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关联
“你看着我做什么呀?”
沈寂宵发呆的时间太长, 唐釉伸出触手摸了摸人鱼的额头,没发烧。但他不确定对方的大脑是否清醒,人鱼体温低, 发烧最容易让人头脑混沌了。
他又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颗蓝色的果子,是宴会上摸的, 一种生长在潮湿溶洞里的果子,人鱼会专门培养它们生长。果子也就半个巴掌大, 椭圆形,咬一口奶白的汁液便会爆出来, 口感奇妙,吃起来有一种食肉的满足感,是人鱼特别喜欢的一种食物。
他昨天看沈寂宵也挺爱吃这个的,方才出来的时候就又拿了两个。
现在塞人鱼手里, 权当安慰他了。
他能感受到沈寂宵还挺别扭的, 他并不熟悉人鱼的一切, 甚至遇到别的人鱼还会刻意保持距离。不过这也正常,适应一个地方总是需要时间的。这鱼才刚回到大海没多久。
“对不起。”沈寂宵忽地说,“我可能还没清醒。”
“你精神力的问题才刚解决, 累一点也很正常。”小水母并不在意对方的异常表现, 反而安慰了两句, “今天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不喜欢逛街的话, 就算现在回去再睡一个回笼觉都可以的。”
“嗯。”
“说真的,晚上你差点把我吓死。”感觉人鱼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小水母才抱着触手, 半埋怨半关心地说,“你做噩梦做得好剧烈, 而且还发烧,我都害怕你把自己变成一条红烧鱼。”
沈寂宵勉强笑了笑,调整自己的心态,随口一说:“你知道红烧鱼什么样?”
海底没火,食物都是吃的原味,或者用特别的加工方法,大多也就混合和研磨,做成团子或糕点。
“不知道。”小水母的声音特别理直气壮,“但是我听别的鱼讲过,不听话的鱼鱼会被人抓走做成红烧鱼。”
沈寂宵无言,点了点小水母的脑壳。幻梦破碎的怅然若失很快被活泼又可爱的小水母搅散了,他压下大脑里发散的念头,心平气和,试图把注意力放在当下:“我不听话?”
“那你听话,这几天向青薄姐问问人鱼族的精神力问题,不要因为没有鱼的常识而出问题。”
“好。”人鱼垂下眼睫,遮住蓝宝石般的眸子,“我正巧有很多问题想问。”
……
沈寂宵看起来是一只很健康的人鱼了,人鱼族对精神力问题经验丰富,小水母也相信他们的处理不会有任何问题。
于是他拉着有些愁眉苦脸的人鱼,打算去逛逛。
其实他们昨天就看见这些东西了,只是沈寂宵说自己没什么兴趣,于是没玩。
人鱼族孵化慢,几年才有一次庆祝新生的聚会,关系好的邻居都会过来玩,送上祝福和礼物。举办仪式的本家也会布置场地,备好回礼和宴席,甚至布置一大堆的、供小人鱼们玩耍的游戏。
都是小人鱼或者年轻的人鱼情侣在玩耍,他们大多还没怎么经历过这种大型聚会。年纪大些的人鱼则忙碌着别的事,准备晚上的祭祀。
呆了一天,小水母和沈寂宵多少也有了点发现,斯狄瓦尔聚落的人鱼大多是两种颜色的鳞片:青色、银色。出现别的颜色,九成都是因为新生仪式赶来参加宴会的其他人鱼。
大家互相交换着见面礼。
人鱼往往也会抱团,就像他们发现青色鳞片的人鱼大多和珊瑚红色的人鱼玩得很好,湖蓝色的人鱼则和橘色鳞片的人鱼聚成一团。沈寂宵找了一圈,竟是没找到和自己类似的颜色。有银色,有蓝色,有紫色,但没有像他这样混合的。
倒是还遇到了几条人鱼,打招呼的时候说他鳞片很漂亮,像新生人鱼一样鲜亮,问他怎么保养的。
沈寂宵:“……”就是新长的,新的不能再新了。
“请问,你们见过和我颜色类似的人鱼吗?”他问那些热情的人鱼。
“没呢,我们这儿算偏远地区,说不定王城会有你这样的鱼。”沈寂宵又一次听见王城,“哎,等会儿仪式结束,要一起去跳舞吗?”
沈寂宵昨日是统统拒绝了。
他仍旧没有自己血脉的线索,鳞片的问题似乎也问不出什么……也对,他混血混得厉害,颜色出现一点变异是很正常的事。
他沉思着,没注意聚落里布置了什么。
唐釉就不一样,他对一切都很感兴趣,尤其是布置好的小游戏,当看见奖品是珍珠的时候他几乎游不动道了。
“好想要……”
“试试?”
“一起吗?”唐釉问。
“不了。”沈寂宵对游戏没有太大的兴致,“你来就好。”
为了增加乐趣,参与小游戏需要付出一定的货币,他们的通用货币是一种均匀洁白的小贝壳。每位宾客都有免费领取一次的机会,总共二十枚,未成年的人鱼能拿双份。
因着小水母想玩,沈寂宵便把自己的二十枚领了,送给他玩。
离得最近的游戏是个投壶游戏,浮在陶壶上方一米的高度,把海螺投入壶口就算赢。海螺形状不规则,一端尖细一端粗,被水的阻力影响后不会保持垂直下落,而壶口几乎就比小水母大一点,想投进去很有些难度。
唐釉排在一只小人鱼后面,他那么小,用一只贝壳兑换十只海螺后,管理这个小游戏的银色人鱼都有些担心他能不能拿起来了,友好地问:“可以吗?我可以帮你保管的。”
唐釉:“当然可以!”
他的精神力托举十来只海螺壳很容易。
“好棒好棒!”银色人鱼特别捧场地鼓起掌。
“哼哼!”
小水母甚至能给每个海螺壳套一个透明薄壳,像气泡一样让它们浮起来,串成一条。
“要注意玩游戏的时候不能作弊,不能用精神力哦。”
“我知道的。”唐釉自然也不会破坏游戏规则。
他浮在上面,努力地对准壶口,海螺壳的尖端像下。调整了一会儿后,他松开了精神力。
物体的下沉不算慢,但也不快,可以叫人清楚看见海螺壳的移动轨迹。小水母专注地盯着,在场的其他人鱼也都特别安静,屏住呼吸,生怕自己搅动的水流影响到游戏。
——叮。
海螺壳撞到壶口边缘,飘飘摇摇,还是没能落进去。
小水母叹道:“好可惜,就差一点。”
他感受到有人在注视他——唐釉挺习惯这种注视的,毕竟像他这样的小水母很少,走到哪都是一颗闪闪发光的草莓糖。每次有人鱼投来好奇的注视,他都会看过去,用小触手打个招呼。
只是这次的注视长长久久,不是单纯的好奇。
小水母已经猜到是谁了。
他转过身,挥着小触手,看着那条鳞片绚丽的鱼倚在珊瑚边,抱着胳膊,夜明珠的幽光笼着他的五官,神情莫名,说不上来是疲惫还是什么。看不清,但是小水母确定对方在看他。沈寂宵算是一条很好看的人鱼了,哪怕一口气遇到上百条人鱼,乍一看也会在他们第一时间中发现他的身影。
也许是他的眼睛比较特别吧,蓝色在海洋里并不算什么奇特的颜色。但沈寂宵的眼睛特别亮,明明也不是那种完全透明的清澈,可就是非常的有神。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这条人鱼不太爱笑。
唐釉遇到的大部分海洋生物都很乐观,喜悦和难过都不会在大脑里长久的停留,有什么情绪就会表现出来,高高兴兴地笑,大大声声地哭。沈寂宵就不一样,这鱼喜欢闷着,笑也不肯放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把情绪闷在胸腔里养珍珠。
对视的几秒钟里,唐釉甚至回忆了一下沈寂宵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他送对方东西。除了收到礼物……似乎就只有在海底沉船那时候,他把怪物解决了,那时候有表现出一点短暂却锋利的笑。
小水母想了想:他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人鱼喜欢争凶斗狠,感觉应该是没有的。
不过这些不妨碍他觉得沈寂宵是一条好人鱼,他伸出触手,最大幅度地晃。他知道对方会看见。小水母的声音里夹了笑意,很大声:“沈寂宵,你要是想玩,也来呀。”
顿时一大堆人鱼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发现角落的阴影里居然有一条很漂亮的人鱼在看着。
“哇!是漂亮的人鱼哥哥!”一条青色的未成年人鱼举起手,“哥哥你也想玩吗?”
他发觉沈寂宵手中并没有小贝壳,想了想,他打开幼嫩的手掌展示自己的贝壳:“哥哥你要是把贝壳输光了,我可以送你一个……两个,多了不行。”
“来一起玩嘛!”其他小人鱼也说。
沈寂宵这辈子没有见过那么多小崽子蜂拥而来,而始作俑者小水母躲在一边偷偷地笑,似乎觉得他被一群小人鱼围住的样子很窘迫。
“漂亮人鱼、漂亮人鱼。”他晃着小触手,“哥哥,快点过来玩呀。”
沈寂宵:“……”
有时候真的拿某些会动的草莓软糖没办法,几百岁了还叫人哥哥。
他只是有些累了、眼睛里总是出现重影看不清东西、脑子里总是想起那人打乱思考,而且他已经是条成年人鱼,对幼稚的小游戏真没太多兴趣。
然而事已至此。
他游过去。
小水母就特别顺手地分了他一半的海螺。
沈寂宵:“我这样插队过来没问题吗?”
小水母&小人鱼:“没有问题!”
一米的高度,小水母小人鱼要游到上方才行,对他来说就是伸伸手臂的事。
比了比,对准了壶口,他松开手指。
海螺歪歪扭扭地掉下去,非常幸运地落入壶口。
“好棒好棒,哥哥好厉害!”
小水母也跟着叫:“哥哥好棒!”弄得沈寂宵回头看了一眼,被一只至少二百岁的水母喊哥哥实在叫鱼惶恐。
小人鱼们叽叽喳喳的,他们像是有着用不尽的精力,眼神清透,特别大,圆溜溜的圆珠一错不错地看着沈寂宵和他手上的小海螺,看他又丢进第二个。
小水母分了他五个,他投进去四个,已经可以拿奖品了。
唐釉试图摸自己的脑壳:“我怎么就丢不进去呢……”
他丢五个才中了一个,和沈寂宵合在一起,总共五个,能拿一个小蓝果当奖励。
不论如何,小水母还挺高兴的。他接过小蓝果,塞到沈寂宵掌心:“给你,这是你的奖品。”
他们在一众小人鱼的掌声中去了下一个游戏。
都是些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小游戏,丢石子、猜贝壳、吐泡泡、抢答,一路下来,他们手上的四十枚贝壳不仅没少,还变多了。
上百枚贝壳,叮叮当当地装在一个小兜里,看着特别有满足感。
小水母发现了。
沈寂宵是一条特别奇怪的鱼。他嘴上说着对这些小游戏毫无兴趣,实际上真的开始玩后无比认真,要奔着赢去,除了抢答海底小常识的游戏他不太行,别的都在赢。
他几乎觉得沈寂宵在作弊了。
可是一来沈寂宵没有用精神力,二来这些就是普普通通的小游戏,为此作弊未免太过小题大作。小水母呆呆地看着一兜贝壳和一兜奖励,摸不着头脑。
——如果不是他输了很多,现在的贝壳数量肯定还要多。
但也足够了,可以去兑换一个大奖。
他们一起来到兑换奖励的地方。
“真厉害。”管理的人鱼夸赞道,“两位想兑换什么?”
小水母一看,发现架子上有圆润的紫色珍珠、精致的贝壳项链、青色珊瑚环、时髦海草裙……五花八门的。甚至还有拥抱和飞吻,不知道怎么兑换。
他想了想,把自己的贝壳都递过去:“我想要换珊瑚环。”
“换那颗珍珠。”沈寂宵和他同步开口。
“诶?”唐釉看他。
沈寂宵也投来疑惑的视线。他记得小水母玩这些游戏就是为了奖品里的那颗珍珠,小水母对珍珠的热爱也是有目共睹,怎么此刻突然不换了?
“你不想要珍珠了吗?”他问。
唐釉:“想要的啦……但这些贝壳都是你赢回来的,我想换个对你有用的东西。特制的珊瑚环有安神的功效,感觉很适合你。而且珊瑚也很漂亮,不是吗?”
沈寂宵一愣。
“换珍珠吧。”他说,“就当是我送你的。”
管理奖励的人鱼掂了掂袋子,转身去架子上取了东西,把珊瑚环和珍珠都塞到沈寂宵手里:“有没有一种可能,两位的贝壳足够多,可以兑换两样奖品呢?”
“真的吗?”小水母倏地高兴起来,在原地转圈圈,转完以后游到沈寂宵掌心,抱着珍珠躺下,“沈寂宵,你太厉害了。”
人多,没法用精神力,给不了大大的拥抱,小水母就抬起触手,拥住人鱼的手指,给了他一个小小的拥抱。
抱着珍珠兀自高兴去了。
珊瑚环是戴在手上的,套在手腕上正好,确实能感受到一点微弱的精神力从青色的珊瑚内部涌出来,顺着肌肤流进身体,安抚暴躁的心绪。但这点效用太过微弱,对他来说几乎没用,只能图个精神上的安慰。
从这种角度上来说,珊瑚环确实有用。
他被安抚住了。
从方才起,沈寂宵就不断地想一些事。他眼睛里仍然是有重影的,时不时就会花了眼,但再没出现过那人的幻象。
他甚至起过一些非常荒唐的、话本小说里才有的念头,比如那人死后重生了,转生成了一只小小的水母,又或者水母修炼成精化形了……可是仔细想想又会觉得这不符合逻辑。
水母是小水母,他的生活轨迹有迹可循,那么多的朋友认识他,人鱼族的一切也能证明他的经历是真实的。比起坦诚而可爱的小水母,沈寂宵忽然发现,他要找的那人,不仅是一段捞不起的水中月,还是一团迷雾——他现在都不敢确定对方的种族了,万一是那种能拟态的生物呢?
还有幻觉,他会不会把别的什么东西看作是人?
就算是要转生,也该是小水母转生成了人类才对。但问题又来了,水母就是水母,他似乎从来没有变人,也对变人没有太大的兴趣。
沈寂宵想不明白,而且隐隐有些担忧。
直到刚才,他才明白自己在担忧什么——他害怕因为这些事情,发现小水母其实不是一只可可爱爱的草莓软糖。他从没见过那么好的生物,以至于有些患得患失了。
哪怕影响到他自己,沈寂宵也不想小水母因为他的事情困扰。
……
玩够了,他们去吃了顿晚餐,之后便是等待祭祀活动开启。
“祭祀什么呢?”沈寂宵问。
“先祖。”小水母回答他,“哎呀,都叫你去多问问人鱼族的常识问题了。这两天连我都问了,你是一点也不好奇吗?”
唐釉算是发现了,沈寂宵完全就是一副不想融入人鱼聚落的样子。如果是抱着按在归家的心态,这几天应该主动伸出手去了解人鱼族的一切、努力让自己变成这里的一份子才对。可是沈寂宵要么从这里游到那里,要么在一边发呆,除了陪他玩游戏,几乎没有主动的时候。
他就像是笃定自己不可能融入这里,所以一开始就放弃了尝试的行为。
唐釉气鼓鼓的:他不知道人鱼其实从没想过在海底久居。
“人鱼一族没有信仰的神明,祭祀主要是祭拜先祖。你应该知道人鱼王宫和族长了?”
沈寂宵点头。
“小人鱼的健康孵化需要庇护之力,而庇护之力就来源于先祖们的力量。每一条人鱼,死亡后的精神力都会回归王宫,融入庇护之力,保护下一代。”唐釉说着,“所以人鱼的亲缘关系很强的,感激自己的先祖,爱护自己的孩子。”
“原来如此。”
祭祀要开始了。
由于不是本家成员,他和小水母都在祠堂的外面,最里面才是斯狄瓦尔的成员,血脉越纯越靠近核心。随着青薄启动祠堂内的法阵,在场所有人鱼都感受到一股轻柔的力量抚过自己的身体。
就像一位陌生有熟悉的长辈,正慈祥地看着你,他伸出手,抚摸你的头顶,关爱你近况如何,温暖得几乎能让人鱼哭出来。
没有任何指令,但所有的人鱼都安静下来,朝着祠堂中心,低头,手掌放在心脏的位置,阖上眼睛。
沈寂宵也照做。
他是第一次感受。
青薄的声音传出来,她正说着祷词,感谢先祖们的庇佑。这一段大概会持续半小时,等会便是给幼崽们开窍的仪式。
沈寂宵也是今天才知道人鱼族的孵化需要什么。可以说,如果有人把蛋偷走,不把蛋放在人鱼族的环境里,几乎是没有办法孵出人鱼幼崽的。
就算成功孵化了,也会因为精神力上的卵壳没法打破,而产生各种各样的问题。体弱、多病、精神力干涸,然后夭折。
也许是因为此刻来自先祖的精神力安抚着他们,沈寂宵蓦然想起了自己的混账爹。
他亲爹是条……啊不,是个彻头彻尾的人类,还是个没权利没地产的落魄贵族,祖上家财都挥霍完了,唯独保留着一个名号。
在王室没落后,连名号也没用了。
那人就一拍脑袋,收拾了东西,跑去当吟游诗人了——沈寂宵能看出来他爹是个不太爱负责的人,如果不是贵族的名号束缚着他,可能很早就去当吟游诗人浪迹天涯了。
但他小时候,特别小的时候,还是挺喜欢他父亲的——他说沈寂宵是从蛋里孵出来的,孵了很久很久。
沈寂宵那时候还不懂,而且周围的小孩大多也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什么垃圾堆里捡来的,国王送的,喝酒喝多了突然掉出来的。他就想着他爹愿意孵他,还挺好的。
直到他知道人类的生理结构,知道生产是怎么一回事,拿着课本回去问喝醉了的爹。
“儿啊。”他爹从抽屉里找出来了一副蛋壳,“这真是你的蛋。”
差不多十岁的沈寂宵:“……太假了。”
他看着眼前彻底醉倒的人,又看着抽屉里的蛋壳。纯白的壳,壳很薄,看起来更像纸,他没见过这种蛋,以他当时的见闻,说到蛋壳只会想起鸡蛋鸭蛋,鸟类的蛋壳都是圆润坚硬的。
抽屉里的蛋壳拼成一个后更像椭圆形,而且那么软那么薄,肯定是假的。
他不禁想道:他母亲呢?
他从没见过他母亲,就连他混账爹编的孵蛋小故事里,也没有他母亲的身影。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家世没落了,亲爹又混账,母亲才跑路了——现在也依然有这种想法。
直到后来,他快成年的时候,他在外远游的爹寄了一封信回来。说他娘是人鱼,说他是混血,成年后有可能要变鱼的。
沈寂宵无语极了,他有过溺水的经历,要是鱼,能淹死?
然后他发现自己腰腹开始长鳞片。
现在又忽得想起以前的东西,沈寂宵微微茫然。他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究竟是何人,也不知道自己的混账爹是如何泡到一条人鱼,人鱼生下他后又去了哪里。
他甚至有更多的疑问了,人鱼一族的孵化如此艰难,他爹真的孵化了他吗?不会是混账男人编出来给自己贴金的吧?
他想着。
额头忽然被轻触了一下,他感受到拥抱,很轻柔的力量,仿佛只是将手搭在他肩膀上,然后俯下身,将唇贴在他额头,一个说不上来什么意味的亲吻。
来自女性的、长辈的、他从未体验过的……
他的心脏前所未有地跳动起来,几乎瞬间就突破界限,甚至有些疼。眼睛处的精神力封印也因为过于激动的心绪而变得不安稳,他视野里的东西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最终变成变成了一团雪白,进入了短暂的目盲状态。
可就在这种情况下,他看见了一尾雌性人鱼的幻影,和其他幻象一样看不清脸,但她的尾巴如此美丽,蓝紫色和银色交织,星河降世,如梦似幻。
和他很像。
不如说,是他像她。
来自先祖们的精神力如潮水般褪去了,沈寂宵的视野渐渐恢复正常,他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看见小水母浮在他面前。
“沈寂宵,你还好吗?”
沈寂宵觉得眼睛有些难受,眨了一下眼睛,伸手一抹,一粒珍珠躺在手心。
“……”
这是……他眼泪?
沈寂宵又抹了抹,掉小珍珠了。他都不知道多少年没掉过这玩意,只是这一次,他竟然一点也不难过。
唐釉帮他擦了擦:“没事的没事的,一点也不丢人。”
沈寂宵:“……”其实本来是不觉得丢人的,但唐釉一说,他忽然就羞赧起来,二十多岁一条鱼了,居然当众掉小珍珠。
而且还是在那么多鱼的围观中。
沈寂宵的鱼尾巴都要抠地了。
然后他一转头——
满地的小珍珠,闪闪发光,新鲜而圆润。
沈寂宵:“……”
小水母更是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因为刚才的力量本质上是人鱼先祖们的精神力,和他无关,所以他只是觉得很温暖,这种庇护之力能够治愈自己也没发现的暗伤,仿佛浸泡在温暖的水域里,特别舒适。
结果他泡了一会儿,往边上一看。
一阵淅淅沥沥的珍珠雨。
传说是真的,人鱼的眼泪真的会变成珍珠,而且五颜六色,虽然颗粒都不是很大,可胜在圆润完美,漂亮极了。不知为何,小水母忽然就懂了人鱼族哪里来那么多珍珠。
他一抬头,发现就连笨蛋人鱼,也掉了一颗小珍珠。
也就这种时候,沈寂宵看起来像一条普通人鱼了。
……
死亡孕育新生,庆祝新生的仪式原来也是悼念死者的仪式,人鱼们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从先祖们的触动中恢复过来,喜气洋洋地给进行人鱼幼崽的开窍仪式。
不同聚落的人鱼们混在一起,忙前忙后。
小水母和沈寂宵不是很熟悉需要做什么,想要帮忙的时候也被青薄拒绝了,说是好好休息即可。
于是他们就在边上休息。
沈寂宵摩挲着手腕上的珊瑚环,回忆刚才在幻象中看见的那条人鱼。
小水母则是抱着珍珠,想把今天的事情全都记录下来。他今天没见过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首先要把玩游戏拿奖品的画面刻录下来,他和沈寂宵和未成年人鱼们一起玩闹的画面。
然后是食物,宴会里的食物都是他没见过的东西。小水母自己吃不了,但他看其他人鱼们吃得特别高兴。
晚餐过后他们短暂地去过一次大堂,那里举办着舞会,数不清的漂亮人鱼在舞池中间摆动尾部,鳞片交织,令人炫目。可惜他是水母不会跳舞,沈寂宵也不会,没有进去玩。
之后便是祭祀的珍珠雨……
“你在刻录什么?”他忽然听见沈寂宵的声音。
唐釉:“就是今天发生的事。”
“……”沈寂宵看见了自己掉小珍珠的场景,半响没说出话,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丢人。”
“哪里丢人了,因为先祖而感动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小水母就不这么觉得。
“等等。”他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你是怎么知道我刻录的是什么画面,珍珠刻录还没完成,你也没有用精神力或魔力探查,不应该看见呀。”
沈寂宵也反应过来了。
他是发呆的时候往小水母那儿瞅了一眼,就看见了这些跳动的画面。当时小水母正专心地刻录回忆,他也没好意思打扰,就这样在边上一直看了下去,直到看见掉小珍珠的场面。现在才反应过来,刚刚看见的东西,应该是某种幻影——某种真实的幻影。
他的眼睛穿透了珍珠,看见了尚未刻录完成的画面。
这可不是什么幻觉,那些画面是真实存在的,小水母的话可以证明。
“应该和我的精神力有关。”沈寂宵捂住一只眼睛,“等仪式结束后我会去问问。”
小水母掏出另一颗珍珠:“你可以看见这颗珍珠里有什么吗?不准用魔力探查。”
人鱼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使用我的能力。”
试着试着,周边忽然出现了一条陌生的人鱼。
那是一尾黑色的人鱼。
作为人鱼,大家作为人的半身上或多或少的都有鳞片,但他的鳞片比起其他人鱼,实在是多得有些过分。
细小的纯黑色鳞片从腰侧一路爬到脖颈,沿着下颌线往上,在右侧脸庞上留下一片墨点的纹路。越上面,鳞片便越细小,到最后,形状近似三角、是个小扇形的鳞片已经只有一点,像个泪痣,隐没在眼尾。
和别的人鱼不同,他气质阴沉,在这样热闹的日子看着便不太讨人喜欢。
就这样幽幽地出现在他们边上,就像一抹游魂,让人想起深海中的幽灵鲨——大部分人鱼只会让人想起珊瑚礁中绮丽多彩的孔雀鱼。
小水母吓了一跳:“哎呀,我没见过黑色的人鱼。”
沈寂宵早就注意到他的靠近了,有些警惕:“请问你是……?”
他虽然没仔细关注,但也粗略地听了一耳朵来拜访的人鱼聚落,把白日里见到的人鱼们分类。可他完全没有见过黑色的人鱼。
黑色的人鱼脸色苍白,眼下有两抹青黑,虹膜也是黑色的,于是两粒乌黑的眼珠子就直勾勾地盯着沈寂宵:“你的精神力很特别。”他说话像在梦游,语调轻飘飘的。
“什么?”
陌生的人鱼仿佛不觉得这是一种冒犯,他围着沈寂宵转了一圈,嗅着周围的水流:“我没闻错,就是你的精神力。”
“我已经五十年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精神力了。虽然还不清楚具体的分支,但要是好好培养,一定会成为极强的法师。”黑色的人鱼甚至有些狂热,“小人鱼,你不是斯狄瓦尔的,对吧?这里也不适合你,他们的精神力方向更接近生长和治愈,而你……不如来我们的聚落,绝对有更合适你的知识。”
他仿佛看透了沈寂宵的想法:“你的疑问,我们都可以解答。”
小水母看向人鱼。
人鱼顺着视线,看向小水母。
于是小水母撞着胆子,水母仗人鱼势,从水母软糖变成硬糖:“你先说,他的精神力特质是什么?”
“解析、感知、预言。”黑色的人鱼精准说出了方向,“你的精神力还不稳定,没有定性,想去什么方向全凭你自己的决定,诅咒、医毒、操控……比如我,特质是感知,但我花了半生的时间学习各种诅咒。”
“太邪恶了!”小水母尖叫起来。
“邪恶吗?”对方似乎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睁着一双黑眼睛反问,“又不是全拿来做坏事。”
“你真的是被邀请来参加聚会和新生仪式的吗?”小水母发出疑问,同时悄咪咪地躲到沈寂宵身后,从硬糖变回了颤颤巍巍的小软糖,“你、你这样怎么给幼崽们祝福……”
“诅咒他们一辈子幸福,不行吗?”
唐釉:“……”
沈寂宵:“……”
那没事了。
“你要去学吗……”粉色的小水母躲在沈寂宵后面,用触手抓起他的手指,“决定权在你这儿。”
沈寂宵沉默着。
“哎。”但黑色的人鱼不打算沉默,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发觉了更有趣的事,“你这只小水母还挺有趣的,这个精神力的储备……有千年了?”
“你这精神力的走向还挺有趣的,怎么一截一截的。死了?不像啊……夺取?看起来好像没有邪恶,难道是嫁接……”他兀自喃喃了一阵,好一会儿才突然想起什么似得,看向小水母的方向,“小水母,难道有谁把精神力赠与给你了?”
第24章 睡觉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水母缩成一团抱住沈寂宵的手指, “我的精神力……就是我的精神力。千年……哪有千年,不要揣测我的年纪。”
“年龄这种事,测个骨龄就知道了。”
小水母就探出一个脑壳, 非常认真夹着一点小得意地怼他:“我没骨头。”
黑色人鱼:“……”
他看起来还想说点什么,又微微前倾身体, 想更仔细地看看小水母。但沈寂宵伸手拦了一下:“够了。”
小水母很明显有点害怕这条黑色的人鱼。
“我对你们的知识没有兴趣。”他说,“请你不要打扰我们了。”
黑色的人鱼顿时失落地连尾鳍都垂下来了, 尖锐的鱼鳍垂在腰线下方,像两片薄薄的蝙蝠翅膀:“我叫桑落·伊芙西美, 你是我见过的人鱼里最有诅咒天赋的,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住在塔桑游乐馆。”
一个陌生的地名,沈寂宵敷衍着点了点头, 他并不关心陌生人鱼的想法。等黑色人鱼一走, 他将背在身后的手放回身前, 看着蜷成一团的小水母,颇有些担忧道:“很害怕吗?”
“感觉阴森森的……”唐釉抱住触手,“沈寂宵, 你说, 我真的能活一千年吗?不可能呀……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沈寂宵心中也没个定论, 小水母自己记性不好,他也不了解, 暂时只能确定他活了超过二百年。至于用精神力断定小水母的年龄,他觉得有些武断了。
万一小水母是那种万中无一的天才,活一年顶过他人十年呢?
“我都不知道人鱼里面居然有黑色的品种, 而且还会诅咒。”小水母对精神力的感知更加敏锐,“他不是说着玩的, 他真的有实施诅咒的力量。我听说,这种魔法练到极致,连说话也会蕴含一定的力量,出口就能决定他人的命运,真可怕啊。”
说来说去,他还是担忧沈寂宵:“你对这种感兴趣吗?”
沈寂宵有点感兴趣,但只是处于一种对未知内容的好奇,不至于要专门去学。
他摇头。
“我倒不是要干涉你学习魔法的方向,只是你现在的精神力还没定性,万一学坏了,就再也没法恢复了。”小水母忧心道,“你现在的鳞片多好看,万一练着练着变成黑色,岂不是很难看?”
人鱼的鳞片是不会变色的,出生就决定了颜色,三岁之后颜色彻底显现,二十岁会有换鳞期,此后都不会改变。
沈寂宵变成人鱼后直接是成年体,幼年期和换鳞期都被跳过了。
他点了点瞎担心的小水母:“放心,虽然我很想解决精神力的问题,但绝对不会病急乱投医。”
“嗯。”
……
不知不觉,开窍仪式已经开始了。
方才经过祭祀,引导出来的庇护之力充斥着祠堂,几只人鱼幼崽坐在中央,正是昨天接受所有宾客祝福的小崽子们。
他们抱成一团,和成年人鱼不一样,半透明的鱼鳍鱼尾看着都异常柔软,像一片半透明的胶。胖嘟嘟的小脸上,圆溜溜的眼睛占据了很大的比例,大概是觉得仪式无聊,小人鱼们张口咿咿呀呀地叫,口腔内的牙齿都还没长全,牙龈粉粉的,互相咬手指也不疼。
看见他们,沈寂宵想起一种小动物:“真像小猫啊。”
唐釉疑惑:“嗯?什么是猫?”
沈寂宵才想起这里是海底,海底的生物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猫:“就是一种陆地生物。”
“它们有尾巴吗?”
“有。”沈寂宵说,“但不靠尾巴移动,它们有四条腿,毛茸茸的,身体柔软而灵活,眼睛很大。”
唐釉没见过猫:“真想见一见。我听说陆地上有很多奇特的生物,大家不长鳞片,长毛,不知道绒毛摸起来是什么感受,羽毛摸起来是什么感受。”
小幼崽们仍在互相贴贴。
青薄想抱起一只的时候险些没抱起来,小小的人鱼不舍得同伴,就像糯米团子一样黏在一起,都快拉丝了,逗得人发笑。
于是唐釉忍不住想,沈寂宵小时候也是这种黏黏糊糊会拉丝的幼崽吗?看起来好像不太像……
庇护之力聚集起来,在人鱼幼崽额头留下了一团温和的光,上了年纪的人鱼们颂唱着圣歌,和沈寂宵那天在祠堂听见青薄唱的一模一样。
咔嚓咔嚓。
有什么壳碎掉了。
“呜哇——”小人鱼哭唧唧地被放了回去,小珍珠滚落,很快被照顾幼崽的人鱼捡走,防止幼崽们把这些东西吞下去。
又是一条小人鱼被捉起来。
“今年的仪式真顺畅啊。”有人鱼笑着感慨,“庇护之力好像更浓郁了。”
小水母听见了,特别高兴地舒展开来,在水中一弹一弹地抖着自己的小触手:他才不会告诉别人,庇护之力更浓郁是因为他修改了设置在祠堂里的魔法,让过去的魔法更适合现在。
虽然被青薄姐要求不能告知其他鱼,但小水母被夸奖了还是很高兴。
“什么事?”沈寂宵马上发现了小水母的兴奋,明明刚刚都快躺下了,现在忽然蹦跶起来。
小水母特别不擅长撒谎,期期艾艾好一会儿,看见边上的人鱼幼崽哇哇哭,灵光一闪:“我想知道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呜哇呜哇地哭成一团。”
沈寂宵:“……”
“没有。”他偏头,“我也不记得了。”
“你呢?”他问小水母。
“我?我小时候是水螅体阶段,唔……你把我当做一朵小海葵就行,我每天就知道快快乐乐地捞饭吃,吃饱了就休息,没什么特别的。”唐釉把自己倒过来,“就像这样,捕捉——进食——然后有一天我就从水螅体上脱离下来,变成了一只水母。”
没有了解过的生物循环。沈寂宵有些后悔之前没有好好学习通识课。
幼年的小水母……是一朵生长在岩壁上的小花?
唐釉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的生命循环:“大概就是你出生,长大,脑袋倒着飞了出去,长出了全新的脚?”
沈寂宵:“……”
他情不自禁地扭了扭脖子。
——小水母真的是一位很好的通识课老师。
……
等仪式结束已经到了深夜,小水母玩了一天游戏,累着了,几乎是被沈寂宵捧着进的洞穴。
他们一进去,就瞧见一条熟悉的人鱼正点着一颗夜明珠,闭着眼睛,还在嘀嘀咕咕什么。仔细一听,似乎什么药方的搭配。
“你们回来了?”医师睁开疲惫的眼,“我来复查一下。”
人鱼的洞穴是不设置门的,看起来谁都可以出入。但大部分鱼都会给自己的洞穴增添一些精神力构成的网,只有自己认定的人才能通过。唐釉他们现在睡的这个是客房,沈寂宵不会设置网,水母没这个防备的心思,所以一直就这样敞开大门——虽然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呼……”
眼看小水母已经进入放空的休息模式了,沈寂宵把他放在由精神力搭建的泡泡巢穴里,和医师示意了一下,两条人鱼出去说。
医师也没拒绝。
他们出了洞穴,就靠在岩壁外面聊天。
“不错,你的精神力已经稳定很多了。今天仪式上的庇护之力对你也有效,治愈了不少暗伤。”医师随口报了几种东西,“这些都可以安抚你的精神力,最近唯一的问题就是不要把你的精神力一口气用光,封印的作用本质上是用你多余的精神力去束缚精神力,是一种危险但平衡的天平,精神力耗空会导致暴动再度发生。”
沈寂宵点头:“我明白了。”
“精神力可以嫁接或赠与吗?”想起那条黑色人鱼说的话,沈寂宵又问了一个问题。
医师一愣:“你在说什么?”
他的表情严肃起来,上下打量起沈寂宵,仿佛要从他的鳞片看进他的内心。
沈寂宵面不改色地解释:“白天遇到了一条人鱼,他告诉我的。”
“那是禁术。”医师的尾巴很长,拖曳在身后,他绕了一圈,像一条柔软的丝带。沈寂宵却从这样柔软而美好的鱼尾里察觉到了一点攻击的意图。
“你好奇过,这种好奇可不能有。精神力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别人的就是别人的,邪恶的掠夺魔法可以抢夺一部分他人的精神力,但这同样会给自己留下创伤。”
“精神力不是财富,它们是有主的、专属的。就像你把其他鱼的鳞片拔下来插在自己身上,只会弄得两败俱伤。”
沈寂宵想了想:“因为精神力有特质?”
“是。即使许多鱼的精神力并没有觉醒明显的特质,但不代表特质不存在。”
“那么赠予呢?”医师解释了掠夺精神力,却没说赠予。
“同样会出现这种情况。”医师说,“哪怕赠予方主动抹去自己精神力中的特质,哪怕他主观意愿上是无害的,把精神力送出去的时候仍旧会对被赠予方造成伤害。没有鱼会这样做,哪怕是对自己的亲生幼崽,赠予的精神力和身体不匹配会导致身体崩坏,严重时会导致幼崽夭折。”
“揠苗助长不可取。”
“不知你是想掠夺,还是想赠予,无论哪种我劝你都快放下心思,这可是被写进族规前二百条的规矩,一旦触犯,不论哪个聚落都会把你送进地牢关禁闭。”医师重重叹了口气,“真是的,我最讨厌教小朋友,总有人会提出禁术相关的问题。”
“是哪条人鱼告诉你的?”
沈寂宵回忆了一下黑色人鱼的名字:“桑落·伊芙西美,我没记错的话,伊芙西美代表聚落的名字?”
“是的……”医师思考着,“伊芙……伊芙西美……好像是个很偏僻的聚落,他们居然还维系着吗?真奇怪,我们有邀请他们吗?”
“他今天告诉我,他的精神力特质是感知,但学习了很多诅咒的魔法。”
“你说什么?”
医师猛然僵硬了一下:“诅咒?”
“是。”
“那是只有海妖才会去学习的内容,在我们人鱼族是明令禁止的。被发现不仅会被关禁闭,连先祖的庇护之力也不会眷顾你。”医师看起来想了很多,“好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我们会处理,你先去休息吧。”
他急匆匆地游走了,看方向,大概是去告诉青薄。
海妖,又叫女妖。是一个以雌性生物出名的物种,她们会在礁石边歌唱,引诱船员爱上她们,从而失去理智将船开往未知的方向。或许驶入有去无回的迷雾,或许撞上礁石,凄惨死去。
这是一个很难得的,他知道的海洋物种——以前调查塔里克号沉没事件的时候,他几乎把所有和沉船有关的事件都查阅完了。
海妖是纯食肉的物种。人鱼也食肉,但他们可以接受用素食补充营养物质,算杂食,并且性格平和。然而海妖是彻头彻尾的捕猎者。沈寂宵看过海妖的照片,她们往往有着灰色的肌肤,神态楚楚可怜,湿漉漉的长卷发披在身上,上半身不着寸缕。
和人鱼类似,她们也有着长长的鱼尾,只是仔细看会发现,海妖的鳞片更接近菱形,而人鱼是扇形,两者的鱼鳍也不一样。人鱼除了长且绮丽的尾鳍以外,腰线会生出两片不对称的鱼鳍,辅助游动,而海妖的尾巴光溜溜的,尾鳍也不如人鱼的大。
饶是如此,在人类的审美中,女妖也是一种很美丽的物种了。那并不是一种丑陋的灰色,而是如绸带一般,光滑富有质感的颜色。
他看过一段录像,那是一只被人类魔法师捕获的女妖,她受了伤,眉心蹙着,眼眸楚楚可怜,性状姣好的唇抿起来,好似一头无路可走的小鹿,满是惊慌和求助。当时这段录像不小心被流传了出去,甚至有不少人觉得,他们应该放了这只女妖。
即使她诱惑了大大小小超过五十只渔船,害死上百位渔民。
很快,捕捉她的人类魔法师受到了一些舆论谴责,就连当时决定处刑的城主,也对女妖产生了怜悯——亦或者别的情感。当时的城主在深夜打开了囚禁女妖的笼子。
之后的事情便是彻头彻尾的惨剧了。
被关着长达半月的女妖早就饥饿至极,她根本忍不到诱惑城主把她送回大海,在牢狱里就下了手。
等到情况被发现,城主的胸腔已经被啃空了,而女妖趴在尸体上,长尾拖曳在地上,留下了一地黏液。她眼眸依旧楚楚可怜,细长的舌尖却舔舐着牙齿,血液混合着唾液往下,她还没吃饱。
她被当场处刑了。
事后人们才发现,女妖那惑人的唇瓣里,生满了用来撕扯猎物的尖牙,她们的尾巴力量不足,无法靠速度捕捉猎物,于是学会了更有效的方法——用别的手段诱惑猎物靠近。
结合最近的事情看,人鱼族似乎也很讨厌海妖。
沈寂宵回忆了一下那条黑色人鱼的模样,他没有女妖标志性的尖牙,尾巴侧面也生着鱼鳍,鳞片是扇形。
性别应是雄性。
最后,这条黑色人鱼心平气和地说过“诅咒他们一辈子幸福”这样的话。
沈寂宵几乎可以断定,这条鱼不是女妖。但他和海妖一族有没有关系就不知道了,医师说得对,这不是他该关心的内容。
他又在外面呆了一会儿,无端地想起黑色人鱼说小水母的精神力断断续续的。对方目前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特质为感知的人鱼,沈寂宵自己暂时看不出来,也找不到其他人鱼验证。
假设他的话是真的,可以确定两点。
他精神力特质挺少见的。
小水母的精神力存在不自然的痕迹。
……他又想到小水母的精神力后面半截的波动和他要找的那人,非常相似了。
“人鱼……?”
他听见小水母的声音。
迷迷糊糊的唐釉肯定是还没休息够,游起来都走的曲线,弹两下就累得往下面沉。
沈寂宵游过去接住他。
小水母就扯着触手,七八根小触手抱住人鱼的食指,很轻地拉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把他往洞穴里面拖。
“好困……外面冷,快睡吧……”
不动用精神力的情况,小水母根本拖不动人鱼。可惜他现在处于低能耗状态,累得失去了思考能力,随便扯了两下就摆烂了,抱住沈寂宵的手指,长长久久地发呆,
好一会儿,才重新提起一根触手,在人鱼的指缝间蹭了蹭。
“我想你陪我睡觉。”
“……”人鱼尾巴一僵,“好。”
……
小水母休息的时候,也不是完完全全地安静。他偶尔会动一下,忽得上浮一小段,然后极其缓慢地下沉,快沉到底了,才骤然动上一下,再度上浮。
他还给自己搭了一个漂亮的、由精神力薄壳制成的窝,既能趴在上面把自己展开,也能躲在里面防止别人触碰。
夜明珠的光暗暗的,散发着幽蓝色,照在粉色的小水母身上,把小水母变成了一种淡淡的紫色。这颗紫色的软糖就不断地上下浮动着,连带着周围的精神力薄壳也滚来滚去。
沈寂宵发现自己可以看这种无聊的小互动看一个晚上,而且一点也不困。
心情变得宁静,既没有那种想要探究的心思,也没有那种要过去摸摸小水母脑袋的渴望。他就这样一直看着,几乎都觉得自己有些无聊了。
怎么会有人盯着水母无意识地上下沉浮盯半个晚上?
偏偏他就能。
“人鱼……”
沈寂宵以为自己偷看被发现了,小水母的精神力非常敏锐,说不定会因为他的注视而感到不适。人鱼微微紧张,张口,甚至准备好了道歉。
结果小水母只是翻了个身,变成一只倒立水母,继续休息。
他倒过来了,身体却还是下意识地重复着无数次的动作,收缩身体、挤出海水,推进自己前进——
然后果不其然因为顺着重力,速度太快,倏地一下撞在了底下的精神力薄壳上。沈寂宵甚至能清楚看见,小水母柔软的透明脑壳因为这一次撞击,被顶得脑壳都凹陷下去了。身体也跟着转了个圈。
但他还是没醒。
人鱼:“……”
小水母的休息质量真好啊。
他好像知道底下垫着的精神力薄壳是做什么的了,分明就是为了防止休息的时候倒过来撞地板吧。
“啊呜……”休息中的小水母发出了一些没有含义的声音。他刚刚自己转了个圈,没有再撞地板,却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稳定地往上浮。
他开始在洞穴里逛大街。
沈寂宵以前没见过唐釉休息那么长时间,有也是对方窝在小小的精神力薄壳中。现在一看,他发现小水母睡相实在不怎么样。
就这一会儿,都已经离他巢穴一米多的距离了,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小水母散漫地游动着,又像是逡巡领地的主人,眼看就要撞到他身上。
沈寂宵伸出手拦住了小水母。
小水母的脑袋精准撞到了他指尖,把水母脑袋也压下去了一点,草莓糖顿时变成了凹陷的草莓糖。沈寂宵忙把指尖换成了更柔软一点的指腹,受力面积大了,小水母撞起来更柔软些。
就在他思考要如何把梦游的小水母送回巢穴时,他眼睛一酸,又出现了些许幻影。
那是小水母的方向。
他看见小水母在浅海随着浪花浮沉,那似乎是个星光璀璨的夜晚,一切都看得很明晰。
这是……小水母的梦境?
沈寂宵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但他不确定。他的眼睛好像总能看见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小水母显然没法抵抗浪花的力量,他也不是很喜欢在浅海游动,于是更加奋力地挣扎起来,伸出小触手,看着像是要扒住什么。
画面里忽然出现了一根手指。
纤细,洁白,指尖圆润。
宛如救命稻草,小水母抱住了那根手指。
沈寂宵眼尖地看见,那只手指缝里生着薄薄的蹼。这是人鱼的手,而且大概率是一条雌性的人鱼。
这是幻想出来的梦境,还是真实存在过的事?他胡思乱想着。
……怪不得小水母抱他手指那么熟练。
画面一点点地清晰起来,除了那只好看的手,他看见,在浪花下浮沉的,是一条宛若星河的鱼尾。
——和他在祭祀先祖时看见的人鱼幻影,几乎一样。
沈寂宵心神震恸,还未来得及看个仔细,眼前的幻象忽得碎了。
他太专注,没发现小水母已经从他手指的位置游了出去,撞到了他鼻尖。
“……哎。”醒了。
“我怎么会在这儿。”小水母揉了揉触手,“脑袋好痛哦……”
他看了看自己的窝,看了看睁着眼睛没睡着的人鱼,还有他伸出来的手指。
小水母顿时恶人先告状:“坏人鱼,你是不是趁我睡觉,偷偷摸我脑壳?”
第25章 捕猎
明晃晃的冤枉。
但是都被冤枉了, 不把帽子扣实,实在是太不划算。沈寂宵伸出手,摸了摸小水母的脑壳。
“坏人鱼——”
小水母用触手推着人鱼的指尖, 啊呜一口把指尖吞了下去。
他马上又把指尖吐出来:“呸呸呸……不好吃。”
他看人鱼这精神奕奕的眼睛就知道他肯定是没睡,一直醒着, 眼看外面的天都快亮了,小水母游回了自己的小窝:“快睡吧, 人鱼,这回不准偷偷摸我。”
……
人鱼聚落对小水母来说, 就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
又呆了一天,几年一度的庆祝新生便彻底结束了,最后一天几乎只是人鱼们和许久不见的亲戚朋友闲聊,放松心情。
聚会一结束, 宾客们散场, 小水母便也决定要离开了。
他找到青薄, 给了她一颗珍珠,里面刻录了如何改进刻录魔法的详细步骤,包括魔法的构成和原理, 可以说已经把这个魔法讲透了。在陆地上, 自创的小魔法通常是一种极其隐私的东西, 很少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绝学无私分享给他人,哪怕收徒弟教学也极其严苛。但小水母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 他也会和其他生物学习一些有趣的东西。
作为回礼,他从青薄这儿拿到了一份地图,详细地绘制了周边的地形和生物聚落, 还特别方便地为他标明了游那条路比较方便。
“接下来你要去哪?”他拿着地图问沈寂宵,“我能看出来, 你不想留在这儿。”
沈寂宵:“随便逛逛。”一周后他就要上岸了。
他已经拿到了青薄给的精神力分析,那是一张无比详细的谱面,各种曲线和数值,五颜六色,像是有谁把颜料桶打翻泼了上去。据青薄说,这种谱面只有钻研精神力的大师才能看懂,即使是她,也只能理解部分信息:“很平和的精神力,拥有者一定是个善者。”她说了一些推断。
沈寂宵决定拿着谱面上岸,找资深魔法师看看。
“好哦。”
本来小水母都想要搭其他人鱼的顺风车了,现在沈寂宵说自己有空,他就重新挂到沈寂宵身上:“那我们去这边的岛屿!”
“好。”
沈寂宵已经是条会用尾巴的鱼了。
数十条颜色不同的人鱼游往不同的方向,等着下一次相聚。而唐釉搭着人鱼便车,向青薄她们挥触手告别。
沈寂宵打了个转:“走了。”在离开前,他也已经特意去感谢过人鱼们了。聚落里的年长人鱼教了他很多如何处理精神力的办法,医师也讲了很多要点,还告诉他随时可以回来。沈寂宵一一记下,心里盘算着之后有没有时间再度下海,给聚落里送点东西,反正这个聚落离海岸不算远,他可以特意跑一趟。
不论再怎么不舍,他们也要离开了。
他游出去。摆动尾巴时,后面的鳞片不断地反射着天光,蓝紫色变幻,他的鱼鳍不大不小,贴在身侧,展开时是向后的锐角,两片透明的薄膜偶尔也会摆动,辅助转弯。
人鱼确实是大海的宠儿,游起来时,周身所有的水都在推着他前进。腮孔张开,水流便裹挟着氧气穿过,一直游也不会觉得累。
小水母盯了一会儿,只觉得沈寂宵和原来的样子判若两鱼了。
他可还记得刚遇到人鱼时,这鱼都不怎么会摆尾。
而现在,沈寂宵不仅会摆尾了,游起来的速度还特别快。他本来就比别的鱼要更健美一些,不是特别壮,但肌肉匀称,肩宽腰窄,用力的时候经常能看见流畅的肌肉曲线。
真好啊。小水母想着。他是水母,是那种肌肉结构都还没进化出来的生物。
他摸摸人鱼的腰腹肌肉。
沈寂宵陡然震了一下,转了个圈:“你做什么?”
“摸摸你。”唐釉理直气壮,“你也经常摸我的脑壳。”
人鱼无言。
“别摸腰。”他展示了一下自己漂亮的侧鳍和手臂肌肉,“可以摸这里。”
“为什么?”
唐釉觉得人鱼的腰可好看了,往下就是光滑流畅的鱼尾,往上是人的半身,鳞片在此过渡,从细密变得稀疏。小小的扇形鳞片镶嵌在肌肉上,随着游动闪闪发光,特别诱人。
甚至还有几片银鳞顺着腰线往上生长,呈现一个曲线,爬到胸侧。唐釉仔细一看,发现人鱼的后背也有细细的银鳞,生在劲瘦的后腰上。
他摸了摸。
人鱼:!!!
“你这样我要把你丢下去了。”沈寂宵捉住小水母,“你知道碰别人的腰在人鱼族里意味着什么吗?”
这还是医师教给他的常识。在聚会里,年轻的人鱼实在太多了,爆发的激素很容易就会引发一些春天特有的事。尤其是像沈寂宵这样年轻刚成年的人鱼,还没定下伴侣,那叫一个春心难耐。
而人鱼定下伴侣的重要标志就是允许对方互相抚摸腰肢。
“可以增加精…子活性和受…精几率。”医师冷冰冰地说,“我们的繁殖是体外授…精,请不要试图在繁殖期把……塞到伴侣身体内部,对卵的形成不好。”
沈寂宵:“……”
“别的时候……随便你们。”医师含含糊糊地结了个尾,上完了生理课。
“……”
回忆结束,他其实不是什么纯情鱼,作为人的前半生带着军队打仗,一群大老爷们早就调笑过他的情况了。只是沈寂宵从来对情爱不感兴趣,自己血脉更是疑似存在生殖隔离,所以就没考虑过这方面的事。
没考虑是没考虑,但变成人鱼之后腰肢肌肉力量更足了,被触碰怪怪的。
沈寂宵把这些人鱼习俗说给小水母听,他觉得小水母应该能理解。
结果小水母哼了一声:“可是你也天天摸我。”
沈寂宵:“我只是碰一碰你的脑袋。”
唐釉拍了一下他的手指:“水母的生殖腺长在脑壳里,你不知道吗?”
人鱼沉默。
人鱼瞳孔地震。
“我不知道。”他忍不住想自己到底摸了多少次水母的脑壳,发现已经数不过来了,“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
“所以你脑壳里粉色的东西是……”
“是胃。”小水母知道沈寂宵想歪了,“那是消化腺。”
沈寂宵:“……”
“水母的消化腺和生殖腺都长在脑壳里,你对我们水母的构造有意见吗?”唐釉问。
“……没有。”人鱼恍惚回答。
……
他们重新上浮,游到浅海的位置,可以看见天光云影。
此时只是清晨。多云的天气,风推着大团的云从这头到那头。太阳隐没在云团的背后,把云镀上一层又一层的颜色,海面上盖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风波平静。
白日里的生物们才刚睡醒,夜行动物们又才歇下,少数还在赶路的鱼类也游得特别缓慢,仿佛大家约好了,不破坏此刻的安宁。
除了人鱼还在想着抚摸水母生殖腺会造成什么影响,水母想着人鱼腰上的鳞片会不会脱落。
一切都很安静。
前往小水母的目的地需要游上三五天,太快速的游动会过快地损失体力。沈寂宵快速游了一阵之后就放缓了速度,凭着新养出来的本能在水中游动。
饶是如此,他速度仍然是不慢的。
“芜湖!”有什么东西冲了过去,带着急速的水流和气泡。
唐釉正挂在人鱼身上研究鳞片,没注意,险些被这一阵水流给卷得飞了出去,变长一张水母饼。他狠狠地扒住人鱼的手指,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去看到底是什么东西窜了过去。
然而刚刚那玩意早就没踪影了。
问了人鱼,人鱼也没看清楚。
他们停了一会儿,没发现异常,便略过了这件事,继续上路。
“芜湖!”
又是那种声音。这下他们早就有准备了,早早地躲了过去。
那是一条足足有一米多长的、身体流线型的大鱼,两端呈锥形,游动的速度太快,都看不清它的鳞片,只能看见它身上有着美丽的暗带和鱼鳍,背部是深蓝色,腹部白色,中间衔接了一条明亮的黄色,它的鱼鳍和尾鳍也是漂亮明艳的黄色,非常亮眼。
“是金枪鱼。”唐釉说,“黄鳍金枪鱼。”
沈寂宵应了声:“我认得。”
“诶?”
“偶尔吃过一回。”再怎么说,沈寂宵小时候也体验过一点贵族生活,“在陆地上是很昂贵的食物。”
“哦……”唐釉想了想,觉得沈寂宵在岸上能吃到金枪鱼,饲养他的贵族想必挺有钱的。又听说陆地上越有钱的人越变态,于是更觉得人鱼凄惨,“人鱼族也会把金枪鱼当食物,但金枪鱼游得很快,想要和它们比速度几乎不可能,只能设下陷阱捕捉。”
“今天倒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的金枪鱼。”
这样一说,倒是引起了沈寂宵的兴趣。
倒也不饿,但就是想试着捕猎。
“我想试试。”他跃跃欲试。
“……”唐釉不理解人鱼的想法,他看了看人鱼的体型,想了想金枪鱼。
大型鱼类在海中的力量可不是闹着玩的,虽然人鱼的力气也很足,但在没有工具、没有陷阱、还是一条人鱼的情况下要把对方制服,几乎不可能。
唐釉几乎已经想象到沈寂宵追上金枪鱼,然后被对方尖锐的鱼鳍划伤、鳞片乱飞、根本抓不住。
“抓一条金枪鱼,至少要三条人鱼……”他劝道。
“我只是试试。”
“我不支持你为了满足自己的兴趣而捕猎。”唐釉第一次提出反对的意见,“你甚至没有武器。”
“不,我并不单纯是为了自己的兴趣。”沈寂宵说着,“我们这一趟需要跑三五天,如果选择吃海草和贝壳,我每天至少要花三小时在泥沙里挖掘食物。但如果进行捕猎,只要一只足够大的猎物就能吃很久。”
保存猎物是个问题,人鱼不吃腐肉,但有总比没有好,大不了用精神力包裹多出来的鱼肉,减缓腐烂。
武器倒是个问题,人鱼想了想,灵光一闪:“也许可以解决。”
他向小水母说了自己的想法。
唐釉:“……”他本来还想再劝几句,但是看了看人鱼,发现他好像确实很想吃肉。于是叹了口气,决定按照人鱼的说法试一试。
他可以构建简单的精神力薄壳,不拘泥于形状,很薄,但也脆。根据沈寂宵的要求,唐釉很快就捏出来了一根长矛。足够锋利,但不够坚硬,投掷一次后就会碎裂。
“它不能离我太远。”
“这个问题好解决。”沈寂宵说,“你在我身边就好。”
“诶?可你要捕猎。”
小水母愣了一下。下一秒,他挂在人鱼身上,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人鱼的全力冲刺。
“呜——”天旋地转。
他们追着金枪鱼的方向。
很快,沈寂宵就看见了几条巨大的金枪鱼,以及一团被包围起来的鱼群。
“金枪鱼是、是食肉的……”小水母断断续续地补充,“他们应该是在觅食。”
而且觅食的物种不止金枪鱼。海面的位置水花四溅,砸出大量的气泡,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种身形流畅的鱼类在刻意制造水花,把鱼群聚拢。它们还会发出一种尖锐的声音,不断吐出气泡,在水里制造一圈又一圈的“围栏”。
“是海豚在合作捕猎。”
金枪鱼们大概是来捡漏的。
终于,鱼群聚集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几乎只要把胳膊伸进去,就能抓住好几条鱼。海豚们欢呼了一声,冲进鱼群,开始享用自己的劳动成果。
而凑在一边等待的食肉鱼类们,也纷纷冲了进去。
金枪鱼是最快的,其次是闻讯而来的小鲨鱼,他们的体型差不多大,不会互相攻击,很默契地作为捕食者瓜分这里的小鱼。
大鱼们又重新把紧密的鱼群搅散,有几条惊慌失措的鱼甚至冲到了人鱼的面前。沈寂宵下意识地伸出手,却被一道极其快速的冲击给抢走了到手的鱼。
他微微疑惑,那团白色的冲击是从上方斜斜刺下来的,就像一支短而快速的鱼叉。鱼类好像没法做到。定眼一看,原来这些竟然不是鱼类,是飞翔在海面的白鸟,并拢了翅膀扎入海水中,叼着鱼就跑。
沈寂宵还是第一次见到会游泳的鸟。它们数量不少,一个接一个地冲击下来,一时间就像是有无数的白色炮弹。
这是一场难得的捕猎狂欢。
人鱼太过显眼,发起这一场捕猎的海豚很快注意到了他。有一只海豚游过来,口中甚至还衔着鱼:“嘿!我好久没见到人鱼了,你是一个人吗?”
沈寂宵点了点头:“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海豚。”
“哈哈,”海豚打了个摆,高兴地喷出气泡,“你是一条很漂亮的人鱼。”
他们其实不算鱼,是哺乳动物,周身光滑,没有鳞片,背部生着一个气孔用来换气。
“来一起捕猎吧。”海豚把捉到的鱼吞了下去,他们的吻部很长,牙齿尖细,被叼住后猎物很难逃脱,“我们比一比今天谁抓到的鱼更多,怎么样?”
他们热情、活泼,还很聪明,和人鱼打完招呼后,便沉浸在今天的捕鱼大业里了。鱼群被吃掉了些,好不容易汇聚起来的小鱼们已经开始四散而逃。
“人鱼,快呀,你再不去就没有鱼给你吃了。”小水母趴在人鱼身上,“冲!”
人鱼也打起精神,握住小水母给他的长矛:“准备好,我要开始了。”
……
吃饱喝足后绕过一座小岛屿,又是一片珊瑚。
在这片海域,珊瑚的数量不少,只是这片珊瑚礁的大小没有砗磲奶奶那边壮观,有点像坐落于海洋中的一个小花丛。
人鱼刚来,就有一大堆橘红色的小虾围过来。
“您好您好,需要服务吗?”小虾的后背上有一条白色的长线,背部红色,腹部是淡一点的橘色,非常鲜艳,他们叽叽喳喳地围着人鱼,“人鱼先生,我们服务很舒服的。”
沈寂宵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是清洁虾,擅长清洁鱼类的鳞片,特别是死皮和寄生虫。”小虾们挥舞着白色的触须揽客,“不收取任何费用。”
沈寂宵:“免费?”
“当然!在清洁过程我们能获得食物。”
免费两字对人类来说总是诱惑力巨大,沈寂宵也不例外。左右都是要休息一会儿的,不如就在这片小小的珊瑚礁,体验一下清洁虾们的服务。
他停下,缓缓靠近珊瑚礁。
“请暂时不要乱动。”
十来只小虾从珊瑚的缝隙里游出来,开始检查人鱼的鳞片。它们是专门住在这里等鱼类光临的物种,以清洁过程中找到的死皮和寄生虫为食,偶尔也会帮大型食肉鱼类清洁口腔中的食物残渣。小虾们清洁得十分细致,每一片鳞片都细细检查着。
略微有些痒,但更多的是舒适,沈寂宵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鳞片,被清洁过的地方确实更漂亮了。他没注意到的地方,在捕猎过程中粘在他身上的碎屑,全部被清洁虾的小爪子给摘了下来。
“人鱼先生,这个是……”
沈寂宵:“别动它。”
那是挂在他身上的小水母,因为他捕猎的时候游太快,小水母晕鱼了。软绵绵地趴在较大的鳞片上,连触手都懒得抬起来。
“坏人鱼……”
沈寂宵想摸摸他的脑袋,抬手又放下——知道脑袋里装着什么后,便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抱歉,我太上头了。”他有小水母给的长矛,但他是第一次在海中捕猎。和静止而巨大的目标不一样,要捕捉的小鱼不仅速度快,皮肤也光滑而坚韧,随时会扭动身体躲避攻击。
它们数量庞大,清一色都是银灰,一旦注意力不够专注,很容易就会转移目标,看着眼前这条鱼,心里想着另一条鱼,最后一条鱼都没抓到。
沈寂宵也是尝试了几次才抓到诀窍,可以擒住小鱼。
他吃了个饱。
其实唐釉也吃了不少,鱼类们捕食的过程中会撕扯下来许多碎屑,新鲜的鱼肉对小水母来说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美味——他自己是绝对抓不到的。
小水母的触手不断捕捉碎屑,鱼肉的颜色都快取代脑袋中央的粉色了。吃的太多,又吃不下,到最后小小的鱼肉碎屑黏在触手上,就这么挂着当储备粮。
除了晕鱼,唐釉不想动的另一个原因就是吃太饱了。
变成胖胖水母糖,游不动,开摆!
清洁虾们工作起来熟练极了,很快就把人鱼浑身上下都清理了一遍,他们退下去,挥着洁白的触须:“感谢您的光顾!”
沈寂宵点头:“谢谢。”
他捉起趴在他鳞片上的小水母:“晚上了,我们在这儿休息?”
珊瑚礁真是一处很适合的落脚点,食物充足,可以休息,看看漂亮的海葵珊瑚们也可以放松精神。
“好……”小水母掏出地图看了一会儿,“再往前要小心了,我们会路过一处海妖的巢穴,大概十海里的距离,可能会遇到外出的女妖。”
——海妖一族很神秘,基本上都是雌性出来觅食。
“只要不停留,应该就没事。”小水母忽得想起来一件事,“那天,那条黑色的人鱼,说自己属于哪个聚落来着?”
沈寂宵:“伊芙西美。”
“哎……那不就是在附近吗?”唐釉略微疑惑,看着地图上标记的地点,“一般来说人鱼不会和海妖住得那么近,海妖也是会把人鱼当食物的。但你知道的,人鱼一族的精神力比较充足,很难被魅惑,所以他们的争斗会变成血腥的厮杀,谁也争不过谁。久而久之,两族就分开了。”
“我问过其他人鱼,有些年轻的人鱼甚至并不知道伊芙西美这个聚落。”沈寂宵说,“青薄姐说,这个聚落百年来饱受海妖困扰,她本来还以为他们已经搬迁离开了,没想到居然还有。邀请是通过祭坛随机发出去的,她也不知道对方会赴宴。”
“他当时说自己住在塔桑什么的,作为聚落的一份子,不应该住在伊芙西美吗?”小水母想不通,“地图上也没有塔桑的位置。算了,只是路过。”
“我们明天继续前进吧。”
人鱼点了点头。
他在珊瑚礁边上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想把小水母放下休息。
结果唐釉吃太饱了,懒得动,没人托着就会缓慢下沉,变成挂在珊瑚枝头的一颗水母。他偶尔努力游动一下,但是不像之前那样可以前进一截,而是徒劳地在珊瑚上弹动,就像他原来就生长在珊瑚上,是一颗粉色夹心的小果子。
珊瑚坚硬,不适合水母。人鱼只好伸出手,把小水母重新托在手心。就算不躺在他掌心,小水母也可以趴在人鱼的身上。人鱼睡相好,绝不会像小水母一样睡着了横冲直撞。
唐釉很满意人鱼的掌心。
今日份限定胖胖水母糖,在人鱼手心懒懒地翻了个身:“休息。”
第26章 海龟
岛屿和岛屿之间的水域会更深些, 这几天里小水母和人鱼遇到了不止一次海豚,它们群居,而且异常好动, 有时候游得欢快了,会一口气跃出水面, 在海面上形成一道俏皮的风景。
沈寂宵看的次数多了,也想试试跃出水面。
小水母:“……别带我。”胖胖水母糖还在消化昨日的食物。
水母默默从人鱼身上下来, 冷酷无情地放手:“我不要跳出海面。”
他才不要剧烈运动,剧烈运动和水母这种生物一辈子无缘, 会晕鱼的。
沈寂宵则是兴奋地摆了摆尾巴,跟着海豚的速度,斜向上冲出了海面,又以一个抛物线的角度坠入海中。
老实说有些疼, 他的构造毕竟不像海豚那样是流线的纺锤型, 皮肤也不够光滑, 但非常的有趣。
跃出海面的一瞬间他张开全部的精神力,可以感受风、感受蓝天,数不清的海豚一起发出欢快的声音, 同他一起游动跃起。它们的气孔喷出水雾, 不够大, 在特定的角度下可以看见几道小小的彩虹,漂亮得像是在仙境跳舞。
海豚是一种会把精力放在玩耍上的生物, 哪怕它们今天没有想着捕猎,也会在水中制造气泡和水花,单纯闹着玩。
“小水母小水母!”它们当然也注意到了小水母, “你好可爱!”
唐釉被高速移动的海豚弄得不知所措,几乎看不清是哪一条海豚在和他说话:“谢谢。”
他用精神力护着自己。
“你真的好可爱, 我可以尝一口吗?”
小水母:“不行不行、我只是一只水母,有毒的——”
来不及了,好奇的海豚已经凑上来,也没想着吃,对于它们来说大概是亲吻的动作,但长长的吻部正正好顶了一下小水母的精神力薄壳。别的海豚看见了,也冲过来凑个热闹,结果就是把小水母像玩弄皮球一样顶来顶去。
伤不着他,但唐釉觉得自己的消化腺和生殖腺要摇匀了。
“人鱼——”他喊道。
沈寂宵在海面跃起,制造了一个比海豚大许多的浪花,一下子把围观的好奇海豚都惊走了,他抱住窝在精神力里面的小水母,没停留,用最快的速度冲出了海豚的娱乐场地。
小水母这才放松下来。
“真可怕。人鱼,你不累吗?”
沈寂宵摇了摇头,这点运动量对他来说还好,而且锻炼身体也是一种训练精神力的方式,他现在的精神力状况就是因为两方的能量不匹配。强化身体或适当地消耗精神力有助于他早日适应。
剧烈运动过后的人鱼比平常要更温暖些,肌肉充血,每一处都调整到了最完美的状态。
小水母放开精神力,摸了摸人鱼的胳膊:“真有活力啊……”
它们很快继续前进,在中间的一座小岛屿附近遇到了另一种生物,慢吞吞游泳的海龟。
和陆地上的龟类不同,它们的四肢都已经变成了类似船桨的形状,非常适合游泳,而且前肢比后肢长很多,主要就靠前肢划水让自己前进。它们的壳非常坚硬,一旦成年,在海底几乎没有什么鱼类能威胁它们,喙部也非常锐利,攻击它们说不定会被反咬一口。
沈寂宵没见过那么大的龟类,路过的时候停留了一会儿观察:“那么多的海龟,它们是群居动物吗?”
“不是。”小水母回答他,“它们应该是到繁殖季了,这会儿正准备上岸。海龟是那种每年会固定几天到一个地方繁殖的生物呢,就像约好了一样,成千上万的海龟在同一个地点产卵,到时候会孵化出无数的小海龟。”
沈寂宵发现小水母在往他身后躲:“怎么了?”
“虽然我有几个海龟朋友,但海龟……其实是吃水母的。”唐釉默默地给自己加防护,“它们真的很厉害,别说我这种没什么毒性的水母了,就算是剧毒水母,它们都能吃下去。”
“真奇怪……明明我们没什么营养来着。”
沈寂宵看着他,心里冒出一个很冒犯的念头:他大概是知道怎么回事的。
小水母看着实在是太好吃了,就连他这种绝对不爱吃甜食的人,每回看见小水母都想起一些晶莹剔透的草莓夹心软糖,继而产生出一种想要尝一口的心态。
小水母到底是什么口味的呢?
眼看人鱼也陷入某种沉思,唐釉戳了戳,又戳了戳:“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没想,”沈寂宵面不改色地换了话题,“你看,那儿有一坨会移动的海草。”
唐釉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他顺着人鱼的视线看过去,发现那团褐色的海草下面还生着两只“船桨”,仔细一看,分明就是一只顶着海草团的大海龟。
海龟游得虽然不算慢,却很平稳,生活没有什么激情。偏偏它们的背甲又厚又宽,特别适合生长,在海底生活的时候经常有一些生物依附在它们的后背上,把这儿当做一团会移动的小岛屿,跟着海龟享受不同海域的阳光和食物。
有些海龟不喜欢背上有东西,有些则是直接摆烂,顶着一坨海草反而能在水域中伪装自己,偶尔还会勾来一些小鱼小虾送到嘴边,张口就能吃掉。
“只是一些海草,不影响它们。过段时间在岸上连着晒几天就好了。”唐釉说,“有些东西才麻烦呢……长上去了都请不掉的。”
沈寂宵:“什么?”
“啊……”唐釉已经看见了,“就是那种。”
那是一只上了年纪的海龟,比周围的海龟都要大一圈,他身上的斑纹要更深一些,前肢不紧不慢地在水中滑动,却显得有些吃力。
根据品种不同,海龟的背甲也会有不同的形状,而这一只海龟几乎看不清背甲的图案了。他后背上密密麻麻地生长了一些说不上来的生物,似贝壳,却不像贝壳那样呈现两片合拢状,更像一个个的坑洞,每个凸起的中间都有一个小孔。隐约能看见有东西在小孔中动弹。
人鱼不喜欢这种东西,看见了就忍不住想象它们生长在自己身上的模样。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有些眼熟……?”
他之前在礁石边上捞过食物,有些贝壳就是附着在岩石上面的,其中有一种和海龟背上的东西长得有些像。
“是藤壶。和贝壳有些像,但和贝壳没什么关系。”唐釉叹气,“它们也算一种动物,会像珊瑚虫一样把蔓足伸出来捕捉海洋里的碎屑,某种意义上和我吃的是同样的东西呢。”
“但它们其实和螃蟹更接近,只是喜欢固定在一个地方生长,终生不会挪位置。海龟游得慢,而且自己很难清理后背,有时候就会长上藤壶。别的大型生物有时候也会受到这种困扰,比如鲸。”
是奇怪的生物。
沈寂宵没有办法想象螃蟹和藤壶居然是类似的生物。
这只年迈的海龟显然不喜欢自己身上的藤壶,他看见对方试图往岸边的石头上撞,一次又一次。海龟的后背实在是太大了,撞礁石不仅自己疼,而且杯水车薪,这样剐蹭根本没法去掉后背的藤壶。
沈寂宵注意到唐釉偷偷地用了一点精神力,从礁石上敲下来一块儿锋利的石头,帮着把海龟把藤壶弄下来。这事儿不是很容易,但总算还有点效果,很快海龟背上一片参差不齐的灰白,都是藤壶留下来的东西。
就算把这些寄生的藤壶去掉了,海龟的后背也很难恢复到一开始干净又漂亮的模样了。
“谢谢。”海龟当然知道有人在帮他,他的视线转了一圈,发现了不远处停留的人鱼,和小水母,“困扰我很久了。”
他是一只有精神力的海龟,而且精神力的数量不少。
沈寂宵还记得小水母说海龟的食谱里有水母,所以稍稍地挡了一下。所幸这些年迈而性子温和的大海龟对塞牙缝的草莓小水母压根不感兴趣,人鱼便冲着海龟摆了摆手,带着小水母离开了。
他们离开小岛。
一路上遇着不少赶往小岛的海龟,都是急着上岸繁殖的成年海龟,而他们逆着龟潮,一路往更深处的海域游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人鱼决定歇息一阵,去海面呼吸几口空气时,小水母忽然紧张地扒住了他。
“沈寂宵,下面有东西!”
“什么?”
他比小水母要大胆,马上释放了自己的精神力往海底深处探查,果不其然感受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精神力一时间竟然摸不到边。
鲸?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鲸鱼是他难得知道的、海底最大的生物。
但鲸似乎不会出现在这种岛屿环绕的地区,它们体型庞大,太靠近陆地容易在退潮时搁浅。
小水母也说:“不是鲸鱼。这地方不可能有鲸鱼。”
人鱼当即决定带着小水母离开此处。
然而已经晚了,来自深海的未知存在缓缓上浮,小水母和人鱼第一时间看见的事嶙峋的石头和海草,仿佛一整块海底浮了起来,甚至有几窝小鱼正惊慌地游来游去,不理解自己家为什么忽然动了起来。
人鱼用了最快的速度,依然没能逃出它的范围。
他被石块围在中央,几乎被顶出水面,幸好石块们凹凸不平,聚集了很多水洼,否则这一下小水母就直接暴露在空气中了。
“这是什么?”人鱼思考着。
小水母在水洼里瑟瑟发抖,他的精神力比沈寂宵熟练,因此更快地探查到了全貌:“是、是海龟……天啊,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海龟。”
“呜哇——”小水母发出悲泣,贴住人鱼的尾巴,“海龟之神请不要拿我塞牙缝!”
第27章 笨蛋
沈寂宵慢了一步, 也探查到了全貌。
这是一只……巨型海龟。用巨型两字都不够格了,分明就是一座小岛。
它不知道在海底沉睡了多久,后背上竟然已经形成了礁石和小型生态圈。就这一会儿暴露在空气中, 他看见啪嗒啪嗒拍打的小鱼,原地装死的海星海胆贝壳, 惊得已经昏厥过去的珊瑚虫,还有软趴趴躺在石头间的海草。
海蛇尾蜷缩起自己的每一根枝丫, 原本蓬松的海葵收缩成一团,在边缘的生物还好些, 挣扎着跳进了大海,中间的就只能努力挪动,往水洼里跳。
泥沙顺着巨龟的后背不断滑落,从它身上倾泻下的海水已经快要形成一个小瀑布了。
沈寂宵抱着鱼尾巴看了看, 发觉他和小水母在龟壳的边缘处了, 只要努努力, 还是能蹦跶出去的。
就是小水母不能长时间离开水,他得连着水一起把小水母搬走——其实可以用精神力,但小水母好像吓坏了, 嗷呜一声变成了灵魂升天的水母, 徒留下一只空心水母糖。
正在人鱼思考该如何离开时, 身下的海龟动了。
它似乎在水面呼吸了足够的空气,又沉入海底。
那速度实在太快, 一时间四面八方的水流往中间汇聚,连固着在海龟后背上的石块也被冲下去不少。尖叫声起起伏伏,海龟后背上的生物们终于盼来了水, 却是一场灾难,有些可怜的小鱼被水冲击到石头上, 当即昏了过去。
危急情况中,人鱼也只能顾全自己,抓住身边最牢固的石头,屏住呼吸闭上眼,口腔和腮孔都被急流冲击得发疼,尽力睁开眼睛,也只是看见夹杂着无数气泡的湍急水流。
“小水母!”他张口,马上被海水冲得说不出话,鱼尾巴撞到石头上,疼得不行,不知道掉了多少鳞片。
沈寂宵完全没来得及在意。
他找不到小水母了。
这样急的水流,小水母那么轻,恐怕早就不知道卷到哪里去了。而水母的身体特别柔软,他害怕他不小心撞到什么石头,或者更倒霉些,和一起卷飞出去的海胆们撞在一起,变成一只叉烧水母。
就算没有遭遇危险……这样下去,他恐怕很难再找回小水母了。
明明他早就想好过几日分别,他回去陆地上继续管理遗留下来的大堆问题,而小水母仍就会踏上旅途,去往远方,在珍珠里刻录沿途的每一处风景。
明明早就做到了离别的准备。可是骤然遭遇这样的事情,他一想到突然就再也看不见小水母了,心里涌出来一股说不上来的急切,一时间咬了咬牙,紧紧抓握在岩石上的手指略微松开。
或许,他现在松手,顺着水流被卷出去,可以和小水母卷往一个地方。
哪怕他会在湍急水流中和不知道什么东西撞在一起……
就在他决定松手的刹那,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人鱼……”
“小水、唔!”沈寂宵惊喜地张口,马上闭了嘴。
原来小水母一直用精神力把自己捆在他的尾巴上,这才没有被水流带走。而他因为全身受到冲击,没能感受到尾巴上的这点异样。
他们建立了一个精神链接。
“你没事就好。”沈寂宵说。
“嗯……”小水母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约莫是用精神力导致的。
但沈寂宵又想:小水母精神力十分庞大,只是把自己捆在他身上,不至于累成这样,难道吓坏了?
很快,他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一阵柔和的精神力以小水母为中心,扩散开来。
那些横冲直撞的石头被拦下,水流被安抚住,还没有被冲散的生物和已经吹飞出去的生物都落入轻柔的精神力中。昏迷过去的小鱼被轻轻安放在一边,海胆和一些有刺的鱼更是重点照顾对象,防止它们飞出去伤了别的鱼。
他在不断构建精神力薄壳。
被水流冲碎了,就再造一层,源源不断,直到一切都被安抚住。
沈寂宵自己刚踏入精神力的领域,无法做到这样的操作,却能感受到这其中需要付出多少的力量和精力。他看着一层层精神力薄壳碎掉,小水母从刚才还会应两句话,到现在一言不发,那恐怖的精神力储备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被消耗。
小水母的精神力笼罩着整只巨龟。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叫小水母别做了,没必要为了那么多的小生物牺牲自己的力量。但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小水母就是会去做。
因为这个世界上也曾经有过这种不顾一切,在沉船中救下他的笨蛋。
人鱼能感受到周围正在逐渐平静,小水母救下了很多生物,但他和小水母建立的精神链接越来越薄弱了。在人鱼聚落那里他学到了很多知识,知道了绝对不能一次性用光全部的精神力,后果极其严重,哪怕只剩下一丝,和全部用完也是区别极大。
他只能伸出更多的精神力,试图学小水母那样,把他捆在身边,同时维系着精神力。
人鱼的精神力顺着链接,缓缓流向小水母的方向。这事儿他们在人鱼聚落的时候就做过一次,小水母对他没有防备,所以他可以轻松地让自己的精神力探入对方的意识海。
即便如此,他的精神力仍然是他的,和小水母的泾渭分明。
沈寂宵咬咬牙。
他也放松了全部,甚至故意抹消自己精神力的特质,尽可能地和小水母的精神力融合在一块儿,予取予求。
……
唐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他累得一根触手都不想抬起来。
但是精神力居然还剩下了一些,他原以为自己会把精神力全部都用光的。
小水母支棱起来,颤颤巍巍地检查了一下自己身处的位置,卑微地发现自己仍旧在一个小水洼里——约莫十平方的水洼,差不多十个小池塘。
应该还是在那只巨型海龟的后背上。但他们此时的位置究竟在哪,就不好说了。小水母抬头并没有见着天空,而是黑漆漆一片的空洞区域,偶尔有水滴坠落,产生非常明显的回应,似乎在什么山洞里。
一个有空气的……溶洞?
他想着,却没有多余的精神力去探查一下这个洞穴的范围了。
最幸运的莫过于人鱼还在身边,也躺在这个小水洼里。显然水洼的大小不足以让这条大人鱼完全浸泡进去,他尾巴在水中,上半身倚靠在石头上。漂亮的鱼尾掉了好些鳞片,身上也出现了不少划痕。
小水母用最原始的游泳方式游到人鱼身边,探了探对方的生命迹象,这才松了口气。
大概只是昏过去了。
除了精神力和他一样过度消耗,就是受了点皮外伤。
小水母不禁想起自己昏迷前最后的记忆。
老实说他本来都不足以维持和人鱼的精神链接了,但就要松开的时候,人鱼的精神力伸了过来,牢牢地维系着。其实他什么都能感觉到,只是没有精力做出回应。
人鱼把他的精神力送了过来,他没有对人鱼有任何防备,人鱼也没有。唐釉本来想着就用一点点,借人鱼的精神力完成对结界的构造就好,谁知道后面消耗实在过大,他下意识就顺着精神链接探入了人鱼的精神世界。
也许触碰到了意识核心?
甚至触碰到了整个精神世界。
但他们那时候谁也没来得及管这些,只想要尽快把事情解决。他们的精神力紧密地融合在一起,这感觉其实有些奇怪,因为精神力和意识世界、核心都是非常私密的东西,甚至比记忆还要私密,这涉及到一个生命体存在于世界上、最本真的东西。而且拿捏住了核心,就几乎拿捏住了对方的生命。
唐釉愣愣地看着沈寂宵。他是知道自己被破坏了核心,也不会死亡,所以平常大手大脚的。但人鱼呢?如果他有一点坏心眼,人鱼会死掉的吧……他还记得刚认识这条鱼的时候,对方有多防备,时时刻刻都在警惕。
小小的水母忍不住把自己的触手塞进内部,吃手手。
于是等沈寂宵醒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努力用残余精神力给他上药的小水母。小水母举着一团海草,用干净的石块敲出汁液,颤巍巍地举起来,敷在他的伤口上。
做得太专注,甚至没发现人鱼已经醒了。
是小水母把凉凉的海草贴在他腰上,人鱼没忍住动了动尾巴,才被发现。
看着人鱼湛蓝的眼睛,以及略微猩红的右眼,里面在破碎边缘蠢蠢欲动的封印,还有脸上的一点小伤口。
唐釉把海草按在人鱼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笨蛋人鱼——”
沈寂宵:“……”
“我没死。”他都不知道小水母在难过什么,只好倔强地支棱起来,“也没什么大伤,我们现在在哪?”
“不知道……可能、可能在一个未知的溶洞里,有些时候海底是会有这种地方的。”小水母断断续续地抽泣,“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怕、我怕我不小心把你的精神力用完,封印冲开破坏大脑,从此变成笨蛋,呜……”
沈寂宵:“……”全是在担心他,小水母完全不担心一下自己的精神力问题吗?
半响,他才幽幽叹气,习惯性伸手摸了摸水母脑壳:“我怕你把你自己的精神力用完,笨蛋水母。”
小水母抬起触手,又放下:“你又摸……”
“对不起。”人鱼想起脑壳里装的什么了。
“没事。”小水母把冰凉凉的小脑袋塞到人鱼掌心,“今天随便你摸。摸,摸个够!”
第28章 洞穴
人鱼摸了摸, 又摸了摸。
软软的,凉凉的,那么小一只, 他几乎觉得碰多了小水母会在他掌心融化掉。沈寂宵不自觉多摸了两下,周身的撞伤疼痛好似都消失了。
而后他忽得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尾巴在水中一搅,挺坐起来, 开始寻找。
所剩无几的力量点了个照明术。
他的焦急挂在脸上,小水母被水流推开去了一点, 看着人鱼检查自己的鳞片。
离开人鱼聚落前,青薄把精神力的分析结果给沈寂宵了。那是一张谱面,需要找更了解精神力的人分析,原理有些类似于占卜, 但没有那么玄学。
它更像是一个灵魂最本真的切面, 所有信息明明白白地铺陈出来, 懂的人自然明白切面里的前缘后事。
谱面不是很方便携带,沈寂宵便拜托小水母把它刻录在自己的鳞片上——是的,人鱼的鳞片也可以刻录记忆, 但没有珍珠适合。
作为大海的宠儿, 人鱼的鳞片也算一种极佳的魔导材料, 只是太薄,太微小, 不容易保存,没有人会收集它们制作魔力物品。沈寂宵也是灵光一闪想到的,既然小水母可以刻录记忆, 不如就干脆刻在他身上好了。
他存了点私心。
记忆是不保险的,但刻下来却可以时不时地看一眼, 像是把谁的灵魂偷偷揣在身上一样,有一种隐秘的快乐。总有一天他会掌握自己的精神力,他希望在寻找他人解读的过程中,可以自己学着去了解那片蒙着纱的影子。
他想要自己去揭开。
然而这次的剧烈冲击使他掉了不少鳞片,沈寂宵害怕刻录记忆的鳞片被剐蹭掉了,有那么一瞬间实在慌张——早知道不刻录在鳞片上了,鱼鳞总有一天会脱落,他应该想办法弄在更牢固的地方。
看见鳞片还在,他才松了口气,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小水母仰头,看着人鱼抚摸自己的鳞片,微微叹息。
沈寂宵真是完美继承了人鱼的恋爱脑血统,他以为在陆地上长大的人鱼不会有这种风气,难道人鱼恋爱脑是刻在血脉里的吗?
不过这也不算坏事,至少能证明人鱼在陆地上没有受到太严重的创伤,仍旧对生活抱有一份希望。
他摸了摸人鱼。
溶洞里滴滴答答地回响着潮湿的水声,几乎一片黑暗。悬浮在水面上的照明术很快就熄灭了,他们不能太浪费自己的力量。
“精神世界是一片土壤,意识核心就像一颗种子,每个人都有这颗种子,但不是每个人的种子都会发芽。”人鱼族的前辈们教导过沈寂宵,“很幸运我们是人鱼,百分之九十九的种子都会发芽,生长出不同的枝丫。”
“要记住,这颗种子很强大,却也很脆弱,永远不要试着压榨自己的全部,一旦土壤彻底干涸、连种子也被拔去充作消耗品,整个的精神力便也毁了。有时候运气不好,精神力可能再也不能恢复。”
“你的身体出现状况是因为暂时无法承受庞大的精神力,同理,如果有朝一日精神力彻底消失,你的身体也会无法承受。”
“必须给自己留一份力,这不是胆小,只是为了更长远的将来考虑。”
沈寂宵捂了捂眼睛。
他的精神力恢复得很快,但他知道这并不是恢复,只是原先就存在的精神力在填补他的意识世界。人鱼们在他身上放下的封印类似一个天平,原先是觉得当他慢慢锻炼到足以承受时,精神力自然会顺着天平倾泻过去。现在倒是恰巧遇上了险些枯竭的情况,被封印住的精神力成了库存,轰轰地流淌过去。
因为他的问题,天平一下子失衡严重,封印勉强维持在没碎裂的情况。
“人鱼,你还好吗?”小水母自然能看出来人鱼的痛苦。
虽然他的精神力也用了不少,可是唐釉早就经历过这种情况了,他心气平和,反正时间很长,等精神力慢慢恢复就好。哪怕耗尽、破碎,他也无所谓。
“还好。”
沈寂宵缓了缓神。
“我的精神力恢复更快,你先休息,我来用照明术。”
小小的照明术只能照亮一块地方,根本看不见顶。他们一条人鱼一只水母,没有办法离开水源太远,偏偏这里的石头把水域给隔绝开了,想要出去很难搞。
也暂时无法探查自己所处的位置。
“世界上竟真有这样大的海龟吗……”沈寂宵喃喃,想起他们来这儿的契机,“它现在又在哪里呢?”
总不会……就在他们身下吧。
“我也没见过这样大的海龟。其实它好像没什么攻击性,只是实在太大了,一举一动都能叫我们这些小生物死来活去。”
“它好像已经离开了,也可能还在我们身下,”小水母心态乐观,用微弱的精神力查探了一下周围,“我暂时没有感受到其他的精神力。它的壳很厚,我不一定能探查清楚。”
“事已至此,我们就……”
“在这里睡一觉,等海龟之神再度起来运动吧!”
沈寂宵:“……”
小水母开摆了。
不行,他要寻找出口。
滴答,滴答。
水滴声。
空旷的洞穴里似乎就只有这些声音了,沈寂宵听了一会儿,忽得把自己整个泡进水中,再站起来。
他举起湿漉漉的手,果然感受到了一阵细微的凉。
“有风。”他眼神一亮,“这代表有出口。”
沈寂宵细细感受着,确定风来自一个方向。
“我猜我们不在深海地区,最多只是在一个布满礁石的浅海。小水母,你的地图借我看看。”沈寂宵在地图上寻找了一圈,“应该就是这里,我们可能在一处未知的洞穴中。”
虽然看不见任何的光,但有风已经足够,剩下的就是思考该如何从这个水洼中爬出去。
小水母身体小巧,还能用精神力把自己送出去,但他拖着两米长的尾巴,只能在石头上蹦跶。倒也不会变成死鱼,然而实在难看。如果有可能,他不愿意这样做。
沈寂宵往一个方向丢了照明术,光球滚过去的同时,短暂地照出了路线中的石头,闪闪发光的便是水。
小水母也学着他的样子丢照明术。
很快,他们在不远处找到了一条涓涓水流,看起来较为连贯,即使它没有通往出口,也可以为他们提供更多的水。
现在的问题几乎就是如何才能到达那里。
他先把小水母捧起来,连带着水一起用精神力托着,送到不远处的水流中,而他自己则是扒着石壁,一边蹦,一遍用精神力,挪到了细流中。
看着狭窄的水流其实很深,他整个浸泡进去都没有触底。
他们往风来的地方游去。
……
“呀!”
小水母被忽然出现的动静吓了一跳,他隐约瞧见前方的水流里有一尾灰色大鱼翻身入水。他看向人鱼,无声地询问。
“我也看见了。”沈寂宵说。
其实这儿如果真的是沈寂宵推断的地方,那便意味着他们离海妖的聚居地极近——海妖很喜欢住在浅海礁石附近,方便诱惑人类。
这使得唐釉有些紧张,生怕黑暗里蹦出来一只海妖,把人鱼给咬了。
他们又顺着水流游了一阵,身下的石缝依然深不见底,只是越来越窄,人鱼摆尾的时候甚至会撞到周围的石头,看着便疼。
而且路到尽头了。
唐釉沮丧地发现,这条小水道的尽头是死路,石头堵住了去处。有风,但那只是因为石头间还残留着些许缝隙,就在他们上方一两米处的地方,特别狭窄,只能伸过去一只手,正呼呼地冒着风。
沈寂宵也有点丧气,一口气沉了下去。
唐釉以为他要放弃了,往回游,却听见人鱼在底下闷闷地说:“这里有个小通道。”
于是小水母沉下去,找到人鱼,和他一起钻过狭窄的海底隧道,在一片昏蓝的水域中靠在一起,全靠点着的照明术探明前路。
明明他俩都能在水下呼吸,路过这种狭窄隧道时却忍不住地屏住呼吸,略微的有些压抑。
终于,海底隧道结束了。
他们浮出水面。
一个更为空旷的地方,很可惜,仍旧没见到天光,但侧耳倾听的时候,能感受到外面潮水拍打岩壁的声音。
很近了。
一颗照明术被点起。
“哇……”
小水母忽得发出感叹,小触手贴了贴人鱼:“沈寂宵,快抬头看。”
人鱼跟着抬头。
空旷而黑暗的岩壁之上,竟然凭空出现了一大片幽蓝的“星空”。点点滴滴的发光生物悬挂下来,似乎是什么黏液,又有点像沾满露水的蛛丝,一颗颗发光的液滴串在极细的丝线上,数不清的丝线悬挂于顶。
“就像做梦一样。”小水母感慨道。他很少看见陆地上、海岸边的风景,不知道原来石头上会生长出这样好看的东西。
他们的照明术点到哪,“星空”的幽蓝光芒就亮到哪。
会发光的蓝色垂丝生长于此,想来目的也不是叫他们看见这份美,而是自有用途,可偏偏他们瞧见了。在这样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除了他们,没有人看见这一场微小的奇迹正在发生。说是自我感动也好,想太多也好,邂逅本来就是一件美好的事。
大概这就是缘分吧,令人动容。
正当他们欣赏崖壁上的“星空”时,不远处的黑暗里却忽得传来重物入水的噗通响声。
小水母一下子就从欣赏美景的心情里回过神了,他失去了无死角探查的精神力,约等于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更加害怕,呜得一声贴在了人鱼的身上。
“啊……”隐隐约约的,悠扬的声音。
“是女妖……”小水母直接伸出七八根小触手缠住人鱼的手指,“人鱼,你、你千万要保持清醒!”
小小的水母豁出去地说:“你要是被魅惑了……我就……就……吃你手指!”
女妖的歌声再度响起,虽然人鱼的歌声也含着魔力,但不会像女妖这样,富含邪恶的、扰乱人神智的力量。它听了让人心绪澎湃,好似踩在云端,又勾起人内心深处最难捱的渴望,推着人情不自禁地往前,哪怕明知道是深渊。只要心底有欲望,便会被歌声无限放大,坠入地狱。
小水母猝不及防听了,别的反应没有,就是吓得不行,又见人鱼听见歌声后愣在那里,顿时着急起来。
他用两只小触手轮流拍了一下自己的脑壳,把透明软糖般的外壳拍得弹出水波,又用精神力扯了一下人鱼的头发。
“快醒醒!”
第29章 特别好
“我清醒着……”沈寂宵说。
唐釉:“诶?”
他把沈寂宵的手指吐出来, 顺便呸呸呸了几口:“我还以为你被魅惑了,发呆。你表情也很奇怪。”
人鱼的表情确实很奇怪,他拧着眉, 一种被膈应到了,欲言又止的感觉。
精神力开窍之后, 随之出现在他身体里的似乎有很多无法用语言描述的东西,他能感觉到自己在生理意义离人鱼这个物种更近了。
虽然他还是不会开口唱歌。
“她唱得有瑕疵。”
小水母摸不着头脑:“挺好听的, 哪里有瑕疵?”
“第二句、第四句末尾、第二段开头都有。”沈寂宵也觉得很怪,他可没学过任何乐理, “让我说哪里不对我也说不上来,但就是不对。”
唐釉:“……”
不懂你们这些人鱼。
没被魅惑居然是因为嫌弃人家唱得不好听。
歌声持续了一段。
小水母一开始还听了一会儿,很欣赏对面的歌声,并且思考出去之后要不要找颗珍珠把此刻的画面刻录下来, 溶洞、星光、歌声, 他觉得这是以后想起来也会感到高兴的画面。
而沈寂宵判断着方位, 打算把女妖给捉出来。
于是他们听着对方的歌声从一开始的胸有成竹,到略微疑惑,到现在破了防似的尖锐女声, 连什么都能夸夸的小水母, 也没办法听下去了。
“啊——啊——咳咳咳……”在魅惑成功前, 对方先停下了。隐藏在黑暗里的女妖爆发出一阵呛咳声,她的声音变得嘶哑, 歌声不成段落,再也没有了魅惑人心的力量。
小水母再度试图摸摸自己的脑壳:
嗯……笨蛋女妖?
他不是很了解海妖这个种族,但人鱼一族既然能出现一个不会游泳不会唱歌的沈寂宵, 那女妖里面出来一个不太会魅惑的,似乎也很合理。
只听见不远处传来噗通一下的声音, 歌声彻底消失。女妖擅长给人一种美好的幻想,但她们本身颜色黯淡,连皮肤都是一种灰灰的质感,据说这是为了在被发现时快速隐匿自己。
这会儿对方有意逃跑,唐釉和沈寂宵精神力又都伤着了,很快就没了对方的踪影。
“难道这里就是海妖的巢穴吗……”小水母看着上方无数的蓝色光点,空旷洞穴内回声幽幽,有一点风吹进来,在狭窄的石缝里拉薄,吹出呜呜的低响,“我还从来没进过海妖的巢穴。”
“可海妖也是群居,如果我们遇见了第一只,就会遇到更多。”
小水母看向人鱼。
人鱼和海妖是世仇,他有点担心刚刚的女妖回去之后报信,到时候一窝的海妖出来攻击人鱼,那样人鱼就会变成人鱼串烧了。
“我们加快速度找出口。”沈寂宵很快下了决定。
“对了。”他忽得想起,“你没有受到女妖的魅惑影响吗?”
理论上来说精神力越薄弱越容易受到影响,小水母精神力倒是挺多的,然而这种受伤的脆弱时刻,很容易被趁虚而入。但,他似乎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没有啊。”小水母很自然地说,“我很少受到这种精神魔法的影响的。人鱼,你知道的,我没有脑子。”
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什么遗憾,也没有什么渴望。
除非对面变成一颗直径二十八厘米的完美珍珠,否则唐釉一点心都不会动。
沈寂宵:“……”
行的。他发觉自己很多时候没必要担心小水母。小水母总是比他想象的要更强大一点,不管在心态上,还是生理上。
他重新让小水母趴在他身上,最后再看一眼奇异的发光溶洞,一起潜入了水中。
……
有时候在海底,声音反而会更清楚些。此时他们离外界的海洋只有薄薄的几层石壁,近在咫尺,就差一个出口。可惜被水腐蚀的石壁蜿蜿蜒蜒,宛如迷宫,走直线反而出不去,只能沿着石头绕圈寻找。
“有东西靠近。”沈寂宵立刻和小水母建立了一个精神链接,他们不发出任何声音,偷偷地对话。
“是刚刚的女妖吗?”小水母问。
“不确定。”沈寂宵本想向小水母要个精神力做的长矛,但考虑到对方的精神力消耗,终究是没开口。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小水母柔弱又可怜,一戳就会融化。但实际上小水母的精神力数量他生平未见,虽然不会什么魔法,也没有人鱼族口中的强大“特质”,可他能够学习模仿他人的特质——按理来说这绝无可能,特质可是灵魂的表象,哪能那么容易改变。
小水母好像是一位罕见的强者。
沈寂宵模模糊糊地想。
可是他那么可爱、软乎乎、只有一点点,会贴在他身上嗷嗷哭,把小脑袋塞过来给他摸。
——小水母是需要被保护的。
沈寂宵提了提神,决定抛弃自己那废物般的、还没彻底习惯的精神力。他相信自己这些年的磨练,只要对方是同体型的海妖,绝对能用肉。体力量斗一斗。
他都快忘记自己是战士了。
“别紧张!”对面出了声,“你们还记得我吗?”
“谁?”
沈寂宵没有放松警惕。
在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他已经想起了声音的主人,但视野一片漆黑,他无法保证这道声音真的属于他记忆中的那人——女妖的嗓子别有天赋,擅长各种攻击精神的魔法,包括用模棱两可的话术和伪造声线骗取信任,配合魔法制造出眼熟的幻影。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黑色的人鱼,也就是桑落,缓缓地从黑暗里冒出来。
他本来就是条黑色人鱼,能无缝隐没在黑暗中,偏偏脸和肌肤都挺白,甚至白到了一种略显透明的地步,幽幽的像个只有上半身的鬼影。
小水母整个打了个激灵,缩成一团趴在沈寂宵肩膀上。
他本来就有点害怕这条黑色人鱼的。
桑落身上没有任何武器,精神力也没有任何攻击意图:“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们,我猜你们在寻找出口?正好我知道,我领你们出去吧。”
“你看见那只女妖了吗?”沈寂宵问。
“女妖……”桑落的表情凝固了一下,他的眼珠乌黑,很缓慢地往下偏移了半分,“你们碰上了?还是赶快离开吧。”
“哦?”沈寂宵的语气微微上挑,“你也见过?”
桑落的尾巴已经开始不安的摆动,宛如一片黑色的绸布:“嗯、嗯……我也是不小心来这儿了,正想办法出去,逛了半天才感知到出口的位置,正巧遇到了你们……”
“你看……”他摸了摸自己的尾巴,上面有一道伤口,因为他尾巴颜色深而不容易被发现,“是女妖弄的。”
“哎呀……”小水母看见了伤口,顿时忘了害怕,心疼起来,“看着好疼的样子,你需要处理伤口吗?”
“不用,当务之急是赶紧出去,远离可能存在的海妖。”黑色人鱼说着。
他转过身的刹那,沈寂宵动了。
就像是一道银蓝色的闪电,咻得窜了出去,而且早早地计划好了目标,腰肢力量带动胳膊,胳膊又带动手腕,以一股极大的力扼住了黑色人鱼的脖颈,另一只手则迅速抬起,扭住桑落的两条手臂。他姿势的角度也很巧妙,就算桑落挣扎的时候拼命甩尾巴,也不会打到他。
小水母明显被惊到了,完全没反应过来:“人鱼……”
“他在说谎。”沈寂宵斩钉截铁地说,“我们是因为意外进来的,但他说起自己进来的原因时,提到了‘也’,他怎么知道我们是如何进来的?再加上提到女妖时的神情变化,以及身上这一道绝不可能是女妖撕咬造成的伤口……”
“你为什么要骗我们?”
沈寂宵发起狠来的模样,唐釉都快忘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帮什么忙。
“人鱼。”他在精神链接里偷偷地问话,“你现在要做什么?”
“拷问。”
沈寂宵说了一个小水母很陌生的词汇。
“拷问是什么?”
“利用威胁、暴……”人鱼解释地太顺溜,说完才觉得不应该污染小水母的单纯思想,闭了嘴,“总之是让他开口说出真相。”
小水母:“哦!威胁!”
沈寂宵也不知道小水母是懂了还是没懂,他压住仍在挣扎的桑落,手指扣紧,只留下一点说话的余地:“说,你和那个女妖什么关系?为什么在这里?要是不说的话,你的手指……”
考虑到小水母在场,他没有说什么很过分的话,只是眼神扫过,似是在思考要折断手指,还是直接砍断。
他和桑落离得极近,也没叫小水母看见他眼睛里下意识流露出来的冷血和残酷。从桑落眼神的颤动上,他明白黑色的人鱼已经理解了这份威胁——或许是海洋生物没接受过这样的残酷吧,这条人鱼已经快吓坏了。
但是小水母却在后面说:“我也来帮忙。”
来不及阻止,唐釉已经飘了过来,趴在沈寂宵头顶,学着人鱼的样子,大声道:“说!”
“否则……你懂的!”
“我会把你的手指吃掉!”小水母威胁着,轻声软语、细声细气地,听起来几乎像一种撒娇,“这样以后你就再也没办法用你的手指碰到水母脑袋了!”
桑落:“……”
沈寂宵:“……”
发出了自以为凶狠的威胁后,小水母在精神链接里自豪地笑:“哼哼,人鱼,我是不是学得特别快?快夸我快夸我——”
沈寂宵:“……”总觉得这个威胁是针对他的,除了他,还有别的鱼喜欢摸小水母脑袋吗?
他食指拇指相碰,忍不住想了想小水母含住他指尖试图吃掉他手指的时刻,那完全没有什么杀伤力,相反,凉凉软软,特别舒服。
他违心道:“是的,特别好……我是说,你的威胁,特别好。”
第30章 镜子
桑落还没来得急说什么, 黑暗中水流扰动,一团灰影冲了过来。
沈寂宵躲了过去。有了精神力之后他的直觉敏锐了无数倍,也许是因为精神力特质的方向是感知分析预知相关的, 他现在会对隐隐到来的攻击有一定预感,也能更快地判断对方动作的意图。
只是他一动, 在水中就没法控制桑落了,黑色的人鱼挣脱开去, 被灰影扑了个满怀。
小水母和人鱼面面相觑:
他们都认得出来,这只灰色的、像人鱼非人鱼的生物, 是女妖。
而女妖,和人鱼有世仇。
可眼前这只女妖埋在黑色人鱼身上,灰色的微卷长发覆盖住她纤细的肩膀,隐约能看见些浅色的鳞片。她的动作是那么依赖, 回过头瞪着沈寂宵的模样像极了受伤的幼兽, 为了守护自己的那点东西不顾一切地咬人。
她确实是女妖, 鳞片是菱形,尾巴纤长,尾鳍小无侧鳍, 皮肤灰色, 瞪人的时候露出一双含情的桃花眼, 睫毛纤长,脸颊好似饱满的桃, 唇珠圆润,只有张口的时候才能看见那柔软的唇瓣里面,密布怎样的尖牙利齿。
这是纯食肉动物。
“哈——”她发出威胁的声音。
事情似乎已经不用解释了。
桑落和海妖绝对认识。作为一条人鱼, 这已经严重违反了族规,若是在其他的聚落里, 这足够把桑落抓进地牢,关上几十年。
于是沈寂宵眯了眯眼睛,神情更加危险。
他可还没忘记了这条海妖之前游过来,试图攻击他们的事。虽然魅惑没成功,可这动机……谁也没法确定海妖攻击他们是否有桑落的指使。尤其是海妖才逃跑,桑落就出来转移他们的注意力,说要带他们离开。
实在是太刻意了。
“你、你过来做什么……”桑落已经不知所措,“不是叫你藏好吗?”
“啊……”女妖似乎暂时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沈寂宵皱了皱眉。
原先他是有把握解决掉桑落或者女妖的,但观察现在的情况,他恐怕没有办法快速解决战斗。要知道桑落这条鱼的精神力其实很强,还主修诅咒魔法,沈寂宵自己没多少魔法抗性,中招去哪解决都不知道。
而且,像这种争斗意识不够强烈的对手,往往都是因为有后顾之忧,一旦解决了后顾之忧,亦或是守护之物收到了威胁,很容易就会匹夫一怒,鱼死网破。
他觉得桑落就是这样的人。
几番考虑之下,沈寂宵和小水母私下沟通了数秒,确认小水母的精神力状况后,获得了一支精神力制作成的长矛。
有武器,稳多了。
也许是危机触发了他的精神力生长,沈寂宵隐隐看见了更多,他看见海妖的精神力有着一个巨大的残缺,看见桑落的精神力正在蓄力,看见了……
另一道隐藏在黑暗中的精神力。
没有犹豫,沈寂宵直接将长矛投入黑暗中。
不多时,一道灰色的影子冲了出来。他胳膊被划伤了,如果不是躲得及时,也许会直接被长矛贯穿。这也是一只海妖,而且是极其罕见的雄性海妖,此时他脸上带着怒火,看起来随时会冲上来把沈寂宵给咬碎。
“桑离,别这样。”桑落游上去,抱住雄性海妖的胳膊,“冷静些。”
比起那条又瘦又小的雌性海妖,这只叫做桑离的海妖明显强状许多,他算是海妖一族里难得的雄性,看得出来饱受锻炼,天生更为纤细的尾巴竟然被练得和人鱼尾一样粗。
他不似女妖那样,有着一张惑人的脸蛋,整张脸有四分之一的位置被疤痕覆盖了,显得十分凶恶。鱼鳞覆在躯干上,两条胳膊上也有不少灰色的鳞片。他的牙齿更尖锐,密密麻麻如鲨鱼牙,死死地盯着沈寂宵,眼里好像就只有两种存在:
自己人。
敌人。
显然小水母他们属于后者。
沈寂宵握紧了新的长矛。
“哥……”雌性的海妖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害怕。”
“没事的、没事的。”桑落拍着她的后背,“阿果,不会有事的。”
哥?唐釉和沈寂宵都疑惑地看了一眼。
有血缘关系,难道……桑落是人鱼和海妖的混血?不知为何,沈寂宵的敌意一下子少了一些,仍然警惕着:“你们是怎么一回事?”
“不管你怎么看,这就是我的家庭。”黑色的人鱼倔强道,“我们没有要开战的意思,阿果只是被你们吓坏了,希望你们赶紧离开。我也是相同的意思,请你们赶紧离开我们的领地。”
小水母:“可是我们迷路了。”
“我会带你们离开。”
“我对你们有些好奇。”小水母说了一句,他的语气不含任何其他的情绪,好奇,那就真的只是好奇,没有其他鱼知道这种事儿产生的、厌恶和鄙视,“可以一边聊一边走吗?”
很少有鱼可以拒绝他,哪怕是暂时的敌人。
……
“很久以前,这有两个聚落,一个叫伊芙西美,是人鱼的聚落,一个叫塔桑,是海妖的聚落。本来大家一个住在小岛的这头,一个住在岛屿的深水区,互不干扰。”
“可是摩擦总会发生,人鱼和海妖的仇恨长长久久。我的父母大概是死在这样的斗争里了。人鱼一族会帮同伴抚养后代,于是我还算安全地出生,有一段还算正常的幼年时期。”
“直到我开始生长鳞片。”桑落看着自己的鳞片,眼神不知道在想什么,“纯黑色的,不详的。”
“也许我是灾星,也许我是受诅咒的孩子,也许我的母亲和邪恶的海妖生下了我……”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当年遭遇过的谩骂,整个族群因海妖遭到的不幸而产生的怨念似乎都被嫁接到他头上,而他只是一条没人要的黑色人鱼,“后来族群决定搬迁,而我……并不在搬迁的队列。”
“我被丢下了。”
“或许你们知道,三十年前,这儿曾经有过一场地震。海妖一族居住在洞穴里,地震弄塌了他们的家,海妖也住不下去了。我无所事事,游荡到了海妖的巢穴。”
沈寂宵一听就明白了:“你想知道你自己的血脉是否有海妖的一部分。”
桑落不可置否:“也许。”
“我在废墟里发现了两枚未孵化的蛋。”他看向海妖兄妹,“和人鱼不同,海妖更乐于放养孩子,不会精细地照顾自己的蛋。”
桑落声音低沉:“我是被丢下的人鱼,他们是被抛弃的海妖,祖上有世仇,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只想是在这冰冷寂寞的海域里,相互依偎着活下去而已。”
“但阿果和阿离因为早年孵化环境差的问题,都留下了病根,阿果到现在还只有七八岁的智力。阿离的脸上有治不好的疤痕。”
“我们是受诅咒的种族。”桑离忽得说,“只能吃下新鲜的血食,一段时间不进食便会极其难受,发狂时连同伴也会撕咬。我还好些,可以控制自己,但阿果只是个孩子,哥哥为了阿果,总是喂自己的血肉给她。”
“我们从来没有捕食过人类,也没有捕食过人鱼。哥哥待我们如亲兄妹,我们自然会按照哥哥的生活习性来。”
小水母:“受诅咒?”
“是的,诅咒。”桑落回答,“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研究诅咒的理由。我想要弄清楚海妖一族的由来,我先前只以为他们捕食是为了填满肚子,但你要是见过一次他们因为血食摄入不够而发狂的模样,就知道这绝不是单纯的饥饿。”
“我知道也许我永远无法研究清楚,但我会继续下去。”
他去斯狄瓦尔聚落参加宴会和新生仪式,单纯就是贪图那一点仪式上的庇护之力。他需要这点力量帮他修复身体,也需要斯狄瓦尔一族特有的、治愈系的魔法。
“如果不是为了阿果,我这辈子都不会踏入人鱼的聚居地。”
他看起来很愤恨。
想来幼年时被冷眼、被抛弃的经历直到现在也没治愈。他又一直是家里的大哥,自己都不怎么样,还得照顾两只海妖幼崽。
他的恨是有理由的。
沈寂宵沉默着。他曾经也恨过。
但他被告知自己是混血已经是成年后的事了,心智多少也成熟不少。加上那混账爹虽然混账,却始终向所有人瞒着他的身份,哪怕所有人都曾经问过他的娘是谁,这混账也没说。同为贵族之子的人总是用轻鄙的眼神看他,在他们看来,野种比婢女所生的还要低劣,明明都是人,却有个三六九等。
沈寂宵也恨过啊。
他自然明白桑落的心情,这种恨其实是不具体的,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恨那个从未出现过的母亲,还是恨闭嘴隐瞒的父亲,亦或者恨嚼口舌的邻居、明晃晃鄙视他的同龄人?
他都恨的。
只不过他更恨自己,太弱小,没有改变现状的能力。
“你们离开吧,从这里游上去即可。不要再回来,否则我们会直接发起进攻。”
“好哦,”小水母顺从地回答,“等一会儿就离开。”
“你要做什么?”一人鱼两海妖警惕道。就连沈寂宵,也疑惑地看向小水母。
小水母用精神力抬起一块儿半透明的石头,对着上空照射下来的天光观察。
这儿是出口,其实是一个空旷的圆形大堂,是倒过来的漏斗形。溶洞里面到处是黑色的石头,但这儿的石头却开始有一些晶莹剔透的物质,越到核心越是透明,颜色也很多彩,主要是白和紫。小水母捡起来看了半天,觉得这里应该是一座罕见的海底水晶矿。
一个被挖空的水晶矿。
挖空的部分有些做了雕刻,有些地方曾经有过摆饰,看得出来,曾经这里一定有过极其美好的构造。
“这里很漂亮,就这样毁了太可惜,我觉得应该修一修。”
桑落:“这不可能……我在这儿呆了二三十年,这以前发生过地震,维持核心运转的法阵早就坏掉了。那是几百年前的法术回路,我寻遍了古籍也找不到复原方式。”
小水母摸摸脑壳:“我觉得……不难?这法阵的原理还挺常见的。”
桑落瞪大眼睛:“很常见吗?”
“对啊,很常见的。”小水母说着,“我总觉得大家都在用呢。肯定是你不出门,读书读少了,古话说得好啊,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我不信。”桑落是真不信,“我早就去外面调查过,别的聚落也好,最近的有几百年历史的斯狄瓦尔也好,这种法术回路的构成方式都已经失传了。”
小水母看看沈寂宵。
沈寂宵:“……”
他看回去:这方面他纯种文盲,能说啥?
“……”他轻咳一声,“我也认识这种法阵,也许你走得不够远,外面确实有人还在用。小水母,你会修,对吧?”
“是的!”
……
桑落和两只海妖仍然将信将疑。
但反正都不会更坏了,试一试也不要紧。他们帮了点忙,期间不得不听从小水母的要求,把尘土和石块清扫清扫,废品丢到外面去,有时候还会被要求把某个特定的水晶碎片放在奇怪的地方,并且要分毫不差。
桑果是小笨蛋,吃饱了只会坐在一边乐呵,唱跑调的歌,做不了特别精细的活。小水母就叫她帮忙把碎掉的水晶拿蛞蝓黏液粘起来,一个一个地放好。
法阵的事情几乎都是小水母在修,沈寂宵看不懂门道,只能感受到整个殿堂内的水流给人的感觉越来越温和了,让人宁心静气——感觉和海妖越来越背离了。
“你这样不对。”桑落板着脸,“你这里为什么要篡改结构。”
唐釉睁着眼睛说瞎话:“外面都这样改的,更好。”其实是他也不知道这里的原始法阵长什么样,只能靠自己的理解进行填补。
不知过了多久,桑落和桑离一起把最大的一块水晶给搬到了合适的位置。
修复结束了。
“接下来只需要注入一点点魔力……”桑落照做。
他的魔力汇入水晶,传导性极好的材料立刻亮了起来,顺着地上的纹路,将魔力导入庞大的法阵。这算是一种相当有趣的结构,水晶只是一个再小不过的开关,它控制着一个一间屋子那么大的法阵,而这个法阵外面又套着另一个法阵,套娃似得旋转开去。这样就可以用最小的力量去操控最大的范围。
缺点便是一旦出现bug,修复起来需要层层寻找原因。
好在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阳光从上方照射下来,落入水中,本该已经逐渐暗淡的光线被透明的水晶聚集,汇聚在一点上,又顺着水晶精巧的切片四散开去,点燃这个房间里不同法阵的阵眼。
“嘎吱嘎吱……”
停工数十年的法阵运转起来了,魔力流通的瞬间,它们开始自我清洁,将回路上存在的障碍物都尽可能消灭。
无数的光。
阳光、魔力的光、水晶折射的光交杂在一起,整个殿堂内部像是被人画了一张看不懂的乐谱,水晶便是音符,当魔力开始流淌,若有若无的歌声便开始回荡,不带一丝一毫的魅惑,只有神圣和厚重。
历史和传承的厚重。
桑落几乎要落下泪来,两条海妖更是直接,他们趴伏到地面,静静地聆听着陌生又无比熟悉的、刻在灵魂里的旋律。
直到一曲结束。
“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桑离抬起头,他仍然对沈寂宵抱有一些敌意,“我原谅你们了……”
他深深地弯下腰:“感谢你们。”
“不用谢的。”小水母欢快地转了个圈,“我只是想看看修复完成后的风景,仅此而已。你们介意我把这个场景刻录一份带走吗?”
当下这个地方唯二的海妖互相对视了一眼,均点了点头:“可以。”
“好耶!”
正当小水母高兴的时候,桑落也游了过来。黑色的人鱼避开了两只海妖:“小水母。”
“嗯?”
“你为什么要帮我?”桑落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疑惑,“我能感受到,你之前不喜欢我,我们也没有任何的利益或往来。你知道的,我恨那些……”
“可是我不觉得。”小水母很认真地说。他和沈寂宵在这方面持不同的看法,“你没有那么恨,因为你是一条特别特别好的人鱼,学习诅咒只是因为你喜欢和救妹妹,而且你会诅咒孩子们一辈子幸福。”
“我是条……好人鱼?”桑落的表情放空了,“你、你刚刚说,我妹妹?”
好多的信息,他从来没有被人夸过是一条好人鱼,因为他学习邪恶的诅咒,更别提有承认他和海妖的孩子是一家了。两族里没有鱼会认同这样一个家庭。哪怕他们无数次地拥在一起告诉自己,他们的关系不需要其他人来定义,可当他真正被人承认,那感觉又不一样了。
他简直要翻肚皮浮到海面上去了。
“那是什么?”
桑落自顾自地翻肚皮,小水母则是继续欣赏大厅里的美,想把这些风景全部都记下来,最好是能背下乐谱。
随着魔力不断运转,他忽得看见中央的紫水晶中,一块本来不透明的水晶变了颜色,它原先是浅淡的、雾蒙蒙的薰衣草色,现在却变得晶莹剔透,而且颜色越发的深,已经接近黑水晶了。
魔力很浓郁,似乎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在这里。
“我知道。”回过神的桑落出声,“这是海妖一族的魔镜,我查阅资料时看见的,据说可以照出灵魂的样子,看见自己最渴求的事物,一不小心就会被魅惑。海妖需要练习用精神力魅惑他人,第一步就是锻炼自己的抗性。”
“我以为魔镜是可以被带走的东西,早就在海妖一族离开时一并拿走了,没想到居然是法阵回路汇集魔力制造出的现象,真有趣。”桑落喃喃道。他是真的很喜欢学习这些知识。
“照出灵魂的样子?容易被魅惑……”小水母招了招沈寂宵,“人鱼,你要试试看吗?我会看着你的,肯定在你被魅惑之前把你拖走。等你看完,我也想试试。”
沈寂宵:“……”
他无奈。其实他知道自己会看见什么,而且百分百,毕竟梦做了那么些年,都脱敏了。
看一眼也无妨。
漆黑的光滑水晶映照出他的模样。
沈寂宵一愣。
镜面里是一个黑发蓝眸的青年,耳尖没有鳍,颈侧也没有腮孔,他抬起手,镜子里的人也同步抬起手,那双手上是没有蹼的。陌生而熟悉,他已经快要两周没摸过自己的腿了,都快忘记自己当人的时候是什么样。
小水母没有看见具体的,只隐约瞧见是个人型,觉得沈寂宵没有被魅惑,就不动作。
沈寂宵想再看一眼,画面里的人影却兀得消散了,黑雾重组,变成了一个他非常熟悉的人影。
他就那么浮在镜子里,看着沈寂宵,眉眼过分温柔,以至于有些哀伤,唇角倒是带着一点微不可查的笑。他的眼睛那么干净,就这样笔直地看着他,轻轻地做口型:“陪我,好吗?”
沈寂宵忽得失去了所有的兴趣。
那人才不会说这样的话。
画面蓦然一散,转而变成了一只软软弹弹的小水母,贴在镜面上,几乎就要跳出来等人摸摸:“笨蛋人鱼,可以来摸我吗?”
“当然可以。”沈寂宵下意识回答道。
然后他转身摸了摸身边正在研究调试的水母。
镜中幻影:……
小水母:……
摸完,沈寂宵还饶有趣味地观察了一下这面镜子。他以为自己只会看见那人,没想到还能看见小水母。只是拿小水母来诱惑他未免太不识相,真正的本尊就在他边上游着,怎么可能被一点触碰不到的幻影魅惑。
“人鱼,停下你的手。”唐釉把沈寂宵的手指挪开,“我也想看看,我的灵魂长什么样呢……”
人鱼退了开去。
小水母凑到镜子面前,一看,发出小小的惊呼:“哎呀……怎么我也照出来一个人类的模样。镜子是不是坏了?”
“谁知道。”桑落还在检查别的地方,遥遥地回了一句,“这里的一切早就失传很久了。”
“诶……真奇怪。”
因为小水母看起来太疑惑,沈寂宵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往镜子上看了一眼。
只一眼,他整个人便如遭雷劈。
小水母面前的镜子上,赫然是一个青年的半身,那么熟悉,和他刚才看见的、魅惑他的幻影,一模一样,不差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