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釉,一只小小的灯塔水母,刚给自己做完一份旅行规划。

    他要在来年春天到来之前,穿过喀尔索纳群岛,顺着洋流,去往东海的尽头。

    梦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他只是一只刚脱离水螅体的小水母,只有草莓软糖那么大,随便的一阵水流就能把他带走,稍稍恶劣的环境就能叫他融化,更别提猎食者——好在几乎没有猎食者会在意一块没营养、98%都是水分的海洋小软糖。

    唐釉他哼着歌,缓缓地在海水里飘啊飘。

    他其实才睡醒没多久,身体虽小,却还算健康,没什么毛病,只是记忆模糊成一团,想不起来自己沉睡前在做什么了。

    这次醒来时又在陌生海域,他一睁眼,看见自己变回了一朵没脱离水螅体的幼年水母,薄得仿佛一触碰就会碎掉的花瓣,沾在一块海底的石头上。他养了好久,才用力一挣,让自己完整地脱落下来,被洋流带着往上飘。

    水母的游动是一下一下的,效率很低,柔软的边缘卷起来,用纤细而脆弱的触手拨动海水,让水流化作自己前进的动力,也能顺手把将海水里的营养物质给聚到中央。

    对于水母来说,生存就是那么愉快又枯燥的事。

    唐釉一直游啊游,吃啊吃,直到自己的花瓣们愈合起来,变成完整的一颗透明的、裹着一团粉色、还带着一捧纤细小触手的水母。

    直到这时,他还是不能想起来自己沉睡前做了什么。

    但他没什么遗憾的情绪,唐釉判断自己睡前应该完成了全部的重要事项,他可以开始下一段旅程了。

    他现在所在的位置在浅海,抬头可以瞧见温暖的阳光,被海面折射成了绮丽的光斑,穿过十来米的澄澈海水,落在洁白细腻的沙子上。

    唐釉在努力游动,可惜他实在是太小只了,游了几分钟还不如一阵波浪的起伏,许多时候向前挪了一点,又被浪给催回来。但他也习惯了,并不恼,很顺从的跟着洋流走,节约自己赶路的时间,还能顺路在洋流中吃顿饱饭,好让自己看起来像一颗用料充足的软糖,而不是轻轻一拍就碎掉的水宝宝。

    “啊呀!”

    他忽然被鳐鱼带起的水流冲得翻了个跟头。

    相较于体型微小的他来说,鳐鱼算是大鱼了,尤其是刚刚游过去的这条。和其他鱼类不一样,鳐鱼主要靠胸鳍来游动,它的身体整体是菱形,两条胸鳍好似三角形大翅膀,轻轻扇动就能在海洋里浮沉、滑翔,优雅又奇特。

    “对不起。”鳐鱼似乎发现了被它带飞的小水母,它游回来,堪堪在小水母身边停下,“我伤害到你了吗?”

    “没有哦。”唐釉浮在鳐鱼的鱼鳍后方,让鳐鱼身边的水流带着他走,“你真好,特意回来看我。”

    这条鳐鱼是东海岸特有的孔雀双纹鳐鱼,背面浮着两道绚烂瑰丽的蓝绿色,尾巴纤长,末端有好似孔雀尾羽的彩色尾鳍,从形状来看,是一条年轻的雌性鳐鱼。她的肚子柔软而洁白,嘴是奇特又可爱的“w”型,像猫猫唇。被唐釉夸了一夸后,鳐鱼小姐的尾巴摆动了一下,略微害羞:“刚开始没注意到你,很抱歉。”

    “没事,我实在是太小了,注意不到是很正常的事。”唐釉安抚了一下鳐鱼小姐,然后提出了自己非常渴望的请求,“我能请你载我一小程吗?”

    “当然可以。”鳐鱼小姐爽快地答应了,“只是,我要去对岸小岛边上的珊瑚礁,你顺路吗?”

    唐釉想了想路线:“顺路的,非常感谢你的帮忙。”

    ……

    有鳐鱼小姐的帮忙,他的行进速度快了不知道多少倍。扒在鳐鱼背上,就好似坐着有魔法的飞毯。唐釉几乎不敢探出头去,他柔软的水母脑袋都被水流冲击得变形了,鳐鱼小姐降低了速度才敢探出去看看四周。

    上方是碎开的、好看的光影,下方是白色沙滩是清澈水域,时不时有彩色的小鱼聚成一团,猎食者来了又倏地散开去。

    “我似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小水母。”鳐鱼小姐同他聊天,“你太小了,粉色,很特别。”

    “我家不在这儿,我的族群也不在这儿。”唐釉回答她,“我落单了。”

    鳐鱼小姐非常可怜他:“你是要回家吗?”

    “我想回家。不过,我的家非常遥远,能不能回去还是未知数呢。”唐釉看着绚烂的海面光影,问鳐鱼小姐,“你看起来很急,要去做什么呢?”

    “对面那座小岛,游出去五分钟的位置,是我们族群每年固定的繁殖场所。”鳐鱼小姐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我才刚成年呢……”

    游着游着,唐釉已经离最开始的浅滩有一段距离了,他们在海岸与岛屿的中间,水越来越深,往下看已经逐渐看不见沙滩,只有幽深的、蓝蓝的黑,时不时有几尾浅海鲨鱼飘过,还有不知从何生长而来的褐色海带,林立在海水间。

    “这里附近似乎有礁石。”唐釉说,“人类过来很容易发生事故。”

    “是呀。”鳐鱼小姐的族群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对这片海域非常熟悉,“我父母说过,大概是前几年,人类的魔法师前来,把这里的礁石清除掉了,这之后,人类的船只时不时就会穿过这里。小水母,你要小心,别太靠近水面,船只的水流会把你带飞的。”

    唐釉用力地点头:“嗯嗯!”

    礁石清空后,海洋事故变少了,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不会再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船只被撞碎,变成海洋垃圾。就是可惜了那些依附于礁石生存的生物,失去了家。好在附近的航道外的地方也有很多礁石可以依附,魔法师们只清空了这一块儿。

    他们聊着天,正巧上方就划过了一只船,似乎是只单人的白色小帆船,通常是人类在海面游乐用的,不会用来钓鱼,对他们来说危险性不大。

    鳐鱼小姐也没在意,截取了最近的路线,从船只的下方游过。

    ——“砰!”

    重物入水的声音。

    平静的水面被破开,水被推挤出去、回涌,形成无数的气泡,又被海水挤压分裂,咕嘟咕嘟地往上涌。

    鳐鱼小姐受了惊,两片鱼鳍用力一打,咻得一下窜出去。唐釉就比较倒霉了,他没能反应过来,也没能抓住逃开的鳐鱼小姐,被冲击而来的气泡和水流卷了进去。

    气泡先是被重物带着往下,而后又会迅速上浮,同时会使海水在周边形成细小的涡流。唐釉是很害怕气泡的——他体型小重量轻,太容易被气泡形成的涡流卷走了。

    他躲来躲去,还是被一团大气泡卷了进去,不由自主地开始转动起来。

    “噫啊啊啊——”

    转了二十圈之后,唐釉头脑都快成浆糊了,触手缠在一起:

    qaq他要变成粉色的水母瑞士卷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稳定下来,这时已经被气泡带到接近海面的位置了。

    海面被阳光照射了一天,热乎乎的,泡着很舒服,但不适合他这只小水母。唐釉立刻往下潜了一点。同时观察着下方的海洋:刚刚到底是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仍旧有气泡在不断上浮,依据他的经验,掉下来的玩意怎么说也有一个成年人类的体型了,难道又是海难事故?有人从小帆船上掉下来了?

    可是今天晴空万里、海面平静,礁石更是早就被清空了,怎么会有海难呢?

    唐釉有些好奇,于是根据气泡的位置,不断往下潜着。

    “小水母!小水母!”鳐鱼小姐游了回来,“你没事吧!”

    “我没事!”唐釉大声地打着招呼,隔着数不清、被水流搅乱的褐色海带,“这里的海带都被弄乱了,你要小心呀!我正在往下游,去看看被丢下来的东西是什么!”

    “我进不来,这里的海带太多了,你快出来吧。”鳐鱼小姐担忧道,“太危险了,万一丢下来的是什么有毒的东西,你可怎么办?”

    “没事的,那样的话正好清理一下。”

    鳐鱼小姐又说:“你可以吗?你只是一只小小的水母。”

    唐釉:“我可以的!”

    苏醒后,他还是第一次这样使用自己的精神力,柔软的力量从他小小的身体里蔓延开,拨开海带,往下探索。他的精神力薄而柔韧,就像晴日的大海,会轻柔推开一切,而不至于伤了它们。

    他也可以用自己的精神力赶路,不过唐釉更喜欢自己游,虽然慢,却很享受。

    游了一会儿,鳐鱼小姐的呼声已经快要听不见了,水变得越来越浑浊,光线很暗,方才激起的泥沙在周边浮沉,视野特别小,海带们也都纠结成一团。

    唐釉用自己的精神力扫了一圈,又仔细地看。

    他忽得发现一抹亮色。

    美丽的蓝紫色夹在海带里面,只看了一眼,它就被海带淹没了过去,唐釉往那个方向游去。他现在觉得是人类来这边埋宝藏了,总有些海盗之类的家伙,无路可走的时候喜欢把不义之财丢进大海,不留给他人,亦或者几年之后自己偷偷来打捞。

    刚刚那么大的气泡,一定是很大的宝藏。

    但等到唐釉拨开最底下的海草,才发现,那抹亮蓝色是鱼鳞的反光。

    他以为的宝藏,是一尾被海草缠住的人鱼。人鱼是年轻雄性,肌肉健美,脸庞锋利而冷峻,颜色又十足的梦幻,如同撕了一片星河裹在自己身上。唐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人鱼了,更别提尾巴颜色那么好看的人鱼。

    他帮人鱼解开缠在他身上的海草。

    “是人鱼呀,你的尾巴颜色真漂亮,你是被人从船上丢下来的吗?”

    “人鱼人鱼,你可以游出来了。”

    “人鱼,你怎么不说话?”

    ……

    人鱼睁开了湛蓝的眼睛。

    他看见看不清的海底,褐色的纠结在一起的海草,冰冷的环境,和遥远到触不可及的明亮海面。

    一切都足以让深海恐惧症患者发疯。

    “……”

    但和记忆不同的是,一团半透明的、果糖似的小水母正飘在他额前,伸出自己柔软温和的精神力,轻抚他的脸颊:“人鱼——你听得见我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