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冲锋
沈黛末第二天便解了楚艳章的禁足令,当然宣称的是他久病初愈,并不想让外人知道内情,尤其这牵扯到冷山雁的名声。
被冷山雁调去看守楚艳章的下人收到了命令,打开了上锁的房门走进,里面光线灰暗,一缕光从半开的窗户照了进来,光芒中充斥着呛人的尘埃。
楚艳章落寞地躺在床上,空洞的眸子看着漂浮的尘埃。
冷山雁的手段格外阴私,虽不致命,却格外折磨人。
在他的暗示之下,下人们给他端来的一日三餐里没有一点盐,三五日还行,但时间一长,身体便受不了了。
他的脸色越来越暗黄憔悴,身体也疲惫无力,虚浮水肿,使不出力气,整天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像一具即将咽气的死尸。
下人被灰尘呛得咳嗽了一下,下一秒双手叉腰,颐指气使:“娘子宽厚,原谅了您的罪行,不过您自己也得点吃一堑长一智,记住谁是不能冒犯的人,既入了府,就是侧室,安分守己,别妄想不该妄想的。”
楚艳章怔了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恢复了自由身。
“大人她放我出去了?她原谅我了?”
下人冷笑着放下食盒:“虽然是解了你的禁足,可娘子依旧厌恶你这个毒夫,若她真的原谅你,怎么不亲自来?快收拾收拾你自己,一会儿L去给郎君请安!”
说完,下人砰地一下关上门走了。
楚艳章缓缓打开食盒,舀了一勺粥,略带咸鲜肉香。
他立刻狂舀几大口,感受着久违的盐的滋味。
许久,他吃完饭,虚弱地身体渐渐有了力气,这才缓缓起身穿戴好衣裳,绾好发髻,去主屋请安。
他冒着大雪,一路从自己的院落穿过花园、游廊、来到主屋前等候下人的通报。主屋内时不时传出几阵大人和孩子的笑闹声,十分热闹温馨。
难道沈黛末在里面?楚艳章眸光微微一颤。
他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直到快要体力不支,晕过去的时候,白茶才姗姗地走出来,慢悠悠道:“端容皇子来了?进吧,主君可一早就等着您呢。”
楚艳章抿了抿唇。
沈黛末虽然放他出来,但却并没能做他的依仗,在后宅里依然是冷山雁一家独大,即便他是皇子,也不得不做小伏低。
楚艳章沉默地撩开湖蓝描金冰裂纹门帘,走了进去。
与外头的冰天雪地不同,屋内燃着好几个炭盆,炭盆上罩着孔眼细密,防止炭火溅出来的铁罩子,即使窗外风雪呼啸,但屋内却温暖如春。
他一走进去,屋内的欢笑声就安静了下来。
冷山雁一袭工艺繁丽的黑红织金衣袍坐在主位之上,紫檀木雕花的椅子上搭着厚实保暖的白狐毛垫子,身后是正红色凤穿牡丹的屏风,凤凰全是由金线绣成,艳丽大气的牡丹花瓣为正红色,花瓣边缘是浓郁深蓝,仿佛海水溅到了花瓣上,亦衬得冷山雁不可一世的华贵与雍容。
楚艳章睫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冷山雁仿佛被沈黛末娇养得极好的牡丹花,即便年纪大了,还生了三个孩子,但容貌依旧,甚至越发有一种成熟的人夫韵致。
而他呢?明明比冷山雁还小几岁,却蜡黄憔悴,似被厌弃的残花杂草。
“哟,这位是?”客位上的辛氏问道,在辛氏的手边依次坐着冷折月和冷惜文。
冷山雁怀中抱着姝儿L,宽大的手掌轻轻在她身上拍着哄着,唇畔似笑非笑。
“这是妻主的侧室,端容皇子楚艳章,之前一直病着没出门,最近才见好就过来跟我请安了。其实何必呢,这么大的风雪过来一趟多不容易,外人不知道还以为我刁难你呢。”
楚艳章唇角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道:“病了这些日子,侍身一直挂念着您和娘子,您生产时侍身也没机会来看您,如今好不容易可以出门,自然要来请安。”
‘机会’两个用得隐晦而巧妙,辛氏和冷惜文一下子就抓住了这个字眼,暗自腹诽其中隐情。
“你我兄弟之间,不用讲究这些虚礼,坐吧。”冷山雁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座位:“白茶,给皇子拿个手炉。”
“早听说儿L媳妇有一位秉性柔顺的皇子,如今一瞧,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辛氏主动和楚艳章搭话。
“您谬赞了。”楚艳章有些羞涩道,看向他的目光却充满了好奇。
然而,冷山雁却没说话,并没有要介绍他们的意思。
辛氏只能尴尬地自报家门:“我是雁儿L的父亲,这是他三弟冷折月,小弟冷惜文。”
“原来是太爷。”楚艳章有些惊讶,连忙起身行礼。
冷山雁忽然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轻笑,折了一枝身旁玉瓶里插着的蜜色腊梅花,用香气四溢的花枝逗弄着怀里的姝儿L。
楚艳章虽然被囚禁了这么久,遭受了冷山雁的身体和精神折辱,但他的警觉性并没有因此降低。
他在一瞬间确定,冷山雁和这对父子的关系并不好,甚至很可能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这时,冷山雁突然对辛氏说道:“父亲,最近在打仗,各地都盘查十分严格,你们拖家带口,是怎么一路躲避盘查来到这儿L的?”
辛氏沉默了一阵,像是在回忆那些日子的心酸。
良久,他说:“唉,跟着难民们一起逃呗,虽然盘查得严格,但老天庇佑,每次都能逢凶化吉。自从米母亲丢了官后,咱们家不如从前了,谁都可以欺负,你三弟的未婚妻也与他退婚了,可怜这孩子,嫁衣都缝好了。”
“父亲,别说了。”冷折月揪着自己打补丁的袖子,难堪地低下头,“都是一家人,诉诉苦怎么了?人心不古,不指望着家人帮衬,你还指望外人吗?”辛氏故意当着楚艳章的面这样说。
冷山雁唇角轻慢上扬:“父亲说的是,一家人一荣俱荣。瞧弟弟们衣裳破旧,可见这一路上怕是把能典当的都典当了。我已经让下人连夜赶制冬衣,这几日只能先委屈两位弟弟,将就着穿我的旧衣裳了。”
下人们合力抬出一个箱子,放在地上。
“哪里就委屈了。”辛氏开心收下。
冷折月感觉自己的尊严已经完全碎了,却还想缝缝补补,别扭地坐着不吭声。
但冷惜文却已经起身道谢:“多谢大哥哥帮衬,您为我们做了这么多,还要给我们衣裳,实在是过意不去。”
“一家人嘛。”冷山雁对冷惜文的态度倒是明显和善了些:“我看你头上的簪子旧了,正好我新打了一支松枝云纹簪,玉质上乘,正衬你的气质。”
冷惜文受宠若惊:“谢谢大哥哥。”
辛氏眼看他一个庶子得的东西都比冷折月的好,心里一急,开始叹气道:“你弟弟命苦,守你母亲的牵连,好好地亲事就这样没了,雁儿L,你可得替他好好物色。”
冷山雁疏懒地笑着,笑意不达眼底:“三弟这样的好姿色,哪里还用我张罗,况且我久居内宅,也不认识什么未娶的女人。”
辛氏没想到在楚艳章面前,他都这样不给面子,如今寄人篱下又不好撕破脸,只能讪讪地笑着。
“早听说哥哥生了双胞胎女儿L,怎么今日只抱出来一个,不见另一个?”楚艳章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气氛。
冷山雁温柔地逗着姝儿L,声音都轻了些:“阿琉才吃了奶犯困,被乳父抱下去了。”
“雁儿L你真是好福气,不生则已,一生就是两个女儿L,快让我看看我的宝贝外孙女儿L——”辛氏起身想走到他跟前,逗一下姝儿L。
冷山雁忽然把姝儿L往一旁乳父的怀里一塞,道:“姝儿L也玩累了,眼睛都睁不开了,带下去睡吧,不然一会儿L就得开始闹腾了。”
辛氏的笑容僵硬了一下,半开玩笑似的说道:“雁儿L可真是将她们宝贝得紧,连我也不让看。”
冷山雁斜靠着扶手,散漫一笑:“父亲这是说的哪里话,这俩孩子顽皮,怕朝着您清净,等她们睡饱了再带出来让您看。”
辛氏不情不愿地坐回原位,几个人貌合形离地聊了一会儿L后便散了。
外面风雪肆虐,冷折月撑着伞疾疾地走着,辛氏甩下冷惜文在后面追。
“月儿L走得这么快做什么?”
冷折月气道:“父亲,我知道我们如今寄人篱下,是要对他谦卑些,可您犯不着这样谄媚啊,您看看他那得意劲儿L!把旧衣裳给我,当我是乞丐打发吗?”
辛氏道:“旧衣服怎么了?你没看见他如今的穿戴?”
“土里土气,一点也不鲜亮,有什么好看的!”冷折月道。
“你真没看见他衣服上的大片织金?领口嵌着的暗红色宝石?”辛氏反问。
冷折月嘟囔:“他就是故意穿出来炫耀的。”
“那也得有东西可以炫耀,你现在有什么?你当我心里好受吗?我也是没办法啊,冷山雁如今地位不同了,他命好,嫁了沈黛末这样的人物,随便从衣服上拽一颗宝石,都够我们买一栋宅院的。”
“你厌恶他,他未必不厌恶我们。他一直恨我气死他亲爹,虐待他多年。但他再厌恶、再恨,那也得实打实的拿东西补贴我!谁让我是他爹,你是他同母兄弟呢。”
辛氏冷冷笑着:“那一箱子衣服,就算再旧再破,也够我们在一般人前装点体面了,送给下人还能换一句主子宽仁呢,你当他不心疼吗?”
淡淡的讥讽从辛氏饱经风霜的眼底流出来:“可是他拿我们没办法。他敢补贴不我们,我们就闹,让他名声扫地。”
“他不但得补贴你,还得扶持你娘,你妹妹。我就要气死他!气死他正好,你当续弦,替他享受荣华富贵。”
冷折月顿时羞红了脸:“父亲,您说什么呢?我才不要做续弦。”
说完,他突然愣住,意识到自己的亲爹也是续弦,连忙衬辛氏变脸之前解释道。
“我跟大嫂嫂向来没有交集,而且她如今地位和从前不同了,府里还有一位皇子呢,就算冷山雁死了,继室的位置也轮不到我。”冷折月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谁知辛氏突然皮笑肉不笑得哼了一声:“你操心皇子做什么,放心吧,你大嫂嫂就算把歌伎扶正,都不会把那皇子扶正的,他啊,半点机会都没有,远不如你机会大。”
冷折月捏着衣裳,他确实跟沈黛末的接触不多,仅有的几次会面,也是她维护冷山雁而针对自己,几次气得他胸口疼。
但权势是女人最好的美化剂,再加上沈黛末年轻又好看,自己一家还靠她养着。所以他对沈黛末竟然生不起丝毫恶意,反而只觉得她有一种别样的锋芒魅力。
但他到底维持着破破烂烂的骄傲,不想做继室。
“父亲,没影儿L的事,您别瞎说了。”
“行,我不逼你。”辛氏故意道,说出来的话,却像这刀子一样的风雪,一下下往冷折月脸上刮。
“不过你自己也好生想想,你多大年纪了?被人退了婚,往后怎么找人家?咱们在这儿L人生地不熟,冷山雁刚才那态度,他会给你安排富贵显赫人家吗?顶多给你安排沈黛末的属下嫁了。往后将你们一家子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哪天不开心了,就把你和你妻主拎过来骂一顿,你还得赔个笑脸,接下来这大几十年的人生,你就过吧!”
冷折月想到以后的日子,跺跺脚,较快速度走了。
而不远处追上来的冷惜文躲在角落里,将他们之间的对话全都听了进去。
他一个人撑着伞,在凛冽的冬雪中慢慢走着。
他不明白冷折月有什么好傲的,好歹他还有辛氏为他谋划,而冷惜文却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在意他的婚事,像个隐形人。
回到房间里,辛氏已经将冷山雁用来羞辱他们的旧衣裳分完了,略微华丽好看点的都被他拿走,只剩下一些灰沉沉色调的衣裳。
这时,冷山雁的下人来送松枝云纹簪,冷惜文还未捂热乎,就被辛氏抢走,他只能忍气吭声。
从前,冷山雁未出嫁的时候,是冷山雁承受了辛氏大部分的刁难。
冷山雁出嫁之后,日子过得越来越好,辛氏无处撒火,这股火就泄到了他的身上。
可惜他没有冷山雁那样好命,有一个沈黛末救他于水火,只能继续熬着。
*
冷山雁的父母认亲的消息很快满城的官宦勋贵人家都知道了,贵夫们一听说冷山雁还有亲兄弟,都纷纷派出人过来打探虚实,准备说亲,间接与沈黛末攀上关系。
但当下人们一听说,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之后,热情便瞬间淡了。
一来他们觉得不是冷山雁的亲兄弟,二来这些日子,冷山雁和沈黛末的态度十分冷淡,并没有把冷家拉进圈子里。
人精似的贵夫们瞬间就知道冷山雁对继父和同母异父的弟弟们不上心,自然不愿意吃力不讨好。
而冷母和冷若雪,想要靠着沈黛末的关系作威作福?不可能,冷山雁早就给丰家打好了招呼,丰家的女人自然求之不得,替冷山雁死死扼制着她们的咽喉。
甚至不惜与冷母撕破脸,当众说她有贪污的黑历史,不堪大任。
沈黛末乐得顺水推舟,有了一个不任人唯亲的好名声。
破天的富贵权势,只能看不能吃,气得冷母快晕过去,在背后不断咒骂冷山雁是个白眼狼。
辛氏冷嘲热讽,道:“你这好大儿L什么德行,你现在才知道吗?当初不就写信与你断绝母子关系了?也就你还巴巴以为他心里有你这个娘,他是真把自己当泼出去的水了,得了势,好处都是丰家的,半点也不肯漏给你。”
冷母气急败坏:“儿L子到底靠不住。”
辛氏立刻接茬道:“也未必,要是当初嫁给沈黛末的是风儿L或月儿L,定然不会如此,月儿L最孝顺了。”
冷母愣了一下,摆手道:“事已至此,还说这些做什么。他连给月儿L说个好人家都不愿意。”
“不止呢。他啊,还像防外人似的放着我,自打来到璧城,我们就没见过姝儿L和阿琉长什么样子,好像生怕我谋害她们一样,两个宝贝疙瘩藏得死死的,我几次去都被打发了回来。”辛氏阴阳怪气。
一直没吭声的冷惜文忽然说道:“似乎是因为大哥哥生侄女的时候损伤了身体,往后不能再生,所以才格外宝贝她们的原因,并非、并非提防父亲。”
辛氏睨了他一眼,惊喜又狐疑:“你怎么知道他往后不能生了?”
冷惜文缩了缩脖子:“是、那位端容皇子告诉我的。”
“端容皇子……”冷折月的语气有些瞧不起:“说什么是因病才久不出门,其实下人们都说,他是因为得罪了冷山雁才被囚禁的,前阵子因为前方战事的缘故才放出来,是个不得宠的。”
“而且我看冷山雁这个主君过得也没有多顺心,两个侧室都是皇子,整日提心吊胆害怕他们谋害子嗣,这才把两个孩子的院墙垒得高高得,严防死守。”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
辛氏忽然笑了起来。
*
沈黛末自拿了太后的懿旨后,就开始了名正言顺的‘清君侧’,借着江北平原的地势一路南下,势如破竹,一直打到了三江汇流的沛水城。
沛水城的守将是老熟人,周桑。
此前周桑从未上过战场,可见师英已经到了无人可用的境地。
周桑曾是新科状元,后因为楚绪的无能,而沦为弃子,举家发配边境。平反回京之后,她的结发夫郎孟氏,又被楚绪侮辱,逼得跳河而死。
沈黛末本以为有这样的坎坷经历在,而且敌我双方差距悬殊,她有十几万军队,而沛水小城只有五千守军,根本无抵抗之力,周桑不过就是个被推出来的炮灰而已。
她劝降周桑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劝降的丰映棠直接被周桑斩杀,头颅就悬挂在城楼之上。
沈黛末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颗头颅,好像黑红色的铃铛,随着风一下一下,轻轻地撞击在城墙之上,铃声在她耳膜里轰隆隆地震响。
她头晕目眩,险些从马上跌下,不得不死死地握紧了缰绳。
“大人,这是周桑给您的回信。”乌美从周桑射出的箭簇上拆下信件。
信件内容洋洋洒洒许多字,都在痛骂她背主叛国。
“大人,丰大人她至死没有求饶。”乌美眸光哀戚痛惜。
沈黛末将信纸揉了个稀巴烂,这一刻她几乎已经无法思考。
一个本就千疮百孔的世界被暴虐成性的疯子、任人摆布的傻子统治,民不聊生,百姓活在水火之中,她周桑她明明自己亲身经历过,为什么还要助纣为虐?
如果帝王之位疯子能坐,傻子能坐,暴君能坐,那她凭什么不能?或许她不能修复这个世界,但至少比她们强。
不平和复仇的怒火席卷她的全身,她勒住缰绳,冲着她身后的十几万将士,声嘶力竭地大喊冲锋。
胜负早就定好,沛水城被沈黛末的愤怒撕碎,周桑被俘。
沈黛末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她,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眼神里尽是复杂的释然。
那一刻,沈黛末什么都明白了。
“我成全你的名。”她微微抬手,没有丝毫犹豫。
“杀。”
第212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沈黛末的书信和丰映棠被杀的消息一起传回了璧城。
与悲痛欲绝的丰家人相比,冷絮和辛氏却开心无比,脸上洋溢出大仇得报的快意笑容,当晚就痛饮了好几坛酒。
丰映棠和丰荆青作为跟着沈黛末起家的元老级人物,在沈黛末集团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如今双双被杀,丰家仅剩一个镇守泰州城的丰襄,她年轻且没有功绩,若不是沈黛末硬要提拔她,她决计坐不上这个位置。
丰家的地位大不如前,意味着冷山雁背后的势力靠山倒台。
冷絮抱着酒坛子醉得四仰八叉,笑道:“孟灵徽已经带着5万大军,大开城门投降,成了有功之臣,师英被逼得困守洪州城。说明这沈黛末和孟灵徽早就暗通款曲,孟燕回根本就不是被沈黛末见色起意抢来的。我这个好儿L子地位不再稳固,他要是还想坐稳正室之位,就应该举荐我坐上高位,才能与他遥望相助。”
“是啊。”辛氏笑着在一旁倒酒,他已经眼馋丰家的权势富贵很久了。
若是冷絮能趁机将丰家的势力收走,那她们也能摇身一变,成为璧城贵胄,而不是冷山雁娘家人的空架子。
“你且等着吧,他会来找你的。”冷絮对着辛氏自信说道。
然而他们左等右等,等到丰家的葬礼丧仪都办完了,也没等到冷山雁的任何消息,反而等到了丰映棠的两个女儿L,丰荆青刚及笄的小女儿L都被封官的消息,还是管粮草、车马的肥差。
冷絮和辛氏嫉妒红了眼,但依然安慰自己:‘没事儿L,这俩人因公殉职,沈黛末要封荫她家人做样子是应该的。’
但往后日子继续平静如水,冷山雁依然半点要见他们的意思都没有。
辛氏终于坐不住了,主动进了内宅找冷山雁,却得到了冷山雁毫不掩饰的嘲讽。
“丰家满门忠烈,你们算什么东西?”
辛氏将冷山雁的话原封不动带了回去,冷絮一听,差点没厥过去。
自此,母子俩彻底撕破脸。
辛氏喜不自胜,拉着冷折月道:“月儿L咱们的机会终于来了。”
冷折月不敢相信:“父亲,我不敢,母亲她不会同意的。”
辛氏冷冷笑着:“我还不了解你母亲?她如今对冷山雁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幻想,看这情形不光咱们捞不到好处,就算沈黛末将来做了皇帝,她也不能跟着沾光,她巴不得你代替冷山雁!”
“我……我……”冷折月有些犹豫。
虽然他忌恨冷山雁很久,可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大胆的事情,要是败露了,他就完了。
“月儿L!”辛氏紧紧抓着他的手,低压的声音里带着迫切:“你难道真的想一辈子被他压制吗?他如今这样对我们,若真有一日成了皇后,咱们还有你哥哥,咱们能有好日子过吗?你现在不先下手为强,将来他若把你指婚给什么烂女人,或者像你哥哥那样的短命鬼,你能怎么办?而且我也会遭他的毒手,这么多年,他可一直怨恨着我!”
冷折月紧紧攥着袖子,就在他还摇摆不定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响动,是冷惜文在敲门。
“干嘛?”冷折月没好气地开门骂道。
冷惜文低下头来:“三哥哥,这是大哥哥托我送给你的。”
他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簪子,簪子上有一弯细细的弦月,淡黄的弦月如金钩,一旁蜿蜒的淡白色的白玉被打造成了清风般的形状。
“……这是?”冷折月看着上面的图案,有些怔住。
冷惜文将头埋得更低,声音细若蚊呐:“上次我和大哥哥在院中遇见,他问我怎么没戴他送的松枝云纹簪,我不敢欺瞒说了实话,大哥哥笑了一声,说是他的错,他不应该厚此薄彼,所以就特意命人打造了这根簪子,托我送给你。”
冷折月目光死死钉在这根簪子上。
残缺的弦月,气若游丝的清风,冷山雁他在暗示什么?讥讽他会像冷清风一样生不如死,永远得不到圆满吗?
也是,冷山雁如今是大权在握的沈黛末的正室郎君,眼看她就要打进洪州城,说不定他就是开国皇后,他想折磨自己岂不是易如反掌?
“滚!”冷折月大叫一声,将簪子狠狠地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三哥哥,你别生气,我、我这就走、”冷惜文吓得花容失色,逃似的离开了。
冷折月气得双手发抖,靠在门框上,看着满地碎落的残玉,眼中满是不甘的恨意。
冷山雁哪里比他强?不过就是嫁得比他好而已。他才不要过这种任人鱼肉的日子,他才不要被一直瞧不起的冷山雁比下去。
“父亲,我做。”冷折月狠狠咬牙道。
自从冷山雁嫁给了沈黛末后,他的日子也太顺风顺水了,都忘了自己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也该让他记起从前被踩在脚下的滋味了。
“好!”辛氏看着冷折月的转变,赶紧说道:“我们得趁着沈黛末回来赶紧下手,不然就来不及了。”
但当父子俩人准备下手之时,却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动手的机会。
对姝儿L和阿琉下手?他们连面都见不到,伺候两个孩子的下人们无条件地防备除了冷山雁的所有人。姝儿L和阿琉每次去花园里玩,下人们都得提前排查三遍,周围也都一圈人围着。
任凭辛氏如何与这些下人亲近都没用,就连花钱讨好的手段都不好使。
一来,作为冷山雁的亲信,平日的打赏不少,他们不缺辛氏这三瓜俩枣。
二来,作为伺候小主子的贴身仆人,小主子长大之后,他们乃至他们的孩子都能从中获利,既然能顿顿饱,何必一顿饱。
辛氏无法对孩子们下手,只能将目标转移到冷山雁身上,想败坏冷山雁的名声,以此让沈黛末对他离心。
但冷山雁平日里连二门都不出,深居内宅之中,平时就是管家带孩子。
虽然偶尔会让院的管事进来汇报工作,但冷山雁从未让她们进过屋子,而是在宽敞无遮蔽的园子里,管家跪着他坐着,怀中抱着姝儿L,周围十几个下人围着。
这样的情形,想要往他身上泼脏水都难。
辛氏和冷折月一筹莫展,整个人如同被乌云笼罩,在花园凉亭中里止不住地叹气。
正在这时,楚艳章缓缓朝他们走来。
经过这段时间的正常饮食调理,楚艳章蜡黄的脸色改善了许多,颜值回春,手中拿着一捧嫩黄色的花朵,娇嫩的花朵,衬得他的眸光也更加水盈。
“太爷,三公子也来花园赏花吗?”楚艳章微微笑道,语气轻柔。
辛氏父子儿L子勉强地笑着遮掩:“是啊,近来花园春色好,我们也来瞧瞧。”
“可不是,最近园子里开了许多花,争奇斗艳,煞是好看。”楚艳章在他们身旁坐下,轻轻晃了一下手中的嫩黄色花朵,阳光之下,黄色的花鲜亮地耀眼。
“我才在花丛里发现了这簇花,打眼一瞧,还以为是软枝黄蝉,吓了我一跳,软枝黄蝉可是全株有毒,尤其是它的汁液要是被不懂事的孩子、下人碰到了,岂不是要人命?应该是哪个花匠疏忽大意漏了一株进来。正准备去告诉雁郎君,走近一看才发现是长相相似的旱金莲,真是虚惊一场。”
“……是有些相似。”辛氏眼皮微微跳了一下,深深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旱金莲。
三个男人闲聊了一阵,没一会儿L辛氏便寻了个借口带着冷折月走了。
回屋途中,他们正好看见冷惜文在池塘边折柳枝编花环玩。
辛氏想到这日子自己殚精竭虑地算计,吃不好睡不好,这个贱人生的庶子却过得如此安逸,心里就窝火。
偏偏这时冷折月也讥讽了一声:“他倒是悠闲。”
辛氏道:“他是惯会装老实本分讨好人的,冷山雁就因此多看中他几分,说不定还会给他相个好妻家来气咱们。”
辛氏咬牙,越说越气,冲上前在冷惜文清秀的脸上狠狠拧了一下,脸蛋霎时火红了一片。
“平时找你见不到人,原来你在这里偷猫着了,男孩子家家整日在外头溜达,成什么体统还不快滚回去!”
冷惜文捂着脸落泪:“父亲,我不是刻意躲着您的,是、是冬儿L喜欢我编的花环,让我想多给他做几个,要拿去哄姝儿L和阿琉玩。”
辛氏一愣,诧异道:“冬儿L?”
“冷山雁不防着他,他把冬儿L哄得很好。”冷折月悄悄在辛氏耳畔说道。
辛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下,态度一改刚才的凌厉,瞬间温和起来,拉着冷惜文的手:“是我冲动了,回去给你敷点冰镇镇,赶明儿L你再给冬儿L送东西吧。”
“是。”冷惜文受宠若惊,怯怯地点头,跟着辛氏他们回去。
*
璧城风平浪静,前线的沈黛末刚刚拿下距离洪州城一百里地的鹤绥府,忙着安抚当地的百姓。
因为她的军队军纪严明,和沈黛末本人一样名声在外,因此倒没有遇见激烈的反抗。而且孟灵徽当初决定开城投降时,也并没有遭遇手下的阻拦。
毕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师英大势已去,攻克洪州城指日可待。
当孟灵徽找到沈黛末的时候,她正将一大沓信纸塞进信封里,因为信纸太多太厚,把信封塞得鼓鼓囊囊的。
“灵徽,你来啦!”沈黛末一边用浆糊封住信封,一边笑着抬眸,发间的流苏金簪轻轻摇晃,仿佛落日般金丝在水中潋滟纵横。
孟灵徽眉眼怔忪了一下,自从她当年离开洪州城之后,她们已有多年未见,她的容貌依旧如孟灵徽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但眼神比从前更加坚定,尤其在战场上时,仿佛不能撼动的巍峨大山。
而当她脱下盔甲时,笑容却比从前更加温柔,时光的历练让她一举一动都平添了几分淡雅从容,哪怕只是淡淡地笑着,却更让人脸红心跳。
“在给你郎君写信?”孟灵徽不自觉地夹起了嗓子。
沈黛末微微抿起了唇,笑意从弯弯的眼角溅了出来。
孟灵徽的表情莫名有些落寞,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显憔悴,道:“你平时言语不多,写信倒是不吝啬笔墨。”
沈黛末看着快要被塞爆的信封,有些不好意思。
她想要维持作为主上的威仪,就必须让自己少说话,寡言少语和遥远的距离感,会让下属将她神化。
但私下里,她压抑的心事总得有一个宣泄的出口,冷山雁就是这个出口。
“这么久了,你和雁郎君还是如此恩爱,这样好的感情,真是羡煞旁人啊。不枉我特意派人暗中保护雁郎君的父母,让他们平安到达璧城。”
孟灵徽轻笑着坐下,瘦削的身形微微歪斜倒向沈黛末的身边,如病西施一般。
沈黛末惊讶地望着她:“我说她们怎么能跑这么远,躲过这么多盘查,原来是你。”
“怎么?我做错了吗?”孟灵徽细长的眸子里闪烁着淡淡的疑惑。
沈黛末低下头想,孟灵徽并不清楚冷山雁和冷家的关系,只是单纯的想帮忙,却帮了倒忙而已,这不能怪她。
“没什么,只是有些惊讶罢了。”她说着,将信封装进了一个精美的小盒子里,小盒子里还装着一个锦囊。
锦囊并未系紧,可以看见清晰地里面是晶莹剔透,浓红似血的鸽血红宝石,在营帐内散发着诡艳地蛊惑之光,这样好的成色,价值连城。
“这是?”孟灵徽喃喃道。
“我遇到了一个宝石商人,看到这些红宝石成色极好,就买下来了,给雁郎送去。”沈黛末笑容清澈。
“雁郎君喜欢红宝石?从前见雁郎君时,他衣饰简单,素面朝天,原以为他与其他男子不同,没想到……也是,男人哪有不爱珠宝凡物的?”孟灵徽哽了一下喉咙,不知为何她觉得嗓子无比干涩,连声音也跟着哑了。
“喜欢凡物不好吗?幸好他喜欢这些凡物,要是喜欢仙物,我怕我寻不到。”
沈黛末并没有听出孟灵徽言语里的酸涩暗贬,笑容柔软如花蜜般的清甜,渗透进孟灵徽干枯地心里,让她想要流泪。
第213章 碟中谍中碟中谍
辛氏连着几日出门,在城郊搜寻软枝黄蝉花,这花虽然有毒,但和夹竹桃一样生命力很强,并且很常见。因此辛氏没花多少时间就寻到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其连根拔下,藏在篮子里带了回去。
下午时分,冷惜文还坐在池塘边编花环,冷折月突然来到他的身边:“还在编呢?”
冷惜文吓了一跳,认清人后,微微点了点头。
冷折月眸光幽幽:“既然是给冬儿和两个姑娘玩的,不如再编个小花篮,插上漂亮的小花,冬儿他们一定更喜欢。”
冷惜文笑道:“好啊。”
“那你先编着,我去采点花来。”
“嗯。”冷惜文笑着点头,顺便又从旁边的柳树上折了几根柳枝。
没多久,冷折月就回来了,手里捧着许多鲜红嫩黄的花朵,插在花环和花篮上格外好看,小孩子最是抗拒不了。
“行了,你拿去给冬儿吧。这么热的天,我来回采花热得一身汗,得回去凉快凉快。”冷折月说到。
“辛苦三哥哥了,那您快回去休息吧。”冷惜文轻声道。
“嗯。”冷折月面不改色地走了。
冷惜文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快到傍晚了。
冬儿自小被娇养长大,一般粗糙的花环可入不了他的眼,须得是最精致漂亮的,因此他编这些格外费功夫,花了好长时间。
不过终于是做好了,他抱着三顶花环,三个花篮子朝着冬儿的院子里走去。
一想到冬儿看到这些高兴的模样,冷惜文的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许多,急匆匆地连路过的人都没注意。
“近来我好吃酸的,吃什么都喜欢加点甜白醋,这会儿胃子都烧得慌,得出来走走……唉,那不是?”楚艳章正在花园里散步,身后跟着两个侍奉他的下人。
“侧君,怎么了?可是不认识惜文公子?他是主君的弟弟。”下人道。
楚艳章笑道:“我怎么会不认识他,之前在郎君屋里还见过呢,只是他手里抱着的花环,上面插的花似乎是……”
下人追问:“是什么?”
楚艳章无奈轻笑着摇头:“没什么,我这眼睛,总是把旱金莲和有毒的软枝黄蝉弄错,上次还险些闹了笑话呢。”
软枝黄蝉?有毒?
楚艳章身后的两个下人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悄悄退了下去,绕路追上了冷惜文。
当看到冷惜文进了冬儿的院子,正要交给欢天喜地的冬儿的时候,下人立刻惊恐大叫:“住手!”
众人震在原地,下人跑上前说清了原由。
伺候冬儿的乳父赶紧仔细查看花环里的花朵,随即脸色大变,将这些东西统统丢在地上。
“没错,这就是软枝黄蝉!”乳父吓得连忙将冬儿抱进怀里,大喊道:“快去禀告主君,有人要谋害小公子。”
冷惜文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没多久,冷山雁就带着一群下人风风火火地来了,并且将冬儿的小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这样大的动静,自然惊动了府里许多人。
孟燕回起初还以为是楚艳章和冷山雁再次斗法的缘故,压根没想掺和,只想着隔山观火,独善其身。
直到听说是冬儿出了事,他才火急火燎地赶过去,路上正好碰见了楚艳章。
孟燕回看见他就想到了断腿之痛,对他没什么好脸色,冷冷地哼了一声。
当他们两人进去的时候,冷山雁在审讯冷惜文。
冷山雁坐在高位之上,容色冷峻,细长的眉目深深紧拧,阴沉沉的怒火从冷厉寒狭的双眸射出,叫人心惊胆寒。
他宽大幽深的暗金色长袍深垂及地,层层堆叠的衣袍旁散落着松散的花环和软枝黄蝉。
冬儿的乳父情绪激动。
“主君,这就是软枝黄蝉无疑,老奴在乡下常见。因它与种在花园里的旱金莲长相相似,惜文公子素来又与您和冬哥儿交好,又是从花园采花里做的花环,所以老奴才没有怀疑过这花有异,可没想到,惜文公子竟然如此狠毒,若不是下人禀告及时,冬哥儿早就被他毒死了!”
孟燕回一进门就听到乳父的控诉,气得上前对冷惜文狠狠踹了一脚:“贱人!连一个孩子都能下得去手,冬哥儿他哪里得罪你了!”
冷惜文被踹得花容失色,无措惶恐地解释:“我没有!大哥哥,孟侧君,我真的没想过要害冬儿,我真的没有,他是我的亲侄子啊,我害他做什么呢?害他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是啊,冬儿一个小孩子,他害死冬儿能得到什么?
周围的下人也都心生疑惑。
这时,冷山雁一旁的白茶突然说道:“主君您看,这些花环和花篮都有三份,冬哥儿一个人怎么需要这么多?”
乳父也像是猛然惊醒,说道:“对了!主君,这花环是冬哥儿之前跟惜文公子讨要的,他说要给两个小姐带去玩。您瞧这些花的花茎全部被折断,汁液流了出来,沾得整个花环上都是。”
“两位小姐还小,正是抓到什么东西都喜欢往嘴里塞的年纪。就算不吃这些花,只要手触碰到这些汁液,再咬咬手指,毒液就能瞬间夺取小姐的性命。”
“主君,他不止想要谋害冬哥儿,还要谋害两位小姐啊!”
“我没有!我没有!”冷惜文被这个罪名吓得浑身颤抖。
“没有?那这些软枝黄蝉是怎么来的?花园里可没有这些毒花!”冷山雁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气得将手里的茶盏愤愤甩在地上,茶水溅了冷惜文一脸。
“花?”听到这番质问,冷惜文突然如梦初醒:“大哥哥,这花不是我找的,我只是编花环,是三哥哥他说花环要点缀鲜花才好看,是他去采的花,不是我!是三哥哥!”
“这样说来,是折月公子采了毒花谋害冬哥儿和两位小姐了?可花园里的花都是无毒的,他又是从哪里采到的软枝黄蝉呢?”楚艳章忽然开口。
主位上的冷山雁危险地眯了眯眸,声音锋冷似冰:“去拿出府的档案来。”
为了方便管理内宅,冷山雁一直安排人记录着男眷和下人们的日子,就连他自己,什么时候出府,带了多少人,出去干什么,什么时候回来的都有完整的记录。
没一会,白茶就拿着档案回来了,他翻看着本子,道:“近半月以来,主子们都没出过门,只有……”
“只有什么?”孟燕回着急追问,看白茶沉默,干脆直接抢了过来。
“……这些日子,只有您的父母出去过。”孟燕回合上本子,严肃地看向冷山雁。
冷山雁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似乎在权衡利弊。
“你们都退下。”冷山雁低沉开口,除了白茶之外,所有的下人都纷纷退下。
“冷山雁!”孟燕回气得握紧了拳头,愤怒道:“你想维护你的娘家人?你想粉饰太平?不可能!你要是不为冬儿讨回一个公道,我现在就写信去鹤绥府!我让沈黛末看看你这个当爹的是怎样的铁石心肠!”
“孟燕回!”冷山雁死死压制着嗓音,喑哑中如动物一般的怒吼。
孟燕回也不甘示弱:“你要是不服,现在就把我也软禁起来,可是你敢吗?”
丰家衰败,冷家更是一滩烂泥,冷山雁就是个没有任何依仗的主君。
而孟燕回却势力大涨,如今孟灵徽这张安排暗牌已经变成了明牌,除了没有孩子,他丝毫不损色于冷山雁。
冷山雁狭长的眼底火苗窜动,最终无可奈何地合上了眼,妥协道:“去把他们都请过来。”
——
很快,辛氏和冷折月就被带到,而冷絮因为在外吃酒,暂时找不到人。
辛氏和冷折月被带进来的时候,满脸写着无辜和茫然,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还是白茶解释了前因后果。
然后,冷折月对着冷惜文破口大骂:“贱人,你胡说八道!我采毒花给你?我从哪里采?”
辛氏也立刻道:“没错,我是出过门,但也只是一般的逛街而已,说我们利用冷惜文害孩子,简直无稽之谈。”
“而且,我看这花现在还妍丽无比,分明是采下来不久,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虽说的有理,但到底没有证据。”楚艳章低声道。
他的声音不大,但却被旁边的孟燕回听了个分明。
孟燕回立刻说道:“空口无凭,你们要想洗清嫌疑,就得搜身搜屋。”
“孟燕回你不要得寸进尺!”冷山雁怒拍桌案。
孟燕回毫不示弱:“冷山雁你与娘家同气连枝,一损俱损那是你的事,但是冬儿和两个孩子差点就没了命,他们可是沈黛末的孩子啊!他们让沈黛末差点绝后!你能放过他们,我也绝对不能!”
“孟侧君,别说的那么大义凛然,要搜屋搜身,搜就是了,我们问心无愧。”
辛氏和冷折月有恃无恐。
软枝黄蝉是被辛氏连根拔下,藏在袖子里带回来的,大大延缓了花朵衰败的速度。
而且冷折月将毒花拿给冷惜文后,辛氏就立刻将软枝黄蝉残留的根茎全都砸烂了用手绢包裹,并塞进石头块,丢进了池塘沉入水中,神不知鬼不觉。
如此,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找不到证据。
不管能不能害死姝儿和阿琉,替死鬼都是冷惜文,他们只需要坐享其成就好。
看他们都这样说了,冷山雁只能点点头,让几个得力的下人去搜。
辛氏和冷折月的身上都搜不出什么,正当他们得意洋洋之时,调查的下人跑了进来。
“主君,这是从折月公子和太爷的卧房里发现的一小截软枝黄蝉的枝叶和一封信。虽然这截枝叶只剩了一根手指的长度,但从叶子的形状可以确定是软枝黄蝉无疑。至于这封信……还请您过目。”
辛氏和冷折月立刻大惊失色:“不可能,我们怎么可能有那种东西!我们一定是被人陷害了!信,什么信?哪里来的信?”
跪在一旁瑟缩发抖如鹌鹑般的冷惜文微微抬眸,与楚艳章对视一眼,露出微不可查的笑容。
辛氏和冷折月两个傻子,想让他当替死鬼,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自己才是真正的替死鬼!
辛氏以为自己把剩下的软枝黄蝉丢进水里就行了,却不知他早就将一截根茎丢进了院子里最僻静的角落。
至于那封信、冷惜文轻笑,正如楚艳章所说,如果单单只是在院子里发现软枝黄蝉,证据还不够充分,必须要将心事和冷折月钉死,才能定他们的罪,永无翻身之日。
而钉死他们最好的方式,就是用书信。他提前偷走了辛氏和冷折月平日练字的废稿,拿给楚艳章。
楚艳章深藏不露,有一手极好的临摹本事,伪造辛氏和冷折月共同密谋的内容,再由冷惜文带回去。
他们同住在一个院子里,还要每日去辛氏的主屋请安,趁机在主屋里塞下一封信他们十分容易,且不被发觉。
“我们是冤枉的,这软枝黄蝉不是我们弄得,我们更加没有写过信啊。”
冷惜文看着辛氏和冷折月垂死挣扎,心中格外畅快。
这两父子作威作福,终于也有死到临头的一天了,而他,终会替他们渴望的青云之路。
只可惜啊,告发的下人不知为何来得这么快,以至于冬儿还来不及将毒花拿给两个女孩儿,不然冷山雁不能再生养,又舍不得将富贵权势拱手让人,自然会扶持唯一的弟弟上位。
可惜!可惜!冷惜文懊恼。
白茶立马拿过信,给冷山雁看。
冷山雁看完整个人如遭雷击,然后被孟燕回一把抢夺过去。
“果真是你们密谋要害死冬儿和阿琉姝儿,你们这群毒夫!冷山雁这就是你养的好娘家!”孟燕回气急败坏,狠狠抽了他们两个耳光!
“到底怎么了,拿给我看看。”楚艳章明知故问,拿过轻飘飘的信纸。
夕阳西下,屋内光线昏暗,楚艳章有些看不清里面的字,费力地揉了揉眼睛,拿到烛火边细看,突然惊叫了一下,又猛地捂住嘴。
“你叫什么?”孟燕回扇得手掌生疼,回头道。
突然,他看见楚艳章手里颤颤巍巍的信纸,在火光中突然慢慢显现出了原本不存在的图案。
“这是——”孟燕回不可置信,夺过信纸,隔着烛火慢慢烤。
图案的痕迹越来鲜明,最终显现出了全貌。
是两条龙簇拥着一个人,这是楚氏一族的族徽。
孟燕回气急败坏地讲这封信仍在冷山雁的脸上:“怪不得他们敢对三个孩子下手,原来是他们早就和楚王室穿通好了,他们不止要谋害子嗣,等沈黛末回来,说不定还要对沈黛末下手。”
“真是好谋算啊!你们竟然举家谋逆,谁会相信,沈黛末的公婆会是刺杀她的人!”
“不、怎么会?我们怎么可能谋逆?”冷惜文的得意僵硬在脸上,震惊地看向楚艳章,没想到他竟然在信纸上做手脚,诬陷他们一家谋逆。
明明楚艳章跟他说,他被冷山雁算计被囚,只是要报复他而已,没想到他竟然将整个冷家都算计了进去。
如果真是被打上了谋逆的罪名,那整个冷家除了冷山雁都难逃一个死字。
冷惜文面如土色,呆愣地坐在地上,想要解释却不敢开口。
他已经被楚艳章逼上了绝路,无论解不解释,都死罪难逃。
高座之上,冷山雁捏着信纸,脸色也是苍白一片,喃喃道:“怎么可能?母亲她怎么可能?”
孟燕回站了出来,沉肃道:“冷山雁这件事已经不仅仅是内宅之事了,必须得告诉沈黛末。”
冷山雁唇色泛白,眼底似有一滴泪隐隐闪过。
“让查芝即刻将母亲拿下,辛氏、冷折月、冷惜文、冷若雪,统统关进暗房,不需任何探视。白茶,再派人将这件事告诉席、父亲和兄长嫂子,至于妻主那边,我自会写信告知……你们都退下吧。”
辛氏等人被下人强行脱了下去,不住地哭喊哀求,但无济于事,如今谁也救不了他们。
冷山雁沉默地离开。
“是。”楚艳章微微欠身,眼中是疯狂的得意。
看着冷山雁如此失魂落魄,他心中狂喜。丰家衰落,冷家被打上谋逆的罪名,孟家崛起,冷山雁你腹背受敌,往后的日子不会比他好过,他肩膀颤抖,兴奋地几乎快要抽搐起来。
他仅仅用一点白醋,在信纸上画上楚氏一族的族徽,晾干之后,白醋就会消失,遇火烤之后,就会再次显形。一点白醋就将冷家杀绝,简直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
楚艳章回到房间,将碗碟里藏着的剩余的甜白醋一饮而尽,强烈的酸味烧灼着他的喉咙,他却越发放肆大笑起来。
*
主屋之内,白茶看着冷山雁落魄的背影忧心忡忡。
虽然他也不喜欢冷家,可到底一个姓氏,冷家遭难,势必会牵连到冷山雁。
“你也下去吧。”冷山雁站在摇篮边,看着安静沉睡的姝儿和阿琉,低声道。
“是……公子您也别太难过,娘子她知道这件事跟您无关,不会迁怒于您的。”白茶临走时安慰道。
冷山雁轻轻嗯了一声。
大门合上,冷山雁抱起睡得乖巧的姝儿,小心翼翼地搂进自己的怀中,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薄冷的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柔软的弧度,这弧度越来越大,笑意越来越深,直至他整个身子都克制不住地发抖。
他笑得疯狂而张扬,暗黑织金的长袍在烛火之下,如地狱焰火猛烈地燃烧着,如澎湃汹涌的浪潮般涌动着,却怎么也焚不尽他眼中的癫狂。
“意外之喜,真是意外之喜!”他抱着姝儿大笑,神情亢奋癫狂。
“真是没想到,楚艳章,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用,被囚禁了这么久,这把刀子终于锋利了些哈哈哈哈、终于他们终于可以死了,谁都阻碍不了黛娘了。姝儿,我的姝儿、”
冷山雁忽然蹭了蹭姝儿的脸,仿佛神经错乱般笑着喃喃低语,美得狂艳至极不可理喻。
“姝儿,你的父亲是个贱人,杀父弑母,谋害全家,我死后会是什么下场?我不知道,我不在乎,只要她安稳就好。姝儿你知道吗?你的娘亲太好了,好到连我都认为她和谁在一起都能幸福,若是没有我,楚艳章、孟燕回、文郁君,她是很多人的救赎,可我没了她却活不成。”
第214章 逼王
在将冷家所有人关押之后的第二天,白茶趁着冷山雁用膳的间隙,将左右下人屏退,低声道:“公子,柴房里的惜文公子他一直吵着要见您,说您若是不去见他,他便撞柱自尽。”
冷山雁轻咬了一口春笋蕨菜馅的山海兜,低敛的眉目连抬都没抬:“他要寻死,那便随他,左右坟地已经买好挖好了。”
白茶有些为难,道:“公子,我知道您气他们与外人勾结,但终究是您的母家,若冷家真的被打上通敌的罪名,您也会被牵连。而且惜文公子已经闹了一夜,又是割腕,又是咬舌,他不像是在做戏。”
“我也不是在做戏,他既然是真的寻死,那便让下人盯紧了,一断气就趁热埋了。”
冷山雁继续面不改色地吃着早膳,冷艳的脸上露出几分病态凉薄。
他心知冷惜文找他,就是为了坦白一切,最后博个机会,毕竟在他们眼里男子都离不开母家势力,一损俱损。
但殊不知,这种东西冷山雁他压根不在乎。
冷山雁打从一开始,就是抱着冷家团灭的心思才放任冷惜文和楚艳章勾连,不然在眼线遍布的内宅,凭他们两个人真的以为能完成这么多事?就连孟燕回都是他故意差人通知的,否则这场戏就演不圆满。
“这件事瞒不住,不知道多少请求处置他们的信件已经飞到了妻主的营帐,我自然不能包庇。”冷山雁到。
“可公子您?”白茶有些担忧。
冷山雁回头看了摇篮中熟睡的姝儿和阿琉:“我育有两女一子,纵然受些牵连,也算不得什么,重要的是将府内的祸患除掉了。”
冷家一家人究竟是怎么越过重重关隘来到璧城,背后有何人关照,他一直怀疑。
“可公子往后就要受委屈了。”白茶道。
“这算什么委屈?”冷山雁捏着白瓷勺子,在汤碗中微微舀着,清亮的汤色如雨水滑落。
事关沈黛末,他总是不近人情的排外,亲族不过如此。
很快,冷家的事在璧城权贵的圈子里散布开来,大家都心知肚明,冷家人完了。
冷山雁虽然因为沈黛末生育子嗣有功,不会被牵连其中,但说不准地位会因此动摇。
再加上从前的死敌孟灵徽突然加入了沈黛末的阵营,导致孟燕回的地位水涨船高,直接威胁到了冷山雁。
贵夫们最是势利眼,开始给孟燕回送礼巴结。
白茶作为管理内宅的大管家,得知此事后气得不行,却碍于冷山雁的命令,不敢阻拦。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孟燕回的风头一日塞过一日,彻底将冷山雁掩盖。
*
鹤绥府是紧挨洪州城的小城,互为掎角之势,一旦被进攻,则双方可以互相支援,想要一口气拿下洪州城和鹤绥府,免不了一场大战,若是遇上一个善于守城的将领,战事甚至能拖至一年后。
但孟灵徽大开鹤绥府,开迎沈军的举动,无疑将这种军事平衡打破,给了师英致命一击。
沈黛末对降军开出了她们无法拒绝的条件,再加上师英大势已去,所以这些降军并未发生叛乱,直接归顺。
而没了鹤绥府,洪州城的北面门户大开,让沈黛末的军队长驱直入,再加上她手里有太后的诏书,简直不要太师出有名。
洪州城很快被围,作为都城,洪州城的城楼高大,沈黛末足足强攻了一个月,终于等到洪州城内粮草断绝的那一日,师英不得不率军突围。
沈黛末等得就是此刻。
吱呀一声,残破不堪的城门被缓缓打开,沈黛末见势即刻拔剑,大喊冲锋。
“砍下师英头颅者,赏千金!加官进爵!”
话音一落,早就按捺不住的兵马如同瞬间开闸的洪水,呼啸着冲着出去,弓弩手万箭齐发。
而洪州城楼下,刚刚被打开的城门,在弥漫的硝烟中冲出了一队疲惫不堪的骑兵,骑兵周围是一群拿着盾牌保护的士兵,在这些兵马中央,赫然围着一辆车驾,车驾四面镂空,仅有一张遮阳的小顶棚,车身精致而轻巧,由二匹骏马拉着,一个华服锦袍的女子坐于其上,双手不知所措地垂在身侧,面露惊恐之色。
而在女子的身后,锦衣一角,露出一截滴血的剑尖。
沈黛末猛然惊觉,朝着身后激烈摆手,大喊道:“收箭!收箭!”
也正是在此刻,一支长箭于万军之中,精准地射中了沈黛末的挥舞的肩膀。
“大人!”身边的亲卫军大喊。
“无碍,并未射穿盔甲。”沈黛末面不改色,将箭矢拔下折成两段丢掉,冷声沉沉道。
“皇帝陛下再此,谁敢冒犯天颜!”对方阵营突然传出阵阵高喊。
沈黛末脸色阴沉,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默默换了右手握住缰绳。
果然那个锦衣华服的女子就是楚慧娆,而躲在她身后,将楚慧娆当做人肉盾牌的人就是师英。
正在冲锋的士兵一听到皇帝,顿时束手束脚起来,谁都不敢贸然攻击,冒天下之大不韪弑杀皇帝,就连向来一直莽出名的雷宁都不敢动手。
正是有了楚慧娆这个盾牌,成功给师英创造了突围的机会,她们冲破包围圈逃了出去。
“追!但不可伤了皇帝。”沈黛末咬牙道。
楚慧娆如今虽然只是一个吉祥物,但如果沈黛末杀了她,麻烦会比利益大得多得多。
“是。”亲卫军将沈黛末的命令层层传达下去。
师英虽然成功突围,但大部分兵马已经殉在了城中,带出去的不过一万多兵马,已然穷途末路。
沈黛末成功入主洪州城。
*
营帐内,沈黛末趴在床榻之上,衣衫半褪,肩膀上赫然出现一个血窟窿,鲜血已经染红了她半个身子。
刚才在战场之上,她为了不折损士气,故意隐瞒伤情,直到现在才召了军医。
军医查看了沈黛末的伤势道:“大人伤口出血不止,应该是中了二棱倒刺中空箭头的,疮伤极大,这才导致血水止不住。”
沈黛末灌了一杯烈酒,狠狠心道:“既然是倒刺,那就直接从另一面拔出来吧。”
“万万不可,箭簇中空极有可能放了狼毒,从另一面拔出来,会让伤口感染更深,反复溃烂,危及性命。”军医劝阻道。
“那你看着办吧。”沈黛末叹气,她自从决心走上战场,争一争这个天下,就做好了随时牺牲的觉悟,再加上古代糟心的医疗环境,活到现在她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
“那大人且忍一忍了。”军医道。
“……嗯。”沈黛末直接仰头对着对瓶吹,用酒精麻痹痛觉,但酒壶里的酒已经所剩无几,她抬眸对着护卫道:“再去给我那两壶酒来。”
“是。”
“要烈的,最烈的。”
“是。”
军医拿出一把细长的小刀,在烛火上烤了许久,烤得刀身火红,切开沈黛末肩胛骨部位的皮肤。
沈黛末睫毛飞快地颤抖着,手握紧了床栏。
时光煎熬缓慢,沈黛末一声不吭,感觉周围都安静了下来,只能听到军医一刀一刀切割自己肉的声音。
过了不知多久,大夫终于用夹子夹出了埋在她肉里的箭头,因为箭头有二棱倒刺,拔出的瞬间鲜血飞溅而出,伤口开裂更大,皮肉倒翻。
沈黛末脸色发白,冷汗涔涔地往外冒,牙根都要被咬碎了。
“果然有毒,幸好有盔甲阻挡,箭尖并未扎入骨头太多,狼毒应该没有渗入太多。”军医庆幸道。
沈黛末才松了一口气,觉得终于解脱,挣扎着要坐起来。
此时军医又缓慢道:“只是大人,狼毒虽未深入骨头,但皮肉已经感染,必须剜肉治疗,会很疼但属下这里有麻沸散。”
沈黛末刚撑起来的手又默默趴了下去,正好此时护卫已经将烈酒抱来。
她揭开酒盖,吨吨吨——
猛灌两大口后汹涌的烈酒从她的嘴角溢出,打湿了衣襟,酒气蔓延,她与护卫四目相对。
“不必用麻沸散了,身为将领,若是连这点痛都忍受不了,如何带兵领将。”她的声音十分平静,有着令人惊叹的淡定。
“大人?!”
“大人!”
军医不可置信。
小护卫满眼崇拜的小星星。
沈黛末轻阖眼眸,上位者气势尽显。
军医开始剐肉,因为疮伤面积很大,所以剐下的肉也不少,深及骨头的部位甚至需要剔下来,发出毛骨悚然的声音,血淋淋的伤口她的肩胛骨上开出了一朵碗口大的血花。
孟灵徽急匆匆的进营帐,看到的就是沈黛末被剐肉的场景,脸色瞬间苍白,鬓边的紫藤花在惊骇中摇摇欲坠。
沈黛末拿酒壶的手微微颤抖,泪水在心里倒流。
好痛,她不该装这个逼的。
等军医包扎好伤口后,沈黛末感觉自己人已经快没了。
“大人好好休息,属下会傍晚时分再来为您换药。”军医说完便告退了。
孟灵徽慢慢走上前来,摇颤的紫藤花琉璃簪显示出她不稳的步伐:“怎伤得如此严重?”
沈黛末酒量本就不好,为了麻痹神经喝了这么多,痛意与醉意并存。
她趴在床上,淡淡笑道:“没事,已经好了。”
“射伤你的人是师英身边的将军巫思默,曾为弓箭手,箭术百步穿杨。”孟灵徽声音哑着,带着隐怒。
“怪不得能在万军中射中我,原来不是误射,这样说来我还不算倒霉。”沈黛末趴在枕头上,声音即便虚弱,也必须强撑着精力旺盛的模样。
众军不知道沈黛末中了箭,但亲信将军知道,为了军心稳定,她必须像个刀枪不入的钢铁人,哪怕中了箭也得精神熠熠,尤其在决战的关键时刻。
“报——”士兵进入,呈上一封信:“大人,璧城来的家书。”
沈黛末的眼神微亮:“快拿上来。”
士兵将家书给她,沈黛末如今只有一只手能活动,拆信变得很困难。
“我来吧。”孟灵徽坐在床榻边,替她拆开信,将折叠的信纸交给她。
沈黛末用指尖挑开信纸,认真地读着里面的内容,连额头上的冷汗流到睫毛上都顾不得。
孟灵徽眸光晦暗,从袖中掏出带着香味的帕子,在她的脸上轻轻擦拭。
沈黛末诧异地将目光从家书移向她,余光瞥见了旁边愣住的小护卫。
孟灵徽收回帕子,自然地笑道:“大人与雁郎君感情甚笃,受了伤还撑着看信,要是让雁郎君知道您受了伤,怕不知道要怎么担心。”
沈黛末赶紧道:“可不能让他知道,他很爱哭的。”
孟灵徽眉眼怔忪,在她的印象中,冷山雁可是冷艳如蛇般的男人,和那些爱哭的娇气男人沾不上边。
第215章 天凉了,加件衣裳吧
沈黛末看孟灵徽怔愣的模样,但笑不语。
冷山雁私下的模样确实与他在人前反差极大,床上和床下更是如此。
是典型的那种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的人,花样繁多的是他,羞红了脸的人也是他。
之前他说要请戏班子学唱曲儿,后来竟然真的学了,还学的有模有样,只是他毕竟事养在深闺的传统女尊男,学勾栏名伎的模样在床上唱曲儿,实在太过难为情。
偏偏沈黛末觉得他这样的反差可爱得紧,还故意说轻薄的话刺激他。
冷艳孤寒的高岭之花,衣衫半褪,雪白的身子羞得通红,难堪地咬着唇默默垂泪,却还一直扭动着身子取悦着她,泪珠将他眼尾纤长浓密的睫毛浸泡地湿漉低垂,像被露水压弯的芦苇,与上挑狭媚的眼尾形成对比,平添几分令人脸红心跳的委屈。
这样想着,沈黛末感觉自己肩胛骨上的伤痛都轻了许多。
果然,爱不仅能发电,还能疗伤。
孟灵徽轻颤着,见沈黛末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莫名的笑容,心中不悦。
这种笑容仿佛是一层天然的隔膜,是只有她和冷山雁才知道的秘密,而她被排除在外,无权窥探。
她神情莫辨地笑了笑,拉过旁边叠好的被褥一角,盖在她的腰上,举止轻柔:“大人受了伤还是多休息为好,别再饮酒了,有碍伤口愈合。”
沈黛末侧眸看向她,手里的信纸不自觉握紧,纸上的字迹在褶皱中变得歪歪扭扭。
她撑着枕头,眸光因酒色而显得氤氲秾丽:“灵徽,之前燕回坠马一事,是我对不住没照顾好他。”
“此事燕儿早就告知于我,这不怪您,而且都是多久前的事了,燕儿不是已经痊愈了吗?”孟灵徽微讶,微微敛眸低垂,紫藤花琉璃簪在鬓边摇曳生姿,淡紫色的衣袍在灰扑扑的营帐内,仿佛加了柔光滤镜一般,美得像一片温柔的晚霞。
听闻,孟灵徽在执掌鹤绥府时,因政务繁忙,加之累身病痛,衣着简单朴素,无暇妆饰。
现在……
衣服是新的,簪子漂亮价格不菲,身上还熏了香,刚才给她擦汗的手帕上都沾着香味。
沈黛末眸光轻动,莹润水亮,玩笑着说道:“是啊,他倒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人,好了之后还敢骑马,还兴冲冲地要教我儿子骑马。说来,灵徽你与燕回的性格真是生错了,他那样跳脱的性子,合该让他跟我一块骑马打天下,你做男儿才是。”
孟灵徽捏着被角的手瞬间攥紧,如珠光般细腻的眼眸中有一瞬间的汹涌,突然脸色一白,低头猛咳起来,垂在脸颊边的紫藤琉璃激烈的颤着,好像天崩地裂,几乎破碎。
“这么突然咳嗽起来?”沈黛末担忧道。
“无、无事。”孟灵徽的咳嗽止不住,背过身去猛咳了好一阵,几乎要心肺都要咳出来,才堪堪止住。
再抬起头时,手帕上已经染了一片嫣红的血迹。
“你咳血了!”
“不碍事的,老毛病了。”孟灵徽纤弱地笑着,淡色内唇染上了血红色。
“这么多年寻医问药,也不好吗?”她问。
孟灵徽的淡笑惆怅而苦涩:“我胎里身子就不好,幼年时又遭了一场殃灾,从此拉下了病根,就这幅残破的身子,还是各种灵药吊着的,治不好的。”
沈黛末柔声道:“我会替你寻找神医,医治好你的病。”
孟灵徽怔忪地看着她,半晌,她笑着点头,眸光有些破碎的湿漉。
孟灵徽退下后,沈黛末脸色略沉了一些。
她摊开快要被她揉烂的信纸,看着信中雁子说明的冷家的情况。
楚艳章和冷惜文等人做局,将冷家全殉了。
冷山雁还表示,不用顾忌他的名声,永绝后患才好。言辞格外激进,毫不留情面。
沈黛末先是惊讶,随即不由得怀疑起来。
冷家人是被孟灵徽一路开绿灯送到璧城的,她真的只是单纯为了讨好她吗?
如果她别有居心,应该极力隐瞒才是,为何主动认领?难道是反其道而行之?
但不等沈黛末费心猜测,第三日,乌美便命人快马传递消息,师英被围在榆关。
沈黛末即刻骑马出发,孟灵徽闻听消息阻拦:“大人,您的伤还未好。”
沈黛末翻身上马,即使左手手上暂时不能动弹,但她尚有右手:“这些年我冲锋陷阵光战马就死了四匹,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机不可失!”
说完,她勒转马头,率骑兵奔袭百里赶往榆关,伤口在接连的颠簸中渗出血来,打湿了纱布,每颠簸一下都仿佛像用磨砂纸在骨头上摩擦一样,传来细密的钝痛。
好在终于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榆关。
这一路熟悉的景色出现在她的面前。
当初她就是在这条路上,生擒了何云,迎回了太后,如今历史仿佛重演,只是那时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寒山小县令,她和师英还是政治同盟。
后来,师英逐渐变成了何云的模样,而她一步步被楚绪磨成了对抗师英的刀,举家性命悬在刀刃之上,明明力量远远悬殊于师英,却必须露出锋芒,吸引火力。
而如今,她是为自己的战。
“她还不肯投降?”沈黛末下马,面对三面环水的榆关,伤口的鲜血滴滴从指尖滴落,流进潺潺的榆江水。
乌美道:“师英还在顽抗。”
沈黛末无声笑着:“榆关狭窄,四面被围,若无排筏,她们插翅难逃。传令下去,将周围的树木砍伐,不许给她们留一根树枝。再让人对着城内喊话,我不杀降军,若有献上师英人头者,照赏百金。师英已穷途末路,她想死,底下的士兵可不见得。”
“是。”
威逼利诱之下,不过几日,榆关内就发生了兵变,城门洞开,一个将领走上前来,将师英的人头奉上。
沈黛末打开装着师英人头的盒子,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她眸光复杂地移开眼。她看向滚滚流过的榆江水,多年前,她带着冷山雁和三个仆人翻山越岭,提心吊胆地躲避虎患,来寒山县赴任时,从未想过会有今天,真是造化弄人。
“陛下呢?”她道。
下一秒,痴痴傻傻的楚慧娆就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走了出来。
沈黛末只觉得她可怜可悲,将她迎回了帐中。
当夜,军医给沈黛末换完药,她正想安歇,突然外头传来动静。乌美、雷宁、丰凌霜等人走了进来,乌美为首,手持劝进表。
沈黛末十分‘震惊’,并且词严厉色地拒绝,带着楚慧娆回到了洪州城。
作为平定逆臣师英的大功臣,她这一次的声势排场极大,百官出城相迎。
朝廷之上,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的楚慧娆拿出早就拟好的禅让诏书。
沈黛末再次拒绝。
不久,楚慧娆又拟了一道退位诏书。
“姚自太祖始,四世更迭,生灵涂炭,赤地千里……今效尧之,禅位于镇北王。”
这一次,不光是退位诏书,乌美等百官更是在朝堂上言辞激烈的表示,沈黛末是是众望所归,若她才推辞,她们这官也不当了。
三辞三让的老传统终于演完,沈黛末也终于松了口气,不再推辞,着手让人准备禅让大典。
消息传回璧城,席氏都快乐疯了,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做一回太后,连忙命人收拾行李,赶赴洪州城。
沈府更是一片恭贺之声,想要拜访着络绎不绝,更有不少当地官员想走冷山雁的门路,获得进入洪州城的资格,以表朝贺,都被冷山雁回绝。
“快些,快些!要我说有些东西不要就不要吧,赶紧去洪州城才是正经事。”席氏红光满面地在沈府里指挥着搬东西,再没有初见时的落魄和怯懦。
“我的姝儿阿琉往后就是皇女了,你也是命好,你家搞出那些事儿,末儿都没怪你,往后你就是皇后了,得好生回报末儿。”席氏抱着姝儿,又是亲又是抱,爱不释手。
冷山雁抱着阿琉微微福身,气质沉稳持重,淡淡笑着:“父亲说的是,雁如今的一切全赖妻主。”
比起此时的热闹,楚艳章的居所就显得冷清无比,他一个人靠在窗边,望着血红的落日痴痴地笑着,一颗泪落了下来。
车队很快启程,同行的还有丰家的亲眷等一些跟随沈黛末打江山的权贵家眷们,由军队护送着前往洪州城。
车马吱吱悠悠,从陆路转水路再转陆路,一路紧赶慢赶,花了大半个月才到洪州境内。
车队在路边休整期间,不少贵夫们被马车颠地身子酸痛,下马车走动走动,冷山雁也准备抱着孩子出来透气。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楚艳章却突然来到他的马车前。
“你做什么?”白茶想要阻止。
楚艳章却不由分说,直接进了他的马车,怒目而视质问道:“冷山雁你很得意吧?你要做皇后了,可是你的母家却亡了,你赢了,可你真的赢了吗?”
冷山雁用眼神示意白茶将两个孩子抱出去。
马车内再无旁人,冷山雁也不需要再装什么贤良端庄,他漫不经心地理着宽大的袖子,薄唇倨傲轻蔑地吐出一句话:“听说你喜欢喝甜白醋?”
楚艳章瞳孔微睁,喉咙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堵住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终于明白自己之前所作的一切,冷山雁都了如指掌,甚至还在背后推波助澜,怪不得这么顺利。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能不在乎自己的母家?
冷山雁微微推开马车的窗户,手肘慵懒的支着窗框,狭长的狐狸眼里充满了胜利者的轻视:“你以为算计了我的母家,让我没有依仗,你就能上位了吗?前朝皇子,怎可为后?这个道理你竟然不明白?”
楚艳章飞快地眨了眨眼,憋下泪光,可泛红的眼眶依然暴露出他此刻的心酸与悲凉。
他自小在吃人的宫中长大,看着自己的兄弟姐妹和亲的和亲,惨死的惨死,父亲用性命护住了楚慧娆,并让他发誓保护好她,让楚氏回归正统,所以这十几年他一直靠着这个目的而活着。
所以他愿意嫁给沈黛末,哪怕不是正室。
只希望她能以驸马的身份,去扶持楚慧娆,扶持皇室,哪怕她将来做个摄政王都好,毕竟楚慧娆痴傻,只能被人操纵,但将来生下来的孩子却不一定是坏的,楚氏终有一日能恢复母亲在世时的荣光。
可是他没想到,师英虽然败了,可沈黛末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楚艳章仰头凄笑,泪水滴滴答答地滚落。
——他嫁给了一个乱臣贼子。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舍不得害她,只敢对她的孩子和冷山雁下手。
这么多年,沈黛末是他循规蹈矩,懦弱伪装生活里的唯一一抹亮色,她救了他两次啊,两次都如同天神降临将他从崩溃的边缘解救出来。
做侧室,是他利益筹谋里暗藏着的仅存的一丝真情。
可惜啊,一步错,步步错,他再也没有机会,就如同倾颓的楚氏。
如果当初他直接在中秋宴上方足够量的绛云花就好了,若是直接毒死冷山雁,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些事,他不会成为侧室,而是正室,或许一切都不一样。
楚艳章一把抹去泪水,泛红的眼眸中发狠,满是对冷山雁的滔天恨意。
“冷山雁你真觉得自己聪明过人,能把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没了母家,没有丰家,你就像没有双足的人,皇后的位子你坐不稳,只需轻轻推一把,你就倒了。”
他突然从袖子里拔出一根尖锐的簪子,目露玉石俱焚的凶光,在冷山雁的震惊中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自己的脖子。
鲜血喷溅着,从马车车窗里飞溅而出,染红了地上的大片青草,不远处有人传出惊叫。
楚艳章大口喘着气,喉咙发出濒死的喘声,可他的眼里确实分明得意地笑意。
自从得知沈黛末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后,楚艳章就知道自己再无复起的可能。
他只是不甘心。
他就像冷宫里那些失宠的怨夫一样,疯狂地嫉妒着冷山雁,嫉妒可以得到他渴望而不可及的美满,所以他要毁掉冷家。
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扶持孟燕回。
他就算豁出这条命,也不会让冷山雁好过!
嗬嗬嗬嗬——
楚艳章咧着满口鲜血的嘴,无声的大笑着。
他挣扎起身,拼劲最后一丝力气,要将自己的身体探出窗外,让所有人都看到是冷山雁杀了他,在这个禅让的关键时刻,是冷山雁杀了他这个皇子!
可就在此时,肩膀突然被一道大力拉扯。
冷山雁眸光凶戾阴狠,强硬得掰过他的身体,拔下他脖子上的簪子,狠狠往自己身上戳了几个血窟窿,并将楚艳章的血抹在自己的身上脸上,揉乱的衣裳头发随即他跌跌撞撞地跌下马车,惊恐地大喊:“快来人!端容皇子要杀我!”
第216章 铁骨铮铮周大家
其实就在刚才马车外传出的那一声尖叫之后,众人就仿佛受了惊的羊群般聚在一起。
车队以贵族夫郎为主,他们循着第一个尖叫的人指引也看到了地上的血迹,瞬间都明白一定是冷山雁的马车内出了刺客。
但还不等周围的士兵赶到,冷山雁便惊慌失措,满身是血地从马车里跌了出来,大喊杀人。
众人这才惊觉,原来不是刺客行刺,而是后宅私怨。
“公子!”白茶将姝儿塞给乳父,赶紧跑上前去:“公子受伤了,快叫大夫来!”
白茶本想将冷山雁扶到其他马车上,但冷山雁却仿佛长在了草坪上,在围过来的贵夫关心的目光下。
他惊慌失措地丢掉手里的簪子,满眼惊恐之色,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道:“他说无聊找我说说话,谁知冲过来就要杀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不知道……”
就在这时,一位贵夫大着胆子掀开车帘,发现了里面楚艳章的尸体,又是一声尖叫:“端容皇子死了!”
贵夫们吓得连连后退,冷山雁更是比他们更惊讶,眼神涣散而无辜。
“他死了?怎么会?我只是不想让他伤我,怎么会?”
“公子?不好了,公子晕过去了!”白茶立刻叫了几个下人,将已经‘昏迷’过去的冷山雁扶走。
而这时,负责护送的将领朱绮才赶来,看到马车内楚艳章的尸体,立刻清场,并下令捂嘴,谁都不许乱传消。
“将军,这……应该怎么办呐?”朱绮身旁的小兵担忧道。
沈黛末眼看着就要登基,冷山雁多办事皇后,这样的大人物,哪里是她们惹得起的。
“兹事体大,立刻将端容皇子的尸身护住,任何人不许接近,同时即刻派人快马加鞭去宫内禀告。”
“是。”
士兵走后,朱绮面色无比凝重。
她本是沈黛末从前做殿前司指挥使时府中家奴朱纯儿的姐姐。
只因朱纯儿曾在内宅为冷山雁效过力,靠着这层关系她才前去投奔沈黛末,慢慢得了她的信任,做了一个小将领。
如今出了这种事,她应该尽快将冷山雁送回沈黛末的身边,不论着其中有什么内情,都由沈黛末做主。
思及此,朱绮下令:“不必休整了,即刻启程。”
车队很快来到了洪州城。
冷山雁抱着孩子,和席氏一起从正门丹凤门入,进了巍峨磅礴的皇宫,后又换了御撵进入后宫,来到了含凉殿。
才下了一场大雨,整个皇城都被笼罩在湿润氤氲的蓬蓬水汽里,淡白如山林仙雾般令宫殿的飞檐庑顶若隐若现,明黄色琉璃瓦光艳照人,华丽的朱红宫墙内伸出一枝缀着露珠的海棠花,地上一滩清积水,落满了细碎的海棠花瓣,凉风拂过,积水轻颤,花瓣摇曳。
沈黛末站在宫殿前,一袭简单的白衣,下裙是如云层溅染的淡蓝色,云鬓浓发只用一支珍珠排簪束着,衣饰极为素净,可遥遥望去仿佛天海之间,集和所有灵气的明珠。
“父亲,一路劳顿,辛苦了。”沈黛末在众多宫侍的簇拥下走过去,话虽是对着席氏说的,可眼睛却看向冷山雁,水眸明净,漾动着温柔笑意。
冷山雁呼吸一滞,抱着姝儿的手微微一紧。
进了这宫殿,她就是帝王了。
他屈膝欲行礼,却被沈黛末伸手扶住,略带宠溺地笑了一声:“你我之间,何必讲这些?”
随即带着他们进了含凉殿,席氏本来还勉强端着仪态,可见了皇宫的恢弘,便装都装不像了,连连发出惊叹。
洪州城宫殿原本不大,但在楚绪统治时期经历了几次扩建,堪称穷奢极欲。
沈黛末和席氏聊了两句,就让宫侍带着下去了。
没了席氏,殿内安静下来,沈黛末挥退其他宫侍。
这时,一直安安静静不吭声的冬儿才主动上前保住了沈黛末的腿,仰头撒娇:“母亲,冬儿好想您,冬儿要抱抱!”
沈黛末只笑着蹲下身,用右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在他的脑门上亲了一下,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奶糕给他和姝儿他们吃。
看他们吃得专心了,沈黛末这才拉住冷山雁的手坐下,说道。
“楚艳章的事情我都知晓了,伤口还好吗?”她将冷山雁修长分明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温声问道。
冷山雁微微摇头,额前碎发轻晃,细眸神色愧疚:“我刻意避开了要害,不碍事的……黛娘,对不起,禅让大典在即,我还闹出了这些事端。”
“怪不得从刚才见你时起,你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别担心,我已经将此事按下去了。”沈黛末淡笑着,没有丝毫责怪迁怒的意思:“你也别自责,谁能想到楚艳章竟然用命来陷害。”
或许这楚氏王朝真的自带神经病基因吧,一个两个都不正常。
“母亲,这个奶糕好好吃,你也吃一口。”冬儿拿着一块□□弹弹的小奶糕,蹦蹦跳跳地撞她的怀里,正好撞到了沈黛末一直垂着的左手。
左手一动,就牵动了肩胛骨部位,沈黛末的脸色顿时白了,嘴唇微微颤抖。
“黛娘你怎么了?”冷山雁紧张无比,飞快地将冬儿扒拉开。
他这才惊觉一直对冬儿宠爱有加的她,这次在见到冬儿的时候都没有抱他,而是只摸了他的脑袋,而她的左手几乎没动过,只因被宽大的袖子遮掩,才显得不那么突兀。
“黛娘你的手是不是伤着了?什么时候伤着的?我怎么不知道?”冷山雁分明修长的手想要触碰她的手臂,却又害怕触及她的伤口,只敢揪着她的袖子,神情仿佛受了刺激一样,神经质的癫狂。
“没事,没事。”沈黛末抓着他道:“只是之前攻城时被射了一箭。”
沈黛末清晰地看到冷山雁的狐狸眼一瞬睁大,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
“我看看。”他嗓音沙哑。
沈黛末遮遮掩掩:“不必了吧,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冷山雁步步紧逼,质问道:“既然过了这么久,为何碰一下就会疼?”
沈黛末沉默。
其实在那次伤口处理完之后,因为沈黛末不等修养好,就继续骑马追击的缘故,伤口发炎,好了又坏坏了又好,以至于现在连左手都快抬不起来了。
这样的结果沈黛末有预料到,毕竟古代的医疗条件就这样子。
她的沉默仿佛像痛苦的催化剂,冷山雁哆嗦着就要解她的腰带,理智?早就没了,他现在好像一只不管不顾往她身体里钻的疯狗。
“雁子、雁子,别,孩子在这里了。”沈黛末拼命往椅背上靠,最后单手强硬得抱住了他,将他摁在了自己的怀中。
冷山雁跪在地上,双手拥着她的腰,哽咽的喉咙里塞满了无法倾吐的哀愁,只能发出动物般的呜咽哀鸣声。
沈黛末安抚了他很久,就像在安抚一只没有安全感,蜷缩在她脚下瑟瑟发抖的小狗,孩子们早就被带了下去。
“炎症已经控制住了,伤口也没再烂,已经快好了。”沈黛末单手轻轻的抱着他,掌心在他的发顶上拍了拍,声线轻缓温柔。
她就说雁子很爱哭吧,幸好之前没告诉他,至少让他省了了大半个月的眼泪。
当晚,冷山雁和他一起歇在了含凉殿,晚风拂过凉风阵阵,空气里满是荷花的清香。
冷山雁睡得很不踏实,时不时就撑着身子坐起来,查看一下伤势,害怕碰到她的伤口,更是不敢再钻进她的怀中。
第二日,沈黛末照旧启程去延英殿批折子。
批着批着,沈黛末突然眉头一紧,放下朱笔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
原来,楚艳章之死的消息不知为何走漏,而且还刻意被人曲解成了宫斗争宠,说是冷山雁因为嫉妒楚艳章出身高贵,为何后位而害死了楚艳章。
又因为这件事带了点八卦色彩,于是更传得沸沸扬扬,成了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或许是因为传言越演越烈,竟然有个大胆的言官真信了,说要调查这件事。
“放肆!”她的脸上浮现出了极为罕见的愠怒:“去把呈折子的这个官员带进来,还有丰凌霜,孟灵徽,文茹,周晗光,霍又琴,即刻进宫!”
几个官员很快进宫,跪伏在沈黛末脚下。
她姣好清丽的面容在此刻冷峻无比,将折子狠狠甩在她们的面前。
为首的文丞相拿起奏折一看,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看向一旁的言官,周金戈。
不愧是周桑一族出来的女人,简直匪夷所思!
“周金戈,你好大的胆子。”沈黛末的眸子上蒙了一层皑皑冰霜,阴沉沉的看着周金戈。
周金戈腰板挺得笔直,不卑不亢道:“请王上恕罪,但外面流言纷纷,甚嚣尘上,大有愈演愈烈之势。造成如今局面的原因,皆是因为百姓不信王夫真是因为自卫而反杀端容皇子,毕竟当时马车之内再无第三人在场,王夫难以自证清白。”
丰凌霜立刻辩驳道:“荒谬!是端容皇子突然发疯,王夫如何自证清白?”
沈黛末声线都气沙哑了:“这流言是谁走漏的?”
“王上请息怒。”文丞相俯身跪地说道:“流言一事,或许当时在场的人数太多,牵连甚广,不知道底下哪个无意间说漏了嘴也未可知,而且谣言已经传开,很难追根究底。”
沈黛末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意思是无可挽回了?”
周晗光说道:“王上,王夫乃原配正室,将来的一国之父,必须还王夫一个清白。”
沈黛末感觉自己的伤口隐隐作痛,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孟灵徽:“你觉得呢?”
“臣皆听王上吩咐。”孟灵徽羸弱纤细的身子低伏着,看起来极为恭顺。
沈黛末目光缓缓在所有人身上都逡巡了一圈,像夜色下潜行的刀。
“此事终因流言而起,王夫枉受无妄之灾。霍又琴,你去查散布流言之人,若有证据者,立即处死,不必禀报。”她态度强硬。
“是。”霍又琴忙不迭道。
“王上!”周金戈突然拔高声量道:“百姓议论纷纷,王上却宁堵不疏,将来谁会服这位皇后?”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
周金戈:“彻查!”
“怎么查?让谁查?”沈黛末扶额勾唇,都给她气笑了。
周金戈抿了抿唇,思考一阵:“让刑部去查。”
啊?霍又琴震惊地望着她。
大姐你有病吧?你让我去查未来的皇后?这和造反有什么区别?
“王上,微臣惶恐,微臣不敢。”霍又琴不停地磕头。
沈黛末眸光轻飘飘地睨向她:“你主管刑部,本就是查案的,惶恐什么?”
霍又琴脸色惨白地像要入土:“王夫清白,又无证据,怎可无罪从疑,损伤清誉。”
“你听清楚了吗?”沈黛末再次看向周金戈。
周金戈大义凛然道:“霍大人此言差矣,既然有流言,就说明有争议,有争议就代表有疑罪,清白者自然会愿意证明清白,而不是刻意隐瞒。”
“……”霍又琴感觉自己已经死了有一阵了。
沈黛末捂着伤口,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真牛逼啊,她真佩服这些遗老遗少们,竟然能找到这株奇葩。欺负她现在还没登基,不好翻脸开杀戒。
“来人,周金戈忤逆犯上,是非不分,即刻打入大牢,听候发落。”她淡淡一声令下,中官侍卫鱼贯而入,将依旧不服气的周金戈拖走。
“你们都退下。”沈黛末声音无比疲惫,纤细的手指轻揉着眉心,掩去眼底的阴郁杀意。
现在,开始站队吧。
第217章 登基
沈黛末乘坐轿撵回了含凉殿,她被周金戈气得不轻,加之肩胛骨的伤口隐隐作痛,整个人显得有些萎靡不振。
“妻主……”冷山雁轻抚着她的胸口,为她顺气。
含凉殿内,即便被塞满了金银珠宝,依旧大得空旷,从西南深山里运来的百年杉木做成的地板,被宫侍擦拭地干净锃亮,一尘不染,依稀映着他们彼此依偎的模糊身影。
“这是淮白鱼汤,炖了很久,连鱼骨都被炖软烂了,最是滋补伤口,您先喝一些。”冷山雁盛了一碗浓白的鱼汤,用汤勺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凉再喂给她。
沈黛末抿着嘴唇,眼眸笑眯眯地:“把我当小孩儿呢?”
冷山雁但笑不语,温柔无比。
沈黛末喝了一碗,滋味浓郁的鱼汤下肚,胃里暖呼呼的,感觉气也消了些。
冷山雁这才放下汤碗,又坐到她的右手边,开始解她的衣裳,冷山雁解开了她的衣裳,拆开肩上的纱布,替她重新换药。
“嘶——”沈黛末深吸了一口气。
“很疼吗?我动作再轻些。”冷山雁压着嗓音,声音颤抖地厉害,仿佛受伤的人是他一样。
“没事,你继续吧。”沈黛末道。
冷山雁一圈圈解着纱布,一直到最后一层,纱布被混着鲜血的药粉浸染,甚至有一部分和干了的血沾粘在一起,撕开时会将血痂撕烂,仿佛在撕脸皮,血糊糊的血洞露了出来。
冷山雁打了一个寒战,背脊深深发凉,苍凉的麻痹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他仰了仰头,憋回眼底的泪水,颤抖地手指飞快地换药,将伤口包扎好,将衣裳轻轻地披在她的身上。
“好了吗?”沈黛末问。
“好了。”冷山雁从背后拥着她,清瘦的脊背微微佝偻着,颤抖着,仿佛在大雪里瑟瑟发抖的人。
“对不起黛娘,我没用,我不能再帮你什么,只会给你拖后腿,让你在前朝还要因为我的事情而烦心。”
沈黛末能感受到贴在自己后背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尽是汹涌滂沱的不安和愧疚。
什么叫他不能再帮她了?她还要雁子怎么帮她?和她一起骑马打天下吗?可是天下已经被她打完了啊。
而且,为了她,冷山雁自断后路,身体、母家统统舍弃了,三番四次经历鬼门关。
若这些都还不够,雁子就真的只能把心掏出来了。
“雁郎,如果我不是皇帝,如果我还是寒山县那个欠了赌债,连房子都没有的穷鬼,你还愿意跟我吗?”沈黛末轻轻蹭了蹭他紧缩泛白的指尖,问道。
冷山雁怔了一下,不明白沈黛末为何这么问,但他的回答很坚定:“愿意。”
“我也是啊,我爱你,并不是因为你有用才爱你。”沈黛末轻笑了一声,转过身,在他修长挺拔的脖颈侧落下缠绵的一吻,温柔而干净。
“你别担心,我是你的妻主,天塌下来,自有我担着。”
冷山雁呼吸一滞,喉结不停上下滚动,干涩发痒,好像有什么东西急切地想要冲出来,这种酥麻的不沾染情欲的亲吻,莫名地比任何激烈的情事都更他迷乱,耳膜轰隆隆地狂响,好似天崩地裂。沈黛末侧眸看了眼雁子,他的眼神已经乱了,好像跌进了一场清醒不过来的美梦里。
她轻笑着,夫妻这么多年,她已经摸清了雁子的性格。
雁子呀,最喜欢听她说甜言蜜语,什么奇珍异宝,都不如她说两句情话好使。
有时她随口一句烂大街的情话,或是画个饼,雁子能一个人开心好几天。
有时候沈黛末都怀疑,假如她是一个不负责任,花心滥情的女人,只要多说说情话,什么好处都不用付出,不但能白睡雁子,还能把他的嫁妆家产都卷跑。
然后等她把钱都败光了,只要再回头说说软话,哪怕雁子之前再生气,再怎么下决心要断情绝爱,还是会被她哄得团团转,再次连人带钱巴巴奉上,并且还会欢天喜地地安慰自己,她这次一定会改的。
唉、谁能相信,大反派的底色是喜欢听甜言蜜语的恋爱脑呢。
*
周金戈被押进了大牢之后,无数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递了进来,沈黛末都没看。
事态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只是证明雁子清白这么简单了,端容皇子之死已经成为了各方势力的角斗场,她们就抓住案发现场只有两个人的理由,一口咬死雁子。
冷家全诛,丰家的小辈们都还没成气候,唯一一个有点用的丰襄还远在北境,鞭长莫及。
如今,冷山雁除了沈黛末就再也没有任何依靠。只要她稍微软弱一些,冷山雁就会被这群人疯狂反扑,立他人为后。
沈黛末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疲惫不堪地叹气:“灵徽,你说,是不是我素日立的名声太过仁厚了,才让这些人骑到我的头上来?”
“这件事雁郎君确实无辜,但百姓非议,恐怕后世对他的评价也会受影响……只能委屈雁郎君了。”孟灵徽跪坐在她的身侧,手中拿着一把象牙雕花鸟山水折扇,轻轻替她扇着清风。
“什么委屈?”沈黛末垂着眸冷冷笑了起来。
她才不玩爱他就冷落他,把他打入冷宫,任由别人欺凌他的戏码。
“别说这件事雁郎无辜,就算真是他杀了楚艳章又如何,王室我都杀得,楚艳章杀不得?我就是要让他做皇后!”沈黛末拍了一下桌案,理直气壮道。
孟灵徽握紧了扇柄,勉强笑了一下:“您马上就要登基,天下之主,谁做皇后自然由您说了算。那些说雁郎君不配的非议,不必理会。”
沈黛末神情猛然一变,如刀尖般钉在她的身上:“皇后之位雁郎不配坐,谁配坐?你?”
孟灵徽如遭雷劈,丢下扇子,慌忙跪下俯首帖耳。
“微臣惶恐,请王上恕罪,微臣并无此意。”
沈黛末容色冷凝,沉顿片刻,才笑着将她扶起,语气温和:“是我失态了,你是最早跟随我的功臣,待我登基封后之后,燕回就算无子女,也是皇贵君,地位仅次于皇后。”
孟灵徽苍白纤美的脸上露出笑容:“多谢王上垂爱。”
*
禅让大典。
沈黛末天不亮就起床,宫侍们站成一排,手捧着帝王冕服,玄衣、纁裳、白罗大带、黄蔽膝、素纱中单、赤舄,腰佩玉钩、玉佩与金钩,层层堆叠,玄黑的冕服上绣着日、月、星辰、宗彝、黼、黻十二章纹。
宫侍们井井有条,大气都不敢出,再伺候她穿戴好冕服之后,再将沈黛末浓发束好,戴上大裘冕,十二旒白玉串珠,每旒垂珠十二,系好朱缨,插上玉簪。
齐人高的铜镜里,一袭帝王冕服的她,一改平日里的温润,整个人华贵而沉肃。
冷山雁全程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狭长的狐狸眼中情绪涌动。
“我走了。”沈黛末从宫侍手中接过一尺二寸的玉圭,轻声对他说道。
冷山雁如梦初醒,这就是他一辈子仰望渴求的妻主,自今日起,她就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沈黛末在宫侍们的簇拥之下,走出了宫殿,外面天光大亮,她身着冕服一步步走进了光中,含元殿,宫廷正殿,群臣身着正式官服跪在御阶之下,以官职高低由近及远地铺开,匈奴,柔然,高车,大月氏、贵霜等国派来的庆贺使臣跪在最末尾,乌泱泱的人群,几乎沾满了整个大殿广场,但场内寂静无声,只有宫殿左右钟楼奏响钟鼓之声。
直到沈黛末身着冕服出现,鼓乐之声顷刻安静,宫殿内寂静无声,威严宏大之势倾轧而来。
沈黛末按照礼部安排的仪式下,宣表、行礼,接过禅让行事官从楚慧娆手里拿来的传国玉玺,祭拜完天地之后,一步步走上帝位,正式宣布改朝换代,国号为姜,大赦天下。
群臣三叩九拜,高呼万岁,声音山呼海啸般洪大。
沈黛末坐在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群人,看着她们臣服在自己的脚下,眼神中尽是志得意满地风发义气。
整个仪式漫长而繁琐,回到含凉殿后,沈黛末整个人都快没了,雁子却还带着姝儿他们要给她跪拜行礼。
她直接拦下他们,并屏退众人,进入内殿趴在床上,解自己脖子上的朱缨。
冷山雁上前动作轻柔地拔下她的玉簪,取下冕冠小心地放在一旁,修长指骨轻按着她的太阳穴,声线温和:“陛下。”
沈黛末抿了抿嘴,扯过被子,将脸埋了进去。
冷山雁轻轻扯了扯被角,声音柔软又好听:“陛下,侍身拜见陛下。”
蒙着被子的沈黛末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为了保持帝王的严肃,她今天板了一天脸,直到雁子一声陛下,她彻底绷不住了。
“雁子你别逗我了。”她一把抱住冷山雁亲了又亲,两个人一起倒在了床上,衣袍发丝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陛下如今是帝王,应该自称朕。”冷山雁的眸光幽邃,温柔地捧着她的脸,深情而迷醉地喃喃低语。
沈黛末仰头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水眸光泽细碎:“我只是你的妻主。”
*
自沈黛末登基之后,按照历代开国帝王的流程,她应该开始论功行赏了,就连当初劝进的那些人也该一律升官。
但沈黛末一直没有下令封赏,而是下令封冷山雁为后,举行盛大的册封礼,并要求文武百官上贺表,花式夸赞皇后冷氏的德行。
战火已经烧到了台面上。
有些官员直白激烈,有些言辞委婉,还有些保持缄默,但中心思想都是一样的。冷山雁卷入了杀人案,不清白。
然后她们又搬出着祖宗儒法,说他有污点,有损夫仪,母家不清白,封后一事应该暂缓,并且应该免了周金戈的死罪。
当然,有人支持诋毁冷山雁,就有人支持。
巧的是,她们同样也搬出了祖宗儒法,说雁子是沈黛末的原配正室,皇女皇子的生父,册封为皇后天经地义。
就在双方较劲之时,刑部大牢内传出周金戈死谏的消息,虽然被霍又琴救了下来,但周金戈还是在牢房的墙壁上,以血为笔,罗列出了冷山雁的四条大罪。
不孝。冷山雁曾写下与冷家父母的断绝书。
善妒。沈黛末总共一夫两侍,一通房。除孟燕回之外,皆死于非命,孟燕回还曾断过腿。
忤逆岳父。在塘州和璧城时,席氏并未与冷氏同住,邻居时常看见席氏因思念孙女而哭泣。
最后一条,才是谋杀楚艳章。
死谏是言官的荣耀,虽然周金戈没死成,但此刻她已经成为了许多臣子和孺子们的偶像,大家纷纷进言劝谏,甚至还有人跑进孔庙哭。
然而即便顶着这样的压力,沈黛末依旧没有松口,或是暂缓封后的时间,仪式照旧。
第218章 一代妖后
恭贺冷山雁封后的贺表一封封呈上来,因为全国官员众多,而且幅员辽阔,有些地方山高水远等消息传到,再回来时封后大礼都结束了,因此沈黛末并未太深究,只是命中官将洪州城周边以及沿运河的州府的大小官员,谁写折子庆贺了,谁没庆贺一一记录在案。
直至月上梢头,中官才整理完,恭恭敬敬地呈上案:“陛下,这是未呈贺表的官员名单。”
沈黛末接过就着烛光细细扫了一遍,精挑细选了几个人,随即用朱笔将名单中勾了出来。
“凤州司录参军事,秦勉,革去一切军功。光禄寺少卿、太常寺丞,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及司业,不敬国父,杖三十,流放岭南。”
中官微微神情无比震惊。
沈黛末素有仁爱之名,哪怕从前四处征战时,都未胡乱杀伐过,甚至连已故仇家师英的夫郎卢氏都未充为奴籍,而是为其保留了部分财产,让其留在洪州城内安度余生。
这样仁厚的开国帝王极为少见,没想到还是被臣子惹怒。
不过看沈黛末轻描淡写的模样,仿佛这还没有开始动真格。
而且这个名单上还有鸿胪寺卿甄泓的名字,封后大典正需要鸿胪寺主持,陛下这是要换自己人?
“是,奴才这就去传旨。”中官缓缓退下,连夜传旨。
朝野震惊,光禄寺少卿从四品,国子监祭酒从三品,这些可都是朝廷重臣,沈黛末竟然说流放就流放,并且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凡求情之人,都被她一撸到底,跟着光禄寺少卿她们一块去岭南流浪了。
将这些人处置了之后,沈黛末很快就将自己的亲信安排了进去,丰凌霜为从三品鸿胪寺卿,连查芝都混成了正四品的官员。
这还没有到这些开国功臣们正式论功行赏的时候,沈黛末就出手这么大方,这下那些反对的人慌了。
当初跟随沈黛末打天下的人那么多,其中不乏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这些人可就眼巴巴地盯着这些职位,她们这样一闹,正好给人家腾位置。
有些胆子小的不再闹了,安安分分地写贺表,而以周金戈,周晗光为首的人还在跟沈黛末硬刚,毕竟发展到现在,退则满盘皆输,还要承受帝王的报复。
但好在此刻,贺表上的人数已经从前多了一大半,面子上过得去了。
*
封后大典在丰凌霜的主持之下,如火如荼地准备着,务必尽善尽美。
延英殿内,孟灵徽跪在沈黛末脚下,说道:“陛下,光禄寺少卿,在流放的路上自尽了。”
沈黛末表情淡淡,连细眉都未皱一下:“你这是何意?让朕愧疚吗?她们忤逆朕,污蔑皇后之时,就没想过今天?当朝政是儿戏吗?”
孟灵徽薄背伏得更深,焦急磕头道:“陛下,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陛下。”
沈黛末倏尔一笑,她半蹲下身,将孟灵徽扶了起来。
孟灵徽已经急得眼含泪光,鬓边的流苏发钗也跟着滑坠,沈黛末顺势伸手将她的流苏发钗扶正,摇摇晃晃的流苏轻轻拍打着孟灵徽苍白的脸颊,拂过她怔然的眉眼。
“……陛下。”孟灵徽抿住唇,难为情地垂下眼帘。沈黛末笑着松开手,站到窗台边,窗外的菡萏池内的莲花已经谢了,留下满地枯杆。
“灵徽,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朕自然明白你并非替她们说情,朕只是一时情急。罢了,近来凌霜因为筹备封后大典一事累病了,她随她母亲,身体不好,但大典还要继续,所以朕准备让你接替凌霜。”
孟灵徽的复杂心事还未来得及消化,就被沈黛末这一席话震得僵在原地。
“陛下,微臣才疏学浅,礼仪不精,无法筹备如此郑重的封后大典。”她急忙拒绝。
可沈黛末却一下扶住了她的双肩,笑容十分温柔,眸光中映着她的倒影:“灵徽,这些人里面,我只信任你了。”
“微臣……微臣领命。”
孟灵徽咬着颤抖地嘴唇,硬挤出来的笑容,比哭还要破碎。
如果说丰凌霜体弱,那孟灵徽更是病西施,风一吹便倒了。
封后大典的仪式繁琐又复杂,极为耗费心力,累得孟灵徽走两步便开始咳嗽,人比从前更加憔悴。
“灵徽,怎么身子还是这么差?朕前些日子差人给你送的补品,你没服用?”
孟灵徽手拿绢帕捂着嘴,虚弱一笑,道:“那些补品太珍贵,微臣舍不得用。”
沈黛末无奈摇头,温声道:“一会儿朕让太医来给你诊治诊治。”
“谢陛下。”孟灵徽微微颔首福身,身上淡淡的清香拂过沈黛末的鼻尖。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坐。”沈黛末亲自扶着她坐下。
孟灵徽受宠若惊,被她握住的手腕僵硬地像块木头,脸颊上更泛着淡淡的红潮,眸子潮湿如积水。
“这次来找我何事?”沈黛末在她对面坐下,问道。
“封后大典的流程和具体安排已经准备好了,微臣额拿给陛下过目,皇后须在册封前三日斋戒沐浴,册封当日,皇后从清宁殿出发……”
沈黛末一边饮茶一边听着她安排。
说完,孟灵徽问道:“陛下可觉得哪里有不足之处,微臣好改进。”
沈黛末淡笑着:“你做的很好,无需改进。即刻着人誊抄一份,拿去含凉殿给皇后过目。”
孟灵徽充盈的水眸溢出些诧异之色:“皇后现住含凉殿?”
“是啊。”
孟灵徽深深地阖了阖眼帘,仿佛受到了什么致命的冲击,脸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
历朝历代,就连把皇帝迷得五迷三道,被称为祸国妖君的侍君,都没有一个能和皇帝同居一个寝宫的,何况还住了这么久。
“含凉殿乃陛下的寝宫,论理皇后应该住在清宁殿,纵然尚未行册封礼,不宜住进去,也应该另外找个宫殿入住才是……微臣并未指摘陛下,而是怕这个特殊时节,言官们又闹出事端,让、让皇后伤心。”
沈黛末毫不在意地笑着:“这些非议雁郎在寒山县时就没断过,自然受得住。我如今虽做了皇帝,但与他是结发夫妻,烟火气的日子过惯了,含凉殿和清宁殿隔得太远,实在不习惯,索性让他带着孩子都住在我的寝宫里。”
“那些言官们要骂就骂我好了,雁郎也是奉我之名,不该担这个骂名。”
孟灵徽握紧了拳头,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病弱的笑容是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扭曲:“陛下与皇后真是伉俪情深。”
“对呀!对呀!我们十几岁就成婚了,感情自然深厚。”沈黛末笑得眼睛都要没了。
“……”孟灵徽突然感觉头晕目眩:“陛下,微臣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
七日后,哪怕还有反对之声,甚至民间还有传言冷山雁是妖后。
但即便如此,封后大典依然如期举行。
冷山雁身着皇后的礼服,在含元殿上亲手接过沈黛末送上的后印,之后再命夫院内接受众命夫们的朝贺,正式成为皇后。
与此同时,一封弹劾鹤绥府府尹张齐芳强纳良民为侍的折子递到了御前。
沈黛末下令将张齐芳下狱,原本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就在张齐芳下狱之后,一名叫陈贺岭的官员弹劾张齐芳贪污。
她命人调查,却发现牵扯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利益勾连之众,甚至还有京官。
而最初弹劾张齐芳的陈贺岭也被人报复,举报她宠侍灭夫,逼死结发夫君。
开国之初,国本未定,沈黛末本想轻轻放下,革去张齐芳的职务,将陈贺岭发回原籍,这事儿就算完了。
但陈贺岭在返乡途中突然暴毙而亡,死相蹊跷,像是有人伺机灭口。
百官皆为陈贺岭鸣不平,沈黛末亦雷霆震怒,下令让孟灵徽去鹤绥府彻查。
半年之后,涉事官员、地主、乡绅八百多人,一律全诛。
第219章 反噬
鹤绥府府尹贪污一案,让臣子们第一次看到了沈黛末的铁血手腕。满朝官员除了极少数真正的清官,就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真正清白,一旦沈黛末有心搞事,即刻就能像处置鹤绥府府尹一样,将她们统统送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于是另有一部分人偃旗息鼓,安安分分地当个老实人。
但她们是老实了,可从前给雁子造的那些谣言却并没有从民间消失,‘妖后’的屎盆子依然紧紧地扣在冷山雁的头上。
尽管沈黛末有意阻止,传言还是流进了后宫。
就连孟燕回都有些听不下去,冷山雁虽然称不上什么贤后,但也绝达不到妖后的标准,毕竟他可没祸乱朝纲,撺掇沈黛末滥杀忠良。
况且,说冷山雁是妖后,不间接在说沈黛末这个皇帝识人不清吗?
听说冷山雁此刻正带着阿琉和姝儿她们在太液池游玩,便赶了过去。
在一群宫侍们的簇拥之下,冷山雁一袭玄衣织金的常服,宽大的袖袍几乎要垂到地面,垂落的衣袖露出半指宽的纯白中衣袖口,层层叠叠,如水墨逐渐晕染,宽大却不沉闷厚重。
他微微伸出手,折了两枝香味浓郁饱满的丹桂花,指间的玉蛇戒衬得他骨节修长而白皙,雕刻精致的玉蛇仿佛一下秒就要活过来,蜿蜒着细长身子攀上丹桂花。
他两枝丹桂花分给了姝儿和阿琉,温柔耐心地带她们玩。
孟燕回想走过去,立刻被几个宫侍拦了下来:“宸皇贵君,烦请您稍等,容下奴去禀告皇后。”
虽然沈黛末后宫只有两人,孟燕回又是侧室,但他的封号为宸。
宸字代表象征帝王的紫微星,沈黛末给他这个封号,可见其受宠尊荣,因此宫侍们丝毫不敢怠慢。
“去吧。”孟燕回叹了口气,他本就是急性子,被宫里的规矩弄得烦心,明明冷山雁距离他十步之遥,还要搞这么复杂。
宫侍上前禀告了一声,冷山雁正用叶子逗弄着阿琉的鼻尖,惹得阿琉打了个喷嚏。
他轻轻一笑,听到通报眼皮都未掀一下:“让他过来吧。”
孟燕回这才走了过去,开口便道:“郎君——”
“皇贵君这么久了,还没习惯宫里的规矩吗?”冷山雁清敛的眸光薄而锐利。
孟燕回在心里骂了一声自己就不应该多管闲事,冷山雁还是这个狗德行。
规矩?这皇宫还有规矩可言吗?
哪有皇后不住在清宁殿,而是与帝王长居含凉殿的?
就连本应该住在自己寝宫的姝儿和阿琉,都被冷山雁以孩子还小为由,养在含凉殿内,许多时候她们甚至与沈黛末冷山雁同床同住。
若不是冬儿大了,子大避母,说不定也要跟他们住在一起。
孟燕回极不服气地咬牙。这些压人的规矩,对冷山雁来说都不算数,却专门拿出来管束他,孟燕回心里都要恨死了!
“侍身给皇后请安。”他不情不愿地福了福身。
“平身。”冷山雁方才微微抬手,上挑的眼尾露出轻慢光泽:“都退下吧。”
宫侍们依次退下,站在远远地地方,等候冷山雁的差遣。
“皇贵君自从册封以后,还是第一次来找本宫,有何事?”他嗓音懒懒。
孟燕回:“皇后还真沉得住气,难道没听到民间的传言?看来你的耳目还不如我。”
冷山雁唇角噙着笑,笑意疏冷:“你是说妖后一事?”
“原来你知道?”孟燕回微微诧异,随即便问:“那为何你还这样沉得住气,任由那些人诋毁你。”
男子的声誉如同第二条生命,况且一国之后,若是被人这样诋毁,怕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端来,气得能杀人。
但冷山雁的反应确实一反常态的平静,不恼也不气。
“诋毁?”冷山雁狭长的眼梢轻挑着反问,眸光中是分明的兴味。
“不然呢?”孟燕回震惊皱眉。不是,冷山雁你干嘛这幅表情啊,人家在骂你是坏男人啊!
冷山雁无声地勾唇轻笑,媚狭的狐狸眼眸黑得发亮,微微得意轻扬的下巴,仿佛被讨好的上位者般,倨傲得意。
“这不是桂冠吗。”他笑声低沉。
孟燕回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桂冠?”冷山雁你疯了吗?
冷山雁指尖摩挲着玉蛇戒指,眸光浓黑近乎诡谲冷艳。
妖后,多好听的称呼啊!比那些干瘪枯燥的贤后,不知道好听多少倍。
贤后只能代表皇后本人的品性,甚至皇帝并不喜爱这样无趣又劝谏她的皇后,只有尊重而没有爱。
可妖后便不同了,它是比皇后更荣耀的称呼,彰显着帝王的独宠。
因此,在冷山雁的眼中,‘妖后’一词,根本不是对他的抹黑,而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称赞。
他简直爱极了,每当听到宫侍们在背后议论他,提起‘妖后’二字时,他浑身的血液顷刻间烧灼起来,仿佛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般,酥麻酸甜,极致难耐又兴奋。
甚至在此刻,他媚长的眼梢都因为兴奋而泛起淡淡的红晕,强忍着狂跳的心脏,冷淡如薄冰般的眸光浮起朦胧湿润的水雾。
“……莫名其妙,我真是枉做好人了。”孟燕回嘟囔着,屈了屈身,道:“既然皇后不觉得这个称呼屈辱,那侍身就先告退了,不打扰您和两位皇女游玩。”
“等等。”听到孟燕回的声音,冷山雁有些迷乱癫狂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他冷声喊道。
“皇后还有何吩咐?”孟燕回问。
“你姐姐从鹤绥府回来了,她这次的贪污案处理地很好,黛娘很高兴,特准许了你姐姐进宫探望。”
“姐姐能来看我?”孟燕回眼神惊喜。
冷山雁微微颔首:“不错,她明日进宫。”
“好,我这就回去准备!”孟燕回忙不迭得应道,连礼都没回,兴高采烈地走了。
不远处看到一切的宫侍们暗暗感叹,不愧是能被赐‘宸’字封号的皇贵君,真是太恃宠而骄,在皇后面前礼数都这般不周全。
皇贵君的姐姐如今又立了大功,特赐世袭罔替的一等王位,在所有的开国异性王中,可是独一无二的恩赐,不知道让多少人眼红。
难怪皇后都不敢责罚他,皇女年幼,他又无母家依仗,日子并不好过。
*
翌日,孟灵徽进宫与孟燕回想见。
她比从前更加憔悴,从前只是病西施,如今几乎连路都走不稳了,姣好的面容瘦削,满眼疲惫与沧桑,甚至连乌发中都出现了几根白发。
孟燕回惊讶又难过:“姐姐,你去一趟鹤绥府,怎么就憔悴成这样了?是不是因为政务劳累的?姐姐,你的身体本就不好,如今沈、陛下大业已成,不要再这样劳心劳累了,安心退出朝堂养病吧,好不好?”
孟灵徽重重地咳了好一会儿,无力地笑了笑,唇畔弧度悲凉:“我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可轻易言退。”
“姐姐、”孟燕回还想继续劝。
“皇贵君别担心,我一切都好,只是这次去了鹤绥府,府中下人粗心,紫藤花感染了虫病,被我责罚了一番,那下人内疚跳井自尽了。”孟灵徽疲惫温和的眸光中泛着细碎的光泽。
孟燕回神色一怔,立刻对周围的宫侍道:“你们都下去,我与家姐叙旧。”
“是。”宫侍们退下,孟燕回才紧张无比道:“姐姐,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你都变成这样了,还不肯放权?你真的想累死自己吗?你都已经有了世袭罔替的爵位,往后孟家子子孙孙都会守你的荫蔽,你何苦这样呢?”
“傻弟弟。”孟灵徽哀伤一笑,几欲破碎:“我若辞官,那你和我就都活不成了。”
“什么?怎么可能?你是开国功臣,又揪出了贪腐大案,朝堂安稳,为何你要这样说?”孟燕回大惊失色。
“也只有你这个傻子会认为安稳。”孟灵徽急得咳出一滩血来,她已然连久站的力气都没有了,低喘着跪坐下。
“这次我明着是调查贪腐,可实际上,被诛杀的八百人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前朝的那些遗老遗少……我不过是陛下泄愤的刀子。”
“可、可你也只是奉命行事啊,而且他们污蔑皇后,确实该死。”孟燕回道。
“可她们是以贪腐的罪名被诛杀的,这就是冤案!”孟灵徽神情悲戚,柔弱的身子摇摇欲坠。
孟燕回呼吸一滞。
孟灵徽看向他:“陛下赐我的世袭罔替的殊荣,位列开国功勋之最,背后深意,你真的还不明白吗?”
孟燕回不愿相信地摇着脑袋,想要逃避。
可孟灵徽却不允许他逃避,握住他的肩膀,道:“如果我当初不调查这个案子,你我早就性命堪忧,可我如今查了这个案子,亲手制造了冤案,被迫与文茹,周晗光等旧臣为敌。我又太过惹眼,遭人眼红。日后必定有人拿此事来弹劾我,陛下就会顺手推舟,将我和我的手下处死,以平息官场之愤。”
“不可能!不可能!”孟燕回仿佛受了巨大的冲击,质问道:“为什么啊?姐姐你是功臣,那么多官僚,为什么沈黛末要推你做刀子?就因为你也是旧臣?不会的,她不是这种人!她不是!”
“你还不明白吗?!因为冷山雁!之前楚艳章一案,众多旧臣弹劾他,差点让他做不成这个皇后,叫你取而代之。他便想将你我彻底铲除,永久后患。”孟灵徽沙哑地喊道,胸口承受不住如此激烈的情绪不停的起伏。
孟燕回顿时恍惚了一下,似乎信了孟灵徽的话,可他依旧存着一丝最后的希望。
“他怎么能做到这些?”
孟灵徽轻嘲地笑了一下:“你以为妖后之说是无稽之谈吗?楚艳章怎么会突然发疯要杀他?他的狠毒,你不是没有见过。他迷惑陛下的手段,你也应该比我更清楚。”
孟燕回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清澈的紫眸近乎崩溃,泪水溢了出来。
“她怎么可以这么相信冷山雁,这样迫害我们。我知道他善妒,所以这些日子,我再也没有在她面前露过脸,没跟她多说一句话,我已经退让到这个份上,我都愿意跟冬儿这个小孩子玩在一起,他竟然还要步步紧逼,甚至连家人都不放过,为什么?”
“因为陛下赐给你的封号是‘宸’啊,这样贵重的封号,包含着这样深的爱重,他怎么可能不记恨。”孟灵徽轻轻擦去他的泪,声音温柔又蛊惑。
孟燕回眸光一怔初梦初醒,仿佛才意识到沈黛末这个封号里的情意,咬咬牙道:“那也是沈黛末愿意赐给我的,他凭什么记恨!”
“可他已经这样做了,还即将置你我于死地,燕儿,我们并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孟燕回陡然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滔天之火:“姐姐,我们该怎么办?”
“妖后怎配为国父?阖该取而代之。”孟灵徽原本柔情的眸光狠辣至极:“你与皇子亲近,他视你为亲父一般,两位皇女又都年幼不记事,现在就是他崩逝的最好时机。”
第220章 雷雨
“陛下,已经三更了,您忙了一天,是否回寝宫歇息?保重身体要紧呀,皇后此刻也未安置,在等您呢。”中官小心翼翼地走到书案边,对沈黛末轻声说道。
书案之上,奏折堆叠地高高的,好似高三被课本试卷堆成小山一般的课桌。
沈黛末从奏折中抬起头来,眉眼中尽是疲惫,额前的发丝凌乱着垂着,一副被工作掏空了身体,萎靡不振的模样。
“回去吧。”她嗓音低哑,纤指倦怠地揉了揉眉心。
“是。”中官立刻出了殿门,高喊道:“起驾——”
立刻便有16个宫人抬着便舆停在宫殿门前,另有8个下人掌着灯,替沈黛末照亮道路。
沈黛末走到轿撵前,正要进去,忽然一阵凉风卷席而来。
“可是要下雨了?”她仰头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天色。
中官躬身笑道:“看样子许是要下了,正好消消秋老虎的热气。”
沈黛末嗯了一声,进了轿撵中。
十六人抬的轿撵很稳,沈黛末在里面都快睡着了,等回到含凉殿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困得快要不行。
冷山雁早早地就站在了宫门口前等着她,夜风像阴凉无形的水流,将他宽大的衣摆和青丝吹得荡漾,露出他修长冷白的腕骨,骨节分明的手指交叠着,弧度优雅而疏冷,仿佛一尊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他就安安静静地站在宫门口等着她归来,宫门旁隐没在黑暗中树木随着晚风摇动着,树叶发出沙沙声,他的身影与树影融为一体,一起拓印在地面上。
沈黛末一掀帘子便看见这一幕,原本困倦的睡意顷刻间淡了。
她拉着冷山雁的手走进了宫殿内,屏退了所有伺候的宫侍,享受着宁静的二人世界。
“最近您下了朝就一直在延英殿批折子,只有晚上会回后宫休息,都瘦了。”冷山雁半蹲下身子替沈黛末宽衣解带。
沈黛末伸了一个大懒腰,爬到了床上,眼神里满是对工作的麻木和无奈:“没办法,最近事多。”
前朝已经有人开始逼他废后了,这是孟灵徽最后的殊死一搏。
她没告诉雁子,怕他徒增烦恼。
冷山雁将她的衣裳搭在衣架上,也跟着上了床,跪坐其上。
沈黛末顺势就将脑袋枕在了他的腿上,长发丝丝缕缕地散落,冷山雁轻垂着眸子,狐狸眼被长睫遮掩。
他的眸光沉静又心疼,微微俯下身子,手掌温柔无比地捧着她的脸颊,指腹摩挲着她的耳垂,另一只手插入她的发间,不轻不重地按揉着她的脑袋,替她解乏。
沈黛末舒服地眯起眼睛,精致的下巴微微抬起,像被撸得很舒服的猫咪。
她惬意地伸了伸腰,翻身面朝着冷山雁,将脸埋进了他的腰间,呼吸间的热气透过单衣洒在他的腹肌上。
冷山雁呼吸微微一沉,腰腹痉挛收缩了一下。
他只穿着一件干净纯白的中衣,宽大瘦削的肩与窄劲的腰身,形成一个完美的倒三角,柔软的发丝从肩头垂落,似水般一泻而下。
沈黛末捻了一缕缠绕在指尖,轻轻扯了一下。
冷山雁被迫将身子越伏越低,肌肤在墨发的衬托下越发冷白,半垂的狐狸眼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薄唇轻轻落在她的唇上,柔软的湿润彼此交换,发出潮湿的水声,就在更加深入时,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下雨了?”沈黛末看向窗外,脸颊擦过冷山雁的薄唇而过。
她话音刚落,外面便下起了倾盆大雨。
她撑着身子半坐起来,推开宫门,来到与菡萏池相连的大露台上,菡萏池水更是被狂风暴雨吹皱涨水,更是将她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沈黛末张开双臂,感受着雨点砸在自己身上的滋味,有些享受道:“好久没下过这么大的雨了。”
冷山雁从背后拥住她,宽大的肩膀几乎将沈黛末整个人融入了自己的胸膛里,咚咚狂乱的心跳透过彼此的肌肤与骨骼传递给她。
他眼眸半阖着,遮掩着眼底幽幽的暗火,似乎不满她的分神,滚烫的薄唇更是贴着她的脖颈低声低喃着:“黛娘,秋末下暴雨是常事。”
说着,他的双臂更加拥紧了些,清冷如玉的修长从她的衣襟交叠处伸了进去,就像一条白玉细蛇钻进了她的身体里,缠绕着细腻的柔脂,喘声低沉。
沈黛末细颈微仰,微微偏过头。
他的长发被狂风吹乱,凌散的发丝刮在他清贵冷艳的脸上,被雨珠砸湿的睫毛轻轻垂着,湿润慵懒,极致的雪肤乌发,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冷媚。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捧着他的脸吻了上去。
狂风暴雨吹得残荷枯枝摇曳,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天然的清冽,以及枯荷的淡淡苦涩滋味。
冷山雁仰面躺在露台上,呼啸的风雨声掩去了他细碎动人的吟声,洇湿的墨发如菡萏池中蜿蜒的水蛇横陈开来,豆大的雨点如子弹般霹雳地砸在他的脸上,在他的脸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仿佛绽放的透明水焰。
他勾唇笑着,闪电时不时地撕裂夜空,照亮他艳丽异常的眉眼,在倾盆大雨中浓墨重彩地燃烧。
*
温暖的汤池边,沈黛末懒懒的躺在椅子上,任由冷山雁替她擦拭打湿的发丝。
大雨中那啥确实有些疯了,况且她连日来被朝堂上的事情折腾地真的很累,每天沾枕头就着,根本没兴趣做那些事情。
但……雁子真的是魅魔。
菡萏池边,暴雨中的他,就仿佛西湖之畔刚刚化形的蛇妖,有一股野性为褪的凶辣和浑然天成的艳色,哪怕一言不发,只是那双寒狭细长的眼眸睨向她,她便瞬间三魂没了七魄。
这么一想,民间的人说他是妖后也不无道理。
思忖间,窗外一道强烈的白光闪过,转瞬即逝的白光让偌大的殿内霎时亮如白昼,很快又归于昏暗。
随即一声巨大的雷鸣声仿佛在他们耳边劈开一样惊天动地,吓得人心慌。
雨势加大,雷阵轰鸣,震耳欲聋,狂风更是将窗外的树木吹得狂乱,悬挂在殿外的灯笼被吹灭掉落,院子内的树枝张牙舞爪,抽打在廊下的朱红立柱上,好似阵阵怒号。
沈黛末有些担心地坐起来:“这么大的雷声,会不会把姝儿和阿琉吵醒?”
冷山雁立马招呼了白茶去偏殿看两个孩子。
没一会儿白茶跑回来,笑道:“两位皇女都睡得香着呢,想来是不怕打雷。”“那就好。”冷山雁放心道。
但沈黛末依然忧心忡忡地看着电闪雷鸣:“冬儿呢?”
冷山雁将一件单衣披在她的身上,温声道:“冬儿有乳父带着,黛娘放心吧,早些休息,明日一早还要上朝。”
沈黛末沉默了一瞬,又是一声巨大的雷声轰鸣,仿佛砸在心上。
“冬儿害怕打雷,我还是去看看吧。”她始终放不下担心。
冷山雁寂静一瞬,折中道:“我这就让宫人去把冬儿接来。”
“别。”沈黛末出言阻止,并且开始穿衣裳:“这么大的风雨,把他接过来怕是会得风寒,我去就好。”
冷山雁看着她着急穿衣的举动,散开的眉眼微微拧着。
如果不是他们现在居住在偌大的宫殿内,一旁的架子上还挂着绣工精美的凤袍,他几乎都快忘记了沈黛末已经做了皇帝,她们仿佛还是生活在清繁镇那个小小的温暖的阁楼里一对小夫妻。
都说帝王无情,可沈黛末丝毫未改,依然是从前那个她,维护夫郎,心疼孩子,说话温声细语,丝毫不像前朝般雷厉风行,可正是这样的她,给他们构建了一个柔软又结实的安全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风雨。
连冬儿会害怕打雷一样的小事,她都清楚地记在心上,并且并不认为这是件哭一哭就过了的小事。
冷山雁眸光颤动:“黛娘,我同您一起去吧。”
沈黛末系衣带的手一顿,看冷山雁难得流露出对冬儿的关心,点了点头眸光似水:“好。”
滂沱漆黑的雨夜,她们急匆匆地往凤阳阁赶。
轿撵在凤阳阁的宫门前停下,即便有宫人替他们撑伞,但裙摆依然湿了好大一片,沾在身上极不舒服,提着裙摆上阶。
正在这时,孟燕回竟然也乘着轿撵来了。
三人对视。
“你怎么来了?”沈黛末问道。
孟燕回湿润的紫眸里溢动着复杂的情绪:“打雷了,冬儿最怕打雷,我来陪他。”
沈黛末私下并不要求他对自己用敬语,所以孟燕回还是用我自称。
“巧了,本宫和陛下也是。”冷山雁客气疏离地笑着,宽袍之下的手指却更加扣紧了,像是正侧之间暗自较劲争宠。
“皇贵君真是有心了,这样大的雨还来陪伴冬儿,但今夜本宫和陛下会留宿凤阳阁,你且回去吧,对了,命尚食局给你煮一碗驱寒的姜汤,免得回去着凉。”
“……是。”孟燕回垂落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沈黛末和冷山雁进了阁中,冬儿正缩在被子里被乳父抱着,每落下一次雷声,他的身体都会跟着颤抖一下。
这时殿门被宫人打开,沈黛末和冷山雁湿淋淋地走了进来,地上落了一滩水。
冬儿的大眼睛先是不可置信,随即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委屈地瘪了瘪嘴,哭着跑下床奔向沈黛末的怀抱。
“母亲——”
在乳父怀里没有哭的冬儿,被沈黛末抱在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沈黛末和冷山雁一齐哄了许久,三个人挤在冬儿的小床上,将小冬儿放在中间,轻轻拍打着他的身体,哄着他甜甜地睡去。
*
“皇贵君,请您上轿,风雨大您可别着了凉。”
凤阳阁外,宫人恭敬地说道。
孟燕回却置若罔闻,他放入大雨中的雕塑,望着凤阳阁亮着烛光的宫室,脑海中不断地回想着沈黛末和冷山雁在磅礴的雨雾中相互依偎着的身影。
他顿时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一日,也是这样滂沱的雨夜,也是这样潮湿的雾气。
她透过朦胧地雾气望向他,眼中没有惊吓也没有轻蔑,只有平静。
她是第一个用平常人的目光打量他的人,如今也依然是如此。
即便她登基称帝,在后宫里的她依然对他保持着从前的包容和维护,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并没有因为姐姐的事情而被迁怒?
孟燕回紧攥着手中的瓷瓶,眼神犹豫痛苦。
通过冬儿去害冷山雁,他真的做不到,那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眼睛和沈黛末那样相似,他下不去手。
可是冷山雁要害姐姐,他决不能忍。
于是他回了轿子里,选择自己将瓷瓶里面的东西饮下。
“皇后吩咐的姜汤何时送到?”他捂着胸口。
宫人道:“已经有奴才去吩咐了,皇贵君请稍等,估计等您回宫就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