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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崔梅恩的尸体是什么样的?

    等边境战事终于告一段落,休假申请终于不再被驳回后,塞德里克第一时间赶回了家中。

    为了尽可能地缩短路途上所耗的时间,他申请自费使用了传送阵,其费用之高昂,绝非落魄的梅兰斯家族可以支付的——若非塞德里克在此次深渊侵袭中战功赫赫,恐怕连传送阵的使用申请都不会被通过。

    家中等待他却并非将要生产的妻子,而是悄无声息、散发恶臭的老宅。

    塞德里克悬起的心重重地一沉。

    他对这种味道并不陌生:尸臭。不是一般的一具或两具尸体腐烂的味道,而是大量堆叠的尸体腐烂后无人处理的味道。

    在被深渊侵袭的村庄中,这种味道不算罕见。很多时候魔鬼来不及吞噬全部的尸体,等圣殿骑士打退它们之后,就会在村庄中发现大量的尸体。

    在见习骑士中,一半的成员不过是被家族送来镀金的小少爷,剩下的一半也没什么直面数量众多的尸体的经历,因此在最开始的时候,骑士们往往会因此吐得稀里哗啦。一段时间后,他们便已经学会面无表情地处理尸体了。塞德里克·梅兰斯也不例外。

    问题是,这种味道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家中?

    他冲进家门,古老大宅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丝人影,可那股味道却愈发浓烈,令人作呕。

    塞德里克顺着味道一遍遍地找寻,终于在一楼大厅的地毯下发现了一道通往地下室的暗门。打开门之后,赫然是一道长长的狭窄的楼梯,尸臭扑面而来,逼得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的脸色愈发凝重:他在这座宅子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却从不知道有这么一间地下室。

    塞德里克走入了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尸臭太过熏人,他不得不使用了净化和照明的魔法。楼梯比他预计中要长很多,他走了许久,才总算走到了尽头。

    走过一道窄门,踏入的却是一方广大的空间——地下室甚至比梅兰斯老宅要大许多,仿佛一个小型的广场。

    不知为何,恐惧攥住了塞德里克的心脏。他挥手扩大了照明术的范围,于是整个地下室的景象便尽收眼底。

    那是一幅只能在地狱中才能看见的画面。

    首先入目的是尸体。许多尸体,一半被烧得焦黑,一半腐烂得不成样子,挤挤挨挨地堆叠在一起。肉块从骨骼上脱落,老鼠和虫蝇在肉泥堆里进进出出。所有尸体都穿着相似的服装:宽大的长袍,长袍上绣着古怪的咒文。

    塞德里克从未见过这种服饰。他能辨认出一部分咒文,像是某种古代魔文的变体。这些都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家中?

    随着照明术范围的扩大,成群的老鼠和虫子被吓得四处逃窜。塞德里克这才看清,尸体集中在出口处,似乎是想要往外逃出去,却碍于种种原因未能成功。

    他们的身下隐约能看见一个巨大法阵的痕迹。血水与尸液深深地渗入地面中,破坏了法阵的结构,使得塞德里克难以分辨它的作用。

    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避开尸体,往法阵的中心中走去。他首先看见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烂在一起,几乎不分你我,可他依旧认出了他们。那毕竟是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人。

    接着,他抬起头,看见了崔梅恩。

    在这个由尸体组成的诡异的法阵中,崔梅恩是唯一没有腐烂的人,一个奇异的圆心。

    她的确已经死了——她的尸体就像菜板上一条仔细处理过的鱼,你可以轻松地从伤口的痕迹上辨别出厨师到底有没有偷懒——没人能携带着这些伤口丨活下来。

    相比破烂的身体而言,崔梅恩的面部保存得还算完好。她那双活泼灵动的眼睛已经完全凝固了,好似一对镶嵌在眼眶里的污浊的宝石。

    真奇怪,即便如此,这双眼睛里也依旧透露出了彻骨的恨意。

    并且,塞德里克·梅兰斯立刻清晰地认识到,她在恨他。

    他跪倒在崔梅恩的面前,大脑一片空白。他的全身都在发抖。

    在塞德里克意识到之前,眼泪就已经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比起“崔梅恩死了”这个认知,塞德里克首先意识到的是:崔梅恩会从他的生活里消失。

    “消失”是,再没有拥抱和亲吻,没有手牵手走过的黄昏,没有肩并肩躺在草地上仰望的星空。

    在繁琐沉重的训练中再没有那个“一放假就想要见到的人”,在深夜醒来时再没有熨帖在身旁的另一个人的体温。消失是,只用准备一副的餐具,只用烹制一份的晚餐,只有一个人的日日夜夜。

    在遇见崔梅恩之前,塞德里克的人生就是这么过来的。

    可是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忍受。他们相遇的时间不长,相处的时间更短,可是崔梅恩的存在已经融入到了他的灵魂里。与她分开仿佛是要从他的灵魂上硬生生地撕下血肉模糊的一块,他无法也不能忍受。

    ——最可笑的点在于,他甚至没法选择不去忍受。因为崔梅恩已经死了。这是一个早已发生过的既定的事实,不会因他的意志有任何改变。

    塞德里克的大脑艰涩地运转起来,想起他收到的最后一封来自家里的信件。那封信之后,家里再没给他寄过信。

    当时恰逢边境战事爆发,他无暇理他顾;没有收到家里的回信,也只当是特殊时期传送阵不再为见习骑士送信的缘故。

    那封信里说了什么?父亲写信告诉他,崔梅恩在集市上走丢了。为了能更快地找回她,他给家里寄去了自己的血液。

    塞德里克的视线扫过父母与周围一圈身着长袍的尸体,再落到脚下的法阵上。

    它们之间一定有联系。他想。他缓缓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环住崔梅恩的尸身,想先将她带走。

    在被他触碰到的一瞬间,尸体迅速地化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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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后,塞德里克·梅兰斯紧紧地拥抱着崔梅恩的身体,补上了那个迟来的拥抱。他抱得那么紧,仿佛饥饿的人死死地攥着手中最后一口食粮。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崔梅恩的脸。他感到她的手指抚摸上他的脸颊,于是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再继续摸索下去。他已经有些老了,他的眼角和唇边都爬出了细细的皱纹。这总是让他心生自卑。

    他们重新安静地抱在一起。又过了许久,塞德里克轻声道:“你想要复活吗?”

    崔梅恩发出疑惑的声音:“复活?”

    塞德里克点点头,将她拥得更紧了一些。他留念地埋首在她的颈窝里,享受着她的体温。阔别整整二十年,他终于能够再次触摸到她。如果他能够撕裂自己的胸口,他就会将她埋进自己的肉丨体中,从此永不分离。

    “真正的复活。没有任何副作用,我会想办法的。如果你想的话。”他说,“我一定能办到。”

    崔梅恩笑出了声。

    “塞德,魔法不能复活死者,你知道的。”她怜悯地说,“我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塞德里克像是被利刃刺中,浑身僵硬。

    他的呼吸停滞了那么几秒,才接着说:“……我会办到的,如果这是你的愿望。不论付出任何代价,我也——”

    他没有说下去。崔梅恩竖起了手指,放在他的唇上。

    她说:“我不想复活。”

    卧室便又陷入了寂静中。又过了很久很久,塞德里克才再次开口。他的语气近乎乞求:“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多在这边停留一会儿。多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睡吧。”崔梅恩再次摸摸他的脸,说道。

    不知不觉间,他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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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梅恩没想到她还会再跟塞德里克以外的人聊起复活这一话题——赛缪尔·卡伊在交谈中向她许诺,他可以真正地复活她。

    她其实是有些想笑的:塞德里克也好,赛缪尔也罢,他们在伤害她的时候从未有过半分犹豫,却又在酿成无可挽回的后果后试图力挽狂澜。

    于她而言这种举动体现不出半分的英雄气概,只会让她嘲笑他们的愚蠢与自负。

    “我不想复活,我对这个狗屎世界没有半点兴趣。”崔梅恩直白地说,“但是可以先答应卡伊看看。他那么笃定能复活我,我怀疑这其中有问题。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魔法能够复活死人,这是最基础的理论。他的魔法知识总不可能比我还差。”

    “我喜欢你的态度——不过狗屎归狗屎,柳橙酱和牛奶布丁还是不错的。”魔鬼客观公正地评价道。

    他俩对视一眼,像童话里的反派一样哈哈大笑起来,举手击掌。

    亚瑟叹了口气,默默走过去,拖过一张小板凳,挨着崔梅恩坐下。

    崔梅恩像揉弄金毛小狗那样揉揉他金色的头发,宣布道:“既然达成一致,现在就让我们来制定作战计划!第一步——先把你的那一堆尸体处理了如何?我不能忍受一堆尸体放在家里!烂掉了怎么办?”

    她对魔鬼说。

    魔鬼仿佛一只把所有把桌上的玻璃杯统统推下桌子又指望主人发现不了的猫那样,若无其事地趴在主人膝头,蹭了蹭她的大腿。

    第42章

    如何在一个和平(姑且算是)的城市中处理尸体?

    最流行的方法是直接扔在河里。首都城内被一条自北向南的大河贯穿,不少人都见过河上有尸体飘过。体面一些的套个扎口的大麻袋,更多则直接便是一具难以辨别样貌的尸身。

    尸体的来源很广泛:赌场、妓丨院、做非法生意的酒馆、魔法协会用剩下的实验品……通常都是些即使死去也无人在意的冤魂,最多沦为人们挂在嘴边的几句谈资。

    此外,焚烧或是掩埋也是不错的处理方法。亚瑟虽然没有自己干过,不过多少也听说过一些半真半假的流言。尤其对于那些有权有势的人来说,让一个普通人毫无痕迹地消失在世界上,并非是一件难事。

    思及此处,他又想起了崔梅恩,便侧头悄悄地偷看她。崔梅恩正对着敞开的衣柜冥思苦想,看上去已经完全从不久前的“噩梦”中清醒了过来。

    但是亚瑟很难忘记刚刚所见的一切。年轻的崔梅恩在他的记忆里像只活泼的小鹿那样走来走去,他的眼前时而是初见时崔梅恩脸上那副假得可笑的笑容,时而是崔梅恩与塞德里克·梅兰斯结婚时幸福的笑脸。

    下一刻,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脸就变成了他的脸。亚瑟发现自己代替父亲站在洒满阳光的教堂内。在他的对面,身着婚纱的崔梅恩笑着转过头来,对他说:“——”

    “亚瑟?”崔梅恩用手使劲地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拍拍他的脸颊,“亚瑟?你还好吗?还是刚才的魔法有什么副作用?”

    最后那句她是对着魔鬼问的。

    魔鬼耸耸肩膀,抱臂环在胸前,懒洋洋地说:“我看他只是单纯的犯傻。”

    亚瑟晃晃脑袋,感觉到耳朵有些发热。他后退一步,掩饰性地咳嗽一声,说道:“……我没事。我只是在想,不论是哪种处理方法,好像都不大可取。尸体的数量太多了。”

    崔梅恩叹了口气,显然和他想到了一块:“天气也热起来了,尸体在家里放不住——我可不想住在臭烘烘的屋子里——但是不论什么方法,都没法一次性处理这么多的尸体。而且如果被人发现尸体长得一模一样,那可就麻烦了……”

    她说着说着,瞪了魔鬼一眼。魔鬼毫不示弱地瞪回来,张牙舞爪:“我怎么知道还要处理尸体!我能记得带回来已经很不错了!在深渊,我们一般都直接吃掉——”

    崔梅恩转过脑袋,无视魔鬼的后半句话,对亚瑟说:“我明天联系卡伊问问,看看他有没有什么办法。你今天也累了,待会去洗个澡,好好休息一下。”

    “您要怎么联系他?”亚瑟问道。

    崔梅恩在裙子的口袋里摸了摸,掏出来一只小镜子。她说:“这是他临走前给我的,说是可以用来联络,比寄信要方便。我就留下了。”

    “可以给我看看吗?”他又问。

    崔梅恩大方地把镜子塞在他的手中。魔鬼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亚瑟将手指搭在镜子上,魔力在其上流淌了一圈又收回。

    他把镜子还给崔梅恩,说道:“的确是可以用作联络的魔法道具……但是,上面还刻了一个更隐秘的追踪魔法。我想这才是卡伊副骑士长把它送给您的真正目的。”

    他光明正大、不动声色地踩了赛缪尔一脚。

    “追踪魔法?是干什么用的?”这次轮到崔梅恩发问了。

    魔鬼抢在亚瑟前面开口道:“简单来说,就是能定位到镜子的位置。如果你把它带在身边,那么不论你走到哪里,那个叫什么卡伊的就都能知道。我建议最好现在就把它砸了,以免多生事端。”

    崔梅恩的神色微微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等亚瑟和魔鬼都探查过镜子后,她便把它重新放入了口袋中(魔鬼不赞同地嘟囔了几句)。

    “他倒是没跟我说还有这个作用。”她轻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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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都这头的房子里热热闹闹(虽说讨论的内容多少有些惊悚),另一头,跨过大半个首都,在某栋豪华的宅邸中,赛缪尔·卡伊的卧室里则寂静无声。

    他坐在桌边,手中缓缓摩挲着一枚极朴素的戒指。他没有点灯,月光从窗户里落下来,照亮了那张秀美的脸。

    戒指是银质的,雕刻着简单的花纹,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装饰,更别提镶嵌宝石什么的了。

    即便是如此简单的戒指,也是十七岁的赛缪尔攒了小半年的见习骑士薪水才买下的。他郑重地把对戒中的另一只送给了崔梅恩,当做他们订婚的信物。

    “以后我一定会给你换更好的。”那时赛缪尔说。

    崔梅恩把戒指戴在手上,对着阳光欣赏了半天,接着搂过赛缪尔的肩膀,在他脸上吧唧留下一个口水印。

    赛缪尔故作严肃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

    赛缪尔并没有告诉崔梅恩,戒指中被他刻下了一个追踪魔法。这样,不论她在哪里,只要她还戴着这枚戒指,他就能够清楚地知道她所在的位置。

    这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他对自己说。

    也正因如此,当他被公爵拉去某个舞会的那个夜晚,他才会发现崔梅恩在塞德里克的房子里呆了整整一晚。

    妒火将赛缪尔·卡伊烧得理智全无。

    舞会结束后,他在崔梅恩白天摆摊时租用的地方蜷缩了一整个晚上,她的位置才从塞德里克处离开,缓缓地向这边走来。

    他们分手之后,崔梅恩本想将戒指还给他,被赛缪尔拒绝了。他本以为她会将戒指丢掉或是干脆毁掉泄愤,可她只是将它收了起来。

    戒指的位置长久地停在首都某个小小的角落里,与崔梅恩的新居重合,这竟然让赛缪尔莫名地有了几分安心。

    无数个失眠的夜晚,他抬手搭在枕边,紫色眼瞳长久地凝视着那枚银色的指环,看得久了,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崔梅恩规律的呼吸。每当此时,他便合上双眼,沉沉睡去。

    一夜好梦。

    塞德里克邀请了几位同期的见习骑士参加他的婚礼,其中自然没有赛缪尔。不过,他还是想办法打听到了婚礼的时间和地点。

    赛缪尔喝了一瓶易容魔药,扮作路过的行商,混在崔梅恩举办婚礼的那座村庄中,同好奇的村民一起,看完了整场仪式。

    那天天气好极了,阳光透过教堂的彩窗玻璃里照在崔梅恩的身上,把她照得五彩斑斓,如同插画中的女神那般漂亮,让他移不开眼睛。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揽过塞德里克的脖子,热情地亲吻他。

    赛缪尔的目光一寸一寸地崔梅恩的脸上扫过。他感到很冷,又感到茫然。仿佛在大雪中勉强行走了许久,最终却发现前方温暖的小屋不过是太过寒冷产生的幻觉。

    婚礼并不奢华,崔梅恩的婚戒也只是一枚普通的绿宝石戒指,可她却那样幸福。

    赛缪尔终于明白,崔梅恩与塞德里克结婚,并非是被他的财富或权势(假如梅兰斯家有的话)所欺骗,只是因为单纯的,她爱他。

    就像曾经她爱他一样。

    在崔梅恩与赛缪尔婚礼后不久,那枚订婚戒指也换了位置,从首都去到了梅兰斯封地,此后就再也没移动过。

    赛缪尔猜测崔梅恩把它塞进了行李中,一起带回了家。真好,她还愿意留着我送的东西。他甜蜜地想。

    边境战事结束后不久,当已晋升为正式骑士的赛缪尔像往常一样在圣殿中训练时,他所佩戴的那枚戒指却莫名变得滚烫了起来。

    灼痛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赛缪尔再无法感知另一枚戒指的下落:戒指被破坏,追踪魔法失效了。

    这事本该在赛缪尔的预料之中:常有人不乐意留下前一段感情中带有纪念意义的物品,赛缪尔早就猜想过戒指会被丢掉或是损毁。

    然而当这一变故真正发生时,他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慌。赛缪尔向圣殿请了假,付出高额费用使用了传送阵,急匆匆地赶往了梅兰斯封地。

    一出传送阵,他便看见了远处滚滚的浓烟,不少居民聚在一起,指着烟雾传来的方向谈谈论着什么。赛缪尔向他们打听道,浓烟传来的方向,正是有名无实的领主梅兰斯家的宅邸所在地。

    赛缪尔迎着浓烟的方向,快马加鞭。戒指上的追踪魔法是午后被破坏的,而等他终于赶到梅兰斯老宅时,太阳甚至还未完全落山。

    如血的残阳往地平线下缓缓坠去,熊熊大火将附近的空气都烧得扭曲起来。在滚滚热浪与扑面而来的火星中,赛缪尔看到了塞德里克·梅兰斯的背影。

    没来由的恐惧紧紧地攥住赛缪尔的心脏。他扑上去,拽住塞德里克的衣服,向他吼道:“崔梅恩呢?她在哪里?”

    塞德里克说:“她死了。”

    赛缪尔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她是谁?

    死。谁死了?

    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人死了,和崔梅恩又有什么关系?他想问的不是这个,他问的是崔梅恩去哪儿了。你们不是才结婚吗,她不是很幸福吗,她——

    “崔梅恩死了。”塞德里克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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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缪尔猛的闭上眼,将戒指死死地扣在手心,强迫自己从回忆的剧痛中抽离出来。

    她还活着。他对自己说。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就还有希望。他还有机会,他——

    就在这时,怀中的镜子微微发烫了起来。与戒指被损毁时的灼痛不同,镜子的热度来得柔和许多,如同跳动在寒夜里一缕温暖的火苗。

    赛缪尔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从怀中掏出镜子,闭上眼深呼吸了几秒,才接通了通讯魔法。

    镜子里露出崔梅恩的脸,她说:“卡伊副骑士长,您最近有空吗?我有件麻烦事想问问您,可以的话希望尽快,越早越好。”

    赛缪尔贪婪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脸。

    崔梅恩说完话后,赛缪尔没有回答。她等了一阵,看上去有些困惑,曲起手指敲了敲镜子表面:“卡伊副骑士长?您能听到吗?——奇怪,没反应啊,魔法是不是出问题了……”

    “叫我的名字。”赛缪尔说。

    崔梅恩看上去被这牛头不对马嘴的答案噎住了。

    “什么?”她问。

    “我们说好的,以后你要叫我的名字。”赛缪尔说。

    两人沉默着对峙了一会儿,最后是摊上麻烦事的崔梅恩先松了口。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改变了对赛缪尔的称呼:“赛缪尔。你最近有空吗?越快越好,我有件麻烦事,需要尽快解决。”

    “明天就可以。”赛缪尔飞快地回答道,“明天早上,我去接你。”

    敲定好时间后,崔梅恩利落地合上了镜子。

    赛缪尔捧着不再发热的镜子,嘴角逐渐挂起一抹笑容。他像是怀春的少年般郑重地将镜子放在枕边,侧躺在床上,手搭在镜子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过去二十多年来,赛缪尔·卡伊鲜有睡得如此之好的夜晚。

    第43章

    崔梅恩与赛缪尔约好在他的宅邸中见面,商讨她的“小小烦恼”。

    赛缪尔既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圣殿骑士,也是一名精通法阵与古代魔文的大魔法师,她向他讨教,询问该如何处理大量的尸体——毕竟,这种问题不大好询问别人,搞不好转头就被人举报去了圣殿。

    “所以,您的建议是用火?”崔梅恩沉思道,“但是普通的火焰很难完全烧毁一具尸体。我也跟亚瑟确认过,即使是火系魔法也不大容易……”

    赛缪尔说:“普通的火系魔法的确不大行,不过有高阶火系魔法中好几类都适用。我记得亚瑟在魔法进阶的课程中没有选修火系课程,他还年轻,对魔法的掌握也不熟练。为了防止意外,或许我可以代劳——”

    崔梅恩干脆地打断他:“不必了,我们会自己解决。感谢您提供的方法。”

    啊。

    我们。

    赛缪尔咀嚼着这个词,像咬开一瓣还未熟透便被匆匆端上餐桌的柑橘,酸涩的汁水一齐在唇齿间炸开,酸得他得费极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地握成拳,指甲在掌心中掐出道道血痕。

    “你不好奇吗?”他垂下眼,柔声问道,“关于我是怎么知道处理尸体的办法的?”

    崔梅恩一边对着上的奶油蛋糕发起进攻,一边诚实地摇头:“有什么可好奇的?你当圣殿骑士也有些年头了,处理尸体什么的应该算日常了吧?”

    “如果处理尸体是日常,为什么亚瑟对此一窍不通呢?”赛缪尔循循善诱。

    崔梅恩想了想:“对哦,为什么?因为他还只是一名见习骑士?”

    真实原因就是如此:处理大量尸体是要等见习骑士们上前线后才会在实际战斗中学到的内容——不然也没法凭空找来那么多尸体给他们练手。

    二十年过去了,如今的边境战况与当年大不相同。深渊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需要紧急调拨见习骑士的情况也越来越罕见。圣殿也适时调整了相关规则制度,亚瑟要到成年后才会被派往战场。

    “因为这与圣殿骑士的工作毫无关系,一般情况下是由后勤处理。”赛缪尔面不改色地撒谎,“我是从塞德里克那里学来的。当时他把你的尸体连同梅兰斯老宅一起烧掉了。根据后来他递交的报告来看,当年参与献祭的教徒人数足有上百人。但是尸体处理得很干净。梅兰斯老宅烧得一点灰都没剩下。”

    他一面说,一面观察着崔梅恩的神色。

    然而,崔梅恩只是在扫荡完蛋糕后擦了擦嘴,没有厌恶或是刻意的回避,保持着恰当的好奇和不以为意,就像在餐桌上听到隔壁不怎么熟悉的邻居的八卦那样自然。

    “然后呢?”她问。

    “然后……我问他你的尸体去哪儿了。”赛缪尔回答。

    崔梅恩笑出了声,好像在听一个有趣的笑话,而不是与别人讨论自己尸体的下落。

    “你真傻,这什么问题。没有了吧。”她笑道,“应该一起被烧掉了。”

    赛缪尔点点头。

    尽管此时此刻,崔梅恩正活生生地坐在他的身前,他的思绪仍是不由自主地被带回到了那个灼热、焦臭的黄昏,带回到了他听到她死讯的那一刻。

    赛缪尔不是没有恨过崔梅恩——按常理他才是应该被恨的那一方,但他仍恨崔梅恩抛弃了他。

    没办法,赛缪尔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虽说长了副好皮囊,内里却藏了个自私怯懦的灵魂。他恨她不要他,恨她选择了另一个人,恨那个“另一个人”是塞德里克。

    赛缪尔最恨她藏了起来,再也没出现过。

    他查阅过塞德里克·梅兰斯事后向圣殿提交的报告。深渊入侵边境期间,梅兰斯夫妇被深渊教派的信徒蛊惑,在自家宅邸的地下室举行了献祭仪式,妄图召唤魔鬼,缔结契约。

    除了已经毫无联系的部分远亲外,梅兰斯一族所有成员都参与了献祭。仪式失败了,参与仪式的人全都横死当场,包括塞德里克·梅兰斯的妻子崔梅恩在内。

    如此残忍血腥的献祭仪式称得上骇人听闻,更何况还是发生在贵族世家中。为了掩盖丑闻,圣殿出手帮助塞德里克做了扫尾工作,彻底地将这起献祭抹杀在了世间。在圣殿内部,这次事件被称作“梅兰斯惨案”。

    报告显示,惨案结束一段时间后,塞德里克才自边境前线返回了梅兰斯封地。为了尽快处理地下室内大量高度腐败的尸体,也为了销毁任何可能与深渊教派相关的物品,在固定好基本的证据后,他烧毁了梅兰斯宅邸,安葬了妻子的尸体。

    赛缪尔一个单词都不信。

    他把这份报告翻来覆去地读,一个词一个词地嚼碎了再咽下去,从字里行间挑出一个又一个微小的错误,以此来佐证自己对于报告的怀疑。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固执地认为崔梅恩还活着,所谓的“卷入献祭中意外死亡”不过是塞德里克同她一起编造的谎言。

    她为什么要撒谎?为了躲避他、懒得应付贵族的生活,或是她突然爱上了旅游,或是其他任何一个天杀的原因。

    总之,崔梅恩只是躲起来了而已。赛缪尔知道她并没有死,而是仍旧好好地活在世上的某一个角落里。

    在崔梅恩与塞德里克天天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的时候,赛缪尔认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晃荡;梅兰斯惨案后,他想他可以容忍他们天天在他眼前蹦跶来蹦跶去,只要他能看崔梅恩一眼。

    于是他开始寻找崔梅恩的下落。他跟踪塞德里克的足迹,把他去过的每一块土地都翻了个底朝天,暗中调查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希望能找到有关崔梅恩的任何消息。他想崔梅恩总会联系塞德里克的,那时他就能知道到底藏身何处。

    奇怪的是,不论他怎么找,都没有找到有关她的哪怕一丁点消息。

    她藏得实在是太好了。赛缪尔想。

    梅兰斯惨案后第三年,赛缪尔在墓园里拦住了塞德里克。

    “我知道你把她藏起来了。”赛缪尔说。

    他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塞德里克面上每一个最细微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崔梅恩的藏身之处。

    他本想表现得再无所谓一些,甚至可以恶毒一些——可那些话语最终说出口时,竟然接近哀切的恳求。

    天边滚来团团乌云,狂风把墓园的接骨木树吹得哗哗作响。赛缪尔垂下头,一字一字地说:“我知道她只是不想见我。我……我想再见见她,只要远远的看一眼就好,我什么也不会做。……求你了。”

    幼年时被母亲的客人狠狠殴打的时候,赛缪尔没有求过人,只是会用一双渗人的紫色眼睛死死地盯着客人——往往这会为他惹来新一轮殴打;在卡伊爵士喷出带着酒臭的呼吸,用空酒瓶狠狠砸他脑袋的时候,他也只会抱头缩在出租房的角落,他从没有求过他。

    赛缪尔想他这一生都没怎么求过什么人,唯一有的几次,却全都落在了崔梅恩的身上。

    长久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中。

    终于,塞德里克说:“赛缪尔,我告诉过你了。她死了。”

    “我看过你的报告,你赶到现场时都过去了多久?!那么多人都烂在一起,能分得出来吗?!你怎么能确定里面就有她的尸体?!!”赛缪尔猛地抬起脸,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目眦欲裂,“她一向很聪明,说不定早就逃出来了!!”

    “你既然看过我提交的报告,就应该清楚,她是作为祭品被绑在法阵中心的。我不会认错她的尸体。”塞德里克·梅兰斯平静地说,“换做是你,你会认错吗?”

    远处传来沉闷的雷鸣。不久,一滴雨珠滚落下来,落在赛缪尔的身上。眨眼间,大雨倾盆,豆大的雨水劈头盖脸地往下砸,一时间世间仿佛只剩下了连绵的雨声。

    几分钟后,塞德里克绕开僵硬的赛缪尔,离开了墓园。

    赛缪尔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捂住了脸颊。雨水将他的长发黏在脸上,使得那张好看的脸也显得有几分可怖。

    他感到心脏像被撕扯般的疼痛,疼的喘不过气来。他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身体拼命地吸入空气,却仍旧感到窒息般的眩晕。明明没有受到外伤,却比任何一次受伤都要痛苦。炽热的泪水混合着冰凉的雨珠往下落去,打在身下墓园的土地上。

    这一次的大雨中,不会再有人为他打开房门,将他领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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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梅恩起身,椅子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将赛缪尔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对他微微点头,说道:“您应该也挺忙的,我就不多打扰了。”

    赛缪尔刚想说些什么,神色却陡然一变。

    他刷的一下站起身,身体前倾,越过桌面捉住崔梅恩的手,急切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的动作显然把崔梅恩吓了一跳。

    她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说道:“……我没有什么不舒服——”

    她只来得及说出几个单词,就捂住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暗红色的血液从她的指缝中涌出,顺着苍白的手腕,滴滴答答地往下滑去。

    第44章

    崔梅恩咳了好一阵才停了下来。她拿开自己的手,掌心里全是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夹杂着一小块一小块血肉的碎片。

    对于自己身体的异状,她看上去倒比身为旁观者的赛缪尔要镇定。

    “没什么大事,这几天没有做好平衡,身体有点吃不消。”她抓过一张餐巾擦擦手,坦然地说,“据说魔鬼契约者都这样。您不必太担心,我——”

    说着说着,她停了下来,古怪地注视着赛缪尔:“卡……赛缪尔,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体出问题的?你问我的时候,我还没有开始咳嗽。”

    赛缪尔轻轻地咬了咬嘴唇——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他看上去很是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和盘托出:“那次在圣殿见面的时候,我在你的身上下了一个观测魔法。没有任何副作用或是别的效果,我发誓,只是如果你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以第一时间感知到。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但我……”

    “怪不得他们说我刚昏迷你就赶到了,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崔梅恩恍然大悟,“就跟你下在那面镜子上的追踪魔法一样?你到底在我身上下了多少个魔法?”

    赛缪尔沉默了许久,才回答道:“……就这两个。一个观测,一个追踪。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害怕……”

    “我也很害怕。”崔梅恩从怀中掏出小镜子,对着镜面擦干净了嘴边的血迹,“有人没经过我的同意,就往我身上下奇怪的咒语,谁能不害怕吗?”

    赛缪尔没有回答她的话——没有表示认可或否定。他低下头,颊边的黑发垂落下来,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遮住了他晦暗不明的眼神。

    崔梅恩合上镜子,递还给他:“以后用不上了,还给你。之前你提出的合作,我的回答是拒绝,我对复活没有半点兴趣。如果你在打击深渊教派方面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我们可以像之前那样通过信件联系——请相信我,圣殿能为您提供的帮助绝对比我要多得多。我希望您是真的想打击深渊教派,而非只是将他们用作一个拙劣的借口接近我。我讨厌这种借口。”

    赛缪尔淡淡地瞥了镜子一眼,并未伸手去接。他说:“如果是塞德里克,是不是就可以?”

    崔梅恩一愣:“什么?”

    “如果这两个魔法是塞德里克下的,你是不是就会原谅他?”赛缪尔的唇角勾起一个弧度极浅的微笑,紫色眼眸亮得吓人,“你之所以拒绝,只是因为是我做的。”

    他的语气中明显带了挑衅,崔梅恩却并未像预想中那样发火。她只是认真地想了想,回答说:“如果是塞德里克,他不会未经我的允许就对我做这种事。”

    她用手指点点嘴唇,语气中竟然带上了些许怀念:“赛缪尔,也许这就是你和他最大的差别。”

    赛缪尔用力握住桌沿,好几秒后才缓缓松开了手。

    崔梅恩仍然将镜子摊开在手心里,递到他面前。赛缪尔垂眸看了镜子一眼,说道:“你不喜欢的话,就把它砸了吧。我不会收的。”

    话说出口的时候,他的心里依旧带着一丁点只有自己知道的最幽微的期盼——然而崔梅恩只是了然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她说。

    她平静地抬起手,举起镜子向地上掷去。

    那面赛缪尔花了好长时间精心挑选出的小镜子就这样碎裂开来,精致的外壳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委委屈屈地停住了。

    崔梅恩的脸上依旧挂着敷衍的笑容,她客气地向赛缪尔道了谢,表示感谢他就如何处理尸体提出的建议云云,接着转身想要离开——赛缪尔再次叫住了她。

    “我已经取消了与你身体里追踪魔法的魔力链接。”他说道,“没有持续的魔力供应,它会在一两天之内自动分解……但是你的身体很糟糕。你需要治疗。我能帮你。”

    崔梅恩耸耸肩:“谢谢您的关心。不过我已经说过了,人类的肉丨体难以承受深渊的侵蚀,这是魔鬼契约者必须支付的代价,没有治疗的办法。您作为圣殿骑士,应该比我更了解才对。”

    “有。”赛缪尔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我可以帮你治疗。我也跟你说过,我有办法让你真正地重新复活。只要你愿意答应,我就能做到。我并非只是将深渊教派当做接近你的借口。你不愿意与我合作也可以,那至少让我复活你,我——”

    他抬起长长的睫毛,直视着崔梅恩的眼睛,轻轻地、轻轻地说:“我不想再被丢下了。”

    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胆敢妄言自己能掌控生死的凡人是多么的傲慢!可当赛缪尔·卡伊站在你面前,用毫不动摇的视线注视着你时,便会让人产生一种“也许他真的可以做到”的错觉。

    无他,只因为他实在太像画卷与雕像所表现的俊美神祇了。

    阳光自五彩雕花的窗格中穿过,明亮的光线模糊了他脸上那些属于凡人的细细的皱纹,又为他打上一层朦胧却耀眼的光晕。

    赛缪尔站在斑斓炫目的光芒中,便仿佛是神祇走下祭坛,向信徒发布神谕。

    ——崔梅恩却不是他的信徒。

    她再度露出一个极为客气的笑容,说道:“谢谢你的好意。你看,我说这是你和他差距最大的地方,你却还意识不到。卡伊骑士长,我不想复活,我-不-想-复-活。说得够清楚了吗?”

    赛缪尔默不作声。

    崔梅恩遏制住了自己叹气的冲动,决定把话说得更清楚一些:“说到底,''复活我''是你的执念,而非我的。你总是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我的身上,指望我来满足你,一旦得不到满足,就好像我多对不起你似的。你总是不在意我的感受,却要求我非得照顾你的心思。我讨厌这样。就这样吧,我先走了,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有交流的机会。跟你说话真不愉快。”

    她说完后便转身离去了。

    赛缪尔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久,慢慢地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拾起地上镜子的碎片。

    在他的身后,细细的裂纹在硬木制成的小圆桌上蔓延开,接着,那张小圆桌从中间整齐地断裂,向两边倒去。

    赛缪尔浑然未觉,只是专注地将碎掉的镜子一片片地拢在掌中。碎片锋利的边缘很快便将他的皮肤划破,鲜红的血珠从皮肤的裂隙中挤出来,摇摇欲坠地挂着,或是顺着镜子的碎片往下淌去,滴答,悄悄地落在地上。

    赛缪尔捡了许久,却依旧拼不出一块完整的镜子:有些太过细小的碎片在镜子落地的同时便向四周飞溅开去,再也找不到了,或许只有等哪天它扎进人脚底的时候才能找出来。

    他将残破的镜子捧在手中,专注地看着。

    光在这双美丽的深紫色眼睛中熄灭了。

    ####

    崔梅恩回到家中的时候,照例是亚瑟给她开的门——魔鬼是从不愿意干这种事的,嫌弃太麻烦。自然啦,魔鬼也不会做家务,家里又没有仆人,所以亚瑟几乎包揽了从洗衣到做饭的全部家务。

    照理说他白天还得去圣殿接受训练,不过这几天都请假在家,据他自己说,至少得把魔鬼留下来的尸体处理干净了再说,省得他又惹出什么乱子来。

    要崔梅恩说,这个借口找得委实不算高明:魔鬼的尸体在衣柜里塞了有一阵子了,也不见闹出什么乱子。

    此时此刻,她却是感谢亚瑟找的“委实不算高明”的借口,否则她就得忍到他从圣殿回来之后才能进行“平衡”的仪式了。

    一进门她便热情地揽住亚瑟的脖子,转身拉上门,将他抵在门板上,用力扯住他的衣领,示意他低头。

    亚瑟顺从地低下头,崔梅恩捧着他的脸,吻上他的嘴唇。

    “我需要你的魔力。”她含糊不清地说,“快。”

    含糊不清是因为她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湿哒哒地落在亚瑟和她自己胸前的衣服上。

    亚瑟起先还有些迷惑,见到她吐血便立刻反应了过来。他揽住崔梅恩的腰,摁住她的后脑,俯身下去加深了这个吻。

    大量纯净的神圣魔力汹涌地灌入崔梅恩的口中,她闭上眼享受了片刻,等估摸着身体的状况已经回转一些了,才推推亚瑟的胸口,示意他停下。

    亚瑟却没有立即放手。他弯下腰,与崔梅恩额头相抵,翠绿的眼睛染上了几分动情的色彩。

    “……你还需要一些吧,这一点不够。”他讨好似的蹭了蹭崔梅恩的脸颊,动作可以说十分笨拙。

    “的确,不过不是现在。”崔梅恩拍拍他贴在自己腰上的滚烫的手掌,“今天有事情要做,晚点再说。”

    亚瑟沉默了片刻,乖乖地松开了手。

    “大白天的,你们在干什么呢?”

    头顶突然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亚瑟小声地啧了一声,崔梅恩则抬起头,笑眯眯地冲魔鬼挥手道:“下来,我有办法处理你的尸体了。”

    “什么办法?”魔鬼懒洋洋地趴在栏杆上,撑着下巴,用更懒洋洋的语气发问。

    “用火。”崔梅恩竖起一根手指,“高阶火系魔法。我想只要控制好范围,确保火焰只在某一块固定的区域燃烧,不会引发事故就行。照赛缪尔的说法,高阶火系魔法足以毫无痕迹地烧毁掉所有尸体。艾德,你会用吗?”

    魔鬼像只晒太阳的猫那样夸张地打了一个哈欠:“会倒是会,不过平常的探查魔法倒也罢了,如果是我来用高阶火系魔法,一定会出现深渊的魔力波动。这儿的魔法师和圣殿骑士多得扎堆,你可得提前想好要怎么应付。我可不想一觉醒来,发现我的契约者被绑在火刑架上,并且已经烤得熟过头了。”

    也就是说,最好不要让他来用。

    崔梅恩侧过脸去,问道:“亚瑟,那你会用吗?我听说你们还没学过怎么使用高阶火系魔法,不过我觉得你……亚瑟?”

    她皱了皱眉,拍拍亚瑟·梅兰斯苍白的脸:“你怎么了?”

    亚瑟猛地回过神来。

    “我没事。”他握住崔梅恩的手,低声道。

    在崔梅恩的指挥下,他和魔鬼合力把衣柜里的尸体拖了出来,放置在屋后的空地上。为了防止被邻居发现浓烟滚滚引发误会,亚瑟还提前布置好了一个简单的遮蔽结界。

    万事俱备,只欠烧人。

    魔鬼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因为被大力塞进衣柜而折断的肢体无力地垂下,形成一座怪异的黏糊糊的小山。

    亚瑟站在这座小山的面前,低声念起咒文。白银般的魔力自他的脚下涌出,靠近尸体时便升腾为灼热的烈火。

    在火焰中,层叠的尸首如同放进热锅里的黄油一般飞快地融化,而融化后的液体还未流出几步,就再次被高温蒸腾得一干二净。赛缪尔说得没错,与普通的火焰不同,高阶火焰魔法的确是处理尸体的上上之选。

    崔梅恩侧过头去,观察亚瑟的神情。

    他的表情比烧尸前更为凝重,脸色白得吓人,大颗大颗的汗水自额头沁出,沿着他线条优美的下巴往下坠。

    比起“担心怎么解决一件麻烦事”,他看上去更像是在“恐惧”。

    恐惧?

    从崔梅恩第一天见到亚瑟·梅兰斯起,这种感情就好似与他毫无关系。

    与年轻的塞德里克或赛缪尔都不同,亚瑟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那种世俗意义中真正的“圣殿骑士”:正直,庄重,无畏,偶尔会因为过于呆板而冒傻气。

    崔梅恩从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说实话,如果可以选,她敢打赌亚瑟现在会掉头就跑,冲进房间用被子盖住自己,叫人想起那种吓得大耳朵垂在脑袋两边,再用爪子遮住吻部的瑟瑟发抖的小狗——真奇怪,他在害怕什么?

    等最后一具尸体被焚烧殆尽后,亚瑟的身子突然摇晃了一下。崔梅恩眼疾手快地跑过去,接住了他因失去意识而陡然摔倒的身体。

    她的力气不够大,作为一名强壮的圣殿骑士,亚瑟的体重又比同龄人要重上不少,其结果就是两人双双摔倒在了地上。

    他的金发凌乱地散开,紧紧地闭着眼睛,嘴唇被牙齿咬出深深的痕迹。崔梅恩龇牙咧嘴地爬起来,骑在亚瑟的腰上,拍拍他的脸:“亚瑟?”

    ####

    亚瑟·格温在烈火中狂奔。

    周围时不时有人扑倒在地,化为灰烬。他从未想过格温庄园有这么大,大得不论他如何奔跑都无法找到出口。

    热浪舔舐着他的每一寸皮肤,庄园内所有熟悉的景色都在热浪中扭曲、变形。四面八方都传来不似人声的凄厉哀嚎,哀嚎声中玫瑰夫人尖锐的笑声清晰可闻。

    “实现我的愿望!魔鬼!实现我的愿望!”她一面狂笑,一面扬起双臂,如同一名疯癫的指挥家。烈焰随着手指的每一次扬起和落下而迸发,“点燃一场大火,让格温庄园化作灰烬,让每一个活物都化为焦炭!”

    第45章

    埃莉亚·格温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她能够回到少女时代,一定要先狠狠地给妄图依靠婚姻一步登天的埃莉亚·梅兰斯一耳光,再带上崔梅恩远走高飞,离该死的梅兰斯家和该死的格温家远远的。

    如果那时崔梅恩还没和她的弟弟结婚就更好了。她会去首都找她,也许可同她一起卖卖牛奶,或者自己想办法干点别的活。

    她也许会活得不容易,也许日子远比她想象中的要艰难,但不论如何,都比她困在自己窄小的卧室里逐渐腐烂要强一百万倍。

    直到真正嫁入格温家之前,埃莉亚都自以为自己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同绝大多数同龄人不一样,埃莉亚的婚姻并非由父母所安排,而是自己决定的。

    父母心心念念指望着重返上流社会,为此不惜把已经折磨死三任妻子的老鳏夫之流纳入了女婿的备选范围之中。

    既然嫁给谁都不过是一笔交易,埃莉亚便决心干一桩对自己利益最大的买卖。她偷走父亲手中家族祖传的旧印章,伪装成一位年迈且颇有权势的老贵族,向北境发去了信件。此外她还做了些别的伪造工作,给梅兰斯家族塑造了一个“已不在权力中心、但仍具有一定影响力”的老派贵族的形象。

    这无疑是一场豪赌。

    北境与梅兰斯封地和首都都相距甚远,缺乏交流,但谁也不能保证格温家族没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事实上,只要稍微仔细调查调查,或是写信向首都任意一个家族询问,埃莉亚的谎言就会被戳破。

    然而,也许是格温家族当真在内陆没有可供使用的人手,也许是详细的调查与询问太耗费时间、而格温公爵又太迫切地希望与内陆的贵族交好——总之,埃莉亚很快就收到了格温公爵的回信。

    北境大公同意了这门婚事。

    她拿着信件得意洋洋地找上了父母。起初听说她擅自伪造信件时,父亲简直怒不可遏,可当听说埃莉亚极有可能嫁去富可敌国的北境时,他的怒容又迅速转变成了灿烂的笑脸。其变脸速度之快,足以令最优秀的戏剧演员汗颜。

    有了父母的帮助,与格温公爵的婚事商议就变得顺利了起来。不久后,两家便敲定了婚期。

    对于贵族来说,梅兰斯与格温商议婚事的进度未免太快,也许是因为——埃莉亚讽刺地想——两家都生怕对方反悔的关系。

    没落的梅兰斯家族指望着埃莉亚站稳脚跟后反哺娘家,而格温公爵眼界甚高,又因着他那名声名远扬的情妇的关系,没有哪家大贵族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他满以为梅兰斯还是个极风光的姓氏,生怕到嘴的肥肉飞走呢。

    总的来说,缔结婚约的双方都在算计彼此,并且都认为自己是占了便宜的那一方。作为二者之间的交点,埃莉亚承受着来自两头的压力:纵使梅兰斯家可以暂时放在一边,等到婚后格温公爵发现不对劲时,第一个肯定会找她算账。埃莉亚,你害怕吗?

    在踏入格温庄园前,埃莉亚的答案都是:不怕。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将会面临复杂险恶的局势,却非常乐观地认为自己会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与不爱读书,更爱研究魔法与剑术的弟弟塞德里克不同,埃莉亚从小就热爱历史、政治与哲学,甚至对军事也有一定的了解。

    父母无数次叹息过,如果埃莉亚是男孩就好了:如果埃莉亚是男孩,她一定会大有出息,甚至还可能重振梅兰斯一族的辉煌;可她是个女子,纵使她再如何的知识渊博,也只能嫁与他人、相夫教子,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成日与华服和珠宝为伴。

    埃莉亚自己却不这么想。她十分憧憬那些历史中的女王与女大公:她们杀伐果断、大权独揽,活得令人羡慕得没话说。

    年轻的埃莉亚·梅兰斯翻阅过无数史书,她揣摩她们的政治手腕,汲取历史遗留给她的经验和教训,自以为已经学习得十分出色。她将嫁入格温家视作一次跳板,希望能借此取得更多的财富和权势——她早已模拟过很多次该如何应对未来的丈夫和他的情妇,坚信胜利对她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

    在埃莉亚走上这块跳板前,只有两个人表达过她的担忧:她的弟弟塞德里克,以及崔梅恩。

    崔梅恩是塞德里克的妻子,如果不是因着这层关系,(姑且算是)贵族小姐埃莉亚是不论如何也不可能认识一名牧场女工的。

    不过,埃莉亚不愿意将她叫做弟媳或是别的什么。她和崔梅恩一见如故,聊得很是投缘。虽说崔梅恩并没有如她一般读过许多书,却是名既有见识又有趣的女性。

    当她们坐在一起时,埃莉亚通常会给崔梅恩讲讲历史,顺带教她认字;崔梅恩则会给她讲一些牧场与平民生活的琐事,这是埃莉亚从未接触过的。

    埃莉亚认为,即使她不是她弟弟的妻子,而只是一名卖牛奶的女工,假使她们有机会说上话,也一定会像现在这样成为朋友。

    当得知她将要嫁给格温公爵时,与狂喜的父母和艳羡的亲戚不同,崔梅恩在意的是她“是否被逼迫”。

    埃莉亚想起当时塞德里克也是这样问她,并表示如果她是被逼迫,自己愿意帮助她对抗父母。塞德里克平时看上去没心没肺,却是家里除她以外唯一一个没有被权势与财富晃花眼的人。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和崔梅恩能走到一起。埃莉亚自己早已对所谓“灵魂契合”的婚姻没有丁点指望,却乐意看到朋友能有心意相通的伴侣。思及此处,她不由地露出一个微笑。

    她揽过崔梅恩的肩膀,洋洋洒洒地同她畅想了一番自己伟大的计划。

    她的计划如此周密、如此详尽,即使是父亲听了也只会频频点头,赞扬她的智慧,并对埃莉亚执掌格温家之后的美好未来流露出热切的期待与憧憬。

    而崔梅恩——一名在故事与戏剧中都会被描绘成最贪慕荣华富贵的丑陋形象的乡下姑娘——却只是对她说:“你会很辛苦的。”

    埃莉亚激昂膨胀的野心因为这句话而小小地颤抖了一下。她有一瞬间的无措与茫然,旋即便将其抛之脑后。

    “我知道。”埃莉亚·格温听见年少轻狂的埃莉亚·梅兰斯说,“这是我自己选的。我有信心能走下去。等我把格温家族握在手里了,我就从他那个著名的玫瑰园子里摘一大捧玫瑰送给你,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一言为定。”

    她没能履行与崔梅恩的约定。

    婚姻生活远比埃莉亚想象的更加恐怖和——埃莉亚从未见前人用这个词评价过婚姻,但在她看来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词了——屈辱。

    婚后,埃莉亚那个不怎么高明的骗局很快就被戳穿了。当发现妻子实际来自一个早已落魄的家族、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助益时,格温公爵发了好大的脾气。他狠狠地给了妻子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砸烂了卧室里所有的装饰。

    第二天开始,他就把埃莉亚囚禁在了房间内。

    从那日开始,直至死亡,埃莉亚都再也没能离开过格温庄园里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

    她引以为傲的知识、谋略与才华没能给与她任何帮助。当丈夫可以凭借暴力将她一巴掌扇倒在地,又可以凭借自己绝对的权威将她锁在房间内时,她很难凭借自己的智慧去与之对抗。

    格温公爵从未将她视作过一名平起平坐、可以与之沟通或交流的对象。

    当他以为埃莉亚出身显赫时,她便是一件值得炫耀的漂亮的饰品,一块沾满金钱与权力的肉排,以及一名有资格为他孕育继承人的体面的女性;而当埃莉亚失去这一切时,她在他眼中便毫无任何价值。

    埃莉亚不是没有想过被发现后要如何应对。

    她本以为凭借着名义上的夫妻关系,自己至少能够与格温公爵作简单的沟通。她足够聪颖和机智,就算格温公爵恼恨她单薄的背景,也会愿意将她视作一名出色的合作伙伴。

    从确定自己会嫁入格温家族的那一刻起,埃莉亚就一刻不停地行动了起来:她考察了北境的经济状况,了解了北境的人口与产业结构,并敏锐地发现了格温公爵治下的诸多弊端。

    只要给她一定的时间,即使没有来自家族的支持,她也能成为一名出色的统治者。或者退一万步说,她可以扶持丈夫成为一名优秀的统治者。

    她本想这么告诉暴怒的丈夫。于是她抬起头想要争辩。第一个单词还没说出口,丈夫的耳光便已飞到了她的脸上。

    埃莉亚逐渐明白,她满以为自己能够成为历史上又一名风光无限的女大公,却没有看到更多无法在历史里留下姓名的妻子、女性——也许她们也曾如埃莉亚一样野心勃勃,或是雄心万丈,却从一开始就没有登上牌桌的资格,最终只能混混沌沌地困在一方狭窄的天地里,直至去世也无法在历史中留下半个名字。

    那么我会怎样?埃莉亚想。

    第46章

    新婚当晚,埃莉亚与格温公爵有过一夜并不愉快的经历。

    格温公爵表现得好像他是一名被强迫的受害者,而埃莉亚也不认为自己就享受到了什么:她疼得厉害。

    好在时间短暂,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其后的一段时间,格温公爵忙着安慰既伤心又愤怒的玫瑰夫人,顾不上埃莉亚,她倒乐得自在,每每那两人出门游玩或参加聚会,她便在书房里整理格温家族名下的产业,盘算着如何大展身手。

    账本才看到一半,格温公爵就怒气腾腾地杀了进来。 “你骗了我!”他咆哮道,“你胆敢骗我!!”

    就这样,埃莉亚被囚禁了起来。

    起初格温公爵甚至想要弄死她,而他没有动手的原因有两个。第一,埃莉亚怀孕了;更重要的是第二个:塞德里克·梅兰斯在圣殿对抗深渊侵袭的大战中声名鹊起,而他是埃莉亚的胞弟。

    北境与首都相距甚远,格温家族只是国王名义上的封臣,实质上——正和此地许多强势的领主一样——国王对他们的影响力与掌控力小得可怜。

    圣殿则不同。

    圣殿的触角遍布帝国的每一个地区,即使是在最偏僻与遥远的土地上,也始终建造有圣殿,并驻扎着圣殿骑士。他们直属于首都的中央圣殿,不受领主的控制。

    圣殿的起源远比现今国王与封臣之间的关系更为古老,人们常说,人间的归国王,神明的归圣殿。

    没有任何领主敢轻视圣殿,除非他能保证自己的封地永远不会遭受深渊侵袭。格温公爵权衡了一番利弊,决定姑且留下埃莉亚的性命。

    埃莉亚明白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向家人诉苦,因为他切断了她与外界联系的一切渠道。如果没有意外,埃莉亚大约是得在梅兰斯庄园这间窄小的卧室里待到死了。

    我要活下去。她想。只有活下去,才有从这里出去的可能。

    埃莉亚在卧室里生下了一名男婴,给他起名叫亚瑟。亚瑟是个漂亮的孩子,长得很像她,只是因着成日闷在房间里的缘故,有些沉默寡言,全然没有孩童该有的天真活泼。

    亚瑟四岁的时候,埃莉亚察觉到自己患了病。为了防止传染,她乞求侍女替她传传话,请管家为亚瑟另寻一个住处。

    格温公爵不许医生给埃莉亚看病,然而亚瑟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头生子(假使明天格温公爵骑马的时候摔下来一命呜呼,亚瑟就是格温庄园的下一任主人),管家便答应了她的请求。

    起先她只是急促的咳嗽,之后是漫长的低烧。烧退过后,埃莉亚开始咳血。

    她越来越频繁地咳血,血液的颜色也从鲜红变成了暗红。她的四肢逐渐衰弱,稍微走上几步就会喘个不停。她非常努力地大口咽下食物,却会在不久后尽数呕吐出来。

    埃莉亚于是知道,她的病也许不轻。

    在咳嗽的间隙,埃莉亚偶尔会想起崔梅恩。好险她察觉到了父母的异状,否则崔梅恩就会惨遭毒手了。

    她成功地逃了出来,塞德里克又立了些功劳,他们现在应该会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吧。崔梅恩的孩子会是怎么样?会是个可爱强壮的小姑娘吗?如果像她的母亲就好了。

    她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戴着草帽牵着小狗的胖乎乎的小姑娘,黑发扎得高高的,在脑袋后面快乐地甩来甩去,威风八面地跟着呼哧呼哧的小狗跑过一望无际的草原。这个想象让她难得的笑出了声。

    魔鬼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埃莉亚小姐,”卧室的空气中冒出了一条突兀的缝隙,一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从中挤了出来,将缝隙向两边扒去。不多时,埃莉亚的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黑发金瞳的少年。他向埃莉亚行了个夸张的礼,对她道,“依照我与契约者的约定,我来实现你的愿望。”

    ——太荒谬了。

    埃莉亚当然听说过魔鬼的故事,所有小孩都听说过。这些故事就像神明惩罚恶人、善人升入天国一样,不过就是……故事罢了。

    埃莉亚生长在内陆地区,她从没有亲历过深渊侵袭,更别说亲眼见过魔鬼了。如果说世界上真的存在魔鬼,那么是否也有神明呢?惩恶扬善的神明为何会对埃莉亚受的苦视而不见?她想不明白。

    在混乱的思绪中,埃莉亚捕捉到了另一个词:契约者。

    “你的契约者是谁?”她问道。

    “这个说来话长……”少年模样的魔鬼说。

    ####

    长话短说:魔鬼的契约者名叫崔梅恩。

    他在某一次召唤仪式中被召唤了出来,他认出了被献祭的祭品曾经给过自己一些好喝的血,于是他决定不讲道理地与祭品(而非召唤者)缔结契约。

    没办法,魔鬼就是又自大又不讲道理的生物。

    “你还记得我吗?”魔鬼眨巴着眼睛对崔梅恩说。

    他的契约者正在检查自己的身体,暂时没空搭理他。

    为了保证仪式的顺利进行,崔梅恩遭受了非人的折磨:痛苦的灵魂是深渊最喜爱的祭品。她原本的身体在被魔鬼强行地续了几分钟的命后终于不堪重负,灵魂与残破的肉丨体再次分离。这次那具身体是彻底地不能用了。

    魔鬼将她的尸体扔在了原地,转而替她捏了一具新的肉丨体出来。崔梅恩此刻就是在适应这具新的躯壳。

    “问你话呢,你还记得我吗?我们见过的,”魔鬼兴致勃勃地绕到崔梅恩身前,把那张精致苍白的少年的面孔凑上来,兴味盎然的金色眼睛叫人想起吐着信子的蛇,“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当时说过,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实现你一个愿望。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召唤到我,这就是你们人类所说的巧合吧? ”

    崔梅恩便抬起脸,仔细地打量魔鬼。

    “我不认识你。”她说,“更何况,你不是与我缔结契约了吗?”

    魔鬼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契约是契约,愿望是愿望。我们的确已经缔结了契约,除此之外,我还可以再视线你一个愿望。”

    “我想折磨塞德里克,让他经历比我千百倍的痛苦,死后就连灵魂也不得安宁。我要他不论经历多少次的转世,都永远活在痛苦中。”崔梅恩说,“不过我想亲自动手。而且这就与我们契约的内容重复了,是不是?”

    魔鬼点点头。

    “你还有别的愿望吗?”他问。

    崔梅恩想了想,摇头。她站在镜子前,继续活动身体,过了一阵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向魔鬼道:“我可以把这个愿望转让给别人吗?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你实现她的愿望。”

    “你干嘛不说你的愿望是可以再许两个愿望,第一是帮你实现别人的愿望,第二是再许两个愿望。”

    魔鬼撇撇嘴——看来他在人间看了不少闲书,这类“我的愿望是再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愿望”是一种很常见的笑话——他伸了个懒腰,长尾巴在地板上吧嗒吧嗒地拍来拍去,野兽一般的脚掌哒哒哒地扣着地面:“不过,这个愿望不算出格,我答应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埃莉亚。”崔梅恩说,“她现在是北境格温家族的公爵夫人。”

    魔鬼打了个响指,消失在了她的面前。

    ####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魔鬼向埃莉亚解释道,“我的契约者让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埃莉亚,你的愿望是什么?”

    在震惊过后,埃莉亚的目光里带上了些许疑问。

    “她是怎么成为你的契约者的?”她急切地问道。

    魔鬼无聊地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尾巴尖,回答说:“深渊出现了通往人间的大门,规则是通过者必须与在场的某一名人类缔结契约,我闲着无聊,就走过去了。一出去就有一群人围过来要跟我缔结契约……不过我觉得她看起来最顺眼,就这样。你问够了没?你的愿望是什么?”

    魔鬼描述的场景与父母构想的献祭别无二致,可是崔梅恩不是已经逃出来了吗?她本该好好地活着,为什么还会被卷进献祭中?

    埃莉亚原来就憔悴的脸色变得更加煞白。她喃喃自语了几句,将脸埋在被子中,发出拼命忍耐却仍旧一声比一声更撕心裂肺的哀鸣。

    许久后她才抬起头,脸上已满是泪痕。

    我要从这里出去。她捂着胸口,因为哭得太过用力而拼命地咳嗽,血液从喉管里飞溅出来,落在早已血迹斑斑的旧被褥上。我要活下去,然后从这里出去,我要回家——

    “我希望你能治好我的病。”她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

    魔鬼志在必得的眼神游移了一下。他挠了挠脸颊,尾巴也仿佛不好意思般的缩起来藏在身后。

    “……你可以换个愿望。”他说。

    “哈?”埃莉亚瞪大眼睛,毫不客气地问道,“你不是魔鬼吗?魔鬼不是能实现所有愿望的嘛?豪气冲天地向人许诺说实现愿望,到头来又说自己实现不了,你是哪里跑出来的废物魔鬼啊?”

    魔鬼也跳着脚反驳:“那是你们人类自己编出来的!强行安在我们头上!你知道治愈是多么罕见的天赋吗?十万个深渊造物里也没有一个!我们最擅长的是毁灭,你只要说跟毁灭有关的,我连你们国王的城堡也可以毁掉!”

    我不需要你毁灭国王的城堡。埃莉亚疲倦地想。

    她很是为这个提议心动了一秒:她对毁灭国王的城堡没有兴趣,但是毁掉格温庄园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可是,在这之后呢?魔鬼只能实现她一个愿望,即使是她毁灭整座格温庄园,格温家的旁支却都活着——毁灭除了亚瑟以外所有带有格温血统的人?可是她已命不久矣,即使能活下去,也很难保证能够平安地护着亚瑟长大。

    总的来说,埃莉亚就要死了,不论她如何挥霍这个愿望,似乎都很难让她构思一场畅快淋漓的报复……

    曾经心比天高的埃莉亚·梅兰斯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囚禁生活中化为了灰烬,灰烬里的埃莉亚·格温是个瞻前顾后又胆小无比的俗人。

    她思考了很久很久,捏着被子的手时而攥紧时而松开,许久后,她看向魔鬼道:“我的愿望是,希望你实现另一个人的愿望。”

    “喂喂喂,你们还上瘾了是吧?!”魔鬼一蹦三尺高,甩着尾巴抗议道,“我不干!什么玩意儿!你们约好了遛我玩是吧?我可是魔鬼,魔鬼——”

    “请您千万别生气,这就是我的愿望,不是在捉弄您。您别担心,这个人一定会好好地许愿的。”埃莉亚的嘴角勾起一抹极为嘲讽的笑容。

    “那就说来听听吧。”魔鬼半是怀疑,半是不情不愿地说,“这个人又是谁啊?”

    “她叫——”埃莉亚说到一半卡了壳。她在脑海里翻了半天,还是没翻到对方的名字,只好放弃,改口道,“您可以叫她玫瑰夫人,我们都这么叫她。她就生活在这栋庄园二楼最大的那个房间内,很好找,一上楼就能看见。我活不久了,在我死后,您就去找她,她一定会许下愿望的。请您这样告诉她:您可以实现她的任何愿望,条件是不能伤害亚瑟·格温。”

    魔鬼不耐烦地晃着尾巴。

    “玫瑰夫人,亚瑟·格温。我记住了。好吧,好吧,这是最后一次,”他嘟嘟囔囔,“这一次要是再说让我去找谁谁谁,我可就不干了……”

    尾音还未落,他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埃莉亚静静地注视着魔鬼消失的地方,向后靠在枕头上,拉起被子盖住身体,突然笑出了声。

    她笑得越来越大声,最后已经笑得近乎癫狂。站在卧室门口的守卫彼此对望了一眼,心想:夫人终于疯了。

    不过,关在这里这么些年,直到现在才疯,也挺不容易的。况且她的病愈发严重,之前听医生说,已经没几天好活的了。要不是害怕她的暴毙引来圣殿那个梅兰斯骑士的关注,公爵早就给她灌一杯毒酒了事了。

    谢天谢地,夫人总算是要死啦。公爵已经在为自己物色新的伴侣,吃过一次教训后,他可谓是慎之又慎,不知道哪位小姐能够获此殊荣呢?

    庄园里的仆人都在悄悄下注,守卫们也不例外,因此他们可以说是公爵府第二关心新夫人人选的人,公爵都还要排在他们的后面。

    第一嘛,自然就是玫瑰夫人了。

    第47章

    格温夫人的葬礼在一个和煦的春日里举行。亚瑟穿着一套皱巴巴且不合身的黑色衣服,走在抬着棺材的仆人身后。

    他始终低着头,春日柔软的绿草映在他同样颜色的绿色眼眸中。偶尔会有风拂过他的金发,送来一两声清脆的鸟鸣,他才会抬起头,茫然地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那只狡猾的鸟儿。

    出席葬礼的只有亚瑟一人,没有任何格温夫人别的亲人,也没有哪怕一个出于社交礼仪来往的宾客。

    格温公爵几年前就对外宣称夫人生病需要在家中静养,如此几年下来,格温夫人在北境的存在感近乎于零,外界对她的认知仅限于“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程度。

    况且,格温家族是北境最强盛的家族,而格温公爵又是格温家族说一不二的话事人。他对妻子的厌恶显而易见,因此没人愿意冒着得罪格温公爵的风险来参加葬礼。

    随着仆人的催促,亚瑟将手中紧握的花扔进墓穴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人们将土铲在棺材上,填平了墓穴。花是他从墓园旁的草丛里摘来的,小小的蓝色的野花,一捧一捧神气活现地开着。

    北境的春季极为短暂,今天天气很好,格温公爵便带着玫瑰夫人出门打猎。

    向南走出墓园,翻过一座山丘又越过一片茂密的树林,在亚瑟看不见的地方,格温公爵拎起一只野兔的耳朵,将猎物举得高高的,冲身边的人抬抬下巴,得意洋洋地说:“看,好肥的兔子!本来想说给你做个手套什么的,忘了这时候小畜丨生在换毛,做出来不好看,回头我给你买别的好皮子。今晚就吃兔肉如何?”

    玫瑰夫人却并不开心。

    她骑在另一匹马上,先是大声抱怨森林里的烂泥弄脏了她新做的鹿皮靴子,又抱怨疾驰的马匹颠得她想吐。她零零总总说了一大堆,末了策马走到格温公爵身边,接过他手里的野兔,眯起眼细看。

    箭矢准确地穿过了野兔的眼睛,没有伤到皮毛半分——尽管换毛期的兔子皮并不值钱。

    事实上,哪怕这是只油亮光滑的上好的兔子皮,对玫瑰夫人来说也算不上值钱。

    她可有太多的皮毛了:松鼠、白鼬、狐狸、紫貂、豺狼虎豹熊……玫瑰夫人专用的更衣室里,几乎能找到世界上所有动物的皮毛。只要她想,就连人皮也会有人替她弄到手。

    穷奢极欲了十来年,事物的价值对她来说已不再重要,她更看重心意:比如,这只兔子是公爵亲手打下的。

    “好啊,今晚就吃烤兔肉。”她晃了晃手里的兔子,露出一个怀念的笑容来,“真巧。你第一次送我的礼物,也是一只自己打的兔子。 ”

    格温公爵微微一怔,也露出些许怀念的神色。

    “你居然还记得。”他感慨道。

    玫瑰夫人便笑了:“那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个礼物,当然记得了。”

    上至贵族豪绅,下至平民百姓,北境任何一个人都能说出她的故事:贫穷的渔女与老公爵的独子于集市中相识,彼此一见钟情。

    他们的爱情惹来了格温家族的不满,格温公爵(那时他还不是公爵)一度被父母囚禁于家中,而玫瑰夫人也遭遇过无数的威逼利诱乃至刺杀。

    然而这些都没能破坏他们的感情,甚至使其愈加坚固与纯粹。老公爵去世后,格温公爵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将格温一族的权力完全握在了手中,随即便大张旗鼓地将玫瑰夫人迎入了庄园中,给予了她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十数年来,玫瑰夫人始终是庄园中唯一的女主人。

    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说,他们的爱情就如同童话中描述的那样,永远炽烈,公爵与夫人仍然如初恋的少年少女般甜蜜。

    尽管他们早已不是少年少女的年龄。

    金钱与宠爱令玫瑰夫人的美貌凋谢得比绝大多数美人都慢,但岁月的痕迹依旧爬上了她美丽的面庞。她这些年愈发不爱笑,因为一旦笑起来,眼角和唇边就会蔓延开细细的纹路。

    他们相爱吗?

    在集市贩鱼的渔女不在乎,她毫不信任权贵的所谓爱情,坚信自己早晚会被抛弃,并打算在这一天来临前尽可能多的捞钱;公爵之子的情妇会给出肯定的答案,因为这个少年为了她甘愿忍受来自家族的狂风骤雨般的怒火,那时她坚信他们会紧紧握住彼此的手,一直到生命的尽头;年轻的玫瑰夫人不屑回答,在她看来,公爵为她着迷得发疯,她只要勾勾手指,他就会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的头颅。

    十多年后,开始衰老的玫瑰夫人不大敢回答这个问题了。

    诚然,她与公爵间至今还有愉快的夫妻生活(如果忽略掉公爵越来越力不从心这一事实的话),来自远东的货船也依旧昼夜不停地将一树树玫瑰运往她的园子中,她仍然过着当年的渔女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奢华生活,并且相信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到她去世——她却不敢断言公爵依旧爱她。

    人人都说格温公爵为玫瑰夫人发了狂,却少有人注意到货船里还装满了其他珍贵的货物,这些货物让公爵拥有了数不尽的财富;新航路的开辟使得格温一族在与北境其他商队的较量中占据上风,时至今日已牢牢地把控住了北境沿岸庞大的贸易网络;不少家族试图通过联姻的方式从中分一杯羹,每每都被格温公爵挡了回去——他仔细地筛查婚姻的对象,就像猎人挑选自己的猎物。

    是的,婚姻对象,他那么爱她,可依旧要结婚。

    这么说来那位已经去世的格温夫人甚至可以说得上聪明,她居然能够通过种种方式骗过公爵的筛查,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小段时间。

    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后,格温公爵挑选结婚对象愈发谨慎了起来,不久后他就要结第二次婚了:对方出身自北境的一个小家族,掌握着一支与内陆来往密切的商队,而那位即将成为第二任格温夫人的小姐也是美貌过人、聪明异常。

    她还很年轻,不到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比含苞待放的玫瑰更楚楚动人。

    比美貌与年轻更重要的是,只要他们结婚,就能构成一个新的稳定的利益同盟,格温家族通往内陆的势力就会进一步扩大。

    玫瑰夫人与格温公爵一路聊着年少时的趣事,踩着满地明亮的阳光慢悠悠地返回庄园。或许是天气晴朗的缘故,又或许是格温公爵看起来心情不错,她便壮着胆子开口了:“……亲爱的,你……就不能不结婚吗?”

    格温公爵带着笑意的脸立马垮了下去。

    同玫瑰夫人一样,他也不年轻了。脸一旦垮下来,皱纹便勾着略显松软的皮肉往下坠,那个年少潇洒的公爵之子的青春面庞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甜心,我不可能不结婚。我跟你说过,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我会满足你。你不用担心自己的地位会受到威胁——你也得明白,你能过上今天的日子都是靠的谁。”公爵用充满威严的声音说,“别跟我闹脾气,你不会想惹我生气的。”

    “……如果我说,我的要求只有你不结婚呢?”玫瑰夫人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公爵的目光更冷了。

    他说:“如果你在家里住得不开心,大可以搬出去住。有不少人都想坐你的位置。”

    不耐烦地丢下这句话后,公爵用力地一夹马腹,往前飞驰而去,强行结束了这个话题。

    玫瑰夫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前一片模糊。

    她试图从那个逐渐消失的小黑点里辨认出属于当年那个少年的影子——在集市上一把握住她的手的少年、因为一个吻便满脸通红的少年、搂着她的肩膀说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的少年——却发现终究只是徒劳。

    如此说来,当年那个少年真的存在过吗?也许他不过是被回忆与自己的爱意一遍一遍美化过的幻影而已。如果一层一层剥掉这些美化,也许当年的他也同现在一样面目平庸,谁又知道呢?

    毕竟,玫瑰夫人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她无法拨开回忆的迷雾,去凝视年轻的公爵之子真正的面容,也无法让时间倒流,在与他相遇之前巧妙地避开这一场泼天的幸运——或是不幸。

    如果没有与公爵相遇,也许她至今依旧做着渔女的工作,并因病痛而早逝;运气好一点的话,也许她能做一名小贩,钱不能赚得很多,至少不必亲自出海捕鱼,不会年纪轻轻就落下一身的毛病。

    可是做公爵的情妇,未必就比渔女或小贩来得好。那样她至少有一份养得活自己的工作,不必手心向上、只能眼巴巴地盼望公爵的赏赐。

    十数年养尊处优的生活早已让她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只能做一朵依附于公爵这棵大树的美丽花朵。如果哪一日公爵厌倦了她,那么她的日子想必不会好过。

    玫瑰夫人曾经是个满脑子粉红泡泡的傻子,不代表她永远都会是。而今日的对话让她明白,以公爵对她的感情来看,他厌倦自己的那一日未必就不会到来。

    说得再明白些,自从成为公爵的情妇,她就得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过活,一点一点拔掉身上的利刺:公爵喜爱玫瑰,却不乐意被玫瑰的尖刺扎手。

    看看,他们相爱这么久了,她甚至还不敢在他的面前袒露自己真正的想法。

    玫瑰夫人回到庄园后不久,侍女便端来了一盘经过精心烹调的烤兔肉。镶着金边的盘子底下压着一封信,她拆开一看,是订婚仪式的邀请函。

    三个月后,格温公爵要在庄园内举行订婚仪式。这是一场性质较为私密的宴会,只有双方的亲戚参与——情妇也算是未婚夫的亲戚吗?玫瑰夫人握着邀请函,笑出了声。

    她让侍女替她向公爵道谢,赞扬烤兔肉的美味,并传达对于自己“不合适的发言”的歉意。

    侍女退了出去,房间内只剩下了玫瑰夫人一人。她在胸前十指交握,望向半空,如同信徒祈祷一般,轻声呼唤道:“尊敬的魔鬼,我呼唤您的到来。”

    玫瑰夫人知道,死去的前任格温夫人把魔鬼送到她的身边,并非出于好意。她恨自己,更恨格温公爵,所以她希望利用她来报复他。

    她看破了这一切,本该厉声呵斥那名可恶的魔鬼,戳破格温夫人的阴谋——可是,那天夜晚,当她与格温公爵缠绵后,公爵靠在她的枕边,漫不经心地提起自己正在挑选新的妻子。

    鬼使神差的,玫瑰夫人便咽下了拒绝魔鬼的话语。

    第48章

    订婚仪式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举行。

    格温公爵穿着华贵,靠在城堡的露台上远眺。当未婚妻的车队向庄园中驶来时,他便离开了露台,预备着去迎接宾客。

    玫瑰夫人穿了件修身的红色长裙,依照公爵的吩咐,没有佩戴珠宝,以免抢了未婚妻的风头。

    她只在盘发上插了一朵艳丽的红色玫瑰,跟在公爵的身边,低低地说:“……如果您愿意,现在取消仪式也来得及。亲爱的,你答应过的,你会永远— —”

    一旁的仆人好奇地束起了耳朵。永远什么?没想到订婚仪式当天还能听到公爵和情妇的私房话,看来今天没准有好戏看。

    令他们失望的是,玫瑰夫人没能说完这句话。公爵转过身,严厉地捏住了她的双颊。

    玫瑰夫人的脸上传来骨头的咔吧声,他借此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我说过,没人强迫你来参加我的订婚宴。如果你不想来,就回屋随便找个地方呆着去。”他冷冷地说,“甜心,别让我发现你搞什么小动作。我宠着你,可不是让你无法无天的。”

    玫瑰夫人顺从地垂下眼眸。几秒后,格温公爵放开了她,大步流星地顺着楼梯向下走去。身旁的侍女露出担心的表情,玫瑰夫人接过她们捧来的镜子一看,她的脸上浮现出了两个清晰的指痕。

    侍女低声询问她是否要补妆,她摆摆手,竟然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你们现在立刻收拾值钱的东西,离开庄园,跑得越远越好。我的东西随你们拿走,有要好的姐妹什么的也一起叫上,别担心会有人来追你们。也别太贪心,只拿最值钱的,拿了就跑,一定要尽快离开庄园的范围。快跑吧,越快越好。”

    侍女们被她的话吓得僵在了原地,久久不敢动弹。

    玫瑰夫人走了几步,回过头去,冲她们道:“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快跑,别耽误时间。”

    说罢她不再理会周围一圈震惊的仆人,昂首阔步地走下了楼梯。

    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她在心中呵斥丈夫的愚蠢——小动作?我要搞的可是一个大动作。

    玫瑰夫人气势汹汹地往屋外走,不小心在楼梯的拐角处撞到了一个小孩。瘦巴巴的个子,不合身的衣衫,叫人想起集市里鬼鬼祟祟的流浪狗。

    奇怪,这间屋子里哪来这么一个小灰老鼠似的孩子?

    她愣了有那么几秒,才意识到这是已经去世的格温夫人留下来的孩子,格温公爵名义上的头一个婚生子,他财产的继承人。在向魔鬼许愿签前,她承诺过绝不会伤害这个孩子。

    他叫什么,约翰,亚瑟,威廉,还是别的名字?她早就不记得了。

    曾有一段时间,玫瑰夫人极其憎恶他与他的母亲,在她看来,他们就像两个不知廉耻的小偷,从她的手中窃取了本该属于她的珍宝。

    之后这些年,格温夫人缠绵病榻,她的孩子像只小老鼠一样战战兢兢地活在庄园的阴影中,玫瑰夫人的心中便渐渐升起了一些恻隐之心。

    另外一个原因是,她也逐渐回过味来,意识到他们和自己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只能依附公爵活着。

    公爵宠爱她,便能把她捧上高位;公爵憎恶自己的妻子与孩子,便能让他们生活艰难。如果明天公爵宠爱别人而憎恶玫瑰夫人,那么她的生活就会立即沦落到格温夫人的地步——决定她们之间巨大差异的唯一因素,只是公爵的宠爱罢了。

    而宠爱是会变的。

    ####

    玫瑰夫人款款走向宅邸的大门,迎上定亲的队伍,如同好客的主人殷勤地迎出门外,要将客人请进屋内。

    格温公爵正挽着一位年轻得可以当他女儿的小姐的胳膊,两人有说有笑地走着。见到迎面走来的玫瑰夫人,小姐花一般年轻娇美的脸上先是露出惊讶与困惑的神情,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脸色立刻变得难看起来。

    格温公爵一愣,随即皱紧了眉头,呵斥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来举办一场盛宴。”

    玫瑰夫人露出一个极为明艳的微笑,就如同以往她无数次在庄园中主持宴会时一般,无比大方和自然。

    她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到年轻小姐的面前,轻轻在她额前一点,说道:“好小姐,这场宴会可没有邀请你来,你可以离开了。”

    随着她的动作,这位订婚宴的主角之一、公爵精心挑选的未婚妻竟然漂浮在了空中,就像被一直看不见的大手攥住一般。

    未婚妻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那双看不见的手拽出了宅邸大门,穿过庄园大门摔向了外边。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的身影就消失在了众人面前,连同预备和她一同参加订婚宴的仆人与亲人一起。

    所有人都因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愣在了原地,最终打破沉默的是另一位主角。公爵的脸因暴怒而涨得通红,他捏紧拳头、大踏步地向玫瑰夫人走来。

    短短几步的距离,玫瑰夫人始终凝视着他的脸。

    她的视线一刻也没有从公爵的脸上移开,直到确认自己终于再没有半分的犹豫和悔恨——于是她抬起手臂,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烈火轰然而至,如惊雷滚落!

    火焰以玫瑰夫人为圆心,向着四周席卷而至,转眼间便咬住了整座宅邸。熊熊烈火在昂贵的楼梯、石头的墙壁与人体上同时燃烧,毫不讲理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

    大厅内爆发出可怕的尖叫声。宾客们四散而逃,争先恐后地向着大门涌去:跑出大门的人立刻发现,在庄园的范围之外,万里无云、天气晴朗,哪有半点火焰的影子!

    可在庄园的范围之内,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火猛烈地燃烧着,珍贵的玫瑰花圃被火舌舔得焦黑,而为了订婚宴布置的装饰物也在火焰中倒塌,化为灰烬。

    人们向着庄园的出口奔去,唯恐落于人后。有的人跑着跑着,突然扑倒在地,一阵令人作呕的烤肉香气后,紧随其后的就是更浓郁的焦臭味。

    滚滚热浪与焦糊味交织,入目所见的一切都在燃烧。一时之间,格温庄园便从北境最豪华富裕的天堂,化为了令人恐惧的人间地狱。

    玫瑰夫人依旧站在原地。

    烈火在她的周围翻卷,她的妆容在热浪中变得模糊。大厅中的一切都在变形、扭曲、倒塌,而她没有逃走或是四处走走欣赏自己的杰作,只是注视着自己身前那个高大的背影,眼神几乎称得上困惑。

    格温公爵仍然还活着。

    在暴风一般的火焰席卷整个庄园的瞬间,他是第一个遭到烈火舔舐的对象。他的脸已经被烧得融化,难以辨别五官,为了订婚宴而特意准备的华服与冠冕也被烧得黏在了身体上。

    他焦黑的皮肤如同因干旱而皲裂的大地,细细的裂痕蔓延在焦脆的皮肤的表面,时不时会有红黄相间的体丨液自裂痕中渗出。

    尽管如此,格温公爵仍旧活着。

    也许是因为随身携带的魔法护具,也许是因为他在危急关头释放了护身魔法,一些细小的魔力流隐约在他的体表淌过。这一点魔力不足以治愈他的伤口,只是能让他多活个几分钟罢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臂,从喉咙深处挤出沉重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掉的呼吸。那听起来像是几个磨损严重的单词,或者仅仅只是因疼痛而发出的呻丨吟。

    玫瑰夫人走上前去,握住那只焦黑的手——毫不在意自己的力度是否会将他烧干的皮肤捏碎——放在自己的脸上。

    “是我。”她温柔地说。

    另一只手臂也抬了起来。格温公爵像是一只年代太过久远的机械玩偶,动作迟缓且无力。

    那只如同烧过头的烤肉一般的手抚上玫瑰夫人另一侧的脸颊,接着猛地落下来,毫不犹豫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不成人形的格温公爵猛然发力,将玫瑰夫人推倒在地。他一面挤出嗬嗬的嘶吼,一面拼命地扼住玫瑰夫人的喉管,焦黑的手指恨不得插丨入她的血肉之中!

    他们贴得很近,这是一个可以亲吻的距离。玫瑰夫人深深地凝视着面前这张融化的脸,确信自己从中再也找不到任何一点爱人的影子。

    坚毅执着的公爵之子,握住她的手大声向她倾诉爱语的少年,在漫天星光下向她许下永远的恋人。他们的面容在她的记忆中扭曲,融合成了眼前可怖的脸。

    她闭上眼,抬起一侧的手臂,再次打了一个响指。

    烈火再度自她的侧脸边咆哮而过,转瞬间便裹住了公爵的躯体。那具肉丨体只来得及发出一两声不似人类的哀嚎,就扑倒在地,化为了灰烬。

    风把灰烬拂到玫瑰夫人干裂的嘴唇上,味道苦涩,如同一个敷衍的吻。

    她从地上爬起来,突然大笑出声。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地穿过仍旧勉强维持着骨架的庄园,在大火中呼唤道:“实现我的愿望!魔鬼!实现我的愿望!点燃一场大火,让格温庄园化作灰烬,让每一个活物都化为焦炭!”

    此时此刻,火焰是她最忠实的仆从。它们顺从地听从她的命令,向着庄园内还活着的人凶猛地扑去。

    所有人都忙着逃命和哭嚎,没人注意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阴暗的楼梯角落里,紧紧地抱住脑袋,发出幼兽般尖细的哭声。

    第49章

    亚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他的梦境中还残留着记忆里那可怕的高温,以及满屋子烤肉的香气与焦臭交织出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盯着天花板发了好久的呆,才逐渐回想起了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他帮助崔梅恩烧尸体,丢脸地昏了过去,之后呢?

    他从床上坐起身,点起床头的灯,这才发现了伏在床沿的崔梅恩。朦胧的灯光把她的脸照得一片柔和。

    亚瑟盯着她的睡脸发了好一阵呆。因着进入首都后还没有进行过“平衡”的缘故,他已经许久没见过崔梅恩的睡脸了。而她在睡觉时又是为数不多不会伪装自己的时刻。

    思及此处,他的内心莫名地泛起一阵酸涩:就像崔梅恩自己所说的那样,她从来吝于给予他任何真正的感情。

    记忆里她对塞德里克时而横眉冷目时而相拥而吻,一切都十分自然,那才是她真正的模样——亚瑟从来没有见过的模样。

    他终于明白也许自己发自内心地嫉妒塞德里克,甚至赛缪尔。他嫉妒他们曾经得到过崔梅恩真正的亲吻与爱抚,而自己甚至没有去与之竞争的机会。

    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崔梅恩的头发,而她就是在这时候醒来的。亚瑟像被电击了一般飞快地缩回手,崔梅恩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手支着下巴,问道:“醒了?”

    “……嗯。”亚瑟点点头。

    他本以为崔梅恩会问他为什么会晕倒之类的事,而他也已经想好了糊弄她的说辞。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他并不愿意让崔梅恩知道自己的过去,也不希望她发现自己其实并非塞德里克·梅兰斯亲生的孩子——毕竟,“塞德里克·梅兰斯之子”的身份是崔梅恩找上他的唯一原因。

    亚瑟实在很担心被她抛下。更不要说,她现在有了更好的选择。赛缪尔·卡伊在圣殿中任教多年,尤其精通法阵与魔力的精细化输出,长相也好。不论从哪方面看,如果只是为了“平衡”深渊对身体的侵蚀,他都是更合适的人选。

    出乎亚瑟意料的是,崔梅恩并没有问他任何话。她只是踢掉拖鞋,爬上床,骑在亚瑟的腰上,粗暴地掰起他的下颌,吻了下去。

    她的嘴唇专心地贴着他辗转,血液从两人唇齿相贴的地方流出,沿着亚瑟的下巴往下落。

    他为这似曾相识的场景愣了几秒钟,立刻反应了过来——他退开一些距离,抵着崔梅恩的额头,急急地发问:“刚才不是做过调整了吗?怎么会这么快…… ”

    “……也许是因为我发现得迟了一点……”

    崔梅恩低声说。

    亚瑟这才发现她慵懒的姿态并非是因为刚睡醒,而只是源于身体的无力。他果断翻身将她放在床上,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探查她身体的状况。

    为了消除崔梅恩体内深渊魔力的侵蚀,亚瑟早已与魔鬼一起进行过大量的计算与调整,这么久以来他俩将平衡做得尽善尽美,毫无问题。

    可是眼下,崔梅恩的身体中多出了一股计算之外的深渊魔力。在没有圣殿骑士的力量进行平衡的情况下,它在她的身体里可以说是畅通无阻、横冲直撞。

    普通人类的身体面对这种侵蚀毫无任何抵抗能力。亚瑟胆战心惊地发现,崔梅恩的内脏已经被腐蚀了大半,她仿佛就是一个外表完好而内里被撞得稀烂的水果,如果不是这是一具魔鬼制作的躯壳,恐怕此刻她已经因剧痛而倒下了。

    来不及细想这股陌生的魔力从何而来,亚瑟果断地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纯粹的神圣魔力藉由两人的接触涌进她的身体之中,仿佛生力军投入焦灼的战场。深渊魔力的侵蚀逐渐被化解,神圣魔力深入她的躯体内部,逐一修补被腐蚀得七七八八的内脏。

    那一定很疼,崔梅恩掐住他的胳膊,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指甲在他的皮肤上划出道道白痕。

    在与亚瑟的关系中,她向来一副上位者的姿态,情丨事也几乎都是由她来主导。亚瑟很少能看见她——不管是在床上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这种堪称软弱的模样。

    他感到自己心里升起了一种微妙的蠢蠢欲动的冲动,促使他往她的体内送入更多的魔力。

    两人的脸贴得极近,视线交缠,近到崔梅恩颤动的睫毛痒痒地刮在亚瑟的脸上。

    这是亚瑟第一次在两人的相处中中拿到主动权,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崔梅恩如此不设防的姿态。

    他们不是某个贵族的继室与他的继承人,不是魔鬼契约者与圣殿骑士,更像是——更仅仅像是亲密的爱人。

    他箍住她的腰,俯下丨身去,更激烈地吻她。

    这个吻没什么情丨色的意味,更接近于没头没脑乱啃的小动物,但显然崔梅恩对此很是受用。她松开了他的胳膊,手指插丨入他柔软的金发中,仰起头热情地回应他。

    亚瑟感到心中某种一直压抑的情绪倏然冲破了阻隔。他正想说些什么,耳边却传来了崔梅恩的声音。

    她喃喃道:“塞德……”

    她的声音如同一大桶冰水,浇在亚瑟躁动的心脏上,浇得这颗正扑通扑通乱掉的心脏一阵抽搐般的剧痛。

    亚瑟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他从崔梅恩软绵绵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掰起她的脸,问道:“你在叫谁?”

    崔梅恩盯着他看了许久,仿佛才回过神一般,她露出一个恍惚的微笑,没有丝毫诚意地道歉:“亚瑟?抱歉,你们长得太像——”

    亚瑟赶在她说完之前再度吻了下去,堵住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看着我,看着我,看清我。

    我不是他。我从来都不是他。我幻想过如果我是他。或许我曾怨恨过我不是他。如果我是他,我不会伤害你。我不会让你痛苦、不会让你落泪。我会倾尽一切让你幸福,直到我生命的尽头。如果是我更早遇见你……

    而矛盾之处在于,他清楚地知道,他能与现在的崔梅恩的相遇,正是因为塞德里克·梅兰斯害死了她。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也许他们此生都不会相遇。

    这一次的亲吻就更像是赌气的撕咬。他从崔梅恩的嘴唇上尝到了血腥味(并不完全是她之前吐出来的),而崔梅恩也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他:他们把彼此的嘴唇和舌头咬得血迹斑斑。

    每一次撕咬,都有大量的魔力被亚瑟以近乎恶趣味的方式灌入崔梅恩的身体中。对于被深渊侵蚀的人类躯体而言,这其实算得上一种不错的治疗方法,但未免太过粗鲁。

    崔梅恩的精神恢复了一些,比起之前晕晕乎乎半睡半醒的样子,她看上去清醒了不少。她试图推开亚瑟,然而腰却被他箍得死紧,动弹不得。

    “宝贝,乖孩子,慢一点……”她熟练地拿出对付亚瑟的招数,捧着他的脸,抚摸他的头发和嘴唇,就像母亲安抚玩闹的孩童。

    而亚瑟却不为所动。他偏过头去咬住她的手指,说道:“叫我的名字。”

    “什么?”崔梅恩愣了愣。

    亚瑟捞住她的身体,拨开她被汗水黏在脸颊上的发丝,低声道:“叫我的名字,我是谁?你看着的是谁?现在跟你在一起的人是谁?”

    崔梅恩轻轻地笑了。

    “亚瑟。”她说。

    亚瑟。亚瑟。亚瑟。她一声一声地叫着他的名字,换来一个又一个血腥的亲吻,与源源不断的神圣魔力。

    这一次的仪式进行得太过漫长,等到结束的时候,两个人的脑子都有些神志不清。

    亚瑟抱着崔梅恩躺在床上,埋在她的胸前,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她,像一只趴在饭盆前的小狗,时不时就要用骨头磨磨牙齿。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昏倒的事。”他说。

    “我为什么要问?我又不关心你。”崔梅恩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你要是愿意主动说,我可以听听。不说就算了。”

    亚瑟摇了摇头:“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贴得更紧一些,从崔梅恩的胸口抬起头,说道:“你的身体状况比我预想的差很多。照理说不应该,我们出发前算过的,只要魔鬼保持伪装,深渊不会这么快侵蚀你的身体。但是你的身体里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股陌生的深渊魔力……”

    “我也正奇怪呢。”崔梅恩懒懒地回答,“不过深渊的事,谁也说不好,也许就是我的时间快到了吧。”

    亚瑟不自觉地收紧臂膀,直到崔梅恩吃痛地拍了他好几下,才放开手臂。他问道:“……如果身体崩溃了,而你与他的契约还未达成,你会怎么样?”

    崔梅恩开始玩他的头发。她把亚瑟的金发揉成金色的鸡窝,心不在焉地说道:“契约未达成,那就只能继续留在人间,直到契约达成为止。也许他会给我捏一个新的身体吧。不过你应该也知道,不像魔鬼,人类不能随意更换肉丨体。我是契约者,受到深渊的保护,倒也罢了,据说对于普通人来说,灵魂寄宿在身体以外的地方都是酷刑,所以把本该离世的灵魂困在人间至今都是被魔法协会严令禁止的……你这么一说我还有些害怕,我得加紧时间完成契约才行。”

    崔梅恩嘴上说着害怕,语气里却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亚瑟无端地又想起那个永无止境地奔跑在风暴中的少女。

    也许她早已不会害怕了。他想。

    亚瑟的心钝钝地疼了起来。他抱紧崔梅恩——以不会让她感到疼痛的力道——说道:“我会帮助你的。”

    他的语气极为庄重,就像是在受封骑士的殿堂中许下严肃的誓言。崔梅恩被他逗笑了。她拍拍他的脸,说道:“亚瑟,你不会真的爱上我了吧。”

    “是啊。”亚瑟平静地回答,“我也许真的爱上您了。”

    第50章

    “我确定他的灵魂也不在这里,正好尸体也处理掉了,最好今晚就回去。”魔鬼把自己陷在椅子里,抱着一杯热巧克力,尾巴甩来甩去,把靠背椅抽得啪嗒啪嗒地响,“我一秒钟也受不了这儿了。动静大一点的魔法都不能用,真是烦死了!我自从有意识以来就没这么憋屈过!”

    崔梅恩默默挪了挪椅子,确保自己不会被那根四处乱甩的尾巴扇到,开口道:“那就又要从头来了。你真的确认都找遍了吗?毕竟你现在的身体对魔力的运用……”

    她捧着装满热巧克力的杯子,右手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小小的戒指——那是她的订婚戒指,银质的戒圈,镶嵌着一颗廉价的绿宝石——心想,他到底会在躲到哪里去呢?

    塞德里克这个人可真有趣,活着的时候为难她,死了也不叫她安宁。

    魔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在你俩叫得隔壁街都能听到的时候,我可是一直有在认真地找。我是个负责任的契约对象。”

    “也没有叫到隔壁街都听见吧?”崔梅恩提出反对意见。

    魔鬼龇了龇牙。他有着一口鲨鱼状的锯齿,尖尖的牙齿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至少我听到了。”他说。

    那根无所事事地尾巴猛地甩出来,抽在崔梅恩的脖颈上,顺带绕了一圈勒住她的脖子。

    魔鬼的尾巴是温热的,鳞片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翕动,他把巧克力放在一旁的小桌上,舔舔嘴唇,面无表情地看着崔梅恩。

    她刚想说些什么,勒住她脖子的尾巴猛一用力,尖锐的鳞片便在她的皮肤上划出了一道血痕。

    他俩无声地对峙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崔梅恩先开的口。她用手捞起盘在她脖子上的尾巴尖,将它含在嘴里,温柔地舔丨吻。尾巴显而易见地被取悦了,兴高采烈地晃来晃去,勒紧她的力度也放松了不少。

    魔鬼倒还是板着一张脸,活像谁欠了他几百个灵魂似的。由此可见,魔鬼的尾巴和魔鬼可以说是两种生物。

    “你也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生气干嘛。”她用手指来回抚摸着鳞片,温暖干燥的尾巴在她手底下微微颤抖着,尾巴尖讨好地绕着她的手指打转。

    魔鬼噘着嘴说:“他说他爱你。”

    “亲爱的,我们人类就是这样,爱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容易说出口的词。”崔梅恩漫不经心地回答,“这代表不了什么。”

    魔鬼看上去并不赞同她的话,不过他们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争执下去。他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身,松开尾巴,往崔梅恩这边走来,单膝跪在她的跟前。

    “还有一件事,我总觉得有些不对。”他的手指放在崔梅恩的腹部,指尖凝起一团暗黑色的光芒,在她的身上滑来滑去,孩子气地皱着眉。

    与总是习惯性地保持严肃表情的亚瑟不同,魔鬼的心情大多数时候都直截了当地表现在脸上:开心的时候脸上仿佛开着神气活现的小花,不高兴的时候就满脸乌云;生气的时候恨不得全身的毛都炸起来,做错了事就连尾巴也要悄悄地藏在身后……

    单从性格上来说,比起亚瑟,他更像是塞德里克的孩子——而亚瑟更像赛缪尔的孩子?不论什么事都藏在心底,做不到也要逞强。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逗笑了,无声地勾起了唇角。

    “什么不对?”崔梅恩问。

    “''侵蚀''不应该出现得这么快……”他喃喃道,“难道说是之前你昏迷时出了什么问题?但是当时我的魔力也没有成功进入你的体内……我的魔力与那个骑士的魔力之间出现了一个缺口,为什么?”

    崔梅恩这时才想起了一个被她忽视已久的问题。她盯着魔鬼的眼睛,问道:“说来,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陷入昏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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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缪尔把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墨水、笔、公文、各类信件、珍贵的孤本魔法书籍、水杯、魔药……便宜的昂贵的一大滩东西在地上滚做一团。杯子、墨水瓶和魔药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碎片亲密地混在一起,横流的液体浸透了慢吞吞飘下来的信件。

    他站起身,像是还不解气一般,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间装潢典雅的书房已经没什么东西能给他砸的了,所以最后他只是重重地坐回了椅子里,咬紧嘴唇,神经质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眼圈慢慢地红了,仿佛受了什么委屈的样子。

    赛缪尔生得那么美,生起气来也只会让人联想起画作中娇嗔的宁芙——他实在是很少生气,而通常情况下,引起他怒意的对象往往会落得不大体面的下场。

    亲眼见过他发怒的骑士们会在私下里告诉新来的见习骑士,卡伊副骑士长是如何把试图算计他的贵族大卸八块,又是如何面无表情地擦拭剑锋上残留的血迹。

    据说那位贵族死前受尽了折磨,只求速死,而他的跟班狗腿则吓得屎尿齐出,回去后疯了大半。

    人人都知道,在圣殿两位骑士长中,梅兰斯骑士长看着不苟言笑,实际上算得上心胸宽厚,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都很好说话;卡伊副骑士长生了张娴静美丽的脸,却最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得罪他没什么好下场。

    而即便是那些与赛缪尔相处多年的骑士,如果见到他此刻的脸,也一定会大吃一惊。他双目赤红,死死地咬紧了牙齿,手指陷入椅子的扶手中,竟是硬生生地将硬木的扶手抓出了深深的沟壑。

    “凭什么他就可以……?”他发出极轻极小又极快的声音,与其说是在自言自语,更像是在诘问某个不存在于此地的对象,“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不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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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把热巧克力喝了个精光,崔梅恩和魔鬼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因此她决定把自己体内多出来一股来历不明的深渊魔力的事放在一边,先收拾回去的行李,等返回梅兰斯封地后再慢慢查也不迟。

    圣殿及魔法协会等组织在首都构建了复杂庞大的魔网,魔鬼必须谨慎行事,否则任何一点出格的魔力波动都会被外界所察觉;梅兰斯封地则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了他们。就算出了什么意外,圣殿也不好随意插手。

    出发的时间定在三天后。屋里的食材已经被吃得七七八八,崔梅恩琢磨着买上一些,这几天美美地吃几顿,出发前再把没用完的赠送给邻居,省得放在屋里长虫。

    她回房间换了身衣服下楼,正好遇到亚瑟从厨房里出来,端着一个空了的壶,问道:“谁把我刚煮的巧克力喝完了?”

    崔梅恩舔舔嘴唇,诚恳地夸奖道:“你煮巧克力的本事又进步了,喝起来好顺滑。”

    “之前跟一个家里开甜品店的同期讨教了一下。我一直以为煮巧克力不能兑水,那是外面那些店降低成本的花招,他却告诉我其实适当加些水会更好喝,我试了好几次才找到合适的比例,”亚瑟顺手把倒空的壶搁在桌上,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如果他有条毛茸茸的小狗尾巴,现在一定耷拉下来了,“他倒给你喝的?他没事就爱往厨房钻,把别人做的东西拿出去献殷勤,怎么不自己学做饭?”

    “——如果你希望我把整间屋子都烧焦的话,我倒是不介意试试~”魔鬼的声音远远地从楼上飘来。

    亚瑟抬头望了一眼楼上的房间,做了个不雅的手势。

    崔梅恩笑出了声,拍拍他的手道:“今晚再煮一次吧?正好我也学学你的新方子。我现在要出门去一趟集市,买点吃的,你要一起来吗?”

    亚瑟耷拉着的小狗尾巴肉眼可见地立了起来,在身后摇来摇去,翡翠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崔梅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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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缪尔站在镜子前,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着装。

    他穿着最常见的衬衫和长裤,长发束起高马尾,佩剑斜跨在腰间,俨然就是首都街头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圣殿骑士的形象。

    然而只要细细观察,就能注意到,不论是领口的刺绣还是衣裤的剪裁都并非凡物,光是暗紫色的宝石袖扣就足以卖出一个令人咋舌的高价。

    他贴近镜面,转动身体,确信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束发的丝绒发带都能在乌黑的发间露出一抹动人的紫色;服饰的搭配也恰到好处,既能凸显他美貌的面孔,又不会因太过花哨而令人生厌。

    唯一的一点遗憾在于,他老了。

    赛缪尔凑近镜子的时候,能够清晰地从镜面里看见自己眼角的皱纹。作为一名优秀的骑士与魔法师,他已经比同龄的普通人老得慢了许多,却依旧是老了。

    他用手指抚平皮肤,皱纹短暂地消失,但只要一松手,便又会顽固地出现。这让他惴惴不安到了极点——比之亚瑟和那个疑似深渊造物的古怪少年而言,他唯一拿得出手的就只有美貌了。

    如果没有美貌,赛缪尔还能凭借什么去和他们竞争呢?

    他焦急地贴近镜面,一遍又一遍地摆弄自己早已完美到不需要再摆弄的外表。如果十八岁的赛缪尔看见这一幕,一定会为此而哈哈大笑——因为那时崔梅恩正捧着他的脸,认真地说:“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喜欢你。”

    十八岁的赛缪尔不会知道,未来会有那么一天,她再也不会捧起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