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解决
未时二刻, 正在家中休憩的许阁老接到了管家匆忙呈上的消息,说是闫府派人送来了节礼,一定要他亲自查点, 来人的态度还甚是急切焦躁,拦都拦不住。
最近两位阁老通力合作,横扫政敌, 做回自己;彼此间关系倒是有些缓和, 年节下送点礼也是有的。但再怎么送礼,也没有钦点着一定要见主人家的道理。许阁老微微一愣, 只吩咐管家先将礼单送进来再说。但这句话刚一送出去, 便听见外面喧哗一片,下人们惊呼阵阵, 而后书房门被猛然推开,闫小阁老竟大步走了进来!
一声招呼不打就往书房里闯,这也太无礼了!许阁老勃然色变, 正要起身怒斥,却见小阁老身后窸窣声响,有个披着斗篷的老头一瘸一拐的转了出来, 正是他相识数十年的老冤家。
许阁老的面色微微而变, 随即抬手一挥,让门后吵嚷慌张的仆役全部都退了下去。待到书房渐渐安静,他注目良久, 终于徐徐开口:
“大驾光临, 不知有何贵干?”
闫阁老并不答话,只是递了一张白纸过来。许阁老伸手接过, 从头仔细读起。寥寥数许效力无穷,用不了片刻的功夫, 许阁老双手双臂乃至两只眼睛都开始剧烈颤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但白纸黑字实在抵赖不得,他上下看了数遍,终于只能摇一摇头,黯然叹气:
“到底还是走了这一步!”
闫阁老被儿子搀扶着坐下,疼得嘶嘶抽气,半晌才开口:
“姓穆的就是这个样子,本也不足为奇。但到了如今的地步,总得想想法子。”
许阁老道:“能有什么法子?也不过是‘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在我的面前,你就不必装这一套了。”闫阁老直接打断了他:“老夫知道你能忍,平生最高明的就是一手乌龟法——沙滩一趟三年半,今天浪打我翻身!夏衍当首辅你忍,老夫当首辅你也忍,只要忍字当头,大家都拿你无可奈何。但这一回的事情,是能忍得过去的吗?许少湖,你还是要清醒清醒脑子!”
这几句实在是不客气到了极点,噎得许阁老几乎两眼翻白,言语不能。而闫阁老不管不顾,一气说了下去:
“老夫知道你是什么意思:‘这是他姓穆的造孽,与我何干’?的确,若以往常朝堂的规矩,他穆祺杀的人,无论如何不能算在你我头上;但现在是讲规矩的时候么?他这一回杀的人头当中,可有不少的举人秀才!用军法杀文人,这规矩早就被破了!”
朝堂之上也是有潜规则的。以往常的惯例,穆国公世子发狂杀人,板子确实打不到其余重臣的屁股上;但偏偏,偏偏这一回是军法从事,大开杀戒;无论贵贱,一律砍头;杀的是尸横遍野、血腥淋漓,那种浩荡腥风,简直要从奏折的字里行间渗透出来。这种级别的杀戮,直接击穿了数百年以来所有的底线。
自仁宗皇帝之后,文官重臣创巨痛深,彼此相约默契,政治清算极为克制,就是不想重演高祖太宗以来的血腥往事,对有官身者格外优容;如今四百多颗人头一摆,这条规矩就算破了!
自孝宗皇帝以来,国家修文偃武,抬高文臣贬抑武将,数十年间不言兵戈。如今世子以军法便宜行事,调动军队杀秀才杀举人甚至逼死了一个隐居数十年孝养老母的三甲进士,这条规矩也算破了!
短短数日之间,随着这四百多颗人口落地,朝廷以百余年艰难形成的共识,已经被迅速击穿、扫地无余了。这最根本最紧要的政治规矩都被践踏如泥,你凭什么还指望别人老老实实算账,遵守什么“不许迁怒”的规矩?
戚元靖南下的军队是你们内阁同意调动的吧?所谓便宜行事的圣旨是经你们的手发出去的吧?穆国公世子杀人的公文是借用的内阁名义吧?既然如此,那内阁重臣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逃脱干系!
这样天大的干系前,姓许的装乌龟王八有什么用?任你乌龟王八壳再硬再厚,又能抵得过几轮撕咬?
许少湖明白这个意思,所以只能默然不语了。倒是侍奉在侧的闫东楼心思活泛,听到亲爹语意森然,不由开口插了一句嘴:
“其实,这到底也与咱们无关——真不是内阁授意杀人的嘛!我想满朝上下,总能明白这个道理。”
“能明白又如何?”闫阁老霍然转身,语气极为严厉:“怎么,你还要慢慢给他们解释么?你以为现在有这个时间?”
官场风波骤起,人心难测,本质上就是个完全无法达成互信的黑暗森林,依靠着权力的核威慑而勉强维持。而现在,穆国公世子悍然撕破一切规则上手开大,无异于是向整个权力体系直接投放强力核弹。在这种情况下,被波及到的结构难道会平心静气仔细思索,等着闫阁老与许阁老慢慢分辨自己的无辜么?权力斗争间不容发,一旦意识到有人打破了规则,狂猛的反击马上就会爆发!
互相毁灭互相捆绑,这才是威慑体系最大的奥义;如果能够拖延搪塞乃至于解释,那这黑暗森林也未免太含情脉脉了。闫分宜久经战场,当然不会做此妄想。
说来也实在好笑,像闫阁老许阁老这种粘根毛比猴还精的角色,往日里滑不溜丢长袖善舞,但凡手下惹下一点小麻烦,切割甩锅的速度比谁都快;但等到世子一杆子真把天给捅了,他们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同舟共济,即使内心翻江倒海咒骂连天,亦不敢稍退一步——因为这一口锅实在是太大了,大得没有人能够甩出去,大得他们但凡疏忽一点,立刻就是粉身碎骨!
奶奶的,这是被那癜公给硬生生拖下水了呀!
所以这就是辩证法的美妙之处。捅了小篓子的时候人人都要责备你打压你,但如果你把篓子捅得太大太狠太难收场,那天底下所有人都得忙着给你擦屁股,也就腾不出手来惩戒罪魁祸首了。
不过,作为被辩证的受害者,闫分宜心中肯定不会好受。但此时实在不是斤斤计较的时候了,他沉默少许,还是望向老对头:
“事已至此,推诿再无用处。”
“闫阁老说得不错。”许少湖端坐不动,却轻轻叹息:“可是,到了现在,就算你我精诚一心,恐怕用处也不大了。朝堂上的规矩,岂是你我联手就能抗衡的呢……”
两个阁老联手作战,清流闫党吴越同舟,居然都不能“抗衡”?这话听起来似乎惊悚之至,但许阁老一字字吐出,却是真心实意,绝无半分夸大。没错,两位阁老的确是位高权重呼风唤雨,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重臣。但若究其根本,他们的权威又从何而来?
门生故吏、姻亲师友、科甲门第,两个小小的读书人能一步步爬到帝国的顶端,仰赖的还不是这数百年来官场潜移默化的规矩?权力不能反抗它的来源,由规则所塑造的权臣又凭什么破坏规则?
说难听些,如果世子宰人的消息真泄漏出来,到时候黑暗森林大暴动,各方势力互放大招,攻击内阁的绝不止一个山东豪族——没有规矩后政治就成了吃鸡大赛,所谓朝堂大舞台,有梦你就来;纲纪既然扫地殆尽,大家凭什么还要给阁老脸?身为文官首领却破坏数百年辛苦达成之默契,真正是数典忘祖,罪莫大焉;即使今天喷不死你这个老登,千百文官磨牙吮血,总有能将你一击毙命、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那一天。
文官最需要的就是规则,失去了规则就失去了一切。无论平日里再如何威重令行,一旦朝堂规制被动摇,重臣们都会本能的感受到虚弱与惶恐。如果是依照往常的惯例,两位阁老正应该戮力同心,严整队伍,与胆敢破坏规则的毛贼决一死战,断不容情。可以现在的局势……
由规则所塑造出的权臣,居然只有破坏掉规则才能生存,天下的荒诞与恐怖,大概莫过于此。
同为政坛大佬,闫阁老当然明白这个意思。而今再听一遍,也只是徒乱人意而已。他漠然开口:
“不必说这些废话了。如今之计,为之奈何?”
许阁老沉吟片刻,长长叹息
“其实首辅应该是明白的……按以往的规矩,无论穆国公世子还是我们,都是干犯大逆,罪无可恕;必定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如果想要逆天改命,除非——除非换一套规矩。”
大概是被事情实在给逼急了,许少湖这样静水流深、隐忍不发的人,居然也放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闫东楼瞠目结舌,闫阁老的眼角则抽了一抽,终于缓缓吐出数字:
“……你请继续说。”
“那就恕我冒昧,稍稍啰嗦几句了。”许阁老道:“其实,早在入仕之前,我心中就曾颇有疑惑:所谓以文驭武,不得擅杀士大夫之类的条条框框,不过是文臣圈子里潜移默化,不成文的规矩而已;实际上没有被任何皇帝承认,甚至也大大违背了高祖与太宗的祖训。这样不落文字的规则,是怎么被严格执行,百余年从无逾越的呢?难道列代的皇帝陛下,就真的愿意接受这个约束么?”
他停了一停,最终出声长叹:
“等到真正入仕,我才明白了底细。圣上当然不愿意受约束,但事实如此,却又由不得他们。若以法理而论,皇帝握着刀把子和印把子,是世上最强大、最为所欲为的力量;但在实际上一人之力有限,列圣不能亲揽庶务,总得将权限分给旁人;而这‘旁人’之中,只有文官是最可靠、最稳妥、最方便的力量。委托给文官的权限越多,皇权要作出的妥协就越大,但偏偏列位至尊治国理政的水准,又实在是……”
或许是为尊者讳,许阁老咽下了最后那句话。但言下之意,却已昭然若揭:权力来源于事实而非名分,威望来源于责任而非血统。在高祖皇帝的制度设计中,皇权无上无下无所不包,已经膨胀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但在实际的运行中,却没有一个人能运行如此庞大而恐怖的权力怪兽。所谓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哪怕为了维持国家机器的正常运换,后代的皇帝也不能不将大量的士人招揽入朝廷,一点一点的分享权威,一步一步的退让妥协。这种逐步的妥协到了最后,甚至会蔓延到皇位至关重要的军权上。
——没错,理论上皇帝掌握着天下所有的兵马,圣旨一下莫敢不从,绝无百官异议的余地;但名义上的从掌控不等于实际上的运转,你可以调动部队为所欲为,但部队的后勤由谁保证?部队军官的升迁由负责?战争的规划由谁拟定?战利品由谁划分?战败的创伤由谁抚平?
后勤与装备,训练与备战;每一项都是战场上高度专业的知识,每一项都不是久居深宫之中封闭孤立的皇帝可以轻易掌握的经验。自己掌握不了就只能委托他人,于是久而久之干戈倒持,军队的调动与使用也就渐渐被人染指,由不得皇帝一人做主了。
所以,才会有所谓“偃武修文”、“养士二百年”的规矩。常人在局外瞻望,总以为文官是虚华浮躁,靠着一张嘴皮子骗来了现在的地位;但只有身处局中,才知一丝一缕,来之不易,都是历代前辈与皇帝与宦官与勋贵与武将反复纠葛,才能勉强换来的这一点默契,分毫不容退让。也正因为如此,如今闫阁老与许阁老涉嫌破坏默契,搞不好才会干犯众怒,下场难言。
——吃前辈们的饭,砸前辈们的锅;你们两个老货,也有资格谈什么君子小人?!
可惜,现在这锅是非砸不可了。许阁老只有摇头:
“……开国之君英武,继嗣之君守成;统绪传承越久,这样不成文的潜规则便会越多,越牢不可破,连皇帝亦不能违背。历朝历代,都是这么个道理。但普天之下,也不是没有反例。”
闫阁老皱起了眉:“你说谁?”
“汉世宗。”许阁老简洁道:“孝武皇帝。”
随着皇位传承日久,皇帝的权威随能力逐渐下降,不得不与官僚系统密切合作,服从官僚的默契。但世上总有例外——事实证明,如果皇帝的后代中突变出了某个水平极高、能力极强、精力极旺盛的怪物,如果这个怪物谙熟政治谙熟军事,谙熟原本被官僚体系垄断的知识与信息,顺便还能抽出两个ssr的小舅子;那么他照样可以打破规则做回自己,为所欲为肆无忌惮,撕碎一切所谓的“潜规则”。
潜规则是与官僚妥协时的不得已,但当某个皇帝强到了可以无视官僚无视儒生,那一切的默契都只能算个屁——皇权在理论上是绝对无敌的;而如果有人能完满运使这种权力,那他也是无敌的!
当然,将皇权运转如意是极其需要天赋的事情;强如世宗孝武皇帝,那也是在派出了他的宝贝小舅子把匈奴像陀螺一样来回抽了数次,才有此至高无上一言九鼎的地位。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能打胜仗就有了威望,有了威望就能牢牢控制军队;一旦军队尽在掌握,那确实可以视官僚体系如无物——用军法杀四五百个读书人算什么?武皇帝杀丞相杀九卿如杀鸡,有人敢对着他龇牙么?
说难听些,设如当今圣上有武皇帝的权威,那他派的钦差遇刺后杀个几百上千人解一解闷,下面连个屁都不敢放,只会高呼杀得好。什么“不得擅杀士大夫”?我们大安从高祖太宗起就没这个狗屁规矩!
所以,所有的疑难其实可以浓缩为一句话:当今圣上有武皇帝那种权威么?
闫阁老猛吸一口气,脸色终于变了;他低声开口,几乎气急败坏:
“你疯了!”
“首辅何必如此峻拒?”
“我不拒绝,难道跟着你发疯吗?”闫阁老厉声道:“西汉是什么时候,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有卫、霍吗?”
武皇帝都得靠卫霍攒军功换威望,你现在靠什么攒军功?京营里吃空饷吃到丧心病狂的世袭军官吗?
和这群猪相比,士大夫都算高风亮节的!
“阁老稍安勿躁。”许阁老道:“若是半年之前,在下的想法也与首辅相差无几,绝不会冒这个风险。但这半年以来,在下闲暇无事,常到京郊游玩散心,曾多次旁观过陛下新组建的‘火枪兵’演练。”
说是“闲暇无事”,实际上是飞玄真君病重后许少湖失势,只能借山水自娱,比忙碌的闫阁老更散淡许多;但恰恰是这样的散淡中,许阁老才能清楚察觉到某些被首辅所忽视的迹象。
闫阁老迟疑了片刻:
“那你看了演练,以为如何?”
“火枪与火箭诚为天下利器,锋锐莫可抵挡。”许阁老简洁道:“说句实在话,正是因为看了演练,在下才下定决心,要和阁老合作,执意与南方通倭的大族翻脸。”
闫阁老呆住了,仿佛不可思议:
“即使如此,但当今,当今并无善兵之人……”
“不需要‘善兵’。”许少湖打断了他:“火器之利,已经不是人力可以弥补的了。这一点,上虞就已经证明。”
说到此处,许少湖叹了口气:“……其实,阁老也应该明白。所谓‘风口上什么都能飞’,要办大事,重要的可能还不是人力……”
这句话说得含糊其辞,但闫阁老一听就能懂。许少湖引用的是天书中的名言,所谓“风口上猪都能飞”;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当然不如汉武帝的百分之一,但没有关系,火器革·命这浩荡东风只要够强够有力,那也足以将万寿帝君这头好吃懒做不务正业拉得比吃得还多的大肥猪吹上九霄云外,所谓肥猪一日乘风起,足与大鹏肩并肩。
不过,事情所有的关键,也就落在一个问题上了:
——火器真有这么强力么?
“……你这也是在赌。”
许少湖反问:“不赌还能如何?”
闫阁老哑然了:是啊,不赌还能如何?穆国公世子捅破天后他们逃无可逃,既不能进亦不能退,前后都是被百官唾弃的死路一条。为今之计,大概也只有指望火器真的强劲凌厉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可以将躺平开摆的飞玄真君一路带飞,跃升至某个难以想象的层面——只要皇权强盛,那官僚的规矩就不算规矩;所谓高祖复生太宗再世,大家发抖犹自不及,还管得着阁老的疏忽么?
“如今别无他法,只有寄希望于火器。”许少湖叹息道:“要效法先人的路,那就是以火器为卫、霍,以东瀛为匈奴——必须迅速对东瀛下手,而且要稳,要准,要狠,要打一个无大不大的胜仗!东瀛一下天下震恐,百官俯首帖耳,处置区区山东大族,不过振蒙发落耳!”
既然和平时代的政治规矩容不下他们,那他们就换一个打法;国战一开流血漂橹,区区四五百人算个什么?我看杀得还不够多!
内部矛盾外部解决,老登!
闫阁老当然明白这个意思,他沉吟少许,还是回了话:
“可这样一来,无异于再造一个汉武帝。圣上那边……”
话说到此处,他也不由略略一停,与许阁老相视苦笑,神色颇为古怪。显然,没有人能比两位阁老更了解当今圣上了——飞玄真君外假玄修而内多欲,对功业名望的渴求无时无刻不萦绕心间。更何况,以多日以来宫中对抗倭战争的积极态度,推动这件事根本不需要什么手腕。
不过,若此事真能推动落地,那事情倒颇为微妙了。而今的皇帝是以旁枝入承大统,千秋万代之后,庙号多半也是“世宗”。一前一后两个世宗,都是对外用兵,都是痴迷玄修,都是威重令行;这样处处押韵的重复,那谁还能分得清老朱家和老刘家呀?
喔不对,汉武皇帝是六十岁后开始大发癔症神经兮兮,疏远太子亲近小人的;我们飞玄真君从三十五岁开始就稳定发癫搞二龙不相见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真君少走了三十年弯路;老朱家,赢!
风口上吹起来的世宗也叫世宗;两千年河东,两千年河西,莫欺老登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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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闫阁老与许阁老其实非常清楚,即使一切进展顺利,复刻武帝道路也有相当的风险;搞不好还会反噬自身,后果难料。
皇权强盛后当然可以弹压而今的区区疏漏,但过大的权力既是武器也是杀招,往往难以把握。昔日武皇帝末年发癫,不就搞得天下丧乱,动荡不安么?以当今圣上之刻薄寡恩、阴损歹毒,恐怕玩出的花样,犹有倍之。其实仔细一想,也不能不叫人胆寒。
但还好,飞玄真君有一个天大的优势——他磕的丹药太多,年纪又实在太大,头部伤口雪上加霜,估计也作不了几年妖了;只要老天开眼,能让这位世宗在合适的时候蹬腿,那天下还是可以平平顺顺过度,安稳等到闫阁老与许阁老告老还乡,度过晚年。
……但愿苍天保佑吧!
第112章 解释
平定倭寇之后的第八日, 穆国公世子收到了从京中快马送来的急递,并毫不意外的遭到了弹劾。十几日过去后朝廷这把大漏勺该漏的也漏得差不多了,虽然具体消息仍然遮遮掩掩, 但一口气料理四五百人的腥风血气仍然从泄漏的只言片语中渗透出来,令所有有识者不寒而栗——孝宗皇帝至今百余年,文官们日拱一卒, 从不懈怠, 已经在朝政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将开国时严苛酷厉的政治逐渐改造, 转化为了能让士大夫怡怡自得的安乐窝;如今世子兵锋一起, 难免就会让士大夫们骤然生畏,回忆起一度被高祖太宗支配压迫的那份恐怖, 还有被严刑苛法囚禁的那份屈辱。
……为了防止政治传统被癫公破坏,为了守护百年来渴求的和平,贯彻爱与真实的仁义, 可爱而迷人的正派角色们齐心协力,终于要对穆国公世子下手了!
当然,相比起带宋儒生, 大安的士大夫现在还是相对要脸的;至少不敢效法苏辙、司马光, 在对倭大胜的结果上做文章,主张给东瀛倒贴赔款赔礼道歉什么的。大安文官们其实非常清楚,世子的手腕虽然酷烈, 但控诉的罪名多半不是虚谈, 纠缠通倭的证据毫无意义,反倒可能被倒打一耙;所以思前想后, 弹劾的罪状中并不包括实质内容,只是指责穆氏“跋扈”、“违背祖训”、“居心诚不可问”。
——抛开事实不谈, 你就说你跋扈不跋扈吧!
早在动手料理那些举人秀才之时,文官们的狂怒就已是意料中事。但最为怪异的却是内阁的态度,几位阁老重臣并没有顺从朝廷舆论展现出同仇敌忾的气势,而只是公事公办,给世子发了一封急递,让他“明白回话”、“勿得迟误”;虽然“毋得迟误”,但朝廷的办事效率是大家都知道的,明白回话后双方你来我去打嘴仗,时间少说也得拖上小半年;时间一久事态变化,很多事情就可以微妙的布局了。
实际上,仿佛是生怕穆国公世子不能理解,内阁主事的闫阁老和许阁老花了很大的心思。从笔迹上看,他们这一封精心措辞的公文,是由时任翰林学士、权知制诰的张太岳写的。
——勒令世子明白回话的公文,居然由张太岳亲笔书写。穆氏要是连这个信号都读不懂,那他也不必搞政治了,回家等着被下狱算了。
事实证明,被朝政捶打得肉质q弹之后,世子还是很明白这点小套路的。他仔仔细细将公文读完,神色依旧镇定;然后仔细检点,又从内阁的密盒里抽出了一封书信。这封信是许阁老闫阁老亲笔所写,同样是以内阁名义发出,只不过内容要亲切随和得多,是询问他南下平倭的进度,表示朝廷拳拳关怀之意。
大概是考虑到世子的理解能力,这封信没有搞什么虚文;除了一点必要的掩饰之外,基本已经将辛苦筹谋的话外之音摊开了揉碎了显露于前。但饶是如此,穆祺仍然大为惊愕。他反复讲书信读了几回,一字一句认真品味,在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之后,才不能不接受唯一的事实:这俩老登是真心想干倭寇,还要干一票大的。
不是,这人设的转折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好吧,穆祺在狠下决心处置那四百余人时,也不是没有想过要用这口无大不大的黑锅逼内阁就范,反客为主刺激刺激中枢的积极性。但中枢骤然之间激进到这个地步,仍然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闫分宜许少湖好歹也是在文官体系中浸淫了几十年的老前辈了,按理说早就已经内化了朝廷的那套规则;但消息上报后不过区区十数日光景,这两老头居然能一转攻势,打破以往所有的思维惯性,整出这么一套狠活来;其反应之机敏老辣,手腕之娴熟高明,真可谓是天下无双了。
要知道,扩大对倭战争以增强皇帝权威,虽然说起来光明正大,但实际上就是破坏了百余年来文臣们辛苦数代人的努力,无异于是大大背叛自身的阶级。几十年寒窗苦读的文人,背刺起文官共识居然如此行云流水毫无窒碍,跳反时连点心理建设都不需要做,单凭这样的政治素质,就不是穆祺这种瓜皮可以企及的。
……其实仔细想想,这两老头说不定也是生不逢时,在飞玄真君手上搓磨太久,才搞成了如今这副非人的模样;设若真能降生汉初武皇帝之时,仅凭这一套政治手腕,好赖也能混一个公孙弘的位分嘛!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何尝不是两个老头的悲哀呢?
不过现在好了。在世子一番督促下,两个老头终于摆脱歧路走上了正途——人是要看大方向的,只要能把两老头的任上把收拾倭寇收拾洋人收拾漠北的事情办好,那先前结党营私柔媚无骨恬不知耻的种种脏事,其实都只是小节而已,史书上大可以一笔带过,不损清誉。有的时候不逼上一把,都不知道人可以有多么优秀;许少湖不过五十,闫分宜也才七十,各个都是嫩得掐出水来,正是出去闯的大好年纪,要是没有世子吹来的春风,他们能顺势下这个决心吗?
所以说,世子是非常有德的;一般人可能不理解这高尚而微妙的德行,但高人总会明白这个道理。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作为有德且仁义的世子,穆祺端坐着消化完了这惊天的变故,随后捻起毛笔,饱蘸浓墨,颇为吃力的写下回复:
“敬上阁老台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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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穆国公世子屏开众人,在一间小小的别间内召见了戚元靖,询问战场善后的后续事务,并重点打听了外地倭寇入侵的情形——此次倭寇的侵略并非一路;除山东遭遇的打击最重以外,浙江、广东也受到了侵袭。因此,同样被特召入京的俞志辅半路接到兵部调令,紧急南下协助防备。所幸倭寇仓促而来,战力不强,问题倒也不大。但南北两路倭寇携手而来,时机配合如此巧妙,却绝不能用偶然来解释了。
楠叶西忍已经自戕,谁也不知道此次入侵的底细。但如果仔细分析南北两路配合的时机,有些事情还是很明白的。
“从时间上判断,这几波倭寇应该是有配合的,弄不好还是接受的统一指挥。”世子道:“既然是统一指挥,那必定有更大的力量在幕后主使。这样的主使,总不能白白放过吧?”
戚元靖垂手回话:“这当然要看朝廷的意思。”
大安重文轻武,武将在用兵方略上并没有太多的决定权;戚元靖资历本来也很浅薄,说这样的话相当正常。但世子只是一笑:
“朝廷也不过就是几座宫和几座观,饭还是要分锅吃的嘛。朝廷这么多人,每个人意思都一样么?”
这话可就太露骨了,戚元靖有些惊讶:“世子这是何意?”
“没有什么用意。”世子曼声道:“只是想请戚将军看一封信罢了——当然,这封信本来不该由你过目的,所以看后切勿外传。”
说罢,他从袖中抽出闫阁老与许阁老的书信,随手递给了戚元靖。
闫分宜许少湖在信中一吐为快,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部倒了个干净,因此在书信末尾再三叮嘱,一定要保守秘密,不可再军中泄漏分毫。穆祺很能理解他们的心思,但也非常看不起这两个老头封闭保守的小家子做派——之所以胆战心惊,竭力要将消息封锁在高层,不过是自以为局势尽在掌握,试图用所谓的权谋手段解决问题罢了;可其余也就罢了,要对倭寇全面开战的大事,能瞒着戚元靖这样的将领吗?
重文轻武这么多年,连军事常识都忘光了吗?
所以还是那句话,你不逼自己一把,都不知道自己会有多么优秀。闫阁老许阁老被官场浸泡了太久,这种保守封闭的阴谋做派大概是永远不能改了;但没有关系,他姓穆的可一点都不保守,并且很愿意给两个老头上上强度,让他们见识见识现实的世界。
当然,闫分宜许少湖能不能体会到这种强度姑且不论,至少接过书信的戚元靖是体会得相当充分了——他展开信件时还略觉茫然,但越看脸色变得越快,最后额头涔涔汗起,脸上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天可怜见,戚将军虽然天赋异禀情商高绝,但如今混来混去也只在基层武将打转而已,哪里见识过高端局的勾心斗角魔法互轰,对殴得连大道都要磨灭了?
亲娘诶,这就是顶尖高手搞事的阵仗吗?
他以极大的毅力放下书信,神色都有些恍惚了:
“这,这是……”
“这是开战的信号。”世子根本不给他逃避的空间,直接点破了:“朝廷又要斗起来了。”
戚元靖当然知道上面又要斗起来了!但往常里文官们斗归斗咬归咬,终究是神仙打架凡人围观,基本与他这底层的武官毫无关系,最后茶余饭后吃瓜而已;可现在事发突然,他仓促间接触到了政治斗争最直白最难堪的一面,自然惊骇茫然,不知所措。
说白了,无论阁老们斗得再热火朝天,他都只是个小小的指挥而已,一个小小的指挥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做不到,唯一的反应只能懵逼三连。
戚元靖无可奈何,只有低声开口:
“世子给我看这个,不知又是什么用意呢?”
“没有什么用意,只是想让戚将军见识见识京城的风浪而已。”世子平静道:“只有见识了风浪,才能方便作出选择,对吧?”
戚元靖不觉苦笑:“我还有选择么?”
“你当然有。”世子从容道:“戚将军是在圣上面前挂过号的人物,此行与我等的瓜葛又不深。只要愿意脱离抗倭一线,低调行事,相信那些文官一时也不会为难。”
政治斗争也是要有章法的,不能上了头什么本都赔出去。穆祺虽然狠下心来大开杀戒,不惜搅乱朝局也要清理后患;但动手之前也设置了充分的防备,全程将戚元靖隔离在此事之外,没有受到直接的波及。也正因如此,戚元靖其实还有退步抽身的余地。只要他及时与穆国公府切割,自保并不为难。
干大事的可以嗦哈,但不能一点余地都不留。就算真有了个万一,戚元靖也是他千辛万苦保留下来的种子,总还有一线生机。
不过,这就是赤·裸裸的偏袒,直白无疑的双标了。要是让平白被拖下水上强度的闫分宜许少湖知道这癫公居然还能这么用心良苦,周到细致的为他人考虑,那恐怕真得恨到两眼出血。
为了稍作掩饰,世子又道:
“所以,要想避祸,其实也很简单。圣上的诏令是南下剿倭,并未限定方位。如果戚将军想要撇开干系,那现在就可以动身到广东去,与俞志辅汇合即可。将军毕竟领的是诏令,只要韬光养晦,不会有人特意针对的。”
这句话说得很真诚,也很切实际。大安朝修文偃武百余年,武将地位大大衰落,朝堂话语权消弭殆尽;因此,在文官们的政治斗争中,戚元靖这样基层的武将基本就是论外——上面压根不相信武将能翻出来什么风浪,所以也根本懒得在他们身上花精力。而福祸相依,这样近乎于侮辱的轻视,却恰恰成了保命的关窍。在高层全力互殴之时,是没有精力收拾这种小卡拉米的。
戚元靖沉默了片刻:“……即使如此,又能保长久无虞么?”
“那就难说了。”世子淡淡道:“党争的事情谁能知道呢?要是对面是司马光一流的人物,将军也就只有自求多福了。”
北宋时司马光与王安石争斗,怨毒在心不可释怀;一朝复起,连阿云这种完全无关的小角色都不能放过,必欲杀之而后快。戚元靖就算再怎么韬光养晦,与世子相处的这段时光终究是永远抹不掉的印记。设若世子一倒,内阁一倒,别人真能高抬贵手么?
你当然可以做选择,但作出选择后的结果,可能就未必是自己可以掌握的了。
戚元靖嘘了口气:“……即使如此,世子又何必与我说这些?末将自问,与世子还没有亲厚到这个份上……”
“因为戚将军是我们重要的指望。”穆祺平静道:“阁老的书信想必将军也看明白了——如今朝廷争斗已经开场,那对倭的战役就是最关键的胜负手。对倭战争胜利,我们胜利;对倭战争失败,我们失败。军事上的胜利如此重要,而以现在的局势看,戚将军恐怕是我们能用得上的最可靠的人才。兵者生死大事,事关生死大事的人物,总还是要坦诚布公。”
“世子谬赞了,末将……”
“当然,请戚将军合作,总要开出价码,才能见得我们的诚意。”世子直接打断了他:“国家惯例,除外戚宗室以外,非军功不侯。如果真有人能荡平倭寇,那国公以上,自是不能妄想;但郡县之下的伯爵、侯爵,似乎也不算过分。”
这句话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闲聊。但戚元靖瞠目结舌,却忽的倒吸一口凉气,仿佛不敢置信:
“这,这,这是否——”
爵位!名禄!大安一朝圣圣相因,各个皇帝都秉承了高祖的脾气,在爵位上吝啬小心得令人发指。除了因为外戚而封出去的所谓“承恩侯”以外,近百年以来,有幸封爵的绝不超过十人!
要知道,当年阳明先生擎天保驾,也不过才封了个伯爵而已!
一念及此,戚元靖呼吸紧促,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又有什么?高祖皇帝祖制,国朝封爵的标准是‘克定祸乱’、‘有功于社稷’。倭寇袭扰沿海百余年了,为害不可胜计。如果能一朝荡平,怎么不算告慰先祖,有功于社稷?”世子笑道:“再说了,叫——英宗皇帝夺门之时,不是连大太监曹吉祥都封了个昭武伯么?”
戚元靖:…………
——也是哈。
所以说叫门天子就是叫门天子,总是能在创造下限的奇葩操作上突破你的想象力。都说大安一朝爵位多么珍惜多么宝贵,要咬牙切齿的计算军功说服人心,才能勉强跻身其中。但只要抬出英宗的旧例,那什么人心也都不算人心了——老子辛辛苦苦扫荡倭寇,还能不如一个夺门的阉宦不成?
凡事就怕对比。你单看王阳明王越王骥等等大佬的神仙操作,当然觉得爵位是千难万难,自己还远远不够资格;但只要回头瞥一眼叫门天子,那自信心与配得感不就油然而生,再不会有精神内耗了嘛。
“不过,爵位也要斟酌。”世子若有所思:“如果真能以海军扫平倭寇震慑洋人,那也算百年以来的第一大功劳呢。这样的功劳,总得有好爵位才能配得上……戚将军,你以为‘冠军侯’如何?”
·
做人就是要大气,要cosplay就要cosplay到底;既然已经有了“世宗”,怎么能没有“冠军侯”呢?再说了,荡平海波威慑天下,一战而开万里海疆,这样的功勋称为冠军侯,也不辱没了霍将军什么嘛!
——至少不会比老登更辱没,对不对?
第113章 后勤
自内阁寄来了朝中弹劾的奏章之后, 反对世子的声浪便骤然而起,并一浪高过一浪,声势愈发凌厉凶狠不留余地, 处处都是在往要害招呼;百余年来盘根错节的文官们被愚蠢勋贵大不敬的举止所激怒,因此招数空前狠辣恶毒;配合严密高效,手法老辣圆浑, 非叫这不知好歹的蠢货大大吃一番苦头不可。
山东事件发生后的第十五日, 都御史及部分礼部官吏组织起了第一波攻势,弹劾穆祺“飞扬跋扈”、“其心诚不可问”, 暗指穆氏图谋叛逆, 意图染指军权。
第二十至三十日,以宗正令为首的宗人府官员上膘附和, 弹劾穆祺对宗室“惨酷暴虐”、“略无人臣之心”,假借尹王以来的诸多逆案荼毒宗室,大大的违背了高祖太宗以来的国朝的祖制, 更令宗室寒心,惶恐不知所以。
第三十日之后,工部及户部的几位郎中被人策动上书, 同样是参劾穆祺肆无忌惮骄横不法, 在奉命掌握中枢机要的这半年里屡屡逾越法度,侵吞六部及内阁的权柄,举止大逆不道云云。
总之, 在短短一个月之内, 上下配合左右联动,向穆国公世子发动的攻势便是此起彼伏前赴后继, 一浪更高过一浪;三股浪潮彼此联合互壮声势,数月之间两千余封弹章飞往通政使司, 几乎要将内阁活活掩埋——龙有逆鳞,不可撄,撄之必杀人;百余年辛苦经营以后,除了皇帝这条横绝天下的真龙之外,蛰伏数代人之久的科举文官每日一拱卒,以乡党为骨架,以同年为脉络,以姻亲为鳞甲;终于也将自己炼成了一条隐忍不发的潜龙了!
有组织胜于无组织,有传承胜于无传承;无论你再怎么诟病科举制度,它就是这个时代最出色的选拔机制之一。全国上下的卷王经由这种选拔机制被组织起来,拥有的力量当然强大到无可思议。与之相比,无论是仅仅依靠血统的勋贵,抑或培养流程高度依赖天赋与运气的武将,都是不能与之媲美的。政斗场上,强胜弱、大欺小,组织起来的文官就是可以吊打一切政治势力,迥非寻常可以匹敌——即使是开国的国公,在触怒到这种力量的根本利益之后,也绝对讨不了好去!
当然,皇权时代就是皇权时代。如果深居九宸的飞玄真君愿意强力干预,其实也不是不能打退这一次进攻。但朝廷上下清清楚楚,却知道至尊绝不会轻易下场。毕竟前车之鉴历历在目,真君好堂兄武宗皇帝曾经大力偏袒刘谨,叫门天子堡宗也曾拼命维护他的老baby王振,最后却是天崩地裂一败涂地,不但拼力维护的对象身死族灭,就连皇帝本人都被政争波及,颜面扫地,为天下所笑。
这种种波折,说白了还是众怒难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在激起了朝廷绝大多数文官的愤怒之后,政治的裂痕就只会愈演愈烈,即使以皇帝的权威强行弹压,也绝对无法消弭这根本的冲突;甚至冲突愈演愈烈,搞不好还会将皇权的威严也一并拖下水。
实际上,即使强盛如皇权,往往也是借力打力,顺势而为,不愿意与大多数文臣直接冲突;如今汹汹之势已成,朝廷近乎铁板一片,除非当今圣上能牛皮到高祖太宗的地步,重炼地水火风再开世界,凭借威望将朝廷规则重新再写一遍,否则今天的局面已经是注定了。
以多欺少,恃强凌弱,政治斗争就是这么个东西,不爽不要玩。
几个月上千封奏折送上去,连通政使司几乎都要被弹劾的奏章淹没。在这样山雨欲来的政潮面前,飞玄真君及内阁却保持了怪异的沉默,没有给事件作出任何定性,只是将奏章留中不发,顾左右而言他。考虑到穆国公世子的身份、穆国公府的功勋,这种含糊的态度也是可以理解的,组织弹劾的重臣也并不以为意。如果上一代树大根深穆国公尚在,大概大家还要忌惮一二;但现在撑持家门的不过是一个凭借宠幸青云直上的毛头小子,自然激不起什么敬畏来。更不用说,这毛头小子的操作还十分下饭,只能用愚蠢来形容——眼见政潮在即,穆氏居然没有迅速返京组织反击,而是徘徊于山东、天津之间,以所谓“整顿海防”、“建造大船”为借口,在京外畏葸不前了!
真是愚蠢透顶!天下大事取决于京师,取决于中枢,取决于朝廷衮衮诸公;就算在外地将海防办出花来,难道又能以此扭转京城的格局吗?任凭你勋绩卓著劳苦功高,只要此次政斗获胜,倒穆派一张公文下来,就能将这小子剥得个干干净净。
放弃中枢而图谋什么“海军”、“海防”,愚蠢迟钝,莫过于此;敌人软弱无能成这个样子,那胜利简直唾手可得。
——当然,倒穆派中不是没有聪明精干的人物,从这大半年以来世子的种种举动中,其实也隐约猜得出此人图谋的大事。但正因如此,他们反而觉得放松。
“我晓得那小子的意思。”前都御史及倒穆先驱欧阳进先生在倒穆派私下的聚会中大声表态,成竹在胸:“无非是想借着皇上的旨意挑动战事,靠着边功来压我等一头罢了。哼,他想得倒是轻巧!”
凡事总要讲究个先来后到,讲究个资历。与如今被触犯了利益愤而倒穆的诸位文官不同,欧阳进老先生可是从一开始就坚定不移,果断冲锋在了倒穆第一线,并为倒穆大业贡献出了自己的官位,以及原本白皙无暇的两片屁股蛋子。这样的远见卓识,这样的居功厥伟,当然令后来者大为叹服。所以虽然没有了官位,仍然被奉为倒穆派的耆老。
耆老说话,大家都要尊敬,可虽然如此,新入局的礼部侍郎、宗正令朱可异仍然颇为疑虑:
“如果真有军功,确实也是不小的麻烦,尤其他还是勋贵。”
欧阳进微微一笑,从容之至:
“少宗伯以为,他真能在外建功么?”
礼部侍郎犹豫了片刻,低声回话:
“我到京郊去看过火枪兵演练。那些什么‘火箭’,的确,的确是神威非凡……”
还是那句话,反动派又不是蠢货npc,自己也是有考量的。既然决定要对穆祺下手,当然要对穆国公府的力量进行详细准确的考察。礼部及宗人府的文官未必熟悉兵制,但火箭的威力匪夷所思,即使军盲亦不能不为之震慑,并大大的感到了忧虑。
不过,在倒穆派群英面前说这样的细节,未免有些长他人威风。所以礼部侍郎解释了几句,身边围坐的官吏神色就已经颇为不满。就连耆老欧阳进都侧转身来,仔仔细细的看着他。
礼部侍郎的声音微弱了下去,自己也有些尴尬了。
“……少宗伯说得很对,京郊的火器确实天下无双。”欧阳进默然片刻,忽的面露笑意,怡然自得:“但正因为火箭如此凌厉,姓穆的才必然一败涂地——少宗伯,你知道京郊火枪兵训练的费用么?”
“请先生指教。”
“据御前的小太监递话,是两百两。”欧阳进淡淡道:“仅仅一年,就是每人两百两。”
礼部侍郎倒抽了一口凉气,旁边的官吏面色亦骤然而变。两百两其实不算什么,估计也就是在场贵人们家中一两个月的开销;但如果考虑到国朝养兵的惯例,这笔支出就实在大得惊人了!
要知道,而今边疆的总兵养最亲信的家丁精兵,一年的开销可能也就在七八十两上下;这就已经是“穷竭物力”,要把九边刮得叫苦连天了。
“每人两百两,一年光养兵的支出就在七八十万两。设若调动开战,开销又不知凡几。”欧阳进缓声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一笔数百万的开支,姓穆的凑得出来吗?先前的钱动的是内库,但战端一开烧钱如流水,别说区区穆国公府,就是圣上也未必撑得下来。到了那个时候,只有指望国库、指望户部。而户部那边嘛……”
欧阳进笑容满面,用意不言而喻。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赵巨卿欧阳进等倒穆元老蛰伏如此之久,也并不只是逍遥世外无所事事,同样隐匿了大量的暗子,做足了充分的预备。大规模的军事会战中,打仗就是打的钱。只要捏紧钱袋子,军队还能翻到天上去不成?
打仗,我不行;搞钱,你不行。文官们把持朝政百余年,手腕绝不是吃素的。虽然他们不懂军务,却早就已经摸清了敌手可能翻盘的一切要隘,并设置下了充分的防线——虽然无法明说,但大家早有共识:如高祖太宗一样威重令行的皇帝,是再也不能有了!
“我隐隐听说,姓穆的小子狂妄自大,居然还在山东宣扬冠军侯霍去病之事。真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欧阳进冷笑:“不过他以霍去病自况,倒是正好方便下手——就算孙猴子神通广大,莫非便能翻出朝廷的掌心了?”
自古名将以韩白卫霍著称,但对于朝廷文官来说,冠军侯霍去病却比淮阴侯韩信好拿捏得多。不同于“驱市人为兵”的兵仙,冠军侯打仗天生富贵,要强兵,要壮马,要天下最精锐高明的骑兵,而后才能横行漠北,所向披靡;但强兵壮马、铠甲粮草,哪一项不是吞金的怪兽?只要卡住军队的后勤,那任凭冠军侯全身是铁,又能打出几颗钉子?
这一番安排缜密周详,由不得大家不从心底里生出钦佩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无论穆国公世子在筹谋什么,倒穆派的高手都已经未雨绸缪,提前堵死了所有的疏漏。仔细想来,无论怎么来讲,如今争斗的局势,都是以众老登对阵小癫公,优势在我。
既然优势在我,大家当然要表现表现,争取日后论功行赏,分得高位。同样受邀而来的某位礼部郎中便开口进言了:
“虽然穆祺已经是瓮中之鳖,但到底穆国公府树大根深,一时不好措手。下官想,是不是先将他的羽翼剪除一二,敲山震虎?”
欧阳进瞥了他一眼:
“尊驾是说?”
“下官的意识是,张太岳这一干人……”
此言一出,欧阳进也是微微一愣。作为元祖倒穆派,他当然记得上虞之战前后与张太岳等进行的那一番缠斗。原本以为己方倾巢出动泰山压顶,即使不能一击中的,亦足以重伤敌手;不料新晋翰林学士张太岳骤然杀出,长袖善舞运筹帷幄,居然堪堪和他们杀了个旗鼓相当、不了了之,搞得大家很没有颜面,也算结下了旧仇。
趁着优势在我,清算清算旧仇也是应有之义。但欧阳进到底是老谋深算,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举杯啜饮,目光四下里一扫。另一位倒穆元老刑部尚书赵巨卿坐在远处,与他目光相触之后,微微摇一摇头,以口型说了一个“兴”字。
到底是合作了这么久,彼此相知默契。仅仅一个对视,欧阳进就明白了赵巨卿的意思——在编撰《兴献皇帝语录》之后,张太岳已经被当今飞玄真君视为了翰林院中忠诚的帝党,奖掖有加;无凭无据贸然下手,实在有冒犯皇权的嫌疑。他们悍然围攻穆国公世子,已经极大刺激了皇帝的权威,如果肆无忌惮扩大攻势,恐怕会被飞玄真君视为臣下夺权的先兆。到时候至尊拼力反击,鱼死网破之下,他们绝对讨不了好处。
既然《语录》尚在,张太岳就必须在;这一部典籍,算是保了他姓张的十几年的安稳平静呐。
世子已经远去,但世子留下的《语录》却还在保护着他的党羽;这一道铜墙铁壁不可逾越,重臣们亦不能不止步。
欧阳进心中微微一叹,只能开口:
“此事先搁下吧,以后再说。”
·
送走赴宴勾兑的十几位官吏后,只有两位倒穆派创始人欧阳进与赵巨卿留了下来,共同商议下一波攻势,打算策动京郊致仕的官吏一同上书,再给穆祺上上压力。
一一检查了上书的名单之后,赵巨卿犹豫了片刻。倒穆派人才济济,虽然声势最大跳得最高的是欧阳进,但真正运筹帷幄厘定大计的却是不粘高手赵巨卿。只不过政争数十日以来,他都是隐居幕后不露声色,深谙后发制人的道家精髓。到了现在,政潮汹涌不可遏制,他似乎也该站起来一呼百应,设法摘取胜利的果实了。谋定后动,从来都是赵尚书做事的风格
……可是,可是,不知为何,大概是某种老牌官吏保守敷衍的本能作祟,只要想到最终决战的宏大场面,赵尚书就总是不由自主的觉得心悸——当然,这种心悸应该是毫无来由的;他已经弥补了一切疏漏,预备下种种杀招,绝没有对手翻身的余地。只是……
赵巨卿垂下了眼睛,将弹劾的名单递了过去。
“这些老先生,就烦安公代为联络了。”他称呼着欧阳进的号:“倒穆毕竟是大事,安公多多出面,才能积攒威望,方便以后起复嘛。我这在任的官员,倒是不好随意走动的。”
无论如何,还是遵从本心,暂且后退一步,将战友护至身前再说吧。
思危、思变、思退,保护自身的安全,比盲目的进取可重要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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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来说,倒穆派的策略其实是相当稳妥而正确的。军事的成败与否他们无法干涉,但只要掐住了后勤的脖子,那什么样的军队也不可能发动战争。给养既然断绝,穆国公世子的败相就已经注定了。这是自古以文驭武的密法,容不得一个后生作妖。
但很可惜,他们疏忽了一些超出于传统经验之外的小小细节。
在检查完天津港口造船及维修的进度之后,穆国公世子设法召见了阔别许久的儒望,直接了当的提出了要求:抗倭战事在即,他希望借一百八十万两白银充作经费;再从皇帝内库中设法套一波,估计军费也就差不多了。
在主持了上虞之战后,儒望地位大涨,极得银行总部赏识,这一百八十万两也不是不敢答应;但仍然多问了一句:
“不知世子打算怎么还钱呢?”
“我们要对倭国动手。”世子曼声道:“倭国可以挖的潜力有很多,一定能让银行满意。”
“潜力?”
“高利贷、矿产专营、租界、自由贸易权、治外法权。”世子声音平静:“这些事情,还需要我来教你们么?”
说到此处,穆祺也不由心中遗憾。说实话,但凡事情还能有一点回环余地,他都不愿意让英吉利这样居心叵测的坏坯插手其中。可没有办法,如今一则是军费开支实在艰难,二则是大安对外用兵经验太少,各方面都不能不依仗这些老牌帝国——以他对飞玄真君的了解,估计打完倭国后能占几个大银矿收一收矿税就心满意足了;刮油水的手段既原始且粗暴,根本榨不出来多少。只有让银行家亲自上阵,才能将倭国从上倒下榨得干干净净,子子孙孙都要感激带英的大恩大德。而大安总览全局,不但分润可以大幅增长,也能积攒下宝贵的见识嘛。
榨油水也是要经验的,论这一点的经验,谁又能比得上如今的带英呢?
商贾之利,不过百倍;谋国之利,无可计算。海盗出身的英吉利银行,当然很明白这个道理。但面前如此诱人的馅饼,儒望并没有急着答应,而是确认了一句:
“世子是要以倭国的权益作为抵押?”
“不错。”世子淡淡道:“具体条款你可以提,我们都能谈一谈。”
“那就好。”儒望露出了微笑:“我答应了。银子和物资可以尽快交割,一定不会耽误用兵的大事。”
“这就答应了?”穆祺有些吃惊:“你不提几个具体条件么?”
“没有这个必要。”儒望笑道:以我对世子的了解,如果涉及到大安的权益,世子大概会拼力与我争夺,一个字一个字的纠缠细节,几个月也未必能把条件谈下来。但现在出卖的是东瀛的利益……世子总不至于连东瀛的利益都要用心保护吧?”
世子说不出话了。
“……你看人倒是真准。”
默然片刻之后,他冷冷开口。
第114章 开端
总的来说, 文官们对世子的攻击还是相当顺利的。一如过往百余年的惯例,当朝廷上下表现出团结一致的同仇敌忾时,即使内阁与皇帝亦不能违拗众意。如果说前几波弹劾的攻势还能留中不发以拖待变, 等到欧阳进策动致仕的官吏抗命上书之后,那就连高居九宸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也压不住阵势,不能不将奏折下发六部, 令重臣廷议了。重臣廷议, 无异于是将世子的命运交给了外朝。以如今朝廷舆论的汹汹之势,那结果还用多说么?
事情推进到了这一步, 本来已经算是倒穆派重大的胜利, 足以提前锁定结局。但百余年来官僚们构建出来的臃肿体系,终于在此时发挥出了意料不到的效用——没错, 只要召集重臣定下罪名,就算勋贵世家也难以翻身,好歹得将他踢出京城;可问题在于, 照孝宗以来的惯例,审核勋贵事关重大,如果要一一走完召集重臣协调部门请旨商议的程序, 呐少说也得要三个月以上。
懂不懂我们官僚系统叠床架屋的含金量啊?
人不能提着头发把自己拎起来, 由官僚系统哺育大的文官也不能违背百余年的惯例,都只能老老实实走流程。而更气人的是,倒穆派元老们原本还想挑动下层言官上书参劾, 走底层路线将穆氏的名声搞烂;但双方接触之后, 老牌的言官却提出了不可回避的要害——他们倒不介意弹劾世子,但整倒世子之后海防海贸的各项事务难免就要中断;如果没有了海贸的利润, 谁来给他们补发历年积欠的俸禄呢?总不能大家又喝西北风吧?
真是俗不可耐!大家谈论的都是铲除奸佞维护纲纪众正盈朝的大事,这些粗鄙的小官却还口口声声不忘那点三瓜俩子, 实在是叫人齿冷!
再说了,要是诸位重臣知道怎么填海贸利润那少说上百万两的大坑,那他们还用得着在外朝苦熬吗?把银子献上去舔一舔飞玄真君的老勾子,博取圣宠青云直上,岂不是更香更好?
双方不欢而散,各自悻悻作罢。没有了执掌风纪的言官做呼应,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倒穆运动难免失之冷清,造不出什么太大的声势,仅仅只能局限于朝堂的顶层,不能重现昔日大礼议天下躁动的盛状。但这也没有关系,冷情归冷清,只要熬过这三个多月走完流程,他们一样可以致敌于死地。
区区三个多月的时间,根本不可能将天津港口督造的船只完工;仅凭这一点本钱,姓穆的还能翻天么?
·
“三月之期已到,恭迎龙王归位!”
穆国公世子伫立船头,曼声吟咏,雪白衣袂飘飘当风,直欲凭虚蹈海而去,轻盈飘逸,真仿佛上界仙真。
但吟咏完这一句后,世子忽然双眼紧闭,侧头往右侧一偏,哇一声吐在了海里。
两口吐完清水,旁边的戚元靖立刻送上白布,供他擦拭。双方都是神色自若,略无惊讶,俨然是早就习惯了这一套流程。
世子擦干嘴角,终于长长吐出了那口因为晕眩而生出的憋闷之气——中世纪古法制造出的船只还是太简陋太粗糙了,无论怎么磨砺锻炼,都很难习惯这种毫无规律的摇晃;即使世子发愿要身先士卒,其实也抵挡不了海上波涛,练到现在,也只不过是强行适应了晕眩而已。
不过,适应晕眩之后,至少吐起来不会这么狼狈了。世子左右顾盼,确认四面再无外人,终于平平出声:
“出海的船都回来了么?”
“都回来了。”戚元靖颔首:“说是从远海扣住了一只从东瀛出发的大船,虽然不知道底细,但似乎是从倭国南面出发,前往吕宋购买火铳的船只……”
“倭国南面出发,还能向西班牙人购买火器。”世子喔了一声,若有所思:“有资格下这种订单的大势力不多啊……是纪州藩的商船吗?或者干脆就是幕府的船只?”
他回头向后张望,站在身后的儒望面色诡异,神情颇为尴尬;与世子对视许久,方才迟疑点头,讷讷回话:
“应该是纪州的商船。”
说到此处,儒望心中也不由微微叹息。实话讲,在明确探知了穆国公世子对东瀛的心意之后,作为一位阴险狡诈吮血食肉的银行家,他立刻就升起了莫大的热忱,并极为诚心的提供了建议:虽然一年多以来种种阴差阳错,朝廷苦心孤诣倾尽一切,在海防上投入的资金不下数百万,更有世子近乎恬不知耻的大开外挂;但终究是成立的时间太短底蕴太薄,如果真要送到茫茫汪洋搞超大规模海战,结果其实是很难说的;以儒望这种精于航海的老海商,当然是希望世子扬长避短,批亢倒虚,自己才有钱赚。
而儒望提的建议,也相当符合他的身份。他非常殷切的提醒世子,贸然与倭国的主力交战并不可取;但只要修好大船后能够远航,却可以凭借锋锐的火器以大欺小,轻易压制住往来的商船——如今东瀛并未锁国,与西班牙人及荷兰人的贸易往来很是频繁,商船的利润相当可观。
他这话说得很委婉,但世子听完之后,却只问了他一句话:
“你是要我们做海盗?”
所以说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样的让人不快,想婉转都婉转不了。儒望呆愣片刻,才不能不点头承认。而世子细细听他说话,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仰头望天,开始嘀咕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怪话;什么“寇可往,我亦可往”、什么“果然是英国佬,祖传手艺不可忘”,什么“没有人比带英更懂海盗”。但在低声蛐蛐了这半天之后,他还是低下头来,非常从容的答应了儒望。
还是那句话,论海上劫掠这种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那还得属英格兰正十字旗的老炮。儒望一语中的,其实恰恰说中了大安的要害:中原现在的海防,属于家门口天下无敌,远洋出海生死难料;长板极长,短板极短;所以扬长避短,就是要用火器欺负商船。大安水手菜归菜,欺负起商船还是一面倒;而倭寇如果图谋报复,那就只能指望自己神功大成,能啃得动中原沿海被广泛散发下去的胖子号对倭特攻火箭了。这样单方面切断贸易线的打法,谁不喜欢?
当然,儒望推荐这种战术也是有私心的。当海盗可不是路上抢劫,需要精准掌握航线轨迹;否则茫茫大海略无依凭,想抢也没有地方寻摸。而论航线地图,天下同样没有任何人能比英吉利更懂;只要世子转换战术,他就能靠着这一份情报大卖特卖,在合作中再狠狠咬上一口。
但到现在为止,儒望这一点热切的希望却似乎落空了。世子不知道从哪里寻觅到了相当准确的海图,不需要他指点也能锁定航线;对相关贸易的了解之深,亦大大出乎儒望的意料——能从方位与往来中迅速判断出参与贸易的势力,这份见识可实在是不一般呐。
这样老辣而精准的见识,要么是世子深藏不露,在搞扮猪吃老虎的俗套操作;要么是背后有高人指点,输出了关键的情报。但无论怎么讲,儒望都打算将这一点记入日记,供以后慢慢参详。
所以,他沉默片刻之后,只干巴巴说出了一句:
“世子高见。”
世子微微一愣,以极为古怪的眼神看了儒望一回,而后才慢慢开口:
“如果算上这一回,如今扣押的商船中,已经有三艘是往吕宋买火铳的了吧?”
戚元靖道:“正是。”
新式火器还没有经过海战的检验,但欺负起商船却是手拿把攥;这几日世子调动天津及浙江的战船全线出击,几乎每一次出动必有斩获。而世子手脚宽松,同样让被招募来的水手们大为喜悦——只要将火器火药等敏感物资上交;剩余的浮财基本上是可以自己保留的;如果价格公道,还可以到海商儒望先生处兑换现银,无论怎么都相当划算。分配制度公正后下面的积极性大为增长,可以反馈出足够真实且丰富的消息。比如世子就知道,这几回截到的商船规模相当之大,并不像是民间自发的船队,更像是由国家机器所组织的贸易。抓捕到的倭国水手态度颇为古怪,在审问中同样是以某些“大官”的身份在为自己作保,隐隐威胁这些不知来历的“海盗”。
由国家机器出面组织,大规模采购火铳和火药,甚至不惜与西班牙人勾结……
世子叹了口气:
“……看来大战在即了。”
·
当年的二月二十八日,由被俘虏的葡萄牙旗舰所改造成的“兴献皇帝”号战船由浙江上虞出发,再次赶往东瀛-吕宋航线,试图拦截过往运输火铳的商船,切断东瀛获取外援的输血管。
这种近似破交战的打法已经进行多次,每一次都非常顺利。但这一回的作战却遇到了阻碍,兴献皇帝号所拦截的商船由幕府出面组织,随行有大量战船护送。而中倭双方积怨已久,战船刚一接触,大战随之爆发。
不过,虽然这一次仓促遭遇的战斗被视为中倭海战的开幕,但因为参战的水手识字甚少,这一次海战的记录并不算多。尽管如此,有一点却是后世历史学家们可以百分之百肯定的——在惊慌的失措的向幕府船只倾泻完大半火箭之后,刚刚才接触海战的水手们只花了半刻钟的功夫就迅速镇定下来,并在大量的战船废墟前,意识到了某个至关重要的要害:
——原来我们这么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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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如果以后世的观点看,水手们的错愕其实没有什么价值。海洋不同于陆地,无遮无拦不偏不倚,无法应用任何战术兵法,是纯粹硬实力的比拼;在这种比拼中,船坚炮利的一方就是无往不胜,掌握了先进火器的一方就是所向披靡,根本没有例外;此战的结果早就可以料定;甚而言之,设若抛开火器不谈,当时“兴献皇帝”号的表现亦绝不出彩,甚至因为水手惊慌失措的操作误击商船,损失了大量的战利品人质,严重损害己方利益;整场战争举止无措,只能用糊涂来形容。
可如果考虑到大安过往的历史,那么这一次海战的意义却又是重大的。不要忘记,在三宝太监下西洋之后,至飞玄真君重振海防之前,中原海疆已经数百年形同虚设,仅仅只能在岸上抵抗倭寇;数百年生死阔别,长久的茫然与无措已经转化为某种思想钢印式的习得性无助,没有任何人能够相信,或者敢于相信,朝廷居然还能在海防上取得什么大的成就。
这“任何人”之中,甚至包括了积极鼓吹海贸的穆国公世子——如果不是心中忧虑胆怯,又怎么会剑走偏锋,仅仅只敢派遣海军截断商船呢?
所以,历史学家们才相当重视“兴献皇帝号”的这一次初战。初战本身的结果就是最大的意义,它意味着,在封闭、保守、与海洋隔绝了上百年之后,茫然无措而近乎软弱的中原王朝,终于通过一次小小的战役意识到了自己在海战上的实力——这是在开战之前,连穆国公世子与儒望都不敢揣测的战力。
对于周边的岛国来说,这可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
第115章 决战(上)
自二月二十八日, 兴献皇帝号与幕府战船短兵相接之后,中倭双方的海上局势便一触即发,到了极为紧张的地步。但此次海上的交锋却甚为微妙, 展现出了与以往国战迥然不同的特点:直至矛盾彻底激化为止,中倭双方都并未宣战,甚至没有表现出任何进入战争状态的迹象。如果考察双方中行政中往来记录, 那么直到兴献皇帝号与倭人大打出手为止, 倭国幕府都还依旧没有搞清楚他们的敌人是谁,只是一厢情愿的认为是浙江一带官府对先前倭寇入侵的报复, 只不过报复格外强力而已;至于所谓“主动发起对倭战争”的大安——从通政使司的日程安排来看, 当时大安朝廷的工作重点,是发动六部弹劾穆国公世子。
所以, 此次中倭海战又被称为后世称为盲目痴愚之战。其中,倭国德川幕府为“盲目”,直到被一巴掌扇到脸上, 都还不清楚自己是在与什么作战,全程都在茫然与无知之中;这样的盲目本来已经足以为后世所笑,但与它的对手, 被称为“痴愚”的大安中枢相比, 却又不算什么了——按当时官吏的笔记奏章,到海战结束为止,大安朝廷可能都根本不晓得自己居然和倭国人打了一仗。那时的文官们都在忙着收拾穆国公府呢。
一个盲目, 一个痴愚;一个不知道敌人是谁, 一个干脆不知道已经开战。这就是那时东亚大区绝妙的匹配机制,卧龙与凤雏的激情碰撞, 便是如此的迷人。
也正因为如此,双方开战的过程才显得如此荒诞、滑稽、令人匪夷所思。譬如, 后世历史学家大书特书所谓兴献皇帝号截击战船、“中倭第一战”的重要意义,但却始终回避交战的具体细节;而根据船长的回忆(一个稍稍懂点文书的老水手,记载相当可信),在初次接触到倭国战船时,没有见过世面的水兵实际上是“大为惊哗”、“混乱一片”,赶紧要拉开距离以防变故,结果是某个新手操作失误,一不小心发动了甲板上预备的飞玄真君号,十几枚火箭倾巢而出,居然间将围拢来的战船炸成一片火海。于是惊慌失措的水手“面面相觑”,才在爆炸与惨叫中后知后觉的“憧然醒悟”。
所谓盲目痴愚之战,大概就是这么个水平。
但无论怎么样的菜鸡互啄,该打的还是要打下去;双方的怪异表现,也正因此永载史册,影响不可计算。在此,仅列举海战中的重大事项:
三月五日,外出巡逻的兴献皇后号与佐贺藩的战船相遇,再次爆发大战,克之;倭国举国各大名随之震动。同日,大安朝廷倒穆政潮臻至高峰,弹劾奏章走完所有流程,终于下六部公议,消息泄漏,舆论汹汹不可决断。
三月十八日,再次巡航的兴献皇帝号遭遇自吕宋出发,向熊本、福冈各地运输刀剑的商船;依照内阁所颁布之《航海条例》(由翰林学士张太岳及工部侍郎闫东楼受命草拟),暂行扣押。消息传入东瀛,德川幕府预备召集强藩议事,共论大局。与此同时,大安六部争辩多日,论罪已定,认为穆国公世子“举止跋扈”、“狂妄错乱”,过错不可胜数;建议罢黜一切职位,驱逐出京流放金陵,交给他亲老子看管;胁从尽皆下狱。
三月二十五日,由葡萄牙旗舰改装而成的兴献皇帝号及兴献皇后号再次集结为舰队,游弋于东海至南海方圆千余里之间,彻底截断了从西班牙殖民地到东瀛本土的商路。此时的航海技术仍然不够发达,在缺乏坐标及水文资料的远海,笨重的商船只能延几条特定的航线行驶;一旦控制住这几条航线,即使大海茫茫无边无垠,也再难自由往来了。
这是控制后勤围点打援的妙计,只要能持续控制往来的商路,围也能将倭寇围死。实际上,临时拼凑的舰队效用卓著,的确钉住了倭国至关重要的武器贸易命脉,引发了幕府统治下难以应付的动荡。但这场卧龙凤雏的战争却一如即往的发挥稳定——在拦截了大半个月的后勤之后,受命指挥海战的戚元靖不得不调整策略,撤回舰队,预备一次大规模的决战。
这种变故倒不是因为战略上的失利,而纯粹是因为战术上的无能。为了准备海防,穆国公世子在京城郊外及天津大量的招募工人制造火器,不惜代价的炮制出了天量的火箭与火药。但即使是这样开销巨大的火器,也顶不住海战的消耗——驾驶战舰的水手们根本没有海上作战的经验,他们只会疯狂倾泻火药,依靠器物的优势博取胜利;于是胡乱扫射之下,浪费的火箭大大超过了估计,以至于连存货都不够用了。
以旁观海战的儒望的话讲,中方作战的思路,简直是“由一个萎缩的大脑指挥着肌肉强壮的四肢,只能胡乱的挥舞拳头”;只不过拳头太大也太有力,即使王八拳也足以捶死老师傅。
不过,这种捶法太过于浪费力气了,根本无法持续。如果搞切断外援的围困战,先耗尽的说不定是火箭的储备。所以,在长久的争论之后,戚元靖及俞志辅等人调整了策略,将手中的战船与物资集结起来,预备远渡重洋,直捣巢穴,消灭根本。
这是无可奈何的办法,被现实逼迫出的笨招。集结战船聚合战力,旌旗蔽空轴橹千里,简直要让人想起当日曹孟德在赤壁前立下的flag。不但毫无运筹帷幄之美感,也全然损失了葡萄牙战船灵敏便捷的种种优势,纯粹只是以强势压人而已。但初出茅庐的水手笨拙愚鲁,一切战术都难以布置,也就只能用这铁索连环的招数了。
而恰恰是在作出这个决策之后,这段历史上最大的分歧出现了。依照大安的官方史书,在商议大半个月后,四月二十二日,六部会同内阁发文,以极为严厉的措辞强力指责穆国公世子先前种种不法的举止,并命令三法司会审,勘定罪名。而徘徊于山东-天津的穆国公世子收到公文之后,表现得相当的惶恐而温顺;他对着公文郑重行礼,表示自己深刻的领悟到了朝廷赏善罚恶维护纲纪的用意,决心深刻反省自己以往的过错,绝不敢稍有忤逆云云;随后,世子自囚于山东登莱海郊某处废弃的寺庙之中,闭门静思己过,静静等候朝廷的处置。
——这是自《儒望日记》发现以来,流传了数百年的官方版本。而数百年来,穆氏那近乎软弱畏葸、事不关己的形象,亦由此版本所塑造。
但在《儒望日记》中,却又记载了事实的另外一个版本。儒望花费了大量的篇幅记录海战,并郑重指出,表面温顺听话、处处服从朝廷指示的世子根本没有遵守纪律;实际上,在所谓“闭门思过”的第二天,世子就悄悄溜出了寺庙,化名“穆七”,登上了整装待发的兴献皇帝号,随船直往东瀛,奔赴犁庭扫穴的决战。
“这是最紧要的战斗,必须押上一切。”世子在船上告诉儒望:“如果这一战失败,就算我在寺庙中忏悔到海枯石烂,朝廷也不会放过我吧?相反,如果这一战胜利,我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说罢,他又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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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二日,在经过长达一月的跋涉之后,船队顺风而下,直往江户城奔去。
第116章 决战(中)
五月二十八日, 由兴献皇帝号及兴献皇后号率领的舰队跨越万里,出现在江户城外。五月三十日,舰队驶入江户湾, 强行开进了神奈川,以随船的火箭驱散了前来堵截的水兵,某些超出射程的火箭飞跃了浅浅的一湾海水, 溅射到刚刚建成的江户城池之外, 喷射出难以扑灭的大火;被召入江户城的平民大为惊恐,当日便起了小小的骚乱。
但火焰一起, 最为恐惧乃至难堪的, 却是正驻跸于城中的幕府。要知道,这十几日以来, 幕府正召集了东瀛有数的强藩,在城中紧急议论商道断绝的大事,要拼凑出扫清海外的军队。但现在议论未半, 他们忌惮万分的强敌竟然渡海而来,一巴掌扇在了幕府的脸上!
十几枚火箭凌空发射,幕府的脸面算是被剥了个干干净净。而最为滑稽的是, 事态发展到了此时此刻, 被召来商议要事的大名居然还没有一个知道这城外“黑船”的底细——他们先前派遣的战船一艘也没有回来,就仿佛是海面上多了个无可思议的黑洞,轻易吞吃下了大名们倾尽财力武装的珍贵船只;只要少数商船水手侥幸逃了回来, 但吐露的消息却也甚为荒谬。如果按照他们的说法, 那战船在海外所遭遇的简直不是敌人而是神魔,由神魔所驾驶的黑船只要升起桅杆, 海面便立刻被地狱生出的青莲业火点燃了!
这是可能的吗?就算吕宋的泰西人贩卖的火器,也根本无此威力吧?
大名原本绝不相信这样的疯话。但今天他们登上山区眺望远处, 却又不能不陷入沉默,随后相顾尴尬——众目睽睽之下,幕府决计不能忍气吞声;但现在的情形,又该如何交战呢?
不过,远眺还是有收获的。某个精通中华文字的僧人在山巅仔细分辨,看清了旗舰桅杆高高悬挂的旗帜,明黄色绸缎上九龙飞舞,中间绣着的正是“兴献”二字——饶是僧人见多识广,仍然皱眉思索了许久,才想出这两个字的来路,记起这所谓“兴献帝”是对面中华天子硬塞进太庙的野鸡皇帝,名不正言不顺,大家都不关心的当今庶出亲爹。
当然,野鸡不野鸡,也是要看牌面、看局势的。高祖皇帝只有一个碗的时候,当然是天底下最最野鸡的角色;可等到他龙兴九五光复华夏,那天上地下四海八荒,就没有比他更正统,更尊贵,更嫡嫡道道的皇帝。同样的,十余年前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硬把自己亲爹往太庙里塞的时候,内外大臣不会有一个瞧得上这样非法乱制的举止;但如今这兴献天子的旗帜往江户城外一插,那从此以后一切的大儒文人历史学家都要为飞玄真君和他亲爹辩经,坚决承认兴献帝乃我大安大统天命所宗正得不能再正的正牌皇帝,不允许有任何质疑。
所以说,礼部大儒皓首穷经辩论一万年,不如把大旗往江户城外一插。大道理管着小道理,华夷之辨就是礼法最大的道理;世子帮助老登拿到了这样的大道理,又怎么不算尽心竭力,实实在在的效忠着飞玄真君呢?
可惜,在场的倭人是体会不到这一番忠不可言的诚心了。在认出旗帜之后,聚拢在山顶的贵人们陷入了一阵怪异的沉默——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终于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是什么。
除了中华皇帝的特许之外,谁能用他亲爹的尊号绣制旗帜?毫无疑问,如今倾巢而出,盘踞城外的“黑船”,必定是尊奉了中土那位“飞玄真君”的命令!
可是,这实在大大超乎了在场众人的常识。从十余年前“东西敌体”论发祥,幕府借助西班牙及荷兰传教士的力量,渐渐对中土生起觊觎之心以后;各强盛大名就一直在派人刺探中原朝廷的消息。以他们的见闻来看,如今统治大安的应该是一个沉迷玄修一事无成,贪婪残酷阴狠狡诈,缩在所谓“西苑”不问外事的橘皮老登而已;这种老登根本就不可能调动力量发动这跨越万里的海战,中原周遭的藩国应该是相当安全的。
——所以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当然,如果仔细回想,先前被派遣出使中原的楠叶西忍在返回后的确发出过相似的警告,提醒将军中土种种怪异的迹象;只不过言辞过于荒诞(什么“飞上天的炼丹炉”),并不被贵人们所重视;但现在迷惑与轻视转化为了恐慌,贵人们几乎是惊恐的注视着黑船调整方位,然后数十道火光冲天而起,在空中绽放为妖娆的曼陀罗花;倒垂的花瓣徐徐垂落,横扫过神奈川深处的军港及停泊的安宅船。贵人们站在山上,能看到滚滚浓烟冲天而起,烟雾中夹杂着青紫色的怪异火焰,照得整个海面熠熠生辉——仅仅只是一轮炮击,幕府在岸上经营十年的设施就算是全部泡汤了!
这种轰击之下,城防力量根本连还手的本钱都没有。用大价钱从西班牙人手中买来的橡木大炮射程不够远,只能挨打不能还击;停泊在港口的船只还没有出港就被摧毁,侥幸冲出的小船也会被火箭炸裂的碎片波及,甚至都到不了旗舰面前。各位显贵脸色苍白,只能看着黑船吃力的调转方向,依次点名岸上残存的炮台和兵营——与西班牙及荷兰人相比,这些中国水手的操作简直可以称为生疏笨拙;但无论怎样生疏笨拙,只要他们还能喷涂出这无边无涯的地狱业火,那就是近乎无敌的。
一个时辰后,被轰炸得魂飞魄散的幕府终于做出了应对。家臣们调遣人手控制住了城中局势,并派出旗本武士护卫将军信任的高僧酒井氏,打着旗帜奔向海边,见到了旗舰的长官。
直到此时此刻,已经悍然开战数月的中倭双方,才有了历史承认的第一次正式接触。
这一次接触很不顺利,过程也相当古怪。酒井氏是东瀛鼎鼎有名的大德,修持过东密中种种殊胜微妙的法门,已经可以调服眼耳鼻舌身意六识一切的欲望;但尽管如此,他迈入“兴献皇帝”号的主舱之后,仍然感受到了相当的刺激——据酒井氏晚年的回忆,他闻到的并不是远洋船只常见的腥臭气息,而是一种“辛辣、醇厚、相当鲜美的气味”;正在用餐的水手们也不是在吞咽干粮,而是在一种“沸腾的红色汤汁中汆烫鱼肉薄片”。
当然,到现在我们都知道,这种汤汁是后日“牛油火锅”的前身,用牛油、八角、花椒、外藩流入的辣椒炮制的底料,可以长期保存、随意搭配,中华美食随航海而扩散出名片之一。正因如此,酒井氏此次谈判的回忆被认为是该著名美食最早的记载,连这一回中倭初次接触的谈判,都被某些好事者戏称为“火锅会谈”。
尽管这个称呼过于戏谑,但牛油火锅的确大大的影响了谈判的进程;当时东瀛的烹饪技术还处于相当原始的阶段,甚至会被高丽使者鄙夷为“浅薄”,作为长久素食的清要僧侣,骤然接触到这种用香料油脂及蛋白质精心提炼出的鲜美香气,所受到的刺激是可以想见的——酒井氏就在回忆录中称呼火锅为“磨难”,并抱怨随行的武士总是咕咕吞咽唾沫,大大干扰了自己的思维,严重破坏了他酝酿已久的情绪;导致他向中方官吏提出的质问毫无气势,根本没法子占据上风。
在他的回忆中,与他直接谈判的是统帅舰队的戚元靖、俞志辅等,词锋甚为锐利,严厉指责东瀛纵容倭寇掳掠大国的举止;酒井氏则反过来指责对方入侵江户,用心叵测;双方交锋数次,在涉及到最为微妙关键的原则内容时,戚元靖曾起身到船舱的内部的密室请示,停留片刻之后,取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宣纸;上面张牙舞爪,笔迹简直难看得不忍直视:
“已阅,狗屁不通!”
于是,谈判正式破裂。这也不出酒井氏的意料之外。他所谓的谈判不过是权宜之计,为城中争取调动军队的时间而已。幕府将军的家臣们已经做好了谋划,认为黑船的火力可以纵横海上,却奈何不了陆地上的猛士;只要调动军队把守险要,仍然可以拒强敌于海外。只要双方能维持不胜不败的僵局,总可以逼这些远道而来的中国人就范。
这样的谋划是瞒不了人的,幕府也不想瞒着人。黑船炮轰江户严重损伤了将军的权威,非得堂堂正正的挽回不可。因此,在谈判破裂之后,酒井氏反复陈说,终于踏入了戚元靖入内请示的那间密室。密室狭小整洁,只有一桌一榻,榻上盘坐着一个面色苍白惨淡的少年贵人,四面则弥漫着陈皮、茶叶、薄荷的清香。这是东南一带用来治疗晕船的偏方,只不过看起来并无效用。
酒井氏再不做伪装,厉声开口:“上国悍然犯边,欺我国无人乎?”
少年贵人嘴唇抽动,似乎是想表现出居高临下的气势,但他的脸色实在是太惨白,太虚弱了,说话中气不足,反而显得软弱:
“你待如何呢?”
酒井氏道:“如今高朋满座,敝国自当提兵十万,与诸位共会猎于江户,请贵人观我兵威之盛。”
贵人弯了弯嘴角,但只能露出有气无力的微笑:
“是么……从周遭军营的储备来看,你们最多也就只能调两三万的兵吧。或者我的情报有差错,幕府还掌握着秘密的地道?”
酒井氏忽然不说话了。
贵人长长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揉捏额头,好像是又感到了眩晕。他闭目片刻,勉强睁开眼睛,只是声音已经轻微而缓慢,几乎不能辨认。
不过也没有关系,一个掌握着火箭火枪乃至一切火器的人,即使他的声音低得像是蚊蝇鸣叫,所有人也一定会听得清清楚楚的:
“……既然你们决定了,那我也不推拒了。我可以给你们时间,调集军队,充分展示你们的力量。”他轻轻开口,声气若断若续,软弱而又怯懦:“当然,我也有我的决定。我决定了,最多十天之后,我会带着兴献皇帝的旗帜登上江户的五重天守阁,在此处遥祭金陵高祖皇帝的孝陵,以及太宗皇帝的长陵。”
“记住了,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最喜欢陇西的火柿子,以及西域的葡萄,你们都要提前预备好。”
第117章 决战(下)
中方给出的消息大大的激怒了幕府, 并引发了难以想象的愤恨。头一日铺天盖地的火箭当然令人恐惧,但江户城外的探子很快摸清了底细,知道此次叩关的仅仅只有这十几艘“黑船”, 其余并无预备的兵力。孤悬海外断绝援助的舰队居然敢狂妄至此,真是触犯了兵法所有的禁忌,即使倚仗精良火器, 也必定会遭遇惨败。
“东瀛是福地, 先前蒙古人率众而来,不也是狼狈收场吗?”将军在私下里鼓励忠心的家臣:“中原大安朝廷的高祖皇帝曾经许诺, 以我国为不征之国。他们违背祖制, 必遭天谴,结局已经是注定的了。”
家老们连声附和, 彼此心里都是一清二楚。祖制不祖制其实无所谓,关键的是幕府一定要找回这个场子;这几日江户城中贵人云集,被延请来商议海贸的大名们亲眼目睹了黑船耀武扬威横行无忌的举止后, 幕府的权威已经大大的受了挫伤;如今的东瀛远远没有完成集权,盘踞各地的大名仍然有反抗幕府的能力。如今调兵遣将,大军云集, 一小半是为了应付来意不善的黑船, 一大半的精力还是为了威慑地方跋扈的诸侯。
因此,幕府竭力搜罗了江户附近一切可用的精兵,准备沿内陆快速行军, 在城下展开阵势, 炫示武力——将军考虑得很清楚,认为舰队的所谓“火箭”无论如何威胁不到江户高耸的城墙;只要能扼守要津保证好贵人的安全, 事情还是可以控制的。
为了充分的彰显威严,江户外屯驻的亲兵甚至特意休息了一日, 等到四面调来的精兵列逐次赶到,才在城郊列开了阵势。武装行军是最考验军队素质的,为了展现肌肉弹压四方,将军甚至派出了他手下最可以信任的心腹统御兵阵,不惜代价提高速度,争取在一日内抵达城墙下,并迅速修建共事防备炮击——这样强度的高速行军与作战,这种令行禁止的军事素质,唯有世间一等一的精兵才能做到;诸位强藩大名只要看一眼军阵的秩序,立刻就能明白自己与幕府之间天差地别的实力差距,会乖乖低下头去,尊重将军的尊严。
理论上说,这个安排其实是没有问题的。大量的修筑工事及高速的兵力转移,的确是应对火器轰炸的不二法门,至少也可以大大的降低损失。但很可惜,很可惜,或许是大安高祖皇帝与太宗皇帝因祭祀而感到了欣悦,又或许是世界上真有国运这种玄妙莫测的东西;在幕府全力调动军队的当日,天象有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当日卯时二刻,冬至以来长久平静的神奈川外,忽然刮起了强劲的东风。借此浩荡东风,驻留于神奈川外的兴献皇后号率护卫舰扬帆起航,沿着海岸蜿蜒而上,隐没于海外茫茫云气之内,渺渺然不知所踪。
到了深夜子时,坐守于江户的将军终于知道了黑船的行迹。那时他正坐在天守中与家老商议要紧的战务,恍惚之间却听到窗外巨响阵阵,仿佛是雷暴在头顶滚动。惊骇的贵人们推开了窗子,看到远处有耀眼夺目的光焰从天而降,仿佛是在漆黑的云层中开了一朵妖冶而绚烂的红莲花。
原来水手们所说的“地狱业火”,就是这么个样子!
虽然相隔数十上百公里,那些闪耀的焰火仍然灼灼可辨,甚至照亮了将军那张苍白的脸。他注目良久,一言不发。倒是旁观的家老忧心忡忡的开口:
“是黑船又在炮击海岸吗?他们到底意欲何为!”
“是在炫示武力,试图阻击我们的队伍吧。”高僧酒井氏出声安慰:“但没有关系,将军已经下达过命令,让行军的队伍随时注意‘火箭’,即使遭遇了炮击,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他们只是在浪费力量而已。”
将军缓缓点头,盘膝而坐,任由窗外跳跃的光芒在脸上投下五颜六色的影子;虽然变起突然,城中又有了惊哗与骚乱。但将军依旧一动不动,只是定定的注视着窗外。
这是东瀛传统中至为推崇的素质,所谓“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以拜上将军”,越是在这样焦躁急迫千钧一发的时候,上位者越是要表现出这种呆若木鸡的定力;平乱也好,护卫也罢,一切大事都有忠心耿耿的手下全权负责;身为主掌一切的“天下人”,将军此时的任务就是要不动声色的守在这里,像钉子一样钉住天守阁,钉住江户城,钉住黑夜中一切惶恐不安或心怀叵测的力量——只要将军在,幕府就在;只要幕府在,跳梁小丑又何足道哉呢?
再说了,将军也不是单纯的发呆,他自有深沉的谋算。
“等吧,不必慌乱。”上位者平静的出声:“等消耗完了这些中国人的‘火箭’,就是我们反攻的时候。”
《易经》云,亢龙有悔。这样强盛浩大无可匹敌的力量,难道是可以持久的吗?强绝的攻击必然会有惊人的损耗,远道而来的外邦人又能损耗到什么时候呢?
这个见解非常精深,非常高明,令阁中诸位贵人心悦诚服,于是恐慌焦躁的情绪亦为之一定。为了贯彻将军这处之泰然安定人心的方略,向随行传达命令的武士展示高层的从容不迫;高僧酒井氏甚至自告奋勇,从密格中取来了从中国走私来的茶具,为诸位贵人现场演示茶道,姑且打发这轰鸣阵阵的漫漫长夜。
这种烹茶待客的茶道技艺传承自百余年前的禅僧,专用于消磨山居清修时枯寂无味的时光,所以工序琐碎繁杂,分茶烹煮茶的流程少说也要一个多时辰的功夫。也正因如此,当酒井氏将沸腾的茶水逐次注入茶杯之后,阁中所有人都已经意识到了不对:
外面的炮击怎么还没有停?!
依照茶道的规矩,在禅僧分发茶水之后,应该借着火光屏息凝神的欣赏水中茶叶舒展的姿态,才华横溢者还要即兴吟咏小令。但现在所有人都没有这个心思了,大家只能呆呆跪坐在榻榻米上,静静聆听着耳边此起彼伏近乎于永无休止的炮声,只觉得心脏都要随隆隆炮响而跳动收缩,乃至从喉咙中跳跃而出;不仅如此,部分嗅觉灵敏的贵人还闻到了从窗外灌入的怪异气味——腥臭、刺激,极为呛鼻;这是某些高度易燃的有机物被高温分解后挥发出的有毒物质,尽管在场没有人拥有分辨的能力,但仍然本能的感到了恶心。
忽然,漆黑而朦胧的黑夜被一道明亮而灼热的火光照亮了;众人本能的回转头去,看到了窗外亮的像是太阳的焰火——远处的黑影被彻底点燃,成为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
“那是——”家老嘶声开口:“那是城外的森林!”
没有人再说话了。大家都非常清楚,江户城北依山傍水,有大量茂密的森林。而依照原先的条例,从远处调来的精兵正要沿着河水边的森林行军,以此来抵御从天而降的袭击。
——可现在,居然连那些参天古木也被点燃了!
殿阁内陷入了寂静的恐怖之中,所有人只能呆呆望向远处肆虐的火光,看到扭曲高耸的黑影在烈焰中挣扎着坍塌,仿佛是壁画中鬼魂于地狱受刑的诸般造像,迥非人间可见的诡谲情形——但这是不应该的,这是不应该的呀!城北的森林明明有河水掩护,怎么会无法抵御火焰的灼烧?要知道,这条河流宽阔清澈,是城中取之不竭的重要水源……
——不对!
将军的面色骤然变化了;刹那间兴起的恐惧过于剧烈,以至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为亦随之破裂;他迅即站起,厉声开口:
“取一碗水来!”
天守阁下就有从河道中引来的活水,所以不到片刻功夫,随侍的下人就抬了满满一铁缸的清水来——喔,已经不能说是清水了,在殿阁熊熊火光照耀之下,铁缸内的清水晃荡不休,居然渐渐浮起了一层五色斑斓的油脂。
刚打的河水为什么会浮出油脂?这又是什么东西的油脂?
将军没有多说什么,只让下人取来长勺,在铁缸中反复打捞;翻找片刻以后,他们捞起了一块被烧得只剩半截的木牌,上面的红漆依然醒目。这是幕府发给精锐旗本武士的铭牌,他们原本应该受命引导部队,指示驻扎的方位。
阁内的贵人们脸色惨白,面面相觑,看到彼此脸上冷汗涔涔,肌肉扭曲抽搐,几乎不似活物。但事已至此,困守城内的幕府却全然无可奈何,只能让下人们继续去取水。而一缸一缸的河水被接连搬运到楼上,打捞出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可怕了。以酒井氏的记录,捞出的有烧焦的头发、断裂枯黑不可分辨来历的骨骼、破碎的兵刃,以及某些半透明的长方形的甲壳状碎片。家老让武士捻起了碎片仔细辨别,但直到闻到了碎片上某种煮熟的蛋白质的气味,才终于认清楚某个恐怖的现实:
“这是人的指甲?”
活人的指甲怎么会平白脱落?将军再也抵受不住,终于晃了一晃,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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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这无大不大的动静是骗不了人的。虽然幕府已经竭力控制局势,但到了天色熹微要烧水做饭的时候,城中的百姓仍然迅速意识到了将军调遣来的所谓“十万精兵”的真正去向,并立刻遭受到了莫大的刺激——虽然所谓“黑船来航”,前后也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但这短短半个多月的停留,却几乎为东瀛此后数百年的怪谈创作提供了数之不尽的素材。
其中,某些怪谈被认为有真实的史料价值,或者基于可靠的见闻而改编——譬如在某些怪谈中,当地的渔夫不时会捕捉到哭泣不止的怪鱼,剖开肚子后在鱼腹中找到了无法被消化的活人指甲;江户河边洗衣服的妇人也绝不能触怒怨鬼,否则衣服会越洗越脏,甚至泛起乌黑、恶臭、腥气扑鼻的液体——大量血液与油脂不充分燃烧后残余的液体。这些怪谈数百年源远流长,衍生出的二次创作不计其数;即使时过境迁,依然能一窥当时所经受的恐怖
可另一些由谣言所敷衍而生的怪谈,难免就过于夸张了——在后日江户流传的某些教派中,当时被大火所煮沸的河水甚至被视为是从黄泉比良坂引出的怨恨之水,是魔王的忿怒像所显化的灾劫;所以当地教派的教义随之一变,居然还每年于河边祭祀降下业火的黑船,以求平息魔王怒气云云。
直接的恐怖永远比不上间接的恐怖。正面应对火箭或许还能一了百了,但从细枝末节中窥探出的冰山一角,却足以压垮人的神经。当清晨第一波打水的平民从河流中捞出了某些稀奇古怪的零件之后,意料中的恐慌与骚动就立刻爆发了。大量的平民冲出坊市,争先恐后的向山里逃命;幕府倒是组织了人手试图控制秩序,但这种努力很快失败了——因为停泊在海外的黑船再次开炮,火箭掠过城墙一擦而过,虽然损害微不足道,却完全击溃了城中守卫的士气。于是仅存的一点秩序彻底崩溃,城中鼎沸犹如滚粥,人人争抢践踏,顷刻乱成一团。
在这样的混乱下,高僧酒井氏倒表现出了罕见的忠诚。他带着几个武士艰难避开人群,冒着危险再次登上了黑船,设法再次谒见了那位少年贵人。
尽管外面已经沸反盈天,被讹传为魔王忿怒化身的少年亲贵仍然神色平淡,青黑的眼圈中甚至隐约带着某种厌倦的疲惫;他并没有过多的理会卑躬屈膝的酒井氏,只是静静出声:
“你们准备好祭祀了?”
酒井氏瞠目结舌,几乎反应不能,迟疑片刻之后,才讷讷开口:
“贫僧此行,是为了与上国谈一谈用兵的大事……”
“那不归我管。”贵人打断了他:“用兵与否,请与戚将军对谈;我关心的,当然只有祭祀的大事。给高祖与太宗的供物,都预备齐了么?”
相隔千万里之遥,哪里来的柿子与葡萄呢?但此时此刻,酒井氏也绝没有回驳的能耐了:
“还,还没有。”
“为什么还没有呢?”贵人声音轻缓,近乎自言自语:“祭祀这样的大事,居然连预备供物都做不到,是谁之过与?是谁之过与?”
酒井氏不敢说话。不过没有关系,他不敢追究责任,贵人却已经替他找到了罪人:
“听说东瀛的彦根藩、萨摩藩等热衷于海贸,什么样珍贵的货物都能买到,但为什么连一点简单的果品都拿不出来呢?”贵人说了几句,微微有些喘息:“这样的无礼,难道是藐视高祖皇帝么?这如何可以忍耐!”
说到最后一句,少年声气稍重,一时喉咙做痒、连声咳嗽,呛得满脸通红。但没有关系,他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酒井氏也完全明白了——彦根藩、萨摩藩藐视高祖与否,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热衷海贸”;什么叫“热衷海贸”?以现在的惯例,无非就是纵容倭寇,四处劫掠而已!
既然这么热衷于支持倭寇,那这两个藩主就算只是左脚跨出家门,都一定是大不敬的罪名!
酒井氏只能回话:“上国又待如何?”
“藐视高祖皇帝,当然只有极刑。”贵人淡淡道:“原本应该从重处置的,但时间应该来不及了吧?客随主便,让他们切腹好了。”
这几句话还是轻微而又缓慢,几乎不能分辨。但酒井氏却再不复数日之前寸步不让的气势了;相反,他的额头一寸一寸的的渗出了冷汗,背后几乎冰凉一片——没错,现在盘坐在榻上的少年贵人是如此的苍白、虚弱,因为晕眩过甚,甚至坐都有些坐不稳当;实在不能将昨日倾天的大火与之瓜葛起来。但所谓神通广大的魔王,不也是这么个形象吗?虽然外表美善而端丽,足以令众生颠倒魅惑;可一旦触碰到逆鳞,那么魔王必将展现出恐怖狰狞的忿怒相,以劫火焚烧整个世界……
没有人可以拒绝魔王的命令,所以酒井氏只能低声下气的恳请:
“上国何不发发怜悯呢?我听闻上国的天子处处敬天法祖,都是以仁孝治理天下,何必多兴杀戮?”
“敬天法祖。”贵人打断了他:“如果敬天法祖,就要效法高祖皇帝与太宗皇帝的举止,你们愿意么?”
酒井氏立刻就说不出话来了。即使偏远如东瀛,也是听过朱重八与朱老四当年赫赫之威名的;以这两位当年料理外藩的手腕,所谓“切腹”云云,还真算是当今飞玄真君仁孝为本,格外的网开一面了。
“我做的决定不会改变,还是会按时到江户城的天守阁祭祀列祖列宗。”贵人轻轻道:“你们还有五六天的时间准备……当然,祭祀是很严肃的,既然祭祀的是高祖太宗,随行者当然要有朝廷正式承认的身份,否则礼法上绝对交代不过去。”
酒井氏心中一沉:“上国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简单。”贵人咳嗽道:“能参与祭祀的,只有太宗皇帝亲自册封过的日本国王,其余人物,我们是不能承认的……对了,日本国王呢?”
——日本国王?如果酒井氏的记忆没有差错,太宗朱老四皇帝时,册封的那所谓“国王”,其实并非天皇一脉,而是当时的足利幕府吧?
所以,问题来了:现在还有足利幕府么?
酒井氏的脸勃然变色,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118章 逼迫(已经修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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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井氏带回来的消息在幕府内激起了广泛的恐慌,以及不可言喻的惊悸——大家都明白,昔日大安太宗皇帝所册封的“日本国王”, 已经是流落殆尽绝不可复起了;在战国时代之后,东瀛一切的权力转移,当然都没有征询过对面大安的意见。如今百余年的一笔烂账, 又该怎么计算?
按中原的礼法, 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是态度疏慢要谦辞卑礼请求上国的谅解;往大了说就是乱臣贼子居心叵测,视太宗皇帝的册封如无物——到了这种地步, 估计黑船上的使者也就只有恭行天讨, 费心帮东瀛换一个国王了。
至于换一个什么样的国王嘛……如今江户城内名流济济,不到处都是居心叵测的大名藩主么?
这是中华上国惯用的以夷制夷的手腕, 抛出册封的名位作为香饵,引诱藩国的势力彼此厮杀,决出最强力最凶悍的忠犬。作为一衣带水数百年不共戴天的邻居, 东瀛当然深知这种手腕也坚决防备着这种手腕,为此开发出了大量的学说来消解上国册封的神圣性;但现在,现在, 黑船的“火箭”从天而降, 一切消解中华神圣性的理论就只能算是狗屁了!
汉学家们呕心沥血辩经数十年,不如黑船一声炮响。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也不知是谁泄露了情报,抑或这个情报根本无法封锁。酒井氏返回后不过两个时辰, 上国使者有关“日本国王”的言论已经四散流布, 并在江户的外藩大名心中激起了不可揣测的涟漪——往日里幕府兵强马壮,涟漪也只能是涟漪而已;但如今, 将军辛苦调来的精兵在城外付之一炬,幕府颜面扫地, 实力已经大大挫伤;而那位有权力决定“日本国王”归属的上国使者,则似乎比神魔更为强大,更为不可揣测,完全有资格左右东瀛的局势。
幕府失鹿,天下共逐之;这样的香饵,谁能不喜欢?
因此,仅仅半日之后,洞悉形势的聪明人便果断投下了筹码。西国等强藩的大名雄心勃勃,当日便派遣使者献上了清水及各种珍贵的果蔬,抢先表明了态度;而上国的贵人居然也给了他这个脸面,不但让士兵收下了贡品,还赐给使者两匹绢帛,奖赏藩主们殷殷的忠贞。
这两匹绢帛可就实在是捅了马蜂窝了。所谓上洛大舞台,有梦你就来;东瀛百般短缺,唯独不缺野心勃勃的妄人。如今上国以东瀛三岛为饵料,天下强藩怎能不试一试成色呢?反正来都来了,大家也不是出不起这点本钱!
于是乎,自第二日伊始,众多藩主心有灵犀,几乎是穷尽自己随身携带的一切财物,开始络绎不绝的派出使者向黑船进献贡物。小小的码头门庭若市,往来运输的船只云集于大船之下,流水一样的输送着各色珍物,四海八方无不囊括。上国贵人亦来者不拒一律赏收;部分势力强盛的藩主,甚至被邀请到船上的密室中小聚——至于具体商讨的是什么,就实在不得而知了。
被强力弹压的大名们居然绕过了将军直接与黑船往来,这无疑是对幕府权威赤·裸裸的挑战。往常这样的罪名已经足以减封改易乃至于赐令自尽,但一日之间天翻地覆,历代将军花费数十年所建立的威严扫地俱尽,大名们公然逾越法度,俨然是中枢崩溃、地方坐大,战国乱世重现的征兆了!
这样的无礼当然激起了极大的愤恨。位高权重的家臣们聚集于天守,异口同声的痛骂强藩们的无耻背叛,绞尽脑汁的筹谋着如何在此次风波之后畅快淋漓的报复这些吃里扒外的杂种。
家臣们与幕府休戚相关,一旦事有反复,绝无侥幸逃脱的可能;因此怨怒激愤,詈骂出的言辞相当难听,揣测的计划也极为歹毒。尽管如此,在众人狂怒不止的极口辱骂中,仍然有意无意的避开了某些要点——比如说,到底是谁横空出世,诱骗得原本驯服的大名们一反常态,竟敢悍然背刺幕府呢?
大家都知道原因,但正因为大家都知道,所以没有一个人敢公然提及这头屋子里的大象。高僧酒井氏的谈判是失败的,但即使在几场失败的谈判里,要人们也敏锐察觉到了某些可怕的细节:比如说,黑船一定在东瀛安排有某些隐秘的情报渠道,否则不可能事无巨细,连幕府兵力的细节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有情报渠道就有泄密的可能;如果不想哪天醒来兜头就是一发地狱业火,那贵人们还是要尽早学会口齿清净,懂得尊重上国为妙。
不过,这样绕来绕去含糊其辞的斥骂,与其说是议政,倒不如说是玄谈。他们要思考的黑船居然是某个不可定义不可揣测亦不可讨论的对象,简直听起来都像是个绝妙的怪谈素材,只适合将来敷衍为玄幻文学,而非政治议论。这种纯粹扯淡的话题往来了数圈,盘坐在中间的将军终于忍耐不住,抬头示意侍奉在侧的酒井氏发言。
身为江户德高望重的僧侣,酒井氏的身份颇为特殊,即使时局紧张至此,依旧可以自由往来于大名的府邸。但正因为如此,酒井氏所探查到的消息才不妙之至。
“贫僧曾劝告诸位大名,请他们安分守己,不要中了华人的挑拨。”他叹气道:“但大名们态度暧昧,言辞颇为可虑,都以为幕府约束太严,不如徐图将来。”
这句话已经尽力说得委婉了。实际上诸位跋扈大名的态度远没有高僧转述的这么温和。他们这几十年来被幕府竭力弹压受创惨重,淤积的愤恨实在无计其数;哪怕明知道黑船抛下的香饵中藏有钩子,也很难抵挡这个打压幕府的诱惑。
没错,即使讨得了黑船的欢心也未必能坐稳天下人的位置,所谓明牌册封之“日本国王”,多半只是中原的傀儡。但大家被幕府将军摧折羞辱,又何尝不是困守江户的傀儡?
同样是狗,与其做幕府的狗,不如做大安的狗!以现在的局势,能做大安的狗就已经是最大的荣幸,不像有些野狗,跑来跑去都不知道自己主人是谁!
黑船不来我们当傀儡,黑船来了我们还当傀儡,那黑船不是白来了吗?
将军胸口起伏,几乎被气得面色苍白,终于绷不住那种不动如山的风度:
“他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恩惠的吗?真是一群逆贼!难道我就要坐视他们败坏天下的基业?”
家臣们战栗伏地,不敢抬头;生怕将军随意迁怒,又怕自己开口附和,无意间说出什么得罪黑船的可怕言辞,葬送全家的性命(说实话,后者可比前者恐怖多了)。将军喘气片刻,终究还是无奈开口:
“法师以为如何?”
“贫僧以为,精兵既败,实力亏损;眼下实在不是追究罪责的时候。”酒井氏合掌道:“不妨且与黑船周旋,只要能得到上国的允准,也可以暂且稳定局面,徐图将来。”
“与黑船周旋?”将军不觉惨笑:“对方如此凶暴,还有周旋的可能吗?”
“贫僧愚见,上国还是留有余地的。”酒井氏道:“迄今为止,黑船都并未炮轰江户城池,只是稍稍展示了‘火箭’的威力而已;此外,上国的贵人还曾明确指示,要在江户天守阁祭祀大安的高祖及太宗皇帝。这也是明显的暗示。”
凡事总要往好处想。天守阁祭祀云云当然是匪夷所思的傲慢无礼,将幕府数十年以来精心构建的所谓“东西敌体”论调一扫无余,降格为了连高丽都不如的藩属(有高祖皇帝敕封在,大安使者肯定不敢跑到高丽王宫祭祖);但转过来一想,江户天守阁可是牢牢握在幕府手中的,如果非要用天守阁祭祀,那就意味着短时间内并不会覆灭幕府的统治——这岂不是天大的善意么?
自然,这样的善意背后必定也有着惨重的代价。黑船当然可以随心所欲的扶持傀儡,但汉人远道而来,肯定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如果要汲取东瀛资源,当然是名义上已经统一东瀛的幕府最为可靠、最能节省成本。
所谓,“善意”云云,本质上只是一个试探——为了买到中原的善意,幕府愿意出卖多少呢?
一切都可以交易,一切都有一个价格;关键只看你愿不愿意答应这个价格而已。黑船只想当日本国王的爹,至于谁是这个日本国王,那其实是无所谓的。
当然,这样的要价肯定是很肉痛的,尤其是还有众多野心勃勃的大名给幕府上压力。再怎么强盛的藩主也只是藩主,所谓崽卖爷田心不疼,什么条件都敢答应出去。但对于实际掌握了大半东瀛的幕府,这样的让步却无异于是钝刀子割肉,刀刀都要疼到骨子里。
天下之事,竟一败涂地至此了!
将军脸色剧变,连嘴唇也不由颤抖。他深深呼气,却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的神色;只能咬牙切齿,勉强挤出一句话来:
“此事容后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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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事态发展太过迅速,并没有给幕府多少反应的时间。到了第三天人心渐安,反应过来的大名们已经不止满足于进贡博取好感了。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在背后指点,某些急于进步的藩主居然带着卫队包围了萨摩藩的驻地,痛斥彼等蔑视上国沟通倭寇,逼迫他们必得负荆请罪给上国一个交代;部分表演欲旺盛者甚至还在驻地外悬挂起了大安高祖皇帝及太宗皇帝的画像,当场痛哭叩拜,表示拳拳忠贞之心。
——不过,由于与中原隔绝太久,大名们悬挂的画像基本都是走私而来,属于民间根据传言臆想出的形状;其中高祖皇帝“奇骨贯顶”、“凤眸龙颐”、“鼻高耳耸”,总体而言,长得像一个过度弯曲的芒果,或者说猪腰子。
这种猪腰子脸其实也有些不敬,但黑船并无反应,只是任由大名们哭天哭地哭高祖,竭尽全力的表达忠诚与真挚。而眼见黑船持此默许态度,旁观的其余藩主亦恍然大悟,纷纷效法。
当然,有前人珠玉在前,仅仅哭高祖太宗是没有什么冲击力了;所以后来者绞尽脑汁,干脆猛翻大安族谱,将列位先帝的牌位一一搜罗起来,摆在街道两边开始哭祭;你供仁宗我就供宣宗,你供孝宗我就供武宗,彼此较劲相持不下,像打连连看一样把名单越拉越长,直到将高祖亲爷爷朱五四开始到当今飞玄真君亲爹兴献帝,大安十余代先帝统统摆完为止。
人类向上进步的欲望是无穷尽的。短短几个时辰之后,坊市的白布香烛已经被搜罗一空;江户城中那是锣鼓喧天哭声震地,白布招展人山人海。明白的知道是在哭大安先帝,不明白的怕还要以为是幕府出了大事呢!
——喔,不对,就算幕府将军立刻蹬腿,怕也是混不到这个排场呀!
这样集体号丧的声势实在惊人,别说活着的目瞪口呆翘舌难下,就算地府的朱家列位先帝,怕不也得是恍兮惚兮摸不着头脑,搞不懂自己是何时在海外熏陶出了这样殷殷诚挚的忠臣孝子,居然还有此意料不到的香火。想来先圣遗泽天下,也不过如此了吧?
江户城中痛哭半日之后,幕府终于顶不住这个强度了——哭不哭不闹还在其次,一旦萨摩藩留守江户的官员顶不住压力切腹自杀,真让这些大名们博取了“忠爱高祖”的美名,那所谓“日本国王”的名头,就必定是大事底定,再无走展的余地了!
如果日本国王名分已定,幕府又何以自处?
事已至此,幕府也再没有敷衍拖延的余地了。当日下午,高僧酒井氏受命危难之间,第三次拜访黑船上的贵人,并恭敬呈上了幕府预备的礼物,此时等级最高的所谓“本膳”,敬请贵人享用。
大概是船只停泊后不再晃动,贵人的气色倒是好了不少。虽然如此,当他打开那错金镂花的木箱,脸色仍旧是微微一变——这“本膳”料理包括一份烤鱼、一份凉拌的小菜、一份海带和贝类的炖菜;还有所谓的“煮物”:清水煮的章鱼足,没有加调料。
贵人不动声色的拨了拨炖菜,闻到了一种清汤寡水毫无油脂,搞不好连盐都没怎么加的腥气。他赶紧放下了筷子,感觉自己几天以来难得的胃口又被败坏了个干净,搞不好晚饭又吃不下了。
都说东瀛的伙食连高丽人都嫌弃,想不到居然能糟到如此地步。这样的一份膳食,别说是呈给尊贵的上国使者了,就算是喂给闫阁老家的看门狗,怕不都得被狗咬上两口啊!
所以,就在这一瞬之间,贵人已经暗自下了决定。将来他要是看不惯某个政敌,那都得设法将此人流放到东瀛过活。只要在此地吃上几年佳肴,必能让人痛哭流涕,倍思中华上国的恩德。
他搁下碗筷,平静出声:
“大师有何贵干?”
事已至此,也无需惺惺作态了。酒井氏躬身道:
“贫僧奉将军之命,与贵人商议大事。”
“什么大事?”
“佛家云,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但凡有所供奉,必有回报。”酒井氏面无表情:“敝国愿意向上国供奉,不知上国可能回报?”
贵人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要供奉些什么?”
即使身居方外,四大皆空,想起即将做出的让步,酒井氏也不由微微心痛。可事已至此,又有何法?更不必说,将军早就有过吩咐,只要能保住现有的地位,一切都可以不予计较——这实在是匪夷所思的退让了。
所以,他只挤出一句话来:
“不过量东瀛之物力,期望能结贵人的欢心而已!”
这一句话立竿见影。贵人愣了一愣,终于露出了粲然微笑,仿佛春花盛开,竟尔一扫病容,再无恹恹苍白之色——自见面数日以来,他头一回有了真挚而喜悦的笑意。
“很好。”贵人曼声道:“我没有看错,大师果然是精通佛法的高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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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当日辰时二刻,高僧酒井氏奉将军之命,与来访的黑船达成十项意向条款,包含通商往来、军务调整、矿藏开采等重大权利;即史学家所称述之《黑船协定》,号称“黑船之后,幕府利权,一时具尽”;因为牵涉的利益太过重大,受命谈判的酒井氏甚至方寸大乱,双手颤抖、精神浑茫,几乎无法签字。
他也曾尽力辩驳,但无奈刀刃在头,芒刺在背,祸乱一触及发,实在没有回旋的空间。于是思之再三,还是只有咬牙拈起了那支重若千钧的笔。
可是,尽管如此,这一场交涉也仍旧没有完满。贵人明确的告诉酒井氏,虽然戚元靖等奉命“便宜行事”,但到底没有资格决定这样的大事。具体协议的签订,还必须要到金陵落实,才算生效。
——没错,被后世视为中华皇帝权威之重要象征的《金陵条约》,其实只不过是一个程序上的延误而已-
由于某些不可知的原因,黑船协定的内容并未流出,只能从高僧酒井氏的回忆中窥见大纲的一二。而以后世历史学家的观点,黑船协定真正的意义还不是冗长复杂的条款,而是大纲中至为重要的前言部分,在此谨抄录如下:
【大安帝国皇帝及朝廷所授命之尊贵钦使与及东瀛国天皇陛下以及征夷大将军订立合约草案,俾两国及其臣民于当今皇帝之洪恩沐浴下重修和平,共享幸福,且杜绝将来纷纭之端,彼此校阅所奉谕旨,认明均属妥实无阙。会同议定各条款,并确认宗藩朝贡之事实。
双方均同意,大安帝国及朝廷为东瀛国绝无异议之宗主国,负有保护宗藩之特权。凡东瀛国国征夷大将军继位,需禀告大安国朝廷,并由大安帝国至为尊贵之皇帝陛下遣使册封,册封东瀛国征夷大将军为充东瀛节度观察处置等使,东瀛都护,日本王。
经大安帝国朝廷承认,东瀛国历代天皇乃东瀛诸神在世间之化身,东瀛国本土诸神明之代言,受皇帝敕封而统管日本国大小本土诸神事宜:征夷大将军及日本王则为大安帝国册封之统辖东瀛国内一切民生军政事务之世俗领袖。大安承认征夷大将军为东瀛国之合法最高统治者,管理俗世一切事务。
……此处“东瀛本土诸神明”,须东瀛造册呈报,经由大安朝廷礼部之正式确认;天皇之继承与册立,亦当遵大安皇帝陛下之谕旨而行,勿得擅行废立。】
这一段前言颇为冗长繁琐,除专业的历史学家以外,并不受广大爱好者的重视。但事实上,相对于其余条款中索取的经济矿产种种利益,这份枯燥乏味仿佛官样文章的纲要却更让酒井氏心神昏耗,精神与意志都大受刺激——唯名与器,不可擅假于人;作为深谙汉学的高僧,酒井氏是太明白名分的杀伤力了——这份草案一签,东瀛上下一切的正统,都必须得仰赖中原皇帝的恩赐了!
这样的仰人鼻息,与亡国有什么差别?更不用说,协议中咄咄逼人,居然将大将军与天皇册封的权力同时拿走,并蓄意埋下了天大的地雷——数百年时光荏苒,天皇早已经沦为毫无权力的傀儡,穷苦得连日常开销都无法应付要靠商人赞助;可无论如何贫困,名位总在那里。一但名位在册封中被“上国”捏在手里,那谁知道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酒井氏不愿细究,也不敢回细究。短短几页的协议居然花了三个多时辰才草签完毕。而三个时辰之后,修为有成的高僧走出船舱,居然已经是大汗淋漓脚步蹒跚,神思恍忽不能自抑。,当晚便重重病了一场。侥幸痊愈之后,高僧绝口不提这三个多时辰的痛苦往事,只在临终一年之前,才于绝笔的回忆中勉强回忆了一二,作为一生最后的忏悔。
即使在这样悲哀的忏悔中,酒井氏也不敢回忆细节;他只是无奈承认,这样屈辱的让步,简直与中原南宋之《绍兴和议》差相仿佛,甚至更为悲哀——赵氏再如何“臣构言”,到底没有真沦为江南国主!
当然,高僧也曾尝试为幕府力争,但终究力不如人、形势所迫,争来争去,只争出两项:
第一,保留了所谓“天皇陛下”的称呼,没有让天皇沦为纯粹的神职人员(没错,在初版的草案中,中方很可能只打算让天皇精心研究理论性宗教典籍,培养为完全的神学家族);第二,是保留了所谓“征夷大将军”的名位——按贵人原版的意思,其实是相当不满意“征夷”的;毕竟东瀛自己就是蛮夷,有什么资格“征夷”?中原朝廷允许你征夷了么?僭越!——还是酒井氏拼命死争,几乎痛哭流涕,才终于保下了幕府所剩无几的这一点威严。
“大师要知道,这些其实都是不合规矩的,朝廷本来不该允准。”贵人正色道:“但大师的确是忠贞之士,而我们一向敬重忠贞侍主的高士——也罢,就当看在大师的份上,我就冒险退一步吧”
他停了一停,又强调道:
“……不过,这只是我个人脸皮薄心肠软,斗胆做的让步而已。这样非分的容忍,还请大师不要习以为常啊。”
酒井氏冷汗涔涔,衣衫透湿,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119章 处置
十日之后, 祭祀高祖皇帝及太宗皇帝的仪式如期开始。当日卯时二刻,黑船贵人们的车驾逶迤入江户城内,穿行过街道上飘飘扬扬的白布与香火(均由大名们倾情贡献), 暂歇于天守阁下,任凭两侧武士官吏匍匐满街,全程也没有露出过一点面容。
到了这种时候, 先前各位大名所折腾出的阵仗就发挥出作用了。无论这位来历不明的少年贵人如何的倨傲矜贵, 他到底不能不对大安的历代先帝表示敬意。休息片刻之后,贵人踏下车驾, 到天守阁外陈列的列圣画像处行礼, 一一虔诚上香。
当然,东瀛蛮夷不谙礼数, 弄出的仪式笑话不少;但贵人宽宏大量,尽力都予以了容忍(比如高祖皇帝那张鞋拔子脸),只是某些差错实在过于离谱, 即使慈悲为怀,也决计无法忍耐了——
“这张画像是谁?”
贵人停在太宗皇帝后的某幅画像处,神色忽然变得相当之高深莫测了。
侍奉在侧的酒井氏微微一愣, 仔细看了看画像上的人脸, 发现自己根本认不出来——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大名们绝不可能知道中原皇帝的容貌, 这些画像还是重金从借寓东瀛的中国商人手上购得, 不少干脆就是胡编乱造、自行发挥,连地府的当事人都未必认得自己的尊容;这种胡编乱造自然也是极大的冒犯, 但毕竟是情有可原,总不至于斤斤计较……
……喔, 不对,这张莫名其妙的画像下面还写了一行小字:
【大安让皇帝御像】
“让皇帝。”贵人淡淡道:“我也敬谒过太庙,怎么不知道这位让皇帝是谁呢?”
酒井氏瞠目结舌,额头上的冷汗立刻就冒了出来!
中原的贵人当然不会知道这位让皇帝,或者说他知道了也绝不能承认——因为这所谓的“让皇帝”,实际就是乘白云而去的建文帝!
虽然官方极力抹杀建文的痕迹,但民间——尤其是南方的民间——对这位莫名消失的天子还是颇为同情的;“让皇帝”云云,也是沿海商人私下给建文上的尊号,意指建文帝谦恭为怀,主动将皇位让给了好叔叔朱老四。福建等地甚至脑洞大开,根据建文远遁南洋的传说,将这位“让皇帝”供奉为了保护航海与渔获的神灵,甚至与太宗朱老四皇帝合并祭祀,希望能消解叔侄两人的积怨——也不知这两位在地下会是怎么个想法。
大安的情报渠道就是一把大漏勺,就算知道了也只能视而不见。但无论朝廷再怎么宽容忍耐,你如今居然舞到了正主面前,那未免也太过于放肆了!
你今天都敢祭祀让皇帝了,你将来敢做什么我想都不敢想!
“……让皇帝,让皇帝,真是大胆。”贵人轻声道:“几百年不见,流浪建文计划居然已经扩散到东瀛了吗?再这样下去,你们是不是还要反攻大陆?”
酒井氏:??!
高僧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懂什么“流浪建文计划”之类的疯话。他只是本能的捕捉到了“建文”这个关键词,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敝国如何懂得这样的事情?这必定是有奸佞挑唆!”
建文皇帝事情一旦上称,一千斤都是打不住的;与其徒劳狡辩,还不如迅速甩锅!
“奸佞挑唆?哪个奸佞在挑唆?”贵人淡淡道:“禅师莫非是在暗示,岛上也有建文余孽?”
“不错,就是建文余孽!”酒井氏额头渗汗:“都是建文余孽作祟,才会有这样的疏漏……”
“那到底谁是建文余孽呢?”贵人自言自语,却又忽地恍然大悟:“萨摩藩吗?难怪他们敢慢待高祖皇帝与太宗皇帝,居然没有预备祭祀的果品!”
太坏了萨摩藩!原来萨摩藩除了放纵倭寇之外,居然还暗地勾连建文余孽,图谋反攻大陆!如今看来,他们蓄意不准备祭祀用的柿子与葡萄,正是藐视君上,意图篡逆的铁证!
酒井氏:………啊?
这个急转弯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简直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但事已至此,总不能硬着头皮替人受过,只能勉强答应:
“……贵人说得不错。”
“建文余孽狼子野心,当然不能轻纵。”贵人道:“既然狂妄至此,那一众有关人等,都该以严刑处置吧?”
“……是。”
短短一句话功夫,不但区区萨摩藩,就连与萨摩藩有所瓜葛的诸多大名、藩主,恐怕都要遭受严厉的惩处,势力近乎于一扫而光,再难翻身。而更为可怕的是,这样的惩处甚至不是幕府能够拿捏的,即使将军有意放人一马,也绝对会有希图进步的大名奋勇上前,积极主动的为中原人做这一把快刀!
以《黑船协定》的纲要,大安仅仅只是承认了大将军对于东瀛全境的世俗权威,可没有承认幕府的万世一系、父死子继;只要势力颠倒,有外人蒙获了中原的恩赏,是真有可能搞出篡易之事的。
这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足以震慑得幕府臣子动弹不得。但事实证明,《黑船协定》中埋下的地雷还不止一颗。在停留片刻之后,贵人与幕府的几位显要官员见面,并吩咐发下赏赐,犒劳诸位筹备典礼的辛苦。上国总是宽宏大度,虽然所谓的“天皇”与幕府将军都未到场(天皇是穷得连路费都凑不齐了,幕府将军则是大病一场,根本无法起身),准备的赏赐也毫无缺失。但幕府的家老执政水户氏检查了赐物,却不觉心中一突:给将军的赏赐倒没什么问题,给天皇的赏赐却莫名多了一份,规格还完全相同!
外交上任何一点细节都不容疏忽,他赶紧行礼请示,询问赐物是否有所偏差。
“偏差?没有偏差。”贵人看了一眼礼单:“另外一份是赐给东瀛佛教僧侣领袖的,寥表当今圣上的一点恩泽。”
为了展示天恩浩荡,中原给藩属国宗教界赏赐也是有的。但这个赏赐的等级,是不是有些不对?
“上国的赐物与天皇规格相同。”水户氏小心道:“这是否不太合适……”
“这又如何?”
“上国不是已经俯允,天皇为敝国宗教之领袖……”
“那是‘本土诸神’的领袖。”贵人纠正了他,顺便讲解了《黑船协定》的精神:“东瀛所谓的‘天皇’,有统领本土八百万神明的资格,这是我们承认的。但佛学——无论显宗也罢,密宗也罢,总不能视为东瀛本土的神明吧?”
佛学东传,一路传一路都在本土化。但再怎么本土化,你总不能将释尊霸占为东瀛的私有物吧?真当自己是高丽人了?
既然不是本土神明,那就不在“天皇”统御之下。既然不在天皇统御之下,那单独准备一份礼物其实也没什么问……不,问题很大!
水户氏心中一跳,勉强开口:
“可是,东瀛的佛学界,并没有一个‘领袖’,可以与天皇相提并论。”
“那就选一个领袖出来,交给中原朝廷批准即可。”贵人淡淡道:“酒井禅师曾经告诉我,历代天皇都是神道教中天照大神的孙子,所以以‘天’为号;这是东瀛宗教的习俗,中原也无异干涉。但宗教之间总是平等的,既然神道教可以有‘天皇’,那佛教当然也可以有自己的皇——法皇?活佛?法王?称呼其实都无所谓,关键是宗教领袖之间都是平起平坐,共同接受朝廷的册封,不可有了高低贵贱的差异……”
果然如此!就是如此!处心积虑的一步暗棋,居然安在这里!
水户氏心中狂跳,只觉不可思议:无论天皇如何落魄潦倒,但千余年传统连绵不断,依旧是神道教至高的首领,东瀛的精神领袖,难以逾越的尊位;但被《协定》这么一搅,那天皇便自动退守为区区神道教的世袭神官,而佛教后来居上,必定会大大侵吞天皇的地位。
不,不止是一个佛教而已。如果“各个宗教平等”,那神道教有自己的“天皇”,佛教有自己的“法王”,其余各教派呢?长此以往,小小东瀛三岛上,恐怕不知几人创教,几人称皇!
上洛夺权不容易,传播宗教影响愚民却不算为难;即使有幕府蓄意打压,如今东瀛列岛的宗教事业依旧兴旺发达;神棍教主往来联络,少说也得有数十上百的教派。如果中原朝廷当真践行诺言,“平等以待”,那数十个教派就是数十个“天皇”,数十个天皇居于此小小海岛之上,那该是怎样一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
中土五代十国,“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皇权神圣扫地无余,混乱不可胜计。但纵使草头天子,好歹也得兵强马壮,才能僭称尊位;但要是《黑船协定》真能实施下去,那搞不好某个野鸡教主往中原使者手上塞上几百两银子,就能混得天皇尊位……
那种事不要啊!几百两就能买天皇尊位什么的……!就算非要买卖,至少……至少也得一千两起步吧!
水户氏的内心相当之崩溃——当然,他并不是对天皇有什么了不得的敬意,纯粹只是防微杜渐,担忧这样匪夷所思的举止,侵吞神圣性的举止,会引发起不可预知的后患……可惜,他还没有来得及做任何反应,贵人已经出声了。
“我对东瀛的宗派倒是不甚了解。”贵人若有所思:“但以这几日的接触看,倒是对酒井禅师的印象颇为深刻……是了,不知酒井禅师有没有这个兴趣,做佛门的领袖呢?如果法师也想要个什么‘皇’的称号,朝廷不是不可以同意。”
病恹恹的酒井氏微微一愣,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家老水户氏蓦然转头,向他投来了凶狠凌厉的目光!
四面的氛围骤然紧张,贵人却仿佛不见,左右环视一圈,径直踏入了天守阁大门。
此时,阁上钟磬铿锵,响彻四野。辛苦筹备数日的祭祀,终于要开始了。
·
虽然是仓促举行的小型典礼,但该有的规制都要遵守。登阁致礼之前,贵人要先在僻静处更换衣物,焚香净手,上下一新;再由一男一女两人随行护卫,各持拂尘遮护。东瀛的建筑狭小昏暗,楼梯只能容下数人,前后的随从都不能近身,让出了老大一片的空档。而手持拂尘的男子向外观望片刻,终于小声开口:
“你真要大封天皇?”
“当然。”贵人穆七顺口道:“只有这样,才能让老登满意,同时抹消神圣性……”
中原的皇帝是绝不能忍耐第二个皇帝的;如果真有统领东瀛的所谓“天皇”,那必定是大安除之而后快的贼寇。但反过来讲,如果东瀛能整出几十个上百个“天皇”,飞玄真君肯定也懒得搭理这种闹剧——一个天皇是忤逆,是狂悖;但如果上百个天皇横冲直撞嘛……那叫cosplay。
“我还以为你会强行更改天皇的名号呢。”
“如果有了蒸汽轮船,那我一定这么干。”穆七道:“但你应该也知道,如今往来东瀛一趟,少说也得二十日的功夫,山高皇帝远,就算一时逼他们让步改了名号,也拦不住私下里我行我素。还不如把这个名号让出来,榨取最后的价值……”
说到此处,他也摇了摇头;如今的东瀛佛风炽盛,僧侣们甚至占据田地拥有私兵,时时刻刻都在觊觎着更大的权威。只要将香饵抛出去,他们必定会奋力撕咬,试图劫夺原本独属于神道教的神圣性——所谓天皇“万世一系”、“独一无二”的神话,又经得起几轮撕咬?
“再说,这也算是尊重市场无形的大手。”穆七又道:“‘天皇’尊位被神道教一家垄断,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还是得做一做供给侧改革,充分的市场化……”
“市场化?”旁听的女子愕然了:“等等,你是要——”
“我打算让闫小阁老来主管天皇册封,你们以为如何?”
自古以来册封都是美缺,礼部册封使往来高丽一次,收受的贿赂少说五六千两白银,老山参等更不计其数;但高丽国王王后世子毕竟是有数的,十几年也未必轮得到一回,挣外快也很麻烦——但东瀛可就不同了,在此勃勃生机的一片热土中,竟尔有几十位天皇排着队等上国发文件办仪式,车马费茶水费使者往来的辛苦费,这又得是多么肥的一块肥肉?这样的肥肉落到闫东楼手里,能榨出的利润又有多少?
以闫小阁老的手腕,不从骨髓里榨出两斤油,都算你们岛国吃得素!
而惊愕的目光注视中,穆七微微而笑,仰头望向了天守阁的顶端:
“……祭祀要开始了,你们要不要留下来给朱重八磕两个啊?如果不愿意的话就先回去吧,到了金陵我再叫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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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尚纲快步走入清凉殿的正门,将一叠奏折小心放在了紫檀木桌高高堆成的书山之上。他扫了一眼四面被掀翻后吹落满地的奏疏,惶恐低下了头。
四个多月了,自从穆国公世子在山东以军法擅杀文人的消息传入朝廷,倒穆派团结一致,已经与皇帝纠缠了四月有余。这一百多天里,任凭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用尽手段息事宁人,留中不发含糊其辞试图平息事端,倒穆派都是不依不饶,以绝大的毅力强行坚持下去,一直追究到了现在——而事态发展至此,双方更是近乎于你死我活,完全摊牌,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在皇帝面前强行摊牌,逼迫着至尊处置勋贵,种种举止蛮横强硬,无异于凌逼皇权。但事实证明,在践踏了文官的底线之后,即使尊贵如皇权,也是无力挽回局势的——除非学他的金孙摆宗,彻底躺平拒绝与文官做任何沟通;否则但凡还有一点维持秩序的意愿,老登都非得出面解决此事不可!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到底没有堕落到摆宗的境界,所以任凭风吹雨打心中邪火横生,他还是只能咬牙坚持下来,试图维系权力的平衡——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真君绝不愿意牺牲勋贵中的心腹。但偏偏现在狂风骤雨突如其来,却似乎已经到了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候。
这样不得已的痛苦郁闷,当然会成百倍的发泄出去。所以贴身的太监与宫人动辄得咎,恐惧莫可名状。而如今形势愈发危急,即使黄尚纲这样的亲信,呈递奏疏时都是心惊胆战,不能自已;尤其是今日送的这一份奏折事关紧要,更可能会激发难以名状的怒气。
……可说来奇怪,飞玄真君盘坐在满地奏折中,居然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怒气: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回圣上的话。”黄尚纲惶恐低头:“是六部合议的折子,列举了世子种种的过错,拟定了严惩的罪名……”
在长久的拖延后,朝廷终于走完了定罪所有的程序。而由六部共同列举罪名呈报皇帝,这无异于是最强硬的施压——六部的意见就是朝廷百官的意见;如果皇帝竟尔悍然否决了百官的意见,那这国家体制也就别想运转下去了!
以体制的运转来要挟皇帝,这不是逼宫又是什么?以皇帝平日的性子,搞不好就会勃然大怒,顺手将一切能摸到的东西扔过来,将局面搅得天翻地覆为止。但出于意料,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甚至沉默了片刻,然后平静开口:
“……知道了。既然他们都替朕定罪了,朕就不看了。你把折子送到金陵去,让穆国公世子自己看着办。”
黄尚纲:?
……不是,依先前的折子,穆国公世子不是应该在山东一带闭门思过么?怎么折子又要送到金陵呢?
黄公公不敢多问,只好恭敬答应,小心收好折子。而飞玄真君思索片刻,又曼声开口,语气颇为轻松:
“此外,你找几个聪明点的小太监,到礼部去查一查列祖列宗的档案,再叫太庙做好预备。”
“遵旨。”黄公公躬身道:“请皇爷的示下,奴婢该去查什么?”
“也不麻烦。”真君道:“你就去看一看,在高祖太宗两朝时,国家克定祸乱后告捷于太庙,具体祭祀的仪式是怎么做的?礼部提前预备着,也免得忙中出错。”
说到此处,真君神色起伏,终于是忍耐不住,嘴角多了一点诡秘的笑意。
第120章 报复
仅仅十天之后, 黄尚纲就知道了飞玄真君这种种诡秘举止的缘由。千里远征的兴献皇帝号可以瞒过所有人,却惟独不能瞒过鼎力支持的内阁与皇帝(以大安现在的政治生态,没有拖后腿就叫鼎力支持);舰队自江户凯旋之后, 就以快船向京中迅速递送了消息,并送来了此次作战行动的报告。报告的详细内容黄尚纲无权知道,但他大抵能猜出结论——因为在迫不及待的拆看了密信之后, 一向深沉阴刻难以揣测的飞玄真君, 居然按捺不住激扬的情绪,露出了可以称得上“灿烂”的笑容;虽然年华不再, 这种笑意更像是一朵迎风招展的干菊花, 但仍旧令人印象深刻,乃至毛骨悚然。
因为传递消息的渠道甚为私密, 又有世子开发的密函系统作为掩护;在皇帝欣然享受喜悦的那几天,宫里的大喇叭都还没来得及把消息泄漏出去;于是倒穆派官员茫然无知,依旧纠结了名士耆老们到西苑外下跪陈情, 按照老套路轮流绝食,试图逼迫皇帝出面表态,浑然不知道宫内形势的变化。
而在这种时候, 飞玄真君也难得表现出了阴损的恶趣味。他并没有如常的派出锦衣卫驱赶这些附骨之蛆, 而是让黄尚纲出门宣读口谕;第一句是:
“圣上知道你们的意思了,会有个答复。”
皇帝骤然改变态度,真令倒穆派惊喜不已。可惜, 还没有等到为首的几个老臣开口颂圣, 黄公公已经说了第二句话:
“宫里得了消息,穆国公世子与戚元靖等远征倭国, 打了一个极大的胜仗。圣上正在料理此事。”
说完这句话,黄公公有意停了一停, 居高临下的欣赏几个老头的脸色——说起来也真是古怪,真是奇妙,明明已经六七十岁了,随时都要乞骸骨的年纪;可这身子骨却真是硬朗得叫人羡慕,不但上朝叩头的时候稳稳当当,如今听到这样惊天动地的消息,居然也只是面无血色牙齿打战,颤巍巍左摇右晃而已;到底没有当场扑倒,昏迷在地。而与之相比,后排跪着的几个年轻官吏反而失态得多,现在已经是瘫软匍匐,近乎于人事不省了……
事到临头,还是老资格最值得信赖呀。
大概是受的刺激过大,跪在前头的几个老头足足愣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终于惨白着一张老脸,拼命试图挽回:
“皇上忙于政务,臣等是否暂避——”
“圣上还说了。”黄公公轻轻的打断了他:“你们要等。”
——哼,想逃?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实在带着刻骨的怨恨。大家要知道,无论当今飞玄真君也好,还是宫中大太监也罢,都绝不是什么谦冲为怀忍耐克制的性格;这几个月以来他们被文官反复施压,虽然形势所迫一直不能还手,但莫大的怨毒却是深积于心,永远不能忘怀。如今形势一朝颠倒,皇帝与宦官怎么能不携手并行,一舒郁气?
三月河东,三月河西;莫欺老登穷。须知装x打脸,复仇雪恨,从来是爽文不二的要素!
既然要打脸,当然要现场抡圆了扇过去,否则就是报复了也不算快意。所以黄公公打破惯例,即使冒着七月天颇为毒辣的日光,也要不动声色的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的注视几位倒穆派耆老的脸色,饶有趣味的观赏那种大祸临头垂死挣扎的恐怖——大风一起草木堰伏,权力的事情从来都是草蛇灰线,隐匿惊雷于微风细雨之中;虽然皇帝还没有表示出什么态度,虽然朝廷上明面的□□势还没有任何变动;但在场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在纠葛多日之后,这场争斗的胜负已经分出来了。
一切,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军功就是这么不讲理的东西,尤其是由皇帝所垄断的军功。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皇权的本质就是军权;只要皇帝证明了他能够控制军队获取胜利,那么所有的政治规矩也就不成其为规矩了;所谓口衔天宪,所谓乾纲独断,所谓以一人而敌万人的独夫民贼,其强力不过如此!
在今日之前,倒穆派隔三差五就要到西苑门前伏阙跪拜,名义上是请圣上降下纶音裁夺大事,实际上是借势压人,用某种道德压力逼迫皇帝出面表态,公然放弃穆国公府;但从今日开始,所谓声势浩大的伏阙跪拜,就转而变为对文官们的严酷惩罚;只要皇帝没有显出松口的架势,这些人就得胆战心惊的跪在原地,直到被恐怖的压力彻底摧毁精神为止。
但还好,今天的飞玄真君似乎心情格外不错,没有心思戏耍大臣增加强度;在静静跪伏了半盏茶的功夫后,宫门内啪啪几声轻响,十几位宫人自两侧一字排开,从中间拥出了一驾八抬的肩舆,而大安至尊至贵之飞玄真君正斜倚在肩舆之上,神色淡然,目光高远,依旧是仙风道骨、云淡风轻的模样。
——皇帝居然亲自出来见大臣了!
这可太不寻常、太出乎意料了,以至于跪在前面的几个老头都愣了一愣——自从真君痴迷玄修厌弃俗务以来,至今都是独居西苑,隔绝外扰,除了内阁司礼监及几位亲近勋贵之外,再也没有召见过外朝的臣子;二十余年不视朝,君臣纲纪堕地,深宫幽闭犹如天堑;绝大多数外朝的官员,甚至到死都没有见过皇帝一面!
这样的孤僻幽闭持续已久,甚至养成了某种怪异的政治惯例。如果哪位外朝大臣能有幸觐见御容,便必定是感激涕零,视为君上格外的圣宠。但现在,蒙获皇帝破例召见的文官们却感受不到一丁点的喜悦;相反,他们低头时惊鸿一瞥,却惶恐的注意到了某个细节——大概是要出门见人,飞玄真君难得的换了新衣,但朱红长袍的正中只系着一条暗淡无光的玉带,与华美配饰似乎颇不相衬;可如果仔细分辨,却又立刻汗毛直立,不能自已:
——那是高祖皇帝留下来的腰带!
于是一时之间,其余杂念一扫而空,只留下一个鲜明的猜忌,迸出了无限的恐惧——这腰带,这腰带到底是系在肚脐眼上,还是肚脐眼下?
可惜,无论心中如何猜怀,这些大臣也绝不敢再冒险抬头看上一眼。以军事胜利证明自己之后,老登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老登了;某种强而有力的威慑自头顶降落,压得所有人战栗畏惧,真是从骨髓的最深处榨出了某种久远的恐怖来。
高祖太宗时文官们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们总算能见识一二了。
乘舆而出的飞玄真君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他只是端正的扶着腰间的白玉腰带,让太监们抬着肩舆走下台阶,围着伏跪的人群绕了半圈。真君则半靠在肩舆之上,饶有兴味的欣赏着官员们一字排开、拱起时隐约颤抖的屁股——而在这阴损的趣味中,某种恶毒的快意油然而生了:
原来当初的高祖皇帝是这么爽啊!
自创立内阁以后,朝廷体制日趋完善,历代皇帝与外朝大臣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再没有国朝初年三日一朝的勤勉。究其实质,除了子孙惫懒不能效法先祖之勤政以外,更多的还是因为某种若有似无的忌惮,乃至于惶恐——大朝会面见的臣子成百上千,各个都是眼光毒辣的人中龙凤;与众多人中龙凤接触得太久,难免就会在政务中暴露九五至尊真正的能耐;而绝大多数皇帝的能耐,是经不起追究的。
理论上讲,皇权当然应该在公开的场合正大光明地运行,以煌煌之阵堂堂正正的碾压一切敢于违逆的乱臣贼子,杜绝所有阴谋篡权之可能;不偏不党,此所谓王道荡荡。但施行王道的难度实在太大太高了,以至于开国之后历代皇帝皆无力荷担,不能不深居宫掖与三五亲信独处,依靠阴谋诈术来勉强统御这个国家——而大安历代阴谋诈术之巅峰,便是当今飞玄真君;名为玄修暗操独治,阴阳怪气挑拨离间,仰仗装神弄鬼的虚张声势,似乎也能将权力运转自如。
但实际上呢?实际上恐怕连真君自己都清楚——他所有的阴谋,实际都是本身力量虚弱的征兆;他根本无法树立正当的权威,所以才只能在西苑天天烧青词炼金丹,像一个巨婴患者一样的折磨朝野所有人!
原本,这种半疯不癫的装模作样会长久持续,持续到天下之人忍无可忍,一封治安疏扇到老壁灯的脸上为止。但现在事情有了微妙的变化,老登坐在肩舆之上俯瞰众生,终于在此朦胧体会到了高祖皇帝当年的快乐——那种居于万人之上,又仿佛在万人之间;那种呼风唤雨、天下景从,英雄皆入毂中;那种随心所欲,可以任凭心意改造世界、改造人性,乃至于改造经济规律的伟力;那种被完全解放,不受任何约束的皇权!
——原来高皇帝当年吃得这么好啊!
无怪乎汉武帝唐太宗直至本朝高祖太宗,历朝历代的有为之主都勤于国政无日懈怠,专心致志近乎于苦行;原本还以为这是千古一帝基因里自带着的勤奋刻苦,但直到现在真君才明白:在皇权完全解放之后,所谓的国政与其说是负担,倒不如说是玩游戏——由五千年文明自主研发的一款全新开放世界经营游戏;游戏发生在一个被称作「中华」的真实世界,在这里,被昊天上帝选中的人将被授予「天命」,可以放纵心意满足自己的一切欲望……
仔细想来,这种超大规模的真人游戏,名垂青史的伟大事业,可比区区的炼丹修仙好玩多了;也无怪乎历代明君废寝忘食,到死都不能忘怀自己的功业。
当然,好玩归好玩,入局的门槛却实在太高。除了开国皇帝权威无限之外,要是没有卓绝特异的天赋,继嗣之君一般都玩不了这类以天下为棋局的大游戏。以通俗规律而论,设若没有东瀛岛上那点小小的变故,那任凭真君在西苑跳大神跳到脚抽筋,也是休想迈过这条权力天堑的——我们公平一点说,你总不能真以为真君可以碰瓷武皇帝吧?
但有的时候,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无论配与不配,真君都已经迈过了那道门槛,有资格尽情施展权力,乃至于破例露面,敢与满朝文官中门对狙了——几十年前大礼仪事件,皇帝还要借着拉一打一反复纠缠,才能勉强降服飞扬跋扈的杨廷和父子;而现在老登老神在在,甚至不需要再说一句废话,就能轻松镇压此世一切敌手!
朕就站在你面前,你看老子有几分似从前?
复仇的快意如此喜悦,如此深切,以至于皇帝甚至不得调整姿势,借助长袍来遮挡因过度兴奋而微微颤抖的手。他甚至有意的保持了沉默,以高深莫测的姿态施加压力,居高临下的观察那些老油条在重压下的颤抖失态,以此来品味胜利的甘美。
当然,此时此刻,还有另一种办法,能让这喜悦来得更加醇正,更加甜蜜,更能令人念头通达,一舒被文官压制已久的怨气……真君在肩舆上调整了一下屁股,点开了天书:
【历史回响·对倭战争篇】
还有什么能比当着罪魁祸首享受胜利果实更叫人快活的呢?为了这一刻的爽快,真君甚至刻意忍耐住了欲望,收到更新的消息后只是看了个简要便搁在一边,就是等着此时一吐郁气,用敌人的恐惧来下这一杯美酒。
飞玄真君志得意满的靠在了肩舆上,仔细聆听此仙乐天音,只觉身心散淡,不甚快哉:
【……在战术层面上讲,中倭海战其实是微不足道的;交战双方都是菜鸡互啄,各自都触犯了一大堆的兵家禁忌,在战场上的操作颇为下饭。幕府一方当然是惊慌失措神经错乱,与其说是打仗不如说是发癫,迷之操作层出不穷;而大安一方嘛……用儒望的话说,“火箭真是可以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换言之,要是没有火箭,战争的结局其实上相当难说的。
因此,与如此拙劣低级的战术相比,历史学家们更关注战争后续的结果。在而今主流的学术界里,中倭海战后签订的《金陵条约》才是最重大的意义,甚至视为中华近代史的开端;数百年大航海时代宏伟的先声——从这一份条约之后,世界的逻辑,或者说东亚的逻辑,就完全不再一样了。
在这里,我们需要稍微解释解释《金陵条约》之前中原王朝的对外战争。虽然历朝历代的战略目标各有差异,但发动的战争无外乎两个目的——一是占领,二是威慑;“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为之”;在控制了必要的领土之后,对于桀骜不驯的外藩,往往是以敲打震慑为主;所谓中国已安自定,只要藩属恪尽朝贡的职责即可,并不过多的要求。
在这种惯例下,僻居海外的东瀛恰恰就是个相当尴尬的例外。因为路途实在太远,劳师动众糜费无数,占领吞并既不可能,仅仅敲打威慑又实在太不划算;除了倭寇欺人太甚悍然侵犯核心利益以外,在大多数情况下,中原王朝其实是不愿意耗费这个精力的——开销太大,胜算不高,得不偿失,何苦来哉?
这种因袭已久的惯例影响极深,甚至在中倭海战大局已定之后,部分倒穆派都依旧不改初心、顽抗到底,赌的就是惯例牢不可破,朝廷不可能因为虚无缥缈的军功持续不断的花钱,必定有打退堂鼓的那一天。而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猜测还真没有差错,只不过这回遇到了一个小小的例外——
简而言之,《金陵条约》实在太能挣钱了。
】
端坐的皇帝忽然咳嗽了一声,强行压抑住了某种强烈的笑意。好歹是披着龙袍在大庭广众之下,即使大家都俯首帖耳不敢仰视,至尊也不能露出一丁点的不体面来;所以他硬是掐了一把大腿,压抑住了那种当众扭曲成蛆的冲动。
彳亍吧,朕倒要看看是怎么个挣钱法!
【当然,这倒不是说《金陵条约》之前,大安朝廷就不想挣钱了。从现有只言片语的史料看,宫廷及内阁是考虑过怎么从东瀛捞钱的,比如说派遣太监去看管银矿、收取赔款;拼死拼活拼命搜刮,一年大概能刮个十几万两银子;如果朝廷耐心足够,那按照这个数字刮下去,可能刮个十年二十年,就能刮到《金陵条约》签订当年的收入。
没错,《金陵条约》中仅军费赔偿,就高达三百万两;大概是东瀛二十年的财政收入。
二十年的财政收入——你读到这一句话时有多么的震惊,那倭国使节的震惊就只会增加一百倍。大概是数字过于离谱且荒谬,作为条约谈判代表的幕府家老水户氏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赶到愤怒与恐怖——他还以为是穆国公世子晕眩过甚脑子里进了海水,以至于发昏说了胡话!
五百万两,这怎么可能呢?
但事实证明,恰如穆氏的说法,“钱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东瀛当然拿不出来这笔钱,但金融魔术的奥妙就在于无中生有。所以《金陵条约》的第一款,就规定了这五百万两由英吉利银行负责周转,由东瀛方以海关及矿山的税收为抵押,利息为百分之五——比房贷还高。
如此一来,大安朝廷迅速拿到了丰沛的收入,大大弥补了国库的亏空;英吉利银行拥有了插手海关的权限,并能在利息中大动手脚;双方都是大赚特赚,典型的双赢(当然东瀛可能输了那么一点,但谁会在乎东瀛呢?)。但是,最关键的还不在这里;真正要命的细节,在于该条款的附录——“为了监督赔款的拨付,中方将派遣一名全权大臣,与英吉利银行高级专员儒望协同办公”。
而这位被中方派遣出去的全权大臣是谁呢?——没错,就是当时的工部侍郎、副通政使,闫东楼闫小阁老。
】
飞玄真君皱了皱眉,从肩舆上挪了挪屁股。他倒是记得闫东楼的名字,但此人……
【在接触英吉利银行之前,闫东楼在历史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影子。我们只知道他是当时内阁首辅闫分宜的儿子,聪明狡诈精于计算,在贪贿和捞钱上“颇有天赋”,所有的记述只有野史中寥寥数笔而已;但直到进入了英吉利银行,接触到了当时最先进的金融理论后,人们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所谓的“颇有天赋”,到底是什么级别的天赋。
这么说吧,在儒望的记载中,这位高级专员每三天都要与闫东楼接触一次,向他介绍收取赔款的最新进度;而接触越深儒望心中的恐惧也越深,他几乎能明白无误的感受到对方是在以怎样惊人的速度在吞噬着银行那些积累数百年的金融经验,能敏锐的觉察到那种长鲸吸水一样的贪婪,以至于不能不在日记中发出悲鸣:
【……天主见证!所幸这位姓闫的“大臣”仅仅只致力于中土朝廷,无心拓展他金光闪闪的伟大事业;否则那些该死的银行家一定会将我们像木塞子一样的抛弃掉,跪下来亲这位闫东楼的靴子。
每一次与此人见面,我都在在止不住的后悔,乃至于感受到恐怖——没错,我能从这一次谈判中或许巨大的收益;但为了这个收益,我却不得不将银行所有的经验传授给这个危险的天才,可怕的人物,难以控制的炸·弹……我们都清楚,金融在本质上就是吸血鬼的学问;在没有接触到金融之前,这个人已经无师自通的掌握了吸血的技巧,一旦让他再吸收这几百年以来银行家的经验,又会养出什么样的怪物呢?
……愿天主怜悯吧!
】
此处“金光闪闪的事业”,指的是闫东楼的另一个兼职,即负责东瀛宗教界最高领袖的选拔与册封;而在闫氏册封“天皇”的过程中,后人可以轻松体会到儒望的那种近乎恐惧的敬畏。
在一开始接手时,闫东楼搞的还不过只是收钱卖名额之类的常规操作。但在接触到了银行的金融经验后,那才真是一通百通,原地飞升。在接手的前几年,闫东楼就推陈出新,推出了贷款预售制度、拍卖制度,以及小额氪金制度,几乎是由上到下,一网打尽——针对资产不足的小教派,可以用地产及矿山作为抵押,背上三十年贷款换一个尊位;针对声名赫赫的佛门教派,则特意包装出“至尊法王”、“御笔提名”的噱头,竞价拍卖,价高者得;即使是资产不足、连首付都给不起的新兴小教派,也可以在氪金中试一试手气——只要六十八两白银就可以氪一发十连,你确定你不来一回么?
花样百出,上下其手;穷尽心力,无所不包,其搜刮之细密精巧,乃至于过往商人亦瞠目结舌,称之为‘青天高三尺’,彼时有歌谣来回传唱,赞曰:
“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闫先生下手!”
是的,“亏闫先生下手”!英吉利银行费力监察海关,折腾了十几年才统共只有五百万两的收益;这还是技术进步后效率提升的结果。而闫东楼区区九年任期,硬是从东瀛人手上抠出了一千两百万两以上——以往年的数据计算,这是倭国整整四十年的财政收入!
与这样的手腕相比,儒望这样的银行高层,怎么能不在惶恐之余,由衷的感到愧悔?、
事实证明,当金融吸血鬼也是要天赋的。与小阁老相比,儒望的确还逊色三分。如他所言,要是闫东楼真愿意往金融界发展,恐怕东印度公司董事会主席的位置,就由不得他妄想了。】
飞玄真君皱了皱眉。
在经过天书的长久熏陶之后,他已经练就了某种能力,即绕开那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词语,迅速提取文章的中心。而现在,他就发动了这种能力,捕捉到了关键:
第一、闫分宜的儿子很能捞钱;第二,闫分宜的儿子可以在未来帮他捞很多钱。
——你不早说!
某种程度上,飞玄真君对闫家父子还是非常之信任的——当然,这种信任并非基于忠诚,而是基于人品;像闫分宜闫东楼这种厚颜无耻之至的角色,那真是千夫所指人人唾骂,离开了皇权的庇护后连路过的狗都得尿上两泡。所以,皇帝可以放心的让他们掌握内阁掌握财权,而绝不忧虑会有什么夺权架空的事体。唯一可以担心的,大概就是这两父子捞得实在过头,把朝廷搅得房倒屋塌纲纪扫地,连累得真君亦不能安稳。
但现在,闫党最后的缺陷也被弥补了。这两父子在中原上下其手,一个搞不好就会激起民变逼反士卒,将皇帝挂到老歪脖子树上去;但如果转换思路,让闫东楼在东瀛施展他罕见的才华……就算把东瀛的地皮刮到天上,难道倭寇还能游过海峡,咬皇帝两口不成?
垃圾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诚哉斯言。
皇帝思路电转,暗暗已经下了决心,决定今晚召闫分宜到宫中赐一顿晚饭,顺带着谈谈分成的事情。他不是高祖皇帝,眼里不是揉不得沙子,只要分成合适,事情完全可以详谈嘛。
【当然,仅仅制度上的创新并不能彰显闫东楼的天赋(事实上英吉利银行很快将拍卖制度与氪金制度原模原样的搬了过去,以至于中原大为不满,一直指责英国人不讲道义),真正体现才能的是闫东楼对金融本质的敏锐洞察。从现有的资料来看,在推出借贷制度的第二年,闫东楼已经开始思考一个可以称之为伟大的问题:
“到底要怎么确定借贷的利息和年限,才能在人死之前把利润全部榨干呢?”
榨干利润当然是所有银行家的梦想;但与以往仅仅局限于直觉的贪婪不同,闫东楼敏锐的意识到了:借贷的风险与期限,其实是可以量化计算的。
——简单来说,金融问题的本质,其实是数学问题。
现在看起来轻描淡写,但在大航海时代的初期,人类迷茫混沌的黑暗世纪,无论怎么形容这个问题都不足以穷尽它的意义。历史往往依赖于关键的抉择,而闫东楼恰恰在此合适的时机做出了最合适的抉择——在长久思索无果后,他与穆国公府及宫廷共同出资,以一万两白银悬赏解决问题的方法;而此种惯例延续已久,即为后来“金陵奖”的前身。
没错,作为数理领域的最高奖项,“金陵奖”的诞生其实并不怎么体面。
当然,闫氏的影响不仅于此。在当政九年的时间里,为了加大力度开采矿山获取黄金白银,闫东楼还曾大力投资于化学及物理领域,极大程度的推进了工业化的进展——说实话,如果说海刚峰是纺织业的有力推动者;那么采矿业及化学重工业最早的天使投资人无疑就是闫东楼;没有汞齐采银法以及蒸汽粉碎机等一系列的技术革新,即使以闫东楼的才华横溢,想必也是刮不出一千两百万两白银的;全新的技术创造出了财富,而闫东楼天才的大脑则能确保将财富一分不少的搜刮上来。天作之合,无过如此。
总的来说,闫东楼搜刮上的财富几乎立竿见影的稳住了甲寅变法的前景,并给予了保守派沉痛的打击;他以雄辩的事实向所有人证明,对外扩张不仅有利可图,而且利润大得惊人;于是乎,困锁变法的最后一道枷锁也被摧毁了,无人可以在白银面前争辩。
而在某种程度上,这恐怕也是儒望生出恐惧的缘由。为了高额的利润、充分的市场,他手把手将最为宝贵的经验教会给了中国人,并亲眼目睹着闫氏学以致用,推陈出新,成长为莫可抵御的究极怪物——如果说中国是一头沉睡的狮子,那他无疑是亲手解开了牢笼,让这头狮子闻到了最鲜美的血腥气。
这会是一件好事吗?儒望并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