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181
随着杰拉尔德·门罗被杀案的始末经由各大报纸报道出去,立刻在庞纳城中的各家咖啡馆和菜市场引起广泛的讨论。
大部分人的讨论点大多集中在“ T小姐究竟是否知道自己爱人的真面目”和“死者门罗先生到底是死于意外还是死于女人的反杀”上。
衍生出的话题也各种各样,人们像是编小说般编出了好几个版本, 其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版本是“T小姐复仇论”。
在这个版本里,塔林小姐早就在第一面(或是日常相处中)察觉到杰拉尔德·门罗才是杀死兄长的凶手。
但她没有冲动,而是沉着冷静地开始计划一切。一步步在生活中引诱门罗对自己出手,等到最佳的时刻再进行绝地反杀!
最后,这个如毒蛇般聪明的女人在法庭上摆出一副无辜的神态,让陪审团和法官都相信了她的话——于是,一桩完美而没有任何惩罚的复仇就这样结束了。
利昂娜第一次看到这篇刊登在小报上文章时, 也不禁拜服在这位作者的想象力之下。
如果她没有亲自接触过塔林小姐, 并且全程参与这次的案件,她说不定都要信上一些。
不过这位撰稿人明显是位新人,他犯了一个非常初级且致命的问题。
别人也用杰拉尔德·门罗的命案编故事, 但他们都聪明地使用了化名,并提前声明自己只是讲一个故事,没有任何现实中的暗指。
这样李维德特子爵想要起诉也很难,观众看了也开心,报社还赚了钱,一切皆大欢喜。
但这家小报不知是为了销量还是什么其他原因,竟然不顾法院的警告,指名道姓地说出塔林小姐的名字……这要是被告了可怪不了别人。
“这人不该当记者,而是该去写小说投稿……”利昂娜不无遗憾地合上报纸,抽出随身携带的铅笔记下撰稿人的名字和报刊名,“这样我也不需要做这个''坏人'' ,还能心安理得地追下一篇连载。”
波文端着茶盘放t到小桌上,开始为雇主倒茶:“我也看过那个了,真是大胆到有些过分……这家报纸的主编在把稿件送到印刷厂前都不审稿吗?”
“或者是故意的。”
利昂娜接过他递来的茶杯, 掩嘴打了个哈欠:“虽然李维德特子爵已经很少参加议会活动,但他的儿子最近在下议院非常活跃,已经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您是说,这些都是为了……”
“谁知道呢?”利昂娜靠回沙发,欣赏了会手中的茶杯,“反正就那些事,''狮子和狼争地盘''……莱勒科侯爵那么古板的一个人,有时候还挺会打比方的……”
她一口将杯中的茶喝光,按着扶手站起身。
时间已经来到八月,议院中的议员们也即将迎来每年第一次会议结束的日子,同时也代表着庞纳社交季正式结束。
在这之后,大部分聚集在庞纳城的贵族们会相继离开,不过他们并不会回到自己的领地,而是按照传统习俗来到王国最南边的奥利维郡参加为期一周的帆船赛。
帆船赛结束后,便轮到马黎绅士们最喜欢的“狩猎季”了。
八月是法律规定可以开始打雷鸟的时间。山鹑是九月,雉鸡是十月,野兔倒是没有明确禁猎的时间,但人们约定俗成的规矩是到明年二月为止[*1] 。
因此,从八月十二日开始,喜爱狩猎的绅士们便会整装待发,带着家眷开始从南到北一路往上“迁徙”。
不过这种拖家带口的旅行难免会带很多行李,过去又没有铁路,携带这么多东西赶长距离的路也很不方便。
于是过去的马黎贵族们养成一个习惯:他们会依次沿途拜访路过的、猎物充足的庄园,就这样每到一家就停下来修整加狩猎几天,休休停停一路往北走也算悠闲。
只是对利昂娜来说,狩猎季可不是什么好活动。
三年前,属于怀特伯爵的帕克丝庄园就接待了这样一批参与狩猎季的绅士,那也是利昂娜唯一一次亲身参加过的狩猎季。
只是很不幸,就在那些人即将离开的最后一场晚宴上,死神的镰刀在欢声笑语中悄然落下,没有给她任何的心理准备……
利昂娜从马车上跳下,一边捏揉着眉心一边踏上通往议院的台阶。
过了今天,议院的大门会暂时关闭,直到十月末第二次会议开始时才会再次开启。
到了放假前的最后一天,人们的思维都有些懒散,利昂娜也不例外,听着议长在台上说话时她都有些走神。
这些天她的脑子里一直都在思考“西蒙·塔林被杀案”……如果波文收集到的资料全部准确,仅凭那半根蜡烛上残留的指纹就能确定杰拉尔德·门罗正是杀害西蒙·塔林的凶手了……可问题是“指纹”现在还不能算是官方认可的证据,单凭这一点可能不足以翻案。
而“西蒙·塔林被杀案”已经过去了近一年,不管是那个被当作替罪羊绞死的小偷,还是目前嫌疑最大的杰拉尔德·门罗都已经死了。
后者还能提取到指纹,前者就算尸体没有被运到解剖室做实验,放到现在估计也已经烂得差不多,提取他的指纹更是想都不要想。
如果不能完全翻案,那就无法把米切尔森再次揪到台面上,更无法以此作为威胁让他吐出自己知道的东西……对付那种老狐狸必须保证一击即溃,否则给他一点空间说不定就会再次逃掉……可这个案子能挖掘到的东西也只有这么多了……
要不要赌一把?还是等到准备完全再出手?
此时的利昂娜就像瞄准了雷鸟、却犹豫不决是否要扣动扳机的猎手。
这种焦躁的情绪慢慢扩散到全身,直到会议结束小弗鲁门先生都一直紧皱着眉头。
她快速交接完手中的工作,准备先就这样回家时,突然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议院门口的台阶下。
“……切尔曼伯爵?”
利昂娜有些意外地快步走下台阶:“您怎么来这边了?是有什么事吗?”
“不,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有些出乎意料,切尔曼伯爵一开口便是直接提出邀请:“前一阵治安所中的事务太忙,庞纳这边的家也没有收拾好,不好邀请你来家里。现在一切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玛利亚也搬了过来,不如今天就到我那边吃顿晚餐?”
虽说熟人间不需要讲究太多礼节,但这样突兀的邀请也很罕见。
利昂娜没料到他会如此心急,稍微反应几秒才露出一个标准的社交笑容:“这当然好,我也好久没有拜访伯爵夫人了……不过穿现在这套去还是有些失礼,不如您给我个地址,我稍候换好衣服就过去?”
“你不需要跟我这么客气,利昂哈特。我说吃顿饭就真的是吃顿饭,没有那么多规矩。”
切尔曼伯爵摇摇头,举起手杖指了个方向道:“我在庞纳的房子距离这边很近……走吧,带你认个门。”
切尔曼伯爵在庞纳的居所距离议院只有一公里左右,这样的距离步行反而比坐马车要快。
两人就这样一边聊天一边走,不到二十分钟便走到了。听到动静的切尔曼伯爵夫人立刻带着儿子从客厅的沙发站起,上前迎接客人。
与寡言少语的切尔曼伯爵不同,伯爵夫人是位非常健谈的贵妇人,有她在气氛总是会格外欢快。
“真是没想到……如果是走在街上,我一定认不出你来!”
伯爵夫人带着利昂娜到客厅坐下,一边打量她一边感慨道:“孩子长大后的变化好大啊,你跟小时候的样子真是不太一样……我以为你会更像你的母亲,没想到长大后五官还是更像你父亲!”
“久疏问候,伯爵夫人。”
利昂娜从进门起还没能插上一句话,此时才趁着对方停顿的时候打招呼:“能看到您身体健康我也很高兴。”
“我也是,亲爱的……对了,你还是第一次见查理吧?”伯爵夫人让身边的男孩站起身,介绍道,“这是我们的儿子查理,现在正在庞纳公学上学。艾莉(切尔曼伯爵的女儿)上的是寄宿学校还没放假,真可惜,你们也好多年没见了……”
看上去只有十岁的男孩端端正正向利昂娜行了一礼:“晚上好,怀特伯爵阁下。很荣幸认识您。”
“我也是,查理。”利昂娜笑着站起身,与男孩握了下手。
大概是这一举动赢得了男孩的好感,这位伯爵家的长子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都对这位陌生的“哥哥”格外亲热。
后来他直接代替了伯爵夫人的位置,一边带着利昂娜参观各个房间一边像个小大人般讲述他在公学中的种种趣闻,直到管家通知晚饭已经准备好才依依不舍带着客人来到餐厅。
一顿中规中矩的晚餐后,查理少爷被母亲带到楼上写作业了,佣人们也在撤下餐具后离开。
餐厅门关上,室内顿时只剩下切尔曼伯爵和利昂娜两人。
“…………”
“我听说你在查''西蒙·塔林被杀案'',还找总监阁下调取了相关物证……”
良久,切尔曼伯爵终于开口了。
他十指交叉放到餐桌上,身体微微前倾,看向坐在下首的利昂娜:“我想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利昂。如果是……拉塞尔的案子,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结果了。”
…………他果然知道。
利昂娜拿起放在桌上的酒杯,浅浅抿了一口。
感受着略带苦涩的液体顺着喉管滑入胃中,她轻轻笑了声。
“我只是想知道一个真相。”
她缓缓抬头,看向切尔曼伯爵时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他们的死有疑点,有人想要掩盖,如果我坚持查下去也许也会落到相同的结果,这些我都清楚……可是我不能像别人一样,明明看到了疑点却要装作看不见。”
切尔曼伯爵的面色明显变了变:“利昂……”
“我可以理解的,伯爵阁下,我完全可以理解。”利昂娜抬手打断男人的话,继续道,“别人可以,只有我不可以。别人有自己的家人、有对自己更重要的人需要守护,可我不一样……”
“那是我的父亲和……妹妹……”
“他们就是我的家人,就是我最重要的人……他们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利昂娜深吸一口气,让有些急促的呼吸缓和下来,与切尔曼伯爵对上视线时表情再次回到平t静:“只要我还活着,还可以思考,我就必须去寻找真相… …这是我的责任,伯爵阁下。”
切尔曼伯爵静静与她对视,终究还是率先移开视线。
果然是父子,骨子里的倔强真是一模一样……
切尔曼伯爵在心中这样说道,捂住双眼长叹一口气。
“我知道了……”
他又叹了口气,按着桌面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餐厅。
他没招呼,利昂娜便也没跟过去,只自顾自又喝起杯中的酒。
不过还没等利昂娜把酒喝完,切尔曼伯爵便带着一个信封回来了。
“我现在也并非孑然一身的单身汉,帮不了你太多。”
“不过你要威胁哈蒙·米切尔森,想让他开口,光查那些小案子没有用……”
他把信封递到利昂娜面前,沉声道:“回去再打开……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第182章
182
利昂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尤默尔大街的。
直到见到梅太太, 并看到她准备为自己脱下外衣时才猛地回过神,赶紧从大衣内侧的暗袋中取出信封, 直奔三楼。
关上房门,她迫不及待地走到桌边,拿起裁信刀的瞬间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把将书桌前的窗帘拉上,点上油灯,这才开始拆信。
切尔曼伯爵给利昂娜的信封中并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犯罪记录,只是一份有关前副总监哈蒙·米切尔森的详细履历,以及一封字迹潦草的手写信。
哈蒙·米切尔森, 1067年10月27日出生于著名的北方工业城市莱兹,今年54岁。
他出生在一个商人家庭,出生时家境优渥, 只可惜还没等他长大就因一次事故衰落了。
那是马黎的机械革命刚刚开始的阶段,他的父亲“格雷·米切尔森”曾说服了朋友、也是自己的小舅子“莫顿·梅兹”,两人一人出力一人出钱,合伙建起一家纺织厂。
那家名为“格雷-莫顿”的纺织厂是当时最早使用蒸汽纺织机的纺织厂之一,甚至是同时代中购入蒸汽纺织机最多的纺织厂。
当时与现在不同, “机械”的概念刚有一个雏形,大多数思想保守的商人并不敢做这么大胆的尝试。
但时间不等人,决断力也是大多数成功人士必备的特性——当时只是稍微犹豫了一点点,只比对方慢了那么一小步,可差距就如同快速旋转的齿轮,一旦开始便会让双方的差距越拉越大。
五十多年前, 格雷-莫顿纺织厂在短短几年时间便迅速成长起来, 一跃成为佛玫兰郡规模最大的纺织厂。
作为经营者,格雷·米切尔森自然也在那两年赚得盆满钵满。
可灾难总是会在不经意中降临, 就在这颗新星在王国北方冉冉升起时,一场意外直接葬送了这个家。
就在哈蒙·米切尔森四岁的那一年,即将入冬的某一天,纺织厂的一个车间突然燃起大火。
火焰顺着随处可见的棉絮穿行,几乎是在瞬间便点燃了附近的好几个车间,整个格雷-莫顿纺织厂在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时间内变为一片火海。
由于过去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火灾,所有人的反应都慢了半拍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当时莱兹市内的保险消防队规模并不大,再加上那个时代还没有消防栓这种东西,储水池又距离工厂太远,用来抽水的软管长度根本不够,人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用水桶装水去灭火。
这当然没什么用,最后还是莱兹市的市长当机立断,让附近的居民全部撤走,在工厂周围清理出隔离带,这才没让这场大火蔓延到整个城市。
可就算这样,一切也都无法挽回了。
突如其来的火灾不但烧毁了工厂和附近的街区,还烧死了上千名工人和居民——这场被称作“格雷-莫顿大火灾”的事件一经报道就轰动了整个马黎以及旧大陆上的很多国家。
在那之后,马黎国内所有的纺织厂都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整改。
议院甚至因此通过了一项法案,规定了纺织厂工人不得在太阳落山后继续工作,纺织厂内的工人不能携带任何点火用具。
所有工人在进入工厂前都需要搜身,一旦被发现身上携带了任何用于点火的东西,即使只是在裤袋里装了一盒火柴,都会以纵火未遂的罪名送进大牢,甚至有可能会被判处绞刑。
当然除了这些,作为格雷-莫顿纺织厂的经营者,格雷·米切尔森也必须为这场可怕的火灾负责。
他把这些年积攒的家底都赔了进去,可这件事闹得太大了,身上背负的人命也不是申请破产便能偿还干净的。
在多重精神压力下,格雷·米切尔森最后把妻儿偷偷送走,在众目睽睽下跳楼自杀。
于是,年仅四岁的哈蒙·米切尔森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的父亲,跟随母亲投奔到外祖家。
然而因为那场火灾,外祖梅兹家对这对母子很是忌讳,并不想跟任何姓“米切尔森”的人有扯上任何关系。
他们给了这对孤儿寡母一笔钱便与他们断了来往。米切尔森夫人只能带着儿子来到另一座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城市,过起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生活。
哈蒙·米切尔森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等他长到六岁,也到了可以上学的年纪,母亲就把他送到了距离家最近的教会学校读书。
五十年前的马黎王国还没有进行教育改革,城市中虽然也有教会学校但形式上与现在的学校还是有很大不同。
相比起其他工作,在这种学校上课的工资并不多,有能力并愿意去做这种教师的人很少,所以当时这种平民学校实行的是“班长制教学”——即老师会先从学生中选拔出年纪较大且比较聪明的孩子,任命为“班长”,然后用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着重为“班长们”授课,然后再让这些半大孩子教授更小的孩子知识。
这样既不会浪费老师们的时间,也能让更多平民的孩子学会读写等基本技能,也算是一举两得。
哈蒙·米切尔森就是因为成绩优异,很快便成为学校中年纪最小的“班长”。
因为他脑筋灵活,能说会道,经常把原本死板的内容讲得有声有色,即使是年纪比他大的同学也对这位“小班长”很服气。
做“班长”也是有工资的。虽然比起成年人来说工资并不多,但到底也是一项收入,对挣扎在贫困线上的母子来说也很珍贵。
后来哈蒙·米切尔森授课的经验越来越多,等到十一岁时他已经可以承担起一位教师的角色,干脆就在这所学校继续任职,等到了年纪就能参加资格考试,到时候就能正式成为一名教师了。
如果哈蒙·米切尔森当初按照这条道路继续走下去,也许现在依旧会在教师这个职位上继续发光发热,可人的命运从来不会按照人们自己的预设进行。
就像他的父亲从来不会想到自己的纺织厂会在一夜之间全部烧毁一般,哈蒙·米切尔森也在十一岁时遇到了属于自己的转折点。
在他十一岁那年的冬天,他的母亲因为过度劳累和常年营养不良,在一场风寒中去世。
而几乎是同时,他这个“十一岁的小老师”引起了学校的资助人之一——老威廉·布莱恩的注意。
老威廉·布莱恩,也就是现在的首相布莱恩的父亲,是一位在新科伦堡一带很有威望的绅士。
往前数两代,老威廉·布莱恩的祖父是当时佛玫兰侯爵的第三子,算是没有继承权的贵族旁支。
不过这种血缘关系已经在一代代的传承中变得十分稀薄,老威廉·布莱恩还能与侯爵家保持往来靠的还是自己的本事。
他在与年仅十一岁的小哈蒙交谈后,当即认为这个与自己的儿子年纪相仿的少年是个可塑之才,并表示自己愿意在他身上进行一些“投资”。
他愿意暗中运作,资助哈蒙·米切尔森进入公学接受更好的教育,但相对的,当他学成后也要为布莱恩家族效力。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提议。
在教育改革前,进入公学就意味着半只脚踏入上流社会,他的同学都是来自非富即贵的家族,这些都将会成为未来的人脉——哈蒙·米t切尔森早早就明白了这一点,自然也不会让这个机会白白从手中溜走。
等到第二年,12岁的他就在老威廉·布莱恩的推荐下进入佛玫兰公学就读,并在18岁顺利毕业。
毕业后的一段时间里他按照老布莱恩先生的安排,进入地区政府担任文职工作。
后来当小威廉·布莱恩开始参加地方议员选举时,他为了能让其当选也出了不少力。
可还没过两年,在他21岁的那一年萨克斯姆海湾战争爆发,马黎皇家海军开始大规模征兵。
不知道是谁的选择,总之哈蒙·米切尔森在1088年加入皇家海军,服役三年后退役,退役时拥有中尉的军衔。
后来也是凭借这层关系,在鲁斯特公爵开始召集成员组建治安所时,已经成为下议院议员的威廉·布莱恩将他推荐给了老公爵。
当时治安所系统刚刚弄出雏形,第一批进入治安所的治安官们除了贵族的后裔,大多也都是退役的军人。
老公爵本身就是皇家海军出身,对同样出自皇家海军、并有过真实战绩的哈蒙·米切尔森自然是有好感的。
而哈蒙·米切尔森也没有辜负这份期待。
他本身就头脑灵活,不但勤恳能干还非常擅长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很快便赢得了治安所上下的一致好评。
之后的事情利昂娜大致也都听说过:从1095年开始,他接连捣毁了十数家深埋在庞纳城中的销赃店铺,并顺藤摸瓜抓获了很多路匪和当时十分著名的几个大盗,还在捉拿盗匪时左手受了伤。
后来他还推动了有关销赃法案的完善,严格规定任何商铺或个人都不能接受来历不明的赃物。
如果收到了,只要事后向治安所举报,经过核实便可以得到一笔奖金和政府颁发的荣誉证书;可一旦发现,不但会面临巨额罚款,要是赃物价值过高还会与盗贼一起上绞刑架。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销赃”成为庞纳城中的小偷和匪徒最犯难的事。
再加上后来法律开始对盗窃和抢劫的判刑进行巨大调整,确立了“盗窃从轻,抢劫从重”的原则后,庞纳城中虽然盗窃案和诈骗案开始增多,但暴力抢劫案有了显著的下降。
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一面天使一面恶魔。
哈蒙·米切尔森可以冒着生命危险勇敢捉拿大盗,也可以是为了避免麻烦,拿两个小偷的命去给一个无头公案顶罪……
也许在他看来,两个屡教不改的小偷可能也没有活着的价值。
让他们顶罪既能平息李维德特子爵的怒火,又能让庞纳城少两个寄生虫,难道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利昂娜闭闭眼,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压下,这才继续看下去。
1101年,哈蒙·米切尔森升职为总警司,正式成为高级治安官中的一员。
1105年,他率领治安所的警员们彻底铲除了盘踞在庞纳城中长达十数年的大型□□团体“白马帮”,并在抓捕途中亲自击毙了“白马帮”的首领,缴获了大批非法枪械和□□。
因为这项功劳,他在次年授勋仪式上被授予了“爵士”的头衔,并破例连跳两级成为庞纳治安所的助理总监。
1110年,老国王乌尔里克一世去世的同一年,原本的庞纳治安所副总监,马黎民族英雄的后裔,第三代伽奈尔子爵突然患上严重的消耗病,不得不按照医嘱离开庞纳疗养。
同时,鲁斯特公爵因为老国王的离世大受打击,精神和身体都开始变差。
他在预定候选人中认真挑选一番,最后决定让哈蒙·米切尔森担任庞纳治安所副总监一职。
就这样,时年43岁哈蒙·米切尔森正式成为庞纳治安所的二把手,至今为止他仍是历代治安所副总监中最年轻的,甚至有可能成为最年轻的总监……却没想到最后居然阴差阳错栽在了利昂娜手里。
利昂娜阅读完这份详细履历,却也注意到切尔曼伯爵给她留下的提示。
哈蒙·米切尔森最大的功绩之一,铲除“白马帮”的行动确实做得很漂亮。
但除了首领被击毙,“白马帮”的几名骨干成员至今也还在逃逸状态。
而且在那之后这种结社□□始终没有在庞纳城中彻底消失。
没有“白马帮”还有其他帮派,这些人一直掌握着庞纳城中的地下交易。
治安所并非不知道有这些人的存在,也曾数次派人突击搜查。可那些人就像是晚上隐藏在黑暗中的老鼠,躺在床上能听到“吱吱”的叫声,真下地寻找时却一只都看不到……
利昂娜将简历放到一边,开始阅读那封字迹潦草的手写信。
这大概是切尔曼伯爵临时写出来的,字迹非常奔放,内容却十分充实。
一切的起因是总警司盖德·亨利在前不久收到一封奇怪的信。
信上没有寄信人的名字也没有贴邮票,但就是那样出现在总警司家的邮箱里了。
他拆开信看了眼,里面有人用打字机打印了一封信,言辞诚恳地邀请他在某个时间去一个地址赴约,并反复强调请他相信自己,务必一个人前来。
这种可疑信件总警司自然不会相信,但地址总是要查一查。
等派出去的警员回来后支支吾吾说那是一家妓院时,总警司立刻恍悟,这大概是哪家妓院揽客的新手段,没有放在心上。
可过了几天,他再次收到了一封类似的信。
没有寄信人也没有邮票,连信的信封都与上一封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话语不再客气。
寄信人先是用讥讽的语气阴阳怪气一番,然后一条条把总警司盖德·亨利任职期间做过的所有违规事件全部列了出来,最后要求他立刻到之前的地址赴约,否则就把他这些年做过的事全都抖出来。
这次盖德·亨利是真的吓坏了。
按照单子上说的,他触犯过规定的事还真不少……而其中一件,说不定会让他上绞刑架。
那是发生在四年前,他刚刚担任总警司时的事。
与其他高级治安官不同,总警司盖德·亨利其实与巴顿警司更像,是真正从平民一点点积攒功绩,最后因为实力和运气被提拔为总警司的。
因此,在刚刚成为高级治安官那阵他难免有些飘飘然,周围的亲戚朋友总是恭维他,请他解决一些生活上的小麻烦,他觉得都是小事便答应了好几件。
后来妻子那边的一位亲戚请他帮忙查一个人,说是女儿正在与对方相亲,可听说男方曾经犯事进过监狱,就想让他查查是否是这样。
这不是什么大事,以他的职权基本可以随意进出治安所的档案室,很快便查出了结果,那个男人确实有案底。
托他办事的人得到结果后非常感谢他,强塞给他妻子一串漂亮的宝石项链作为答谢。
他和妻子都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可就在第二天,一家庞纳城中的珠宝店前来报案,说店中好几件珍贵珠宝被盗。
因为数额巨大,他亲自带人前去调查,却在听店主描述失窃珠宝的样式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到家,打开妻子的梳妆柜,确定了那条项链上的每一个细节后他终于死心了——珠宝店失窃的珠宝之一,一条价值八千金币的宝石项链竟然就是妻子梳妆柜中的项链。
他立刻厉声询问妻子那位“亲戚”的来历,这才得知那根本不是什么真正认识的“亲戚”。而是妻子在借用他的身份职权在亲朋中显摆时,那人听到了,便提出想要借用他总警司的权限查一件事,并承诺事后会给报酬。
妻子听说只是查一查某个男人是否有犯罪记录,想着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了……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总警司当时是又气又愁,可事情发生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去向上自首,以争取从轻发落。
可就在他准备带着项链来到鲁斯特公爵的办公室自首时,当时的副总监哈蒙·米切尔森拦住了他,并把人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中。
了解完属下的情况,哈蒙·米切尔森严厉训斥了他一通,警告他以后绝对不能再犯这样的错误,却没有向上汇报这件事,只是把项链t扣了下来便让他回去工作了。
后来没过多久这起案子就破了。盖德·亨利总警司心惊胆战地清理赃物时却发现那条项链居然混在里面,这才真正明白了副总监的意思,当时就差点没控制住情绪哭出来。
之后不管别人怎么央求,他再也没有做过类似的事。而他的妻子经过这件事也与他一样吓破了胆,始终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可为什么写信的人会知道这件事?
而且对方不仅知道这件事,还对他曾经在治安所中做过的小型违规事件知道得如此清楚……
不需要深想,总警司已经想到了一个答案。
可见面就见面,为什么哈蒙·米切尔森要给自己写这么一封意义不明的信?这一点总警司怎么也想不明白。
后来他因这件事失眠了好几天,最后终于不再纠结,干脆带着这封信向现在的总监奥本伯爵坦白这一切。
而切尔曼伯爵因为当时正在跟奥本伯爵进行工作汇报,顺便跟着一起听到了这些……
看到最后一个字,利昂娜用力闭了闭眼,这才把手写信放到油灯上方,让火焰将其慢慢吞没。
切尔曼伯爵的信没有写最后的结论,但猜也能猜到,哈蒙·米切尔森这些年估计一直与庞纳城中的帮派有所往来——在阴谋论一些,说不定剿灭“白马帮”也是他与帮派中那些逃逸的骨干联手做出来的。
因为有他在通风报信,所以这些年针对庞纳城中的帮派抓捕计划一直不顺利……而现在,由于他突然被撤职,连带着与他有关联的所有治安官都被撤下,那些失去保护伞的帮派成员估计也很焦虑。
新上任的高级治安官全都是贵族,他们很难拉拢。于是,曾经落下过巨大把柄的总警司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切尔曼伯爵,确实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惊喜。
现在治安所估计是想顺着这条线将庞纳城中的帮派一网打尽,但想要抓捕还需要收集足够的证据,他们应该不会立刻行动……她想要凭借这个信息撬动米切尔森的嘴,必须赶在治安所行动之前。
不过利昂娜也知道,如果她贸然找上米切尔森,说出他与帮派有勾结的事难免会打草惊蛇,这样也许会阻碍治安所之后的计划……
怎样才能两全?是否要再跟切尔曼伯爵商量一下,赶在他们行动前的前一天她再上门?可他既然没有在今晚直接说出,也许就是在表示自己不想卷进来……
烧掉所有的纸张,利昂娜拍拍手上的灰,起身在房间里转了好几圈,最后只能长叹一口气。
左右现在已经天黑,什么都办不了……一切都等明天天亮再说吧。
***
当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时,庞纳这座城市便会露出自己的另一面。
热闹的大街慢慢寂静下来,点灯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每一盏路灯,点燃,又一瘸一拐地走向下一盏,直到整条街都被淡淡的光点点亮。
今晚无风,淡淡的雾霾笼罩着整个城市,路灯的灯光都包裹上一层云雾般的光晕。
飞蛾无法拒绝光明的诱惑,在煤油灯罩旁不停飞舞,在地面留下一连串生动的影子。
哈蒙·米切尔森从俱乐部出来时深吸一口气,却又被庞纳这糟糕的空气呛到,狠狠咳嗽了两声。
他把烟斗往旁边的墙上磕了磕,清理干净,这才将其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俱乐部距离他现在居住的房子并不远,几分钟就走到了。
可就在他站到自家门口准备开门时,余光却瞥见了一个黑色的人影静静站在不远处的墙根旁——
米切尔森被吓了一跳,就要喊出声时却看到那人不紧不慢地从阴影中走出。
看清那张年轻俊秀的面容时,他忍不住捂住胸口拍了拍:“吾主在上……您、您怎么亲自来了?”
从黑影中走出的青年默默走到近前,在距离他只有三步的距离停下,向小楼后的花园抬了下下巴:“介意跟我聊几句吗?”
“当然不……可外面有蚊虫,不如我们进屋聊?”
“你家里有仆人,我不希望有人知道我来过这里。”
米切尔森虽心中有些狐疑,但在面对这个年纪可以当他儿子的青年时,态度还是十分恭敬,耐心解释道:“我在这边的家里只雇用了一名管家,女仆和厨娘晚上不住在这里。而我的管家正巧家中有事需要临时离开几天,现在屋内并没有人可以打扰到我们。”
灯光下,青年那双形状漂亮的琥珀色眼眸微微眨动了一下,带着狐疑扫了眼门内,确定里面确实没有点灯这才微微颔首。
看到他点头,米切尔森总算松了口气,掏出钥匙迅速打开大门,邀请对方进入房间。
砰————
随着房门闭合,被惊扰的飞蛾再次聚集到灯罩旁,这座独栋小楼的门口再次恢复寂静。
只是这样的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几乎是房门关上的下一刻,路灯的光晕下就出现了另一个男人的影子。
带着高礼帽的中年男人默默站在路灯下,眯眼看了会飞蛾努力扑向灯火的场景,划亮一根火柴,点燃夹在手指间的卷烟。
在他吐出第一口烟的同时,正对面的房门突然传出一声沉闷的砸门声,紧接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突然从门后冲出,又因为步伐不稳滚下了楼梯,正好倒在男人的前方。
“血人”抬头看了清中年男人的脸,绝望的双眼中顿时迸发出希冀。
“救……唔————”
他捂着被割破的喉咙,似乎想要求救,却在发出第一个音节时被一柄短刀插中后颈。
“…………”
“这是你自找的,哈蒙,我救不了你了。”
最后的最后,意识即将消失的前一刻,他听到男人用冷硬的声音这样说道:“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我可以保证这件事不会牵扯到你的家人……”
“血人”——也就是哈蒙·米切尔森用尽全部的力气想要抬头,却只是微弱地从喉管里发出两声咕哝。脑袋重重砸到石板路上,血液缓慢蔓延开来。
戴着高礼帽的男人手中夹着卷烟,再次对着路灯吐出一口烟,这才看向站在尸体后的青年。
“晚上好,叶利钦爵士。”
与中年男人的从容不同,这位脸上还沾着血的青年在被唤出后反而露出不太自然的表情。
“……晚上好,首相大人。”青年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您……怎么来这边了?”
“哈蒙是我的老朋友了,我总要送一送。”
布莱恩首相这么说着,把散发着劣质烟草味的卷烟按到旁边的灯柱上,扔到血泊中。
“离开前记得整理好现场。”他用鞋尖挑开尸体的手,露出半个用血写出的字母,“你知道该怎么做。”
第183章
183
也许是前一晚思虑太重, 利昂娜一晚上都没能睡好,很难得在假期起了个大早。
看到她不到六点就从楼上下来时, 梅太太都有些惊讶。
“您不用着急,按照平时的时间走就好。”见梅太太面露匆忙,利昂娜也跟着她下到地下室,“反正我也睡不着了,厨房里有什么我能做的事吗? ”
梅太太:“您怎么能进厨房……”
“我怎么就不能进厨房?我小时候经常去厨房玩呢,您都忘了?”
利昂娜笑了两声,拎起茶壶走到水槽旁:“放心,我不会打扰您,只会做我会的……您都把炉灶点好了,我来烧个水总没问题吧?”
见她已经开始拧开水龙头,梅太太无声叹了口气,跟着走到一旁的筐中拿出三枚鸡蛋:“您昨晚没睡好吗?”
“有点,半夜醒了好几次,早上五点醒了就再也没睡着。”利昂娜把灌满水的水壶放到铁制炉灶上,“反正也睡不着了,还是不要把时间都浪费在床上比较好……”
梅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把鸡蛋打到碗里,搅匀蛋液,开始热锅。
弗鲁门家今日的早餐包括每人两块吐司,煎蛋卷, 搭配几片香肠和新泡好的茶——即使是在庞纳城,这样的早餐也称得上是“豪华”。
在利昂娜的坚持下, 她从梅太太那里接过了小煎锅, 开始煎吐司。
这不是什么难事,再加上梅太太就在旁边盯着,很快,几片散发着黄油香气的吐司便摆到了盘子上。
第一次下厨总会令人格外兴奋,利昂娜感觉从昨晚积t累的郁气在小麦与黄油混合的浓郁香气中一扫而空,满脸笑容地向刚刚起床的波文展示自己的成果。
“味道很不错……”波文咬了口吐司,缓慢咀嚼了一会,见桌上其他两人还在盯着他看,这才再次继续吐出一句夸赞,“煎的很香…… ”
利昂娜看着他那蔫巴巴的神态,跟着咬了一口吐司。
外脆内软,非常美味……看来不是自己的问题。
“你昨晚也没睡好?”利昂娜用叉子切下一块煎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写书不顺利?”
“…………”
“我也不知道这该算什么……”
波文放下叉子,长叹一口气:“您也知道,之前我跟老师……就是史蒂文医生说了汞可能有毒的假设,他并不相信,我就又带他走了好几家制帽厂,让他亲眼看看那些工人的样子……”
在利昂娜回到议院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波文依然在针对“汞”进行详细调查。
畜牧业是马黎本岛的传统行业。早在五六百年前,马黎人从中陆引进绵羊开始,羊毛、包括其衍生出的纺织业一直是马黎王国最重要的支柱产业之一。
可尽管如此,羊毛毡却并不是做毡帽的好材料。
因为羊毛的毛质较粗糙,容易起毡但成品不结实,易吸水却不易排水,很容易变形。
再加上大部分羊毛都是灰色的,如果加工成帽子势必要染色,那一旦碰上下雨天简直会成为一场灾难。
考虑到种种原因,几百年来西陆的制帽匠们一直都把海狸的皮毛作为制造帽子的上等原料。
但海狸毛也有自己的问题,这是一种非常不容易起毡的毛,想要用它做毡帽需要一些特殊的处理手段。
将□□用于制作毡帽是近三十年才在马黎传开的“秘方” [*1] 。之前这项技术一直被罗兰垄断,高等的毛毡礼帽也都依赖于从他国进口。
波文没有能力去罗兰看看那边的制帽工人是否也有相同的问题,只能不断去不同的毡帽工厂观察问询。
随着海狸帽大范围的流行,一顶海狸毡礼帽已经成为每一位西陆绅士必备的物品,制帽厂的生意只会越来越红火……可能让海狸毛快速起毡的手法目前只有这一种,制帽厂想要继续赚钱就不可能离开□□。
事关自身的利益,波文相信就算他最后证实了自己的假设,告诉工厂主们□□是有毒的,估计他们也不会停止对汞的滥用。
其实如果可以,波文很希望自己的假设是错误的。
可随着他走遍一家又一家的工厂,拜访更多长期与汞接触的人,脑中的假设却越来越清晰。
最后,他把的总结报告递交给了自己曾经的老师,在内科一行声誉极好的史蒂文医生。
毕竟波文现在只是一个被吊销了行医执照的前医生,就算有所发现,他也没有资格发表任何有关医学方面的论文,说出去也不会有太多人相信……所以他希望曾经的老师能给予他一些帮助,至少要让更多人知道汞的危险性。
利昂娜:“他还是不相信?”
“怎么可能不相信……我带他去了庞纳附近十一家生产毡帽的工厂,近一千名工人里有四分之一的人都有这种病,而且都集中在做同一份工作的工人身上……”
波文双手抱住头,发泄似地揉搓着:“吾主在上……但凡是个人,看到他们的样子都会心生怜悯……”
就算曾经有过隔阂,但史蒂文医生到底对这个曾经的学生有很高的好感。
而且制帽工人们惨状确实是可见的,再加上海德医生留下的行医笔记,他也开始怀疑“疯帽病”就是一种慢性中毒的体现。
可他也告诉自己曾经的学生,让他、或是让其他所有医生相信汞是有毒的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因为现在不单单是制帽厂,梅毒治疗馆、药店、涉及冶金和镀金的各行各业,汞都是他们的关键核心,他们不可能单单因为汞会让人中毒就停止使用它。
这样的结果让波文大受打击。
不是因为自己辛辛苦苦在外跑了半个多月的成果被否定,而是他明明已经确定一样东西有毒,且会危及人们的健康,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挫败感让他更加沮丧。
利昂娜完全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事实上,自从跟随莱勒科侯爵出入议院后她就一直浸泡在这样的感觉中。从最开始的愤慨和忍耐,到现在已经几近麻木。
向工厂主们说明汞有毒是没有用的,因为这会严重侵害到工厂主的利益。
它涉及到的行业太多了,不管是代表旧贵族的保皇党还是代表新资本的莱博党,一旦要求禁止使用汞,他们的产业必定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而更糟糕的可能是,因为汞的毒素很有可能是积累到一定程度才会爆发,没有立竿见影直观的反应。
比如“疯帽病”,工人最多也只是精神失常,并没有证据证明它会危及人的生命,那些决策者们也许会从根本上否认汞有毒,立法禁止更是天方夜谭……
“可……那都是人啊……”
波文放下双手,似是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雇主:“那都是人,活生生的人啊……他们原本都很健康,他们原本可以避免这种事……我不知道就算了,既然已经知道,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
恍惚中,利昂娜从他瞪大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个被翻转了的自己。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出了什么。
就跟往常一样,用一段非常理智而冷静的分析得出一个可以预见的结论。
可这不一样,这不是单独的一起案件而是事关无数人生命的现实,她不该用这样的态度面对……
或者说,逃避。
“…………”
“你说的对。既然知道了,那就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利昂娜快速把快要凉掉的吐司塞进嘴里,一口喝尽茶水后站起身。
“快点解决掉你的早餐,波文。带上你的初稿,我需要面见玛格丽特殿下。”
***
就跟往常的每一天一样,今天庞纳城中的街道也被各式各样的马车填满,马车走一段便会因为拥堵停一下……如果不是尤默尔大街到艾安萨王宫的距离太远,利昂娜恨不得跳下车走过去。
“今天确实有些太堵了……”
波文感慨着,趁马车再次停下后伸头向外看去:“……哎,我好像看到巴顿警司了,还有那个谁?就是他那个上司,治安所的总警司…… ”
利昂娜听着他的话不由皱起眉。
按照切尔曼伯爵给她的线索,庞纳治安所总警司盖德·亨利应该因为自己曾经的违规行为被软禁在治安所内。
别说以总警司的身份出来跟进案子,不立刻逮捕他只是因为上面想要整顿盘踞在城中的帮派实力,不想打草惊蛇罢了。
而且退一万步说,庞纳治安所的人手一直都是不足的状态,会让一位区警司和总警司同时出现在案发现场的案子利昂娜确实还没见过。
看看窗外这一动不动的路况,只经过短暂的思考,利昂娜当即选择立刻开门下车。
她穿过人群,跟守在周围的警员们打了个招呼便快速找到自己的目标。
“早上好啊,巴顿警司。”她拍上对方的肩膀招呼道,“我们也有段时间没见面……”
招呼还没打完,在看清面前的一幕时所有话语都堵在了嗓子里,再也无法发出声音。
一个男人俯趴在独栋别墅的楼梯之下,后颈处插着一把短刀,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他的肩膀、后脑、身体各处都有被刀砍过的痕迹,在光线充足的白天显得格外可怖。
而借着白日的光线,利昂娜也看清了那张溅满鲜血的脸,脑内瞬间被一阵巨大的嗡鸣填满。
庞纳治安所前总监,哈蒙·米切尔森,就这样被人乱刀砍死在自己的家门口。
而他的头边,有人蘸着他的血画了一个马头,并在旁边写下一行字——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血偿】
第184章
184
哈蒙·米切尔森死了, 就死在自家的宅邸门口。
不过按照现场的血迹和其他痕迹判断,凶手应该是在屋内玄关处与死者发生打斗, 死者想要开门往外逃时被人从后划破了脖子。
但因为他当时已经打开了门,身体失去力气后直接跌倒门外, t随着惯性滚下门外的台阶,又被人从后刺穿了后颈,这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治安所的人询问了附近的邻居,却没有人知道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听到任何响动。
因为哈蒙·米切尔森在庞纳的这处住宅是一个独栋别墅, 附近居住的人也都是相对有钱的人。
现在已经是八月, 庞纳城中非富即贵的人家全都前往南方参加帆船赛了,整条街上的别墅大多都没人住,即使有人也只是留一两位佣人进行看守和打扫卫生。
再加上这些独栋别墅间多少有些距离,到了晚上大家都在睡觉,根本没人知道昨晚这里发生了什么……直到今天早上,有人出门路过这条街才发现了尸体,这才赶紧跑到治安所报案。
此时,临时被米切尔森宅雇佣来打扫卫生的家事女仆也到了,众人这才从她口中得知,平时驻守在宅邸中的管家因为要继承一笔遗产,在两天前便请假离开了庞纳。
而她和厨娘都是临时雇佣的本地人,一般在晚上六点前就会下班回家, 并不会住在这里。
不过她也为治安所提供了一个有效的线索——最近哈蒙·米切尔森经常会在下午前往附近的灰狼俱乐部,并在那里解决晚餐。
昨天也是这样, 他与女仆和厨娘一起在下午三点离开宅邸, 门也是他自己锁上的。
巴顿警司立刻派人去附近的灰狼俱乐部询问情况,证实了女仆的说法没有错, 死者哈蒙·米切尔森确实在昨天下午三点半左右来到俱乐部,直到晚上近十二点才离开。
治安所检查了房子内外所有的门窗,并没有发现任何撬锁之类的痕迹,巴顿警司当即询问女仆:“你和厨娘手里没有钥匙吗?”
女仆:“没有,先生。我们只会在这里工作到这个月月底,钥匙只有米切尔森先生和哈里先生(管家)有……”
这点巴顿警司倒是没有怀疑。
像这种晚上会回家的临时雇佣者,雇主为了安全也不会轻易给出钥匙。且女仆和厨娘昨晚也都有人证,她们生活的街区距离这里有一段距离,晚上公共马车和出租马车停运后都很难过来,嫌疑并不算大。
至于那位两天前便离开的管家……虽然也有一定的嫌疑,但所有嫌疑都比不上那行血字和图案代表的组织。
白马帮——这个名字和那标志性的马头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在庞纳城中出现了。
更加巧合的是,当初米切尔森就是在追捕白马帮众的途中,从后面一枪将其首领爆头,这才让这个组织彻底分崩离析,他自己也因此获得了“爵士”的头衔……
…………
所以,会是报复吗?
如果是报复,那未免也太巧了一点……
巴顿警司看了眼依然处于震惊中的总警司,开始组织人手清理现场。
闻风赶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必须在那些报社记者到来前把尸体搬回治安所进行尸检。
直到此时,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利昂娜才开口问道:“你们就这么走了?这上面的血字怎么办?”
“当然要把砖块都撬走。总不能让这些东西一直留在这里,血字和图案我们也已经画下来了……”巴顿警司解释了一半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当即上前两步厉喝道,“你们在干什么?不许拍照!”
人群内,一位记者赶紧把还没架好的相机护到身后,争辩道:“凭什么不能拍?”
“你们这是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我们又没想拍你们,谁规定在街头拍张街景也算违法?”
巴顿警司被记者的态度气到,正打算强行让警员把人拖走,利昂娜却先一步止住他的行动。
“我觉得让他们拍一张也不错。”
利昂娜抬手打断巴顿警司,示意他听自己说完:“就算你能把这些带着血字的砖块全都撬走,回去再拼合到一起难免会有损坏。”
她指向地面上的血字道:“每一个人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书写习惯,而描画得再仔细也比不上照片精准直观,作为证据更是没有力度。保留一张现场的照片,未来也许可以当作定罪的证据。”
“定罪证据”这点明显让巴顿警司产生了一丝动摇。另一边,报社的记者也非常上道地表示,只要治安所让他们的摄影师拍照,他愿意为治安所提供一张照片。
巴顿警司考虑后又与对方讨价还价一番,最后终于达成一致意见——报社只能对着房子拍摄,且不能拍到任何带有血迹的地方。相对地,报社的摄影师需要按照治安所的要求拍一张现场照片,并将照片原件赠送给治安所。
近几年新流行起来的湿版摄影比银版摄影更廉价且便捷[*1]。在前期工作准备就绪后,只需要三到四分钟就能完成曝光,人们拍照时再也不需要连续站立不动长达半个小时。
从制作感光板到拍摄,再到显影定影,手法熟练的摄影师只需要十几分钟。
不过定影后依然需要等它自然风干,之后为了防止其表面的银粒子氧化,还需要进行上光油或是上蜡等后期处理……一套流程下来,一张照片至少需要一个小时才能送到巴顿警司手中。
不过也正因为制作一张湿版相片十分复杂,且拍下后无法用简单的方法复制,巴顿警司也不用担心摄影师会偷拍现场。
拿到想要的照片后,他立刻命人把带有血字的砖块全都撬走带回治安所,只留下两名警员看守现场。
哈蒙·米切尔森再怎么说也做过十几年的治安所副总监,这才刚被撤职了四个月,居然就以这种恐怖的方式死在自己家门口,治安所再怎么谨慎对待也不为过。
利昂娜几乎可以预见,之后庞纳城中必定会掀起新一轮的腥风血雨。
但她并非庞纳治安所的成员,目前没有公务也无法跟上去了解之后的发展,只能再次与波文一起登上前往王宫的马车。
可正像传统谚语说的那样,“你也许不会经常遇到雨天,但只要遇上下雨就必定是倾盆大雨”。
利昂娜之前并没有像今天这样,直接到艾安萨王宫申请面见玛格丽特公主。不过她每次通信都能立刻收到反馈,说明大公主殿下也一直在王宫中。
但今天她却扑了个空,到了王宫门口才知道大公主殿下居然代表王室前往奥利维郡出席帆船比赛的开幕式了,前往火车站的马车就在两个小时前刚刚驶出王宫……
这样巧合的错过让波文有些懊悔。
如果他没有提示利昂娜自己看到了巴顿警司,也许他们正好能赶上……
“…………”
“是我太心急了,再怎么说也该提前预约一下……”利昂娜深吸一口气,转身拍了下波文的肩膀,“没关系,回去我写一封信说明情况,你去递到大公主殿下在特里亚街的宅邸……应该过几天就会有回信。”
然而,还不等大公主那边传来的消息,反而是治安所那边有了新动静。
谁都能想到,庞纳治安所前副总监被杀害一事必然会在庞纳城中引起轩然大波。
而如果等他的死状被各家报社披露出来,“白马帮”这个本该消失的名字也再次回到了大众的视野。
恐慌很容易蔓延,尤其是那些存留于过去中的恐慌,有时会因为记忆而被人们无意识地夸大,再快速扩散给周围所有人。
不过这次治安所的反应非常快,总监奥本伯爵赶在报纸还没印刷出来前,也就是命案发生的当天中午便组织了一次紧急行动。
首先,总警司盖德·亨利收到的那封威胁信上提到的妓院被治安所快速查封,所有妓|女和其他工作人员全都被抓进治安所进行审问。
之后的发展也没有出乎治安所的所料,这次突击行动收获颇丰。
他们直接从几位妓|女口中得知了“白马帮”并没有真的消失,而是默默换了个名字转到地下运作,而这家妓院也是他们进行非法交易的据点之一。
顺着这条线索持续排查,庞纳治安所的警员们在当天晚上连续突袭了好几家被供出的“交易地点”,甚至抓到了好几名逃逸多年的通缉犯。
可由于这次行动完全是突发性的,治安所这边的准备不算充足,等对面反应过t来后抓捕行动开始变得困难起来。
“白马帮”到底是根植在庞纳城中长达几十年的帮派组织,即使在十几年前被迫转到地下运营,其实力依然不容小觑。
仿佛多年前的旧事重演,他们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不少枪械,开始在治安所对其进行追捕时用上了枪。
冷兵器和热兵器的杀伤力可谓是天壤之别。
手中只有一根木制警棍的警员听到枪声后根本不敢继续向前冲,负责现场指挥抓捕的米勒警司也不敢让属下上前送命,只能咬牙看着这些人即将溜之大吉。
砰————!
突然,巷中某处再次传出一声枪响,紧接着是一人凄惨的叫声。
此时天已经全黑,米勒警司初听到惨叫声还吓了一跳,赶紧环视一圈:“谁?谁受伤了?!”
“是、是对面,长官……”他身边的督察小声提醒道,“是对面的人……”
不等话音刚落,黑暗的街道中渐渐有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在治安所警员们震惊又惊喜的目光中,一队穿着红制服,手持步枪的宪兵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马黎皇家宪兵师团第三近卫步兵团,奉国王陛下的命令,前来支援!”
走在最前面的一位宪兵向米勒警司行了个军礼,铿锵有力道:“抓捕犯人期间我们会遵循治安所的指挥,请下达指示。”
看着对方手中的新式步枪,米勒警司的安全感顿时上升了一个台阶,立刻把现在的情况向对方说明,商量起之后的抓捕行动。
手忙脚乱中他没能注意到,之前站在他身侧回答问题的中年督察面色有些古怪。
中年督察抬起头,似是在打量周围的建筑。
他感觉自己刚刚听到的那声枪响并非从宪兵们出现的巷子中传来,而是从更高的地方……
突然,随着一声古怪的声音,一颗红色的信号弹快速上升,瞬间将漆黑的夜空点亮。
“全体列队,准备出发——”
不等中年督察找到什么,米勒警司已经发出新的指令:“总监大人已经下令,天亮前必须把这些暴徒全部抓住!主动投降者押回治安所,反抗者直接当场击毙!”
“是!”
响亮的应声后,聚集在巷口的队伍再次向前进发。
谢尔比站在楼房的顶端,沉默注视着正从下方走过的队伍,手上动作不停,快速更换掉手中步枪的子弹,与许多潜藏在街巷中的黑影一起朝信号弹的方向前进。
第185章
185
也许是这次真的下定了决心,这次围剿行动不单请到宪兵的协助,连长期隐藏在暗处的“基金会”成员也倾巢出动,针对“白马帮”成员的追捕在短短一夜之内便基本完成。
虽然从帮派成员的口供中得知,有几位骨干并不在庞纳城内,或是在听到消息后已经逃出城,但那也只是一小部分,整体抓捕过程还是相当成功的。
也因为那些帮派成员在逃脱时使用了枪械,马黎政府对这件事的关注立刻又上了一层台阶。
内阁已经下达命令,让治安所继续追捕在逃人员, 务必要把这个根植在庞纳城中多年的帮派组织扫除干净。
对庞纳城的居民来说这当然是一件大好事, 可也有人对此次抓捕行动提出了质疑。
他们认为治安所并没有走应有的程序,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就到街上抓人——一旦开了这样的先河,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之后只要治安所有一点怀疑,就可以随便冲进店家、甚至是王国公民家中抓人?那这样的治安所又与强盗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说法在街头流传了一小段时间,但很快就被各大报社的紧急增刊辟谣了。
作为曾经的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奥本伯爵对王国法律的了解远远超过绝大多数人,连当年很多有关治安所处理案件的程序都是他起草拟定的。
可以说,在鲁斯特公爵和哈蒙·米切尔森去世后, 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那套程序该如何运作。
就在他开始秘密组织人手筹备抓捕计划的同时, 作为副总监的切尔曼伯爵便带领一部分治安官以最快的速度跑完了所有程序。
单从文件上看,没有人能找出治安所在此次行动上有任何纰漏。
当然,文件之所以会以如此不合理的速度被批复,一方面是奥本伯爵常年在政坛中积攒的声望有所助力,另一方面……就算切尔曼伯爵不想承认,但哈蒙·米切尔森的惨死确实对他们的行动产生了很大的帮助。
说得更过分一点,如果哈蒙·米切尔森还活着,就算是看在他与首相大人的那层关系上,治安所想要采取任何行动都会有所顾忌。
可他现在死了,还是以那种相当可怖的方式死在大街上,凶手甚至还在旁边写下留言——这种堪称挑衅的行为势必会激怒所有政府官员。
结果也如预料相同,在得知现场的惨状后布莱恩首相当即认可了奥本伯爵的围剿计划,所有程序都是一秒通过。这为治安所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差,也是此次行动能如此顺利的前提。
就算是利昂娜也不会想到,就这么短短一天的时间内居然能发生这么多事。
都不等她从哈蒙·米切尔森的死讯中回过神,治安所居然就已经把“白马帮”的成员一网打尽……这种效率简直让人无法想象是治安所能做出来的。
利昂娜算是对这位新任总监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可心中那种烦躁和古怪感依然没有消退。
切尔曼伯爵刚刚把有关哈蒙·米切尔森的把柄透露给自己,当天夜里米切尔森就出事了……
虽说总警司那边在一周前就收到了威胁信,他的遇害也不算是特别''突然'',但这会不会有点太巧了?
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沓放在档案中的白纸,那刺目的白色让利昂娜不禁把脸埋到手掌中,抓挠和揉搓中产生痛感才能让自己稍稍冷静一点。
可冷静总是短暂的……撑起额头看向窗外时,她再次迷茫起来。
她仿佛又回到了拉斯福德被处刑的那一天,她站在监狱中,面对狭窄幽深的廊道,她听到一个老妇人绝望的哭喊声。
【……我劝您还是早些看开比较好。 】她似乎听到米切尔森用那冷硬的声音说道,【您的坚持没有任何价值,它只会给所有人带来灾祸……包括您自己。 】
她应该看开吗?
她当然不想看开!
就像她反复强调的那样,她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样,为了自己的生活就忽略掉那些疑点,无知而幸福地活下去。
父兄的死就是一根扎进心脏的刺,不可能忽视也永远无法忽视。
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习惯了那种痛……可就算已经对痛感感到麻木,每一次的心跳还是会强调它的存在。
不可能忘记,也不可能放弃,这就是她现在还活着的意义…………
…………
可如果,永远找不到一个答案呢?
明明只是一瞬间的闪念,利昂娜却立刻发疯似地揉乱自己的头发,试图将其完全抹除。
不可能!只要发生过的事,就算再隐秘也会留下线索,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无法侦破的案子……没有找到只是她没有找到,没有想到!
没有米切尔森也会有其他证人!只是她还没有找到而已!
必须思考,必须继续思考!直到找到答案前,不可以停止思考……
“叩叩叩————”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那利昂娜那几近自虐的动作停下。
“…………”
“……谁?波文?”
半晌,她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疲惫道:“我今天不想喝下午茶,晚饭好了再叫我。”
“……大公主殿下发来了一封电报。”
波文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您打算现在看还是……”
不等他说完,房门已经被打开。
利昂娜快速抽走了他手中的电报,扫了一眼就捂着额头转过身。
电报的内容很简短,只是让利昂娜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她回来再商量。
其实从理智上,利昂娜可以理解玛格丽特公主的做法。
“汞”涉及的行业范围太大了,且因为大多数人都是慢性中毒,不管是验证还是实验都需要时间,波文的理论很有可能不会被大部分人所接受……这件事如果没处理好,也许会造成更不好的影响。
可情感上,这则简要的电报让利昂娜本就岌岌可危的心弦再次崩断一根。
奥利维郡的帆船赛要持续至少十天,回来再商量,又要和各方人士扯皮, t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如果不把这件事告诉大众,这段时间里又有多少不知情的人在使用它治病,又有多少人会把双手浸泡在含有□□的液体中,任由它一点点侵蚀自己的健康……
海德医生对那些工人的描述还历历在目,当初看到的文字在此刻全都化为一条条软鞭,一遍遍鞭笞着她的良心。
如果能早一天说出来,就算大多数人不会相信,可就算只有一个人开始对其产生警惕,在接触汞的时候更加注意……那是否就能挽救一个人,或者一个家庭……
想法一旦产生,思维就开始不受控制发散。
利昂娜无法克制地咬住自己的手指,可这次就算是痛觉也无法让她保持冷静。
就像是某一处的神经突然断掉,她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最终只能如困兽般一圈圈在屋内走动。
波文也有类似的想法,可他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只能试探性问道:“不然……我再去史蒂文医生的诊所一趟?”
利昂娜此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正要回答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地敲门声。
梅太太还在厨房,波文立刻下到一楼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负责他们这片的邮差,波文接过对方递来的包裹后签字道谢,这才关门回到屋内。
“是海德小姐寄来的包裹。”
波文把包裹递给正在下楼的利昂娜:“看来她最近生活得不错。”
利昂娜接过来,看到包裹上那用流畅手写体写下的“艾丝苔尔·海德”时,焦躁的心突然从那串字迹中得到了些许平静。
她又仔细看了眼包裹上的邮戳,不禁露出一个笑:“是从瑟莱斯特郡寄来的……她应该已经处理好家里的事,在公爵府工作了。”
这么说着,利昂娜已经拆开包裹,却惊讶地发现里面除了一封信外还有一个小包裹。
她先拆开信,不出意外,是海德小姐写给她的。
海德小姐先是问候了一下小弗鲁门先生、梅太太和波文,之后简单交代了下自己的现状,说明她很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向为自己介绍工作的小弗鲁门先生表达了最诚挚的感谢。
这是一封相当标准的感谢信。只有在信的最后,海德小姐才提到了一点有关包裹的事。
【……另外,随这封信寄来的包裹是瑟莱斯特公爵托我转交给您的。他说他近期还不能离开瑟莱斯特郡,又希望您能在第一时间收到它,只能托我帮忙邮寄……】
利昂娜看到这行字立刻想到了什么,当即放下信,开始拆那个随信寄来的小包裹。
打开外面好几层的油皮纸,里面是一个没有任何标识铁盒。
“阿瑟·马希……马希侦探事务所?”
打开盒子,波文不由念出摆放在最上方的那封信的抬头,不解问道:“这是谁?您认识吗?”
利昂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字,可“侦探事务所”和上面印着“诺瓦合众国”的邮戳还是让她立刻反应过来包裹的来源。
不及向波文解释,她立刻翻看起铁盒中的物品。
里面不但有一封来自“阿瑟·马希”的信件,还有好几份收据和文件,以及一张巴掌大的长方形湿版照片。
黑色的铝板上清晰映出一对男女的影像。
就算其样貌与之前的照片相比更显老态,利昂娜还是从对方的五官和姿态中认出了其中那个女人的身份。
安娜·欧尼尔——那个与男管家霍顿有着微妙联系、并在其去世前跑到新大陆的寡妇,真的被找到了!
第186章
186
尽管现在市面上已经开始流行以犯罪为主题的小说, 其中“侦探”的角色更是广受读者的欢迎。
可在现实中,虽然有些律师会在不方便寻找证据时委托一些“相关熟人”调查取证, 有些人也确实担任了故事中的“侦探”角色,但起码马黎王国境内确实还没出现在明面上挂牌营业的“侦探事务所”。
而马希侦探事务所的创始人——阿瑟·马希,一位曾经在新大陆担任过探长的男人,在十年前因为种种问题从当地的治安所辞职,转而仿照罗兰著名大侦探法朗西斯的事迹,成立了一家在新大陆上闻所未闻的侦探事务所。
在现在的马黎人看来,这实在不算是什么明智之举。
可阿瑟·马希并不是鲁莽愚蠢之人, 他会选择出来单干也是因为新大陆上的大环境与马黎王国实在不太一样。
新大陆上的诺瓦合众国虽然拥有广阔的土地,但因为是联邦制,各个州的地方政府有时比中央政府更加强势,甚至每个州的法律都不统一。
这样的体制有好处也有坏处, 而对于治安系统来说,抓犯人成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因为每个州的治安所都很独立,没有一个统一的机构,这就导致新大陆上的警察们很难跨州追捕犯人。
比如一个罪犯在一个州内犯罪后,只要跑到另一个州便能逃脱之前的追捕——这种体制弊端让新大陆上产生了大量的流匪。久而久之,经常被各路劫匪骚扰的当地民众也不再对联邦的治安系统产生什么幻想,全都习惯于有问题自己解决。
可麻烦这么多,总会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事。
阿瑟·马希便是看到了新大陆上民众们的强烈需求,这才建立了可以跨州办案、不会受到各州治安系统约束的民办“事务所”。
根据吉尔斯和埃斯蒙德的介绍,马希侦探事务所最开始运营时也很困难,一度还因为资金匮乏而差点破产,幸好他们遇到了人傻钱多的吉尔斯。
这位刚踏入新大陆的马黎贵族因为完全不了解当地彪悍的民风, 一下轮船就被偷了钱包。
正巧阿瑟·马希当时也在港口办事,顺手帮他找回了钱包, 两人也因为这件事有了交集。
于是,当吉尔斯知道马希侦探事务所因为资金周转困难而即将倒闭时,刚从股市赚了一笔的公爵之子立刻拍起胸脯,表示自己愿意借给对方一笔钱。
埃斯蒙德最开始是想阻止好友这种没有脑子的撒币行为,可在了解了侦探事务所的经营范围后他开始觉得这家公司的前景应该会很不错。
只是阿瑟·马希本人的经济能力有限,公司管理上也有颇多漏洞,如果填补好了不失为一笔收入颇丰的买卖。
于是,之后两人都在马希侦探事务所投了一笔钱,正式成为这家公司的资助人。
有了足够的资金,再加上埃斯蒙德在规章制度上做了一定的调整,马希侦探事务所这才慢慢缓过来,并在之后的五六年内飞速发展,现在已经在新大陆上有了不小的名气。
利昂娜最开始委托吉尔斯他们在新大陆上寻人时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却没想到这家侦探事务所真的找到了人。
在阿瑟·马希寄来的信件中,他详细说明了侦探们追查安娜·欧尼尔夫人的全过程。
欧尼尔夫人于1118年8月10日来到诺瓦合众国东海岸中最繁华的城市——新伦纳城。
之后在本地的一家高级酒店住了十天,于8月20日离开了新伦纳。
这部分线索之前吉尔斯已经在三个月前跟她说过了,利昂娜只是简单扫了一眼过程便继续往下阅读。
根据这条线索,阿瑟·马希先生推测目标欧尼尔夫人有往西或往北走的打算,这也是大部分外国人移民新大陆后的常规想法。
由于诺瓦合众国位于西部的土地辽阔却人烟稀少,联邦政府希望那些大量聚集在东海岸线上的人能够去西部开荒。
为此他们还专门设立了一条法律——只要一个人在某块无主的土地上开荒并耕种五年以上,就可以用极低的价格从政府购买那块土地所有权。
这道法令完全戳中了所有人的痛点。
东边的基础设施固然更加完备,可谁不想拥有一块自己的土地呢?
在这种想法的驱使下,一场浩浩荡荡的向西拓荒运动开始了。
不单是前几代就移民到新大陆的“本地人”,就连很多逃难来的“新国民”在有了一点积蓄后也开始往西迁移。
可阿瑟·马希并不认为目标会跟着潮流往西进发。
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否定了欧尼尔夫人会去西边的想法,直接把排查重点放在东海岸附近的其他城市里。
道理也很简单,西边虽然有廉价的土地,可标价远远低于市场价的东西大多也是有原因的。
先不提开荒和耕种问题,三年前新大陆上向西的铁路还没有t完全铺设完毕,要去那边都是靠马车或双腿走着过去。
安娜·欧尼尔夫人作为一个从马黎过来的独身妇人,在本地没有熟人,自己的身体又不是非常强壮,单靠她一人去更加荒凉的西部显然会很危险。
而且就算她运气好,找到愿意送她一程的好心商队,雇用一批忠诚的奴仆帮她开垦田地,她也一样很难守住自己的财产。
还是因为地域辽阔和人烟稀少,整个西部匪帮盛行。
小偷比较罕见,杀人越货的反而到处都是,自身没有足够武力的人实在很难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来。
因此,阿瑟·马希认为欧尼尔夫人只要稍微了解一下西边的状况就不会鲁莽到往那边走……当然,如果她真去了,那他们也不用再费心寻找,十有八九是不会找到人了。
在他的推测中,像欧尼尔夫人这种独自从马黎来到新大陆、且手里还有不少积蓄的中年妇人,应该会先在治安水平较好的城市中落脚。
也许会租房子,也许会直接买一栋房子,总之都必须与房屋中介打交道。
排查重点放在房屋中介上后,侦探事务所的成员在一个多月后便找到一家曾经为欧尼尔夫人介绍房屋的中介所,而且非常幸运,他们直接顺着线索找到了欧尼尔夫人现在的住所,进而了解到了这位夫人的近况。
曾经的安娜·欧尼尔夫人已经在两年前再嫁,现在已经更名为安娜·道格拉斯夫人,成为一名退役上校的妻子。
婚后一年,道格拉斯夫人卖掉了城中的房子,跟随现在的丈夫搬到城郊的小镇居住。
为了让雇主确认自己确实找到了人,阿瑟·马希反复确认过道格拉斯夫人的身份后决定亲自上阵。
他打扮成一个报社记者,声称是来采访道格拉斯上校这种退役军人对联邦政府决定对南方开战的决策有什么看法。
道格拉斯上校是个非常典型的北方人,自然是支持联邦政府的一切决定。因此他并不畏惧报社把自己的爱国热情报道出去,十分开心地接受了采访。
采访结束后,假扮成记者的阿瑟·马希顺势表示想为他和他的夫人拍一张照片。
道格拉斯上校对此倒是并不排斥,但道格拉斯夫人表示自己并不想让自己的肖像出现在报纸上。
于是在临走前阿瑟·马希又改口,说为了答谢上校的配合,可以为夫妻二人照一张照片并赠送给他们。
湿版摄影法还没推行多久,拍一张相片对普通人来说依然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
得知自己可以保留照片、且照片不会流传出去后,道格拉斯夫人最终还是松口,与丈夫一起拍了一张合影。
阿瑟·马希便趁这个机会调换了底片,声称第一张照片拍摄失败了,需要再拍一次——这在摄影中也是很常见的事,夫妻二人都没有在意——这才有了利昂娜手中的这张照片。
之前利昂娜手中就有一张欧尼尔夫人做女仆时的照片,那张照片的原件已经交给埃斯蒙德寄到了新大陆,利昂娜现在只有一张描画下来的复制品。
其实也不需要对比照片,阿瑟·马希把找寻欧尼尔夫人的全过程、包括询问过的证人名字和工作单位都记录得很清楚,一串下来逻辑链相当清晰……再加上手中这张照片,利昂娜已经相信对方口中的“道格拉斯上校夫人”正是她苦苦寻找的欧尼尔夫人。
“居然真的找到了……”
终于理清线索的波文也有些不可置信,恍惚道:“吾主在上……居然真的找到了……”
他很快回过神,看向利昂娜的表情激动又带着点不安:“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是要去新大陆吗?”
既然“欧尼尔夫人”已经成为“道格拉斯上校夫人”,成为一名有身份的人,侦探事务所的人也不好直接上门询问。
一方面是容易打草惊蛇,另一方面,问询这么大的事利昂娜不可能交给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
哈蒙·米切尔森已经死了,她不能再错过这个证人。
“…………”
“我要去新大陆。”
利昂娜放下信件,把一张张清单放回铁盒,用力扣死。
“不过要找个借口……”食指在铁盒上敲了数下,她倏然抬头,露出一个狡黠中带着些凶狠的笑,“一个足够我离开马黎好几个月的借口。”
波文看着她脸上的笑,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到底是认识十多年的人,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完全没有错。
三天后,一篇标题为“注意!身边的恶魔正在摧毁你的健康”的文章出现在一家小报上。
上面列举了很多日常生活中容易接触到的毒物,而除了人们都已经熟知的那几种,水银赫然出现在其中。
这样的文章并不罕见,因为人们总是会对“健康”相关的问题格外关注,于是相关话题也经常出现的报纸上。
尤其是在没什么大新闻的时候,报社经常用类似的消息填充版面。
大多数人在看到后都会扫一眼,也不会太当真。
毕竟这不是医学期刊也不是那种严谨的大报,仅仅价值一铜币的小报只是人们的厕所读物罢了。
可这一次,文章中的一段话让很多人感到后背发毛。
从几十年前开始,“疯帽病”的传说就在城市的街头巷尾传开。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制帽匠们总是会变得疯疯癫癫,之前大家都把其归结于酗酒……可如果报纸上说的是真的,只有制帽厂中会大批出现有疯症的工人,那就不该是个人的问题,而是工作环境的问题。
纺织厂的工人比其他工人更容易出现肺病,因为他们的工作环境中总是漂浮着棉絮,这很容易理解。
那制帽厂的工人呢?他们的疯病是否也是因为在日常工作中经常接触某种有毒物质——比如,文章中提到的“□□”。
庞纳城中的闲人一向很多,再加上这是事关自身健康的大事,很多将信将疑的人在看过文章后走上街头,开始验证这件事的真实性。
而结果也很让人震惊,小报上的文章说的居然都是真的。
一周后,庞纳城中诸多内科医生联名在报纸上发出公告,称□□确实有可能会导致健康的人出现不良反应,具体会有怎样的不良反应及具体原因需要进一步研究。
同时他们也呼吁人们注意日常用药,尽量避免使用含汞的药物。
医生们的联名文章登报的第二天,庞纳城中的各大帽厂开始相继发生不同程度的骚乱。
而就在同一天,来自艾安萨王宫的使者也来到了尤默尔大街,敲响了小弗鲁门先生家的大门。
第187章
187
“你为什么就不能再多等几天呢?”
艾安萨王宫中,还穿着外出服的玛格丽特公主斜靠在沙发里,有些头疼地揉着太阳穴:“你一向都很冷静,利昂,这也是我欣赏你的地方……这次我希望你能给出一个足够说服我的原因。”
“…………”
“因为我可以预见之后的发展,公主殿下。正是因为我们都能预见到之后的发展,我们才觉得要小心处理这件事……可我突然发现,这也许是错误的。”
利昂娜站在大公主的对面,双手背后,脊背挺得笔直:“你我都知道要小心处理这件事的原因——因为一旦公布出去必然会让很多工厂利益受损, 很多工人也会提出抗议, 说不定会发生暴动和罢工……但是殿下,这也是这件事不同于其他事件的根本原因。”
“这与那些党派间的纷争不同,这项发现与无数人的健康息息相关。既然已经发现,我认为普通人就该有知情权,尤其是那些还在与汞长期接触的工人和将其当作救命药的病人……”
玛格丽特认真听着她的话,慢慢放下揉额角的手,表情却没什么变化。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换了个姿势,审视着面前的青年,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不是你的冲动行为。是你明知道这样做对王国整体的利益有损,依然认为该将这件事立刻公布出去?”
“…………”
利昂娜对上对方凌厉的眸光,顿了顿,垂下眼眸继续道:“也许您会认为这是不理智的……可殿下,我认为完全以利益为标准来指定一切也并不可取。”
“从古至今,理智都备受推崇, 而感性总是在若有若无中被贬低, 被认为是人性的弱点……到现在,连拥有同理心的善良之人都会被肆意嘲笑, 会被当成软弱的表现……”
“可如果剔除掉感性,t作为人来说,那也太可怕了。”
她突然抬起头,直直对上玛格丽特的目光:“且恕我直言,大公主殿下。如果真的要把''人''本身当成资源的一部分,将其的利益最大化,那我们应该学习帕鲁本大公国的做法,甚至更加严厉!”
“我们应该在每一个孩子出生时就将他们带离自己的父母,让他们接受统一的教育,统一筛选选拔,根据他们的优缺点决定他们今后的职业,并将他们固定在相应的位置上… …”
“女人像蚁后一样负责不断生产人类这一重要的劳动资源,男人像工蚁一样执行所有外部的工作。农民、工人、军人,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他们都必须为整个集体服务,直到死为止。”
“既然感情是弱点,那人不需要有家庭,也不需要有朋友,更不能产生自我意志!”她的语速仿若失控般越说越快,“所有人都是维持国家机器的齿轮,所有人都必须拥有统一的思想。一切会弱化''劳动资源''的东西需要从一开始就剔除,会导致群体不稳定的因素就该立刻处决——那也许,我们到现在依然生活在愚昧的旧时代,那些被我们奉为贤者的伟人会在刚刚出现时就会被杀死……”
利昂娜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让激动的心情平稳下来,这才再次放慢语速。
“人不该被当成资源,殿下,他们不该被单纯当做转换金钱的道具……”她闭闭眼,再次睁开时目光依旧坚定,“至少,我们需要警惕这样的问题。”
话音落下,室内顿时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
玛格丽特公主依然交叠着双腿、斜靠在沙发,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左手。
她的左手肘姿态优雅地搭在沙发扶手上,似是正在思考着些什么。
右手拨弄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向前旋转了三周,取下一半又推回指根。
这只是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却让利昂娜的呼吸停了一拍。
她快速眨眨眼,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攥紧,同时也更加恭顺地垂下眼眸。
看到她低下头,玛格丽特终于露出一个笑。
高挑的女人站起身,缓步走向窗边,“刷”地一声拉开了窗帘。
“我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利昂。”
“我是马黎王国的大公主,是伟大的国王乌尔里克一世与玛丽公主的长女。”
注视着窗外许久,玛格丽特突然转过身,用庄严的声音说道:“这是我的国家,不论他人如何,我都必须站在与王国利益一致的那边。”
利昂娜看着那道站在窗边的剪影,话音却没有丝毫犹豫:“我也并非一个理想主义者,殿下,我是真心为王国的未来着想才会这么做。”
“王国内识字的人增多,人人都能读书,新的学说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快,每天都有人在酒吧中发表自己的想法……我们现在面临的变化速度是过去无法想象的,殿下,现在的世界已经与几十年前,甚至十几年前都不同了!”
利昂娜的声音再次激动起来,上前一步道:“有些观念必须改变!如果掌权者依然只会按照自己的利益行事,完全不顾下层民众的死活,就算是国王也会为此丢掉脑袋—— ”
“利昂哈特·弗鲁门!”
玛格丽特厉声喝止住她的话:“注意你的言辞!”
“…………”
“我为我的言行向您道歉,殿下……可我并不后悔。”
利昂娜再次站定,低下头:“既然已经有了发现,那就不该被隐瞒……科学范畴上的知识,尤其是这种事关无数人健康的信息应该立刻公布,不该因为破坏了部分人的利益而被隐瞒。这是一种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也是一个会影响王国未来的隐患。”
“是为了王国的未来?”
“是为了王国的未来。”
利昂娜几步上前,在距离公主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下,单膝跪地:“我以我家族的名誉发誓,也请您相信我。”
“…………”
“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利昂,你一直是个善良的人,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地方。”
“但你破坏了规则,我们不能因为你有自己的理由就将这件事轻轻放下……”
玛格丽特俯视着面前的青年,用听不出情绪的声音说道:“希望你也能理解我的决定。”
利昂娜:“我明白,殿下。从我决定向外公布这件事时我就有心理准备了,我愿意为此承担应有的责任。”
“很好。”
玛格丽特公主向她伸出手:“你现在不适合继续待在庞纳城中了。正好现在是狩猎季……我知道你并不喜欢这项活动,但这个季节也是郊游的好时候,去其他地方休个假吧。”
“……是,殿下。”
利昂娜抬起公主伸来的手,轻轻行了一个吻手礼后离开了房间。
随着房门闭合,悬挂在西墙上的肖像画后传来一点动静,紧接着连接着会客室的内门也打开了。
“……您看,我都说您是想多了。”
马黎的国王——乌尔里克二世一边走进会客室一边对自己的叔父说道:“不管是怀特伯爵还是他的父亲都是正直而善良的人,他们不会做出动摇王国的事。”
坐着轮椅的亚历克斯亲王随后被推入房间,面色依旧严肃。
“有时候过于正直善良也并非什么好事……”老亲王看着过于年轻的国王,有些疲惫地叹口气,“他的父亲以前就……他是个很有能力的年轻人,我可不希望他会走他父亲的老路……”
乌尔里克二世:“您对这些太敏感了。老怀特伯爵只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会在国外组建慈善组织也只是出于对弱者的怜悯,这些怎么可能动摇王国的根基?”
这次老亲王并没有回答,沉吟半晌后看向自己的侄女:“你认为呢?”
“我也没想那么多,在我眼中他还是个孩子呢。”
玛格丽特公主笑着展开折扇,露在外面的一双碧眼微微上弯:“他才十八岁,这个年纪的男孩会做点出格的事不是很正常吗?”
她这么说着,还朝自己的弟弟眨了下眼。
年轻的国王立刻不自在地轻咳两声,亲自走到叔父身后接手了侍从的位置,一边推着老亲王一边说道:“确实是这样,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过两年他会懂事……”
亚历克斯亲王也想起来,自己这位侄子正是在三四年前与那个有夫之妇搞到了一起……头顿时更疼了一点。
“太年轻也有太年轻的坏处,还是老师说得对……”
原本只是一句普通的感慨,却在提到“老师”时骤然顿住。
他不出声,室内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保持噤声,直到老亲王的叹息再次打破寂静。
“我老了,管不了太久……王室的责任到底该由你来承担。”他拍拍侄子的手背,示意他松手,让自己的侍从回到岗位,“不管是这件事还是我之前说的,有关南陆和旧大陆的那些安排,最终该如何处理由你们来定就好。”
看着叔父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口,乌尔里克也不免发出一声叹息。
“有时候我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年轻的国王看向自己的长姐,感慨道,“叔父曾经那样高大,用一只手就能把我扛到肩膀上……鲁斯特公爵也是,上次见他还好好的,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
“这就是衰老啊,陛下。”
玛格丽特合上扇子,对年轻的国王笑道:“谁都无法抗拒衰老,我们都有这么一天。”
听到她对自己的称呼,乌尔里克再次叹息一声,握住姐姐的手道:“我不希望我们之间这么生疏,玛格姐姐。过去都是我的错,是我听信了那些坏家伙的挑拨……我不该不相信你,我们都是父亲的孩子,王室的未来应该由我们共同经营才对……”
“对,怀特伯爵这件事也是这样!终究还是因为那些唯利是图的莱博党人,他们不肯放开自己的利益!”
他看向自己长姐:“怀特伯爵是个好人,又是你信任的人,我当然也信任他……”
看着那双满是希冀、甚至带着一点讨好的眼睛,玛格丽特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是犹豫片刻后摇了摇头。
“有关怀特伯爵,我也不会干涉您的决定。但不管怎样,他已经不适合出现在今年议院的第二次会议上了。”
她用另一只手盖到弟弟的手上,郑重道t:“等今年的狩猎季结束,是否还要继续用他,一切都听您的。”
***
另一边,坐在轮椅上的亚历克斯亲王向庭院的方向看了眼,身后的侍者立刻会意。
轮椅下的滚轮转了个弯,向郁郁葱葱的皇家花园行进,又在老亲王的指示下来到花园中唯一一处淡水湖边。
亚历克斯亲王凝视着面前的人造湖,很久之后才沉沉叹出一口气,朝后面招招手。
“基金会内的排查都做完了?”
“是,有两名确定是与旧大陆那边有关,已经当场自尽。”站在他身后的侍者汇报道,“还有三名目前不在庞纳城,没有来得及进行详细审查。”
“嗯……”老亲王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扶手,询问道,“之后的三个月,有哪些高级调查员还没有被安排工作?”
“A009和G028正在休假,9月前有空闲。Y002和M012正在执行任务,月底后的两个月内日程是空白的……”
侍者思索片刻,又补充道:“还有S033,他在不久前刚刚完成测试任务,关于他的调查已经全部结束,目前还没有分配任务。”
老亲王听到后却被逗笑了一瞬,摆手道:“那就让他去吧……直到今年的狩猎季结束,让他时刻报告怀特伯爵的行踪。”
“一旦发现对方有任何古怪的举动,务必向上报告。”亚历克斯亲王的笑容渐渐敛起,“转告他,相同的错误我不希望看到第二次。”
第188章
188
随着夏日社交季走到尾声,庞纳城中的豪华马车数量也开始减少。
今日的午后下了一场小雨,却很快放晴。
路面上有了一点积水, 却也让空气清新了不少,并不会影响太多人出行的心情。
居住在裘达尔街的达特一家人就选择在今天一起外出,前往万博会参观展览。
这是达特爵士被绑架后,第一次与妻子和儿子一起出门游玩,也是达特夫人为了能让最近一直愁眉苦脸的丈夫开心起来特地准备的惊喜。
他们的儿子小文森已经从那段可怕的时间中完全恢复,听说要去万博会立刻欢呼着在家中跑跳起来。
而作为主角,达特爵士的兴致反而没有儿子那么高。
可看着满眼期待的家人,他还是强扯出开心的笑脸,带着妻子和儿子一起登上前往伊森公园的马车。
经历了两个月的审查和批评教育,达特爵士的生活也终于回归到原本的平静,只不过这次事件到底对他的生活造成了影响。
因为严重违反与治安所签订的保密协定, 他不但没有从那起绑架事件中得到任何补偿,反而需要缴纳一大笔解救他花出的各种费用。
达特爵士对这点倒是没有什么异议——毕竟确实是他违规在先,治安所为了营救他也确实花了很多人力物力,罚款他缴纳得心甘情愿。
可除了罚款,还有一些其他变故。
之前因为他设计出机械飞艇的发动机应用有限,并没有获得太多专利费,可马黎政府不可能亏待这样一位人才,专门将他的名字纳入皇家机械工程学院的院士提名中。
只要成为学会的院士,不管近期是否工作或进行研究, 都可以每个月固定从学会领取一笔生活补贴。如果有进行新研究的打算,也可以享受优先申请补贴的待遇。
达特爵士今年才四十一岁, 能在这样的年龄就获得院士的称号可以说是史无前例。
一旦成功, 他之后甚至不需要继续工作,每个月能领取到的生活补贴都足够一家人不愁吃穿。
可因为6月的那起绑架事件,工程学院高层对他的态度开始变得冷淡。
而政府那边也似有似无地对他进行暗示,声称只要他继续参与对机械飞艇的研究,年底公布的新任院士名单中必然会有他一个。
作为重要参与者,达特爵士非常清楚马黎对机械飞艇的研究已经进入到一个新阶段。
上面的人想要加强飞艇的实战性,而并非仅仅将其作为交通工具这种民用设施使用……
看着万博会中央展示的飞艇模型,以及模型中伸出的炮筒,达特爵士突然感到眼睛有些刺痛。
“哇啊————哇——————”
怀中的儿子不知父亲的烦恼,看到飞艇后只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在嘈杂的人群中高声道:“那是爸爸做的?爸爸好厉害!”
“嘘——不要大声喧哗……”
达特爵士赶紧捂住儿子的嘴,小声解释道:“不是爸爸制作的,是爸爸和很多叔叔一起制作的……”
“您这样说太谦虚了……别人只是制作了它的躯体,可您给予了它最重要的心脏,是您让它飞上天空。”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达特爵士惊讶地转过身,看到身后站着一位身姿笔挺的年轻人。
那是一位比他身高稍矮,年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性。
从他的穿着看应当是位劳工阶级的人。但与大多数工人不同,那身简朴的外衣就算看上去有些陈旧却被他穿得很整齐,整个人也显得十分清爽干净。
达特爵士确定自己从没见过对方,却不影响他对这样的年轻人产生好感。
“……谢谢。”
对方显然已经认出自己,达特爵士也非常坦然地接受了对方的夸奖:“不过光有一颗合适的''心脏''可不足以令飞艇升空。上到气囊所用的钢索,下到飞船的排风系统,上面的每一颗螺丝钉都是它能升空的关键。”
那年轻人似是思考后跟着点了点头:“就跟起重机一样,只要有一个滑轮没有对好就无法运行……能够顺利吊起重物是大家齐心协力的力量。”
“就是这么回事。”
达特爵士露出今天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
他把儿子交给身边的妻子,这才对身边的年轻人道:“你是在港口工作的?对机械感兴趣吗?”
“是的,先生。我在修建奥古斯汀大桥的工地工作,也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起重机。我很好奇它们是怎么运转的,为什么能够抬起那么重的东西,可周围人都不在意这些……”少年带着明显的王国南部的乡下口音,在面对达特爵士的问话时站得很直,仿佛在课上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我的朋友说万博会里有更多这种机械,也许我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少年紧张的表情让达特爵士有些忍俊不禁。而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在面对充满求知欲的年轻人时总会产生一些怜爱。
于是,在跟妻子商量过后,他带着年轻人来到蒸汽机的展示区。
“你想知道它是怎么运转的,不能只看起重机本身,要了解在它身后、为它提供动力的机器……”
“起重机本身是依靠滑轮、也就是杠杆原理,用更小的力气提起重量更大的东西。这种机械本身出现的时间很早,千年以前的古阿祖尔人就会使用……当然,最开始是用人力驱使的,而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为了能更高效地完成工作,后来人们开始在自然中寻找其他能代替人力的''力''驱动机械。”
达特爵士带着少年走过展示区,对着模型一一向他解释道:“比如你们工地现在正在使用的起重机,在两百年前是用水力驱动的,所以这种东西最开始只会在港口码头这种靠近河流的地方使用。可现在不同了,有了蒸汽机后,对机械的使用开始不再受区域的限制,只要有充足的燃料,推动机械的力就不会停止……”
紧接着达特爵士又详细说明了蒸汽机的基本运作原理。
他讲得很投入,却没发现身边正在“听讲”的年轻人看他的眼神愈加复杂。
“永远不会停止……”年轻人突然呢喃道,“那是不是也能当做推动枪炮的动力使用呢?”
达特爵士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正色道:“当然不可以!就算是现在已经有了更小型的蒸汽机,可它的必要体积还是与武器本身不适配……”
这么说着他又慢慢沉默下来,最后像是下定某种决心般摇摇头:“很抱歉,我是工程师,不是刽子手……武器方面的问题我无法给予你答案。”
年轻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很快向他行了一礼。
“是我唐突了,先生。非常感谢您的解答……”他直起身,又向男人身侧的达特夫人微微躬身,“打扰了您与您家人的休息时间,我感到很抱歉。”
达特夫人抱着儿子,笑着朝少年摇摇头: t“不用这么客气。我也是第一次听科西莫说工作上的事,这么听上去还蛮有意思的。”
她又看向自己的丈夫:“不如你也给文森讲一讲?我看他对这些模型也很感兴趣。”
达特爵士把儿子接回自己怀里,无奈道:“他还这么小,根本听不懂……”
“我听懂了!”小文森立刻不服气地举起手,“是河水推动了水车的叶片,所以水车会自己动!”
“哎,就是这么回事!”
达特爵士高兴地举起儿子:“没想到我们的文森还是个小天才!”
“这根本不难,我还在外祖父家看到真正的水车了呢!”
“是吗?既然你喜欢,秋天的时候再去看看外祖父和外祖母好不好?”
“好——”
谢尔比看着面前的一家人,神情突然有些恍惚。
视线中,微笑的母亲、开心的父亲,以及那个被父亲高高举起的金发男孩慢慢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快看妈妈!这是我自己射到的!」
黑发的男孩一手持弓,一手高高举起一只肥美的兔子:「我自己射到的!」
「真的?不是你捡到的?」
包着头巾的女人放下手中的水桶,转身看到后惊讶道。
「当然不是,这根本不难!」男孩大声抗辩道,「爸爸看到了!是我自己射中的!」
「没错,一箭命中!」
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后抱起男孩,发出豪迈的笑声:「我们家孩子的双眼可是被鹰神什阿达祝福过!是天生的猎人!」
「你总是这么夸他,他可要得意忘形了……」
「哈哈哈哈,我说的是实话啊!」
男人把孩子放到肩膀上,另一只手搂住妻子:「不要总是板着脸……」
「是你太惯着他了!」女人瞪了丈夫一眼,「他要学得更谦逊,不能因为一件小事就沾沾自喜,否则长大后会……」
「不管他长大成为什么样,他都是我们的骄傲!」
男人把孩子放到地上,一双大手按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满眼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你要记住,你是我们的骄傲,我的——」
“……你还好吗?”
回忆的画面突然被现实打碎,谢尔比的视线再次有了焦距,并对上了达特夫妇有些担忧的面容。
“我……我没事。”他露出一个苦笑,“很抱歉,我只是……有点想家了。”
这话再次让达特爵士心软下来,拍拍他肩膀:“你家在什么地方?你听上去好像是南边人?”
“……是,我老家在怀特郡的乡下……”
“怀特郡啊,那可是个好地方。”达特爵士安慰道,“现在铁路这么发达,票价也不贵,过去只需要几个小时,有假期就回去看看吧……对了,说了这么多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
一个名字差点脱口而出,却被谢尔比再次吞了回去。
“乔治·琼斯。”
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羞涩笑容,向达特爵士伸出手:“非常感谢您,先生。”
“不客气。”达特爵士与他握了下手,笑道,“万博会里还有很多展览,可别把精力都放到一样上,不然你会错过很多精彩的展品。”
谢尔比看着一家三口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中,转身走向博览会的出口。
他的脚步很快,走出伊森公园后登上了马车,很快回到自己落脚的公寓。
“你总算回来了。”
公寓的管理员叫住他,直接从桌下拿出一个信封递去:“这个月的账单。”
谢尔比默默收下,回到房间后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右手向上一翻,指缝里出现一枚小小的胶囊。
胶囊中的剧毒不需要目标服下,只需要弄到对方的皮肤上……只需要一点点,就能在悄无声息中取走一条生命……
他紧紧盯着胶囊看了许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小瓶和一个纸包,快步走到公寓楼的屋顶。
胶囊上被捅出一个小孔后扔到地上,小瓶中的液体倾倒其上,等待里面的东西慢慢反应完毕,再撒上一包石灰粉。
看着微风将石灰吹散,谢尔比一步步向后退,缓缓闭上眼。
顺着光源转过头,当他再次睁眼时,正好看到夕阳慢慢靠近莱姆河的模样。
原来庞纳城中的落日也很漂亮……只是他从来没有花费时间停下来欣赏……
可已经足够了……看过一次就足够了,即使之后的行动失败,感到遗憾的事也少了一桩……
透过楼房的缝隙,他看着夕阳慢慢沉入河流,只把依旧绚丽的晚霞留在天上,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他摸出刚刚收到的“账单”,十分机械地取出里面的纸张阅读起来。
但这对现在的他已经不再重要——他注定不会按照上面的指示去做。
既然不能杀死萨哈木的目标,那至少他要完成他来到马黎的使命。
整整九年,从一个连枪都握不住的孩子到可以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打破同类的脑袋……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的耐力居然允许他保持清醒地忍耐这么久。
可已经太久了,不能再等下去了……
谢尔比这么想着,目光却在接触到上面的一个名字后猛地顿住,眼中的麻木瞬间被诧异取代。
他快速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翻找起这两天的报纸,快速阅览后总算弄明白了这条指令的来由。
事情似乎总是不会按照人们预想的方向行进。
偏偏就在他决定孤注一掷,准备启动夺回「预言之书」的计划时,基金会竟然派给了他这样一个任务……
有那么一瞬间,早已失去信仰的他居然真实感受到名为“命运”的拉扯感。
不知道为什么,谢尔比突然很想笑。
仿佛一个人被撕扯成两半,即使灵魂已经无比疲惫,身体却想要大笑。
可常年养成的习惯已经不允许他这么做。
喉管中只是发出一声短促的“哈”,便再次被主人吞咽回去。
他似乎听到了很久以前,很久以前的某人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想帮助你,孩子。我是真的、想要帮你】
那人有着一头狞猫版的头发和胡须,一双颜色很淡的眼睛,光是对视就让人想到传说中的鬼怪,令人感到不安。
可他却努力说着他能听懂的语言,用双手做出堪称滑稽的动作,只为了向他表达善意。
【我想、帮助更多人……没有理由,我认为、我该这么做。 】
夕阳终究会沉入地平线,那抹让人温暖的金光也会彻底消失不见。
而很快,就连金光之后的殷红也会被幽深的靛蓝吞没。
那个人是否也会这样,就像她的父亲一样……即使再努力也无法避免被黑暗吞没的结局?
她又与她父亲不同,身上还怀揣着那样致命的秘密……如果监视的是其他人,会不会跟他一样发现她的秘密……
相似又不同的两张面孔重合到一起,谢尔比拿着信纸的手不断攥紧又松开。
…………
再帮她一次吧,这也是在帮自己。
如果被基金会其他的成员发现她的秘密,那他这个监视时间更长、还没有发现端倪的人也会被再次怀疑……
所以,再帮一次,这会是最后一次……
谢尔比这样反复对自己说道,把信纸重新装回信封,缓缓将其揣入怀中。
第189章
189
砰————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枪声把利昂娜吓了一跳。
她不由皱眉向枪声的来源看去, 连推轮椅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附近总是有偷猎者……”
站在她身侧、一名管家模样的男人赶紧解释道:“很抱歉打扰到您,弗鲁门阁下。我这就找人去驱赶他们。”
此时已是八月中旬,随着禁猎期的结束,位于王国各地的猎场相继开放,属于男士们的狩猎派对正式开始。
但在绅士们不狩猎时,难免会有附近的村民有意无意地闯入贵族的猎场。
这种偷猎行为可大可小,严格来说也是在侵犯土地拥有者的财产。
不过有些领主并不在乎这些,经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果较真,抓到偷猎者也是可以要求他们赔偿或送进监狱。
利昂娜:“洛克哈特阁下以前会管这种事吗?”
“……不,女侯爵阁下从来不管这些……”似是回忆起过往,侯爵府的管家也跟着露出沮丧的神情,“阁下说枪声会让她感觉很有精神……她清醒时还说过,还想跟附近的人一起打猎……”
听着管家的话,利昂娜又低头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老人。
她的启蒙老师,阿梅希t斯女侯爵正静静坐在轮椅上。
被微风轻轻吹动的银色卷发下,那双朦胧的绿灰色眼眸微眯着,似是在凝视远方,却又像是完全没有焦距……不管是身边人的说话声还是远处传来的枪响,任何外界传出的声音都无法引起这位老人的注意。
“…………”
“她最近……清醒过吗?”
利昂娜看着老人的发顶,轻声问道。
“最近的一次是在两周前。”管家回忆道,“那天我正在询问珍妮,也就是女侯爵阁下的贴身女仆是否需要找人替班, 阁下突然转过头对我们说,''珍、艾德温, 辛苦你们了。我一定把你们累坏了, 快去休息吧''……”
说到这,管家也没忍住哽咽了一下,说了句“失礼”,深吸一口气调整后才继续道:“我真的……那时我以为阁下恢复了,也许是医生开的药起作用了或者是其他什么……她那时候说话非常正常,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我们都以为她回来了……”
“…………”
管家没有继续说下去,利昂娜也没有再问。
在场的人都知道之后的结果,双方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能让我跟洛克哈特阁下单独待一会吗?”
利昂娜握着轮椅把手的手紧了又松,看向身后的管家和女仆:“有些话我想单独跟她说一下。”
上一代的怀特伯爵还在时,老怀特伯爵就与女侯爵的关系很好。
后来女侯爵有段时间去怀特郡调养身体,在这段时间里还收了一个小小的“学生”,正是现任怀特伯爵的妹妹——已经去世的莉莉娅小姐。
这些侯爵府的管家都很清楚,也因此对这位年轻的伯爵阁下很放心。
他带着一众仆从退到二十多米外,确定自己站到一个无法听到两人说什么、却能在发生意外时及时赶到的位置。
见其他人都走到远处,利昂娜这才放开轮椅把手,走到女侯爵面前。
“阁下,我又来看您了。”
右膝缓缓落到草坪上,她轻声道:“我应该更早来一点才对……还有玛格丽特殿下,她也很想念您。但她现在回到了艾安萨宫,不方便出来,这次只有我一个人来……”
“我现在已经有资格进出议院了……不过您说得对,那实在是一个令人感到不适的地方,如果可以我也不喜欢待在那儿……”这么说着,她还低头笑了笑,“但现在我也不需要待在那里啦。我惹怒了一群工厂主……莱博党人和保皇党都有吧,反正他们很生气,公主殿下让我暂时离开庞纳城避一避……这不是正好吗?我也并不喜欢庞纳城,那里实在……太脏了……”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好像刚从学校放学的孩子,忍不住想要把这大半年的经历全都诉说出来。
直到她的视线再次落到老妇人那平静却呆板的脸庞上,兴奋瞬间退去,声音也卡在了喉咙中,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
“我找到线索了,阁下……父亲和利昂的死真的有蹊跷,我确定我没有疯,我的坚持也没有错……”
“可是总有人在阻挠……一次又一次,这次又有相关的人死了……可我也无法确定那究竟是巧合还是真的有人在灭口……”
利昂娜低下头,将视线放到老人脚边的草叶上。
“现在又有线索了,一条非常关键的线索……我必须现在就去,我必须立刻去验证,我不能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她的语速越来越快,仿佛失去控制的马车,不管不顾地向前冲,“我不能再让其他人抢先一步……这是我的责任,我穿着这身衣服站在这里的意义,我不能、不能再……”
“慢一点,我的孩子。再慢一点,不要那么着急……”
一道声音化作拉住缰绳的手,突然扯住利昂娜脑中那岌岌可危的理智。
她猛地抬起头,却看到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不知何时已经低头看向自己。
与回忆中的一模一样,仿若一阵风吹走了城市上方的雾霾,那双绿灰色的眼眸亦不再被混沌笼罩。
是洞察一切的了然,是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和宽容——一切都是利昂娜最熟悉的、属于阿梅希斯女侯爵的眼神——熟悉到让利昂娜开始怀疑这是否是一种幻觉。
“老师……”
她的声音不由带上一丝颤音,手忙脚乱地想要握住女侯爵伸来的手:“您……”
“不要着急,波莉……慢一点,不要冲动,你会伤到自己……”
老人依然用那熟悉的眼神笼罩着利昂娜,布满皱纹的手掌抚上她的发顶,又滑到侧脸,口中却呼唤着一个陌生的人名:“你要对马有耐心,波莉,太着急你会摔下来……再慢一点,慢慢加速,你可以做到,一定可以……”
骤然燃起的希望在瞬间熄灭。
利昂娜仔细与那双充满慈爱的眼眸对视着,却清晰意识到对方眼中看到的人并不是自己。
有些干裂的双唇张开又闭合,最后紧紧抿在一起。
“……嗯,我知道。”
她握住老妇的手,仰头露出一个笑:“我会的……老师,我会的……”
***
之后利昂娜又陪女侯爵在花园坐了一会,直到轮椅中的老人面露疲惫,眼看着就要这么睡过去,她才站起身,匆匆推着轮椅往回走。
病后的女侯爵不但无法行走,对外界的反应很小,也开始变得嗜睡,且时间并不固定。
她经常从中午便开始睡觉,然后在下半夜苏醒……这种不规律的睡眠习惯也让照顾她的工作变得十分困难。
还好侯爵府中的仆从众多,而主人只有女侯爵一人,换班照顾还是能做到的。
看着女仆将女侯爵带走休息,利昂娜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在快离开时还是询问管家道:“请问,你知道''波莉''是谁吗?”
“波莉……您是说波莉安娜小姐?”
管家愣了下,又有些了然道:“女侯爵阁下把您当成波莉安娜小姐了?这很正常,医生说生了这种病后就是会认错人,阁下经常把身边的女仆认做是波莉安娜小姐。”
利昂娜又仔细回忆了一遍,确信自己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这才问道:“可……她是谁?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这个十分正常的问题却让管家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左右看了眼确定没有其他人后,这才小声在利昂娜耳边道:“波莉安娜小姐是女侯爵阁下的……养女。”
利昂娜闻言十分诧异。
从女侯爵成为她的老师到对方生病无法沟通,这期间的几年她们几乎是无话不谈,每个月都会写信……可她还真没听说过女侯爵曾经有一个养女。
而且看管家对其的讳莫如深的态度,她总感觉那位“波莉安娜”小姐好像并不只是一位“养女”那么简单。
“……那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
她同样小声回问道:“我从未听任何人提起洛克哈特阁下曾有一位''养女''。”
“因为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阁下……我也是从托马斯先生(前任管家)那里听说的,当时所有的王室成员,包括女侯爵阁下的母亲凯瑟琳公主都对女侯爵阁下抚养波莉安娜小姐这件事非常不满,还禁止她出席任何庞纳城中的社交场合。”
“不过据说女侯爵阁下非常喜欢她,还亲自教她骑马和打猎,出门旅行都会把她带在身边。”
“可惜波莉安娜小姐去世得很早,大概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现在记得她的人并不多……”
管家这么说着,一边打开了大门。
骤然出现的阳光有些晃眼,利昂娜不禁微眯起眼。
四十年前……那时候别说她,就连她的父亲还都是个孩子,自然也不可能知道……
“……我会离开马黎一段时间。如果这期间洛克哈特阁下有任何需要或是发生什么紧急情况,请不要犹豫,直接给艾安萨宫发电报。”
利昂娜定定神,接过波文递来的帽子和手杖,戴好,转身看向管家:“国王陛下和玛格丽特殿下一直很关心洛克哈特阁下的健康,请务必照顾好她。 ”
“这是我的职责,阁下。”
管家向小弗鲁门先生深行一礼:“祝您旅途平安。”
第190章
190
在得到马希侦探事务所的消息, 到决定去新大陆,利昂娜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
这t是一个非常仓促的决定, 也是个非常冒险的决定。
因为从去年年末开始,新大陆上的诺瓦合众国内便开始不断有小规模摩擦冲突。
到今年四月,南北两边联邦的矛盾再也无法调停,小规模的摩擦终于演变为内战。
不过说是战争,到底是同一个国家的人,就算为了观念不同而发生争斗,谁也没想斗到你死我活的程度。
在开战前,不管是生活在新大陆上的诺瓦国民还是旧大陆上的报社,大家都觉得这场战争大概跟群体斗殴的区别不大。
现实也是如此,虽然正式开战已经过去四个月,但规模稍微大一点的会战也只出现了两次。
最近的一次就在上个月, 据说打完后两边的政府又开始新一轮的扯皮,前景尚不明朗。
不过这都不影响利昂娜要去新大陆的决心。
首先,旧大陆与新大陆隔着一个大洋,通信全靠往来的船只。
可开战到现在,两边的货船和客船都没有受任何影响, 那就说明目前的新大陆还是安全的。
再加上之前两军交战的地方是在合众国的首都附近,而利昂娜要找的道格拉斯夫人(前欧尼尔夫人)住在东海岸北边的城市,位于北方军的大后方,一时半会不太可能受到战争的波及。
就连他们抵达新大陆的第一站, 也是马希侦探事务所总部的所在地——新伦纳港,距离主战区有上千公里, 距离上次的交战区也至少有五百公里。
利昂娜拿着近期的报纸,详细跟梅太太说明自己此行真的不会有任何危险,总算在登船前说服了对方。
不过梅太太也有自己的条件——利昂娜可以去新大陆, 但波文必须跟她一起去。
这不需要姨母单独提醒,波文本来就打算跟随雇主一起去。
毕竟新大陆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和姨母都不可能放心让利昂娜独身前往。
别说是他,就是埃斯蒙德在得知他们要立刻动身去新大陆时也被吓了一跳。
他原本想要跟着一起去——毕竟他在那边生活了近十年,有储蓄也有相应的人脉——不过因为利昂娜太心急,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他实在周转不过时间再加上利昂娜本人也不愿意他跟随只能作罢。
为了不让吉尔斯一到新大陆就被人抢走行李的悲剧再次上演,埃斯蒙德只能紧急给两人普及一些在新大陆上的注意事项。
“你们要去的西柯图在东海岸的北边,应该会比较安全,现在交战区都在中部或南部,只要不往那边跑就没什么……”
“……其实诺瓦合众国东海岸的城市现在都已经很发达了,尤其是北边的几个工业城市和港口,虽然比不上庞纳,但和马黎的一些工业城市差不太多……就是城中的治安是真的很差,北边的乡村也许好一些,不过在街头拦路抢劫的也不罕见,保险起见我建议你们带一支枪……”
埃斯蒙德用笔尖点了点自己临时绘制出的粗略地图,突然问道:“对了,你们应该会用枪吧?”
利昂娜:…………
利昂娜看了眼更加蒙圈的波文,正色点头:“我会,你继续说吧。”
扳动扳机她还是会的,子弹能不能射准是另一回事。
埃斯蒙德点点头,没有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又在纸上写下一个地址:“到了新伦纳港直接去马希侦探事务所。事务所的位置离港口有一段距离,我建议你们下了船就直接坐出租马车过去……稍等一下,我这里有些东西你们到时候应该能用到。”
他这么说着,急匆匆地走到内屋,过了十分钟才带着两只信封走出来,还有一个小布包。
“这封信是给阿瑟·马希的。到侦探事务所后把这封信交给他,到那边遇到什么问题他会帮助你们。”
红发的青年把第一封信放到桌上,又把小布包展开,取出几枚形制陌生的硬币展示给两人看:“这里装着些零钱,应该足够你们乘坐马车到事务所… …马黎的硬币在那边应该也能花出去,但纸币和支票无法在常规的地方使用。而且一金币到底值多少钱就要看对面人的良心了,有些人会因为看出你们是马黎人故意宰客,建议你们到达后尽快去一趟银行。”
埃斯蒙德一边交代事项一边把第二只信封摆到桌上:“另外,我在新伦纳的高地银行有一个储户,与那里的汤姆森经理也有些交情,你们可以拿着我的推荐信去找他,他会帮你开户和兑换货币。这里面还有一张我签过名的支票,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无法去银行兑换,可以先从我的账户中支取……”
“这怎么可以!”
事关钱财,利昂娜赶紧推拒道:“推荐信就足够了,支票要是被人偷走可怎么办?你还是拿回去……”
“现在新大陆正处于特殊时期,谁也说不准那边未来会发生什么……我无法阻止您离开,但请务必让我为您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就如同利昂娜坚决拒绝埃斯蒙德跟着同行一样,红发的青年也十分郑重地将信封和布袋塞进利昂娜的手里,“我相信您的人品,伯爵阁下。如果这能给您的旅程加上一层保险,我也愿意承担一点风险。”
“最后,希望您不会因此而举报我……”
埃斯蒙德一手按着信封阻止利昂娜退回,一手伸向身后,取出一把尺寸比普通手|枪小足足一倍的袖珍左轮。
“新大陆的特产,备用子弹放在硬币袋里。”
他将那只小巧的左轮一起塞进小弗鲁门先生的手中:“这也是我好不容易弄到手的稀罕货……如果您能平安回来,请记得还给我。”
***
庞纳城虽然也是马黎王国的重要港口城市,很多前往旧大陆的船只会从这边出发。但因为前往新大陆的方向是相反的,这条航线的轮船都会从王国西南或西北的大港口出发。
这次因为行程匆忙,利昂娜都没有详细筛选了解即将乘坐的船只,直接让波文去买了时间上距离最近的一艘客船。
计划制定得虽快,可因为距离较远,马黎到新大陆这种远洋航线并不算多,每月只有四班客船。
而时间较近的两班船的船票都已经售罄,能买到的船票只有下个月中旬出发的船。
波文知道利昂娜一定不想等那么久,只能开始打听近期是否有货船即将出海,找人商量一下也不是不能搭个顺风船。
由于他当时穿的衣服不错,举止和谈吐与港口中工作的人格格不入,又有点愣头愣脑的样子,便有人开玩笑建议他去购买“爱丝塔斯城堡号”的船票,听说那艘船的头等舱船票还没有售罄。
“爱丝塔斯城堡号”是一艘属于罗兰的豪华邮轮。最近即将从旧大陆西海岸的费拉港出发,路过马黎王国时分别在马黎本岛和威奥拉岛上短暂停靠两次,便会用大约一周的时间跨越大洋,最后抵达诺瓦合众国的新伦纳港。
豪华邮轮的船票当然不便宜,尤其那艘邮轮上的二等舱船票已经售罄,波文又不能购买五六人挤一间房的三等舱船票,可一张头等舱船票至少要三四十金币,贵的舱位也许会上百。
不过利昂娜这次的决心很足,没有过多犹豫便让他交了两张头等舱船票的定金。
八月十六日一早,就在报童刚刚走上大街、举起带着油墨味的晨报开始吆喝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尤默尔大街驶出,一路驶向庞纳中央火车站。
赶上最早的一般火车,又经过几小时的车程,主仆二人终于在中午十二点抵达奥利维郡最南端的大型港口——南诺特普港。
此时距离邮轮离港只剩不到一个小时。
两人匆匆带着行李来到登船点,甚至来不及近距离观赏一番这艘海上巨兽,兑换好船票后便在船员的指示下快速登船。
下午一点,随着轮船响亮的汽笛声在港口响起时,全长足有二百米的“爱丝塔斯城堡号”正式起锚,在人们的欢呼中缓缓驶离港口。
利昂娜并没有跟随其他人来到甲板上欢呼。
刚刚为了能尽快登船,她一下马车就拎起两只行李箱、快速奔跑了十多分钟才赶在登船口关闭前踏上“爱丝塔斯城堡号”的甲板。
之后来到房间后,又听邮轮的工作人员讲了半个多小时的船上生活注意事t项和逃生路线后,此时只想快点吃点东西,然后安静地休息。
而这间最终花费了八十金币的头等舱客房条件确实对得起它的票价。
除了卧室该有的基本配备,室内还有一张双人沙发、写字台和独立的浴室及卫生间,甚至自带一个五米左右的露台,完全就是一间小型公寓。
更重要的是,在客人不想出门吃饭时,船上的工作人员也按照点单会把热食热饮送到房间。
利昂娜和波文就在房间中解决掉自己的午餐,这才有兴趣观赏起屋内的装潢。
“这间房住三个人都不成问题。”她在房间内转了一圈,感慨道,“两个人一百六十金币,八天的旅程,真是够贵的。”
波文把餐盘放到门外,关上门后有些哭笑不得:“没办法,您要是愿意再等一个月,坐拉曼航运的定期轮船去,一人只需要八金币。”
“那可不行。有那一个月的时间,我可能已经站到欧尼尔夫人的面前了……啊,现在应该称呼她''道格拉斯夫人''了。”
利昂娜摇摇头,坐回沙发。
“之前我只是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得到线索的第一时间去找米切尔森,结果他第二天就死了……”她的声音慢慢变沉,“我不希望这种事再发生第二次……你能明白吗,波文,留给我们的线索和机会已经不多了。”
波文看着她凝重的表情,心中也不是滋味。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宣传手册翻了两页,试图用比较轻松的语气调节气氛:“起码这一周内不会有什么事,您可以好好休息一下……您看,这艘船上还有个小剧场呢!只要有演出,头等舱的乘客都能免费去看……啊,明天顶层的餐厅还有一场鸡尾酒晚会,您要不要去参加?”
“不要。”利昂娜仰头倒在沙发里,“本来跟人打交道就很累了,这艘船上基本都是旧大陆上的人,一个人都不认识……”
“但这上面说餐厅供给的晚餐与客房送餐的菜单不一样。”
波文又将手中的薄册子往后翻了几页,说道:“他们邀请了好几位罗兰和意图恩诺的顶级厨师,专门为头等舱的客人烹饪餐食,还会提供特色糕点和冰淇淋……”
“……不认识也可以去认识,谁和谁不是从陌生人的关系开始的呢?”
利昂娜突然从沙发上直起身,表情严肃道:“这么多天要是全都待在房间里也太浪费船费了。你说是吧,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