你选择在此时恢复理智就变得毫无意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从没见过你做毫无意义的事情。”

    系统说到这里,忽然心里一动。

    林久还是没有说话,这令他更肯定了方才在心里闪过的那一线灵光。

    她是林久,她不会令自己陷入如此境地……那她难道真的丝毫没有预料到如今的局面吗?她难道没有想到,拿出红薯、水泥和造纸术之后,刘彻会从这种种神迹之中抓住致命的主脉?

    那么,这一回,这件事情的起因,真的在霍去病身上吗?

    系统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他搞错了事情的起因。

    问题依然出在时间上。

    诚然刘彻是因为霍去病这件事而做出试探,可冶铁技术的革新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在此之前不知道多久的时间里,他已经在默默推行这件事情,在默默地窥伺神女的高位,欲取而代之。

    系统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说话,而是转动视线,细致地端详着刘彻。

    刘彻依然沉浸在那册纸简中,似乎对暗中的潮涌一无所觉。暖而软的烛光落在他身上脸上,他脸上没有表情,侧脸看起来温和而沉静。

    就在这样的沉静中,系统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地观察刘彻了,以至于他竟然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彻在神女身边已经可以保持这样的镇定自若。

    再然后他想到更多的事情,从刘彻第一次见到神女时开始回想。须臾之后他从那些回忆里意识到,刘彻从未有过试图逃避神女的举措。

    哪怕是在他掌权之前,在他以为神女会吃掉他的血肉的那段时间里,那时候他对神女的畏惧昭然若揭,但他仍然花费大量的时间陪伴在神女左右。

    简直像是自虐一般……而这样自虐的状态,更近似于一个古老的成语,古老的卧薪尝胆。

    昔年先秦春秋之际,越王勾践十年卧薪尝胆,终于破灭吴国,一雪前耻。

    如今刘彻以这样的自虐和隐忍,在神女身边坚持了这么多年……

    系统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全都明白了。表象全都是假象,那刘彻从来不曾甘心屈居在神女之下,他早有忤逆之志,早生篡权之心。

    他忽然觉得有点悲伤,他被刘彻的所作所为精神折磨过很多次,被林久折磨过更多次。

    但其实他心里一直很敬佩他们两个人,觉得他们都是稀世的聪明人,有时候还会偷偷地想或许这就是襄王神女,棋逢对手,共举盛世。

    能见证这样两个人联手缔造的大时代,他有时候,也会感到一点点的与有荣焉。

    可是现在真相就这样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原来没有襄王神女,只有你死我活。

    “何至于此。”系统喃喃说。

    “不然呢?”林久的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纳闷。

    “你也知道刘彻少为太子,年少登基,他从小就知道自己必定至高无上,天下一人。如今又看到神权在他眼前、在他之上,怎么可能不想办法去夺取呢。”

    系统张了张嘴,呆滞片刻,诚心诚意地发问,“那这个局要怎么破?”

    可林久只是平静地说,“你也看到刘彻如今的模样。”

    系统没太听懂这句话,“刘彻现在怎么了?”

    他边说边看向刘彻,看见他已经收起那册纸简,重新抽了一册竹简慢慢翻看,脸上还是那种沉静又温和的表情。

    所谓居庙堂之高而不动声色,或许便是如此。

    林久轻声说,“他很悠闲啊。”

    “悠闲?”系统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满脑子悲戚苍凉的心思都被这两个词震得灰飞烟灭。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给系统带来一种熟悉的感觉……系统忽然想到一件事,此前他那么多胡思乱想可能都没有意义,但其中一句,微不足道的那一句,绝对有意义。

    林久不做无意义的事情,所以她选在此时恢复理智是为了什么?

    不杀刘彻,也不杀霍去病,但要破局,要做一个大动作。

    这个大动作……是什么?

    迎着系统匪夷所思、惊诧莫名、不明绝厉的视线,林久打开了【系统面板】,拉开【成就面板】,像她之前做过很多次的那样,开始挑挑选选。

    同时用一种冷静得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说,“是我让他太悠闲了,之前一直是他出招而我拆招。”

    系统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之前刘彻和林久的相处模式一直遵循着刘彻蠢蠢欲动,林久雷霆打击的流程,如是反复循环。

    然后他听见了林久继续说,“现在他的招数已经拆无可拆,那就换我来出招吧。”

    系统浑身寒毛都在这一句话里炸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刘彻出招,是以皇权篡夺神权。

    那林久出招,莫非,是要反以神权篡夺皇权?!

    第79章 持花05

    这样骇人耸闻的猜测一时震慑住了系统幼小的心灵, 使得系统感到片刻不真实的恍惚。

    不等他清醒过来,看清楚林久究竟选择了什么样的【成就】,一种久违的机制已经被触发。

    系统不由得张口道, “主线任务四已触发,【为汉武帝留下深刻印象】。”

    片刻之后系统可能是感到有点尴尬, 自己主动吐槽道,“啊,这个主线任务怎么在这时候触发了, 不然直接申请结算吧, 感觉刘彻对你的印象已经深刻得不能更深刻了。”

    林久摇了摇头,“还不足够。”

    系统猛然沉默了, 眼看着林久在【成就面板】上一连选中了三个【成就】。

    “【刻骨铭心】、【独一无二】、【非你不可】。”

    系统一个一个把林久选中的【成就】的名字念出来, 念完之后忽然沉默如死。

    然后他缓缓转头,看向烛光下的刘彻。

    刘彻一以贯之,不动声色,埋头读简,一无所觉。

    系统左看右看, 深深叹气,“好一朵柔弱不堪, 楚楚可怜,不剩摧折的娇花。”

    这朵娇花在这一次堪称凶险的试探之后, 没有再做出更多的举措, 而是把几乎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推广技术革新之上。

    他没有遮遮掩掩,更多的纸简就大大方方地摆放在林久身边, 其中记录着他所得到的成果, 包括冶铁技术,又不仅限于冶铁技术。

    足足有三年的时间, 大汉没有对匈奴再起兵戈,元光年间炙手可热的大将军长平侯卫青仍然时常出入宫禁,随侍在天子左右。

    然而他这样出身微贱,仅以军功立世的外戚,在长久离开战场之后,光芒终究会日渐消磨,日渐黯淡。

    朝野间开始生出一种暗地里的流言,说是因为卫侯的外甥冒犯了神女,因此陛下厌恶卫侯,不愿再交重任于他手上。

    但渐渐的这些流言也都平息,事涉神女,终究没有人敢多嘴多舌,而是默契地闭口不言。

    长安城中,渐渐不闻卫侯的名声。

    旧日里的见闻,就这样渐渐湮没在尘灰里。

    或许只有未央宫,还将那些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因此在刘彻时隔三年,忽然又下诏书另卫青领兵出征时,朝野上下,为之震动。

    元朔三年的春天,未央宫中有两件大事。一是大将军长平侯卫青再度领兵出征,兵锋直指河西。临行之际,刘彻亲自登上长安城楼为他送行。

    与他一同离开长安的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年轻人,名字叫霍去病。这一年他十六岁,有人还记得三年前他曾在宴会上张弓射月,更多的人丝毫没有在意他的存在。

    这个时候,还没有人能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未来的命运正如同大日初生一般,光焰滔天。

    第二件事则是,田蚡回来了,带着装满三辆大车的糖块。

    跟第一件事比较起来,第二件事不大起眼,更不为外人所知。

    刘彻甚至没有见田蚡一面,也不准许田蚡去见王娡,仿佛对这个人和他带回来的东西都并不在意。

    但当天晚上,清凉殿的漆案上,就摆了一盘切成小块的蔗糖。

    系统盯着那盘红棕色的蔗糖,神色莫名。

    虽然这些蔗糖看起来还很粗糙,但也不应该是这个时代的技术能搞出来的产物。

    然而顶不住林久给开挂,系统亲眼看着林久用【山鬼】套装的能力,改造了野生甘蔗的生长规律,从而得到了果肉更丰富,含糖量更高的优质甘蔗品种。

    然后就有了这些糖块。

    没有人比他更懂刘彻有多重视这些糖块了,正如同没有人比他更懂刘彻这三年是在做什么。他积攒了整整三年的力量,此次挥师北向,图谋之大,简直让人想为匈奴点蜡。

    但这么大的图谋,百万疆土,十万人命,流血漂橹的战争,也不过只是他的一次尝试。

    他要尝试,他所篡夺的那一部分神权,有没有用,又将有多大的作用。

    ——

    赵平出身天水郡良家子,少而从军。因为骑□□湛,又曾经有幸在大将军长平侯卫青的麾下听用,因此积攒了不菲的军功。这一回听闻卫侯又要出征,赵平顿时热血沸腾。

    然而他没能继续跟随在卫侯身边,而是被分到了一个公子哥儿身边。

    这个公子哥儿从长安来,听说出身贵重,年纪不大,权位却高,官拜嫖姚校尉,麾下领八百骑兵,如赵平这样的精兵,一眼就能看出,这八百骑兵个个都是军中翘楚。

    赵平不是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长安来的贵人在军中混一笔军功,回去便能高官厚禄,平步青云。

    但这样的贵人并不必要亲自上战场,便是上战场,也是身在安稳的后方,不必冲锋也不必厮杀。身边当然也会有精兵跟随保护,但足足八百个精兵,排场是不是有些大,又是不是有些浪费?

    但赵平没有多说什么,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更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该闭紧嘴咽进肚子里。

    他只是默默地观察这位公子哥儿,这是老兵的本能,顶头上司的性情,有时候往往就决定了一队军士在战场上的生死。

    但他越观察就越疑惑。

    首先,这位公子哥儿似乎有些娇生惯养,赵平从没见过他与军士一起吃饭。

    但这也没什么特别的,贵人都这样。

    饭后操练骑射,公子哥儿也不参与,只是骑在马上在旁边看。这也不稀奇。

    但他看到兴起时,竟然高声喝了一声彩,而后骑马冲下来,一路挑翻了五六个同袍,最后仍然不尽兴,抬手取下马背上的硬弓,举手拉满,射向天上传来雁鸣的方向。

    只是随手射出的一箭,没有经过长久的瞄定,但那雁落下来的时候,正正是被射中了左眼!

    赵平懵了,所有人都懵了,一时鸦雀无声,只有那只死雁在一双双手上传递,而那位公子哥儿,已经策马跑远了。

    长安贵人的骑射,都这样出色吗?

    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必要问,赵平心里明白,这位公子哥儿恐怕没有那样简单。

    不对,不该再叫公子哥儿,从今往后,要称他一声校尉大人。

    嫖姚校尉?赵平默默想。

    白日的光辉正如薄冰一样镀在眼前的草地上。

    此后校尉大人仍然我行我素,甚至公然停了操练,而是带着手下军士蹴鞠和打马球。

    他年纪还是很轻,看起来还是很娇贵,好玩游戏,顶着的还是长安贵人的身份。

    但没有人再敢轻视他。

    直到大军真的在草原上遇到了匈奴人。

    赵平明知道应该跟在校尉大人身边,但在喊杀声传来时,仍然忍不住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校尉大人身份果然贵重,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大军的侧后方,这是一个很安全的位置。

    而校尉大人也没有带人前去驰援的意思,而是选了个高地,立马在上,远远地向战场中心处望了一会儿。

    赵平跟着立马在后,一言不发。八百同袍都立马在后,军容严整,甲胄俨然。

    片刻之后,校尉大人忽然一勒马缰,有些漫不经心地说,“这地方没什么意思,我们走!”

    他声音里的轻佻激怒了另一个军士,赵平听见同袍中有人高声问道,“敢问校尉大人,我等身为士卒,两军交战之际,不去冲阵厮杀,又要往哪里去?”

    话音落下,赵平的心立刻就提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担心这位冲动的同袍触怒长官,但校尉大人甚至没有抬眼看上一眼,而是自顾自地整理着挂在马上的硬弓和武器,又整理身上的甲胄。

    八百人就都看着他慢条斯理地整装。

    而后,他忽然抬眼。

    赵平此生还从未见过如此锐利的眼神,简直像是方打磨完毕的刀刃被泼上一碗冰水的那一刹那,寒光便如高天上射落的星辰,有摄人的冷锐。

    或许是因为诧异,也或许是因为那眼神实在锋锐,赵平有了一刹那的恍惚。

    就在这一个刹那,他觉得这个从长安来的年轻校尉变得不一样了。

    等再回过神的时候,赵平看到校尉在笑,他实在年轻,脸蛋是那种贵人才有的娇生惯养的娇嫩,笑起来还带着遮不住的稚气。

    但他露出的牙齿上又分明闪着寒冷的光。

    赵平听见他问,“有人知道我这个嫖姚校尉是怎么来的吗?”

    鸦雀无声,没有人说话,是一时被他气势所慑,也是因为不知道。校尉大人从未提过自己的来历。

    他也没有刻意卖关子,紧接着就自己说了出来,“这个嫖姚校尉,”他点了点自己的盔甲,“乃是在未央宫中,天子亲封!”

    依然没有人说话。

    赵平已经掂起缰绳,准备跟随在校尉身后。

    因为校尉说完这句话,就转过了身,将欲策马前行。

    他只听见校尉年轻的声音,“所以当然是要去能为天子分忧的地方!我们有八百人,那就去八百人能决定战场的地方!”

    起先声音清亮,渐渐地有风声夹杂在其中,因为马跑了起来。

    然而纵然有风声和马蹄声,那声音依然使人听得清清楚楚。

    这时候赵平还不清楚这位校尉的名字叫作霍去病,更不清楚将来这个名字将成为他戎马一生最大的荣光所在。

    他脑子有点乱,没有余裕想其他的东西,只是想此时此刻,要追随在此人的马后。

    是在很久很久之后,赵平回想起这一天。他想了半生,却也想不明白十六岁的年轻人怎么敢于做出如此凶险的决策。

    他记得校尉策马之前轻轻抚摸了一下左手的手腕,但并不知道那手腕上有一个什么样的印记。

    第80章 持花06

    赵平在心里默默盘算自己的出身。

    他是天水郡的良家子, 少而从军,希望依仗军功得到爵位,从此光耀自己的家族。

    这样的出身与卑贱不沾边, 但更也说不上显赫。

    军中多的是他这样的良家子,与几个同族的兄弟一起, 再带上战马兵甲和扈从,从此投身军伍,转战万里觅封侯。

    赵平不知道其余人用了多久能走到长安城中, 得以立在天子阶前, 得到天子钦赐的封赏。

    他只知道他自己走到这一步,只用了一次驱驰的时间。

    只是跟在一个人马后, 为他驱驰, 如是而已。

    后来赵平在长安城的酒肆中饮酒,听到邻桌的男子在绘声绘色讲述冠军侯的事迹,说他年少而有尊荣,佩七尺的长剑,立在天子阶前听封。

    赵平默默听着, 只是饮酒而一言不发,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心知肚明那些人口中的谈资正是他亲身经历的战事, 冠军侯这个嚣张的名号正是校尉大人新得到的爵位。

    可那些事情此时在他听来也觉得玄奇而不可思议。

    那些人在说,冠军侯率八百骁骑远离战场, 深入大漠, 如有神助一般找到了匈奴大军的薄弱之处,斩敌千余人, 以一己之力在后方引动了匈奴人军中的混乱。

    当时匈奴人在与卫侯的正面战场上失利, 正要撤退。

    便是因为这一场混乱,使原定的撤退演变成了一场溃败, 又一举虏获了匈奴军中的一位王子,而后从容撤回,与卫侯的大军会和。

    这时有人插话说,冠军侯有鹰的眼睛,高悬在青天之上,一眼洞悉匈奴人全部的隐秘。

    那些人还在说,酒酣耳热,兴致勃勃。赵平的心思却渐渐飘远了。

    他还记得君侯眼睛里的冷光,可人当然不会长出鹰的眼睛,只是没有人知道君侯如何选定了如此犀利的战机,因此假以“鹰眼”之说而已。

    赵平想,他或许能解读这个问题。

    其实那只是一件没几个人在意的小事……开战之前,军中抓住了一个匈奴人的斥候。

    没有人关注这件事,能够选在君侯麾下的都是精兵,或多或少都上过战场,匈奴人见得多了,并不觉得稀奇。

    但君侯对这个匈奴人超乎异常地感兴趣,赵平见过很多次他去找那个匈奴人。

    但当时所有人都只是觉得是长安城来的贵人没有见过这样的异族人,好奇心使然而已。 赵平又读了一遍帛书,

    赵平想得更多一点,他看出来君侯对匈奴人没有恨意。

    但也没有不觉得奇特,因为这也不是什么怪事。

    边陲百姓与匈奴结有血仇,不共戴天。可长安城远在帝国心脏,远离战火的侵扰。

    君侯又出身显贵,匈奴兵锋再盛,也不能惊扰城中贵人的美梦,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恨意。

    再后来君侯身边就多了一个护卫,相貌被盔甲包裹得严严实实,而且从不开口说话,只是跟随在君侯身边。

    至此赵平仍然没有多想,只是以为是君侯的家将,前来护卫主君而已。

    直到此时,回想起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被俘虏的匈奴人斥候的身份,君侯对匈奴人军力分布出乎意料的熟悉,以及那个所谓的家将……

    当时他正如同往常一般默默跟随在君侯身边!

    赵平的手一抖,杯中的酒泛起涟漪,背后觉出微微的寒意。

    他没有办法去验证这个想法的对错,那个所谓的家将死在了乱军之中,没能活着回来。

    可他觉得事实便是如此,君侯真的有一双眼睛,即便不是鹰的眼睛,却也如同高悬在青天之上一般,洞悉了匈奴人全部的隐秘。

    他身边的人仍然在喝酒和谈笑,话题依然围绕着君侯展开。

    他们说冠军侯胸怀旷世的武德,他不仅有鹰一样锐利的眼睛,在广阔的大漠和戈壁之间洞悉了匈奴人的弱点,更有着猛虎的勇武,悍然撕咬向匈奴人的弱点,立下了直达天听的奇功。

    猛虎的勇气。赵平背后又觉得一阵寒意。

    当时和他一起跟随在君侯麾下的有八百骁骑,然而如今只有一百多人能在长安城中听到这些话。

    其他的人或死在乱军之中,或与同袍失散。而在那样举目皆敌的战场上,失散其实就代表着死。

    这样惨重的损失比例说出去会让所有人都骇然变色,稍微懂得些许军务的人也要厉声叱责“荒唐”。

    不是因为死的人太多,而是因为死伤至此,容易使军卒哗变。

    赵平上过战场,懂得这些事情,知晓军队中并不全部都是能上战场的战士,一只十万人的军队,或许其中只有三四万人的战士。

    其余都是用来照顾马匹、运输粮草,或者做其他琐事的役夫。

    而战场上死伤的往往都是战士,因此寻常军队死伤一成就会撤退,死伤两成便有溃败的风险,死伤三成以上往往就要哗变。

    卫侯声名煊赫,此战也不过斩杀了匈奴大军中的两成而已,便引发了惨烈的溃败。

    而君侯麾下的八百骁骑此战足足损失八成有余,却依然平安回来,并立下不世的奇功。

    这八百骁骑的指挥官甚至只是第一次踏上战场。

    何止凶险,简直命悬一线,不是士卒的命悬在一线之上,而是指挥官的命,因此身边的下属随时可能哗变,杀将投敌。

    其实一开始局势并没有这样凶险,偷袭匈奴军队的后方施行得很顺利,没有遇到多少阻挡,轻易就杀了很多人,又放了火。

    当时匈奴的大军已经有了溃退的迹象,他们已经取得了足够的功绩,而且也已经死了很多同袍,赵平都以为君侯要带着他们回去了。

    时刻关注长官是赵平的习惯,虽然在战场上,他不能像平时那样看得清楚,但也一直有留意君侯的动向。

    得到的结论是君侯武艺高超,而且杀匈奴人很利落。

    当时赵平觉得疑惑,他仍然记得君侯是长安来的贵人,年纪不大,而且对匈奴人没有恨意。

    他固然跟随在君侯马后,又觉得君侯的决策奇异,但也并没有对君侯在战场上的表现怀抱期待。甚至已经做好了舍身护卫君侯的准备。

    出身微贱的兵卒第一次走上战场时尚且有迟疑和软弱的时候,更何况是君侯这样的身份。

    他的骑术和武艺固然出色,可难道还指望他如同老兵一样麻利地杀人吗?

    可是他真的麻利地杀人,脸上身上都溅上血,而且不以为然。

    赵平想着这些事情,紧接着就看到君侯侧过脸,用手抹掉脸上的血。

    他心里咯噔一声。

    果然,君侯丝毫没有要撤退的准备,他高高举起手中的长矛,而后长矛落下,指着一个方向,嘴里轻声说,杀。

    说这个字时,他声音真的很轻,赵平怀疑身边的同袍都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但所有人都看见他举起的长矛和他眼睛里闪着的寒光。

    没有人质疑,也没有人迟疑,兵锋所指,所有人都跟随在他马后。

    这是兵威,长安来的十六岁的贵人,在一次驱驰中就立起来的兵威。

    赵平跟着他冲杀向那个方向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要俘虏匈奴的那个王子。

    从前他听说过所谓绝世的猛将,实则是天上的星辰降生在人世间,生来就要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从前秦国白起如此,后来淮阴侯韩信也如此。

    但赵平没有见过这些已经死去的名将,也并不信这样的话。

    但那时他信了,因为他真的看见将星在升起,就在他身前,策马挽弓,逐渐地升起。

    说起来极其玄妙,撤退时看到所剩无几的袍泽时更玄妙,但后来赵平逐渐也想明白了,之所以他当时没有哗变,甚至没有起过哗变的心思,其实是因为不甘心。

    立下了如此绝世的奇功,回去就能封妻荫子,怎么能白白地葬送在半路上?从军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取得功勋,人一生有多少次这样的战机,又有多少条命能这样拿来赌!

    不甘心啊。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君侯乃是长安来的贵人,尊贵不凡,赵平本能地觉得在他身前矮下一头,更本能地听从他的吩咐。

    而等到深陷敌营之中,觉出胆怯时……倘若背叛君侯,这样的贵人,会被不惜一切地报复吧?

    就是带着这样的念头,赵平最终和君侯一起回去,还带着匈奴的一位王子。

    是回去之后,赵平得知了君侯真正的身份,莫名地他又想到君侯此前指着盔甲说,这个嫖姚校尉得自天子亲封。

    当时他也猜测过君侯的身份,什么样的贵人能得到天子亲封的官职?

    后来知道他是卫侯的外甥,多少人求索半生,到死也难以眺望一眼未央宫的檐角,而他何止得到天子的亲封,甚至自幼就在天子身边长大。

    非刘氏的族裔,尊荣至此,便也已经是极限了吧。

    赵平又想起战场上的事情,想着君侯的身份。他比寻常人想得更多一些,很多事情也就看得更深一些。

    他喝完最后一杯酒,心里想,他真的要见证一颗星辰的升起了。

    ——

    “霍去病的时代开启了。”系统轻声说。

    他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情绪,旁观这样的历史事件,使他觉出一种沧桑又雄壮的意味。

    林久默默静坐片刻,忽然抬起头,隔着厚重的宫墙,望向一个方向。

    此时未央宫中,夜色纁浓。烛火煌煌处天子正设宴款待功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