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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利落地揍趴最后一个骑士后,塞德里克转过身来,对崔梅恩伸出了手。

    “你还好吧?”他问道。

    崔梅恩避开他的手,自己爬了起来。她简单地整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冷静地向塞德里克道谢:“很抱歉,今晚我想先离开这里,我会另外挑选时间向您登门道谢。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告诉我您的地址和姓名。我有一些积蓄可以作为谢礼,我知道您不一定需要,但还请您务必……”

    “等等,等等等等!”塞德里克用拇指指指自己,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崔梅恩摇头。

    “我是塞德里克·梅兰斯!”塞德里克说,“你记得这个名字吗?”

    面对那双期待的绿眼睛,崔梅恩还是摇头。

    塞德里克像被人踢翻了饭碗的大狗一样,肉眼可见地变得垂头丧气,神气活现的金毛也委委屈屈地垂了下来。

    崔梅恩默默等了一阵,见他不再说话,便说:“我还要回家休息,就先告辞了,请梅兰斯先生也早点休息。等过几日我会将谢礼送到圣殿。”

    她说完就往巷子外走去。塞德里克愣了愣,赶紧跟了上去,期期艾艾地道:“你的伤……没关系吗?”

    崔梅恩不着痕迹地往旁边挪了挪,把落下来的头发别在耳后。

    “不是什么大问题,休息休息就好,劳您费心。”她淡淡地回答。

    “这个时间医馆和魔法协会都已经关门了,夜间急诊的价格是通常出诊费的三倍。我,我知道你不富裕,我在首都有一间房子……”

    塞德里克踩着一地横七竖八的骑士,紧紧地跟着她,语速飞快,全然不见方才帅气潇洒的模样。

    崔梅恩停了脚步,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我不富裕,所以您救了我,我就要以身相许?”

    也许是因为年轻气盛,也许是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可怖的围殴,崔梅恩的态度完全没有多年后的圆滑。

    塞德里克被这句话噎住了,他停下了脚步,崔梅恩则在夜色中快步离开。

    在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巷子口的前一秒,他说道:“我知道卡伊今晚去了哪儿!”

    崔梅恩的身影僵了一下。塞德里克的眼睛一亮,立刻乘胜追击:“我可以告诉您他今晚的下落!我、我不会对您做什么的,我以圣殿骑士的荣誉发誓!我只是希望您能好好地休息一会儿……”

    崔梅恩终于回过了头。

    ####

    亚瑟·梅兰斯跟着二人走了几步,深夜的小巷渐渐变得模糊与扭曲。再走出几步,周围便一下子亮了起来:他们已经身在一座房屋中。

    亚瑟对这间屋子极为熟悉——这正是他们在首都期间居住的那一间。

    不过,眼下这间屋子完全不是他熟悉的模样:屋内只有最简单的装饰,沙发上扔满衣服,衣服堆里还倒扣着本书;桌上是吃完的碗碟,碟子上黏着干掉的油渍;门口换下来的鞋踢得到处都是……

    所有这些都显示出,房屋的主人大大咧咧、不修边幅,还不大爱收拾屋子。

    塞德里克抢先一步进了屋,殷勤地拎来一双室内穿的拖鞋,又以猛虎下山的气势扑向桌面,把碗碟垒在一起端进厨房,又赶紧把沙发上的衣服扒拉了几下,勉强让屋子看上去不那么乱。

    “请进。”

    他对崔梅恩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耳朵快要红透了。

    崔梅恩没有对乱糟糟的屋子做出任何评价:她看上去累坏了。尽管她努力想保持清醒,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几乎快靠在沙发上睡过去了。

    塞德里克拿来了简单的医疗用品,替她处理伤口。

    或许是药水刺激伤口的疼痛让她的意识清明了一些,她睁开眼睛,对塞德里克说:“……赛缪尔的事……”

    “等你醒了再说吧。”塞德里克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活动,确认她没有骨折或扭伤。跳动的烛火映在他碧绿的眼睛里,叫人看不清他的眼神,“你看上去太累了,得好好睡上一觉。”

    崔梅恩努力地眨眨眼睛,再眨眨眼睛,看起来似乎是在努力对抗睡意。显然这样的反抗不太见效,反复几次后,她终于还是陷入了睡梦中。

    塞德里克吹灭了蜡烛。他半跪在沙发前,静静地注视了她许久,终于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在她的指尖落下一个怯懦的吻。

    第二天崔梅恩醒得很早。她婉拒了塞德里克“留下来用个早餐”的请求,简单地洗漱后,便离开了塞德里克的小屋。她回到了自己在首都的店铺中,合作的农户照例给她送来了新鲜的牛奶,不过还有许多准备工作没有完成。

    她在里屋换了身衣服,正准备工作时,角落中猛然窜出一个人影,攥住了她的手腕。

    崔梅恩吓了一跳,等她看清来人的面孔后,疑惑的情绪则取代了惊吓。

    她困惑地问道:“赛缪尔,你干什么?”

    赛缪尔没有回答她。

    他的手指冷得吓人,白皙的面孔上挂着两个显眼的乌黑眼圈。他全身都漂浮酒气和可疑的脂粉香气,穿着一身礼服——不知何故,本该笔挺的礼服有些皱巴巴的,扎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松了,几缕碎发落在颊边,给他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平添了几分生动的气息。

    如果不是脸上的表情太难看,这张脸甚至能称得上赏心悦目。

    他握紧崔梅恩的手臂,用辨不出喜怒的声音问:“你昨天在梅兰斯家呆了一晚上?”

    崔梅恩一愣,下意识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他家呆了一晚上?”

    没等赛缪尔开口,她继续说:“你昨晚干什么去了?为什么怎么也联系不上?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我快要担心死了!”

    赛缪尔微微一笑。他生得极美,即便是在昏暗简朴的狭窄房间里,他的笑容也令人如沐春风。

    他说:“你担心我,所以在梅兰斯家呆了一晚上?我太感动了。”

    他把感动一词拖出了长长的尾音,讽刺之意满溢而出。

    崔梅恩一怔,随即便变了脸色:“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赛缪尔说。

    他放开崔梅恩的手,静静地注视了她几秒钟,开口道:“你喜欢他什么地方?因为他是梅兰斯家的小少爷吗?你知道梅兰斯家已经败落了吗?攀上他你得不到任何好处!”

    崔梅恩一把推开了他。

    她取下挂起的围裙系好,将衣服的袖子撸上去,一边往外走,一边对赛缪尔说:“如果你想解决问题,就用解决问题的态度来和我说话。我没兴趣听你打哑谜。”

    赛缪尔又一次拽住了她。

    他用的力气不小,崔梅恩差点被他拽得摔在地上。他低头凝视着崔梅恩,问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找丢下我找备选吗?”

    崔梅恩回过身去,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赛缪尔被她猝不及防的一下打懵了,顶着一个迅速肿起来的手掌印呆呆地站着。漂亮的脸配上这个毫不留情的手印,让他看起来很有几分可怜。

    崔梅恩拍拍手,问道:“你知道我昨晚经历了什么吗?”

    “在我因为你被人围殴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以为自己会死掉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要是没有梅兰斯,我这会儿已经可以下葬了!”泪水浮现在崔梅恩的眼中,她用痛苦和失望的眼神盯着赛缪尔,“而那个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讨好公爵以便当个好女婿!你想要瞒我多久,公爵知道他看中的好女婿还有个未婚妻吗?赛缪尔·卡伊,你真让我恶心!”

    赛缪尔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问:“……是梅兰斯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很重要吗?”崔梅恩冷笑道,“我就问你一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有撒谎吗?赛缪尔·卡伊,你是不是在向我求婚后,又答应了娶公爵的女儿?!”

    好吧。亚瑟·梅兰斯想,我现在正观看一幕剧情曲折狗血淋漓的爱情戏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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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倒转几小时,在清晨崔梅恩离开前,塞德里克·梅兰斯拦住了她。

    他支支吾吾了好久,最后才在崔梅恩满脸的疑惑中说:“……有件事,我想我必须得告诉你。你的未婚夫,赛缪尔·卡伊……他也许会迎娶一位贵族之女。我希望你至少知道这件事。”

    从塞德里克的口中,崔梅恩听见了她完全一无所知的、赛缪尔的另一面:自从稳稳地将首席见习骑士的位置握在手中后,赛缪尔便开始积极地参与首都的各项活动与仪式,出入各式社交场合。

    他对名流贵胄百般逢迎,表现得与训练场上那个冷漠的骑士截然不同。他的努力很快收获了结果:在一次聚会上,一位公爵替自己的女儿相中了他,当场询问他是否已有妻室。

    万众瞩目之下,赛缪尔平静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此后,公爵时常将他带在身边,为他引荐朋友,搭建人脉。眼下几乎所有人都默认:这位年轻、贫穷但前途无量的卡伊首席,很快便要一步登天了。

    对待同期的见习骑士们,赛缪尔往往态度冷淡,几乎没什么朋友。因此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同牛奶摊的摊主崔梅恩订立过婚约。知道的那一小撮既不愿意得罪公爵也不愿意得罪卡伊首席,便默契地选择了三缄其口。

    况且,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并不认为赛缪尔做错了什么:年轻不懂事时认识的村姑,同高贵的公爵之女,任谁都会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昨晚有个临时召开的舞会,他被公爵拉着,估计没时间通知你。我就提前从会场里溜走了,反正也没人会注意我。对不起,我没想过居然会出那种事,我应该再早点赶到的……”塞德里克觑着崔梅恩的脸色,小心地说。

    崔梅恩摇摇头。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她说。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啊,不用担心!跟卡伊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事!”塞德里克继续说道。

    他甚至没有把视线放到崔梅恩身上的勇气,只死盯着她面前的地板,说道:“崔梅恩小姐,我喜欢你很久了!如果、如果你不要卡伊了,之后可以选择我吗?我跟他不一样,我会对你好的……我会让你幸福的!”

    清晨的阳光洒进来,阔气地铺满了整间客厅,招得塞德里克的头发鎏金般闪闪发光。他的脸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并且越来越红,越来越红,最后就连耳朵和脖子都红成了一片。

    话说完后,他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衣角,翠绿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注视着地面,一副恨不得在地上刨个深坑把自己埋进去的怂样。

    亚瑟·梅兰斯试图把眼前这人和自己记忆中的塞德里克·梅兰斯对上号——除了长相上的相似外,这两人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共同点。

    眼前这个连告白都冒着傻气的货色,是怎么变成日后那个冷酷的骑士长的?

    第24章

    “赛缪尔,你今晚看起来好像有些焦躁。”公爵玩味地说,“这不像你。”

    赛缪尔回过神来,轻轻摇晃手中的酒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将空酒杯搁在侍者递来的托盘上,淡淡地说道:“……最近给自己加了些训练量,还没完全适应,让您见笑了。这杯就当是我的赔罪。 ”

    “年轻人有活力是好事,来,再给卡伊首席满上!”公爵哈哈大笑,招呼侍者。

    赛缪尔又灌下了一杯酒。

    “香气浓郁,入口顺滑,回甘有花香,是瓶好酒。”他说,“这种品质的酒放在舞会上任宾客畅饮,也只有您才能这般大手笔。”

    公爵显然很满意他的奉承,那点因赛缪尔走神带来的不愉快立马烟消云散。他捂嘴咳嗽了几声,拍掌唤来管家,让他带人去把自己的女儿带来:“让她和未婚夫交流一下感情!”

    公爵表现得仿佛一位体贴女儿少女心思的慈父。没过多久,公爵唯一的子嗣、千娇万贵的大小姐就被一位女仆推了过来。

    大小姐身着华贵的礼服,戴着沉甸甸的首饰,却只是靠在轮椅的扶手上,眼神呆滞。显然,不论是所谓的未婚夫赛缪尔·卡伊,还是盛大的舞会,都不能引起她丝毫的兴趣。

    赛缪尔从女仆手中接过了轮椅的把手,推着公爵之女离开了大厅。离开前他感到一道刺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回头去看时,只隐约看到人群中一个一闪而过的金色脑袋。

    也许是自己太过烦躁产生的错觉,赛缪尔想。梅兰斯家族已然没落,不会有资格被邀请来参加今日的舞会。

    他平稳地推着轮椅,走到了附近的一个花园中。风送来草地被踩踏后流出的汁水的清香,让赛缪尔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赛缪尔不喜欢喝酒。

    他不喜欢酒的味道,酒量也不好。在他还小的时候,酒对他而言是一种价格高昂的奢侈品,即使是杂货店里最便宜的村酿,价格也远非赛缪尔能负担的——或者说他唯一能负担得起的,只有店里最便宜的那种硬如砖块的黑面包。

    女人的“客人”里常有醉汉。他们全身都散发着酒菜和汗液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用臭烘烘的舌头贪婪地舔着女人的身体。

    从赛缪尔记事起,他的夜晚就是由这些画面组成的。客人们来来去去,大多数都急着办事人,不会注意到昏暗房间的角落里还蜷着一个小孩。赛缪尔总是一边啃着坚硬的面包块,一边注视着面前的场景。

    老实说那并不香艳。男人肥厚油腻的躯体在吱嘎作响的小床上耸丨动,女人做作的声音如打碎的玻璃般溅入他的耳朵里。比起人类,他们更像是春天时两条滚在街角的狗。

    底层的性通常伴随着侮辱和暴力,有一次当某个嫖丨客揪起女人的头发往床板上撞去时,赛缪尔从背后扑了上去,一口咬在那个男人的耳朵上。鲜血迸溅。

    嫖丨客大发雷霆,名正言顺地赖掉了嫖丨资,女人也不住地鞠躬道歉。事后她指着赛缪尔的鼻子教训他:“不是说好要躲起来的吗?!被人知道我有了小孩还怎么工作?我们会被赶走的!”

    女人是赛缪尔的母亲——或者说生下他的人。她不大像个母亲,从不管赛缪尔在哪里吃饭睡觉,只会偶尔心情好时丢给他一些铜板。

    等赛缪尔大一些,他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替客人跑腿擦鞋,靠着这些钱,他终于能比小时候吃得饱一些。

    母亲恨赛缪尔,多半是因为他的父亲。有时夜晚没有客人,她会神神叨叨地讲起赛缪尔的父亲。

    那个男人靠一张好脸蛋将进城谋生的小镇女孩迷得神魂颠倒,他们住在一起,以夫妻相称,女孩将自己工作赚来的钱全都给了他,还给他洗衣做饭,伺候得他舒舒服服的。那时她还认为自己如童话里的女主角一般,过着辛苦却幸福的日子呢。

    她多么蠢啊!一年多过后,男人拿着女孩赚来的所有钱逃之夭夭,给她留下了一屁股欠债。在被债主卖给老鸨后,这个愚蠢的姑娘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母亲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有时她恨极了,也会随手操起身边的小玩意儿狠狠地抽上赛缪尔一顿,伴以恶毒的诅咒和谩骂。

    通常她第二天会给赛缪尔道歉,但几周后仍然会这么做,赛缪尔早已习惯。

    也许是坏运气总会有到头的时候,后来母亲遇到了卡伊爵士。卡伊爵士迷恋她的美貌和身体,甚至愿意为她赎身,并且不嫌弃赛缪尔这个拖油瓶。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卡伊爵士自称是位家境殷实的绅士,然而事实上,他们挤在一间租来的房间中,生活过得很是窘迫。

    不过,再窘迫的日子,也比母子二人之前的生活好上太多。母亲振作了起来,她不仅把窄小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经由房东的介绍接了一些替人家镶花边或是洗衣服的活儿,工作琐碎又辛苦,但总能赚来一把硬币。

    一段时间后母亲才知道,卡伊爵士哪里是什么爵士,这不过是酒馆里人们给他开玩笑安的绰号罢了。事实上,他只是个退伍的老兵,家境也并不富裕。

    退伍后,卡伊爵士靠卖力气做一些辛苦活,闲暇时也教赛缪尔一些拳脚和剑术。赛缪尔在这上面展示出了惊人的天赋,卡伊爵士为此啧啧称奇,他的酒友们也感叹说,赛缪尔若是生在富贵人家,没准儿还能成为一位圣殿骑士呢。

    然而,美好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

    房东会从母亲做的活儿里分一点介绍费,母亲干活物美价廉,找上门来的活计越来越多,房东便与她商量,她们两人合起伙来开间小店,盘铺面的钱由房东出,母亲则负责出工出力。

    那天晚上,当喝得醉醺醺的卡伊爵士推门回家时,母亲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了他这个好消息。

    卡伊爵士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扇掉了她一颗牙齿。

    他用喷着酒气的嘴冲母亲怒吼,质问她是否是在质疑自己一家之主的权威,居然瞒着他工作,还想要什么开店?真是荒谬!

    “不然你以为家里买菜做饭的钱是哪儿来的呢!”母亲冲他哭喊道,“你给的那点钱够用吗!”

    卡伊爵士也冲他吼:“一块钱掰两半儿花,别人家的妻子都能做到!我娶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你少哄我,什么织花边,你莫不是在重操旧业吧?”

    污言秽语如暴风雨一般袭来,母亲如同被打断了脊椎般,捂着脸瘫软在了地上。

    卡伊爵士骂得还不过瘾,转头挥舞着佩剑敲打房东家的大门,怒骂她是不检点的老处女带坏人家老婆云云。

    这月租期一到,他们一家三口便被房东赶走了。

    母亲失去了工作,卡伊爵士又老是把钱在酒馆赌桌上输个精光,他们再次过起了贫苦的生活。

    卡伊爵士酗酒的次数越来越多,一旦喝醉,他便对妻儿拳打脚踢。母亲变得越发神经质,她常对着房间角落自言自语,一下一下地用头撞击墙壁。

    他们如此生活了好几年,直到某一日,当醉酒的卡伊爵士把母亲摁倒在地撕开她的衣服,而母亲奋力反抗时,赛缪尔捡起来他丢在一旁的佩剑,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肚子。

    卡伊爵士在疼痛和愤怒中爆发中了惊人的力气,他捉住瘦小的赛缪尔,掐住了他的脖子——

    母亲扑了上来,咬住他的耳朵,她活生生地把卡伊爵士的耳朵从他的脑袋上撕了下来。他们像野兽那般嘶吼与搏斗,最终,母亲徒手抠瞎了卡伊爵士的眼睛,再夺过赛缪尔手中的剑刺穿了他的喉管。

    鲜血喷涌而出。母亲沐浴在腥臭的血液中,神情无比宁静和安详,如同在享受清风与阳光。

    下半夜,她在卡伊爵士身上和屋子里搜找了个遍,把所有的钱都装在一个小袋子,再把袋子塞在赛缪尔怀里。第二天,邻居发现了从屋里流出的血液。

    不久后治安队便带走了母亲,她被吊死在了广场上。

    成为孤儿的赛缪尔被送入了孤儿院,又偷偷地从那里溜了出来。

    赛缪尔揣着卡伊爵士的佩剑和母亲的钱袋子,过起了流浪的生活。他每日勤恳地苦练剑术和拳脚,一路往首都流浪,也尽自己所能找一些活计赚钱——他长得漂亮,不多话,价钱压得再低也肯做,就这么攒了些钱,来到了首都。

    圣殿招收见习骑士,一半来自于贵族们送自家孩子进来镀金,一半则公开面向所有年龄合适的少年。赛缪尔决定去试试。他花光所有攒下的钱,购置了一身勉强能上阵的行头。

    赛缪尔的确是个天才。没人想过那张漂亮的脸蛋下埋藏着如此不讲理的蛮力,而比一身力气更恐怖的,是他仿佛要将对手置于死地般的疯狂。

    赛缪尔揍得一同参加考核的少年们人仰马翻,顺顺利利地通过了圣殿的见习骑士考核。

    进入圣殿的第一晚,见习骑士们被允许自由活动,许多人会回家同父母告别,热热闹闹地欢庆一通。

    赛缪尔没有家人。他在圣殿洗个了澡,换上了配发的衣服,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在黄昏的街道上闲逛。走着走着,他一头栽倒在了街上——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并且口袋空空。见习骑士们明天才开始正式训练,是以圣殿也没替他们准备晚餐。

    赛缪尔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一堆木桶上。身旁站着个系着围裙的女孩。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肚子便大声地抱怨了起来。女孩将一块面包和一杯牛奶放在他手边,说道:“吃吧。”

    最后一缕夕阳的光照亮了她的半边侧脸,她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俯身凝视着赛缪尔时,如一幅宁静的肖像画。

    那是赛缪尔第一次见到崔梅恩。

    第25章

    赛缪尔厌恶男人,也不怎么喜欢女人,事实上他对包括自己在内的人形生物都没有好感——尤其是涉及身体的欲丨望时。

    当同屋的见习骑士们悄悄摸摸讨论新偷运进来的画册,或是深夜里借着被子的掩护一边喘粗气一边抖动身体时,他总恨不得给他们一人一刀,铲除烦恼根。

    在成为见习骑士前,赛缪尔甚至没有自我纾解过。在他的认知里,性是一个同暴力、恶臭与污浊联系起来的词,也许正因如此,与同龄男性相比,他的欲丨望极弱,即便梦遗,醒来也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也许只是一堆蠕动的肉块?

    然而在住进圣殿的第二个月,赛缪尔梦见了崔梅恩。梦醒后他惊恐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更加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裤子上一片粘稠。

    见习骑士绝大多数都是正值青春的少年,私底下闲扯犊子时,也不会比街头混混们更正经几分;青春期的少年脑子里只有那档子事,圣殿内环境又封闭,是以大部分人的配菜不是小黄书就是附近街上的异性。

    年轻漂亮的崔梅恩很快就成了这类话题中最受欢迎的角色之一。

    在同期们的口中,她“虽说是个村姑,不过倒还有几分姿色”,想必“用见习骑士的身份就可以骗来玩玩”——显然,即使顶着“圣殿见习骑士”的名头,他们也与普通男人没什么两样,爱嚼舌根又精虫上脑。

    赛缪尔不止一次听过同期们拿崔梅恩编造色情故事,意淫着要如何掀开她的裙子,揪住她的头发;甚至听说有个落魄贵族的后代,自以为可以拿贵族的名头骗得村姑团团转,于是斗志昂扬地跑去调戏对方,又被崔梅恩训得灰溜溜地滚了回来,在房间里傻笑了一下午,室友嘲笑他被骂得精神失常了。

    可怕的是,赛缪尔听到这些话时,理智上只觉得恶心,却又反复地在梦境中梦见自己变成故事的主角:他攥住她黑色的长发,从背后拥抱她,她满面潮红,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侧过脸来与他接吻。

    赛缪尔大汗淋漓地醒来,发现自己又弄脏了睡裤。

    赛缪尔每天会去崔梅恩那里买一次牛奶,并不出意外的发现牛奶摊子前总是挤满了自己那些白痴的同期。

    年轻的骑士们围着她的摊子,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崔梅恩对他们的心思毫不知情——又或许是毫不在意——她从赛缪尔手中接过八枚铜币,指尖飞快地在他掌心滑过,像一缕散漫的风。

    后来赛缪尔的梦境里便多了别的内容:他梦见自己攥住崔梅恩的手指,凑上去吻她。她不再是抓不住的风,可以任他掌控和蹂躏。

    赛缪尔敢发誓自己对崔梅恩从没起过任何淫邪的念头,至少他自认为没有。

    可是一旦做过那些堪称可怕的梦境,他就会不自觉地将现实里的景象与梦境重合起来:路过小摊时他想,他曾在这里拥抱过她;走进图书馆时他想,他曾和崔梅恩在书架后狂热地亲吻,他撩起她的裙子而她搂紧他的脖颈,将喘息压低在他的耳边;当一瓶牛奶递过来时他想,她曾像啜饮牛奶的猫那样一点点地舔掉他的……

    “客人?客人?您好?”崔梅恩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的牛奶,请拿好。”

    赛缪尔猛地回过神来,他一把夺过牛奶,落荒而逃。

    他可以逃出现实中的牛奶摊,却没法逃避梦境里的崔梅恩。

    越是想要逃避,崔梅恩就越是在他的梦境里反复地出现。赛缪尔曾尝试过从同期那儿借来画册,试图用别的形象覆盖住梦里的崔梅恩。于是那一晚他便梦见了画册中的内容,只是主角换成了崔梅恩与他自己。

    赛缪尔为此感到挫败:他憎恨幼年时那个阴暗房间里的“客人”,憎恨自己不知下落的生父,憎恨卡伊爵士。那些男人仿佛是被肉丨欲支配的行尸走肉,一个比一个污秽且恶心,除了徒有具人形的躯体,同春天巷子里发情的野狗没有半分区别。

    而赛缪尔自认与他们完全不同。至少曾经如此 。

    他在这时才隐约意识到:那些他憎恶的男人也好,那些他鄙夷的聒噪的同期也罢,也许他的确与他们没什么两样。

    赛缪尔对待同期总是态度冷漠,但对待其余一切能够他带来利益的人物,他是不惜谄媚与逢迎的。因此在圣殿中,他是最受教师喜爱的学生之一:对比动不动就同教师顶嘴、嚷嚷着我爹谁谁谁,或是不停犯错的贵族子弟来说,有谁会不喜欢家境贫寒却懂事知礼的赛缪尔·卡伊呢?

    赛缪尔委婉地向教授文学的老师倾诉了自己的烦恼——省去了绝大部分重要内容。他只告诉老师,最近老是梦到不相干的事,影响到自己白天上课的效率,故而十分困扰。

    他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老师听完后却哈哈大笑,体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什么害羞的,你们也到了这个年纪了!”老师感慨道。

    “不,我不是……”赛缪尔慌张地试图解释。

    老师打断他的话,塞给了他一堆书籍。赛缪尔打开来看,俗气的封面,口语化的表达,不是圣殿考核里需要掌握的文学或哲学读物,而赛缪尔从不会花时间阅读不需要考核的内容。

    面对赛缪尔询问的眼神,老师把那一堆莫名其妙的书往他怀里一塞,大方地说:“别人我不会建议,不过卡伊你的话,我倒不会担心。有空的时候看看吧!你也该休息休息,别一天到晚都绷着,活得多累!”

    那天晚上,赛缪尔缩在被窝里,小心地用上刚学会的照明术,翻开了书本的第一页。

    第二天他罕见的迟到了,并且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上课,一路收获不少看稀奇的眼神。

    老师塞给他的书是当时市面上流行的小说,不同于需要一定准入门槛的文学,它们通俗得可怕,从未接触过的赛缪尔看了第一页就停不下来,熬了他进圣殿来的第一个通宵。

    小说的主角各式各样:修女和神父,骑士和已婚的贵妇人,牧羊女与国王……描绘的故事无一例外是他们如何从相识走到相爱,又如何走到或幸福或悲惨的结局。

    修女与神父无法背离信仰,天各一方,孤独终老,却在死去后留下了大量引人遐想的信件;骑士彻夜凝望主君的窗口,只为一窥夫人的芳容,对主君的忠诚与对挚爱的迷恋使他痛苦万分;厌烦宫廷斗争的国王对天真烂漫的牧羊女一见钟情,他们最终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为了迎合广大底层读者的口味,书籍里自然少不了对情事的详细描写,往往还附上不少插图。赛缪尔看得如痴如醉,他直到这时才明白,性不仅仅是交叠的肉丨体与污浊的呻丨吟,也可以是星空下靠近的双唇、炉火旁依偎的躯体。

    二者之间为什么会存在如此巨大的差异,是因为爱吗? ——既然如此,如果赛缪尔去爱崔梅恩,那是否就意味着,他和自己憎恨的人是不一样的?

    赛缪尔恍然大悟:令人难以启齿的梦境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不再是一团乱麻,它们变作了可以用理性的思考去推论和执行的东西,就像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赛缪尔底子不好,数学是他最差劲的科目之一,但是只要可以用解题的思路去做,他就自信自己最终能完美解决掉这道难题。

    所以我要么不再做梦,要么爱她。赛缪尔思考。

    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如何才能爱她呢?

    赛缪尔开始悄悄地观察崔梅恩。

    从相邻摊子的店主口中,他知道了崔梅恩是附近村里的姑娘,自小在牧场长大。父母去世后,她索性把牧场租了出去,自己只身做小本生意。

    她做事勤快利落,待人接物进退自如,遇见来找茬的客人,也能指着对方的鼻子训斥,不像大多数故事里的主角那样容易害羞、生性温柔,似乎不能硬套故事里的方法。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赛缪尔问老师借来了更多的小说。

    在圣殿丰厚的伙食与规律的训练下,赛缪尔长得飞快,几个月过去,就出落成了一张林中仙女般的面孔。他不喜欢被人轻视,见人时总是板着脸,所以没有人知道,在他状似严肃地低头沉思时,实际是在翻看街头最流行的言情小说。

    小说看了一本又一本,赛缪尔还是没找到能往自己和崔梅恩身上套用的桥段。

    没办法,为了追求情节的刺激,小说的男女主角多半有着巨大的身份差距,常常会共同经历稀奇古怪的事件,感情进度一日三千里——而赛缪尔每天能见到崔梅恩的时间只有买牛奶的时候。

    他的掌心里攥着八个铜币,她接过去,递给他一瓶牛奶。

    她的指尖两次滑过他的手掌,肌肤的触感伴随着温暖的体温,蜻蜓点水般地一下,赛缪尔的心跳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第26章

    赛缪尔没想过两人关系的发展,会在他如此狼狈不堪的情况下发生。

    他感到自己身处一片混沌之间,勉强保有一丁点模糊的意识,眼皮却仿佛被胶水黏上,根本无法睁开,只能任由身体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上起伏,被重重抛下,或是被捧上浪尖。

    赛缪尔从小到大经历过无数次昏迷,因为饥饿、寒冷、恐惧、痛苦,又或是全都有——然而没有哪一次昏迷像现在这般美好,犹如一片甜蜜的海洋。

    起初那种陌生的快乐剧烈犹如风暴,疾风骤雨般的袭来,赛缪尔听到自己从喉咙里发出溃不成句的喃喃,只能凭借本能配合对方的动作。不知过了多久,激烈到让他连指尖都在抽搐的垮了逐渐柔和了下来,转而变成了温暖轻柔的水流。

    水流暖洋洋地包裹着他,软的,暖的,令人心醉的。他下意识地往热源的方向凑,试图把自己全身心都交付出去,来获取更多的温度。

    再多靠近我一些,再多触摸我一些,再多温暖我一些……

    再之后,朦胧的意识渐渐地回到了赛缪尔的躯体中。他嗅到了熟悉的气息,听见了熟悉的声音。那人的一只手搂住了他的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一部分。明明比是他娇小了好几号的身躯,却以保护的姿态将他搂在怀中。

    啊,我又做梦了。赛缪尔想。

    他把头靠在崔梅恩的颈窝轻轻地蹭了蹭,舒适地叹了口气。这个梦太真实了,是他目前做过的所有梦里最舒服和真实的一个,真实到他在梦中徘徊好久,才恋恋不舍地睁开了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垂在他的眼前。赛缪尔愣了愣,眨眨眼,闭上,睁开,再眨眨眼。

    长发没有消失,那个熟悉的身影也没有。

    微弱的烛火照亮了崔梅恩的脸。她紧抿着唇,脸颊上飞起一团红晕,眼神也有些湿润,眼神中带着几分无奈,不知在想些什么。

    赛缪尔的确软软地趴在她的怀里,就像羊羔靠在牧羊女的胸口。在发现这个事实的同时,赛缪尔浑身一颤。

    他立刻清醒了过来。

    手忙脚乱一阵后,赛缪尔从崔梅恩的口中听闻了一个令他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去的故事。他羞耻得连脑浆都快要蒸发得一干二净,只能用一边态度僵硬地与崔梅恩交流着,一边飞快地转动大脑。

    他一向自诩有一颗聪明的脑子,此时这颗聪明的脑子却仿佛生锈的齿轮,根本无法为他提供任何有价值的建议。

    不该是这样的。赛缪尔想。不该是这样的。

    赛缪尔幻想过许多次该如何如崔梅恩进行第一次接触:那一定要是一次美好、帅气、潇洒的初遇,足以作为一部畅销小说的开头,足以让崔梅恩被他迷得晕头转向。

    他甚至真的偷偷写过,等回过神来后再慌里慌张地把写满字的纸张捏成团,再用火焰魔法烧得一干二净。

    她会嘲笑我。赛缪尔想。

    她会躲开我,鄙视我,厌弃我。如果我是她,我就会这么干。他感觉自己在一瞬间走到了悬崖边上,山崖摇摇欲坠,松动的泥土向悬崖边滑落。赛缪尔深呼吸了一口气,做好了坠入深渊的准备。

    赛缪尔不喜欢等待,等待只会令人徒增恐惧。他决定自己给这个荒诞可笑的故事书写结尾。于是他向崔梅恩求婚了。

    她一定会拒绝我,赛缪尔知道,赛缪尔确信。怎么会有人答应一个狼狈到极点的陌生人——尽管每天都见一次,但他们从没有过买牛奶以外的任何交谈——的求婚呢?

    赛缪尔艰难地说完了整个句子,静静地等待崔梅恩的拒绝。羞耻和恐惧令他脸颊滚烫,耳朵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他害怕得什至不敢看她的脸。

    “好啊。”崔梅恩说。

    看吧,她果然会拒……

    什么?

    赛缪尔的目光猛地从墙面落到了崔梅恩的脸上。崔梅恩的脸被烛光染得通红,她抬起睫毛,静静地凝视着赛缪尔的眼睛。

    赛缪尔疑心自己是听错了,他想要同她确认一遍,嘴唇却没出息地颤抖着,不敢吐出一个字。

    崔梅恩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她跪坐在床上,前倾身子,握住了赛缪尔的手。赛缪尔这才发现,自己就连手也在发抖。

    “天啊,被求婚的是我,为什么反倒是你这么紧张?”她笑着说,在他的指尖落下一个吻。 “我答应你。”

    “……为什么?”赛缪尔问道。

    崔梅恩仿佛没听清一般歪了歪脑袋。

    “你为什么会答应我?”赛缪尔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我如此的丑陋、不堪、狼狈,为什么你会答应我?

    在赛缪尔的世界观里,弱小的自己、狼狈的性丨爱与恶臭的垃圾一样,都是会为人厌弃的东西。只有纯粹、善良、美好的人才能为人所爱,就像故事里描绘的那样。

    遗憾的是,赛缪尔可以说是故事里的男主的反面。

    崔梅恩握住他的手,笑出了声。她的笑声活泼而清脆,不是嘲笑,不是讽刺,而是孩童见到什么新奇的东西那般的笑声。

    她笑了好久,最后扑了上来,将赛缪尔的脑袋搂在怀中,狠狠地揉乱了他的头发。

    “没有什么为什么!”她说,“因为我喜欢你!”

    太不讲理了,这算什么回答?赛缪尔想。哪个故事会是这么发展的?毫无逻辑,不讲道理,写出来根本就卖不出去,只会沦为堆在书店角落的废纸。

    他缓缓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回抱住了崔梅恩。在双臂触碰到她的体温的同时,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滚落了下来。赛缪尔赶紧把头埋在崔梅恩的颈窝里,用布料擦干净脸上的水珠。

    可是他好喜欢这个不讲理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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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感觉你这段时间有些变化……”同住一个宿舍的同期摸摸下巴,沉思道。

    “哪里变了?”赛缪尔尽量用和平时一般毫不在意的语气回话。

    “你非要我说,也很难说出来,像那种氛围?气氛?感觉?上的改变?”同期比划道。

    另一个人探头过来插嘴:“我知道我知道!总感觉卡伊最近变得傻乎乎的!”

    “哦哦哦对对对!就是这种感觉!”

    这场对话以赛缪尔把两人都揍趴下结束。

    ####

    求婚之后,赛缪尔和崔梅恩开始约会——顺序听上去有哪里不对,不过崔梅恩不在乎这个,赛缪尔也就没管了。

    崔梅恩依然在做牛奶摊的生意,赛缪尔见习骑士的课程也很紧张,是以他们一周只能约会一两次,剩下的时间只有在赛缪尔来买牛奶时才能匆匆见上一面。

    赛缪尔递上铜板,崔梅恩佯作正经状,指尖却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地挠了挠。笑意从她拼命忍住却还是上扬的嘴角中溢出来,赛缪尔的心从没跳得这么快过。

    他抢过奶瓶拐过街角,抱着膝盖蹲下来,把冰凉的瓶子贴在自己滚烫的脸上。

    崔梅恩生性率直,和人说话时总喜欢认真地盯着对方的眼睛。而每当她盯着赛缪尔看时,那双清澈的黑色眼睛里总是透着满溢的喜爱与甜蜜。

    赛缪尔根本无法坚持与她对视太久,每每这时,他就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阳光刺得吱吱叫的蝙蝠。

    “……你喜欢我什么地方啊?”他问崔梅恩。

    “你长得好看!”崔梅恩眼睛闪亮亮地回答。

    “那以后如果出现比我更好看的人,你就会喜欢他吗?”赛缪尔又问。他的语气里夹着一丝委屈和惶恐,仿佛这个“更好看的人”已经站在了二人面前一般。

    崔梅恩摸摸他的头发,强硬地凑上来,逼迫他看自己的眼睛。赛缪尔转过视线,不敢去看她。

    “不会啊,他们又不叫赛缪尔。”崔梅恩轻笑一声,凑上来咬他的嘴唇,“我喜欢长得好看的赛缪尔。”

    “那如果我不好看了,你就不喜欢我了吗?”赛缪尔执拗地问。

    崔梅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踮起脚来双手揽住他的脖子。赛缪尔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腰,她便毫不客气地整个人栽进他的怀里。

    她既温暖,又鲜活,仿佛一轮明亮的太阳照进他的怀抱中。

    “不怕告诉你,我喜欢上你,是因为你好看。如果你没有这么好看,我可能一开始就不会喜欢你。”崔梅恩说。

    赛缪尔的脸肉眼可见地变得惨白。

    “可是我已经喜欢上你了啊,所以接下来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你。我们赛缪尔这么可爱,我怎么舍得不喜欢你呀?”崔梅恩在他耳边说话,他看不见她的脸,只能感受到拂过耳边的暖洋洋的气息,“这下放心了?乖哦,你怎么这么胆小啊?”

    “我才不是胆小!”赛缪尔把脑袋埋进她的头发里,小声嘀嘀咕咕,心却真的放了下来。

    其实他真的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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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说公爵极为疼爱他的女儿,也许是因为她是公爵唯一的子嗣。大小姐是公爵的第一任妻子所生,公爵有过两任妻子和数不清的情妇,却始终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不少人猜测他身患隐疾。

    在上了年纪之后,公爵终于放弃了再生育一个子嗣的想法,转而开始为女儿挑选夫婿。他的女儿继承了母亲姣好的外貌,却是一个傻子——她四肢无力,日常只能由女仆搀扶行走或是轮椅代步;她不会说话,只能用最简单的词表达自己的愿望,甚至不会从一数到十。

    可她是公爵的女儿,因此追求者众多。公爵嘲讽地告诉赛缪尔,他一眼就能看透那些男人在想什么:他们追求的不是一名身患残疾的女性,而是“公爵的女婿”这一身份。至于面容姣好却痴傻呆愣的公爵之女,她不过是一把为了得到这个身份所必须的钥匙。

    “即使我只有一块木头当女儿,他们也会争先恐后地巴结她!”某次宴席上公爵得意地笑道,与赛缪尔碰杯,“不过卡伊你跟他们不一样!我很欣赏你!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待!来,干杯!今晚不醉不归!”

    赛缪尔挂上奉承的笑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的大脑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有些昏沉。

    他想,我与他们没什么不同,或许还要更糟糕一些。

    第27章

    任何故事都有结束的一天。

    圣殿见习骑士所要学习的内容不仅包括剑术与魔法,他们同样需要承担一些礼仪与外交方面的工作,一些成绩佼佼者更是能够提前接触到政治方面的内容——比起远在天边的魔鬼来说,贵族们显然更在意来自内部的斗争。

    贵族出身的见习骑士自然会与家族站在一起,毫无根基的平民骑士便成为了各个派系努力争取的对象。在他们之中,又以首席见习骑士赛缪尔·卡伊最为夺人眼球。

    他姿容俊美、成绩优异,不论是哪一方面的科目都遥遥领先,更难能可贵的是出身贫困、无依无靠,一时间无数势力向他投来了橄榄枝。

    赛缪尔的野心也逐渐膨胀了起来。他从小就想过上更好的生活——不光是说物质上的富裕,而是那种可以像碾死蚂蚁一般碾死他人的生活。

    在不久之前,赛缪尔就是被那种只能被碾得仓皇逃窜的蚂蚁。

    在他蜷在屋子的角落凝视身前交错的肉丨体的时候,在卡伊爵士用佩剑抽打母亲的时候,在母亲被吊死在广场上的时候……赛缪尔无数次地想,他要爬得高一些,高一些,再高一些,直到他可以漫不经心地碾碎他们所有人,就像他们曾经可以漫不经心地碾碎他一般。

    相比辛苦工作才能勉强糊口的平民来说,圣殿骑士具有丰厚的薪水和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差事;但是当赛缪尔成为了见习骑士后,他才明白,在地位更高的大魔法师、骑士长和贵族看来,普通的圣殿骑士和平民也没什么两样。

    被打压的骑士往往会被发派去最凶险的前线,即使能平安回来,也难免落下一身病痛,错过晋升的良机;而想要往高处走,就必须选择在不同的党派中做出选择——贵族只会对自己人施以援手。

    如何成为他们的“自己人”?

    最简单和直接的办法是利益交换。譬如,远在北方边境的格温家族依靠远洋航线带来的丰厚利润,为自己打开了通往内地的商路,据说他接下来想要依靠婚姻更进一步;反面教材则是梅兰斯家族,曾经也是呼风唤雨的豪门,在几十年前的王位继承战中站错了队,全家都被赶去了偏远的封地,据说现在落魄得只剩个空头爵位,种种种种。

    赛缪尔没有可以参与博弈或结盟的任何资本,他只有他自己,于是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

    许多人指点他,他应该接受某位大人的好意,入赘成为人家某位女儿的夫婿,与“老爷们”结为稳定的利益共同体。

    当然啦,赛缪尔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中任何一位的女儿,想必那些小姐们也从未见过他。对她们的父亲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感情可以婚后培养,没有感情也不打紧,等生下继承人后,夫妻大可以各自在外找情人取乐。

    感情这种东西,虚无缥缈、不值一提,唯有依靠婚姻联系在一起的利益才是切实存在的。

    “……我可以帮忙做些别的,他们不愿意干的脏活,只要我能做。”赛缪尔试探性地反驳,“非得结婚不可吗?”

    介绍人耸耸肩:“如果不能确保你是个可信的人,没人愿意把活给你干。卡伊先生,恕我直言,像您这样的骑士圣殿一抓一大把,您可别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我不是来跟您谈条件的,只是好意指点您一条明路。没人逼迫您必须做什么,您只要做出自己的选择就好。我劝您一句,机不可失,您得为自己几十年后的生活考虑。您知道毫无根基的普通骑士退役后过的日子吗?”

    赛缪尔知道。

    当年卡伊爵士的酒友中就有一位是货真价实的前圣殿骑士,在赛缪尔认识他的时候,他早已退役,为酒馆担任护卫糊口。那是个胡子拉碴又肌肉松弛,看起来随处可见的普通中年男子。

    如果不是他自己说,没人能猜到他竟然与现任圣殿骑士长曾并肩作战过。在身为骑士时他风光无限,而在赛缪尔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需要对客人点头哈腰的酒馆护卫了。

    赛缪尔发自内心地恐惧这样的生活,所以他最终说服自己答应了介绍人的要求。

    是的,当然没人逼迫赛缪尔。他所做的所有选择都是自愿的,他自愿成为了公爵的乘龙快婿。

    平步青云,一步登天,以往在当骑士时从来不知道门路的沙龙与聚会向他敞开大门,无数曾经他只能仰视的纨绔子弟向他讨好地敬酒。即便是有人背后嘲讽,也从没人敢当面说三道四。

    光辉灿烂的未来在赛缪尔的脚下铺开,剩下的只需要自己走上去就可以了。

    毕竟,这里是现实世界,而非公主与骑士的浪漫故事。赛缪尔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赛缪尔从小就是个阴暗、无耻又现实的人,同崔梅恩演一出轻飘飘的情爱剧本,就已经是演技的极限了。他总得回到现实中来。

    尽管如此,赛缪尔还是没敢告诉崔梅恩。

    倒不是害怕她纠缠——或者说正好相反。赛缪尔清楚地知道,依崔梅恩的性格,她只会狠狠地痛骂他一顿,接着潇洒地转身走人,从此再不看他一眼。

    想到她再也不会理会他,再也不会用缠绵的眼神的注视他,再也不会紧紧抱着他的手臂,赛缪尔就害怕得全身发抖。在与公爵之女定下正式的婚约(而不是同崔梅恩的那个儿戏般的求婚)后,他无数次梦见崔梅恩转身而去。

    无数个深夜,他全身冷汗地惊醒,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赛缪尔太贪心了。他既不愿意放弃即将到嘴的利益,又奢望还能留住崔梅恩对他的爱意。

    他想,只要她不知道就好了。

    听上去匪夷所思,不过操作起来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崔梅恩不过一个在城里摆摊的村姑,接触不到任何上流社会的事,只要赛缪尔能确保封锁好消息,她就不会知道他的婚事;只要他能尽可能快的攥住公爵一系的权力,建立起自己的势力,那么之后即使他包养情妇,甚至哪怕另外娶妻,也没人再敢从旁置喙。

    赛缪尔构思得很完美,唯独漏算了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出现。

    如果要在圣殿里挑出一个赛缪尔最讨厌的人,那么塞德里克·梅兰斯还要压上总是找赛缪尔麻烦的那个小伯爵一头。

    原因很简单:他也喜欢崔梅恩。

    与一般人印象里夹着尾巴做人的落魄贵族后代不同,塞德里克·梅兰斯跳脱得令人生厌,是赛缪尔最厌恶的那一类人。据说刚成为见习骑士不久,他就仗着自己的贵族身份跑去调戏崔梅恩,却反倒被她当着众人的面训得抬不起头,只能灰溜溜地落荒而逃。

    那时候赛缪尔与崔梅恩还算不上熟。后来他向崔梅恩提起这事,崔梅恩认真地回忆了好半天,摇摇头告诉他自己不记得了。

    “我毕竟是个开店的,惹事的人不说一天一个,一周也有个三四个。”她摊开手,“怎么可能都记得住?”

    也许是陷入恋情的中都比较敏锐的缘故,赛缪尔很快了就注意到了塞德里克·梅兰斯。他在某天剑术训练结束后揪住了他,警告道:“你别去骚扰她。”

    “谁骚扰谁?她?她是谁?”塞德里克装傻。

    “崔梅恩。”赛缪尔嘶声吐出崔梅恩的名字,“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塞德里克嘁了一声,问道:“你是她什么人啊,你管得着吗?”

    “她是我的未婚妻。”赛缪尔说。

    “原来如此!你们什么时候订的婚?”

    出乎赛缪尔意料的是,塞德里克竟然没和他争执起来。他仿佛一个旧友般拍拍赛缪尔的手臂,亲切地问道:“卡伊,你真是太不够意思了,订婚也不叫上同期,大家给你庆贺庆贺嘛。”

    赛缪尔卡了壳。

    他和崔梅恩没有订婚,或者说并没有形式上的订婚,只有一句他在小旅馆中糟糕透了的求婚。崔梅恩时常和他互相打趣,不过他们谁也没提过订婚礼乃至结婚的事——这事听上去离他们太远了,眼下他俩甚至还没约会几次呢。

    “不关你的事。”赛缪尔冷冷地说。

    塞德里克弯了弯翡翠般的绿眼睛,笑道:“怎么不关我的事?既然她和你没有法律上的婚约,那我当然可以追求她。怎么,你怕了,卡伊首席? ”

    赛缪尔扔开他的衣领,说道:“你大可以试试。”

    说完他不再理会塞德里克,转身走掉了。

    我怎么会怕?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只喜欢我,我怎么会怕?

    他有充足的把握和十足的依仗,知道崔梅恩不会抛下自己另选他人。她爱他,他知道。

    赛缪尔不会害怕。

    ####

    “谁告诉我的,很重要吗?”崔梅恩问道,“我就问你一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有撒谎吗?赛缪尔·卡伊,你是不是在向我求婚后,又答应了娶公爵的女儿?!”

    他在撒谎!他在骗你!

    赛缪尔想说。他的嘴唇哆嗦了半天,却无法吐出哪怕一个音节。冷汗从他的额角滚落下来,他最终只敢抬起一双惶恐的眼睛,恳求般直勾勾地盯着崔梅恩。

    崔梅恩叹了一口气。

    恐惧如一双巨大的手掌,紧紧地攥住了赛缪尔的心脏和喉咙,他被攥得难以呼吸,说不上一个字。

    她知道了。赛缪尔的大脑一片空白。唯有这一句话异常清晰。

    崔梅恩知道了,然后呢?

    赛缪尔构思的计划里,从没有想象过这个可能性——他唯独不敢去想这个可能性。他比谁都清楚崔梅恩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他纯粹率直的爱人,照进他怀抱里的太阳。光是想象之后的场景,赛缪尔就会害怕到寝食难安。

    果然,崔梅恩说:

    “赛缪尔,我们分手吧。”

    第28章

    如果这是一幕戏剧,亚瑟一定会批判说剧情烂俗无聊,人物关系一团混乱,中心思想含混不清,观众根本就闹不明白剧本在传达些什么。

    可惜这不是戏剧,而是崔梅恩的记忆——亚瑟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目的:他是来将崔梅恩带出这段回忆的。

    照卡伊副骑士长的说法,崔梅恩突然的昏迷是因为“她现在陷入了对过往记忆的迷恋中。好比在梦中见到了美好的事物,流连忘返,不愿离开”,可亚瑟当观众看了老半天,还是闹不明白崔梅恩究竟在怀念些什么,以至于到了灵魂都深陷其中,不愿醒来的地步。

    要他说,如果不是因为这幕戏剧的男主是塞德里克·梅兰斯,他绝对会毫不客气地说:别的都还罢了,勉强能看,可男主未免也太蠢了一点。

    塞德里克开始不遗余力地追求崔梅恩,仿佛一只开屏的孔雀,还是一直追着人家雌孔雀跑,不住地摇晃屁股、炫耀羽毛的那种。

    可惜,雌孔雀并不想搭理他。

    与赛缪尔分手之后,崔梅恩的生活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她照旧卖牛奶,只是摊子上再没了赛缪尔的身影——反之,塞德里克来得更勤了。

    “你真的很讨厌!”某天收摊后,崔梅恩对着塞德里克叉腰道,“你到底想干嘛!烦死人了!”

    “我想邀请你周末跟我出去玩。”塞德里克说,“我知道有个看星星的好去处。”

    “不去。”崔梅恩别过脸去,“我赚钱呢,没空。”

    塞德里克跟着转过去:“去嘛。我统计过你摊子上的人流量,你的客户主要就是圣殿的见习骑士,而周末他们更乐意去城里别的地方放松,所以你周末赚的钱反而是最少的。偶尔也得放松放松,是吧?”

    崔梅恩说:“我每月给魔法协会交31个银币,包月租用他们的魔法冰块,每天可以领取一个。如果我哪天不去领,他们不会给我降价的。”

    塞德里克和站在(或者说飘在)二人身边的亚瑟同时愣住了。

    “魔法冰块?”塞德里克试探性地问道,“是你用来冷藏牛奶的那些冰块吗?”

    “是啊。”崔梅恩回答说。

    塞德里克不再继续邀请崔梅恩去约会。他抱着胳膊思考了一阵,问崔梅恩:“你今天的冰用完了吗?如果还没用完,我可以看看吗?”

    崔梅恩看上去对这个古怪的要求感到疑惑,她想了想,说:“可以,只要你不缠着我说什么约会的事。”

    塞德里克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掀开帘子进了内室。冰块果然还没完全化完,崔梅恩将它放在一个桶里。她提起桶递给塞德里克,嘱咐道:“魔法协会要求每天第二天领冰块的时候要把昨天剩下的水还给他们。你小心些,别弄洒了。”

    塞德里克把剩余的一小块冰捧出来,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又用手指蘸了些水放在口中。

    做完这一切后他像是得出了什么结论,把桶还给了崔梅恩。

    “他们有跟你说为什么要把剩下的水还回去吗?”他问。

    “没告诉过我。”崔梅恩摇摇头,“我猜是涉及关于魔法的机密之类的吧?这个水应该也是魔法水之类的,所以才……”

    “不,这就是普通的水。”塞德里克说。

    他念叨了几句什么,手指在桶上划出崔梅恩看不懂的字符,莹白的光亮一闪,寒气扑面而来。崔梅恩瞪大了眼:桶里融化的水再度凝结成了冰块,散发着丝丝冷意。

    她惊讶地注视着塞德里克,问道:“圣殿也会学习水系魔法吗?”

    塞德里克挠挠头:“这只是一个很基础的咒文,算不上什么系。只是把普通的水凝结成普通的冰而已,融化得慢是因为咒文会持续性地运转,直到输入的魔力耗尽为止。魔法协会要你把水收回去,估计只是为了给你营造一种这些水不普通的错觉……你刚说每天一块冰一个月就31个银币?!这也太黑了吧! !!我说魔法协会怎么这么有钱!!!”

    他气呼呼地一叉腰,对崔梅恩说:“以后别去他们那儿买了,这群黑心的……就是最普通的属性魔法而已,一群诈骗犯、大骗子!一个月31个银币,要不要脸! ”

    明明被敲诈的是崔梅恩,塞德里克却表现得比她还要生气,他在原地转了几圈,严肃地对崔梅恩说:“我教你!这些都是最基础的魔法,普通人经过学习也能做到!你学会以后就可以自己做冰块了,才不给那群黑心肝的送钱!”

    崔梅恩微微愣了愣,下一秒笑出了声。塞德里克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只好傻乎乎地盯着崔梅恩。

    她笑得肆意又畅快,几滴泪水滚落出来,被她飞快地拭去。

    “听上去不错。”她说,“不过,我连字都不会认,真的能学会吗?”

    塞德里克拍拍胸口:“包在我身上!”

    从那以后,崔梅恩便开始跟着塞德里克学习。

    事实上,作为一门以艰深闻名的学科,魔法并不像塞德里克吹嘘的那般简单——不然魔法协会也不至于能赚得盆满钵满。即便是所谓“最简单的魔法”,也需要施术者掌握大量的理论和符文基础。

    而成为施术者也并非易事,多少人倒在了天赋的门槛上,无法往魔法的大门里迈上一步。

    崔梅恩有学习魔法的天赋吗?这很难说,因为她甚至不会认字。

    她出生一个普通的牧场人家,日子虽然说不上贫穷,但也绝对不算富裕,孩子们从小就得帮家人干活,没有去学校的闲钱。

    况且,贵族家庭能请女教师在家中授课,而乡下的课堂甚至不会允许女学生进入教室。

    于是塞德里克便从最基础的识字开始教她。为了让崔梅恩能够通过不断复习掌握学过的内容,他还在训练期间抽空做了绘本送给她。

    市面上贩售的配有图画的图书多半是宗教故事,人物也呆板丑陋,而塞德里克会在绘本中叨叨各种各样的故事,从他听来的各类怪谈到抱怨说圣殿训练之艰苦,配上丑丑的生动涂鸦,倒是趣味十足。

    他们渐渐熟悉了起来。

    又过了几个月,塞德里克再次约崔梅恩去看星星,她想了想,答应了。塞德里克口中的“好去处”位于首都郊外的一座山上,草地青翠可爱,如一席毛茸茸的地毯。

    崔梅恩和塞德里克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星空如雨点般向地面坠落,璀璨的星星在深紫的夜色中画出一道又一道的亮光。

    崔梅恩惊讶极了,她如同孩童那般尖叫和大笑,拉着塞德里克的袖子大呼小叫。塞德里克极力想维持镇定,不过红扑扑的脸颊和耳朵也出卖了他。

    他们笑着,闹着,流星雨快要结束的时候,崔梅恩拽过塞德里克的领口,吻上他的嘴唇。

    塞德里克怔了几秒,立刻揽住她的肩膀,热情地回应了她。好半天之后他们才松开彼此,头发和衣服上都沾满草叶,嘴唇上还挂着一缕缕银丨丝。

    塞德里克擦擦嘴,眼睛亮极了,几乎能让人看见他身后长了根不停摇晃的大尾巴。他蹭到崔梅恩身边,握住她的手说:“你是答应我了吧?是答应我了吧?不许反悔哦!”

    崔梅恩笑了笑:“你也不许反悔啊,我会生气的。”

    她的笑容里有一丝一闪而逝的无奈。塞德里克不再满脸傻笑,他做得端端正正,挺直了脊背,仿佛是在课堂上被老师抽到回答问题时一般,认真地对崔梅恩说:“我跟他不一样。我会对你好,也绝不会骗你,你要相信我。”

    “好。”崔梅恩说,“我相信你。”

    她张开双臂,塞德里克便顺从地弯下腰来,任她搂住了自己的脖颈。他们在星空下接吻,星光不停地往下落,仿佛一场撼动天地的大雨。

    ####

    亚瑟感到尴尬——或者说难堪更为合适。

    他不想去看他们,视线却控制不住地往二人身上飞去:崔梅恩的脸红得好似天边的云霞,她一边害羞地轻笑着,一边躲避塞德里克的视线;金发的少年则得意洋洋地掰住她的下巴,拇指抚过她红润的嘴唇,又再度吻下去。

    同世间所有陷入爱河的愚蠢情侣一样,他们乐此不疲地重复这个过程,丝毫没有体会过观众的心情。

    亚瑟从没见过崔梅恩露出这种神情。

    不论是在二十多年后突然出现在梅兰斯大宅时也好,还是引诱他时也罢,崔梅恩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掌握者的神情。她既不青涩,也不愚蠢,熟练得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那般,引导二十多年后的塞德里克·梅兰斯跪倒在她的裙下,诱哄得亚瑟·梅兰斯溃不成军。

    她好像生下来就是一副魔女的样子,所以亚瑟从没想过她还会有这样一面。

    活泼愚蠢的崔梅恩,青涩的崔梅恩,拥有小鹿一般眼睛的崔梅恩。她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之后的模样?

    第29章

    崔梅恩要结婚了。

    她和塞德里克商量要在哪儿举办婚礼。塞德里克的本意是在首都或是崔梅恩的家乡热热闹闹办一个婚礼,崔梅恩却对此兴趣缺缺。最后他们决定,就在首都的一个小教堂举办仪式,仪式后再邀上三五亲友庆祝一番。

    说到亲友,要说崔梅恩最担心的是什么,那就是塞德里克的亲人。

    她原本以为梅兰斯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小贵族或是商人,等塞德里克告诉她才知道,嚯,梅兰斯家曾经也称得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贵,即使现在已经落魄,但只说家庭背景,仍然与崔梅恩是两个世界的人。

    塞德里克向她坦言,他的家族依然还盼着可以借种种手段重新返回权力中心,其中最有效的方式之一就是联姻。

    他们将每位子女的婚事都看做一桩需要精打细算的生意,而这些备选项中,显然没有崔梅恩之流不能对家族复兴起到丝毫助力的平民女子的立足之地。

    在这一点上,塞德里克跟家人至今未达成一致。是以,他只是将自己要结婚的消息单方面通知了家人,并不打算邀请他们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我要跟谁结婚是我自己的事。”他把头埋在崔梅恩的胸口撒娇。

    崔梅恩摸摸他的头发,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不会!”塞德里克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把脸从崔梅恩丰满的胸口抬起来,眼睛亮闪闪地望着她,金色的发丝一晃一晃,好似一只正在等待表扬的大狗:“不过他们之后也许会找上门来,我会尽量想办法解决,但可能会有我不能完全解决的麻烦……我怕到时候你会后悔跟我结婚……”

    崔梅恩用手指轻轻挠他的下巴,挠得他嘿嘿傻笑。

    “我也不会。”她说。

    ####

    周围的场景再次变得模糊,这一次,最先清晰起来的依旧是声音。大雨磅礴,风雨交加,跟亚瑟最开始进入崔梅恩灵魂中时遇到的场景有些相似。

    他打起精神:也许关键点就在这儿了。

    风雨之中,崔梅恩的回忆慢慢凝聚成形。她坐在屋内,天空黑沉沉的,屋外狂风大作,隔着窗户看出去,只能见到不断拍打在玻璃上的雨水,就连对面房屋的灯光都看不清。

    崔梅恩看上去有些烦躁。她在屋里心烦意乱地翻书,把书页翻得哗哗响,后来干脆合上书,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怎么还不回来……”她嘀嘀咕咕。

    亚瑟注意到了挂在墙上的日历,从日历上看,还有三天就是他们婚礼的日子了。

    这间屋子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那一间——与上次回忆里见到的乱糟糟的屋子不同,屋内增加了许多摆设,却看起来并不凌乱,充满了生活气息:成对的杯子,沙发上搭着的属于两个人的衣物,桌上堆放的种类繁多的书籍……看来,崔梅恩已经在这里住了好一阵了。

    见习骑士通常在圣殿中生活,每日会有能在城内自由活动的时间,到了规定时刻或收到紧急通知时必须返回圣殿。每隔一定周期,骑士们会有固定的假期,不过如果家住得远,大半时间都会花在路途中。

    梅兰斯封地离首都就挺远,所以亚瑟从不在固定假期回家,只是每年新年或是有什么别的长假,才会回封地去。

    照理说,即使是在首都内购置有房产或者租了房的见习骑士,也只有假期才能回家放松。亚瑟站在日历前研究了一阵子,确认这个时间点不是圣殿骑士的假期,塞德里克不回家再正常不过。那崔梅恩为什么如此焦躁?他有些困惑。

    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沉稳有力的三下,间隔一定时间后,又敲了三下。崔梅恩回过神来,把书丢下,走过去开门,边开边说:“怎么才回来,我都快担心死——”

    她的话没有说完。

    门后站着赛缪尔·卡伊。

    他全身都被大雨浇透了,湿漉漉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束起的长发也被淋得湿透。

    天气已经很冷了,他却穿着贴身的单衣,仿佛是从什么地方仓皇而逃,甚至来不及穿衣服一般。

    浅色的衣服上满是血迹,从赛缪尔裸露出来的皮肤上,也能看出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口。有些伤口看起来已经存在一阵子了,被雨冲刷得边缘发白。

    赛缪尔在发抖。

    一段时间没见,他瘦了不少。赛缪尔本就长得高挑,一瘦下来,就让他显得有些可怜。这非但无损于他的美貌,反而是衬得他越发楚楚动人,仿佛遭了恶作剧的水泽仙女。

    有好一会儿,崔梅恩和他都没有说话。许久后,赛缪尔才怯生生地抬起长长的睫毛,飞快地看她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即便如此,赛缪尔还是没说一个字,只是就这样默默地站在原地。大雨倾盆,满世界都是哗哗的雨声,雨水混着血迹不断地从他身上往下流,不一会儿功夫,赛缪尔的脚下已经汇起了一小片红色的水泊。

    许久后,崔梅恩侧开身,轻声道:“进来吧。”

    赛缪尔进屋后,崔梅恩关上了房门。雨声一下子便小了下去,屋子里静得有些怕人。崔梅恩没有招呼赛缪尔,自顾自上了二楼,他便局促地站在门口,依旧低着脑袋,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去洗个澡吧,浴室有热水。”不一会儿她走了下来,手上搭着厚厚的毛巾和几件衣服,朝盥洗室扬了扬,“衣服我给你放门口,洗完了自己穿上。”

    赛缪尔嗯了一声,往盥洗室走去。他身后拖着混合着血迹的水印,湿哒哒地走了几步,停下来,向崔梅恩这边转了转头,仿佛是鼓足了勇气般,小声道:“我……”

    “停。”崔梅恩打断了他的话。

    她把毛巾和衣服放在一边,开始收拾杂乱的桌面,看也不看赛缪尔一眼,淡淡地说:“我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受伤,或者要说的别的什么都不感兴趣。我记得圣殿有可以治愈自己的魔法,你洗个澡,换身衣服,休息休息就可以走了。伞放在那边的柜子里,你可以拿一把。”

    赛缪尔便把接下来的话吞了下去。

    他乖乖地往浴室走,走着走着,一头栽在地上。

    人体与地面撞击发出的巨大的声响把崔梅恩吓了一跳,听上去他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意识,整个人就像只装满石头的口袋那般砸了下去。

    崔梅恩收拾桌面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犹豫片刻,重重地合上一本书,还是走了过去,蹲在赛缪尔的身边,推了推他。

    赛缪尔双目紧闭,嘴唇惨白,看上去仿佛失去了意识。她用力地推了几次,终于还是叫了他的名字。

    “赛缪尔?”

    崔梅恩叫了好几声后,赛缪尔才缓缓地睁开了眼。他似乎真的短暂地昏迷了一小会儿,双目迷茫地转动,最终锁定在了崔梅恩的脸上。

    “……对、咳咳、对不起……”

    他咳嗽着,以手撑地,似乎是试图爬起来,但再次重重地摔了下去,骨头与地板碰撞出的声音听得人牙酸。赛缪尔看上去窘迫极了,他不停地给崔梅恩道歉,又一次摔在了地上。

    崔梅恩沉默地伸出手去,架住了他的肩膀。她本就是从小干农活的牧羊女,架起比她高大许多的赛缪尔倒也勉强能做到。

    他们一步步缓慢地走着,赛缪尔脱力般靠在崔梅恩的肩上,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那么高大的骑士的身影,此刻却好似一只捕兽夹夹伤的羊羔般可怜巴巴。

    她扶着赛缪尔进了盥洗室,把他扔进浴缸,放好热水。水面迅速升起缕缕红丝,满缸热水很快就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热气蒸腾,把血腥味送到她的面前。

    崔梅恩背过身去,硬邦邦地说:“衣服你自己脱。”

    “……嗯,谢谢,麻烦你了。”赛缪尔的声音近乎嗫嚅,“……对不起……”

    “别道歉了。”崔梅恩说,她的语气里仍有一丝怀疑,“你的伤是怎么回事?别告诉我你没学过治愈魔法。”

    “……魔力透支了。”赛缪尔乖乖地回答,“今晚城内突然出现了来路不明的魔鬼,我当时就在附近。”

    怪不得塞德里克突然就被叫走了,现在还没回来。照理说,以往他再怎么忙,也会想办法给崔梅恩带句话回来,让她不要担心之类的。

    崔梅恩揉了揉太阳穴。

    “你为什么不回圣殿?我这里没法给你提供任何帮助,你——”

    “……我以为自己要死了。”赛缪尔轻声说,“死前想再见你一面。”

    崔梅恩怔了怔,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他。

    赛缪尔泡在满池越来越红的血水中,费力地抬起手臂,抓住了崔梅恩的手腕。

    衣服脱光之后,他看起来更为憔悴,漂亮的眼睛下有乌黑的阴影,曾经被崔梅恩抚摸和亲吻过的胸口布满了可怖的伤口。

    他的睫毛上挂满了热腾腾的水珠,一动便落下来,仿佛泪水一般。

    赛缪尔轻轻地蹭着崔梅恩的手掌,将脸贴在她的掌心。

    他说:“……我知道错了。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第30章

    公爵趴在地上。女仆用脚尖踢了他一脚,他歪向一边,肥厚的肚子上拉开了长长的一道伤口,脂肪、内脏和鲜血混合着涌了出来。

    他还没死,混合着愤怒、怨恨和疑惑的眼神死死地瞪着女仆和她推着的轮椅,又移向了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人。

    赛缪尔·卡伊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从他身上掠了过去,仿佛他是地面上的一块青苔或是石子,全然没有半小时前恭敬讨好的模样。

    他侧头问女仆道:“怎么样?”

    女仆半跪在地上,微微抬起头,去摸轮椅上那个女人的脸。公爵之女茫然地注视着她,半晌,像是终于辨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便向她露出一个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女仆摇了摇头。

    “失败了,”她自嘲般短促地笑了一声,“虽说我一开始就没做梦过能成功……”

    她拍拍公爵之女的手,站起身,走向倒在地上的公爵,蹲在他的身边。公爵的眼珠被恐惧所占满,他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徒劳地挪动着自己庞大的身躯。

    女仆一脚踩在他的脸上,从女仆裙的大口袋里掏出了长长的钢针。她一手握住钢针,一手薅住公爵的头发,似乎是在向赛缪尔发问,又好似只是在自言自语。

    她轻声道:“你知道大小姐是怎么变傻的吗?”

    公爵之女像欢快的小狗追随主人一样,将脸朝向了女仆的方向。女仆高高举起钢针,狠狠地插入公爵的眼球中。

    公爵疯狂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哀嚎,大小姐也挂着那副笑容,欢快地拍起手来,好像在为一部精彩的戏剧喝彩一般。

    ####

    “大小姐”是公爵的第一个女儿,她的母亲因难产而去世。鉴于母亲的家族在她出生时已经败落,公爵很快又迎娶了地位尊贵的第二任妻子,很难说公爵在这个不幸的意外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公爵沉溺在权力与酒色中,对这个女儿没有丝毫在意,她就在公爵府里静悄悄地长大了。她性格强势、聪颖活泼,不像一般被父母忽视的孩童那般畏缩胆小,反而如同一匹小马驹那般强壮可爱。

    公爵与新夫人很少带她出门交际,她也乐得远离繁文缛节的社交场合,更愿意带着女仆在森林里大呼小叫地追逐野兔,或是在草地上滚得全身都是草叶。

    大小姐十四岁那年,她在公爵府的小花园里第一次与恋人接吻,对象是那个从小便跟在她身边的女仆。

    她们的恋情没有瞒过周围人太久——大小姐也没想瞒她们。她不愿遮遮掩掩地活着。她知道父母眼中从没有过自己这个孩子,她愿意为了恋人离开公爵府,为此她甘愿放弃尊贵的姓氏与优渥的生活。

    “您会后悔的,”女仆与她面对面躺在床上,摸着她的脸说,“如果您和我一起生活,我们连这样的床也睡不起。”

    大小姐从被子下钻过来,抱住她的肩膀:“那我们就努力买上这样一张床!”

    大小姐成功地计划了一场假死。在管家的帮助下,女仆因“玩忽职守”被逐出了公爵府。她们去往了一个陌生的城市,用攒下的钱租了一间不算宽敞但舒适的住所,打算从此开始新生活——直到公爵找到了她们。

    公爵病了,所以他疯了一般地想要把女儿找回来。

    她们被押回了公爵府。公爵让人把女仆捆了起来,逼着她看完了对大小姐施以的刑罚——或者更确切地说,手术。这项手术通常被应用于精神病人身上,只需要简单的工具和操作,就能让或狂躁或焦虑不安的病人成为安静柔顺的绵羊。

    女仆被绑起来,看着医生将一根钢针插入大小姐的眼球上方,再用锤子敲击钢针,将其凿入她的脑中。接着,医生一边熟练地搅动钢针,一边和公爵谈笑风生。

    最终公爵是这样确认手术是否成功的:他站在大小姐面前,命令她从一数到十。手术结束时,大小姐再也没法数到数字三之后了。

    她像一个初生的婴儿,眼神呆滞,脖子歪着,软软地靠在轮椅上。那场残忍可怖的手术夺去了她光芒灿烂的灵魂,只在人世间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肉丨体。

    公爵大发慈悲,没有再对女仆如法炮制,只是让她照顾大小姐的日常起居。女仆每日给她擦身、喂饭、清理排泄物,看着她曾经活泼灵动的爱人变成了一具日渐枯槁的行尸走肉。

    她的爱人曾经纵马在猎场中驰骋,洋洋得意地提着两只狐狸说要给她做大衣,现在却瘫坐在轮椅上,连排便也无法控制。

    这时女仆明白了,这是公爵给她的刑罚。再怎样坚固热烈的爱情,也会被如此不堪的现实击溃。

    “我只有一件事,始终没想明白,”女仆轻声说,“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我?再怎么说,大小姐也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需要一个好控制的女儿,”赛缪尔说,“因为这位大小姐是他唯一的子嗣。公爵只需要一具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如果她太折腾,他会很头疼的。”

    “您知道的可真不少。”女仆瞥了他一眼。

    赛缪尔平淡地说:“我总得知道他为什么选中我。”

    渴望与公爵联姻的贵族子弟数不胜数,圣殿里也有不少成绩优秀、德才兼备的年轻人。赛缪尔·卡伊的确是这一届见习骑士的首席没错,可他们甚至没有上过战场,只凭训练场里的成绩,区区一位见习骑士算得上什么?况且,他在外的名声实在说不上好听。

    等到公爵递给他一沓魔法阵的图纸让他研究时,赛缪尔才隐约明白了他被选中的真正原因。

    其一,公爵需要一位对魔法有一定研究的女婿,其二,这个人必须无权无势,只能依附公爵;即使他突然翻脸,公爵也能轻松除掉地他。

    如此一来,便筛掉了绝大部分的候选人,选中赛缪尔也就合情合理了。

    毕竟,这个时代能够上学本就不易,能够学习魔法的人,要么家境殷实,要么天赋秉异、由某位魔法师亲自挑选为学徒。圣殿里精通魔法而又出身贫困、毫无背景的骑士,有且只有赛缪尔一个。

    公爵患上了重病,他希望通过深渊教派的献祭仪式延续自己的寿命。他选中赛缪尔做女婿,并非是真心想要为女儿选择一位伴侣,又抑或是借此拓展自己的政治势力——他只是需要一个帮手,帮助他完成仪式。

    作为报酬,这位帮手可以得到“公爵的女婿”这一身份,仅此而已。

    “深渊教派的献祭仪式五花八门,然而一旦牵涉到谋取某项具体的利益,就一定要有一个不可或缺的材料,”女仆把痛得无法动弹的公爵翻了个身,将他的肠子从肚子的伤口里拽了出来,用钢针钉在地上,公爵就像条肥胖的鱼那般抽动着,排泄物从他的身下涌出,“那就是与献祭者血脉相连的亲人。血缘越近,效果越好。”

    公爵的父母早已过世,兄弟姐妹也早早地离开了公爵府,去往别处居住。在“与公爵有血缘关系”的人群中,子女是他最容易下手、下手后最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对象。

    在使用私生子女进行献祭的仪式相继失败后,一位可靠的医生终于告诉了公爵真相:他早已失去了生育能力。

    或许是由于狩猎时从马上摔下来,或许是由于曾遭受过重物撞击,总之,从某个身体部位的情况来看,公爵应该早在多年前便已经不能让女性受孕。

    至于那些私生子女,有谁规定公爵的情妇只能有公爵这一个情人呢?

    公爵从魔法协会处购买了能够检测血缘关系的药物,最终绝望地发现,“死去”的大女儿是唯一一位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子女——而某日管家寄信给小姐时被人告发,这让原本已经灰心的公爵欣喜若狂。

    “死而复生”的女儿是他唯一能够完成仪式的念想,他决不能允许她再出差错。

    大小姐被抓回来后好几次差点逃走,她聪明机智、勇敢果决,公爵意识到,她迟早会从蛛丝马迹中明白自己的价值,并借此威胁她的父亲,这是公爵所不能容忍的。

    好在,献祭只要求一具具有血缘关系的□□,至于被献祭者是否自愿、是否健康,则不会影响献祭的效果。

    所以最终被执行手术的是大小姐而非女仆——让女仆活下来照顾大小姐则是公爵的恶趣味。他本可以直接杀了她或是折磨她,但是显然,对于这个险些破坏掉他的计划的女仆,公爵深恶痛绝。

    与其让她凭借着死亡得到解脱,不如让她在长久的折磨中身心俱疲来得痛快。

    公爵算到了许多,唯独没算到大字不识的女仆多年来逐渐摸清了他的秘密,也没算到自己亲自挑选的女婿对从自己的财富中分一杯羹并不感兴趣——赛缪尔·卡伊更乐意提前几十年将他的财产与权力收入囊中。

    在几次试探后,赛缪尔与女仆一拍即合:女仆希望反过来利用献祭,看看用生父献祭能否救回小姐——如果不能,再将他折磨后杀死;而对于赛缪尔来说,死掉的公爵比活着的公爵能让他获得更多的利益。

    公爵死后,他的遗产将转移到身为继承人的大小姐身上。赛缪尔承诺为女仆和大小姐提供一个不被打扰的静养之地,对外宣称大小姐因病去世,如此一来,这笔庞大的遗产最终将落到他的头上。

    彼此的利益正好契合,因此他最终选择了与女仆而不是与公爵合作。

    赛缪尔·卡伊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最终使他下定决心的,绝非感情或是心意,而只是纯粹的利益。

    在与女仆商议好行动的具体过程后,赛缪尔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崔梅恩与他分手的直接原因是他与公爵之女的婚事。如果计划能够顺利进行,这门婚事很快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想,到了那时,他也许就能求得崔梅恩的原谅了。

    他比塞德里克更清楚崔梅恩的喜好,更会讨她的欢心。不久后他还会比他更加有钱,更加有权。到了那时,只要他恳求她的原谅,崔梅恩一定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赛缪尔的心脏快乐地跳动着,为一个美妙的未来撞击着他的胸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