猗猗看了眼孝瓘,微微扯了扯嘴角,道:“奴婢给殿下们请安。”
“得了!得了!”绍信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拉起孝瓘便要接着走。
延宗嘻嘻一笑,“咱四兄今天估计看不成大象了!”
孝瓘捶了一拳延宗,“你们先去!”
绍信不明所以,还问道:“谁啊?”
延宗揽了他的肩膀,往前走,“自然是比大象还稀罕的玩意了。”又回头对孝瓘努努嘴,“你自己行吗?”
孝瓘唇语了个“滚”字。
“狗咬吕洞宾!”
“我看你……后来……还是去领了那三十杖?”待那二人走远,猗猗首先开了口。
“没事……”孝瓘笑得便似落在他脸上的阳光。
“你……你不是在染练署……在行宫……”孝瓘上下打量着猗猗,“你这是女官的官服吗?”
“亏得河南王妃在太后面前给我说好话……把我调回晋阳,还让我做了奚官女奴……日子比在染练署里好过了不少。”
“河南王妃?”孝瓘心下不禁感激起孝瑜,“一定是阿兄想要成全……”
猗猗低了头,默默撸起袖子,露出“天赐猗奴”四字,轻语道:“我国破家亡,没入掖庭为奴,能苟全性命已是万幸,哪敢奢望其他……”
“我已出仕,日后还会有军功,阿兄也在帮助我们……我们曾在赤山神灵前立誓,怎能违背?”
他说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亦挽起自己的袖子,在腕处沥刻下“约为瓘妻”四个字。
“四哥哥……我不值得……”猗猗捧起孝瓘鲜血淋漓的手腕,一时凝噎。
孝瓘刚进太仆寺的大门,便听到骅骝署那边喧嚣沸腾,及到近前,才发现门廊内外都挤满了人。
他叫了几声“延宗”“绍信”,无人回应,但觉无趣,正想往回走,却听署内传出兵器碰撞的声音,人群都向外涌出。
孝瓘透过人隙,一眼瞧见门内执戟乱挥的延宗,他只得强忍股间的疼痛,逆着人流冲进去。
骅骝署内,侍卫已将延宗和绍信团团围住,骅骝署丞带着奉承直长,神情焦虑的站在正中叩头行礼,连绍信都不停的拉拽延宗的胳膊。
孝瓘吼了声“安德王!”,那署丞和绍信都似瞧见救星般,齐齐的向孝瓘奔了过来。
“他们凌虐大象,五兄看不过,就和他们打起来了!”绍信指了指象栏。
孝瓘望了望,那里面圈了只无精打采的庞然大物,耳朵如蒲扇般扇动,长长的鼻子几乎要垂到地上了。
“殿下们有所不知,大象才安置到我的衙署,便接到少卿大人的命令,只准给它喂水,不准吃东西。这两天,来这里看大象的人不少,也有带食物的,我们解释两句,也就散了。谁料今儿安德王带着六皇子来了,拿了果子就往围栏里扔,下属们说了几句,他就急了,说我们凌虐瑞物,要砍死我等……可是天地良心啊,若非有上头的命令,就算借我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祥瑞不敬啊……”
孝瓘点点头,表示理解。
然后径直走向延宗,附在他耳边道:“宫门口碰见你阿娘了……说是皇后诏见她……”
“你这瞎话编的太差!”延宗稍缓了怒火,“阿娘那样的身份,怎么进的了皇后宫?”
延宗的生母鄙贱,做过魏广阳王的歌妓,皇后出身赵郡李氏,那是北方数一数二的豪族,身份如此悬殊的二人,确实没有私下会面的可能。
“所以我才告诉你啊!定是有什么非常的理由。
”
“莫非……”延宗将那长戟丢在地上,呆呆的望着孝瓘,“要给我娶媳妇?”
说完,头也不回的跑了。
按照素例,太后寿宴需女乐祝寿。
太乐便请擅长音律的郑门献曲,赵郡王妃背着父亲谱了一首《昆阳曲》,并让清操速学起来。清操虽不解曲中之意,但听说要在寿宴上如乐伶般当众演奏,就不乐意起来。
“我觉得我姑母真的疯了……一丁儿点风骨都没有了……”清操跟闺中最好的姐妹阿范说起此事,不禁抱怨连连。
“你阿翁不能阻止她吗?”
“她是赵郡王妃,阿翁哪里止得住……”
“你家尚有位清烈老臣。”阿范冷笑了几声,“瞧瞧我家那几房,为了个太子妃的位子,打成什么样子了?如今……”她叹口气道,“又抢着去做小胖妃了。”
阿范出身赵郡李氏,其父李祖牧乃当今皇后李氏的堂兄,母亲宋灵媛是魏朝名臣宋弁的孙女,侍中宋钦道的堂妹。
“小胖妃?”清操忍俊问。
“安德小胖啊!还能有谁……”阿范低头摆弄着裙角。
“你家真要把你许给他啊?”清操很快会了意。
“皇后有这个意思,毕竟天家那么疼他,他媳妇还得从李家门里找啊。不过……也得看太后怎么说……”
“那……你的孝瑜表兄怎么办?”
阿范撇撇嘴,“他从小到大只把我当妹妹,而且他都成亲那么久了,我还能怎样?”
“可他是高孝瑜的亲弟弟耶……”
“那怎么了?他也是你家四郎的亲弟弟呢!哎,真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哥哥们都玉树临风的,怎么偏他是个胖子?还是个不学无术的胖子……”阿范忽然想起什么,咯咯笑道,“其实我看小胖还挺喜欢你的!”
“别胡说!”清操白她一眼。
“我哪有胡说?那日在涌雪亭,他说那琴声指定是你弹的,还满船的找你!”她说着,眼中似又燃起希望,“以他那混球个性,只要在天家面前一闹,皇后太后都奈何不了他!”
虽说是玩笑,清操的眸光还真黯了三分。
“真生气啦?”阿范晃了晃她,“好吧,好吧,我积极争取胖妃之位,成全你和你的四郎君!”
“又胡说……又胡说……”清操恼羞成怒,将阿范推到在床上,用力咯吱起来,阿范开始还叫着“栀子同心啊”,“琴啸合奏啊”,后来实在痒得厉害,就只剩下告饶了。
清操看她笑得缩成一团,才罢了手,忽然想到许配常山王的事,只觉得眼前尽是寂落的黑暗,不见一丝丝微茫。
展眼太后华诞。
前一日,皇帝随太后到石窟寺礼佛,次日一行人回返大明宫,在宣训殿中宴请宗室豪族。
乐官特意跑来告知清操,昆阳曲尾,象官会在殿前广场上表演训象,那大象怕噪,清操需渐止琴音,待大象与太后行了礼后,再奏完整曲,清操点头称是。
酒宴自始,乐舞不断,及至清操的《昆阳曲》,太乐抬出了麒麟,凤凰,长蛇,白虎等畏兽,执戈舞者又于殿前作起了百戏。
清操心道这昆阳曲本就取自汉光武帝刘秀与王莽的那场旷古烁今的昆阳大战,战中有巨人猛兽,地动天雷,太乐作此戏,倒还暗合曲意。
曲至高处,南梁降将王琳的使臣奉表贺寿,表中称臣并献祥瑞。
随后,体型硕大的白象在象官的牵引下缓缓步入宫门,勋贵中鲜有人亲见过此等“怪兽”,俱是沸腾欢呼起来。清操的琴声倒是止了,可象官的啸声早已淹没在一片嘈杂混乱之中。于是,那大象就这么不前不后的戳在广场正中,任象官汗透层衣,拿鞭子抽打数次,都无法策其前行或行礼,甚至连草草出场都做不到了。
“这便是祥瑞之兆?”高洋吞了一大口酒,不屑的问了杨愔一句。杨愔知圣心不悦,忙吩咐人下去。
乐官授意重启琴音,清操拨弦,忽见一名绛衣黑领的郎官向她走来,顿时心如脱兔,一连错了好几个音。乐官微异,审视来人,见他的公服及配饰,当是名通直散骑侍郎,官阶虽不高,却是御前侍奉之人,忙上前行了礼。
“弹完此曲,请郑家的女郎去殿内面圣吧。”
乐官唯唯称是,郎官转身欲回,身后琴音戛然而止,清操/爽利的唤道:“四……使君,我弹完了!”
乐官心中更异,只当她面圣心切,也不敢多说什么,任她尾随着孝瓘上了玉阶。
“你出仕了?”
孝瓘不回头,轻声回道:“嗯,在御前供个闲职。”
“起家官是几品啊?”
“食俸多少?”
“平日里忙不忙?”
“邺都,晋阳两头跑吗?”
……
孝瓘不得不停了脚步,无奈的看着她,清操吐了吐舌头,温声道:“你伤……好些了吗?”
孝瓘一怔,脸颊一如既往的发起热来,半晌才嚅嗫出一个“嗯”字。
清操看他害羞的模样,心中欢喜极了,一语双关的笑道:“你需得记得那些栀子……”
“其实我……”孝瓘想跟她说明栀子的去处,却见清操俏皮的指了指殿门,只得正色将其领入殿中。
大殿之上,娄太后居正位,皇帝与皇后陪侍左右,下手依次是六王和九王,携了各自王妃,太原公主独坐,驸马杨愔笔挺的杵在高洋身后。
清操尚未行礼,便听太后赞道:“琴音绝妙,余音绕梁,颇有郑公之风,但不知所奏为何曲?”
孝瓘蹙眉望了望太后,心道:太后不责她琴曲未尽,反倒夸赞一番,若非另有目的,便是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