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主,十一殿下又想出了新玩法,唤你去尝尝鲜……”一双笏头履缓缓步上铁笼的顶部。紧接着,水声和铁链声同时响起,安德公主被拖出了牢笼。
监牢又恢复平静,笏头履却迟迟没有离开。
“如果你愿意帮我一个忙,或许我可以做到。”白皙红润的脸在幽暗的背景中绽开狰狞的笑容——猗猗永远不会忘记这张魔王波旬的脸,那是她童年记忆中最骇人的梦魇。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帮你离开这里……而你需要像当年那样,去讲个故事……这样,我们共同的夙愿就可以达成了。”
“……给谁?”
“给对的人。”残缺一半的青雀钗“啪”落在水里,“还记得吗?这是信物。”
高洋站在上迫云汉的金凤台上,望着漳水在万顷葱郁中弯折远去。
耳畔边依旧是杨愔喋喋不休的奏对之声,幸而谒者领高阳王高湜来见,高洋便似想起什么,脸上骤然露出笑容,他对杨愔道:“杨大肚,你待会再说那些无聊的事,朕先给你看个好玩的东西!”
侍者擎来一个巨大的托盘,盘中是一双席子做的翅膀,高洋兴奋地对杨愔道:“你看,武卫将军阿那肱发明了这个!把它绑在人身上,从这台上飞下去,是谓‘鸟人’!来,朕给你绑起来。”1
他说完,便自托盘中执起翅膀。
杨愔面如土色,慌忙跪倒:“臣命不足惜,只是……今日的政务还未办完,可否待臣办完再死?”
“什么死不死的!跟你聊天就是晦气!”
“杨尚书,您也太耿直了,天家跟您开玩笑呢,您没听出来吗?”在旁的高湜笑着圆场,“‘鸟人’早从臣的府中选好了。”他指了指跪在一旁的女子。
杨愔瞥了一眼那女子,头上束了辨发,脸上涂着花花绿绿的色彩,身上的衣服更是五彩斑斓。
他揉了揉眼睛,只觉得面前的人极为面熟。
“此台二十七丈,若你自此飞下生还,可获自由之身。”
女子绑好席翅,站定在台边,她望着碧空如洗,漳水长流,望着脚下宏丽的皇都,天边悠浮的红霞,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义无反顾的纵身一跃!
杨愔心底一沉,那女子莫不是……猗猗!
粮食放了大半个月,皇粮才算是放完,民怨也随之平息不少。
月色如霜,染白了夜路,树影婆娑,间杂一丝微凉。
孝瓘信马而归,及至府邸,瞧见门边青石上卧了一人。
他翻身下马,走到近前,“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
清操睁开惺忪睡眼,见是孝瓘,不禁开心笑道:“他们说你今日会回府,我就说在这儿等等呗。”她边说边揉眼睛,才发现孝瓘的表情有些奇怪。
“怎么了?”她此时也感觉到眼睛不适,仿佛怎么揉也睁不开。
“你眼睛被蚊子叮了。”孝瓘的神情有些恍惚——他记得那年中元节在崇福寺门口等猗猗,他也曾被蚊子叮了眼睛,“也许……涂些口水就不那么痒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更似在自言自语,清操没有听清,还追问了一句“什么”,孝瓘不愿再重复,轻叹道:“走吧。”
“那日放粮可是吓死我了……那人为何刺你?后面的那个又为何逃跑?”
“他们是朝廷的钦犯,从邺逃到这里,估计饿急了,才冒充灾民。”
“莫非是那个‘阿伽郎君’?”
孝瓘点点头,“他不知在邺城做了什么,令至尊如此震怒,我当日修书,待天家处决,只是转眼过去这么多天过去,怎么未见批复?”
“你还期待他回复?你私放皇粮的事,还不知如何……我心中一直忐忑。”
孝瓘抬头望了望幽黯的苍穹,“既做出此事,我便不怕责罚,你若担心会累及你的家族,你我和离便是。”
清操没有回应,孝瓘低头看她时,只见她嗤然一笑,红肿的眼中似有星光,但很快转了身。
“吃饭吧。”她轻声道。
刺史府的后院很幽静,清操将矮几置在廊下,正对着一方青竹,竹上悬了些碎玉,偶有清风过时,便自悦耳如歌。
“房里实在太闷太热了。”清操将一盏青瓷灯放在案上,昏黄的烛火映出极简单饭菜,一碗粟粥,一碟葵菜,“还有这个……”她转身端过一盘皱巴巴的饼。
“这是什么?”孝瓘问。
“这叫豚皮饼,我跟家里的厨人偷学的,你尝尝好吃不好吃。”她说着捏起一块递给孝瓘。
其实孝瓘已吃过饭了,他才想伸手推开,却看到清操那么热切的笑脸,竟有些犹豫了。
“我知道你吃过饭了……不过这是我亲手做的,你吃一口评一下也好。”
孝瓘接过来放在嘴里,唇齿间瞬间充满了一股胡麻的味道。
“胡麻?”
“嗯……”清操的眼睛亮得像星星,脸却红得像绮霞,“我看你吃汤饼时总爱加些胡麻油。”
孝瓘蹙了蹙浓眉,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还是慌慌张张跑来的尉相愿解了围:“四皇子,赶紧出去迎驾吧。”
“迎驾?”孝瓘不明所以。
“天子驾临肆州。”尉相愿补了一句,孝瓘和清操俱是一惊。
谁料他二人才站起身,一个衣着黑色大氅身影已立在他们面前,那人迅速除去风帽,露出兑颊和鳞皮,“长恭,多日不见啊!”
“臣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望陛下恕罪!”孝瓘拉了清操忙行叩拜大礼,却被高洋制止。
“朕来得突然,怎能怪你?”高洋难得的和颜悦色,
此时,值夜的几名从事也闻讯赶到,看到高洋便匍匐大拜,口中还絮絮念道:“陛下……我们劝过皇子莫要私放皇粮……可他偏偏不听……与我等无关啊……”他们只道天子亲巡为了皇粮之事,自己主动交代尚能减轻几分罪责。
高洋自是听得一头雾水,也懒着与他们分辨,只看了一眼孝瓘,微微笑道:“朕此番微服夜行,勿须旁人知晓。”
孝瓘心下了然,对诸人摆了摆手,大家这才战战兢兢的退了下去。
高洋直道:“你速备空室,将高长弼带到那里。”
孝瓘猜测广武王涉案颇大,却真没想到高洋竟会因此亲临,他正欲退去着办,却听身后又传来高洋的声音:“长恭,你可在他身上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羁押收监时,只有寻常衣物。”
高洋摆摆手,神色颇为疲倦。
刺史府的西园很快被收拾出来,并派了重兵在门外把守,孝瓘又亲自去牢中提审高长弼,然而,当狱卒打开牢门时,却发现高长弼伏身在豆灯旁,怎么也推不醒了。孝瓘伸手在鼻下试了试,已然没了鼻息。
高洋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把玩一把锋利的短匕,那本来是用来审问“阿伽郎君”的,如今被他径直戳进了孝瓘的锁骨,“你的信上不是说,只有朕亲自前来,他才肯说出幕后主谋并交出证物吗?”
孝瓘强忍剧痛,缓声道:“臣羁押广武王后……并……并未提审……连他所犯何事都不知道……遑论主谋证物了……”
“你诓骗朕来此地,究竟有何阴谋?”高洋斜睨着他。
“臣抓获广武王时便上疏陛下,臣仅待陛下谕旨,押解入邺城,余者一概不问。”
“方才从事们说……你私放皇粮?”高洋将匕首硬生生的拔出。
“民怨沸腾,不得已而为之。”孝瓘颤声答道。
“来人!乐城开国公侵吞赈灾粮款,即刻解回邺城!”他话音未落,但听散骑常侍郑子默急慌慌的禀道:“陛下不好了,突厥大军夜袭肆州!”
高洋的目光阴凉,他伸出舌尖舔了舔刀刃上的鲜血,然后用匕首尖顶在孝瓘的颈处,“你们这是谋叛啊!这件事从头到尾是不是都是老六设计的?”
“臣不在朝堂,不懂权谋,臣只知道突厥来犯,臣身为肆州主官,必须即刻上城指挥御敌,以策陛下万全!”
高洋突然迸发出一阵狂笑,仿佛听到人世间最好笑的笑话,“你护驾御敌还是献城投降?”
“护驾御敌。”孝瓘回答得耿直无比。
高洋盯着孝瓘的眼睛看了许久,最后,竟缓缓放下了短匕。
“朕征战四方,内外清靖之时,你们还不过是一群乳臭未干的娃娃……”他拖着那条长长的影子,一瘸一拐的走进黑夜,“朕可以亲自上城指挥,朕没有疯……一点都不糊涂……”黑暗中仍回荡着沙哑而疲惫的碎念之声。
高洋登上城楼,虚扶着残破的城墙。
青白的月光将百尺长杆上的河阳幡旗染得分外凄凉;暮色的断壁混杂着焦烂的霉味和鲜血的腥气——那难道就是他拨款万两,征夫五万,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北山长城吗?
四野皆静,唯远方一曲羌笛渺然入耳——那里必定暗伏着无数突厥的铁骑。
手有些轻微的颤抖,他赶紧用另一只手按住。他本当是九天之外,主宰人世的天神,却为何会感受到这般的阴森寒意?他环视周遭,天地玄黄之间,有那么多眼睛在盯着他,那些熟悉的眼睛,曾经或慈爱,或友善,或恭顺,或卑从,如今却全部充满了最恶毒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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