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任命

    三支飞玄真君二号来得恰恰是时候, 当时大火已经完全不可控制,虽然外面人山人海,但别说冲进去抢救飞玄真君, 甚至都挡不住火星火苗随风溅射,引燃四处的木制建筑。也就是此前刚下过几场雨空气尚且湿润,否则整个禁苑都要被大火点燃了。

    等到三枚火箭匆匆送来, 穆祺立刻命人安放火箭校正方位, 同时亲自动手,将火箭头部换成实心的铁壳子——为了配合烟花效果, 原本在火箭上配备的只是容易破碎的薄铁片, 但现在改换弹道后用来轰开火场,这种破片炸弹一样的东西就很不合时宜了。薄铁片破碎会炸开金属风暴一样的漩涡, 搞不好会把不知何处的飞玄真君给直接扎成一只超大号的刺猬。

    确定发射距离后,在旁边磨蹭的黄公公终于犹犹豫豫靠了过来:

    “世子,这是不是……”

    这玩意儿的威力他是知道的, 炸开火场当然毫无问题,但稍稍出点差错送飞玄真君上天也是毫无问题。总不能你们但管人驼不管人死,一发就给朝廷换个新皇帝吧?

    世子盛气凌人的看他了一眼, 黄公公不敢再说话了。

    做好最后的调试之后, 穆祺亲自点燃了火箭的引信,并喝令众人退后。随后暴烈响声震耳欲聋,一条火龙喷涌而出, 径直撞开沸腾蔓延的熊熊火海, 炸开了一片四散崩裂的空地。

    不过,在这种仓促的临时调整中, 有些重要部件还是不好改动的。所以,在无数震撼惶恐的注目之下, 爆炸开的火箭噼啪作响异彩纷呈,自火场里冉冉升起了四个大字:

    【真君万岁】

    惊骇围观的众人:…………

    ·

    漫天火焰上悬挂一个【真君万岁】,怎么看怎么有点疯疯癫癫的黑色幽默。但现在大概也没有人能欣赏这种高级的诙谐了;眼见火场终于被炸开出口,等候在外的锦衣卫心腹们发一声喊,赶紧捂住了口鼻冲进火场,四处搜寻火焰未灭的残垣断壁,大声呼喊着不知在何处的皇帝陛下。

    大概飞玄真君真有什么天命在身上吧,连火德星君也要叹息一句格外的难杀。几个侍卫冲进东配殿后四处翻找,居然在侧殿坍塌的厕所里发现了真君的踪迹——从种种迹象判断,皇帝大概是在参云子法会的半中突然腹痛,所以悄悄离开了仪式到厕所中喷射库存,于是侥幸躲过了第一波的无差别大烧烤。为了吸附臭气掩盖声响,宫中厕所都存有大缸的清水木炭,这些玩意儿恰恰中和了后续火场的高温和毒气,居然保住了真君的一条老命。

    不过也只是保住一条老命而已,侍卫在一片狼籍的厕所中翻找许久,终于在坍塌的土墙后找出了已经被埋得半死不活的飞玄真君,又惊又吓又被高温炙烤,基本人也差不多要蹬腿了。等大家七手八脚的将还光着屁股的皇帝刨出来,强撑着一口气的飞玄真君左右看了一眼,随即将头一歪,直接失去了意识。

    皇帝死了大家的乌纱都是岌岌可危;但既然皇帝还有一口油气,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说多了。惊魂稍定的重臣们立刻定下心神,与几位大太监及锦衣卫陆指挥使商议了一句,立刻让人将皇帝护送到禁苑中尚且安全的宫室,并迅速派人快马驰奔太医院,将当值的太医统统抓来顶数,又安排人手盯住京中的防卫,竭力弹压住局势——“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在场的未必有几个是忠臣,但大家现在都是皇权这根绳上挣不脱的蚂蚱,不设法稳住当下这危在旦夕千钧一发的的形势,所有人搞不好都得一起升天!

    ——这么说吧,上一个在火场中升天的还是前朝建文皇帝。而从建文旧臣的遭遇看,他们还不如跳进火场一起走了呢。

    送到了禁苑西北的一处僻静别院之后,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终于连滚带爬的来了。几个老头顶着一众巨佬灼灼闪耀的可怕眼神望闻问切,终于拼死拼活开好药方熬好了药,由李再芳亲手灌了下去。

    大概是受伤并不算重,服药之后只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飞玄真君便呻·吟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见皇帝已经醒来,等候多时的诸位大佬终于可以放下一半的心,而预备了许久的那副眼泪也随之奔涌而出,各个伏地哀戚悲不自胜,要在圣上眼前亲自表演自己的拳拳忠爱之心了。

    大概是被哭声惊扰,飞玄真君终于缓缓侧过头来,张口呼唤:

    “啊,啊啊!”

    正在尽心哭泣的诸位大佬:?!

    大家茫然抬起头来,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了皇帝霍然睁大的眼!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赫赫片刻,面色亦随之扭曲,仿佛是惊恐骇异不敢相信。但他酝酿许久,还是只有几声短促而模糊的急躁呼唤,根本无法分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仅如此,当焦躁亢奋达到极点时,皇帝双手也随之抽搐颤抖,根本不可控制。众人慌作一团,赶紧上前按住真君胡乱挥舞的手脚,随后找来太医再灌入一碗汤药。等到皇帝好容易安静下来,以陆文孚为首的近臣立刻找上了太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圣上怎会如此?!”

    太医满头是汗结结巴巴,好容易才敷衍出了一篇医理,简单来说就是皇帝火毒攻心一时难以克当,实在不是寻常医术可以驱逐的,以现下的情形看,性命是一时无碍的,至于其他……

    “罪臣医术委实浅薄,恐怕延误时机。”太医哭丧着脸道:“还请朝廷另访名医,不要耽误了大事才是!”

    都已经自称“罪臣”,看来是实在无可奈何了。但众人大眼瞪小眼,却全是一脸懵逼——“求访名医”?现在京中哪里还有别的名医?如果要以诏令求取天下杏林圣手,则必然激发不可预测的变故:以大安的惯例而论,朝廷公然下诏求医,基本就是明示皇帝已经病入膏肓危在旦夕,要大家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了!

    这个无大不大的责任没人敢担也没人可以担,于是偌大屋中满殿朱紫簇拥,此时竟都不觉安静了一刹那。

    而在这恐怖而诡异的安静中,唯一一个有资格控制局势的人终于按捺不住了。刚刚才镇静下来的皇帝再次激动出声,拼命挥动他颤抖的手:

    “啊啊啊!啊啊啊!”

    虽然平日里都是飞玄真君的解语花问心虫,但此时显然没有人能猜透这模糊到根本不可分辨的呼喊。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还是李再芳小心上前:

    “皇爷是要喝水么……”

    飞玄真君压根没有理他:

    “啊啊啊!啊啊啊!”

    李再芳仓皇失措,懵逼得言语不能。即使是皇帝最心腹的大太监,这时也只有瞠目结舌、无能力了。

    眼见四面已经乱成一团,安静缩在大佬身后的穆国公世子终于忍耐不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相较于关心则乱,情绪已经在大起大落中近乎崩溃的诸位重臣,一直冷眼旁观的世子倒是迅速发现了端倪:皇帝估计是被土墙砸中后脑搞出了什么血肿,同时压迫到了运动神经语言中枢,乃至于失去了精准调动肌肉的能力;但从具体表现来看,血肿的问题不算严重,飞玄真君的思维还是相当清楚的,控制小规模的肌肉群应该不难。

    怎么说呢,作为本朝的传奇耐烧王,飞玄真君的运气确实是好得有点离谱了

    有了这么个把握,他立刻震声开口,声音洪亮:

    “慌什么?!陛下现在心里还是清楚的,只是说不出来话罢了!诸位哭来哭去昼哭到明,就能哭出灵丹妙药不成?当务之急,还是要看陛下是什么意思!”

    一句大喝镇住了上下几十人的场子,世子毅然转过身来,语气铿锵:

    “陛下如今开不了口,但想必明白臣的意思。臣伏祈陛下明示,如若同意臣的话,便请只‘啊’一声;若不同意臣的话,便请‘啊啊’两声,不要乱了顺序。”

    说罢,他屏息凝神,等待指示;而皇帝也迫不及待,赶紧发表了自己的意愿:

    “啊!”

    世子松了口气:

    “……那就好。不过,以现在的局面,只能答‘是’、‘否’两字,似乎还不够。臣请陛下的示下,是否可以尝试别的法子?”

    “啊!”

    “那便请李公公拿一本《三字经》来。”世子道:“陛下博闻广识,想必能记得三字经的顺序。我等在此与陛下约定,陛下左手敲打床铺几下,便是三字经中第几页,右手敲打床铺几下,便是第几页中的第几列,最后牙齿敲打几下,便是第几列的第几个字。如此依次排序,便可以慢慢说出想说的话,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这当然是麻烦之至的办法,但到了现在还求什么?皇帝当即表态:

    “啊!”

    皇帝终于有了与外界沟通的办法,左右众人无不长长舒气。殿阁中百般齐备,李再芳马上便去取了御用的大字本《三字经》来,在一众大臣面前摊开,恭敬询问:

    “皇爷要说什么?”

    先是左手敲击,再是右手敲击,最后牙齿格格作响。在场的大半是饱学鸿儒,仅仅稍微默数,就已经还原出了皇帝的话:

    “里”、“十”、“真”

    李时珍?

    穆祺心中微微一愣,却见李再芳慌忙下拜:

    “奴婢这就派人八百里加急,即刻把李时珍请回来!”

    还是环境最能教育人,到了这个时候,飞玄真君既不再折腾什么“好雨知时节”的字谜,也管不得什么先请罪后宽恕的皇权颜面了,估计现在就是叫人硬抬,也得叫人把李时珍给抬进京城来!

    眼见生命安全有了保障,真君终于喘出一口浊气,有心思关注其他的要紧事了。

    他再次敲打床铺:

    “引”、“判”、“逆”。

    李再芳立即看向陆文孚。皇帝最信任的奶兄弟则向前一步,躬身回话:

    “圣上说得不错,以现下的证据看,当是尹王谋逆,干犯天条。臣已经叫人将尹王及同党扣在了诏狱,正要再行搜捕。只是还要请陛下的旨意,是否尽快封锁城门,隔绝消息?”

    无逸殿中也有逃出来的宫人,亲口指认是参云子带来的什么“力士”在四处泼洒油膏纵火焚宫。虽然目的尚且不明,但引荐参云子的尹王绝对逃不脱嫌疑,陆文孚眼疾手快,直接便捣了叛贼的老巢。

    飞玄真君迅速“啊”了一声,表示大力的赞同。也就是现在老道士实在是憋不出两句话来,否则非得从床上蹦起三尺来高,叫人把尹王住处的耗子都一一登记入册严加拷问不可!

    简短说完了处置逆党的方略,陆文孚又汇报了无逸殿起火之后京中的种种变动,并就重大的事项逐一请示皇帝。

    本朝的规制极为森严,兵权的调动是叠床架屋繁琐不堪,没有皇权的准许天王老子也调不动一兵一卒。所以今天任凭禁苑烧得风生水起热闹不堪,大半个京城的兵力都只能驻扎不动隔空观望,最多派一点编外人员勉强维持秩序而已。如今要调动人手实行宵禁,就非得飞玄真君一个命令一个命令的亲自确认不可。这样来回走了几遍流程,真君累得手指都要抽筋了,却依然秃噜着嘴啊啊的反复认可,绝不肯松口给臣下以便宜行事无需请示的权力。

    满朝的重臣默不作声的在旁边等待,虽然心中颇有嘀咕,却暗自确认了同一个事实——当今圣上的神志依旧是清醒的;他仍然是那个顽固、刻薄的、视权力如性命的老壁灯,绝不会因为一场火灾而改变。

    ……怎么说呢,在一场惊天动地的变故之后,依然还能接触到这熟悉的阴阳怪气与恶毒刻薄,居然莫名的叫人安心呢。

    等到陆文孚汇报完最后的事项老实退下,挤挤挨挨的殿阁中出现了一丝诡异的沉默。如果说先前急于处理各项扑面而来的要事大事,众人惊慌失措,一时还来不及考虑后续。那么现在局势已经稍稍平稳,所有人心中紧绷的那根弦一松,某些自然而然的想法也就渐渐浮上了水面:

    以大安的体制,皇权一日都不能空缺的。如今皇帝摆明了已经无法履行职责,朝局又为之奈何?

    这样的问题不能不解决,但显然又是无可匹敌的超级地雷,谁碰谁就粉身碎骨。在一片尴尬与古怪的寂静中,还是扶病而来的夏阁老挺身而出,慨然承担了下来。

    “陛下有恙,皇子们必然挂念。臣等已经命人去城外请裕王与景王了。”夏阁老喘气道:“不过,既然圣躬违和,总要有人替陛下看着朝政,看着列祖列宗的江山。高皇帝有言在先,国家总是仰赖嫡长;臣伏祈陛下降旨,命裕王监国理政。”

    监国两个字一出来,飞玄真君的脸立刻就变木了。君子不可一日无权,但凡他还能开口说一句话,此时哪怕是病得七歪八倒立刻要蹬腿,都一定得强撑着一口气爬起来阴阳夏衍的祖宗十八代;非得叫满朝重臣体会体会他朱家的语言艺术不可。只可惜现在嘴是实在张不开了,再多的妙语连珠也只能憋在肚子里,只能狠狠瞪夏阁老一眼而已。

    夏阁老垂眉顺目,神色略无动摇,人家本来就是快退休的人了,当然不怕一个病皇帝的癫狂;再说了,他说这句话也不是私心,纯粹是看在这几十年的俸禄上为你们老朱家再拼一次老命而已——皇权空缺朝纲紊乱,真当不会有人趁虚而入么?别忘了,景泰皇帝可就是在病重时被叫门天子夺的权!

    皇帝陛下,你也不想被人吃绝户吧?

    事到如今也没啥可选的了,好歹裕王软弱温厚,想来还不至于一上来就抢班夺权;在如此大事面前,飞玄真君终究理智尚存,还不敢效法他的金孙摆宗,虽然已经愤懑得两眼翻白,仍然短促的‘啊’了一声,同意了这迫不得已的举措。

    不过,在这迫不得已的让步之后,凌厉的反击迅猛而来;皇帝长长吸气,随后奋力敲打手指,噼里啪啦好似雨点爆响,以发电报的速度开始疯狂输出——

    首先就是制度上的巨大变动,飞玄真君惊怒之余迅速设立防线,绝不允许儿子染指皇权最后的底线:

    “军国大政仍须秉朕之训示而行;由内阁面呈。”

    这是握紧重大事务决定权;随后开始调动人事:

    “夏衍病,闫分宜权领其职。”

    裕王亲近清流而疏远闫党,只有扶持闫分宜坐稳首辅,才能勉强制衡他的宝贝儿子。

    当然,夏阁老的重病的确是事实,但因病致仕也该是三辞三请,给足慰留的颜面;如今直接点破,毫不留情;未尝没有私加报复的意思。但夏阁老早有准备,现在基本也是无所谓了,只是闭目休息而已。唯有闫分宜猝不及防,听到李再芳宣读旨意后险些激动得浑身颤抖——原本以为天书事件之后自己再无问鼎阁魁的可能,想不到兜兜转转天随人愿,这首辅的宝座居然凭空掉了下来!

    奶奶的,这下不得不狠狠致敬传奇方士参云子了!

    太伟大了火德星君!不枉自己辛苦舔这么一场,这泼天的富贵终于是轮到他闫分宜头上!

    闫分宜二话不说,立刻下拜谢恩大表忠心,三秒速通扬尘舞蹈痛哭流涕的流程,然后又麻溜站起迅速闭嘴,一整套小连招丝滑如流水,丝毫没有耽搁眼下的大事——趁着手指头没有抽筋,皇帝还要敲两道旨意出来呢。

    显而易见,现在能被飞玄真君搜肠刮肚挤出来的人事任命,样样都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心腹,也是皇权最后的一层保障,多年积攒的真正底牌。在任命闫阁老为首辅牵扯政务之后,皇帝又命陆文孚总掌宿卫,全权查办尹王的逆案,暂时将京中防卫全部抓在手里;随后又扩张了东厂的权限,让自小的亲随黄尚纲全力调动人手监视上下,防备一切异动。随后——随后他目光灼灼,在众人之中来回绕了一圈,再次敲打手指。

    李再芳已经熟能生巧,翻阅几页之后,大声翻译了出来:

    “‘木’、‘其’、‘掌’、‘机’、‘书’——”

    他顺着读了一遍,霍然睁大了眼睛:

    “穆祺掌机枢?!”

    ——说实话,即使今天大事频仍饱受刺激,这一句话也绝对算是众多刺激中相当有影响力的那个,原本已经接近麻木的文武大臣们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是瞬间就转过头来,三百六十度的盯着同样是一脸懵逼的穆国公世子:

    ——啊,让这种人来掌握机要?

    ……怎么说呢,要不是在一连串旨意中品出了那种熟悉之至的阴损尖刻不做人,大家还真要以为皇帝是被土墙砸得脑子不正常了。就算抛开穆国公世子种种的疯癫迷幻匪夷所思不谈(不过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品质的确也很难抛开),此人如今也不过刚刚十八!——让十七八岁的勋贵子弟掌握朝廷的机要政务,到底是他们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好吧他们也知道,在接连遭遇重创之后皇帝的心灵已经脆弱之至,急需要从人事任命中汲取安全感。而穆国公世子则无疑是这种安全感的最佳来源之一——自古功莫大于救驾,且不论往日的种种情分与忠心,单单为了兑现自己这一份泼天的救驾之功,世子也非得保全飞玄真君的权力不可。

    至少在此时此刻,穆国公世子的利益与皇帝的利益是高度一致的,扩张世子的力量就等于扩张皇帝的力量,所以皇帝绝对会撕下脸皮不顾一切的赏赐世子提拔世子,在内阁尽力构筑可靠的防线——

    但不管怎么说,“掌机枢”还是太过分了吧?!

    朝廷的用语非常的讲究。一般来说,如果“权知机务”,就有了参与机要会议的资格,但基本只能旁听,无故不得发言;设若进一级为“预机务”,就有了会议发言乃至起草票拟的权力;而再进一步的“掌机要”、“掌机枢”么,则可以设置会议的议程,随时更改票拟、单独面圣奏陈——简而言之,权限基本等同于内阁首辅、司礼监掌印,是整个官僚体系顶点中的顶点,无数文官爬了一辈子都摸不到的香饽饽。

    而如今这可望而不可及的香饽饽从天而降,居然叫一个神经兮兮的癫公给捡去了!

    那一刻的震撼真是无以言表,以至于久经考验的重臣们都难得的出现了罕见的失态,盯着穆祺两眼发直。而众多失态的老登中,则要属刚刚才狂喜谢恩的闫阁老的表情最为古怪、扭曲、乃至难以自抑——大概是这短时间的对比实在太过剧烈,方才的喜悦顷刻之间转化为惊骇与狂怒;而这天上地下的猛烈刺激汹涌澎湃,直接就把闫阁老干得道心破碎了!

    老子跪舔皇帝之前要忍气吞声和别人分享权力,如今好容易跪舔出头了还要忍气吞声和别人分享权力,那老子他妈不是白舔了吗?!

    不不不,仔细想来也不是白舔;先前分享权力的好歹是许少湖这种老谋深算辛苦爬上来的人精,如今分享权力的却只是一个莫名其妙文化水平接近于零的癫公——这么一想,妈的不是越混还越回去了吗?!

    ——天爷呀!这种档次的货色,这种脑子的癫公,居然也能和老子相提并论了!

    天理在哪里?底线在哪里?公道又在哪里?

    在那一瞬间,破防的闫阁老心潮起伏悲愤万千,不能不回想起一度被世子创飞的恐怖,以及那份被迫分享权位的屈辱。

    可惜,现在皇帝摆明已经进入了半癫狂的应激状态,一碰就炸好似地雷,胆敢反对者必遭天谴;所以无论胸中激荡如鼎沸,阁老始终不能开口喷出一句,憋来憋去只能怒目而视,向那幸进的小人发泄来自重臣的愤怒!

    我们都是靠笔墨文章,靠青词丹药,靠跪舔辛苦爬上来的,凭什么十年磨砺的苦心舔功,比不上你这个疯批的一时侥幸?!

    开挂佬滚出大安朝!!

    这一份义正词严的愤怒凌厉逼人,倒把仍旧茫然的穆祺刺得微微一缩。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意识到这一份旨意已经决计无法更改,而且似乎也对自己的筹谋大有裨益,断断不能随便让步。因此心下一定,立刻就挺直身板,反瞪了回去:

    过时的老登鬼叫什么?你这种闭门造车的佞幸也配和我比吗?

    顶住了闫分宜之后,世子又左右扫视,神色自若,目光同样灼灼逼人,绝不容满殿大臣有分毫的异样。

    老道士下旨之前,你叫老子癫公,老子不挑你的理;现在老道士都下旨让我掌机要了,你该叫老子什么?

    事实证明政斗这种东西靠的就是气势。在场不是没有霸凌小团队欺负世子年轻,私下里嘀嘀咕咕的要蛐蛐人;但被这凌厉目光来回一扫之后,基本也就是偃旗息鼓了。

    ·

    连一刻也没有为重臣们的屈辱而哀悼,所有人立即望向了恭敬谢恩的世子。

    秋风起而知草木落,在场的人大概都想从这个任命中窥伺出圣上的心意。但皇帝只是含糊嗯了一声,便困倦的半闭上了眼。这一天的风波动荡不宁,真君硬顶着心力布置好一切,现在已经有点撑不太住了。

    世子默默无言,行礼之后便退回原处,束手侍立在后。李再芳则赶紧叫人誊写皇帝刚刚的指令,殿中一时寂静,唯有沙沙的书写之声。

    眼见大事终于告成,局面渐趋安稳,等候半日的重臣们悄悄松了口气,虽然不敢出声言语,却都在暗自活动久站后酸麻的腿脚。只有刚刚被硬生生顶回来了的闫阁老大不甘心,悄悄退后了一步,低声告诉同属闫党的左都御史欧阳进:

    “这种黄口小儿也能手握大权,我看内阁就要大乱了!”

    欧阳进近日才被提拔进京,大概还没有见识过穆国公世子的威力,本能的出声安慰:

    “阁老过虑了。既然是黄口小儿,又能懂什么朝政?内阁必定还是以阁老为尊;我等亦唯阁老马首是瞻。”

    闫阁老哼了一声,心下大觉熨帖。说实话,他也只是被穆祺这近乎飞升的速度刺激得大为破防,一时有些反应过激而已。但仔细想来,确实也不必杞忧。内阁理政朝廷争斗,是靠撒泼卖癫四处创人就能做到的么?区区小儿毫无根基,拿什么来施政揽权?只要让他进了内阁照章办事,不怕拿捏不了此人。

    李再芳口述,黄尚纲执笔,顷刻间将旨意一挥而就,随后拿给诸位重臣过目。大事已定,其余人等自无异议,唯有穆国公世子看了一眼,忽然开口:

    “依照太宗文皇帝的规制,这样的大事是不是得翰林院草诏?”

    众人都愣了一愣,不觉微微皱眉。内阁拟旨后由翰林院草诏确实是太宗皇帝的规矩,但近日以来规制废弛,寻常诏令找个人也就写了。但平日里黑不提白不提也便罢了,在这样敏感而高度紧张的时刻,却绝对没有人敢在程序上犯半点差错!

    有的事不上称没有二两,上了称一千斤也打不住;设若将来有个万一被人质疑起诏书的合法性,在场所有人都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

    李再芳当然也不敢拒绝,只是很有些为难:

    “翰林院离得太远,少说也得两个时辰的功夫……”

    如今正是千钧一发的时刻,怎么能容得了两个时辰的耽搁?再说了,方才兵荒马乱成这样,禁苑内外早就封锁了,哪里还能有人进得来?

    “喔,这不要紧。”世子平静道:“禁苑中刚好就有个翰林等着呢。就是前几日刚刚被陛下任命为翰林院编修的张太岳。”

    李再芳:…………

    “等等,这人只是个新科的进士吧?!”

    先不说这张太岳是怎么会莫名其妙混到禁苑中来的;按惯例有资格草拟诏书的翰林院学士好歹也得熬个十几年的资历,你让一个新科进士来办这件事?

    你自己飞升就算了,还要搞鸡犬升天那一套啊?

    “寻常的新科进士当然不可以。”世子微笑道:“但陛下前几日不是才有旨意,特赐了编修们‘权知制诰’,可以草写圣旨的身份么?”

    ——妹想到吧?真君早就把bug堵死了!

    世子停了一停,又道:

    “当然,如果公公别有人选,我都听凭吩咐。”

    李再芳说不出话来了。什么“别有人选”?真要是提出别的人选,那一旦诏令上有了什么差池,就得李公公自己承担全部责任了。身为久经考验的不粘锅,李公公迅速做出了决断:

    “那一切就都听世子的安排。”

    什么飞升不飞升拔葱不拔葱的,就是世子大展神通将那张太岳直接拉进内阁,又与他一个太监有何干系?横竖有闫阁老操心呢!

    他扭过头去,立刻吩咐人持腰牌外出,迅速传张太岳觐见。

    ·

    不得不操心的闫阁老与欧阳进全程都在围观,眼见世子三言两语便轻轻巧巧弄了个草写诏令的重大权力,两位同党面面相觑,心有灵犀的同时倒吸凉气,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

    奶奶的,真要让此人施展开手腕,怕不是内阁将来都得姓穆了!

    第62章 审讯

    说实话, 张太岳此时能在禁苑之中,的确也纯属巧合。穆祺早先是以“协同办理恩荣宴”的名义,才将这位新科进士硬生生拉进禁苑来, 原本是打算着将火箭的事情办妥后舔得老登舒舒服服,再让张太岳现场作诗一首,在龙颜大悦的老道士面前刷刷存在感打打基础。却不料火箭还没安设完毕, 无逸殿的大火已经熊熊而起, 禁苑中兵荒马乱狼奔豕突;任凭御前闹成一锅滚粥,竟没有人给一脑子雾水的萌新摄宗通一句消息。

    所以, 在这一片混乱的大半个时辰之内, 无助的官场新人张太岳纵然被可怕的乱局搞得精神恍惚,也只能可怜巴巴的缩在凉伞下一动不敢动, 直到几个锦衣卫迅猛扑来,将懵逼的张太岳连拉带拽送进了别院;而后世子排众而前,三言两语将现下可怕的局面解释了个清清楚楚, 直接交付了任务:

    “如今朝中多事,非重笔不能安定众人之心。一切就托付给张翰林了!”

    才踏入官场不过五日的张太岳:……啊,就我?!

    张太岳心中的惊骇与震撼起伏汹涌, 不可遏制, 几乎就要当场发起抖来。但ssr到底是ssr ,纵然是萌新出道便面临这匪夷所思的要命任务,纵然精神已经高度紧绷, 张太岳依然敏锐意识到了如今这千钧一发的微妙时机。一步为生一步为死, 成功了的回报当然无可计算,可笔下但凡了差错一丁点, 那不仅自己大受摧折,怕还要带累得穆国公世子也要吃瓜落了!

    事已至此, 有进无退。张太岳深深吸气,强自镇定心神,行礼之后接过笔墨,仅仅沉吟思索了片刻,便摊开绢帛,逶迤下笔。

    都是十年寒窗磨砺出来的顶尖卷王,笔头上是绝对来得的。参照着李再芳黄尚纲先前已经写好的纪要,大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写完了洋洋洒洒近千字的御旨,随后恭呈诸位重臣过目。

    张太岳的政治天赋的确是高明之至,在下笔时就已经捕捉到了世子“用重笔”的暗示,所以文章铺陈挥洒,写得相当漂亮,也相当的有水平。旨意刚柔兼济,既严厉斥责了“尹逆”的种种恶行,以雷霆万钧震慑天下宵小;随后又以极为镇定平和的口吻叙述了政务及人事上种种的变动,详略得当、整整有法,表示朝廷依旧稳如泰山,一切尽在中枢掌握,安定各地之心。

    这样一篇诏令呈送上来,各位重臣逐一过目,居然一字也不能改,只能默默不语,心中微起波澜。窥一斑而知全豹,大家都是在文山会海中滚出来的,当然知道这一笔好文章是多么的力重千钧。无论是癫公碰巧还是早有预备,世子推举的这个人选,都的确是无可挑剔。

    当然,其余人等大概也只是在惊异之余叹息一句后生可畏。唯有许阁老全程目睹,此时却是忍耐不住的大受刺激——重获自由后他也听过高素卿的解释,知道张太岳被外派到穆国公世子府做双方结盟的信物了,但到底没怎么放到心上。直到现在变故骤生,许阁老才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现实——他倾注心血着力培养的清流未来之星,怕不是早就被这癫公给挖了墙角了!

    他眼睁睁看着张太岳写完诏令之后后老老实实退到世子身后,那种被ntr的耻辱与痛苦便蓦地涌上了心头。即使以许阁老的城府老道,一时也不由面目扭曲、大为破防,只是一声都言语不得罢了。

    世间后浪推前浪,虽然与闫阁老水火不容彼此敌对,但在面对这火箭一样窜升的新生代时,两人的痛苦却总是相似的呢。

    诏谕最后经皇帝许可,李公公用印,而后诸位重臣再逐一上前签字画押,表示对这一份旨意完全认可,绝无异议。这一日风波动荡,惊心动魄,真是没有一刻喘息的时候。而直到走完这最后的流程,所有人如释重负之余,才终于意识到了一个显豁之至的事实:

    如今的天下,恐怕终于要有大变动了!

    ·

    当然,历史绝不会跳出个提示框来警告什么“变动节点”。虽然经历了数十年前所未有的惊变,但在皇帝临时拼凑的中枢班子上任之后,京中局势还是快速恢复了稳定。大乱之余格外要安抚人心,在请示皇帝之后,裕王等立刻撤销了维持不过数日的宵禁,缩减了搜查与盘问的范围,逐步恢复京城正常的生活秩序,着重审问直接牵涉到逆案的尹王及诸位宗藩。

    所谓祸兮福之所倚,到了这个时候,反而能看出大安宗藩制度的巨大优越性。因为各位宗室实在人憎鬼嫌得无不厌烦,基本没有什么官员愿意和这群败事有余的造粪机器往来,所以即使是波及甚广的谋逆大罪,查来查去居然也牵连不到几个京官,有力保证了朝政的平稳与政治气氛的缓和,也实在是意料之外的喜讯了。

    官僚的脾气总是相似的,一旦确定了自己不会被逆案波及,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的大臣们立刻镇定下来,并油然而生出了熊熊的进步之心——救驾之功是赶不上了,检举揭发罗织罪名的功劳总可以蹭上一份吧?

    所以,在朝廷政局渐趋平稳之后,新组建的内阁最忙的都不是什么国家大事,而是由上到下由里到外无穷无尽的检举。尹王及诸位宗藩们的人缘也确实是坏到了一个境界,风声一起后和他们有过接触的官员基本都要站出来踩上两脚,批深批透深入揭发,追忆这群人从生下来会说话为止每一个谋逆的细节。株连并坐转相攀扯,基本把此次进京贺寿的宗室全部给拉下去了。

    这些养尊处优的造粪机器当然顶不住锦衣卫和东厂的手段,入狱后不到三五日就是屁滚尿流魂飞魄散,恨不能将十年前吃的早饭都给老老实实吐出来。但宗室们的政治素养却委实出乎了朝廷重臣们的意料——本来六部九卿摩拳擦掌,是打算在此次逆案中抓出个组织严密阴狠老辣手腕高强的幕后逆党,罗织牵咬后给自己刷一份大大的kpi,但如今审来审去,却始终不能从主犯口中审出什么深谋远虑的迹象。

    尹王倒是受刑不过,被迫招认了他意图谋逆的罪行,可交代出来的作案思路却实在匪夷所思——简单来讲,尹王是完全相信了那位参云子飞升仙境的计划,并竭力为仙师的飞升之路提供最大限度的助力。大功告成后参云子证道成仙,只要仙家稍稍施展神通,那空缺的皇位不就轻轻巧巧的掉下来了么?

    至于什么皇帝被烧成烤猪之后朝廷的动乱问题,什么京师动乱地方搞不好要内战的问题,什么飞玄真君其实还有两个儿子足以杀了逆贼全家的问题——这种种问题,就都不在尹王殿下的考虑范围了;底层逻辑也非常之直接:老子的盟友都成仙了,老子怕得谁来?

    成仙之前老子要思虑这思虑那,成仙之后老子还要思虑这思虑那,这仙不是白成了么?

    所以吧,整个过程复盘下来其实相当简单,即没有什么高妙的规划,也没有什么树大根深的同党,纯粹只是神棍与亲王沆瀣一气拍了拍脑门,就险些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弄成本朝第二位的烧烤皇帝。

    这样一份供词交上去,内阁也唯有面面相觑而已。说实话,这供词如此匪夷所思颠倒错乱,简直像是蓄意开大嘲讽朝廷。但内阁阁老们反复审阅之后,却又总觉得有那么一丝诡异的合理——以飞玄真君这种精得跟个猴一样老辣阴损算无遗策的究极老登,沾上了玄法仙道之后智商其实也与二百五相差不大,何况乎尹王这天生天成的二百五?

    二百五造反拍脑门就来,这其实也有它的合理性。

    只能说自古菜逼克高手,尹王爷这一通神乎其神的操作,委实把内阁搞得有点懵逼。

    当然,内阁懵逼其实倒不要紧,最麻烦的是这样的供词怎么上呈给皇帝?尹王用着这种直白简陋的手段都能克成大功,几乎在京城搅动天大的变故;那昏头转向险些被尹王一波带走的飞玄真君又该如何评价?

    如果尹王是个信方士信得疯魔了的纯粹二百五,真君又算什么?痴迷玄法蠢钝如猪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这种含沙射影恶毒之至的报告送上去,绝对能把卧病在床心理格外脆弱的飞玄真君激得勃然大怒。就算已经骂不出欺天,好歹也得往送报告的大臣脸上吐两口龙涎!

    所以,尹王必须要有同党,必须要有谋划,必须要有一整套老谋深算阴狠毒辣大大出乎常人意料的宏伟规划。以尹王殿下目前表现出的智商,估计是完不成这样艰难高深的任务了。负责钦案的陆文孚只有将注意力转移到参云子身上,期望从这个来历不明的方士口中套出关键消息。

    不过这个思路也很难办。大概是因为箭毒木树汁暴露太久部分失效,参云子中了一记木刺后居然侥幸活了下来,只是身体机能大半崩溃,基本已经丧失了行动与说话的能力而已。而此人被后续赶来的锦衣卫逮捕入诏狱之后,在狱中不饮不食僵木如死,完全拒绝配合;偏偏这濒死的重要人证又不能随意用刑,事情竟僵在了那里。

    折腾了几天之后毫无办法。到当月的十七日,同样受命兼管此案的穆国公世子终于出手了。他到太医院找了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随后拉着太医们直奔诏狱,见到了被单独关押的逆贼。

    即使没有刑讯逼供,两三日水米不进下来,参云子也不成人形了。还是太医们撬开他的嘴灌下一碗浓浓的老参汤,才终于唤醒了这方士朦胧的意识。他那双混沌的老眼转了数圈,盯住世子后一动不动,表情依然僵硬而冷漠。

    世子根本没在意这鹰隼一样狠戾的眼睛,只是挥挥手让太医们到另一边去再熬参汤吊命,自己则搬了个马扎做到参云子面前,歪着头仔细打量这具饱受摧残的衰老躯体,仿佛是饶有兴致的欣赏着逆贼的狼狈。

    但等到蒸煮参汤的氤氲蒸汽布满了这阴湿昏暗的牢房,连随行的锦衣卫都再难分辨容貌,世子的手指微微一动,一张细小的纸片从他的袖口滑落,飘到了参云子的脸上。

    这是那位前辈遗留的《心声日志》的残片,虽然大部分功能已经无法开启,但残余的系统还是保留了一些基本的能力,譬如记录心音。

    世子手指微屈,声音同时在两人的耳边响起:

    【我要和你做一笔交易】

    参云子木讷的老脸终于抽搐了片刻。显然,作为研究了神书七八年的疯批魔怔人,他也是知道这个功能的。

    虽然机能已经崩坏,但方士还可以勉强挪动面部肌肉,输出心声:

    【你要做什么?】

    【我要从你这里获得一份供词。】世子在衣袖的遮挡下弹动手指:【足以决定朝局的供词】

    【堂堂仙人,居然也要用这样偷鸡摸狗的诡诈手段,谋求世俗的权位?】

    穆祺已经懒得再纠正什么“仙人”的说法了,只是指出了两个事实:

    【首先,我现在已经是内阁排行第二,授命掌握机要,算是朝廷权位的顶点,不需要再额外谋求什么;其次,这并非诡诈虚伪的手段,只是恰到好处的调整。】

    穆祺神色自若,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确认了太医及锦衣卫都不可能看清烟雾熏蒸中的人影之后,再次屈动手指:

    【如今审讯遇到了极大的瓶颈,中枢渐渐分化为了两派意见。一派认为,这是白莲、明教蛊惑教众,心存不轨;尹王及诸宗室均为邪说所惑,才会造逆作乱。另一派则认为,这是宗藩觊觎大位蓄谋已久,才会千方百计裹挟了妖人邪法,意图大逆不道。以迄今为止的审讯材料而言,这两种观点都各自有其道理,所以才会争执不下。】

    参云子沉默了片刻。他当然是老谋深算心机阴狠,但毕竟在一本神书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与关注,并不知道这朝堂上的猫腻:

    【你要从我这里拿到真相?】

    【当然不。】穆祺的心音依旧平静:【你可能不太明白,但在这种牵涉极广的谋逆大案、政治风潮中,最不重要,最不需要关心的就是真相。或者说,真相当然要紧,但如何解读真相才是最要紧的。换句话说,需要定性。】

    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锦衣卫,稍稍挑了挑眉:

    【如果按照第一个意见给案子定性,那么承担首要责任的就是邪·教,就是教民。内阁会立刻发廷寄给河南及周围省份,勒令他们广开罗网大肆搜捕一切可能与逆案瓜葛的教众,严加拷问罗织株连,直到痛下狠手斩草除根,彻底抹消皇帝的愤怒为止——至于其中会瓜葛多少无辜的男女,则不在官府顾虑之内。】

    【反之,如果照第二个意见定性,那主要责任就由宗藩承担。再考虑到先前的宁王之乱、安化王之乱,那么区区六十余年内,皇室中竟然就有三位宗王作乱,而且后果一次比一次更为严重。事实就会证明,自太宗以来的宗藩体系再不可延续,皇家亲亲之谊已成泡影。借此良机,朝廷可以严惩一批妄行不法的宗藩,设法约束宗室,乃至进一步更动相关的制度。】

    实际上,在先朝宁王之乱后,武宗皇帝就已经在着手改革宗藩制度,由彼时的首辅杨廷和揽总。只不过出师未捷而武宗皇帝易溶于水,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为了打击政敌邀买人心,将方兴未艾的改革统统废黜,解除了一切的约束。于是乎养痈遗患,乃有今日。

    ——如此说起来,这怎么又不算一种大型的回旋镖呢?

    当然了,圣上只是自私不是愚蠢。别看隔岸观火时他可以慷他人之慨,可一旦审讯中坐实了是宗藩心怀叵测意图不轨,那火星子落到了脚背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绝对蹦得比谁都要高,而届时拿出来的宗藩改革方案,也必将洋溢着飞玄真君发自内心的恨意与怨毒,绝对比杨廷和那点小打小闹要阴损、险恶、刻薄十倍不止。

    敬酒不吃吃罚酒,舒服日子过了这几年,真以为真君成仙了不成?如今天威震怒,才要叫宗室们品味品味文官多年以来被pua得求生不得的痛苦!

    自己淋了雨就一定要拆掉别人的伞,这才是我大安臣子的风范

    至张璁以降,历代文臣为压缩宗室特权节俭国家开支,也曾前赴后继作出了超绝的努力,但基本在皇帝的庇护下无功而返;而事实终将证明,时机的选取确实比单纯的努力更重要得多。关键的从来不是事实,而是以事实来制造时机的手段。

    穆祺注目凝视参云子垂死的老脸,再次敲动手指:

    【……所以,我需要你提供一份供词,在供词中将绝大部分责任推到尹王身上,推到镇国将军身上,乃至推到河南一切胆大妄为的宗室身上。你要提供足够的证据,指控河南的宗藩其实早就心怀鬼胎,并非仅仅出于你的煽动。

    虽然白莲与明教是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他们,但早在你来之前,这些胆大妄为的龙子龙孙就已经在半公开的发泄对皇帝的不满,蓄意干扰衙门的公务;国家每年金山银山的财政支出,其实是养了一群不知好歹的蠢猪!】

    ——这才是终极的杀招,这才是最狠毒,最可怕,最一针见血的手段。如今两派在内阁里连番对峙争执不下,吵得连正常公务都难以开展;但决断此事的大权又不在臣子,纵使闹事闹到将值房的屋顶掀下来,又有个什么意义?要想一击致命,就得往飞玄真君最痛的地方戳下去!

    怎么,真君平日里念几句兄弟怡怡天家和睦,你就真以为他是个得道成真仁慈友爱的活神仙了?龙有逆鳞撄之必杀人,更何况还是一条卧倒在床心思格外敏感的病龙?也就是宗室实在不好诛灭九族,否则飞玄真君非得朝野回味回味高皇帝的恐怖!

    翻手为云覆手雨,挑拨天家推行志向,这才是权奸秉政的手段。什么杨廷和张璁夏衍,此时都该退让一步地。

    当然,想法很美好,可第一步就需要参云子配合。但将死的方士似乎并没有这个兴致,他直接闭上了眼:

    【我为什么要招供?】

    【我就不说大道理了。】穆祺道:【你说过十年前河南大旱,官府赈济不力。但实际上周围省份是接济了救灾的口粮和种子的,只不过相当部分粮食被以镇国将军朱充灼为首的盗贼劫夺,所以延误了期限,酿成大灾。这件事非常机密,大概也要仔细查访,才知端倪。】

    ——没错,虽然世子在那篇供词中为宗藩预备了无数匪夷所思的罪名;但如果详细盘查一一核对,这些罪名中九成九都完全立得住脚,剩下一点也是相当可靠的猜测,断断没有什么凭空捏造的欲加之罪。河南的宗藩就是有这么匪夷所思,闲散的宗室就是有这么离谱。这其中哪一桩哪一件,都不能算是冤了他们!

    所以穆祺才会特意辩解,他的这些手段或许算是偷鸡摸狗略显下作,却绝对不是什么“诡诈”——都没有说过一句假话,没有编造过一份材料,又有何诈之有?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大概是本朝最聪明,最敏锐,最尖刻的皇帝;这种皇帝绝不可能被简单的谎言欺诳(修仙除外),能够遮蔽圣听而左右视线的,必须是绝对的实话,完全的实话,只不过需要将实话的时间线与逻辑线稍稍做一些裁剪,呈现出一点独特的风味而已。

    这,就是新闻学的魅力时刻。

    可惜,在如此精彩的筹谋面前,参云子只是再翻了一个白眼:

    【区区琐事,又与老朽何干?】

    痴迷神书十年有余,往事已成烟云。眼见仙境化为梦幻泡影,参云子也不会有什么心气追究区区一场大旱了。

    穆祺早有了预料,倒也不算太吃惊。

    【好吧。那就谈谈你感兴趣的事情。】他道:【首先,如果宗藩的改革能够成功,我们就可以省下大笔的开支,不但能改善河南的民生,还可以为军费腾挪出空间,设法稳定边疆的局势,为将来争取时间。当然,这一点改动很渺小,但一处一处做下去,也许可以向你想象中的那个“仙境”再靠近一步。】

    【其次,你的身体是支撑不了多久了,我相信你也明白。但如果你愿意招供的话,我可以设法让你看一眼“仙境”。虽然只是幻想,但应该也算惟妙惟肖……】

    说罢,穆祺抖了抖衣袖,从夹层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电子屏幕,屏幕犹自散发着微光。

    ·

    一炷香的功夫之后,太医们终于熬好了各色急救的药物。而世子也拍一拍衣衫,从马扎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蜷缩成一团的钦犯。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冷冷道:“现在最好的太医都在这里,足可以吊着你的一口气,直到锦衣卫一一试遍酷刑为止。你要是想少吃点苦头,还是老实交代为妙!”

    仿佛是被世子声色俱厉的恐吓所震慑,僵死的犯人蓦然打了个哆嗦,肮脏枯瘦的老脸上竟然多了一点泪痕。

    ·

    十七日申时初刻,穆国公世子亲临诏狱,严刑讯问逆案钦犯。而装死数日有余的参云子亦为刑罚所慑,终于松开招供。彼时参云子喉咙已哑,手足皆断,是以牙齿叼着蘸了墨水的软笔,硬生生“写”出了自己的口供,一一供认了多年来交通的同党与苦心经营的逆谋。

    申时三刻,审讯既毕,世子率众离开。钦犯在牢狱中枯坐半晌,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酉时初刻,未加修饰的原始供词被紧急送入了内阁。而供词之火辣之劲爆,即使众位阁臣早有预料,阅览后亦惊骇绝伦,大受刺激,何况乎心胸向来不甚宽广的真君?但终究没有人敢在这样的事情上遮蔽圣听,于是供词毫无改动,再被直接送入宫中,由李再芳面呈皇帝陛下。

    呈送的结局亦不出所料。皇帝倒是实在骂不出口了,但基础的运动机能还算正常。他只看了这份供词的前十分之一,居然被气得从床上直接来了个鲤鱼打挺,而后便不受控制的重重摔下,一屁股蹲把床都给坐塌了!

    第63章 颠倒

    坐塌了龙床当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 但这种事也很难瞒得住。因为大内迅速就招来了太医院中最善跌打损伤的名手,为飞玄真君肿胀的龙臀涂抹药膏。而涂药之后真君的起居更加不便,只能撅着屁股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那份怒气就实在无可想象了!

    第二天一早,身居高位且手握重权的穆国公世子便收到了宫中的消息。这样尴尬而隐秘的病情,外朝当然不好过问。而世子仔细想了一想, 便让人请来了这几日都在翰林院当值的张太岳, 托他帮自己写一份奏表。

    “大致的意思都在这里了。”世子递过去一张草稿:“烦请太岳帮我润色一二。”

    张太岳接过了那篇稿子,果然又是熟悉之至的狗爬字, 毫无文采的口水话。但张太岳上下看了几眼, 却不由稍稍瞪大了眼睛——这一篇文章与其说是奏表,倒不如说是檄文, 从尹王逆案开始一笔横扫,将河南及周边数省的宗藩披头盖脸骂了个遍,其用词之恶毒, 比喻之刻薄,除了不能直接骂脏话之外,大概已经穷尽了穆国公世子的修辞水平。

    落水狗万人都要打, 本来仅仅是痛骂也就罢了, 但奏表中却又将太宗以来的宗藩体系当头痛批了一番,笔锋凌厉措辞尖刻,俨然是要对如今的宗室制度大动干戈了!

    自武宗皇帝之后, 改革宗藩制度其实已经成为天下士子的共识, 并屡屡推上朝廷的日程,但因为祖宗家法的种种窒碍, 因为皇帝有意无意的曲加庇护,杨廷和张璁等无不功败垂成, 平白浪费了巨量的政治资源。如今穆国公世子倒也算有了点当轴主事的权力,但立足未稳就骤然挑战这样的难题,会不会太不自量力了?

    张太岳思虑再三,还是委婉进言:“此事当然很好,但毕竟已有前车之鉴,是否可以徐徐图之?”

    即使是内阁首辅,强推政策不成,也是很伤威信的,基本很难在朝堂混下去;张璁就是因此黯然归田,再不过问政事。当然世子可能脸皮厚不在乎这一点羞耻,可又何必去碰钉子呢?

    面对这样真心实意的忠言,世子却只是微微一笑:

    “张先生可能不明白。办事情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我的本事当然是不如历代的名相,但如今的时机却是因缘际会,分毫也迟误不得。”

    因为事涉机密,张太岳没有资格打听由参云子招供的要命供词。但作为始作俑者,穆祺却非常清楚这份口供的厉害——考虑到新闻学的基本原则以及老登的智商,他倒是没有直接编造证词,只是指示参云子挑选一些从闲散宗室处听来的劲爆消息,打算以此为原料再做点艺术加工。

    但事实证明,闲散宗室们的癫狂远远超乎了穆国公世子最狂野的想象,以至于他拿到材料后检阅数次,骇然发现自己居然也找不到添油加醋的空间——大概是出身相似的缘故,这些闲散宗室对当今圣上是嫉恨交加,尤为怨恨皇帝凭空捡到宝座的泼天运气,于是嘲骂讥讽无不齐备,而且骂得尤为恶毒下流。参云子就招认,他随尹王外出宣讲邪说蛊惑人心的时候,便曾亲眼看到与尹王熟悉的宗室将一种名为“元宝”的爆竹绑在兔子上,点燃后看兔子蹦跳取乐,称为“瘟兔子捡到宝”、“湖北兔子得了宝”。

    ……喔对了,当今皇帝的生肖就是兔。

    此外,在皇帝刚登基还没有生出儿子的时候,这些宗室还喜欢随身带个公兔子,彼此见面时的寒暄就是:“你家兔子下崽了没有?没有?没有还要它何用!”、“下不了崽子还不如扒了皮做袄子,白站着位置不挪坑”——诸如此类大逆不道且专往下三路走的阴阳怪气——而且这还仅只是比较不那么露骨,可以展示的一小部分。参云子靠着一手邪术戏法在宗藩中颇受信任,但论他在私密宴席中听到的暴论,攻击性便少说是这几句闲话的十倍不止!

    怎么说呢,穆祺被pua良久,也算是对老登恨之入骨、难以释怀了。但就算以他的怨愤,在一一读完了这些恐怖的暴论之后,半夜都得从床上爬起来:

    不是,这些人有病吧?

    历史上海刚峰上《治安疏》,还知道顺毛夸赞两句“天资英断”、“睿识绝人”;这种指着鼻子直接骂娘的恶毒供词,要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这都能憋下气来,那他的庙号就不该叫世宗肃皇帝,而该改叫忍宗窝囊废皇帝!

    飞玄真君当然不是这种窝囊废的性格。只是现在卧病在床,实在没法子出手爆锤他那些怨种亲戚,所以急需要一个嘴替,还不能是什么文绉绉引经据典的废物文章——在这样的关口,骂得越脏越好,动作得越刺激越妙,老登为了吐出这一口恶气,为了念头通达,决计是管不了什么皇家颜面了。

    “这是最好的时机。”穆祺慢悠悠道:“只要这份奏折一上,陛下立刻会借题发挥,帮助我们解决最大也是最麻烦的问题……只要失去了皇权的庇护,宗藩也就只那么一回事了。”

    说起来好笑,在大安如今的政治架构中,文官武将勋贵各擅胜场;唯有宗藩跳出三界之外,算是最无用、最软弱、最没有威胁的一股力量了,但偏偏又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在皇权的纵容下激起了大臣及勋贵一致的反感。要不是从后世史书中明确知道了历代皇帝真实的态度,搞不好还会以为他们是在郑伯克段于焉,搞什么捧杀的计策——人憎鬼嫌偏偏又油水丰厚的软柿子,当然人人都想捏一捏。数十年以来,改革宗藩的思路其实已经酝酿得非常成熟了,世子只需照抄即可。

    萌新张太岳当然不怎么明白这些弯弯绕,依旧是满腹疑虑。但数十日的相处下来,基本的信任还是有的;以平日的表现来看,世子虽然的确是癫狂错乱而不可理喻,但也从来没有耽搁着往上爬。他这区区的六品翰林编修,哪里有资格指点年未弱冠就能总掌机要的大佬呢?

    所以他也只有老实闭嘴,收拾好稿子准备回去斟酌。

    总揽全局的穆世子坐在躺椅上瘫了片刻,忽然又开口了:

    “这几日以来,我看到翰林院的诸位学士上了不少奏疏,要么是义正词严的检举叛逆,要么就是披肝沥胆的上陈拳拳忠君之心,上蹿下跳,热闹得很呐。只不过数来数去,怎么没看到张先生你表忠心的奏折呢?”

    张太岳微微欠身:“下官初来乍到,人微言轻,本该学习政务才是,哪里就敢随意上书,妄议朝政。”

    踏入官场五日就能起草本朝数十年来最重要的一份诏谕,这个起点实在是太高了,也太辉煌了,辉煌得让张太岳自己都有些害怕。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不能不强自压抑,低调行事。

    “为官三思呐!”世子叹了口气:“太岳果然很明白官场进退之道……这么多人都在烧热灶,再用心也未必就是好的,不掺和是明智之举。先生既然已经进了翰林院,还是先安安心心办事,将《元史》与《献皇帝语录》修出来再说吧。”

    修《元史》是给历代的翰林院擦屁股,修《献皇帝语录》是拍飞玄真君死鬼老爹的马屁。两样都是世子特意为未来的摄宗安排的光鲜履历。草蛇灰线伏笔千里,慢慢做下去自然会有收益。

    张太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也有些现实的困难,需要内阁协调,尤其需要大佬首肯:

    “回世子的话,《元史》的进度倒没有什么问题,倒是《献皇帝语录》人手不足,恐怕还得耽搁些时日。”

    《元史》是朝廷钦定的公事,一切资源都可以公开调拨,当然不成问题。《语录》却是世子与小阁老悄悄商议的私活,在完工之前却是不能见光的,资金上就是不小的麻烦。

    世子显然早有预料,所以只是喔了一声,便是以总掌机要的名义,说出了预备已久的那个指示:

    “这有什么麻烦的。先前为英宗皇帝准备的预算不还有得是么?你全部调过来不就得了!”

    张太岳有点惊讶:“这样的话,英宗皇帝那边的进度,恐怕就……”

    圣上登基以来,翰林院与国史馆基本是合并办公,为了修订本朝的实录档案,每一代皇帝都准备有专门的历史项目组。先前为了筹备资金,世子和小阁老已经指示手下挪用过不少英宗项目的资源了,只不过仗着这是个八十几年的老大难工程没有人会关心,所以敷衍着还能过去。

    可一旦将现有的资金全部调走,现有的进度立刻就会崩溃,到时候留下一本天大的烂尾奇观立在翰林院,就是傻子都能看出不对来!

    写小说烂尾了也就挨两句骂,写国史烂尾了可是真要千夫所指的!

    “那就直接结尾吧。”世子淡淡道:“英宗皇帝的史料修了这么久,大致框架其实早就出来了,最多不过是打磨打磨细节而已。再给几个月的时间顺便收个尾,也算是了解八十年间的一桩大事。”

    张太岳懵了:“……啊?”

    不是,其余皇帝也就罢了,英宗皇帝的历史资料是能随便收尾的吗?以英宗生性之拟人,平生经历之抽象,收尾之后只要逐一对照,那活脱脱就是一本大安地狱笑话兼回旋镖合订本的大全集啊!

    你这是公开史料吗?你这是往叫门天子脸上猛抽呀!

    饶是以张太岳的城府,一时间也不由惊骇得有些结巴:“还请世子三思!设若——设若立刻结尾,那恐怕会损伤了英宗皇帝的圣名,也要大大地触怒当今圣上——”

    英宗皇帝的圣名当然是没有再被损伤的余地了,但朝廷亲亲尊尊敬天法祖,列代皇帝都要给祖宗遮掩一二,这样直接了当的抛出史料痛骂皇帝的曾爷爷,真不怕飞玄真君为了孝道顺手献祭献祭臣下?

    “触怒当今圣上?”穆祺轻轻笑了:“太岳觉得当今圣上会欣赏英宗皇帝的行事么?”

    “那与喜欢何干——”

    张太岳只说了半句,就忽然反应了过来。

    大概是忠君的思想太过于根深蒂固,即使以张太岳这半步ssr的本事,在思虑英宗往事的时候也多半有点为尊者讳的习惯,总想着什么皇家体面祖宗规矩,而有意无意忽略了事情真正的本质

    ——在堡宗抽象之至的一生中,最为辣眼睛的无过于两件大事;一曰叫门,二曰夺门,亦可称为“二门天子”。考虑到飞玄真君宅在西苑半年不出一步的习惯,叫门不叫门是与他无关了;至于“夺门”嘛……至亲的宗室趁皇帝病重之时抢班夺权借机上位,怎么,你觉得飞玄真君会喜欢这样的故事吗?

    所以说人总还是要经历过才懂得共情,历史也总是在有需要的时候才格外的体现出价值来。平日里大家你好我好,历代皇帝总是愿意给自己的祖宗涂脂抹粉,说些不痛不痒狗屁不通的废话。但真到了缠绵病榻局势动荡的那一天,满嘴忠孝仁义的皇帝才会瞬间体会到历史真相的绝对分量,以及那种不可回避的莫大恐惧:

    ——别的不说,只要重病后想一想你贴身的亲眷中就隐匿着叫门天子一流的人物,是不是脊背立刻就要生出难以遏制的寒意来?!

    别看司马家平日里舔老祖宗司马懿舔上天,阴阳怪气处处暗讽葛相,可一等皇权交接而朝纲动荡的时候,那绝对只敢让臣子们学武侯,不敢叫大臣效法自家老祖宗。同理可证,要是现在有人再高高举起叫门天子的金字招牌,那缩在西苑养病的飞玄真君绝对会吓得连头发尖都要发起抖来!

    所以吧,也无怪乎真君疑神疑鬼没有安全感。若论登基以后的政绩,别人或许还能粉饰涂抹,但以真君的老辣尖刻,他应该很清楚自己的底子。这几十年来先是大礼议再是大修仙,高压之下劣币驱逐良币,忠贞敢言的臣子凋零殆尽,剩下的不过是面谄心谀的幸进之辈。闫分宜许少湖之流纵使有千百万之众,危难中能够持身刚正苦撑大局,竭力尽到国士的本分么?

    ——你做梦呢?

    数十年倒行逆施为所欲为,纲纪扫地底线崩塌,如今天翻地覆,终于沦落到了自己也需要规则与正义来维护利益的时候。可举目四望茕茕孑立,却俨然已经是无人可用了呢,老登!

    但这又怪得谁来,这又怪得谁来?你自己选的嘛,偶像!

    不过,穆国公世子还是忠的。即使朝堂的风气已经被糟蹋得江河日下一败涂地了,但在这样风波动荡的关口,他仍然想要尽力的挽回一点,拯救一点,至少能给历史做一个交代,稍稍平复真君恐慌到不能自已的情绪。

    当然,道德底线的崩溃非常容易,重塑却那么艰难,而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正本清源,拨乱反正。

    “历史这种东西,总是很难长久掩饰的。”世子近乎于自言自语:“所以该做的得做,该写的得写。现在必须得把英宗朝的事情交代清楚,只有交代清楚了,有些事情才好堂堂正正的办。当然,英宗毕竟是先祖,你们也不能做得太过分……不虚美,不隐恶,实在写不下去的,含糊过去就是了。但无论如何,只有秉笔直书,把颠倒的历史颠倒过来,才能让陛下安心。”

    在这样风波鼎沸朝局动荡的时候,人人都在争着攀扯逆案追求进步的时候,只有世子还愿意想一想皇帝内心惶恐不胜却又无人能理解的安全需求,这怎么不算一种忠心呢?

    张太岳竟无言以对。

    愣了片刻之后,他终于迟疑道:“这样的史料,就算修出来了,怕也不好公开……”

    公开的秘密不等于秘密的公开。夺门之变以来这么多年,大家其实都知道叫门天子是个货色了。但大家知道是一回事,由翰林院权威认证后颁订天下又是另一回事。归根到底,在当下的体系中,臣下总是不好非议君上的。

    “那就先不要公开。”世子平静道:“这样吧,修订完后先给我一本,我设法呈送给皇帝陛下,安一安圣上的心。想来圣上也不会怪罪。”

    的确不会怪罪。历史总是为现实服务,宗法制度也不能步为皇权让步。往日里仁义道德孝顺祖宗是为了维护皇室的体面,如今大难临头惶惶不可终日,那也就只有苦一苦祖宗了。

    保存皇室的颜面,却要牺牲他飞玄真君的权位,怎么,当今皇上是这么大公无私的人么?

    至于什么骂名嘛……读过史料之后,挨骂的反正又不会是他飞玄真君,那又有什么所谓?

    保证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张太岳还能说什么呢?也只有垂手答应了

    当然,仅仅送宫中是不够的。这毕竟是烂尾了将近八十年的大项目,如今能在新一届内阁的手中大功告成,好歹也算一件不大不小的功绩。所以世子思虑再三,又亲自写了一张手令,让翰林院拨一笔款出来,将英宗皇帝的史料刊印成册,不仅仅是内阁,就连司礼监、东厂、锦衣卫,各个要紧的所在都要雨露均沾,共同体会翰林院的政绩。

    “各处衙门都要送到,这才是公平公正的道理。”世子指尖相对,若有所思:“不过嘛,资料送了这么多,保密的难度未免就大大的增加了。张先生你应该也知道,朝廷的保密水平,一向都是……”

    他以一个意味深长的沉默,总结了一切意犹未尽的陈述。

    张太岳:…………

    他艰难道:“……那如果泄密了呢?”

    “如果泄密了,那就是各部堂官的责任,是市井谣言的责任。而非翰林院的责任,更不是你我的责任。”穆祺轻描淡写:“当然,这其实也谈不上什么罪责。张先生,你读过京中曾时兴的《庭院春深锁阁老》么?”

    ·

    ——即使在皇帝歇斯底里的重拳下,如今《庭院春深锁阁老》依旧在坊间隐秘的流传,从未杜绝,也决计无法杜绝。事实雄辩的证明了。京师百姓的八卦欲望比一切衙门的强力都更强力坚韧,已经绝不是区区一点皇家威严可以制止的了。

    以此现成经验来看,文人们连活皇帝都敢编排,还会怕你个死皇帝不成?!

    第64章 施政

    虽然临时的内阁只是皇帝紧急凑出的一个草台班子, 但诸位大人们搭起台子后辛辛苦苦干了十余日,好歹也算是把局势拉回了正轨,有资格考虑一点比较长远的措施了。

    也恰恰在这样的当口, 已经逐渐习惯了新内阁的六部百官们开始了大安官场承袭百年的传统艺能,即风评时政,或曰背后蛐蛐人。颇有闲暇的大臣们冷眼旁观了数日, 将内阁阁臣私下罗列成表, 仿照昔日王安石之旧例,给新内阁取了个“生老病死苦”的诨名。

    这外号倒也不难理解, 如今内阁数人之中, 夏衍夏阁老是老病缠身奄奄一息,眼看就要蹬腿, 虽然还有个名头,其实根本不理事,占了个“病”与“死”字;骤逢大事推脱不得, 李句容李阁老只能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看着都叫人心生痛苦,所以占了个“苦”字。

    而所谓“老”者, 则指闫阁老许阁老这两位资格最老的重臣, 又是暗讽他们暮气沉沉、毫无作为。本来资格老说话最有分量,但现下局势暧昧进展不明,两个修炼多年的官场大模型干脆天天打太极, 每日在值房干坐着说不出两句囫囵话, 逼急了干脆说耳朵聋了听不见。老态龙钟倚老卖老,望之尤为可气。

    老病死苦都是这么一摊稀烂的模样, 十数日以来朝廷全部的大事,基本就全部由刚满十八岁入内阁不过二十日却已经受命掌握机要的穆国公世子左右了, 也就是唯一的那一个“生”字。生者生机勃勃,世子无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好,还是慨然担当义不容辞也罢,至少从来不会给朝廷磨洋工打太极。六部的公文送到之后,许阁老闫阁老还在唧唧歪歪装聋作哑,李阁老还在恭恭敬敬等两位前辈训示,世子已经拍案而起,直接拎起公文就走:

    诸位阁老都不办事是吧?那太好了,拿来吧您几位!

    还准备哼唧几声的闫阁老和许阁老:…………

    官场办事也要讲个效率。本来按规矩公文都该先送给权任首辅的闫分宜闫阁老,但眼看着几个橘皮老头哼哼唧唧磨磨唧唧没有个决断,等得心烦的官员们当然更愿意找生气勃勃效率又高又有情绪价值的年轻人。于是一来二往形成惯例,终于有一日闫阁老磨磨蹭蹭来内阁办公,发现自己桌子上居然一篇公文也没有了!

    难道如今天下太平,政事居然少到这个这个地步?闫阁老大惑不解,招来侍卫后一问才明白,原来穆国公世子早早就来了一趟,说这些都是紧要公务怕累着了老年人,干脆一股脑全带走了!

    ——怎么说呢,抢班夺权居然到了这样毫不掩饰的地步,就是闫阁老心态向来平稳,当场都差点气了个倒仰!

    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以寻常权力斗争你死我活的习惯,当真非得反击不可。但闫阁老被西苑春深囚过那么一回之后,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手下原本声势显赫的闫党已经黯淡了不少,一时间真是元气大伤,不敢轻动;于是闫阁老思来想去,决定同样羞辱回去,以嘴皮子的功夫堂堂碾压。

    考虑到穆国公世子的文化水平,他也不搞什么文绉绉的,直接挑了个大家都在的时候对着空气指桑骂槐,披头盖脸一通怒斥,劝告某些年轻人好自为之,不要太过于气盛,至少要有点尊老的素质!

    声色俱厉的骂完之后效果显著,至少穆国公世子是目瞪口呆,愕然不能言语了。闫阁老心下略觉快慰,施施然坐好。

    而世子呆呆沉默片刻,终于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口气发声了:

    “阁老何出此言!裕王虽然只有二十几岁,却是天潢贵胄,陛下亲自挑选的监国。就算是年轻了些,阁老又怎么能这样毫无忌惮的随便议论!”

    闫阁老傻了:……啊?!

    ·

    政治斗争斗不赢,吵架吵不赢,内阁局势的主导权基本也就落在穆祺手中了。而机缘凑巧,他亦毫不含糊,开始着力推行自己思虑许久的策略。

    参云子口供上交后的第二天,内阁即行文河南及周边省份,敦促各地的官员审查本地宗藩与尹逆勾结往来的罪行,并将过往诸多不法情事一并呈送。各地在京城均有眼线,只要收到内幕消息后再与公文一对照,立刻就能明白内阁的暗示:和宗藩们翻老帐的时候到了!

    自从老登不做人废黜了不少对宗藩的限制之后,地方的龙子龙孙横行霸道肆无忌惮,将当地的官吏坑得很苦。譬如现在身陷囹圄每天被打得死去活来的尹王,生平的爱好就是强占他人的房屋土地,将活人投到老虎圈里,看人挣扎取乐;先前为了扩建王府,还曾数次鞭打洛阳的通判、长史,拔光了头发胡子来逼迫他们交出土地。

    先前有皇权曲意庇护,地方官吏尚且无可奈何,如今一朝天翻地覆,本地的父母官当然要报复个痛痛快快。就算宗室们的身份不能随意加刑,当地也绝对会掘地三尺穷尽手段,将各位造粪机器历年以来积攒的小金库扒个精光不可——睚眦必报磨牙吮血,如此斗志昂扬的积极性,是绝对不容怀疑的,

    这样的心境曲折,当然也在内阁的洞悉之中。而穆祺之所以悄然默许甚至有意纵容,除了要为后续的宗藩改革准备舆论基础之外,也是想方设法要省一点开支。时到如今,席卷了半个东亚的小冰河期已经隐约显露出了苗头。自今年下半年开始,中原及北方各省份的旱涝水患便是轮番上场百花齐放,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而老道士多年玄修挥霍无度,府库里的的储备所剩无几。天灾人祸彼此推动,才会搞到老登后期那种“户如悬磬”、“家家皆净”,近乎于要亡国的气象。

    因此,默许地方官查抄藩王,其实是为各省的府库预备一点储蓄,做将来天灾时的应急。与寻常的抄家不同,这种沾染的谋逆大案的“逆产”一般还没什么人敢伸手,可以最大限度的保证安全。等到地方搜刮干净了浮财,内阁再用清点明细的名义,将各地藩王的田全部冻结起来——如果直接处理土地,难保不会有地主勾结官吏私下侵吞的事情;但划为逆产强行冻结之后,土地所有权就等于转移给了朝廷,原本租种藩王土地的无数佃农,从此就只需要给朝廷交赋税,而不必忍受中间两三道手的盘剥了。

    这是削减地租充实民力的法子,而且思路非常之精细微妙,比单纯的削减俸禄效果更好。张太岳数日以来都跟着世子办事,见到这份奏折后也大为钦佩,真心实意的连连赞叹。但世子只是从容抬了抬手,谦逊的表示了推脱:

    “这都是前人的谋略,在下略拾牙慧而已,哪里当得起赞许?”

    他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因为这一套先谋逆再抄家最后充实府库的打法,拿宗藩勋贵落魄文臣当肥猪宰的思路,就是在高肃卿张太岳当政大安群星闪耀之时迭代出来的新打法,切中时弊老辣精到,是最符合大安体质的药方之一。如果能长久行之,即使不能解决根本矛盾,续命数十载总是不成问题。只可惜创业未半中道崩殂,等到摆宗嚯嚯几十年之后,国事已经是一败涂地,再也不堪问了。

    而现在,作为剽窃了前人光辉思路的后来者,在收好奏疏之后,世子特意转过头,向尚且年幼的原创露出了一个微笑,作为莫大的致敬。

    但张太岳显然是体会不到这一点的,在世子殷殷目光之前,他悄悄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身上有点发寒。

    ·

    以当下的形势论,如果要勉勉强强熬过这几个多灾多难的年份,户部的盈余便少说要增长三分之一以上。而为了搞来这么一笔天文数字,穆祺也算费尽了心思;除了大手笔整治宗室搜刮浮财之外,他还将目光盯上了京中种种浮夸奢靡的斋醮仪式与道观工程——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财政改革的时机是非常重要的;按惯例老登每年过生日都要整一个什么万人祈福的罗天大醮,光是人吃马嚼与各种上次,零零散散加起来就得七八十万两,全部由国库开支;如今老登重病在床,所有费用当然一律减免。至于那些耗费同样惊人的道观工程么……

    “小子近日总在思虑一件事情。”穆祺在下朝后找上了李再芳:“这话有些大不敬,但也只敢跟李公公说一句——李公公细想想,陛下这几个月以来的灾祸是不是也太多了些?”

    李再芳忙着回宫里办事,本来只是随口敷衍两句。但听到“灾祸”二字,却不由停下了脚步:

    “世子是什么意思?”

    “在下也是个糊涂想头。”世子低声道:“公公想一想,圣天子万灵呵护,怎么这几个月以来偏偏就这么不顺呢?”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意。其余的也就罢了,“不顺”两个字一入耳,李再芳的瞳孔立刻就是一缩——外朝的大臣或许只知道禁苑大火那一桩祸患,但他跟随陛下左右,却是深知主上的底细:早在今年入春之时,皇帝就已经时而大怒时而狂怒时而暴怒(咦怎么全是怒),表现得近乎于颠倒错乱了!

    平日里不多想也就罢了,如今点破之后来龙去脉彼此勾连,登时就是一股凉意涌上心头——在飞玄真君身边随侍了这么久,李公公也是很相信这些神道玄学的!

    他左右看了一眼,同样压低了声音:

    “世子是说……”

    “我的意思是,陛下近来的种种事故,似乎都是宫观修建之后的事情。”世子缓缓道:“公公想想,是不是动工的时辰,或者风水上……”

    李再芳悚然色变了!

    沉默半晌后,他迟疑着开口:

    “这些工程都是经高人看过的,不应该……”

    话没说完,李再芳自己也闭了嘴。所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玄学上的事情哪个高人敢打保票?再说了,就算有什么高人指点,皇帝这半年的遭遇可是实打实的。眼看事情已经成了这样,你是让飞玄真君承认自己认人不清引狼入室活该被烧成烤猪呢,还是指责高人学艺不精看错了风水脉络?

    飞玄真君是那种会自我反思的人么?

    李再芳心思电转,立刻就打定了主意。但在执行之前,他还得和内阁勾兑勾兑:

    “就算是风水有问题,道观毕竟修了大半,无缘无故怎么好停下来……”

    “这也不难。”世子笑了一笑,自袖中摸出一个奏疏,递给了李再芳:“就说是朝廷躬行慈俭之德,为了削减开支,京中一切的工程都应停止,也算是体察国家的艰难。”

    这份奏疏题着的是“归震川”三个字,李公公扫了一眼,倒是颇觉眼熟,但想了一想却没有什么印象,估计只是个无名小卒而已。但小卒与否无所谓,只要有这一份奏疏在,飞玄真君就有台阶可以下。单单为了风水就停止道观实在不大好看,有个节俭的名头就好多了嘛!

    他不动声色的将奏疏塞进怀中,微微点头:

    “咱家一定把话带到。只是其余的事情就麻烦内阁了。”

    “内阁的都是小事,哪里敢说麻烦呢?”世子很谦逊:“好叫公公知道,我们这边也准备好了,明天就把所有工匠力夫的工钱加倍的发下去,再让他们回家歇息。也不必明说是停止工程,只说是为圣躬祈福。等陛下痊愈之后,再做计较。”

    寥寥数句交代妥当,两位大佬同时相视一笑,彼此默契于心。身为政务上好歹有那么一点经验的人物,两人心知肚明,都晓得这修建工程的大头在于油水,在于贪墨,在于云贵运来的巨木、东南亚买来的香料;真正打灰和泥的力夫工匠,笼统着算起来也花不了几个大子。与其抠抠搜搜的克扣,还不如爽快增添一些,买得他们心花怒放,私下里也愿意为陛下念两句好话。这样的祈福,才叫体面。

    和气致祥,乖气致戾,京师骤逢大变,处处都要以稳妥为上呢。

    ·

    停止工程的旨意下来得很快,几乎是奏疏呈交的当日就送到了内阁。看来风水之说,确实是应付甲方的不二法门。

    皇帝要撤销工程,其余臣子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唯独闫阁老恭读圣旨之后,脸色立刻就是青红蓝绿,难以描述了——当初这几座宫观,就是他上蹿下跳打压异己震慑舆论,全力为飞玄真君推动的重大工程,几乎可以算他闫分宜起家的重要阶梯之一。而如今不声不响中全部撤销,无疑便是往他脸上来了一记狠的!

    仅仅来一记狠的也就罢了,等到打听出这封旨意的始作俑者,闫阁老才真是要暴跳如雷了!

    ——奶奶的,当上首辅之前你就欺负我,当上首辅之后你还是这么欺负我,老子这首辅不是白当了吗?

    姓穆的,你也别太过分了!

    可惜,现在的闫阁老也就和一团棉花差不多了,就是撒泼都不敢到外面去撒,生怕被那个颠公顺手又扣一个不敬裕王的大帽子;所以忍来忍去,只敢在家里跳着脚大骂:

    “黄口小儿,幸进佞臣,无耻小人!欺负老子也就罢了,还欺负到陛下头上了!陛下一病他就琢磨着把工程停了,这不就是早有预谋,欺君罔上?!放肆至此,混账至此!”

    如此颠来倒去骂上几回,旁边侍奉的闫东楼终于忍不住了:

    “爹,停修工程是陛下的圣旨……”

    “那也是他蓄谋欺瞒,有意藐视皇权!”

    “倒不能说是藐视皇权。”闫东楼道:“世——他只是停了工程而已,海防和朝贡贸易都还是很上心的……”

    这也是实话,自从京师巨变朝堂上下的注意力转移之后,皇帝先前交办的诸多事项无人监督,都被有意无意的耽搁了下来,算是世态炎凉的一点写照;但世子执掌权柄以来,却还是千方百计的敦促着海防和贸易的各项事务,尽力落实皇帝先前重整兵务的各项旨意;甚至不惜和六部逐一拍了桌子,绞尽脑汁的给海防挤出预算;这怎么又不算实心办事,忠心事主呢?

    道观的工程零零散散也一百来万银子,还只是一次性投入;海防可是三五百万银子打不住的超级吞金兽,年年岁岁都得按时塞钱填饱这群大爷,永远不能懈怠半点。世子连这一笔无大不大的开销都肯拼命挤出来,怎么会吝惜道观那点小钱?所以指使人委婉劝谏停工,多半还真是为风水着想,为真君着想,没有什么别的心思。

    想必皇帝思前想后,也是体察到了世子的这一片至诚拳拳,所以才答应得如此爽快干脆,丝毫没有往日的拖泥带水。否则以真君数十年如一日的多疑猜忌阴阳怪气,会忍得了别人随便动自己预定好的工程么?至诚可以感天,大致如此。

    不过,反过来说,如果连飞玄真君自己都不在意区区几座宫和几座观,闫阁老又凭什么蹦得这么高?

    闫阁老哑口无言了。

    当然,他之所以无言以对,倒也不纯粹是被一句话堵死,而是从儿子几句话中猜出了手下的态度——闫党的同僚未必不知道阁老在内阁面临的种种尴尬,但现在显然是不愿意为阁老出头怼人的,所以由上到下总有息事宁人得过且过的态度,暂时是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这其实也很正常,且不说西苑春深之后闫党声势大衰,现在还在草木皆兵的惊魂状态;就是真有人报复心重要出一出头,看看当下的局势也只能退一步地——当年大家跟着闫阁老咬清流,是希图着将清流大臣拉下马后自己好上位;而现在的世子权势虽重,手下却并没有什么成型的“穆党”,就算真拼了老命做成大事,自己又能得到什么?

    总不能大家辛苦拼命一场,只为了闫阁老能出一口恶气吧?飞玄真君这么干也就罢了,还真当闫党是你闫分宜的毒唯粉丝团不成?

    手下不用命,强如首辅也只能窝在家中生闷气。只是这口气无论如何憋不下去,只恨得在地上来回打转。眼见亲爹都要气得红温了,闫东楼长叹一声,不能不开口劝谏两句:

    “爹也不必动怒。现下局势更易,朝中颇有动荡,咱们做大臣的总是要忍让一二。别的不说,那清流的许少湖就好过了么?且不说裕王监国后高肃卿青云直上,已经隐隐压了他这前辈一头;就是姓许的精心栽培的好学生张太岳,如今不也便宜了他人么……”

    所以劝谏还是要对症下药。你要和上头的闫阁老谈什么相忍为国大局为重,阁老只当你是在放屁;可一旦提到了老对手许少湖现如今的憋屈事迹,闫阁老立刻就觉得精神一振了!

    自己受气当然很难忍耐,可只想到当老对手也在同样受气,那滔天怒火似乎也就自然缓和了——闫阁老心念一动,忽的回想起现在穆国公世子召张太岳草拟诏书时许老头那种吃了苍蝇一样欲言又止的恶心表情,郁气立时一舒!

    ——老子再怎么憋气,总没有你许少湖窝囊!自己辛苦栽培的体己人被抢走了都不敢吭半句声,这王八当得也真是有滋有味啊!

    老对手被人当面ntr的屈辱,当然是越详细越准确,越能畅快人心,闫阁老心神飘荡,不由得多问了一句:

    “说来也是奇了,这张太岳是怎么被姓穆的拉过去的?勋贵与进士也不搭界嘛!”

    闫东楼哼了一声:“当然不搭界。不过那张太岳是被高肃卿送去的,原本只说是帮着国公府料理点琐事,但料理来料理去往来得久,不知怎么的就勾上了。”

    闫阁老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无甚挂怀;但听到“勾上了”几个字,他心中却不由一动:

    “说起‘往来得久’,我怎么隐约听人提起,说先前圣上留我在西苑静养的时候,那姓穆的似乎也和你往来过几回呢……”

    闫东楼:…………

    小阁老忽然沉默了。

    闫阁老:?!!!

    ·

    在迟疑的这三十秒里,你小阁老是真心的在为闫党考虑,为亲爹考虑,还是在思虑什么不能言说的私隐,以至于欲言又止,踌躇至此呢?

    第65章 廷争

    依照皇帝先前定下的规矩, 四月二十日辰时二刻,受命监国的裕王领着内阁六部诸位重臣入宫面圣,汇报西苑惊变以来的军国大事, 当面聆听圣上的教诲。

    大概是这几十年的玄修真让老登练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神通,即使这几十日里土埋火烤还被藩王气了个倒仰,但在太医精心照料之下, 生命力顽强之至的老登居然渐渐恢复过来了。虽尔依旧不能说话写字, 但已经能自主翻身坐起,在小太监的搀扶下勉强下床走几步了。

    这当然是了不得的进展, 眼见康复有望, 外加李时珍也有了消息,皇帝自是龙颜大悦, 今天接见的时候居然没有过多的为难自己的怨种儿子,听了几句之后便直接哼唧一声,再由李再芳出面用印, 还额外颁下赐物,表示对新内阁执政方式的赞赏。不管怎么样,这十几日如履薄冰, 总算是平平稳稳的过来了

    等几件琐碎的大事汇报完毕之后, 今天的觐见终于到了戏肉的部门。受命统管尹王逆案的陆指挥使向前一步,恭敬汇报了近日几次审讯的结果。大概是由于逆案实在太简单太弱智的缘故,审讯的结果并没有什么新意, 这样绕过来绕过去的反复汇报, 实际只是想在皇帝手上摸清楚一个底牌——牵涉入大案的宗室到底该怎么判呢?

    裕王要秉持皇室子弟的亲亲尊尊之道,当然不好过问这种杀叔叔杀伯伯自己砍自己一户口本的奇葩事, 所以基本就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全程都是审讯中的工具人。而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接下这块烫手山芋, 搜肠刮肚后调度出了平生一切的政治智慧,打算按照武宗皇帝时宁王逆案的标准来定罪。

    “三法司的意思,是将涉案的宗室尽数罢为庶人,玉牒中革去名字;主谋者斩首,胁从者永远圈入凤阳高墙,子孙都由地方看管。”陆文孚束手道:“这是因循历代的先例所做的判决。但天家大事,臣下毕竟不敢与闻,只能伏祈陛下圣裁。”

    所谓“圣裁”者,无非是皇帝行使一点自由裁量权,将罪名额外的加重或者减轻。当然,至尊当国总要讲求一个不忍人之心,更何况处置的还是同宗的亲戚,所以这样的话说出去后,历来都是只有宽赦,没有加重的。所以刑部堂官遵照惯例,实际上已经给皇帝留足了减刑的空间。

    但今日……今日趴在床上的老登脸色阴阳变幻,居然硬是没有吭气。

    ……至于为什么不吭气,光是看一看皇帝现在都还不能着床的屁股,大家心里也就有点端倪了。只能说刑部和大理寺的段位还是低了一点,估计在下判决前根本没有打听过宫中的近况,乃至拿出了这样一份不讲大局和政治的审判结果,自是令卧病的皇帝愤怒之极。

    飞玄真君能跑能跳时就已经是本朝数一数二的老仙男阴阳人,如今在床上躺了这么久心态扭曲,情绪估计已经不是正常的处罚可以满足的了。但当皇帝的毕竟得要点脸,不能自己下令将自己的亲戚千刀万剐碎砍了解气,所以只有李再芳挺身而出,主动询问:

    “陆指挥使说有主犯有胁从,不知主犯是谁?”

    陆文孚俯首:“以现在的供词,诸逆之中应以尹逆朱典潆、镇国将军朱逆充灼为首。”

    闻听此言,垂眉顺目的穆国公世子也不觉嘴角抽搐。他早亲自参加过廷议,当然知道这份主犯名单的猫腻。参云子油尽灯枯死于狱中以后,唯一能供皇帝发泄怒气的对象就只剩尹王朱典潆,就是凌迟处死也不为过。但闹得这样天翻地覆的大案,单单只抓一个入京的藩王做主谋,未免显得过于单薄,不能体现朝廷重重惩治的决心。于是几位主事的重臣一拍脑门,就干脆把与尹王交往甚密的朱充灼也给加上去了。

    当然,你要说朱充灼到底有没有谋反,那只能说如有。朱充灼本人倒确实很热衷于往尹王的谋反小圈子里凑,平时也总喜欢发一点大逆不道的暴论;甚至还在私下里抢夺官府的物资骗取驻军的情报,好像还真有模有样的在筹谋着叛乱的大业。

    但要说他真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吧……以现在的审讯结果看,朱充灼唯一的谋逆实操就是派人往漠北送了一封信,约定与蒙古小王子内外夹攻反安复元,甘愿当蒙古人的带路党。至于蒙古人为什么会需要他这么个吃啥啥不够干啥啥不成的废物带路,那就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怎么说呢,这份抽象之至的供词拿出来后,连内阁都被整得无言以对了。诸位重臣都算是见多识广,但就是想上十天十夜大概也想不明白,这种人怎么也敢谋反呢?

    ——谁给他的勇气啊?

    不过,再抽象的逆贼也是逆贼,再搞笑的汉奸也是汉奸。既然与叫门天子如此心心相印,那就到地下去找堡宗倾诉好了。所以,虽然实际威胁为零,但内阁仍然一致同意,决定将此人列入主犯名单,直接杀了了事。

    可是,这一份名单似乎并不能让飞玄真君满意。皇帝只是“嗯”了一声。李再芳立刻发声:

    “也忙了这么久了,诏狱便只查出了这几个?”

    这是要搞扩大化了!陆文孚微微一凛,在心中快速过了一遍名单,再次躬身:

    “此外,辅国将军朱奇林似乎也有主谋的嫌疑。”

    之所以只是“似乎”,纯粹是因为连刑部那群罗织株连的好手都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确凿的罪名了。以现在的证据看,朱奇林也就是在酒后和尹王蛐蛐过几句大逆不道的醉话,以及参加酒宴时顺手偷了穆国公世子的一本《凡人修仙》而已。单就这点物证,要想将他列为反贼集团的头目,仿佛——大概——可能——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

    但谁叫皇帝陛下不高兴呢?皇帝陛下既然不高兴,多砍两颗人头也没什么。大家都只有老实闭嘴。

    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还是冷冷的睨着自己的臣子,依旧一言不发。到底是登基了几十年的天子,威重令行百灵慑服,如果不是趴在床上将屁股拱得老高,这个眼神其实是很有威慑力的。

    李再芳咳嗽了一声:

    “……只有这些?”

    即使稳重如陆文孚,一时也不由怔住了。他搜肠刮肚思索了片刻,终于又挤出两个可供皇帝发泄的人头:

    “还有辅国将军朱奇涧、都尉朱丰棋,均涉逆谋。”

    一个藩王三个将军一个都尉,外加自己蹬腿了的参云子,强强组合六六大顺,这个数字应该能让皇帝杀个尽兴。说到底,时殊世异世事变迁,如今到底不是高祖太宗那种乱离之后人命如草芥的时代了,无论社会风气还是往昔惯例,都绝不支持皇帝大开杀戒——更何况还是大杀宗室!能一口气腾挪出五颗人头来,已经是内阁和三法司勇猛有担当,充分考虑到了皇帝的特殊心境了;毕竟,什么“湖北兔子”,确实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

    陆文孚屏息凝神,垂头等着皇帝的训示。身为臣子,给宗室开死亡名单的压力还是太大太猛烈了,即使陆文孚早有决断,此时心中也不由隐约生出幻想,真盼着皇帝能因循以往的旧例,此时能突然出声阻止,至少保住一条性命。

    可惜,他失望了。等候片刻之后,皇帝还是没有说话!

    得了,这一下什么准备都不管用,什么幻想也都该破裂了。李再芳只能又一次开口,声音都在颤抖:

    “还有没有……”

    一语未毕,李公公喉头堵塞,竟然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这真不能怪李公公胆小软弱不敢扛事,而是事情太大了他也实在扛不住了。要知道,大安开国两百年,上一个对宗室大开杀戒的还是建文皇帝!

    当然,现在的宗藩一团烂泥,绝对没有太宗皇帝奉天靖难的本事。可是屠杀宗室的名声毕竟太大也太恶劣,条条处处都与高祖皇帝的祖训相悖。如今飞玄真君一时暴怒他们被迫依从,如果将来皇帝热血下头了,一干人等会不会被推出去背锅?

    以真君素日的尿性看,这简直是太有可能了!

    宫殿内一时寂静无声,所有的阁老重臣屏息肃立以眼观鼻,不敢显露出半分的异样,生怕被老登看上当做甩锅的工具人。但这样僵着实在不是办法,死寂片刻之后,闫阁老忽然开口了:

    “偌大一场逆案,只有几个外地的亲王和将军主使,确实也难以服众。臣的意思,内阁的意思,还是该着刑部细细的详查,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这话一出来,宫殿中剩下的几人立时就变了脸色,在心中同时狂喷这恬不知耻的佞幸老臣!

    什么“难以服众”?这摆明是要往逆案中再扔几颗人头!没想到啊没想到,连李再芳都舔不下去的沟子,你姓闫的还能舔得这般欢畅!

    逢君之恶,谄媚君上!朝廷怎么就轮到了这么个老货来当首辅?真正是国家的气数,国家的气数!

    当然,仅仅是舔也就算了,毕竟内阁中人人都舔,闫阁老今日不过是额外舔得出格了一点罢了。但除逢君之恶草菅人命以外,此人阴阳怪气的提及“刑部详查”,却分明居心险恶要甩一口黑锅。到时候真要是查出什么,不恤人情薄待宗室挑唆君上刻薄寡恩的责任是由刑部担了,逢迎皇帝的好处却由他闫分宜一人拿走。连消带打一箭双雕,果然是下贱恶毒的好手段。

    可惜,无论同僚们的目光如何愤恨,闫阁老依旧是老神在在,平静从容。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老朋友们在愤恨什么,也当然知道自己既然已经爬上了这个群臣之首的位置,上承君父下应百官,本来应该调鼐阴阳平衡朝局,而绝不能做这样无耻逢迎的三旨相公。甚而言之,在闫阁老当上首辅的那一刹那,其实也想过要稍稍收敛,不能再如此无底线的跪舔下去……

    但是,这从良改正的念头也不过只起了一刹那而已;在穆国公世子后来者居上,居然能爬到他这个首辅头上擅作威福之后,闫阁老的心意便骤然扭转了!

    ——如果连这样的黄口小儿都不能制服,老子这首辅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如果连儿子都被勾了去,老子岂非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绝不能容忍,绝不能接受,绝不能退让。闫阁老思前想后,决定再来一次与虎谋皮,非得借着跪舔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换取的非分恩宠,将这小子一举压倒不可。

    已经做了这狠辣的决断,闫阁老当然要筹备万全,以保无虞。他早就从相熟的太监口中询问到了飞玄真君真正的心意,因此才能在恰当的时候说出这恰当的话。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没有人胆敢在这个时候批龙鳞,也就没有人敢反驳他闫阁老的吩咐。狐假虎威一语定鼎,这便是首辅的莫大威能!

    果然,纵使有再多不满,重臣们依旧沉默不语,在阴测测的飞玄真君面前保持了绝对的温顺。就连穆国公世子……就连一向癫狂错乱匪夷所思的穆国公世子,此时都是老实束手,一声不吭。

    怎么,颠公也知道畏惧么?

    可惜,闫阁老的手段当然不止于此。数十年来长袖善舞纵横朝堂的顶尖高手缓缓移过了目光,冷恻恻开口:

    “说起来,世子似乎也兼管过此案,还从那逆贼参云子口中审出过证词……不知世子有什么见解?”

    能有什么见解?要是敢答一个“否”字,立刻就是皇帝的怒气当头而来,任何人也克当不住;要是顺着答一个“是”字,那就是依从从于他这内阁首辅朝堂前辈的吩咐,权位高低一目了然,可以一扫往日被僭越的屈辱,顺带着还能将人直接拖下浑水,被迫分这口无大不大的黑锅。

    论阴人,论谋算,论恶心死人无下限,除了现在安静如鸡的许阁老之外,天下还有谁能与闫阁老相抗衡呢?

    果然,世子深深看了闫阁老一眼,还是只能点头承认:

    “阁老说的话,在下句句都赞同。”

    平平说完这一句,世子退后一步,紧闭双唇,再不出声。

    正如早先在诏狱中给参云子交的老底,这种大逆不道的钦案,从来只讲定性,不讲事实;即使想方设法将案子的重点从庶民转移到了宗藩身上,终究也只是两害相衡取其轻而已——或许权衡利弊之后已经尽力做出了最好选择,但该有的害处还是一分都短少不得。问罪庶民必将波及无辜,牵连千万;但清理宗室又何尝不是朝政中深不见底的浑水?可偏偏这浑水风急浪高,穆祺连反抗都很难做到!

    ——自然,如果事先就能明哲保身袖手旁观,哪怕只要避开诏狱不去审那一回钦案,独善其身其实也不算为难;大不了就以年幼无知做借口,强行摆烂躺平就是。可现在与参云子瓜葛上后,他就是想避也避不开了。

    想明白是一回事,能够理解又是另一回事。闫阁老纵使站在上方,也依旧能感到身后若有似无的一缕怨气。而恰恰是感受到了这一股怨气,才让闫阁老神清气爽,欲罢不能,自心尖尖中生出一股活力来!

    叫你整天霸凌老前辈!

    叫你勾搭老子的好大儿!

    任你癫似鬼,今天也要吃老子一盆洗脚水!

    所以闫阁老嘿嘿一笑,顺利成章的接了下去,语气隐约透着轻快:

    “既然世子赞同,那么以老臣与世子的见解,还是应该督责三法司,并明发上谕行文河南,要他们仰体朝廷的苦心,将案子做成铁案,不得走脱了一个叛逆,才是这件大事的第一要义。”

    ——来了来了,又是这一套张冠李戴指鹿为马的手腕了。世子什么时候说过自己的见解?但这老登轻飘飘一句中强行捆绑,倒好像两人真是彼此熟络,暗通款曲一般,不声不响轻描淡写,便将自己的意见硬扣到了他人头上;偏偏又言谈间又丝毫不露痕迹,仿佛真是随口一说,倒叫苦主如坐针毡,根本无从解释——闫阁老当政以来,这一套手腕使得是出神入化行云流水,不知将多少人坑得有苦说不出声,真是有效增加了朝廷的精神内耗程度。

    如今故技重施炉火纯青,效果还是一如往昔。至少世子依旧是老老实实安静如鹌鹑,默默忍受着老登无形的职场霸凌。而此时群臣束手,当然也是没有人敢守身持正,义正严辞说一句公道话的。

    但在一片寂静之中,趴了半日的皇帝却忽然伸出手来,在床边笃笃笃敲了几下。

    显然,在皇帝卧病养伤的这十几日里,李再芳黄尚纲勇猛精进,又开发出了一套更有用更简洁的密码体系,已经不用皇帝敲得手指抽搐口吐白沫,大太监们迅速就能翻译出暗号中的圣意。

    李公公微微一愣,立刻反应了过来,转身望向众人身后:

    “敢问世子,闫阁老说的可属实么?”

    闫阁老:?

    闫分宜猝不及防,呼吸都暂停了片刻!

    他这一招捏造事实强行捆绑的邪招屡试不爽,靠的就是出其不意且难以回驳。外人对事实茫然不知,当事人自己解释则会显得斤斤计较不顾大局,除非有高段位的人出面点上一句,强行阻断。可以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的刻薄寡恩,就算看出来了首辅重臣这点阴损隐私的算计,又干嘛要费这个精力替外人思虑?所以,他的手腕从来都是相当安全的,除非,除非……

    ——除非此人的圣眷,大大超出了闫阁老的预料,甚至足够让皇帝打破惯例,特意也要管上那么一管!

    但这不应该啊!

    好吧这姓穆的确实有救驾之功,出身也是根红苗正非同寻常;但满朝文武中有救驾之功的可不止一个,他身边的陆文孚,不也曾冲入火场,拼死救过飞玄真君一回么?但皇帝事后酬功,虽然赏赐给奶兄弟的高官厚禄、权位名分绝不吝惜,却从没有贴心到连这种小事都要一一照拂到啊!

    皇帝又不是什么脑子坏了的霸道总裁,凭什么为一个臣子费这样的心思啊?

    ——但现在,现在,理论上绝不应该出现的事情却居然出现了,从政数十年来都未有过的例外居然诞生了,闫阁老那一瞬间的意外与惊骇,当真是无可形容——他迅速意识到,自己恐怕大大低估了穆国公世子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虽然不知道这份量从何而来,但只要皇帝愿意下场捞人,那闫阁老一切的谋算瞬间就要坍塌大半。在这紧张之至的一刹那里,他不得不开动脑筋,高速思索着如何从这场职业生涯中罕见的滑铁卢中脱身——以如今之计,似乎只有装糊涂认怂,等穆祺开口否认之后,立刻以年老耳聋为借口推脱,大不了就说个听错了——

    “回陛下的话。”世子恭敬行礼:“闫阁老说的,句句属实;臣的确与他商议过,也的确赞同阁老的意见。”

    他抬起头来,看到了闫分宜一张惊愕的老脸,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会临时翻供,居然还补全了他这用心险恶的谎话,甚至主动涉身宗藩的浑水之中。

    出乎意料了吧,老登?

    世子嘴角上扬,向惊异的闫阁老露出了一个柔和的微笑,看得闫阁老心下悚然,几乎本能的觉出不对来!

    “臣早先便与闫阁老商议过此案,聆听过阁老的教诲。”他诚挚道:“阁老亲口告诉我,说他阅览了逆案的档案,总觉忧心忡忡,不能自已。自武宗初年的安化之乱以来,六十年间宗藩三次谋逆,每一次都搅扰得天下大乱,更险些威胁圣躬!一次两次可以归之为偶然,再三再四的反复叛乱,难道还要视而不见,草草应付?阁老说,本来应当用重手正本清源,只是担心力不能及,他也只能权且用一点保守的手段,勉强敷衍而已……”

    在旁聆听了全程,一字不落的闫阁老:?!!!

    作为纵横朝堂数十年的老阴货,他终于体会到了被指鹿为马的痛苦——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

    而且——而且你编造其他的也就罢了,什么叫“保守手段”?!老子话里话外都是大案铁案,摆明是要大动干戈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了,你还栽赃老子“保守”?

    你他妈是不是太极端了啊?!

    闫阁老的内心是崩溃的,闫阁老的内心是狂乱的,闫阁老的内心是惶恐的——说实话,先前进言皇帝要办成大案,已经是冒着事后被清算反攻的巨大风险了;只不过阁老艺高人胆大,事先已经设置好了诸多防线,有把握随时甩出这口巨大黑锅而已。但现在世子横插一脚,那就是以闫分宜的功力,也实在没有那个应付的本事了!

    奶奶的,你要找死别拖上我啊!

    可惜,先前的招数已经堵死了回旋的空间,无论闫阁老心中狂奔过多少句脏话,此时他都没有办法辩驳半个字,只能瞪着眼睛无助的张望。但就像现在被栽赃过的无数臣子一样,皇帝压根没有看他一眼。

    ——虽然都是幸臣,恩宠还是有巨大区别的。

    飞玄真君沉吟片刻,又敲出了一个漫长的小节。

    李再芳迅速翻译了出来:“尔等既然说现在的法子过于保守,那原本又是打算如何行事?”

    穆祺恭敬束手:“治病须治本,仅仅杀两个人无济于事;阁老与臣的意思,还是要改制。”

    飞玄真君抬了抬眉毛,又敲了几下。

    李再芳道:“你这些话,早就有人说过了。”

    “是的。先前大学士张璁、夏衍,都曾有过这样的议论。闫阁老一一都告诉了臣。”世子谦卑而又温顺,只是句句依旧不离闫阁老的训示:“但这种种举措,又真有过什么效用么?所以阁老的意思,要改就得大刀阔斧,直至根本,一举改出个朗朗乾坤……”

    话还没说完,只听当啷一声响。原来是闫阁老两腿发软,不觉向旁边一歪,居然直接带翻了旁边小几上的茶盏。

    世子转过头来,惊讶的看着脸色怪异的重臣:

    “阁老这是怎么了?”

    闫分宜喉咙咯咯作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

    第66章 削藩

    殿阁内一片寂静, 众人屏息凝神,连呼吸之声也没有半点。在这样绝对的安静中,闫阁老喉咙中的咯咯声便尤为刺耳起来。

    可惜, 就像先前数十位被闫阁老指鹿为马强行捆绑堵得两眼翻白言语不能的大臣一样,当闫阁老被相同的招数击中要害时,照样没有人会为他解围。大家依旧只是垂眉顺目, 默不作声的思索着穆国公世子方才的暴论。

    若以史实而论, 早在孝宗弘治年间,改革宗藩制度的呼声便已甚嚣尘上, 逐渐成为文臣的共识;而至武宗皇帝以来, 历代名臣反复尝试,实际已经迭代出了一整套成熟的改革体系。所以世子都不必解释什么, 仅仅说一个“大刀阔斧”,所有人就基本都明白了!

    按张璁当年改革的思路,变动宗藩制度的方向分为上中下三策;下策最为保守温和, 基本不会改动什么,只是要求严明执法,惩治犯法宗室, 逼迫他们吐出多年来侵占的田地与禄米;中策则稍为激进, 打算削减部分强藩的封地,扩大地方约束的权限,中央定期派出御史监察, 并允许部分穷困宗室出籍后自谋生路;而上策……上策则激进之至, 同样也相当简单,直指问题根本——无限制繁殖的宗藩终究是不可以承受的, 所以必须考虑给皇帝的亲戚们上上强度!

    要论大刀阔斧,那当然只有最激进的上策才能称得上大刀阔斧。但即使在改革动力至为充足、朝野风气最为躁动的武宗末年, 敢于支持这种决议的官员也在少数;更何况几十年后历次革新都一败涂地,官场心气已经被大大消磨?

    在场的没有一个会为宗室说话,但也没有一个会开口赞同这样躁进严苛的改革。官僚的保守封闭,谨慎自持,向来都是如此。

    所以,默然片刻之后,还是皇帝敲了敲床头。

    李再芳道:“照这个办法,怕不是要弄出不小的动静。”

    这算是很和婉的提醒了。以真君的身份和性格,居然还肯多说一句话提醒臣下,委实已经是天高地厚的恩典,足以令在场的大臣们瞠目结舌,铭刻于心。但世子依旧没有走下这搭好的台阶:

    “这一点,闫阁老也想到了。”他信誓旦旦道:“闫阁老说了,为解君忧敢辞其劳,就算与宗室中一切因循守旧的叛逆为敌,他也必当一往无前,为陛下扫清阻碍。”

    闫阁老:?!!!

    虽然只是平平一句,却听得闫阁老简直要呼吸不能了——老子凭什么要与宗室为敌?!!

    宗室是好招惹的吗?祖制是好招惹的吗?千万人的反攻倒算是能顶得住的吗?

    ——奶奶的,老子还想再干几年呢!

    在那一瞬间,闫阁老的内心是完全崩溃的——他一生欺软怕硬长袖善舞柿子只挑软的捏,怎么两三句话的功夫就被扔进了这种硬拼硬的高端局呢?

    可怜闫分宜心如汤煮思路电转,想来想去也没想通这匪夷所思的进程。而任凭他如何的急躁惊骇不能自已,现下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先前的什么“臣与世子见解一致”,已经把一切退路都给堵死了;如果贸然开口否认,那直接就是个欺君之罪!

    得罪宗室会怎么样他不好说,但得罪皇帝是绝对承受不住的。所以闫阁老只有闭嘴拉倒。

    在闫阁老挣扎不能的可悲沉寂中,真君笃笃敲下了询问: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

    听听,听听,连皇帝都说上“你们”了,那不就直接锁死,再也剖分不开了吗?

    “臣才多少经历,哪里敢在这样的政事上多嘴?”世子恭敬道:“还是阁老教诲我,说这样的大事不能一蹴而就(“老子没有说过!”闫阁老在心中无声的狂喊!),否则必定是适得其反,得不偿失。如果当真要改制,那既得至上而下,也得至下而上。两相配合,方为允妥。”

    飞玄真君眯了眯眼,倒颇有些诧异了。说实话,如果世子只是打着鸡血全力鼓吹削藩改制迫在眉睫的种种必要,那纵使他再如何爱重信任这位忠臣,也只能找个借口随便敷衍过去——飞玄真君又不是建文皇帝,没有平白捅马蜂窝的爱好;但能一本真经说出“至上而下”、“至下而上”来,那至少是有过一番研究,可以仔细听听的。

    他嗯了一声,再敲敲桌子:

    “你且细细说来。”

    “是这样。”世子俯首:“闫阁老说(“还是那句话,老子没有说过!”),以往朝廷约束宗藩,都是派遣御史和言官到各地寻访纠察,弹劾不法的举止。这样由上而下,秉风雷而行,固然是天威浩荡,莫敢不从。但毕竟言官久处京师,颇有隔膜,又是疏不间亲,很难从严查办。所以还是得至下而上,允许宗藩们自己上书检举纠查同宗的过失,上下彼此搭配,才算妥当……”

    办大事的第一要义,就是将自己人搞得多多的,将敌人搞得少少的。虽然削除宗藩减轻负担是当下改革的主要目标,但并非所有的宗室都是敌人。宗亲同样是有强有弱有贫有富,同样也有弱肉强食和恃强凌弱,在皇室这种寻常法律难以约束的黑暗森林中,底层宗室所遭遇的压迫与凌·辱其实并不比寻常百姓轻松多少。在内阁收到的供词中,就有不少亲王抢占亲戚财物和妻女的案例——这当然有违伦理,但你和宗室中的人渣谈论什么人伦,那简直就是笑话!

    人渣从来不会因为区区一个亲戚的名位就高抬贵手。在某些地处偏远人烟稀少的藩邸,分封至此的宗室没有人可以凌虐,就干脆将邪火全数倾泻到了亲戚头上。彼此的关系不说是亲如一家,至少也是个时日曷丧吾与汝偕亡。十几年后爆发的几次宗室互杀全家的惨案,祸因就在于此。

    在这种氛围下,你和底层宗室谈什么天下大势纲纪法制,他们未必有多么在意;但你要谈怎么用宗藩改革来折磨上层的藩王和将军,人家立刻就不困了!

    ——你说改革会损害宗藩的整体利益?宗藩整体利益和老子月俸三十石糙米有什么关系?!早该改改了!

    要是朝廷派人下去,或者还会顾及着皇家颜面不敢硬来。但你要让底层宗室自己搞揭发,那不把坐在台上的贵人们剥下一层皮来,都算他们午饭少吃了两碗!

    在场的重臣都是在官场混老了的人了,一听就知道这办法必定管用,而且恐怕是过分的管用了!真要把底层发动起来,那皇室内部立刻就要开始激情大吃鸡,近支远支高层底层扯头花喷口水斗得激情四射,当然也就管不了朝廷那一点区区的制度改革。

    甚而言之,在大家斗得筋疲力尽两败俱伤之后,回过头来仔细反思,搞不好还会发现朝廷的方案才是最温和、最稳妥、最可靠的呢。

    挑动上下斗蛐蛐嘛,这一点君臣其实都熟悉。

    不过,身为本朝冠绝天下的斗蛐蛐大师,飞玄真君却只是沉默了片刻,再次敲击床头。

    李再芳道:“若宗室都能随意参劾,怕是谣言迭起,要搅动人心了。人心似水,民动如烟,千万人千万张口,朕也听不过来这许多。但能其政缺缺,其民淳淳,也便罢了。”

    穆祺垂眉顺目,心想老登果然是要大好了,都有心思再搞他那一套阴阳怪气的谜语人套路了。什么“人心似水”,无非是怕宗室们彼此狂喷起来不知收敛,一个不小心污损到了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这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盛世老白莲!

    当然,这也并不出乎他意料之中。正如先前所说,削藩的套路在几十年前便已经酝酿成熟,基本上能想到的办法都被前人给摸索了一遍,早就轮不到穆祺这种愣头青发挥。

    天下的聪明人多得不得了,真当你多了几百年见识,就能虎躯一震,大家纳头便拜呢?杨廷和张璁夏衍解决不了老登这朵盛世老白莲,他穆祺其实也解决不了。这就不是一点小聪明能办成的事情。

    所以,世子也不耍什么小聪明,只是老老实实的回话:

    “臣想,可以让宗室们用密折上书。”

    皇帝没有回话,只是稍稍向左一歪,转头瞥了世子一眼,言下之意,再明白也不过——什么“密折”?朝廷的保密水平,外人不知道,你这个在京城长大的还能不知道?

    就朝廷这种一个劲往外喷机密消息的大花洒,密折不密折有意义吗?奏疏从地方送到京城足有数百上千里路少说七八日的功夫,这个级别的空档已经能翻来覆去泄密十来遍,足够书商们将密折中的劲爆消息编纂成册刊印散发,引爆出下一个《西苑春深锁阁老》了!

    皇帝当然不能容忍第二本《锁阁老》,所以此事一律免谈!

    但世子并不气馁,镇定自若的说出剩下的话:

    “……不过,闫阁老也在担心密折的效力(“老子什么时候担心过!”),所以臣思虑再三,向闫阁老做了保证,可以开发出一种全新的机关盒子,只要将奏折锁入其中,连盒运送,就绝没有泄密的风险……”

    趴着的皇帝忽的瞪大了眼睛。在短暂的思索后,他居然奋力从床上爬了起来,改全趴为半趴,居高临下的望着世子。

    他敲击床板:

    “此话当真?”

    “臣不敢欺君。”世子毕恭毕敬:“臣家里的工匠只要数日就能赶制出样品,陛下一试便知。”

    所谓绝不泄密的机关,无非是在盒子里配备点特殊的隐形墨水与对应显影剂罢了,也算是穆祺在长久的科研中开发出的副产品之一……不过,副产品归副产品,这种基于19世纪配位化学的产物,依旧是当下绝对无解的天顶星科技。只要没有秘方——不,即使侥幸拿到了秘方和原料,没有足够化学知识做底子,依然是不可能逆向还原出药物的。

    ——换言之,等到这配料研制成功,困扰了大安朝廷数十年而始终一筹莫展的泄密问题,基本就解决了一半了!

    这就叫技术改变社会,千万个聪明人琢磨来琢磨去,在制度上打了千万个补丁,到头来都没有一个化学方程式好使。所谓一力降十会所谓以力破万法所谓天外飞仙降维打击,大抵不过如此——毕竟谁能想到,扒手和偷窃真正的天敌不是什么高明警探,而是古怪的电子支付呢?

    当然,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暂时还想不到这么深。他只是以皇帝的本能,敏锐的意识到了一个光明的前景——如果这套保密技术当真可靠,那他就可以借此建立起数代皇帝梦寐以求却又不能不望而却步的真正密折系统,尽情的在背后蛐蛐人了!

    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天子借助信息优势所制造的猜疑链与情报迷雾,是统御群臣至关重要的权力优势。但自朝廷体制废弛沦为泄密大花洒以来,皇权的这一优势便在不断流失萎靡,甚至逼得飞玄真君不得不装模作样阴阳怪气当个不说人话的谜语人,强行塑造君心莫测的人设。而如今技术进步后打法更新,皇权俨然又能占据上风了!

    这一瞬间的惊喜无与伦比,以至于皇帝都不能不特意问上一句——当然,这并非怀疑;事实上,只要想想穆国公世子开发出的飞玄真君二号火箭,就不应该对他的研发实力有什么怀疑……所以,在得到保证之后,皇帝迅速敲起了床板:

    “你做出样品之后,先给朕呈上一份。”

    世子躬身答应。皇帝则稍一犹豫,扫了一眼御榻前呆若木鸡的闫阁老。

    说实话,他也不是看不出臣子之间的那点猫腻,猜都能猜到世子是在借着闫分宜的疏忽顺手拖人下水,只不过懒得管罢了。但现在全套谋划听下来,飞玄真君心里却不由起嘀咕了——整套方案虽然算不上尽善尽美,却也是妥当完善大为可行,连保密这种小纰漏都仔仔细细的补上了;整个思路之流畅完善,委实不像是世子这种生瓜蛋子能拿得出来的手笔。

    ……难道这姓闫的老货还真在私下谋划过削藩不成?他有这么老成谋国吗?

    能把闫分宜与老成谋国四个字联系起来,大概是飞玄真君这几十年来梦想不到的疯狂事实。但现在世子口口声声,咬定了是与闫阁老相商,闫分宜又一句话都不能辩驳,所以他也只有顺水推舟。

    飞玄真君沉吟片刻,再敲了敲床头。李再芳道:

    “既然如此,那这个由下而上的法子似乎还有点意思……这样吧,此事由裕王总览,穆国公世子与闫大学士拟一个条陈上来,朕先看一看。”

    听到皇帝老子亲自点名,闫分宜的身子晃了一晃,一张老脸霎时雪白了。

    ……奶奶的,还是没有走脱!

    ·

    皇帝的伤依然没有好全,清醒一个多时辰便大觉疲倦。谈完几件大事之后,太监就进来提醒圣上服药,并由裕王这亲儿子亲自伺候,内阁重臣全部在旁边打下手。

    虽然身有重伤,飞玄真君依然要讲究体面,一碗汤药端上来后,要由裕王先尝上一口冷热,然后一勺勺喂给亲爹。内阁重臣则全部上阵,用浸了草药的热毛巾给真君敷手脚——到了这个时候,穆国公世子就不能不感激他如今的身份了;敷手脚的顺序是按内阁次序安排的,所以他和闫阁老好歹还能一人分上一只手臂;而身份卑微如许阁老李阁老,就只能给真君笑脸搓脚丫了。

    好容易一碗汤药喝完,宫殿的暖阁中环佩声响,一个捧着金盒的宫装女子自屏风后走出,在御榻前屈膝一礼。内阁重臣慌忙避让,垂头侍立,不敢与思善公主对视,只有裕王站了起来,向自己的妹妹点头回礼。

    显然,病重之后皇帝的心思越发多疑,甚至连身边的宫人太监都难以信任,于是思前想后,居然将亲女儿叫了来贴身伺候。而这几日以来思善公主沉默寡言老实办事,也的确得了老登的一点欢心,都愿意让她出来见一见人了。

    当然,皇室内再如何风波起伏,终究不关外人的事情。所以大家都只望着地面,静静等待公主伺候皇帝服用蜜饯和丸药。片刻之后,思善公主收拾好金盒,再次默默一礼,无声走了出去。

    皇帝重病心情不快,宫中女眷都不敢浓妆。思善公主也只在裙角系了一片小小的黑玉。但行走之时玉片起伏,垂头望地的穆国公世子却微微抬了抬眉——他一眼就分辨出来,这小小的残片并非什么珠玉,而纯粹是芯片高温熔化后的碎渣。看来公主遵守承诺,已经将手中的日志尽数销毁,不留残余。

    这其实也殊无必要。虽然不知道公主手中的日志是从何而来,更不知泄漏的具体途径,但自从与参云子对峙过那么一回之后,穆祺就关闭掉了系统的日志上传功能,基本已经杜绝了泄密的可能,并不劳烦公主再多销毁一回。

    但无论怎么说,天潢贵胄愿意遵守承诺,穆祺还是想略略表示一点谢意的。只是御前谁也不能乱动,都只有沉默罢了。

    ·

    磨磨蹭蹭服侍了小半个时辰,皇帝才命人将诸位大臣送了出去。今日的公事了结得早,穆祺便溜溜达达自己回了家,然后又溜溜达达进了书房,给长桌前奋笔疾书的三位熟客打了声招呼,轻轻松松坐上了主位。

    以高祖与太宗的规矩,内阁大学士不过是皇帝的秘书,自己是绝对没有资格征辟下属招揽同僚的;但祖宗家法到底顶不过现实需要,长久以来中枢权力集中于内阁,为了办事方便流程迅速,相熟的官员常常会在亲近的阁老府上群聚议政,彼此进退一致同气连枝,达成政治上的攻守同盟,也是后续大安党争的重要源头之一。

    而穆祺手握机枢,亦难逃此例外,虽然没有什么官场上的同年故旧(好吧其实多半是被颠公吓着了),但被国公府一力拔擢的吴承恩归震川张太岳基本上是老老实实每三五日都要来聚上一次;也就是现在时日尚短,要是再这么掌几年机要,估计朝中又要多一个“穆党”。

    国公府论事向有惯例,一般都是先公而后私,所以是张太岳起身回禀,说兴献皇帝的语录已经编订出了大纲,不久就可以开始正式修纂了。

    世子本来半靠在躺椅上,闻言不觉抬头,眼中竟似有微光闪过:

    “这么快?”

    “兴献皇帝的状况毕竟特殊一些。”张太岳道:“快一点也是有的。”

    历代皇帝有实录有起居注有诏谕档案,还有奏折上的种种批语;编撰语录时必得要一一核对搜集材料,分毫差错不得,所以进度极为缓慢,修个十几年也算正常。但兴献皇帝说穿了也不过是个藩王的底子,根本不可能有这样丰富而完整的文献记录。以他留下来的那点模糊而短缺的资料,想编一本语录真是再容易不过了;既能省事,还根本不怕什么错漏——侍奉兴献王府的老臣凋零殆尽,皇帝的记忆也早已模糊,谁能挑出瑕疵来?

    一份又轻松又不怕犯错,完成后还必定被皇帝重赏的差事,真正是天下打工人梦寐不得的宝藏。所以有时候你都不得不佩服闫阁老在窥伺圣意上的高超本事——穆国公世子能把握住机会是靠着资料提点,历史上闫阁老力主修《兴献皇帝语录》,可真正是无中生有,单靠自己的眼光便挖出了这个举世无双的宝贝来!

    当然,闫阁老的主意的确很好,不过现在它已经是世子的了,世子也很欣赏阁老的聪慧,体验非常之好。

    而体验非常之好的世子仰头思索了片刻,露出了一个微笑。

    “按理说我也不懂这些,本来不该随便说话。”他平静道:“但我想问一句,既然大纲都已经拟好了,那能不能先摘录出一些语录,编个小册子出来呢?国朝敬天法祖,历代先帝的语录就是祖宗家法,圣圣相应不能违拗。而恰巧最近朝局起伏,也正好要有一个祖宗家法来安定人心。”

    兴献皇帝只是个野鸡皇帝,但谁叫他是当今圣上的亲爹呢?只要他是圣上亲爹,那他的话就比什么武宗孝宗的语录更管用十倍不止。

    张太岳想了一想:“不知要编什么样的小册子?下官可以立刻安排。”

    “这也不难。”世子指示道:“麻烦你辛苦一回,把兴献皇帝生前支持宗藩改革、支持限制宗亲、支持更动体制的语录全部找出来,编写一本《献皇帝论宗藩改制》,我再让人刻印后上呈,争取每个衙门都能拿到一本,共同领略献皇帝的圣训。”

    张太岳:…………

    张太岳沉默了。

    以他的敏锐,其实迅速就明白了世子的意思。在尹王叛乱后宗藩改革的呼声再兴尘上,世子的主张尤为激烈。如果这时候能有一本兴献皇帝支持改制的册子印出来,无疑是极大的舆论助力。且不论什么祖宗家法先代宝训,单单是兴献皇帝的身份都能压得反对者说不出话——藩王出身的献皇帝自己都发话支持改革,你们还鬼叫什么?怎么,你们比献皇帝还懂宗藩啰?

    这一招杀人诛心占尽道德高地,绝对是精妙绝伦的好招数。唯一的问题是……

    “献皇帝……”张太岳艰难道:“献皇帝说过这样的话么?”

    他搜集了十几天的资料,怎么就没看出皇帝的亲爹有这么个倾向呢?

    “事实与否不要紧。要紧的是,献皇帝可以说过这样的话。”世子微微而笑,淡定自若:“几位先生都是科举的老人了,下笔写八股都要代圣人立言,无一字无出处。可是太岳,你下笔写的每一句话,都是圣人的原话么?”

    写八股可能是代圣人立言,但靠圣人的话写八股基本不太可能。都是玩舞文弄墨自由心证靠六经注我那一套上来的,大家何必装什么纯真呢?

    ——张太岳的脸立刻变绿了。

    ·

    谁掌握了现在的笔,谁就能决定过去的历史。这就是事成之后自有兴献皇帝为我辩经,建议满朝文武好自为之。

    当然,一本《兴献皇帝论宗藩改革》还远远不够。世子已经规划好了,等到将来重开海贸,翰林院还会推出《兴献皇帝议海贸》;设若要改革财政,又会有《兴献皇帝谈财政变法》、《兴献皇帝关于理财的重要谈话》,至于什么《兴献皇帝治国思想》、《兴献皇帝教育理念初探》,当然更要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总而言之,大安会始终不渝的遵循着兴献皇帝生前的伟大指示,不折不扣的走完皇帝他亲老子开拓的道路。湖北松林山天降伟人兴献皇帝的理论体系必将渊源流长,延伸开拓,相伴大安于始终,而垂圣范于万世。

    再总而言之,太伟大了兴献皇帝!

    不过,至于兴献皇帝怎么会在生前留下这么的训示么……那当然是因为上天感召献皇帝心血来潮,已经在冥冥中预感到了自己即将生出一个君临天下主导改革的好大儿,所以才提前预备好了一切的指示,只供好大儿登基后取用。当然,设若有人大逆不道,居然敢质疑献皇帝的谆谆教诲,那也只有请他自己下去,当面向献皇帝请教了。

    你不愿意和当今皇帝走,那就只有和先帝走。这很合理,对吧?

    第67章 系统升级

    世子做完指示之后, 长桌边罕见的出现了怪异的静默。

    其实世子说得不错,大家的确都是靠着科举八股爬上来的,平日里帮圣人编几个典故的操作没有少干。但你编两句孔子曰也就算了, 一上来就给皇帝的亲老子整这种狠活,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说实话,这种匪夷所思的命令委实有点超越了几个官场萌新的底线, 难免让见事不多胆子又小的几位小官心下生出了一点紧张, 甚至惊骇之余,还搜肠刮肚想了一想, 打算找出破绽, 推脱掉如此超乎想象的任务——以几日的相处看,世子虽然位高权重且疯癫莫名, 但大半时候还是通情达理的,只要他们能指出计划的破绽,世子也不会强求……

    但他们绞尽脑汁思索了半晌, 却愕然发现了一个极为微妙的事实——这计划好像没什么破绽!

    喔这当然不是说他们真能起兴献皇帝于地下请他发表一番有关削藩的高论,而是几人思来想去,发现能够用来证伪那什么《兴献皇帝谈宗藩改革》的有关资料, 其实已经全部被世子以修语录的名义搜罗一空, 如今尽数掌握在了翰林院——或者说张太岳手中了!

    还是那句话,兴献皇帝身前不过是小小的一个藩王,根本没有那么多档案和文献可以供后来者反复比对、寻根究底。只要掌握住了屈指可数的几本文集县志与回忆录, 那基本就是掌握住了兴献皇帝全部人生的解释权。其他人就算心存疑虑, 也绝对找不到可以用来质疑的哪怕半页纸。

    这就是搞冷门领域的好处。只要亲历者都死光了,那手握材料的就叫专家, 是真正的为所欲为,在学术上无可制约——兴献皇帝自己都没有说什么, 轮得到外人叽歪么?

    几位萌新大受震撼……或者说大受启发,一时居然言语不得。

    尤其是张太岳——特别是张太岳,作为幼年的ssr ,虽然踏入官场还不过半月,他其实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老登当政下朝廷那种土崩鱼烂近乎于文恬武嬉的荒谬本质,并不能不感受到莫大的刺激。但即使遭受了这样重大的刺激,自幼所读的四书五经圣人经纶依旧在稳定发挥着作用,维系着他致君尧舜上的朴素三观——换言之,张太岳久经磨砺而痴心不改,是依旧希望着能以正统手段说服老登改邪归正,推行他心心念念期盼的某些新政。

    而说来可笑,这种朴素三观维持的重大动力之一,除了几本经书以外,居然就是他在穆国公府的所见所闻。以张太岳入府后的见解来看,世子虽然癫狂错乱不可理喻,举止也常常有匪夷所思的地方,但至少所言所行还是光明正大,是竭力在革除积弊焕然与天下更始,种种举措也颇有成效;世子的能耐与品行姑且不论,飞玄真君万寿帝君能慧眼识珠挑选出这样年轻却勇于担当的枢臣,是真正能说一句知人善任的。

    因此,同样年轻而同样勇于担当的张太岳也不能不心生出一点妄想来,觉得说不定朝中的种种乱象全是因为奸臣当政,皇帝的本意都是好的只是下面执行歪了而已,只要像世子和自己这样的忠臣能正色当朝,那必定可以拨乱反正重整山河,光复高祖美政而重开万世基业云云——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但现在,现在亲眼目睹了世子施政的种种指示之后,萌新张太岳却不能不感受到一种滤镜破裂的莫大痛苦——如果穆国公世子都不能不依靠这种近乎于坑蒙拐骗的盘外招数来勉强推动自己的意志,那其余人等还能有堂堂正正治国理政的余地么?

    难道他将来青云直上有幸入阁拜相(以现在的经历看,这几乎就是必然),也非得学这样近乎于无赖的手段么?!

    真相总是令人痛苦的,尤其是这种肮脏而赤·裸的真相,在有幸窥探到了中枢决策的冰山一角后,随着滤镜而一起破灭的就是张太岳的道心。年轻的摄宗毕竟是太聪明了,聪明得连自己都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所以窥一斑而知全豹,立刻就能想象到自己将来的处境——位高权重威重令行,看起来是道貌岸然正大光明的一代权臣,但背地里却只是个随波逐流乃至坑蒙拐骗的老登,为了自己的理想甚至不能不装疯卖傻,逐渐被不可理喻的朝政逼得同样的不可理喻,癫狂错乱……

    这是什么?这不已经是变成穆国公世子的形状了吗!

    那种事不要啊!变成世子第二什么的……!正常人总希望一辈子都能保持正常,即使入阁之后也该暂时……至少持续个十年的正常吧!

    不可名状的真相顷刻间摧垮了一个小小翰林的理智,所以张太岳呆滞无神的缩在了靠椅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世子倒没有功夫仔细体会摄宗这微妙难言的心境,既然张太岳不再吭声,就全当他已经答应,所以扭头又问坐在左侧的归震川:

    “归先生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归震川压根就没想过什么内阁和机要之类的大事,所以对世子发的一切癫都适应良好,立刻就能起身回话:

    “下官已经托人到西湖一带拓印于少保的墓志铭了,数日内就能送到。”

    有贬就要有褒,在给堡宗上强度的同时,穆祺还一直琢磨着怎么给于谦于少保完全平反。这种事情总要有个由头才好做,所以让归震川在私下搜集于少保生平的资料和文章,刊印之后悄悄散播,打算先将平反的舆论给造起来。到时候再请某位言官“风闻奏事”,写上一笔,不怕飞玄真君不能依从。

    说白了,重伤之后大彻大悟,只要看一看如今内阁中的这些妖魔鬼怪类人群星,是个人都会怀念于谦于少保的。

    “板荡识忠臣啊!”世子唏嘘道:“还请归先生仔细做好这一件事。得庸相百,不若得救时之相一。砍掉一个人才的脑袋容易,要长出同样的脑袋却要千百年的时间。到了这个时候,圣上想必已经非常明白这个道理了。”

    还在震撼中的张太岳茫然抬头,却只觉疑惑不已:你说于少保就说于少保,干嘛用那种意味深长又古里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呢?

    世子不动声色的移开眼光,又看向吴承恩。虽然大安上下都是草台班子,但国公府这个草台班子至少还搭得挺像模像样的。穆祺张太岳归震川这三个有官身的料理的是朝廷的公事,一般不好牵涉得太细;但吴承恩蒙国公府的举荐,虽然落第,还能以举人的身份在国子监读书,地位上算是半官半民,就可以掺合一些街头巷尾的市井闲谈,帮着几人打听打听民间文人圈子里的事情。

    如今世子筹谋着替于少保平反,除了要上书走顶层路线之外,也得摸一摸民间的舆论。所以吴承恩闲暇时都要到酒馆茶楼逛一逛,揣着几两银子打听打听各处的稗官野史,如今大致也有了点见解,起身抽出一张白纸,向世子回报:

    “民间的舆论,对于少保甚为同情。虽然不好公然与朝廷叫板,但私下里总寄托于阴司鬼神,因果报应之说,企盼着上天有眼,能于冥冥中庇佑忠良,惩戒奸恶;也流传了不少阴司报应的话本。只是——只是这些话本难免粗糙,不堪入目……”

    说实话,几册话本无关紧要,世子也就是问两句了解情况而已。但听到“不堪入目”四个字,在座的几人却全抬起了头来,颇为惊愕的看着射阳山人。

    “不堪入目”?

    射阳山人可是编写过《凡人修仙》的,能让他都觉得不堪入目,那到底得有多不堪入目啊?!

    面对三人诧异之至的目光,吴承恩本能的感受到了局促。他忍耐片刻,只能硬着头皮小声交代:

    “小生看到的话本中,便有一本唤做《保忠全传》的演义,说是于少保转世为一位极聪明俊秀的才子,而前世陷害的徐有贞、石亨等则转世为九名男女,对于少保转世的才子一见倾心,甘愿为他鞍前马后,痴心不改,以做赎罪……”

    穆祺:…………

    张太岳:…………

    归震川:…………

    即使再见多识广,他们也本能的感受到了独属于文字的那种强烈震撼。“人生识字忧患始”,在某几个瞬间,人总会痛恨自己知道得太多想得也太多,以至于在心中激发出了某些恐怖之至的想象——

    大概是在现代遭受过的捶打实在太多,大脑已经被逆天的同人折磨得肉质q弹,世子居然第一个反应了过来——只不过他关注的点有点奇怪:

    “等等,九名‘男女’?”

    ——如果是要对才子一见倾心的话,怎么还会有“男女”的事呢?

    他几乎以为吴承恩是一时口滑说错了。但吴承恩默默无言,只是叹息着点了点头。

    ……好吧,穆祺的小脑萎缩了。

    人类的性·癖是自由的,但这显然也太自由了,自由得大家无话可说,只能瞪着眼睛发呆。而吴承恩放完这个大雷之后,却莫名感觉到了久违的舒畅,仿佛被那什么演义伤害了许久的一股郁闷,已经随着这寥寥数句的陈述倾吐出来,尽数转移到了他人的身上。

    精神伤害不会消失,但总可以转移,这大概就是分享雷文的原始动力。

    不过,出于某种同僚的良心,射阳山人还是抑制住了自己那点跃跃欲试的欲望,没有把最大的雷点吐露出来——那本演义的作者大概是真对于少保抱有着强烈的好感,所以一口气给他搭配了九段姻缘后还嫌不足,在序言中唠唠叨叨的说什么姻缘本该“十全十美”,只不过“九乃道之极数”,所以才特意空缺了一个,想必看官必能意会云云……

    曹吉祥石亨徐有贞都被作者性转后拉来配姻缘了,你还唠唠叨叨说缺了一个,到底缺了哪一个呢?

    想嬷叫门天子就直接说嘛!何必如此遮遮掩掩!横竖作者的性·癖已经是变态得叫人无言以对了,就算再变态一点,旁人又能说什么?!

    ·

    在了解了《保忠全传》这样神奇奥妙出人意表的演义之后,世子预定的计划也受到了莫大的干扰。他原本是要打算着仿效《三国演义》的旧例,要请吴承恩出手写一本夺人耳目的《于少保演义》,在民间好好的刷一波舆论——相父大名垂宇宙,固然是行为世范天下莫不景仰,又何尝没有《三国演义》的一点功劳呢?效法前贤,也是应有之意。

    但直到现在,穆祺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他自以为自己见多识广经验丰富,拿出来一点新思路都能把古人迷得死去活来万人空巷,必定能创作出匪夷所思名噪一时的作品来。但直到现在,《保忠全传》横空出世,重重给了他一耳光:

    你还不一定有古人玩得变态呢!

    说到底还是思想不够解放,精神太过内耗。在残酷而可怕的市场竞争中,还真不一定能超越这本玄之又玄的《保忠全传》,所以什么同人作品影响舆论的心思,暂时也只有停歇了。

    在宫中谒见过一次皇帝之后,穆国公世子开始查询档案搜罗人手,开始预备着办宗藩改革的大事了。虽然飞玄真君口谕,这项改革是由裕王揽总。但人家堂堂监国,如今又俨然是隐形的储君,当然不会沾这种得罪亲戚的破事,所以一切大事实际还是由世子和闫阁老拍板。当然,闫阁老这种官场老油条也不想碰这个要命的差使,所以照例又用出了留中不发的本事。文件送过来不批也不退,长此以往自然能拖得不了了之。

    但世子很快就给闫阁老上了一课。当然,他倒也没癫狂到直接打上阁老府,却指示内阁中书们印发了一大批的什么《闫阁老谈话纪要》,声称是闫阁老与自己对谈时提及到的宗藩改革要点,以皇帝口谕的“宗藩改革小组”之名义,要印发给六部统一学习。这本小册子被送上闫府之后,原本告病请假的闫分宜立刻像火燎了屁股一样的窜了起来,什么感冒发热全都不治而愈,当天就跑到内阁来当值来了。

    所以还是环境最能锻炼人,你看闫阁老现在多么的龙精虎猛!

    经过几日的撕扯后(主要是世子卖力想往前走,而闫阁老拼命在后面拉),刚成立的宗藩小组确定了初步的方略,打算先将京城中难缠的御史言官们派到地方审查宗藩的不法情事,把宗室中最为飞扬跋扈跳脱无忌的刺头打下去一批,然后再搜集罪证制造舆论,顺便挑动底层宗室准备斗蛐蛐——世子已经承诺了,可以在三个月内拿出量产的密盒技术,连他自己都无法破译的密盒技术;那么,对于宗室的总攻,就将在三个月之后展开。

    当然,政治上的事情从来不是朝廷发一篇上谕就能办成的。在禁苑一场大火之后,宗藩改革的确已经成为上下的共识,但改革能改到什么地步,仍然有大量的回旋余地 。这一次派言官及御史下地方查访,就是决定改革力度的重要一招——如果御史们蓄意包庇,有心减轻宗藩的罪行,那朝廷手中的罪证不足,改革师出无名,力度难免就要大大的削弱,决策与执行的微妙,就在这里。

    在这种回旋余地的争夺中,闫分宜之流的老官僚是天生占有巨大优势的。闫党毕竟是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即使再被打压摧折,人脉和储备也绝不是数月之间青云直上的穆国公世子可以比拟。闫阁老都不需要特意的做什么,只要在御史的人选中安排上为官多年棱角已经磨平的老油条,就能顺顺利利将这个稀泥和下去。

    众所周知,在我大安朝两百年之成熟体制中,内阁的命令会被六部转成指示,六部的指示会被各省转成推荐,等到具体负责人那里,就变成了纸上的建议而已。层层抵抗节节削弱,老牌官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将一切操切激进而猛烈的改革溺死在形式主义的泥潭里。

    大家一团和气其乐融融,才是官场和光同尘的真谛。所以也建议世子好自为之,不要耍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聪明。

    某种意义上,这倒也算是个光明正大的阳谋。官场风气积年如此,就算世子发再多癫创死再多官吏,也决计改变不了这种上下一致油腻浮华的做派。困守京中的权臣太容易被壅塞耳目了,除非——除非有人能不计生死不计荣辱,既能拼命也敢拼命,可以撕破官场的阻隔将真实的消息呈报上来,为改革装填充足的弹药——

    而在这一点上,穆祺从来没有担心过。

    ·

    五月十五日,已经在上虞站稳了脚跟的海刚峰终于送来了第一封书信,阐述了自己上任数十日以来的见闻,其中着重描述了上虞所遭遇的种种困境,包括官府失能后盗贼横行流民四起、府库挥霍一空室如悬磬,以及管不胜管,猖獗到难以想象的海盗与走私。

    当然,海刚峰的手腕之老辣高明,绝不是只会写信哭惨的庸官。在上任的这十几日里,他已经采取了诸多雷霆措施,迅速控制了局势——先是拜访了当地的大户,以世子赠送的御赐腰带作为抵押,借来了大量的粮草与银钱,而后招募流民简单训练成队,击退进犯的盗贼劫匪,以强力稳住城中秩序;随后发放耕牛农具,鼓励恢复生产。一整套连招熟练自如,放以前好歹也能入个《循吏传》。

    但是上虞及周遭毕竟被霍霍得太久,有些事情就不是传统招数能够解决的了。海刚峰在反复调查后就发现,流民中有大量的老弱妇孺及不善农耕的商人和雇工,而且城郊的土地基本也被划分完毕。这些人坐吃山空又无所事事,早晚要闹出大事来。

    这就是老学究遇到的新问题了。自真君登基之后,沿海的贸易日渐发达,有大量的百姓抛弃本业从事海商,规模日渐扩大,利润也甚为丰厚。只是海上的钱来得快也去得快,往往是倭寇霍霍一次之后海商们就大面积破产,不能不流离失所四处谋生,成为各地头痛不已的不稳定因素。

    对于这种经商做工为生的流民,惯用的劝农劝桑就不再好使了,也就是海刚峰真是有心办事,还肯用心想一想办法,否则换一个雷厉风行的酷吏,怕不是早就打作莠民,统统驱散了事。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以现在这点本钱,海刚峰也应付不了这些成百上千的流民。

    世子一一读完书信,坐在原地思索了片刻,掰着指头仔细的继续,然后叫来了管家:

    “你去把甲字仓库打开,从里面取出第二号图纸,装裱后我有用处。”

    归震川等候在侧,闻言不觉诧异:

    “世子要做什么?”

    “给刚峰先生送一批纺织机的图纸。”世子心平气和:“经过反复试验后改造出的纺织机,易于组装,易于操作,易于维修,只要有一批启动资金,就可以迅速的扩张出最基本的轻工业生产来……”

    归震川吃了一惊:“世子打算让海刚峰组织流民织布?”

    “这也是唯一可以大规模容纳劳动力的产业了。”世子道:“再说,我可以和暹罗及缅甸的使节谈好,让他们用稻谷和精米来换布匹,恰恰能补足上虞县府库的不足。先让海刚峰以朝廷的名义到外县把粮食和生丝借过来,只要今年能把织布作坊的架子搭起来,半年之内就能周转过去……”

    死抱着土地和农耕是没有出路的。这几十年风波动荡,恰恰是世界历史最为微妙而关键的转折时刻。随着东瀛及美洲的大银矿被先后开采,天量的购买力会在短时间内迅速的释放出来,建筑起人类第一波的全球化大市场,以海运勾连起全世界的生产要素,制造大航海时代最为辉煌的奇迹。

    这是绝不容错过的伟大时代,左右文明命运的战略机遇期,决定了下一个五百年世界秩序的关键赌场。为了这个当口,穆祺苦心经营一掷千金,已经招揽工匠准备下了足够的技术储备,只等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当然,建设工厂的第一桶金总是最不容易,即使朝廷能在京城预先敲定合同,可以容纳上千人的作坊也绝不是一个小数目。而要筹集这一笔资金,恐怕掏空了现在的国公府都未必足够。所以世子也难得的踌躇了片刻:

    “说到钱——”

    仅仅吐出这三个字后,世子就忽然闭上了嘴。他猛的从躺椅上坐起,眼中闪过了一抹微光!

    也恰恰在这个时候,某个许久未见的熟悉声音回荡在了耳边:

    【监测到重大历史变动……积分足够,系统即将升级】;

    【系统即将增加新功能:历史的回响】

    【在新功能中,系统会随机抓取后世的历史论述,为宿主展示变动所引发的影响】

    【注意,后世论述可能包括主观内容,请宿主自行甄别】

    【系统将遵守承诺,一如既往的保卫宿主的隐私】

    ·

    【历史的回响·工业貔貅的诞生】

    【……当东南亚的商船第一次抵达中国东南沿海的小作坊时,这些懵懂而无知的商人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样。他们只是来兜售大米与香料,顺便换取大安朝精美的布匹。这种交易已经在广东一带发生过很多次,如今也不过是受人启发,在新的港口再做一次尝试。不过尝试的结果很令他们兴奋,当地的地方官没有向他们索要贿赂,反而亲自接见了他们,请他们喝茶,逐一询问交易的种种细节。

    当听说了大米与布匹的兑换价格之后,这位姓海的地方官眼中闪出了光芒。他很郑重的询问海商,如果以同样的价格售卖,商人们能吞下多少布匹呢?

    随着耕种及航海技术的进步,那几年暹罗与缅甸的粮食都大大的丰裕,也有足够多的粮食和运力对外贸易。所以海商们粗粗一算,给了一个天文数字一样的账目:

    “五十万匹以内,我都可以吃下去!”

    说出这个数字之后,连陪同的翻译都忍不住笑了出来。五十万匹布!他们在广东做了很久的生意,到现在一年也只有三十万匹布的买卖,而这已经是囊括了南方诸省的全部销量了。毕竟,一家五口可能三日才能织出一匹布,哪里有那么多储量供商人运送呢?

    没有人把这句话放在心上。领头的海商甚至都忘了这个地方官的名字,只是格外记住了他官服上系着的那条腰带,极其精美,极其华丽,装饰着炫目绝伦的图饰,俨然是中国人最擅长的顶级工艺品。而随行的翻译告诉他,那条腰带是中国皇帝赏赐的珍物,腰带上绣着的图案则唤做貔貅,是龙所诞育的神兽,它会吞下世界上一切的财宝,却一点也不吐出来。

    这真是吉祥的神兽,招商人喜欢的神兽。所以海商特别学会了“貔貅”的汉字,仔细写在日记上。

    伟大的历史转折总是在这样微妙的时刻,在海商记录日志的时候,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惊动了什么。

    但不管怎样,可以用贸易顺差吞没掉世界一切金银的究极工业怪物、被后人比拟为貔貅或白银黑洞的庞大经济体,到底还是睁开了眼睛:

    它闻到了利润的味道。

    】

    第68章 集资

    穆祺在椅子上缩了很久, 直到所谓“历史回响”的最后一句话在耳边消失。

    系统照常是高深莫测的神秘作风,即使答允了展示历史变动的影响,泄漏出的资料也少得可怜。这不知道从哪里扒出来的文案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 可核心大概只有两句。最核心的一句大概是极尽夸张的描述大安的外贸能力,什么“工业貔貅”云云——虽然不知道这样中二的称号从何而来,但其内涵也并不出穆祺的意外;毕竟在原版的历史上, 大安就已经被人尊奉为“银泵”, 像水泵一样抽走了全世界三分之一的白银,永无休止且永无疲倦的制造业怪物……真正让他惊异的, 是所谓“五十万匹”。

    区区上虞一地, 一年就能织出五十万匹布……穆祺向后一倒,捂住了眼睛。

    ……这种级别的速度和质量, 必定意味着一次全范围、高烈度的产业升级和产业扩张。而一次产业升级所需要的开销……

    世子两眼无神,呆滞无神,终于悠悠叹气:

    “真要当裤子了……”

    ·

    总的来说, 海刚峰的信确实给穆国公府的日程制造了巨大的变动。技术图纸和工匠都是现成的,但搭建纺织作坊的第一桶金却是千难万难。购入土地打造机器分发工钱,哪一项都是耗费惊人的现金黑洞, 绝不是一点小打小闹的挪借可以满足的。世子说要“当裤子”, 但实际上,就是把国公府上下的裤子都当个干净,也别想填上如上的任何一个大坑。

    事情逼到了眼前, 世子也没有别的办法, 除了咬牙切齿的搜刮干净府库的剩余之外,就只有设法给勋贵子弟中玩得熟的几位朋友送消息, 托他们借钱周转周转。

    自穿越以来数年之间,穆祺虽然在研发上投入了金山银山无可计算的资金, 到底也不是坐吃山空的败家子;虽然研发出的大半都是火箭发射和炸药制备这种干烧钱的屠龙术,但也改良了造纸术与印刷术之类可以大量推广的民用技术,还开了不少承印书籍的作坊。而这些作坊的本金,就有不少是勋贵子弟中凑的股份。

    即使有全新技术的加持,穆祺祺事也没有那个虎躯一震周围人纳头便拜的本事。先前能挪借到本金,大半都不是因为京城的上流社会真从新技术中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光辉未来,而纯粹是看在穆国公府的面子上搞一搞勋贵间的团结友爱而已。只不过新技术毕竟是新技术,这几年国公府的印刷作坊在京中稳步推开,靠着价格便宜纸张轻薄和印刷清晰占领了不少的市场,尤其在科举辅导书领域大放异彩(你都想不到一本薄书对书生是多么大的福音),逐渐也成了稳定的现金奶牛,利润颇为可观。

    靠着这个成功的先例,这一次集资的难度就小了不少。消息放出去后不过一日三餐,相熟的勋贵就都派人上门送来银子,顺带着阿谀奉承一通吹捧,话里话外都是殷殷合作的诚意——在被先前孝宗张太后的两个侄儿阴过一次之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忌讳起了勋贵外戚私下的结交,皇城司一向看得都极是紧密;虽然穆国公世子青云直上权掌机要,俨然有复兴勋臣荣光我辈义不容辞的模样,但京城中的上层也没有几个敢光明正大上门道贺,生怕被误伤为结党。

    直到今天世子搞集资,勋贵家的大佬才迅速出手,送来的股本比往常足足多了三倍不止,话中也并不关心什么回本和利润,暗示基本非常明显:这就是给世子升官的贺礼。

    ……说白了,这连自由资本主义都算不上;纯纯就是个为所欲为恶臭之至的封建权贵吃相,当真是可悲之至。而更为可悲的是,就算是这样完全依赖于权力和地位所进行的资本运作,居然也比当下这死水一摊的局面要进步得多。无论京中的权贵是抱着什么心思投的资,他们送来的钱好歹还能流入先进生产力的扩张与增殖中,而非浪费在毫无意义的奢侈消费和土地买卖里。粗鲁野蛮的资本比循规蹈矩的贵族更代表未来,这就是地狱笑话之一。

    为了这一丁点的进步考虑,世子还是收下了所有人交来的股本,并命人一一登记造册,预备着将来发放利润。他倒也不奢望着能用这点利润改变上层根深蒂固的观念,只是觉得无论坑蒙拐骗还是权力诱惑,能从贵族手中抠一点钱就是一点。资本的原始积累血腥而又残暴,哪怕在早期多弄一点投资,效果也会大不一样。

    这样逐一清点到了傍晚,正打算关闭府门按名册核对的时候,却有个手持国公府令牌的黑衣人悄悄进了角门。此人被一路领进书房,等当面望见世子之后,才摘下遮脸的斗笠,恭敬下拜,却正是闫东楼贴身的亲随,再亲近不过的心腹。

    亲随膝行数步,从怀中摸出一张八百两的银票,双手呈了上来。

    “听说世子在筹股份,这是我家老爷的一点心意,还请世子笑纳。”亲随下拜道:“老爷还说了,这些银票都是悄悄送来的,请世子千万不要将这件事告诉我们太老爷。否则太老爷一定生气,后面就不好办了。”

    世子茫然接过银票,脑中依旧是稀里糊涂:

    ……不是,这怎么还搞得跟私相授受一样呢?

    ·

    送银票的亲随返回闫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沉沉了下去。阁老府中人声寂寂,唯有书房烛火通明,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彼此的神色都颇为郑重。

    听完亲随的回禀之后,端坐不动的闫阁老挥一挥手,侍奉的下人全数回避了出去。只留烛火前憧憧的两个人影。

    闫阁老缓缓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明白我的做法。”

    闫东楼道:“我愚钝,还要请首辅指示。”

    工作的时候称职务,这个态度就很好。闫职务……闫阁老非常满意:

    “你先前劝我的话,其实我也不是不晓得。如果细细想来,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以当下的形势,本来没有必要与穆国公世子如此斤斤计较。老夫这般执拗,恐怕下面也有不少议论了。”

    闫东楼俯首:“儿子不敢。”

    只是回一句“不敢”,而不是“没有”,已经说明了闫东楼的态度。恰如闫阁老所说,闫党和他闫东楼心有默契,其实都不太愿意涉足阁老与穆国公世子之间毫无意义的争斗——在诸位下属看来,世子的大刀阔斧仅仅只是落在宗室那些倒霉蛋头上,迄今为止并没有伤触闫党的利益;世子的圣眷又是这样的稳如泰山,难以动摇。这种攻高防厚又不损害实际的强劲开山怪,平白无故为什么要撕破脸皮?难道就为了闫阁老的面子不成?

    说难听些,闫阁老写青词服丹药拼了命的逢迎飞玄真君,名声早就已经是一败涂地不可收拾。这种脸皮厚如城墙拐弯,生平信条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官场老油条,怎么混到老了心理还这么脆弱了呢?

    当老巨婴也是要有资格的。闫阁老又不是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那个级别的老仙男,就算是闫党也不可能惯着他。

    原本以为闫阁老是首辅到手一时上头,得意忘形之余已经不屑于照顾下属的心思。但现在看来,阁老依旧是宝刀未老,对形势的把握敏锐一如往常。

    宝刀未老的闫分宜哼了一声:

    “你们都在劝我,我又何尝不明白?姓穆的小子能拔宅飞升到这个地步,三分是自己的本事,七分是他的家世,九十分都是靠的圣眷——圣上让他掌握机要,是为了遥控朝廷秉持大权贯彻自己的心意,方便病好后顺理成章的将裕王给关回去;只要这个心意没有变,我这个做首辅的就是弹劾出花来也没有用。归根到底,老夫也不过就是制衡着清流,替皇上遮风挡雨的一把伞罢了!”

    果然是数十年风风雨雨磨砺出的眼光,老辣精准更甚往昔。这几十日来权掌中枢,虽然与世子对垒中不是没有过翻车的时候,但到底是牢牢坐稳了首辅的这把交椅,靠的就是精准把握皇帝痛点,时刻不忘陛下恩德,制衡手段老辣而又精细——也正因为如此,与世子之间的纠葛就愈发的令人茫然。

    小阁老亦觉困惑:“首辅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又为何要……”

    “因为老夫还要把这个首辅继续做下去!”闫阁老冷冷一喝,不怒自威:“狡兔死,走狗烹!现在这个局面,是陛下重病后无力秉政,不能不搅和各方勉强凑出的平衡。平衡中最大的变数,就是陛下的身体——老夫明确告诉你,那个李时珍已经奉命进宫诊治,而且明白做了诊断,说陛下的病症不算严重,假以时日必定能恢复。陛下恢复之后,这个局面还能维持吗?”

    闫东楼微微一颤,立刻明白了亲爹的暗示:皇帝身体恢复后必定立刻夺回大权,多半还要勒令裕王闭门读书不得外出,设法摧折当政期间已经壮大的储君力量。裕王退居藩府则清流的力量必然要衰微,到了那个时候,为了维持平衡而强行扶持的闫党就变得万分刺眼了!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清流一旦衰微,对闫党的打击就会接踵而至,而且理由都是现成的——闫阁老已经快七十了吧?人生七十古来稀,皇帝给阁老放个假回家抱一抱孙辈,怎么不算是天恩浩荡呢?

    不过,闫分宜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是决计不想领会这个恩典了。飞玄真君不喜欢一家独大的首辅,闫阁老就得给自己找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长长久久的维持内阁的平衡,甚至方便他继续进步。而纵观满朝文武,能够担当此重任者,也只有穆国公世子了——血厚防高,人又年轻,就算排资论辈依次晋升,那起码也能在内阁混个几十年的铁饭碗;这样牢不可破的对手,不恰恰就是闫阁老最理想的平衡么?

    政治斗争也是讲究个捆绑销售的,特别是在飞玄真君一朝永无休止的斗蛐蛐大赛中。闫阁老早先蹉跎了十几年,是怎么一飞冲天蒙获皇权青目的?除了他自己能吹会舔甘当皇权白手套之外,还因为夏衍夏首辅权势日甚,真君需要个资历深厚的工具人打擂台;而几年前闫党日益兴盛,才刚刚五十的许少湖便被火线提拔入阁,平白捡到了天上掉的馅饼。

    所以说,一个人的进步速度并不取决于自己的努力,往往还要看政敌的逼格。闫党依靠捆绑夏党上位,清流依靠捆绑闫党上位,循环拉踩向上捆绑,人类社会就是一个超大号的疯批饭圈。

    穆国公世子前途无量,难以招惹?要的就是你前途无量!世子向上爬得越高,闫阁老作为平衡工具的价值就越大,越能够坐稳他辛苦舔来的这把首辅交椅,长长久久的为圣上发挥余热。

    这就是宰相调和平衡的长久眼光,这就是多年老官僚有备无患的缜密心计。一群只晓得看眼下利益的庸手,如何能体会阁老的苦心!

    “圣上谆谆教诲,孤阴不生,孤阳不长。修道如此,做官亦如此。”闫阁老淡淡道:“什么都想和和气气你好我好,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吗?总归还是要斗一番的嘛!既然总归要斗一番,为什么不挑一个合适的对手呢?”

    闫阁老当政这么多年,也算把朝局看了个清楚。就算清流一时衰退,皇帝也必定要扶持其余新人和他打擂台。打擂台倒也没有什么,怕的是新人不知好歹不讲武德,骤然幸进之后热血上头,悍然与他这个老前辈斗得昏天地暗日月无光,将朝廷一撕两半彻底分裂,最终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

    小斗怡情大斗伤身,要是斗到连大道都磨灭了,闫阁老还是自己告老算球了。

    在这方面,世子也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到现在为止,那姓穆的小子也就是当场发癫给老前辈下过几次面子而已,但忍辱负重本为官场之常态,只要彼此心有默契能控制住斗争的烈度,那么这种关系仍然是可以持续的。

    这一番话精深微妙,的确是在中枢混了几十年的不二心法。即使以闫东楼的精明狡诈,闻之也不由叹服,只是心中仍有不解:

    “既然如此,首辅为何又要我悄悄的去送股本……”

    “朝堂斗争嘛,就非得你死我活不可?”闫阁老神色淡定:“送一点股本算什么?老夫和许少湖斗了七八年,每逢十五还常常相约着赏月呢。”

    说到此处,纵使闫分宜久经磨砺,心中也不由微微一动。实话讲,他与许少湖明枪暗箭的算计了这么多年,但抛开公事不谈,彼此在审美及爱好都颇有相似的地方;即使谈不上心心相印彼此知音,至少也有点惺惺相惜的情分在。如今裕王监国高肃卿声望日隆,清流中旧人迟暮新人上位,许少湖的权势亦有江河日下之势。闫阁老独居内阁抚今追昔,难免有不甚唏嘘的感慨。

    流水落花春去也,他闫分宜拼尽了全力攀附上如今的位置,但内阁却早已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沉舟侧畔千帆竞发,再不是昔日的模样了。想起往日相爱相杀的情谊,纵使铁石心肠如闫分宜,竟也微微有所触动。

    当然,这不合时宜的触动只闪过了一刹那,闫分宜随即恢复了从容,殷殷教诲儿子:

    “我的这些话,你一一都要记住。”

    小阁老恭敬点头,心中大为钦服。他之所以再三劝谏父亲,不愿与穆国公世子为敌,一面是真不想对上这样强劲的敌手;另一面也是余情未了——喔不,余钱未了——直到现在为止,他和世子在海贸上的合作依旧是推行顺利、畅通无阻,甚至靠着什么飞玄真君号震慑蛮夷,收入还有进一步上涨的趋势。在这样一片光明的钱景面前,怎么能仅仅因为一点莫须有的面子问题,就悍然与亲密的合作伙伴翻脸呢?!

    不能拼命呐!拼了命还怎么赚钱?

    正因如此,小阁老多日以来劝说无效,心中不是没有过抱怨的,总觉得是犬父太过倔强,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面子耽搁了自己赚钱的大业。但到了现在,小阁老才不能不心服口服,实实在在的认识到了亲爹的本事——反对世子是工作,亲近世子是生活;明面和世子斗个昏天黑地,难道就妨碍了大家私下一起合作吗?

    不相干嘛!

    闫阁老在内阁中和世子斗争,小阁老在海贸上与世子合作。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一想通了这点,小阁老立时便是豁然开朗,并且心悦诚服了——他这碗水到底还是浅了点,怎么能和闫阁老这种段位的高手媲美!如此深谋远虑的眼光,自己还是要学习一个。

    他恭顺道:“儿子明白爹的意思,一定给几位亲近的大臣都打好招呼。”

    “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闫阁老语气漠然:“我知道,自从我当上这个首辅之后,手下多得是人叽叽喳喳,都说我老了,糊涂了,该做的事情不去做,反而日日和一个小辈为难——他们知道什么?老夫我在内阁干了十年了!十年里我治了那么多人罢了那么多人得罪了那么多人,朝局的事我敢不留个心眼吗?老虎吃了人还能去打个盹,你爹我敢打这个盹吗?!”

    小阁老悚然而起,束手侍立,大受震撼之至;此时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到口中却只有一句:

    “首辅高见!”

    ·

    敲打完毕震慑完毕,闫家父子数日以来的隔阂也一扫而空。正要推心置腹,再聊一聊朝局上至关紧要的某些机密。却听书房外嘎吱一响,刚刚才离去的亲随竟然又推门走了进来。

    首辅密谈时居然随意打断,委实是极大的无礼。但此人毕竟是府中家生的心腹,闫阁老皱了皱眉,并未发作:

    “什么事?”

    “是内阁值房刚派人送来的公事。”亲随惶恐行礼:“说是要请阁老明日裁夺的……”

    “哪里来的公事这么紧急?”闫阁老大为不悦:“老夫今日就在文渊阁当值,怎么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体!”

    亲随小声道:“内阁值房本来也不敢打搅阁老。只是……只是这些公文都盖着什么‘宗藩改革小组’的章,似乎是穆国公世子让送来的……”

    闫阁老:…………

    方才还在以远大眼光高谈什么“倒穆是工作,亲穆是生活”的闫阁老,脸色忽然变得相当可怕了。

    小阁老见势不妙,赶紧起来,大声呵斥这莽莽撞撞的亲随:

    “再怎么样的紧急公文,哪里有这么赤眉白眼就往里送的?还不滚快出去!”

    亲随答应了一声,忙不迭的往外走。但在合上房门之前,此人却忽的又想起一事,于是冒险再提醒了一句:

    “好叫阁老知道,穆国公世子还说,他已经把后续的流程都安排好了,只等阁老这边的消息。要是——要是公文拖延太久,怕是有伤朝廷的规制……”

    话还没说完,已经七十出头的闫阁老忽的暴起,以一种少年人的敏捷抓起了旁边的砚台,直接砸了过去:

    “伤你妈的头!”

    ·

    适当的愤怒总是有益于身体健康的,诚哉斯言。

    第69章 回响

    李时珍是在五月十七日进的京, 进京后都来不及休整,隔日就被请到了宫中为皇帝诊脉。这位名垂天下的药王只是搭了一搭皇帝的脉,立刻就做出了诊断:

    “应当是后脑被重击所致, 以现状看病情不算严重,但要用活血化淤的药慢慢的化开血块,也要不小的功夫。”

    虽然重病, 也要体面。皇帝仰躺在宽大的御榻上一言不发, 全由嘴替李再芳帮他问话:

    “敢问李太医,这病有没有什么妨碍?”

    虽然因为金丹触怒圣意, 被人一脚踢到了湖北。但老登做事还是相当之有逼数的, 最暴怒的时候也没有撤销掉李时珍在太医院的编制,甚至工资都是照发不误, 只不过让衙门特意存起来等日后发放而已。这样特意的高抬贵手,就为今天的事情留足了回旋的余地,所以李时珍也很诚恳:

    “回公公的话, 脑子上的事都是不好说的。这样的病症,药石效用总不会太大,还是要注意保养。”

    李再芳的嘴角抽了一抽, 心想这李太医到湖北走了一遭, 怎么脾气丝毫也没有改。好不好治是一回事,在皇帝面前的回话又是另一回事;难道陛下殷殷垂问,是真想从你口中学什么医术药理不成?人家不就想要个态度嘛!

    想要个态度却只换来两句硬邦邦的实话, 这样的对答谁会喜欢?也就是现在实在离不开李太医, 否则飞玄真君非得将人再赶到一万里以外不可。

    李再芳只能设法敷衍局面,又取出这几十日以来太医们写的脉案和药方给李时珍参详。事实证明, 李太医这样的脾气既有坏处也有好处,虽然怼真君时让人心惊胆战, 但怼别人时就格外赏心悦目了。他看了一遍药方后很快指出,太医院开的方子基本都是温吞水,吃不坏也难吃好,更谈不上什么对症下药,就连外敷的方子中,也特别减轻了部分刺激性药物的用量。

    这算是太医院敷衍皇帝的照常做派了。眼见飞玄真君面色不快,李再芳赶紧出声呵斥:

    “敷衍搪塞、浮皮潦草,这都是何等的心肝!在君父面前都是这样丧尽天良的做派,何况乎其他?真正是欺天了!”

    自从先朝武宗皇帝大好年纪被太医院医给得蹬了腿之后,当今圣上就对京中的医生颇为怀疑,言行之中多有敲打;所以李再芳当众怒斥御医也毫无心理负担——要知道,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生平的爱好之一,就是生病了之后自己给自己开药方,从不假借京城庸医之手,要不是如今受伤太重实在不敢试药,说不定已经在派人熬十全大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可能正是因为死活不信太医院,真君才能自自在在作妖这么久呢——祸兮福之所倚,这就是大安特产的地狱笑话。

    李时珍对太医院同行的医术和品德一直都颇有腹诽,但听到内廷总管如此大声抱怨,纵然默然片刻,还是决定为同行分辩一二:

    “公公责备的是。但这张方子确实也很难开。不少药物都与金丹的燥热之力犯冲,丹毒炙热必生痘疮,只会平白加重陛下的痛苦。到时候褥疮一发,化脓流水,局面就很难收拾了。”

    李再芳:…………

    李再芳头皮都麻了。

    爹,活爹!他千方百计转移话题,撕破脸皮亲自开骂,就是为了让这活爹消停消停,别说出“金丹”两个字!什么“丹毒”,什么“丹疹”?你这哪里是在打金丹的屁股,这分明是打我们真君的脸!

    再说了,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独参玄修妙悟大道与天地相精神往来,已经是练到功德圆满火候齐备差半步就能飞升到大罗天仙的地步了;一时不慎被奸人暗害也就罢了,怎么还会得上褥疮流脓这样龌蹉恶心的病症呢?功行圆满的仙体居然也落到如此恶臭腐坏的地步,难道说道爷修的是个假的?

    上一个敢公开说道爷修的是个假的的铁头娃现在差不多已经重开念私塾了。如今当然也不会例外。就算一时不好处置李时珍,也未必不会拿李再芳这个总管出一出气。

    但出乎意料,仰躺着的皇帝并没有露出什么阴冷狠辣的怒意;他的脸色依旧是高深莫测,只是屈指敲了一敲专门放置在御榻边的一个小小金磬。

    李再芳汗流浃背,赶紧翻译:

    “设若丹毒上涌,可否服用牛乳解毒?”

    李时珍沉吟片刻,稍稍惊讶:

    “微臣没有听说过这个方子。但若以药理而论,牛乳性温凉、收敛,倒的确与铅汞燥热发散的效用相克制。陛下垂训,微臣下去一定会试一试这种药物。”

    说到此处,李时珍不由停了一停,神色中微有惊讶。这几年李太医走南访北搜寻医典,立志要修一部廊扩古今中外的药学奇书;自己也随之广开见闻,自问药理已经不在当世任何名医之下。谁料飞玄真君随随便便,竟然一口就说出了他闻所未闻,连想都没有想象过的偏方,于是一时求知欲大作,竟不觉看了真君一眼。

    这样的眼神已经能算上御前失礼,可真君却浑不介意。在飞玄真君这种阴阳怪气的老仙男眼中,直人也有直人的好处。虽然李时珍谈论起丹毒来能把老道士气个倒仰,但当这种人显露出钦佩与赞叹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尊崇也能给皇帝带来飘飘然的爽感,比闫分宜许少湖等老油条的马屁更强上千倍百倍。

    所以,真君唇边露出了某种隐约的、高深莫测的、难以辨别情绪的微笑。如果他的身体依旧健壮,还能念出什么“云在青天水在瓶”,那这大概又会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跳大神表演,但现在久卧病榻,看起来就更像是面瘫发作了。

    在这样高深莫测的抽搐了片刻后,他又敲动了金磬。

    李再芳道:“李太医,陛下说,除了牛乳之外,还有豆浆、豆腐、菠菜等,都对丹毒有效。可以一并尝试。”

    李时珍是真的愕然了。金丹中毒历来是医家的老大难,毒性积累后发作酷烈,连华佗都要束手。纵使唐太宗、宪宗万乘之尊,也难从金丹手中逃得性命。李时珍精研药理依旧,当然更知道其中种种的棘手。皇帝富有天下,能从名医手上搜罗几个偏方也就罢了,怎么还能一说就是一长串,报菜名一样的往外倒呢?

    ——最关键的是,这些菜名他还一个都没听过,是真的闻所未闻匪夷所思,连药理上都完全超出了寻常惯例之外。这种奇特的偏方有一个也就算了,如今接二连三的被圣上倒出来……难道他的见识真是太过浅薄了吗?

    李时珍倒没有怀疑这几句话的真实性。圣上当然没有必要欺骗一个小小的医生;再说了,飞玄真君嗑药十几年还能活蹦乱跳,搞不好是真有点奇妙偏方护身的……一念及此,李太医更为纳闷了。

    欣赏了片刻李时珍那罕见的茫然神情,飞玄真君终于敲一敲金磬,明白无误的下了指示:

    【送李太医到僻静处暂歇,重赏。】

    ·

    亲自将李时珍送到周遭的屋舍,一样一样逐一打点仔细。李再芳两刻钟后才返回静室之中,为皇帝擦拭手脚,整理衣服,然后取了几个极大的枕头撑住皇帝的后背,扶着皇帝慢慢的坐好,半靠在一堆枕头和被褥之上。

    太医院的药虽然温吞平和,总算还有效用。老登重伤后不敢作妖,只能遵照医嘱老实服药针灸,数十日下来居然大有好转。虽然仍旧不能理政,但每日总要看小半个时辰的奏折,了解政务下达指示,为他日重秉大权做预备。今日服药之后,李再芳也照例将乘放紧要公文的金盒捧到真君面前,等候皇帝翻阅。

    但飞玄真君闭目片刻,并没有看那些长篇大论的奏折,而是敲了敲金磬:

    【将朕的签桶取来】

    飞玄真君醉心玄修,除了照常的炼丹服气打坐导引之外,当然也要尝试道家占卜预言的学问。只是堂堂皇帝求卦枚卜,多半整的都是烧龟壳烧蓍草舞蹈踏卦这类的大活,只是现在半瘫在床无可奈何,也只能效法寻常江湖道士,摇一摇签筒问卜。但就连求签这样的事,如今半瘫的真君也力有未逮了。他勉强接过签筒,还没有来得及摇上一摇,双手便是齐齐一个抽搐,签筒失手坠落,哗啦啦倒出了一地竹签。

    真君生病以来,最忌讳的就是自己一副颤颤巍巍举动无力的病态,每每发作都要来一次无声无息的暴怒,将火气迁怒给无辜且可怜的诸位宫人。如今竹签翻倒,李再芳背上立刻就出了一层白毛细汗。他左右一扫,示意徒子徒孙们赶紧退后,然后自己跪下来去捡散落满地的竹签。

    但皇帝挥手阻止了他,含混不清的吐出几句只有心腹才能分辨清晰的话:

    【卜卦本是天意。既然天意要让它摆成这个样子,那朕就这么看。你要把朕的话都记下来,一个字也不许泄漏。】

    这散成一地的竹签能看出什么?李再芳不知所措,只能趴在御榻边等候皇帝的指示。

    飞玄真君俯身打量这些四散的木棍,看了片刻后难以自抑的头晕,于是往后一倒,开始发言:

    【朕先前教你盯着穆国公世子府上的那个海刚峰,你盯住了没有?】

    李再芳微微一愣。他倒是将事情给交托了下去,但这几十日以来大事频仍,宫中闹得跟滚水一样,他这个大内总管又要安抚手下又要派人严管京师,实在没有精力管这样的破事,如今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终于记起了一点端倪:

    “回圣上的话,似乎是穆国公世子给吏部打了招呼,给他调了个外放的职缺。到底外放的是什么地方,奴婢尚且不知。这都是奴婢失职,下去后奴婢立刻细查。”

    飞玄真君哼了一声,又是那种熟悉的阴阳怪气的调调,要是现在真君口舌灵便,非得借着这句话将宫中上下的太监都敲打个胆战心惊不可。但现在他只会啊吧啊吧外加用手敲磬,交流渠道缩减后攻击力也大大降低,只能翻一个白眼,继续含糊训示:

    【一日日只盯着京师三亩地你这做总管的倒也自在。罢了,朕也用不着你细查。仅以此卦象来看,那海刚峰多半是被安排到江浙一带去了。你要派人到江浙看一看,能帮衬的都帮衬一点。】

    皇帝为什么要念念不忘一个的记挂着一个连进士都未曾考取的小小举人?李再芳不敢揣测,只是恭敬磕头:

    “这都是陛下爱重臣子的仁心,奴婢一定办好。”

    【仁心?】皇帝冷笑了,即使声音依旧艰涩,也能听出隐约的讥讽:【你还是不懂朕的意思——算了,你也不必懂。乾上乾下,此人资质非凡,来日必成大器。一定要盯住了。】

    什么“资质非凡”、“必成大器”,这难道也是卦象能看得出来的吗?飞玄真君这样的装神弄鬼实在搞得太多,李再芳早就有了绝对的抵抗力,所以心平气和,恭敬听令,只是心中微有好奇,不知道圣上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当然,即使他为司礼监掌印兼领皇城司提管,理论上已经掌握了宫中绝大部分的情报来源;但以飞玄真君之刻薄猜忌,也必然在暗中隐伏下了后手,悄悄打探着连太监们都不能与闻的秘密。可无论如何,到了李再芳黄尚纲这样的地位,再机密的后手也不可能完全隐匿踪迹,更何况这几十日来他们基本是侍奉在侧寸步不离,也从没有看到过皇帝接见外人。有种种防备在前,这一条不知来历的情报就更是莫名其妙了。

    但很快,皇帝下一句话平平而来,却顷刻间逼出了李再芳一身冷汗:

    【这样用心正大的人,无论职分高低,朕都愿意赏他一份前程,体贴体贴他的心意。便譬如今日的李时珍,他不慕荣华,也不希图赏赐,那朕就给他遍观文渊阁药书的特权,方便他编纂他的《本草纲目》……】

    《本草纲目》!

    听到这四个字,李再芳背上立刻就渗出了冷汗!

    李时珍是昨日深夜才被锦衣卫紧急送来的,因为事出从权急如星火,一伙子太监和密探几乎都来没得及做什么解释,基本是把李太医直接抢进了京城——一路风尘颠簸又一肚子疑云,李时珍下车时的脸色绝不会好看,还是李再芳纡尊降贵,亲自摆下宴席为太医接风赔礼,千方百计的平抚情绪。恰恰也是在席间相谈甚欢,半醉的李再芳听到李时珍编撰药书的志愿,才忽的灵机一动,建议将此书命名为《本草纲目》!

    ——换句话说,在昨日宴席以前,世上绝不该有本草纲目这四个字。

    皇帝的病情是绝密,当日设宴时李再芳是屏退了众人后又一一亲自检查了四面的动静,保证宴会之处上不接天下不接地,话出自自己口中,也只能入李时珍之耳;而李时珍入宫后的行迹也全在他大内总管的掌握之中,是绝对没有时间泄密的。

    ——所以,圣上是从何处知道的《本草纲目》?!

    那一瞬间的惊骇与惶恐真是无与伦比,而更大更猛烈的却是无可解释的茫然——李再芳负责了这么多年的情报,实在已经对锦衣卫东厂乃至皇城司的手段了如指掌,知道这些外人眼中神乎其神的番子,绝不可能有这样凌厉老辣的本事!

    别的不说,要是密探真厉害到连他们私下里两人聚会的一句随口之言都能一五一十的打听到,那有这样的高人在手,皇上干嘛不先把朝廷这把四处乱喷的大花洒给堵上?或者退一万步讲,先把《西苑春深锁阁老》的幕后主使抓出来一刀给宰了?

    总不能是飞玄真君喜欢这个口嫌体正直的调调吧?

    没有做就是做不到,当日做不到,现在也不可能做到。身为朝廷中最大最强的特务头子,李再芳实在是太熟悉宫中的情报手段了,所以只需一转念的功夫便能排除掉一切有关于密探间谍的狂想,而迅速抵达那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他额头沁汗,斗胆抬起了头来,看到了皇帝漠然平静,近乎于毫无表情的眼神。这种漠漠然无所牵系的眼神是飞玄真君修道时独属,想要表现的大概是天地不仁视万物如刍狗的太上忘情之境界;虽然常被天书锐评为“鬼迷日眼”、“半夜修仙睡不醒”,但一对一居高临下的凝望之时,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仍旧可以如山岳一般压来,制造出无与伦比的心理优势。

    李再芳平日里见惯了这样的伎俩,按理说已经建构起了足够的心理防线。但现在亲眼见证如此高远犹如神祇的表情,他心下依旧是万分悚然,不能自抑。

    李再芳再次垂头,看到了散落一地的卦象。

    在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以后,剩下的不管多难以置信,都是事实。更何况,李总管追随皇帝如此之久,本来就对这些东西已经信了几个七八分。

    所以……所以李总管收敛神色,恭恭敬敬趴伏下去,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

    “皇爷仙法大成,竟能未卜而先知,臻至如此玄妙高深的境界。奴婢惶恐不胜,谨为皇爷贺。”

    ……没错,在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以后,事情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飞玄真君还真是靠卦象看出来的!

    道爷,成了!

    ·

    飞玄真君仰躺在一堆被褥和枕头上,并没有因为心腹诚惶诚恐的吹捧而表现出什么别样的欣喜。他依旧虚虚的望着上空,神色波澜不惊。

    在这若有实质的目光里,一道光幕徐徐展开了:

    【历史回响·片段三】

    【……广泛的贸易充分的刺激了沿海文化的发展。伟大的医学家李时珍花费了数十年来完成他的巨著《本草纲目》,在刊印之时原本以为只是小圈子里流传的专业书籍,却没有料到书籍一经付梓即刻洛阳纸贵,即使再三加印,也多次脱销。彼时已经年迈的李时珍大惑不解,甚至在再版的序言里特意提及了这样的“异事”。

    显然,医学家是在药理里浸泡太久,乃至于忽视了世界的变化。他仍然在以自己年轻时的购买力来衡量医书的销量,所以理所当然的不看好这样昂贵的大部头。但在精修《本草纲目》的数十年里,大量的贸易已经带来了惊人的经济增长,巨量的财富从市场中涌现出来,并创造了无穷无尽的需求……】

    ——李再芳的猜测其实并没有什么错误,皇帝确实没有一批手段高明到连大内总管都无法察觉的密探,他所仰仗的手腕,是完全超乎于想象之外的降维打击。在这样不合常理的技术面前,李总管当然也不可能猜出个所以然来。

    天书的异变发生在数日之前。当时的皇帝卧床不起言语不能,正处于心情万分灰恶而难以自抑的狂躁状态。这不仅仅是因为见效缓慢的伤势,更是因为权力上敏感的争夺,即使已经尽力设下了一重又一重的防备,飞玄真君仍然能清晰的感觉到权威的迅速流失,全然不由自己控制——权力的运行自有其本身的法则,一个重病到甚至无法视朝的皇帝,是不可能依靠一点人事安排扭转这个趋势的。

    ……更何况,在他重伤以后,心心念念的天书也逐渐归于沉寂,无论如何呼唤操作,都再也没有给过半点的回应;仿佛一直关注着皇权的谪仙人也终于喜新厌旧,抛弃他而迎合了如日未央的新力量。于是那一个瞬间,无父无母弃国弃家亲缘寡淡臣下离心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独自仰卧在床上,头一回感受到了无可比拟的巨大孤寂。

    直到数日以前,天书忽然弹出光幕,为他展示了所谓的“历史回响”。

    聪明老辣如飞玄真君,当然立刻发现了这新功能的真正含义,并意识到了它莫大的效用——当然,不要误会,我们真君是绝不会费心费力以史为鉴从后世品评中辛苦总结出什么治国经验的,他从头细细看到尾,脑子里只转过了一个念头:

    又可以装一波了!

    众所周知,飞玄真君对玄修态度的其实颇为微妙,你要说信不信那只能是如信。真君本人倒是对什么长生飞升之说深信不疑,但平日里神神叨叨阴阳怪气夏天里穿棉袄冬天里穿轻纱,更大程度上还是为了pua大臣,让这些被蒙混得昏头胀脑的两榜进士真正相信自己是修仙有成长生有望,而绝不敢生出一丝一毫的谋逆之心。

    这也是他重伤后如此狂躁愤恨而难以控制的缘故——无论这伤势能否好转,只要被臣下看到他瘫在床上啊吧啊吧的丑态,那皇帝辛苦经营数十年法身金身帝身合一的半仙形象便算是一扫无余了!辛苦伪装数十年,竟至于今日大厦崩塌!

    可现在——现在,上天居然将另一个机缘赏赐给了他。无论天书是平日里发什么颠吐什么槽,它如今所泄漏的消息都必定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尚未发生的未来;换言之,只要将这些未来包装之后从容道出,他飞玄真君不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未卜先知,真正掌握天命的话语权了么?

    由神秘所构筑的权力只能有更大的神秘来弥补,而天书所泄漏的未来无疑就是这样伟大的神秘。与如此的奇迹相比,飞玄真君付出巨大代价才勉强炼成的那个老登仙体又算个什么?

    要知道,仅仅为了维持夏穿棉袄冬穿轻纱的半仙形象,为了彰显体力强劲无病无灾,皇帝就不得不日日服丹月月行散,丹毒发作痛不可忍,才搞出了个四季常服不过八套的宣传形象——老登不是不想换漂亮挺括的新衣服,而是长期服丹后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超大号的豌豆老公主,只有穿着浣洗过的软塌塌旧衣裳才能保护日益脆弱的皮肤,不被磨得丹疹发疼!

    ——我们老登就是这样的,正常的皇帝只要平衡朝野安邦定国就可以了,可是我们老登又得装神弄鬼又得蛊惑人心,要考虑的事情就很多了。

    正因如此,相对于又磨皮又长疮的丹药,天书的“历史回响”无疑是巨大的技术进步;在数十年的路径依赖之后,高深莫测的半仙形象已经成为了飞玄真君维系权力的重要手腕,装神弄鬼才是朝堂的第一动力。而在看到历史回响后的那一个刹那,真君的思维便已经飞跃到了利用先知震慑百官重建权威的一百个手腕,而今日牛刀小试,只不过是稍微体验一番滋味而已。

    从李再芳雨李时珍的反应看,这一次尝试的效果无疑是显著的。无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名医,还是身居高位极有城府的宦官,都没能看穿飞玄真君这轻轻巧巧的新花样,足可见此套路深得人心。而等到李时珍一一验证了真君所交代的偏方之后,他的形象必然更加的崇高而神秘,越发能膺服众人之心。

    真君,有道啊!

    所以,连一刻也没有为失效的金丹秘法哀悼,有道的飞玄真君已经决定了自己树立人设的方向。他随意敲击金磬,轻描淡写的降下口谕:

    【叫什么?道门玄功修炼到高深的地步,未卜先知本就是自然中事;再说,朕尚在魔劫之中,你也不许张扬。】

    传说重阳真人及长春真人得道成仙之前,都曾突发恶疾,高烧不退,被认为是成仙前最后一重劫难,由上天所降下的考验,称为“魔劫”。皇帝以此自比,那先前重伤失语的种种遭遇就不再是丢脸的创伤,而成了飞升成仙的预兆,身份迥然不同了。

    当然,至于上天为什么会派个二愣子来将皇帝烧成烤猪嘛,那就不宜说得太细了;如果说得太细,难道建文皇帝也是一齐飞升上天了不成么?

    还真成流浪建文计划了是吧?

    在此经天纬地的神通之前,李再芳也不能不心服口服,立刻磕头:

    “奴婢敢不遵旨!”

    听话听声,皇帝只要听得一句,便知道这跟随了自己数十年的大太监是真的信了,也是真的服了;以李再芳的见识尚且如此,何况乎其他?眼见权威重建有望,皇帝露出了笑容。

    为了进一步展示神通,真君还要用他含糊的舌头再说两句;在往日里这种口齿不清可能是皇权失能的耻辱;但到了现在则成了先知欲说还休的神秘,格调大涨:

    【这海刚峰将来要在江浙买织机、募流民,办什么纺织作坊,你派人预先去织造局打个招呼,能方便的都方便,不要钻进钱眼里不放。宫里不许和他们为难。】

    这一句话实在是太要命了,李再芳微微一凛然,俯身遵令。而皇帝点一点头,则继续望向了上方不可见的光幕。

    天书的【历史回响】哪里都好,就是播放的片段完全不能选择,而且常常搞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评价,让飞玄真君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不管怎样,这已经是他能窥探到天机的最后窗口,自然不能不珍惜……

    光幕忽然微微闪动,跳出一行加粗的标题:

    【《无为而治与自由主义经济——论大安诸帝与看不见的大手》】

    飞玄真君:?!

    第70章 天书

    飞玄真君茫然的望着标题, 一时间颇为不知所措。他当然是英明神武敏锐聪慧的,但就算绞尽脑汁,一时间也实在搞不懂这莫名其妙的标题——无为而治与大安诸帝还可以理解, “自由主义”与“看不见的手”又是个什么玩意儿?某种稀奇古怪难以理喻的邪门法术么?

    其他也就罢了。既然有“大安诸帝”这四个字,那搞不好就会涉及到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后世的名声。所以真君哼了一声,竭力移动眼球, 却发现标题闪烁不动, 下方弹出一个提示框:

    【历史偏差值不足,无法展示;后续内容将随偏差值逐步显现。】

    飞玄真君:…………

    皇帝那种紧张期待而略带忐忑的心情顷刻间便无影无踪了。他凝视标题片刻, 心中只萦绕着一股熟悉的火气:

    ——居然胆敢断在这里!真是欺了天了!

    没有内容你显示什么标题?没有内容你闪什么闪?钓鱼好玩吗?你把我们飞玄真君都钓成翘嘴了!

    可惜, 无论被钓成翘嘴的飞玄真君如何无能狂怒,天书都依旧只是沉默的展现着同一个标题, 绝不肯再泄漏半点。于是至尊至贵的皇帝只有咬牙忍耐,嘴角不觉抽搐。

    他这一抽搐不要紧,跪在下面的李再芳却大觉迷惑:明明刚刚还是光风霁月仙风道骨的样子, 怎么现在又莫名抽抽上了呢?

    难道成仙得道的人都是这样莫名其妙且难以理喻的吗?李再芳茫然了。

    ·

    被天书用断章耍了一手的飞玄真君当然非常不快,在当天拉长了一张龙脸吓哭了贴身伺候的两个太监和五个宫女,并在多次试图查阅后续内容无果后大发雷霆, 几乎要发誓再不主动查阅天书——之所以是几乎, 当然是因为每次发誓后不过半个时辰,真君就实在百无聊赖忍耐不住,又要打开光幕查看内容, 殷切的期望着谪仙人能为自己这个天子再补充一段;但天书依旧是冷漠无情, 丝毫不肯为尊贵的帝王通融,于是皇帝也就愈发的阴晴不定, 搞得寝殿内伺候的人都很痛苦。

    这种好像全身有蚂蚁在爬的日子过了两天。到第八十七次打开光幕时,闪动的标题下忽的跳出了新的一段:

    【……在研究大安一朝的财政状况时, 史学界通常将朝廷的收入形象比拟为一条形如西文“M”的波浪线。大安高祖皇帝开国之初百废俱兴,在大力开拓荒地并鼓励生产之后,财政迅速从元末的凋敝荒凉中恢复过来,呈现一路上升的趋势;而至孝宗年间,以废盐政“开中法”为标志,随着政事荒废及体制运转的失灵,国库收入缓慢下降,虽经杨廷和、张璁等有识之士连番的改革,但终究难以挽回国力下降的势头。

    到此为止,一切都很符合政治规律。如大安著名思想家黄宗羲所指出的,如果没有外力介入,一个体制总是很难在内部改正自己的弊病。体制运转的失灵几乎可以算是根基上的顽疾,小打小闹的改革最多只能减缓恶化的速度,几乎是不可能恢复往日的荣光了。如此平稳的衰竭,直至财政崩溃,就是绝大多数封建王朝的宿命。

    但之所以是“几乎”和“绝大多数”,正是因为在案例中多了大安这个绝对的例外。以现在的统计而论,大安财政的低谷发生于武宗朝前后,而在赫赫有名的第一次产业革新,或曰甲寅改革之后,国库收入便画出了一个极为惊人的增长曲线,在短短数年之内摆脱了一切消极影响,臻至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

    飞玄真君:?!!!

    真君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本能的就想再仔细看看这要命文章的后续!

    但下面呢?下面又没有了。飞玄真君拼命往下扒拉,只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可恶“偏差值不足”!

    好好好,居然敢断在这里——你就这么打发朕是吧?!

    皇帝一生行事肆意恣睢,除了大礼议中被杨廷和那个老登恶心过一次之外,平生哪里还受过这样的屈辱。于是霎时之间头晕目眩,真要被气得原地升仙。可惜任凭他原地红温破防之至,那本天书依旧是毫无变动,死活不肯再变出一个字来。

    所幸,即使天书拒不显示下面的内容,仅存的这一点更新也足以激起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无限的狂想了——什么叫赫赫有名的“甲寅变法”?今年倒的确是甲寅年,但飞玄真君可从来没有设想过什么变法呀!

    而且吧,以天书的口气,这所谓的“甲寅变法”似乎评价还相当之高,什么“赫赫有名”、“前所未有”、“超越惯例”,委实是匪夷所思的溢美之词——如果再考虑到天书平日里那种毫不留情恶毒之至的口吻,那这种反差就更是剧烈得让飞玄真君万难理解,不由自主生出了迷惑来——当然,他倒不是怀疑天书蓄意欺骗,而是将朝廷上下一一点检数遍之后,情不自禁的感到了茫然:

    就以当下内阁这些妖魔鬼怪、牛鬼蛇神,也能搞出什么前无古人的变法来?

    成大事的第一要义是人才,要想缔造前无古人的功业,必定得笼络前无古人的贤臣——可问题是,现在内阁里重臣如云,谁能当得起一个贤字?

    要是闫分宜许少湖之流的人都能算贤臣,那他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就是古往今来天字第一号的圣主明主大仁之主,什么汉文帝汉武帝唐太宗,都该恭恭敬敬给他磕大头。

    但飞玄真君毕竟还是有那么一丁点自知之明的;他抚今追昔,总觉得自己的德行与功业尚且没有臻至圆满,和唐太宗比起来可能还稍微有那么一点差距;而闫分宜许少湖之流,那当然更是连贤臣的一根毛都算不上了。但也正因为如此,真君才感到了莫大的困惑:

    ——连这种人都可以变法成功的吗?!

    别看我们真君现在阴阳怪气神经兮兮已经进化为了老登的终极形态,但在早年很有人样的时候,人家也曾“锐意革新”,是在变法上吃过见过的,晓得这个份量。

    变法这东西从来不是下两道旨意就能乘心如意,虽然在他全力支持下张璁的确曾大刀阔斧地推行过新政,但恰如天书所说,体制的弊病终究难以用体制内的手段解决,朝堂上斗了个天翻地覆,内阁累死累活穷尽心力,实际算下来一年也不过只能新增三百万银子的收入而已……耗力如此之大,收效如此之慢,外加心意又日益被玄修法门所蛊惑,皇帝难以忍耐这个麻烦,才直接撤回支持,使改革半途而废。

    当然啦,真君只是嫌收效慢,并不是不想捞。绞尽脑汁才能挤出三百万两银子的余量,性价比实在不高。但如果天书所言为真,所谓的“甲寅变法”居然真能突破先前财政收入的极限,那么粗粗一算今昔对比的差额,国库少说也得新增九百万两以上的收入——这个数字就相当之可观了!

    三百万两还买不动真君的心,但九百万两可就未必了。当然,这倒不是说真君就要励精图治踏踏实实践行什么变法了,但无论如何,似乎可以着意观望一番。

    天书当然不会欺骗凡人,但仅仅是这一点消息,还不足以作出什么准确的判断。除非——除非能再做出一点试探。

    真君翻着眼睛思索了片刻,敲了敲金磬:

    【把内阁这几日的文书都给朕送过来】

    ·

    为了一解疑惑,皇帝竟不辞辛劳,花了整整两天的功夫,费力将内阁的文书都看了个遍,试图从中找出变法的一点端倪。但内阁的发挥一如即往的稳定,从不让人燃起过多的希望。无论怎么翻来找去,都是一堆例行公事的鸡毛蒜皮,彼此喷口水扯头花的无聊弹章;包含的信息量甚至还不如飞玄真君的青词。

    ……当然,要说全都是这么无聊,那也不对。自从他吩咐过之后,李再芳便着意的关注起了海刚峰的消息,并理所当然的察觉到了穆国公世子为海刚峰筹款的进度。到现在为止,世子已经尝试了绝大部分的捞钱手段,但距大规模开办作坊的数额仍然相距甚远——这可不是后世道路平整设施方便投一笔钱马上就可以开工的新时代;仅仅是平整道路筹集物资调集运力,就得消耗掉前期投入的一大部分。而一笔一笔仔细算下来,这开销便近乎于天文数字——起码也要五万两上下,才能搭起一个差不多的架子。

    即使对于顶级的勋贵来说,一口气拿出五万两现银也是很吃力的。所以世子还是得磨磨蹭蹭的搞他的筹资计划,城中广泛集资之后,甚至已经打算写信给外地的朋友,设法弄点小钱。

    飞玄真君仰躺在床上听完李再芳汇报,不觉哼了一声:

    【为了这一点小事搅来搅去,叫穆国公知道了怎么好?也不嫌没脸!你下去吩咐一句,不要这么弄钱。】

    李再芳赶紧答了一声“是”,趴在地上不动了。

    ——不让人家自己弄钱,您老总得想办法吧?难道从内库里出了不成?

    皇帝继续下令:【你吩咐之后,再给京中的勋贵和老臣递一递话,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李再芳:…………

    什么叫“递一递话”?敢情您老除了一句口嗨之外一个大子都不愿意出,全让手下分摊了呗?

    老登的算计精明到了这个地步,李再芳也无话可说了。当然,皇帝这个算计也不是没有道理。京城勋贵们不是送不起钱,纯粹是担心至尊猜忌不敢多送,每家七八百两意思意思而已;只要有皇帝这句话顶着,各家再掏个三五倍出来都是不难的。

    所以吧,虽然只是一句口嗨,但实则也已经是飞玄真君的皇恩浩荡了,世子应该感恩才是。

    ·

    区区几万两银子的小事,其实根本用不着皇帝多嘴。飞玄真君肯费神多这么一句话,已经是看在世子忠心耿耿、海刚峰身份微妙的份上了。再给完这个恩典之后,他便随意挥一挥手,重新打开天幕,试图从已经揣摩了数次的文稿中再找到一点端倪。但出乎意料,沉寂了多日的天书再次闪过了光芒:

    【检测到新的偏差……历史变动加速,即将释放新内容】

    【……以甲寅年为基准,仅统计负责中央开支的太常仓。在产业技术革新刚刚露出苗头的三年之间,仅仅依靠新开增的印花税增值税与部分奢侈品关税,其余税收并无大幅变动的前提下,朝廷新增的收入便在两百万白银以上,不但迅速扭转了国库多年亏空的尴尬趋势,更有效支撑了朝政的稳定——变法后的第二年,朝廷便破天荒的废除了以往用胡椒孜然玻璃等抵扣工资的缺德制度,还一次性为文官们补齐了从武宗年前便断续拖欠至今,少说也有二十几年历史的欠俸。

    如此大一笔银子砸下去,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当时的首辅闫分宜便曾在私下感慨,说言官从未如此清静,内阁也从未如此安稳——言官的偃旗息鼓为新一任内阁的施政腾出了充分的容错空间,在补齐欠俸后的三年里,言官们表现出了惊人的宽宏大度,几乎没有对内阁的大政提出过什么苛刻的批评。

    而等到三年之后,即使真有操弄政治者想要挑动舆论,也无力应付现状了——由于海贸的兴盛及东南亚航线的成功扩容,当年的国库的收成为三千一百五十六万两白银,三千零二十八万石粮米,相对于曾经在高祖太宗时的财政收入巅峰,足足提升了百分之二十有余。

    这个数字有多么惊人呢?这么说吧,当时的朝廷足足统计了两遍,才终于相信了这匪夷所思的账目。而确认收入之后,狂喜的大安政府居然打破惯例,时隔一百年再次给官员们加了俸禄,免除了一大笔的捐税。

    变法的收益丰厚至此,足够堵住所有人的嘴了。或者说,百万槽工衣食所系,已经没有人敢动这么大一块蛋糕了。】

    皇帝的面色突然僵住了。他瞪着眼睛盯了天幕片刻,尤其是死盯着那两个数字不放——作为大安朝真正统揽一切的户部尚书,飞玄真君当然不会忽视这两个要命的数字。所以在沉寂片刻之后,他猛然伸手,当当当的猛烈敲响了金磬,响声震动上下,刺耳之至。

    李再芳吓得浑身一抖,好容易才分辨出了真君的话:

    【不要费时间找勋臣了,立刻从内库里支取五万两给他送过去!】

    李再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