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无情来明月楼已经过了几天,只是日子过去酷暑却未消,天气依旧炎热得很。不过承蒙老顾客不弃新客人尝鲜,明月楼依旧座无虚席。

    李安歌正在柜台算账,阿风跑前跑后地送茶水,沈明月在大厅跟老顾客说笑,小茶便站在门口招呼客人顺便偷懒放风。

    小茶摇着扇子拼命扇着风,只可惜扇子带起来的仍是热气,于是一番努力下来不但没有解暑,反倒是过分用力让汗出得愈发多。

    “白费功夫。”小茶嘟囔一句,干脆丢掉扇子擦擦汗,转头扬起笑容向门口的人问道,“公子要不要进来尝尝?”

    不怪小茶有此一问,实在是门口这人过分显眼。

    这人一身绀青色丝质长衫,脚下踏着一双缎面墨色马靴,马靴周边滚着一圈雅致的竹叶纹。往上看,他的发冠由上好的羊脂玉雕刻,黑亮柔顺的长发下是棱角分明的脸,剑眉飞扬,薄唇轻抿,透着冷漠。只是他的眼睛却是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硬是中和了这股冷硬,使得整个人的气质多了些人情味儿。

    明月楼开张几年,小茶便在这里招呼了几年的客人,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知凡几,英俊美丽的更是数不过来,但是从没有见过像门口那人一样的人。这人明明是男子,小茶却不自觉想拿他同沈掌柜和安歌姐比较,只是安歌姐沉静温婉,沈掌柜明艳大气,都不带一丝攻击性,这人却凌厉张扬,多了一些动人心魄。

    只是这样精致得像画一样的人,腰间却别着一块奇怪的玉佩。诚然这玉佩的料子是上好的和田玉,但那雕工却实在不敢恭维,硬是将那份贵气精致打消了半分,让人想将这格格不入的玉佩取下,不要打扰这副画。

    这人在门口站了多久,小茶就时不时偷偷瞟了多久。

    但这么久了,这人却一句话也未讲,只是静静地牵着马在门口驻足,久到李安歌翻过了一页又一页账本,久到阿风应好的声音变得沙哑,久到小茶迎来送往了一个又一个客人,他还在那儿站着。他只是盯着大厅里同食客说笑的曼妙身影出神地站着,仿佛一棵树般静立。

    只是与小茶的汗流不止形成鲜明对比,牵马人清爽干净,不受酷暑的干扰,自成一个小天地。

    听到小茶的询问,牵马人才终于回神,将视线转到小茶的脸上。

    牵马人的视线一投来,小茶瞬间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睛实在是太美丽了,也是这时候小茶才注意到他的眼睛竟然是深邃的蓝色,如同宝石一般绚丽。

    “谢谢,不必。”

    眉目多情,牵马人的声音却冷,冷得让小茶瞬间回神,带着冒犯别人的暗恼呐呐:“好……好的……”

    牵马人又深深看了一眼大厅的那道身影,低头继续开口,这次的话里却多了点温度:“你们掌柜的,手腕处可有一个梅花印记?”

    没料到他有这么一问,小茶想起沈明月时不时摩挲手腕处的习惯,反射般回复:“有的。”

    牵马人长叹一口气,说了句“多谢”便翻身上马离开了,留下小茶一脸莫名其妙。

    “这人真奇怪……”

    摇摇头,小茶刚迈进大厅,迎面沈明月被她逗笑,问道:“奇怪什么?”

    见有了听众,小茶立马来了兴致,迅速跑到沈明月身边将那人细细描述一遍后补充道:“那人真的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是一种很特别的好看!”

    李安歌本来在算账,听到她的形容后也笑得合不拢嘴:“你这是什么奇怪的形容。”

    小茶不服气:“是真的很特别,而且他的眼睛是……”

    “好啦,我们知道了,”沈明月只当那是小孩子的玩笑,轻轻开口打断她,敲敲她的脑袋,“天太热了,去后厨让朱师傅做些冰食来给大家解解暑吧。”

    听到沈明月的话,李安歌将账本翻到某一页,抬头对她道:“我昨天就想讲来着,地窖已经没有冰了,原先跟我们签合同订冰的刘老板回老家了,现在供冰的换成打关中来的齐老板,每斤冰涨了一钱银子,要重新签合同呢。”

    “刘老板回老家了?”沈明月惊讶道,“他在这儿生意做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回去了?”

    李安歌叹口气:“刘老板老家在晋中,父母都已经年迈,是刘老板的夫人在照顾。现在晋中正是战乱频发的时候,家中没有强壮的男丁不知道有多危险。何况现在朝廷动不动征兵,他也担心那天他爹被强行拉去战场当炮灰,收到信就赶忙回去了。”

    “这世道,狗皇帝真不把老百姓当人看啊。”沈明月愤愤道。

    “掌柜的慎言!”

    见李安歌一脸不赞同地看着自己,沈明月赶忙道:“好好好,不说了,我去买冰去。”

    齐老板的卖冰店开在一条街外的巷子里,沈明月从没来过,七拐八拐才找到地方,等到签完合同被齐老板热情地送出店,已经过去一个半时辰。

    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出门时还艳阳高照的晴天已经被低沉密布的阴云覆盖,一副山雨欲来的架势。沈明月没想过会下雨,出门也不曾带伞,只得认命地迅速往回赶。

    然而往往世事皆是如此,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沈明月才刚拐进清河坊的主路,雨就毫不留情面地下了起来。刚开始雨也不大,于是沈明月咬咬牙便淋着雨赶路,但是雨越下越大,于是她只得认命,同街上其他被这场雨打得猝不及防的行人一样,躲进了街边的茶水摊避雨。

    拧着袖子裙摆处的水,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谩骂,沈明月看着周边跟自己一样落汤鸡的人,一种同命运共患难的感觉油然而生。

    夏天这雨倒是来得快去得快,看着外面的雨势,想着明月楼此刻也没什么急事儿,沈明月干脆找了个位置坐定,点了壶茶安静等待。只是她到底是个俗人,没有半点品茶赏雨的闲情雅致——平心而论,这茶水摊的雨搭已经被大雨压低,坐在下面还要担心会不会漏雨,雨幕也将外面的景色模糊,哪有什么美景可言啊。

    找到合理的借口后,沈明月愈发坦然,捧着茶杯开始打量起周围的人来。

    道路上几乎没了行人,只剩下寥寥撑伞的人偶尔经过沈明月的面前,带起水花。茶水摊的对面是一个胭脂铺子,此刻也是站满了人,一脸生无可恋地看着雨,无奈地等着雨停。茶水摊就更别提,大家都三三两两的或坐或站,脸上甚至还带着水渍。

    除了对面的角落。

    在周围嘈杂的交谈声中,在哗啦的雨幕下,在拥挤的人群走动溅起水花的混乱里,那个人一身绀青色长衫,悠闲地坐在角落的小几前,自斟自饮。纷乱的环境没有打扰到他的那份自在,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修长的手指捏着那个廉价的茶杯,称得茶杯都多了几分贵气。

    他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偏偏又自成一派。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周边避雨的人虽然多,但没有一个人去他面前的小几那儿坐下,默契地没有打扰。

    许是沈明月的注视过于明目张胆,那人抬起头往她的方向往过来:“姑娘盯着在下看了许久,不知我的脸上可是有东西?”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深邃的目光带着探究,沈明月赶忙摇头:“抱歉公子,我无意冒犯,只是总觉得公子有些面熟。”

    “哦?”那人挑眉。

    沈明月总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这双摄人心魄的双眸,却又觉得自己这样讲话好像是街上随意搭讪美丽女子的浪子,似乎得了陆小凤的真传。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但沈明月还是打算实话实说:“我想问公子,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

    见那人沉默不语,沈明月以为自己惹了对方不快,赶忙补充:“我真的没有冒犯公子的意思,只是公子的眼睛很特别,我应该也见过这样的眼睛。”

    那人终于摇头,缓缓道:“不曾,我们从未见过。”

    见他开口,沈明月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她有些怕对方会生气,于是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笑遥遥举杯,以茶代酒赔了个不是。

    那人却走到她面前,看着外面的雨幕开口:“你很喜欢江南?”

    “啊?”被他突然的提问打懵,沈明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回复道,“喜欢。”

    “但这里总是下雨。”这次那人将视线从雨幕移开,对上了沈明月的眼睛。

    沈明月笑道:“但是雨水代表着生机,雨水能催着草发芽树成长,能给鱼虾合适的家,能给我们带来很多很多的美景美食。”

    男子低下头看着腰间的玉佩,没再说话。

    经过刚刚的交谈,沈明月觉得这人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冷漠,于是此刻见他重新回归沉默,沈明月好奇问道:“公子住的地方不下雨吗?”

    “很少,有时候一年到头也不会下雨,便是下雨也很小,不会如今天这般。”男子望向远方,似乎在找寻自己的家乡。

    “其实今天的大雨江南也很少啦,但是雨中的江南别有味道,公子不如趁这个机会体验一下。”沈明月眉眼弯弯,热情介绍。

    男子没再回复,沈明月也因为这段交谈消磨掉了无聊,捧着茶杯认真欣赏起雨景来。

    雨势渐小,周围避雨的人也开始冒雨赶路。只是这儿离明月楼还有不少距离,就在沈明月纠结是同样冒雨赶回去还是干脆等雨停的时候,那绀青色衣衫的男子突然吹了一声口哨,紧接着,一匹雄壮的骏马刺破雨幕而来。

    周围的目光都移向男子,只见他脚尖一点,瞬间便翻身上马,姿态挺拔,双腿一夹马肚同时往沈明月的怀中丢来一样长柄物什。

    “哎,公子你的伞——”看着怀中的雨伞,沈明月赶忙喊道。

    马蹄声渐远,沈明月看着远去的背影,也撑伞走进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