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无妄之往
在场众人都以为于斯年用杯子倒扣了一把粟米,少说也有三四十粒,起开杯子一看,竟然只有一粒!
“只有一个?”
“这怎有可能?”
这当然可能!
司徒衍偷了一大半,李半初偷了几粒,阮柒起杯前也偷了几粒。
可不就只剩一粒了!
“连这你都要作弊?”李半初先声夺人,对着国师指指点点。
司徒衍也没想到第一个杯子底下,竟然只剩一粒米了——他分明在里面留了九粒。
但梅花易数算法,除先天八卦数取余,九与一,相去不离。
这结果与他想要的无差。
逆天改命之法不易。司徒衍比其余二人偷的米都要多得多,自是消耗最甚。
他悄悄拭去下颌滴下的汗珠,笑着道:“小友怎张口就诬陷于我?以卦卜事也是你师父同意的。如何?此卦便不作数了吗?”
说罢神色戏谑看向李半初,是在暗讽对方玩不起。
听他此言,旁人都心下了然,这卦绝对被动了手脚。
李刻霜一击之下,巨石碎成两截,断面光滑如镜。
他犹不解气,又对这山石一通乱劈乱砍,碎石迸溅。
“我最讨厌你了!你听到没有!你有种永远都别回来!”他扭身对着山涧大喊,声音在空阔夜色下阵阵回响。
李无疏躲开乱溅的石子,无奈扶额。
身边的青年越喊越没气,最后坐在山壁旁呜咽起来。
他身为一宗之主,不便在宗内发泄情绪,也不愿在阮柒面前示弱,便选了这么一处荒山野岭的所在。
“你总是这样不声不响一走了之,当年我追着你满天下乱跑,你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给我。只告诉我一句那些不是你做的,很难吗?
“你什么都要自己扛起,道门兴亡,苍生存灭,与你何干?最后又是说走就走,连句话都没留给我……
“你究竟是死了还是去了哪里,好歹捎句话回来……李无疏,你听得见吗?”
李无疏在他身旁坐下,与他肩并着肩。
但这种陪伴毫无用处,李刻霜感觉不到。他像只被遗弃的小狗,孤零零背靠山壁,呜咽哀鸣。
李无疏心想,易地而处,自己的表现恐怕也比李刻霜好不到哪去。
十几岁痛失所有至亲同门,最亲近的小师叔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环绕身边的所谓正道前辈都向他灌输一个道理,此人奸巧狡诈不可信任。
应当盲从大多数人还是坚持己见?随波逐流还是从心而为?
在这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世上,李刻霜独自长成现在这样,没死没残没歪已属不易。
李无疏没法回应李刻霜,只得无力地叹了口气。
随着他的叹息,清风拂动李刻霜的发梢。
这是他能给的最大的安慰。
眼前月色如洗,繁星密布,山林间更有萤火虫遥相照应。
然而就在这时,他在沉寂当中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隐隐的裂响从头顶传来。
李无疏的感知敏锐异常,方圆十里的动静略一凝神便能知晓——是峭壁上的山石方才被李刻霜的劈砍震松,将要崩裂。
“霜!闪开!”李无疏脱口而出。
李刻霜正低声咒骂阮柒,对李无疏的警示充耳不闻。
这动静唯有李无疏察觉到。
李刻霜若能凝神聚气也能察觉。只是他现在心神俱乱,待他发现恐怕已经晚了。
李无疏下意识要去推开他,却推了个空。
“霜——”
看得见摸不着的日子寂寞无比,李无疏早就习惯了,这还是十年来他头一回对此懊恼不已!
危急之刻,比一只孤魂野鬼都不如。
那片松动的石块高耸于半空,从那砸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李刻霜神经无比大条,哭得快要抽过去了。浑不知自己将要成为天下第一个被石头砸死的宗主。
“霜……”
李无疏慌了神,穷尽一切努力也无法对李刻霜做出警示。
天道崩坏时,他曾轻松抹去天上多余的月亮,现在却只能操控风雨雷电,这么大的石块是半点都挪不动。
他心绪起伏,激得半山腰骤然间狂风乱卷。
李刻霜只见着起风,哪里明白是何缘故,两眼瞪得直直的,喃喃道:“李无疏,是你在天有灵吗?你听到我的声音了?”
在天你个头!老子在你背后!
李无疏抬起巴掌呼他脑壳——当然,呼了个空。
眼看石块将落,他急得满地乱转,四下寻觅有什么东西派得上用场,看到满地月光时脑子里灵光一闪。
目睹皎白月光在地上变形凝聚,化作一个“霜”字的时候,李刻霜满脸呆愕,下巴几乎掉下来。
那月光书就的字还没结束,只见后面又立刻续上几个字来——
“霜!起开!有落石!”
李刻霜反应倒是快。
但他并没有起开,而是拔剑迎向上方,一剑震碎了迎头而来石块。
危机霎时解除,他气喘未定,怅怅然看着地上的月光书。
这个字迹,这个称呼,示警之人呼之欲出……
他张口欲问,却又讷然,踟蹰不已如同近乡情怯。
“李……小、小师叔……我、我方才说的话,莫非你都……”
李刻霜还没说完,又看到地上的月光书发生了变化,凝成另一行字——
“早归。早睡。”
李无疏撂下这句就走,空留李刻霜在原地着急上火。
但他顾不上这么多。
十年过去,他终于可以用月光在地上成书,与人传话。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去找阮柒谈谈。
曾经李无疏因故咽喉受伤,不能出声,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能用术法在桌上凝光成字。
阮柒深解人意,同样凝光成字与他交谈。
两人一来一往,悄寂无声。
那时他与阮柒还未坦明心迹。如此笔谈,两人都低头看字,不多对视,话中情愫却尽在不言。
后来李无疏喉部伤势痊愈,可以开口说话,但仍喜欢用这法子和阮柒对谈。
是以方才情急之下,他才想到凝月光成字,向李刻霜示警。
待回到无心苑,阮柒已经将李无疏的肉身妥善安置回东厢。
因李刻霜的偷袭,这一夜折腾,睡意了无。
他拿了把檀木梳,在床边给李无疏重新梳头,整理被李刻霜弄散的发髻。
李无疏卧床多年,衣冠着装都要他人服侍。阮柒只要人在宫中,都事事亲为。
原本不善此事,做得多了,也就轻车熟路,甚至还能给李无疏梳出各种少年人中的时兴发式。
他自己则留着一头及膝长发,从不束冠,任其披散,只在发尾简单系一根红绳。
李无疏身随意至,神行无阻,片刻便至无心苑。
至房门前,却慢下脚步,宛如近乡情怯。
临到头,他竟然想不出要用月光书对阮柒说什么。
思君甚久?归期将近?
无心苑笼罩在黄昏结界当中,整个院子尽见夕照憧影,哪有什么月光。
他在门边驻足,看到房内落寞背影。
似一副抱残守缺的旧画,永远停滞在日落时分,明月照不进,微风送不入。
他发觉,任他搜肠刮肚给自己想出绝好的借口,阮柒双目已盲,要如何看得到他在墙上凝光作句?
阮柒淡淡开口道:“此举未免不敬。国师究竟意欲何为?”
司徒衍冷笑:“吾主亲临天心宗,于斯年却不亲自招待,将这么一个假货推出来,又是意欲何为?”
假的?
在场众人,除天心宗内知情人士,俱都惊疑不定地看向屏风。
孟宸极恼羞成怒:“屏风后面那人是假冒?怪不得漱玉仙子开宴以来,只言未发!”
李半初笑道:“又怪不得整个宴上,国师对那屏风后的人不屑一顾,没用正眼瞧过。你早就看出来是假的了?”
司徒衍重又执起扇子,淡声道:“听出来的。”
这时,屏风后的女子由衷赞叹:“看来国师极擅音律。漱玉真人的琴音才听不过数次,就能辨出真假来。”
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 十卦九灵
事情败露,那名假扮漱玉真人的女子也不再矫饰什么,施施然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是一名气质冷静相貌颇为英挺的女子。李半初知道她的名字——恨朱颜。
怪不得今日看到芳宗主,总觉得形单影只,身边少了什么人。原来是因为,与芳亭北一向形影不离的恨朱颜另有任务。
恨朱颜素来是个性情火爆的,一出来便道:“我看国师你也是风韵犹存!我府中缺个精通音律的男子,不如你和小皇帝都入我府中,谁做大谁做小,你俩可以自己商量。”
风韵犹存的司徒衍轻摇羽扇,半张脸仍隐于帽檐之下,给人一种始终在谋划什么的阴森感。
“颜妹,不可无礼。”芳亭北责备道,“国君与国师大人,一个是天心宗贵客,另一个也是天心宗贵客。”
恨朱颜道:“既是客人,就得入乡随俗!凡嫁入我天心宗的男子,须验明童子身,更须恪守男德!”
那日过后,阮柒再未问及李半初的来历与原身。
他将其视作亲传弟子,百般关照,连去给颍川百草生驱邪都将他带在了身边。
阮柒对他说:“此行也不一定是驱邪。”
“不是邪祟,那还能是什么?”
“人为。”
颍川百草生因为平生撰书只写半卷,怨声载道,盼他倒霉的人很多。
又因他才华横溢,声名显赫,招人嫉恨,为这个想整他的人也不在少数。
李半初听他一通分析,心想阮柒竟还颇通世情。
他一直觉得阮柒心思纯粹,担心他入世易遭人算计,尤其是混迹市井当中。实则哪有什么心思纯粹,不过是他李无疏对阮柒的刻板印象。是他以貌取人,认定阮柒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隐士。
阮柒过去掌管《衍天遗册》,修正一切俗世因果,被称为“步虚判官”,独自行走人间,历经百态,见惯人心叵测。
正是见得多了,才养成如此遗世独立的漠然。
颍川百草生的住处在邺城青瓜巷,是太平书行安排的住处。
院门朝着深巷,四邻八舍的喧闹都听得见。他偶尔喜欢叼着烟袋靠门框上吞云吐雾,看对面的刘寡妇忙里忙外磨豆腐。
刘寡妇的手比豆腐更加白嫩,但他真的只是看磨豆腐——泡发的豆子吸饱故事,在粗糙石磨中粉身碎骨,而后竟流出纯白豆浆来,像极了他笔下的一个个人物,贪嗔痴怨,爱恨情仇,尘世里摸爬滚打走了一遭,到了都化云烟。
今日巷子静得很,只闻刘寡妇劳作声音,他看磨豆子,却有些心不在焉。
“岑大壮!魂丢在哪条花船上了?”刘寡妇挽着袖子大着嗓门问他。
颍川百草生暴跳如雷,气得烟杆发抖:“休得乱叫。”
“岑大壮,原来你大名叫这个啊。”一道清亮的声音从后响起。
他回头,便见两道人影往深巷走来,是李半初和阮柒。
李半初着一身白衣,长发在脑后高束成马尾,仪态动作,一颦一笑,翩翩风流,与过去的李无疏别无二致。阮柒更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缎子又蒙在眼上,走路时被李半初挽着手,从外人来看亲密无间。
挽手是因阮柒眼盲,若非如此,他俩执手而行的模样简直像是……
“……一对璧人。”颍川百草生默念道。
李半初抬眼看他,唇角微扬,眉目清明:“你说什么呢?”
感觉不像好词儿。
“没什么!没什么!可把二位盼来了!”颍川百草生连忙把两人请进院子。
李半初翻他家院墙轻车熟路,走大门还是头一遭。
院门窄,李半初先让阮柒先进了门,才跟着迈进门槛,进去后又跟到他身旁给他引路:“师尊小心,这儿有块假山石。”
他牵着阮柒,小心绕开山石。
这一路,他引着阮柒,小心周全,并对此时乐在其中,阮柒也并不推拒。
“师尊,院角荷花池旁栽了个花树,开得正盛,非常漂亮,不知是什么花。”
阮柒轻嗅空中气味:“是海棠。”
海棠没什么味道,阮柒嗅觉比一般人灵敏,竟比李半初一双眼睛管用。
“现在是七月,怎会有海棠?”
颍川百草生跟上去道:“这便是小生所说蹊跷之事。”
李半初闻言一愣。
他只知道续茶研墨还有酒坛的事,那是他先前未得人形时干的。来的路上他还在思索此行如何掩盖捏造一个缘故来。
海棠七月花开,却是为何?
他从前往来这间院子,也不见有什么邪祟精魅。
“不止这个!小生起床时,发现鞋子被倒放过来,鞋头朝床。”
“许是你就寝时如此摆放?”
“这断不可能,小生睡觉时从来都是鞋头朝外。民间有说法,‘鞋冲床,鬼上床’。”
“哦?有这说法?我怎么不曾听闻?”
阮柒道:“民间确有此种传闻。修道之人有真元护体,寻常鬼魅不敢侵犯,故而没有这种忌讳。”
李半初不好解释自己为什么没听过这种说法,便只好岔开话题,问颍川百草生道:“那你有遇到鬼上床吗?”
“小生没有。”
“你邀我师徒二人前来,难道是为吃晚饭不成?”
“小生遇到的事,比鬼上床还离奇。”
颍川百草生擦了擦汗。
“小生起夜,看到窗户上有皮影戏!”
颍川百草生已经几天不敢回家睡了。
他起夜的时候,看到窗户映出皮影戏来,而且那戏演得慷慨激昂,更有铿锵伴奏声,彻夜回响。
这不比“鬼上床”离奇?谁家好鬼不害命,还给人表演皮影戏?
如果说他睡迷糊看走了眼,将窗户上的树影想象成一出皮影戏,倒也勉强说得过去,但这皮影的伴奏就说不通了。
问询了周围街坊,也都称晚上听见这动静,像是谁家请了戏班子在唱戏。
师徒二人将这小院子每个角落走了个遍。
“如何?”阮柒问身边的李半初。
“没有妖鬼邪祟的气息。”李半初道。
阮柒点头。
颍川百草生生怕阮柒不管这事儿,哀求他留下来。
李半初指着卧室道:“只这间屋子有么?”
“不,在书房,小生每晚都笔耕到深夜,之后便随意卧于书房。”
“……”
笔耕到深夜……这家伙什么德行李半初能不知道?
颍川百草生绘声绘色向他们描述自己看到的皮影戏:“前儿演的是战场厮杀,血流成河,再往前是高手对决,刀光剑影,再往前是少女闺怨,春愁别绪……”
听他倒了一大通,最后阮柒道:“那今晚便留下,看看有什么蹊跷。”
李半初两眼一亮:“弟子认为如此极为妥当。”
“我看你是想看皮影戏!”颍川百草生一语中的。
阮柒嘴角微扬,几乎不可察觉:“半初年纪小,顽性大。”
李半初似乎未对这份宠溺有所察觉。颍川百草生却敲响警钟,看到阮柒脸上淡淡的笑意,不禁傻眼。
阮仙长是被这新收的弟子下了降头?
按说这是好事。无相宫内外并李无疏故友,无人不希望阮柒早日走出阴霾,若他能将心思分予旁人,哪怕是纯粹的师徒关系,也是好的。
但是这李半初与李无疏生得一模一样,性情也极为相似,当真叫人忧心阮柒会陷进了更大的泥沼当中。
李半初和阮柒当晚便一同在颍川百草生的书房住下。“李公子留步。”忽听身后有人叫唤。
随着这声音传来,那阵迫在眉睫的紧迫感瞬间被打破。
李半初回头见是芳菲尽走了过来。
“方才宴上得公子解围,宗主感激不尽,特邀公子前往一叙。”
“……”
李半初先是看了看阮柒,又看向芳菲尽:“找我?”
芳宗主居然单独邀请李半初,而没有邀阮柒。
不等芳菲尽回答,阮柒便道:“你去吧。为师有些乏了,先行回去休息。”
李半初眼见他转身,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阮柒离开前脚步微顿:“你刚才说的,我当不曾听过。往后不许再提。”
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 冰魄性寒
李半初现在只是阮柒的徒弟,入门不久,籍籍无名。
芳亭北竟然越过阮柒,单独邀见他。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跟着芳菲尽来到宗主书房时,他还神思恍惚,尚未从方才的事里缓过来。
“小貂,眼怎么红了?方才受你师尊责罚了?”
李半初微愣,而后拢了拢身上的貂裘斗篷:“嗯……是被师尊责罚了。”
“虽然由我说出来不太合适,不过胡乱为人出头的事还是少做,容易惹师尊生气哦。”
“……我下次再不敢了。”
芳菲尽让人给他上了杯茶,又往书房里端来火炉,将火生得很旺,烤得满屋映着暖光。
天心宗上下都有狐族血统,惯于生活在此地,又有修为在身,能够御寒。
这火炉,只能是专为李半初准备的。
“一整宿过去,茶都是热的?”
李半初太知道这事儿了!不正是他为颍川百草生捂热了茶杯!
为了现场看颍川百草生写稿子,为了让这家伙专心写稿别再找些倒茶之类的借口,他亲手把那茶捂了半夜。
他靠在床头,欲盖弥彰地对颍川百草生道:“许是天气炎热,茶热散不掉。这大夏天,我也喝不惯温水。”
“这怎么可能!一整宿,小生回回喝茶都烫口!不止如此……”颍川百草生说到这,神情古怪,怕惊扰什么似的,藏在折扇后小声道,“我喝了不下十壶茶,那茶水竟一滴未少!”
李半初听了,暗暗摇头。
天道一片好意给你热茶蓄水,反成了坏事不成?
阮柒仍闭着双眼,头也不转地问他:“只有这件事吗?”
颍川半卷生见他似乎有点兴趣,为之一振:“不止不止!小生赶稿整宿,墨水也不见少,更不见干,就好像有人在小生写稿时,一边研墨一边添水。”
李半初轻咳一声。
他记得研墨是那个痨病鬼做的。人家一片好意,研了一宿的墨。这颍川百草生忒不知好歹!
一屋子七八个鬼伺候他赶稿,他居然写了一半撂挑子,倒头就睡。
颍川半卷生又道:“还有还有!小生写了一晚上,在书房从亥时待到寅时,那书稿字数不但没变多,反变少了!”
铜板:“……”
阮柒:“……”
在现场目睹一切的李半初反问他道:“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一字未写,还删了许多,所以字数反变少了呢?”
颍川百草生觉得他说得似乎有一点道理,沉默了好一会儿,像在反省自身。
说来说去没什么新鲜的。
阮柒看起来失去耐性,正要离开,又被他一把拉住。
“还有还有还有!小生藏在地窖的几坛状元红,还没开封竟然全都空了!你说这不奇怪吗?”
这不奇怪,李无疏偷的!
至今回味起那几坛女儿红的味道,他还要咂摸两下嘴。
李半初清了清嗓子:“许是天气炎热蒸发干了,或是酒坛有裂缝,漏出去了。这也是常有的事。”
“不不!我怀疑我遇上了什么邪祟!阮仙长,看在咱们以往的交情上……”他话一顿,改口道,“看在我与李无疏交情匪浅的份上,你得帮我这个忙!”
阮柒一向与人没什么交情,李无疏的交情就是他的交情。
颍川百草生谄媚地凑近阮柒给他打扇。
铜板护主,拦手将这觍着脸的家伙挤开:“我们宫主日理万机,哪管得了这些琐事?”
“日理万机?”颍川百草生指着院里刚搬来的那两箱账目与文书问道。
“……”铜板语塞。
阮柒这时忽然开口:“你们出去,我与半初说几句话。”
颍川百草生和铜板相视一眼,识相地退出西厢房,更为他们关上了房门。
房内一时只剩李半初和阮柒两人。
李半初坐在床上略显局促,双手捏紧薄被。
悄悄觑了眼阮柒,看到对方双眼紧闭,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无论做什么,他都看不见,两眼便肆无忌惮在他身上打量。
阮柒身上还有灵泉带出来的潮气,几缕乌黑发丝贴在白玉似的颈上,更有一丝挂在微微隆起的喉结上。往上看去,下颌线条分明,双唇比以往潮湿红润。
李半初脑子里嗡地一响,脑海浮现灵泉看见的一幕,瞬时移开目光。
阮柒把那两人支开,不是要……灭口吧?
“师尊!我什么都没看……”
“你如何得知,那轮残阳就是阵眼?”
“我不知……我只是觉得那太阳刺目碍眼,我当时心中烦躁不安,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胡乱搬出编好的说辞,“那剑招是李无疏教的。”
李无疏真是万能挡箭牌。
这话也不全是瞎话,他当时确实烦闷不堪,有点像修炼时走火入魔的状态,或许是受原身影响所致。
“你不必如此惊惶,此事做得不错。若非你将结界打破,李无疏也不会这么快脱离险境。也许……”阮柒顿了一下,语调更加黯淡,“也许当真是李无疏冥冥之中的授意。”
李半初目睹他的一切细微的神情变化,一点失落,一点认命,心绪不禁为之牵动,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阮柒……”他无声地念出这两个字,悄悄把手指停在他手边。
阮柒并未听到,郑重其事地再次确认道:“你当真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是什么精怪所化?”
他不会讲多余的话,李半初不明白他再问一次的用意。
“当真不知。”
“我知道了。”
阮柒闭着眼睛,有些郑重地一颔首,像是心中确信了什么似的。
“你今日好生休息。”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符,放在床头,“这是你遗落在地上的,归还于你。”
李半初往身上一摸,这才发现那玉符不知何时丢了。
他连忙拿起来反复查看。
先前分明屡次听到碎裂声,玉符上却没有半点裂纹,如此看来,那碎裂声确实是这法器给他的警示,教他不可说出真名。
他先前做过尝试,每当自己产生坦白身份的念头,这枚玉符便发出碎裂声响。
毫无疑问,若他真正暴露身份,玉符便要当场粉碎,届时他定然失去实体,再次成为一抹无形无体的神魂。
阮柒亲手拿到玉符,会看出其中关窍吗?
玉符上刻有“李半初”三个字,周围缀有一些花纹。因它已认了主,即便遗落,名字也没消失。
这名字想必能让阮柒打消疑虑吧?
好在阮柒没对玉符的事多说什么,问完话,便向房门走去。
见他离开,李半初略感失落。
临到门边,阮柒脚步突然顿住:“半初,你破结界所用之招叫什么名字?”
“拨云见日。”
他脱口而出,但回忆不起自己刚才编的是不是这名。
阮柒点头,默然离开。
他知觉灵敏,彼时在后院便感知到这招,确实是李无疏惯使的一招。
招名“黄泉无渡”,是个有攻无守的杀招。
只不过,这这一式是太微宗禁招《幽冥之章》中的一式,非剑术精深者,难以使出。
“自然。我宗之人哪里用得到冰魄莲。”
李半初不禁想到阮柒每年从天心宗回来都身上带伤,需要休息月余方好。
他深入凶险至极的绝情岩采摘冰魄莲,将药研磨服下,更以心头血为李无疏入药。
这每一步,都是带着伤在做的。
他耗费许多功夫给李无疏备药,李无疏却看不见这一切。
“绝情岩除了是天下至寒之地,还有什么凶险?”
恨朱颜和芳亭北对望一眼,似乎迟疑,却还是坦言道:“洞中有凶兽。”
他向脸色发白的芳亭北道:“宗主发冠上带有霜气,讲话中气不足,脸色发白,是失血过多所致。虽不明显,我却看得出来宗主身上有伤,是与绝情岩中的凶兽相斗所致吗?”
芳亭北掩饰得极好,整个宴会从始至终都无人看出她身上有伤。这李半初虽然年纪不大,涉世不深,眼光却如此敏锐犀利。
这下芳亭北和恨朱颜都缄默不语。
李半初手搭在扶手上,紧攥成拳,胸中窜起一股怒火来:“你们两人假托什么当面道谢、缅怀故人之类的缘由,将我牵制在这里,真正目的其实是为我师尊争取时间,好让他甩开我独自前往绝情岩,我说得对吗?”
意图被当场拆穿,芳亭北和恨朱颜也不好再解释什么,双双别开头不敢与他对视。
他压抑着怒火,尽量保持言语和缓:“他允了你们什么好处?是替你们诛杀凶兽?还是替你们带出闭关的于斯年,好给国师一个交代?”
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 绝情岩中
八月中,无心苑里终于见着些许秋色。
虽然早晚凉意袭人,白日里仍是积热难消。
铜板煎药时,把自己烤得口渴难耐,转头喝口茶的功夫,就见一片衣角在院门一闪而过。
“李刻霜!你又要去哪浪?!你这几天魂丢在外面了?”
李刻霜连忙露头,满脸陪笑:“我听说城里来了个无名剑客,剑法了得,只一剑就赢了璇玑真人的亲传弟子!我想去会会他。”
铜板才不管这些,把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但也没用,李刻霜还是去了。
他蹲守几天都没见着那剑客长什么样子,今天势必要蹲到人。机不可失。
“有事你喊净缘,反正他住在隔壁!”
铜板眼睁睁看他溜号,无能为力,谁让他不会御剑,也没学过那种脚底生风的仙法。
一切出乎意料,又仿佛预演过无数回一般。
他竟然被阮柒略过去了。
这下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李无疏身上,窥探的、嫉妒的、讥讽的……
李无疏脸上无悲无喜,单是隔着罗纱静静注视阮柒的面容。
他过去看阮柒,总如同隔了层纱,不大真切,而今分明隔着层纱,却更加清明。
阮柒对他的视线浑然不觉,进屋后将帷帽摘下递给铜板,状若随意问道:“人呢?”
铜板一愣。
不是刚擦身而过?
他以为这人不合宫主的“眼缘”,宫主不喜欢。又在心里埋怨自己说了多余的话,害宫主空欢喜一场。
谁知道阮柒整了这么一出,他问,人呢?
人不就在跟前?
“宫主,人在您身后。”
李无疏看到阮柒身形一僵,而后有些猝然地转身,朝着空无一人的方向伸出手去。
这是盲眼之人才会做出的动作。
这动作让人恍然惊觉,阮柒其实什么都看不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瞎子。
但怎么会呢?
他能在摆满家具的房间里行走自如,能准确停留在凌原和庄澜面前询问伤情,也能在对战中把剑精准地插进李刻霜的剑鞘里。
可他在经过那个据说和李无疏长相一模一样的求师者时,竟然对他视而不见?
铜板扶起阮柒的手腕,牵引着他走向李无疏。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行使起自己真正的职能,做阮柒的引路小童。
李无疏十年来从未见过阮柒作为一个瞎子的狼狈,他总是如此从容,凡事不假他人之手。
当他看到阮柒被铜板牵引着走向自己时,鼻尖顿时酸了一下。于是主动抬起手,轻轻拉住对方的指尖。
冰凉而切实的触感轻弹他的灵识。
他触碰到阮柒了。
——这个念头像一点墨在他心中洇开,益发浓烈。
阮柒似也未料到对方如此举动,甫一相触,方觉自己胡乱朝对方伸手的行为有些冒昧,一时撤回了手。
“失礼了。我竟看不到你的魂火。”
闻言,凌原拿胳膊肘碰了碰庄澜:“竟被你猜对了!阮仙师真能看到咱们看不到的东西!”
“要不怎么一上来就能辨清咱俩的位置,我们可一句话都没说。定是靠那''魂火''分辨位置。”
李无疏倒没有太多意外。
他对阮柒很了解,虽然对方一向淡漠疏离,但不会对人刻意冷落叫人难堪。
阮柒如果忽略了什么人,那就是真的没有注意到。
他对此早已习惯,由于存在感低,只有魂火微弱阳气淡薄的精怪能够看到自己,被忽视甚至被无视,是他的常规待遇。
阮柒看不到他的魂火也属自然,因为他的魂火此时正跟着东厢房自己的肉身。
铜板道:“昨日宫主离开前起了一卦,算到自己三日内能遇上称心如意的徒弟。”
庄澜和凌原同时侧目,刀一样的目光剐在李无疏脸上。
李无疏不禁捏了把汗。
昨日阮柒起卦他也在场。
风水涣卦,隔河望金,是个平卦。
阮柒起卦时什么都没说,李无疏以为他问的是此回出门办事顺遂与否,于是大手一挥,给他换了个吉卦。
谁知道他算的是收徒之事。
谁又知道他李无疏恰得机遇重现人世。
所以现在铜板是要赶鸭子上架,让李无疏给阮柒当这个便宜徒弟?
真是命运弄人,因果造化。
院墙上趴着的闲杂人等也都听到这话,纷纷诧然。
“宫主要收徒了,衍天一脉有传人了?”
“那咱们无相宫的下一任宫主是不是也定下来了。”
“谁规定阮仙师的徒弟就是下一任宫主,上一任宫主李无疏可是太微宗的人。”
“这泼天的富贵怎么不落到我头上?”
一阵议论纷纷当中,铜板又向李无疏连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祖籍何处?曾有师承否?”
“我叫李……”
他话说一半,突然顿住。
不为别的,只因这一瞬间,他听到身上那枚认了主的玉符发出一阵龟裂的声响,似在警示他不可继续说下去。
那声音旁人都听不到,在他听来却震耳欲聋,响彻耳畔!
“……”
李无疏从前屡被追杀,惯会给自己编身份。他不假思索,几乎没有停顿地接续道:
“我叫李半初。燕京人士,战乱时流亡关外。至于师承……”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看了一眼沉默聆听的阮柒。为了增加筹码,他决定说一个绝对无人能拆穿的谎言。
“我曾受李无疏点拨一二,略懂些剑法。”
李半初。燕京人士,战乱时流亡关外。
曾受李无疏点拨剑法。
“李……”铜板噎住。
李半初这名字,听着像假名。他虽这么想,却不敢说出口。
——燕京人士,战乱时流亡关外。
昔日止战之印破碎后,道门各宗纷起的战乱让众多百姓流离失所。李无疏这番辞说辞无从查证,却也让人无可置疑。
——曾受李无疏点拨剑法。
这一点要想证伪,就只有把昏迷十年的李无疏请出来亲自拆穿了。
但首先李无疏不可能醒,其次李无疏不可能自己拆穿自己。
听他自陈完毕,凌原顿时坐不住了:“亏你敢说!李无疏剑法冠绝天下,你若得他一招半式的真传,仙道同辈中难有敌手,但你身上连把剑都没有!”
庄澜也道:“阮仙师,因昨日的卦象,你就要收这位来历不明的少侠为弟子,只怕叫人难以服气。”
凌原点头:“且不说我。就算是庄澜,资质也并不比他差吧。”
庄澜本想点头称是,好在及时回过味来,横眉道:“什么话!”
几人都看向坐在首座的阮柒,院墙上围观的闲杂人等也议论纷纷。
阮柒几乎半张脸都被绫缎蒙着,只露出线条分明的下颌,双唇紧抿瞧不出任何情绪与心思。
待众人安静下来,他才道:“我宗门一脉单传,传的是因果天衍之道,承的是弥祸平乱之愿。剑法武学等或可锦上添花,却非唯一考量。”
李无疏笑道:“那可麻烦了。我们尚未入门,也未习得一招半式,要如何考量这‘因果天衍之道’?”
他这一笑,清朗洒脱,倒显出一副无争无求的态度。
阮柒不可查觉地朝他偏了偏头,暗含探寻之意。
凌原道:“阮仙师只收一个弟子。不如我们三人比一场剑法,我若输了,自然断了这份念头,另寻去处。”
那皮肤的触感温暖而真实,近若咫尺,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悲痛地发现,即使能够触摸到对方,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思念。
堪比饮鸩止渴,毒入骨髓。
李半初在一片几近麻木的痛楚之中,感觉到玄狐正一步步靠近此地。它找到了他们藏身的洞窟,蓄势待发,打算来个突袭,一举撞破这个狭窄洞穴。
阮柒失血过多,已然力竭。他苍白着脸对李半初道:“这玄狐功力比以往涨了十倍,更难对付,不可正面冲突。一会儿我吸引它的注意,你想办法逃出去。”
“……”
他又轻抚李半初头顶,像个真正慈爱的师长那样。
“我若回不去,你……”
李半初攥住他的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话。
“将剑借我。”
他语调沉稳坚定,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
阮柒不禁抬眸,但他并不能看见眼前人,无光的瞳孔中隐约映出模糊的人影——额前碎发,高竖的马尾,还有明媚如晨曦的眉眼,都与故人的模样重合。
李半初拾起他手里的剑,半挽剑花,斜指地面。
“师尊,我这式‘云开见日’,还未在你面前使过吧?”
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 黄泉无渡
“我没有拦住,被他溜进了绝情岩。那小子简直比泥鳅还滑!哪里像个貂,分明是只千年泥鳅精!”恨朱颜恼火不堪地回到芳亭北的书房。
“罢了,是生是死,都是他的造化。”
见芳亭北闭目养神,一副平心静气的样子,恨朱颜更恼:“你允诺步虚判官的事没有办到,你要如何向他交代?每年这时候,绝情岩何其凶险,你又不是不知。若遇上那只玄狐,小貂必死无疑!”
“我自然知晓。漱玉真人修为已臻化境,才不过勉强压制那玄狐。何况我前日与那凶兽|交手,它功力又涨十倍有余。”芳亭北重伤在身,恹恹的连讲话都简明了许多。
“十倍?!那他师徒二人这次岂非有去无回?”
“所以颜妹你最好带上二十名宗内最顶尖的弟子去洞口接应。”
“你怎不早说!”
恨朱颜匆忙召来二十名最顶尖的弟子,待她赶往绝情岩时,洞口都已经被里面激烈的打斗震塌了。
她忙让众人止住脚步。
夏虫夜鸣,幽寂婉转。
两人隔着矮几相对而坐。矮几上点着油灯,还有一盘棋,只可惜阮柒双眼不能视物,不然他们师徒俩凑成一局,还可杀杀时间。
李半初百无聊赖,手里握了本书,两眼却在偷觑阮柒。
阮柒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打坐入定,面容沉静如水。
但他手指紧攥,面朝窗外,李半初悉心观察,笃定他心中有所挂碍。
他在担心李无疏的安危。
黄昏结界一破,无心苑便少了一层保障,净缘亲自搬到无心苑附近的衡川苑守着,但阮柒还是放不下心。
李半初叹了口气。
他就坐在阮柒眼前,两人却对面不识,阮柒一心只放在他那无用的皮囊身上。
“师尊不妨与我讲讲,你与师父如何相识?”
李半初这句话术法一般,轻轻戳破阮柒自我沉浸的结界。
阮柒闻言,神色一顿。
极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李无疏,只有这个亲传弟子口无遮拦,肆意妄为。
“无疏么?我认识他,要比我们正式相识,还要早十几年。”
他难得提起兴致,对李半初娓娓道来。
“我师父有个弃徒,算是我师兄。当年他挣脱师父设下的封印,我与之相斗时,不慎波及李无疏。他当时还是一名幼童,脊骨尽断,难以活命。无奈之下,我以师门所传法器‘别沧海’为他续命,植入体内代替脊骨。
“谁想阴差阳错,此事竟令他命盘改逆,从此断却尘缘,走上仙道一途。凡事与他牵扯,便被搅乱因果,我纵有《衍天遗册》也无法预知事态发展。
“我那名师兄因早年经历,性情阴鸷,行事专断,不能以常理度之。看破命盘易数一事后,他便针对李无疏布下杀局,绸缪数年,将他推向千夫所指万劫不复的境地。
“后来的事,也就与你听到的传言相差无几,李无疏破了这盘死局,真正改逆天道,救苍生于水火。”
李半初难得见阮柒一股脑讲出这么多话来。
看他讲到后来,神色颇有几分自豪,好像这番作为放在李无疏身上比他自己还值得夸耀。
不过阮柒语调转眼沉了下去:“他身上遭遇的诸多苦难,皆因我而起。若非我以‘别沧海’擅自为他续命,他现在想必——”
“想必已经死了。”李半初截住话头,劝导他道,“师尊,你救了他一命,后来也倾力扶持,他对你只有感激不尽,必不会怨你。”
阮柒道:“此言我信。只是……”
“只是什么?”
“怕是只有感激。”
李半初好一会儿才将这句话琢磨明白,随即一把按住阮柒搭在案头的手:“不是的!不止是感激。”
阮柒手被按得死死的,面上不动声色:“他如今醒不过来,事实如何,不得而知。”
李半初一时解释不得,着急上火:“不,他对你……”
未等他说清楚,被他按住的那只手挣了一挣。
他方才惊觉自己如此冒犯,连忙松开了手。
阮柒掸平衣摆,重新端坐,清冷盎然,与方才敞开心怀的样子判若两人。
李半初则蔫头耷脑,握了阮柒的那只手此刻在膝上微微发颤,逐渐遗忘的熟悉触感让他掌心莫名燥热。
烛光幽幽,他胡乱翻看面前的书,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手头颍川百草生去年的一本著作,李半初还未看过。
他飞快翻过书页,全幅心思却都在房里另一人身上。
“为、为何这皮影戏还没开始?”
“再等等罢。”
李半初道:“师尊定是知我想看,故而答应百草生留下过夜。是么?”
“为师也对这奇事有兴趣,想要亲眼一见。”他想起自己无法“亲眼一见”,淡笑道,“听个热闹也行。”
看阮柒笑了,李半初自己也默默咧起嘴角,顺手翻过手里的书,忽然发出“咦”的一声。
“怎么?”
“这一页是空的。”
“错版?”
“我随手从书架上抽的一本,竟然叫我抽到错版。”李半初嘻嘻一笑,“师尊摆平百草生遇上的诡事后,务必替我向他讨要此书作为报偿。若他不允,我再去找林简帮忙。”
阮柒点头:“好。”
“颍川百草生这人虽不靠谱,写的故事却是真的不错。我记得有一本书,名字叫做《山鬼》,刚出的时候我就买来看过,讲的是一名进京赶考的书生在半夜破庙躲雨遇到山鬼的故事。”
李半初把那有空页的书放在一边,又去重新抽了本书以作打发时间只用,在阮柒对面坐下,开始滔滔不绝。
“说这赶考书生其实是一名富家女子女扮男装,途遇山鬼引诱。女子受美貌迷惑,便与山鬼成了一夜好事。山鬼初尝磨镜之趣,食髓知味,要这女子留下。女子却一心想要上科场摘取桂冠,以此证明女子不输男子。
“山鬼万般不舍,却也希望意中人得偿所愿。于是便附在女书生的玉佩之上,与她一同进京。
“为助意中人考取状元,山鬼暗自在阅卷过程中作伪。放榜之后,女书生果然高中状元,被皇上赐婚……”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阮柒问道:“后来呢?”
“后来,百草生还没写。”
两人陷入沉默,李半初心想阮柒大概也正在心中痛斥颍川百草生厚颜无耻。
阮柒开口却道:“山鬼此举断然违逆了书生的初衷。不过山鬼非人,心中没有俗世规则约束。就算书生舍弃一切与她厮守,日后也必将因为观念不同而分道扬镳。”
李半初万万没有想到,阮柒心中的结局会是这样。
“那师尊以为,李无疏若没飞升,你与李无疏能长相厮守吗?”
阮柒脸朝他偏了偏,像在打量他一样。但李半初知道对方双眼已盲,更隔着厚厚一层黑绫,看不到自己。
“你也相信无疏是羽化飞升,而非魂消魄散?”阮柒道。
李半初斩钉截铁道:“他断不可能魂消魄散。”
阮柒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手掌一翻,便见占满正面墙的书架震动不止,像被无形的手飞快翻动。
不过片刻,书架积灰的角落中飞出一本旧书册,哗哗作响地落在阮柒手边。
李半初不明就里。
阮柒取书作甚?又看不了。
阮柒却并未翻看手边的书,而是对他道:“半初,你小小年纪,倒是博览群书。这是你说的书吗?”
李半初取过他手边的书,蓝色封皮上以隶书写着“山鬼”二字。
“确是这本不错。师尊竟然一下子就找到此书?”
“旧天道下,世间诸事载于《衍天遗册》,过去未来,皆过我目。《山鬼》成书于十八年前,止战之印未碎,李无疏才不过十七八岁。”阮柒微妙地停顿片刻,蒙着的眼睛转向李半初,“当时你的年纪应该不大吧,半初?”
年纪不大,却能在《山鬼》刚问世时就买来看过?
灯火跳了跳,“啵”地爆出了一簇灯花。
阮柒这番话说完,李半初方知自己说漏了嘴,一身冷汗。
他在这一瞬心思百转,无数说辞没法圆上这一出。
正在这时,窗外骤然亮如白昼,仿佛有人将太阳搬到了院子里,刺眼异常。
他如蒙大赦地站了起来:“皮影戏来了!”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明晃晃的窗户纸上映出的,不是纸剪的皮影戏,而是一道翩翩起舞的婀娜人影。
“公子,能否开门让奴家在此借住?奴家绝非山中鬼怪。”“漱玉真人现下何在?”
玄狐双目一转,将视线投向冰台边上挂着的画像。
“你是说,她在画上?”
狐狸眨了眨双眼,表示肯定。
李半初回头望了阮柒一眼,又问玄狐:“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会在画上?”
玄狐又在他识海回道:“于……灰飞……烟……灭……只余一缕……神魂……”
天心宗高阁。
芳亭北面对眼前的接班人,终于将事实真相一一道来。
“漱玉真人早在十年前就渡劫失败,魂销玉殒,只留一缕残魂。她死后,心魔逐渐壮大,如今那缕残魂将散,心魔也逐渐压不住了。”
“你是说,每年这个时候,现身在众人面前的漱玉真人,只是一缕残魂?”
芳菲尽满脸难以置信。
漱玉真人实力强大,属道门顶尖,是天心宗最后的靠山。如今大敌当前,国师虎视眈眈,宗主竟告诉她,斯人已逝,天心宗早就失去了这座靠山!
“正是如此。”纵使不愿承认,芳亭北仍是万般无奈地点头。
第 36 章 第三十六章 漱玉无声
道门五百六十四年以来,除李无疏外,还有两位历经飞升的大能。
一个是太素宗泽兰君,一个就是天心宗漱玉真人。
十年前,泽兰君血战万魂煞,谁知将万魂煞诛杀之后,功德圆满,竟引来天劫。
彼时他方经大战,已然力竭,不幸身殒劫雷当中。
李半初身上的玉符,据说原本就是他的保命法宝。
而另一位大能漱玉真人于斯年,则是心怀大义,为压制地气,自困于气眼当中,寒如刀剐,备受煎熬,十年如一日。
天心宗闭宗不与外界互通,外人自然不知,于斯年也早在十年前迎来劫雷。
于斯年有一名同族师妹,叫做于无声。
两人自小被养在一起,情同手足。一个作为接掌宗门的继承人培养,另一个则肩负着血脉传承的任务。
在于斯年缺位期间,于无声代掌天心宗,因施政不仁,被芳亭北篡权,后囚于地牢。
漱玉真人渡劫当日,于无声从狱中逃出。
于无声一生放浪形骸,有过数不清的男人和女人,但唯独对这名修无情道的师姐抱有很强的执念。
那道妩媚的人影仿佛凭空出现。
轻若飞燕的身姿被光线映在窗上,纤纤十指柔若无骨,在身畔游走翻飞。周遭更有花雨纷飞,美不胜收。
美人倒影从东窗舞到西窗,深深仰起腰肢,婀娜身姿不似人类。
一曲悠扬笛声,伴奏似的响在耳畔,带着一丝鬼气。
说好的皮影戏,竟然变成了一场山鬼曼舞!
李半初立刻无声看向阮柒。后者镇定自若,并竖起食指示意他不要出声。
窈窕身影伏在门边,发出嗔怪娇怜的声音:“公子,外面下雨了。”
仿佛与之感应一般,随着她此话出口,外面忽然电闪雷鸣。
闪电劈开夜空,紧跟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响起,不过多久,便紧凑如鼓点。
雷阵雨带来的潮腥气渗进屋内。
今日出门前,铜板还看过气象图,近几日都是晴天,怎有可能突降骤雨?
山鬼哀怨道:“公子,奴家的衣服全都湿透了。”
李半初看向阮柒。只见他做了个召剑的手势。
他才稍稍抬手,李半初便立刻会意,飞身接剑,瞬息破门而出。
覆水剑分明是冲着山鬼去的,击碎门板后,竟刺了个空。
李半初呆立当场。
院子里花树绰约,凉凉夏夜。
哪有什么山鬼?又哪有什么骤雨笛声?
但方才所见之景分明历历在目,人影,骤雨,电闪雷鸣……那泼天的潮气几乎浸透案头的书。
阮柒后脚跟了出来。
李半初懵懵地转头:“师尊,这……”
他打从十年前飞升后,就与鬼怪精灵打交道,知觉灵敏,连草木之灵都能感知。但今夜怪事,他竟感觉不到一丝生灵抑或是亡魂的痕迹。
“没有妖邪之气。”
阮柒肯定了他的想法。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翌日,颍川百草生听闻师徒二人夜间见闻,啧啧称奇:“若是早知昨夜演的不是皮影戏,而是女鬼献舞,小生便留在这过夜了!”
“那你便安生住下,与女鬼彻夜畅谈。我与师尊就此告辞!”李半初道。
“不行!小生只是一介弱不禁风的书生,与妖鬼共处一室,要如何自保。”
“但我与师尊里里外外都探过了,此地确实没有妖鬼之流。”
“可是你们走了,小生遇上的这些诡事诡物要怎么办?”
“你遇上的这些诡事诡物,有伤人害人否?”
“没有。”
“那不就行了。”
“半初贤侄,你不能走!”颍川百草生在院门口拦腰将李半初死死抱住,“小生与你师父李无疏是过命的交情,他若醒着,断不会眼睁睁看小生陷入危险袖手旁观。”
他李无疏什么时候和这无耻老贼有过命交情了?这么想着,便用力掰他的手,竟一时没能掰开。
阮柒在他俩丈许远处一挥长袖,颍川百草生手臂吃痛,这才将李半初松开。
“你再往书房周围查看一圈。”阮柒对李半初道。
书房周围昨日不是已经仔细查看过了?
李半初虽然疑惑,仍依言去看,竟真叫他发现新的线索。
书房窗沿下有一滩墨迹,这是昨日不曾发现的。
半夜那山鬼来过之后,留下了一滩墨迹?
昨夜太黑,他破门而出时竟然没有看见。
阮柒定然早已察觉,才让他再来检视一遍。
颍川百草生上前与他一同审视这块墨迹,捋着胡子:“看来你们师徒二人昨晚颇有雅兴,欣赏美人献舞,更兼吟诗作画。只是苦了鄙宅这白墙,沾上这么一滩墨迹,这要如何清理?”
“不是我泼的。”李半初指着窗子和窗前的池子,“我若开窗往外泼墨,便泼进池子里了。除非我开了门走出来,往墙上泼,否则泼不出这等形状。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怎会有墨?”
“我可没动过你的笔墨纸砚。”
两人相视一眼,又进到书房查看。
颍川百草生有几日未归,笔墨纸砚一应物品摆放均与他离家时一般无二。
李半初澄清道:“我也没拿你的错版书。”
“什么错版书?哪有错版书?”
“没有么?我昨晚分明见一本书上有几页空白。”
颍川百草生面露疑惑:“小生这的书都是书行送来的样书。小生会将书逐页检视,凡有错印便标注出来送回书行,怎会出现少印漏印的错版书?”
李半初循着记忆去找昨晚那本,但昨晚事发突然,他不知把书塞去了哪里。
“你别是在做梦罢?”颍川百草生道。
李半初不信邪,顺手取过昨晚那本《山鬼》,鬼使神差地打开翻看几页。
这一翻,两人俱是一愣——
这本《山鬼》之上,竟也有空白之处。
“这……”
空白那页一瞥而过,他迅速找到那页,耐人寻味地一笑。
那只是半页空白,空白之前有一段字,空白之后也有一段字。中间的内容则像是被生生扣了去。
只见前段写着:
徐生经翠芳山,迷路至半夜,偶见破庙一所。庙里破旧不堪,却有柴火堆与几条风干兔肉,想是山中猎户藏于庙中备用。徐生一餐饱腹,便抱来稻草铺作褥子,打算在此将就借宿一晚。至半夜……
写到这里,往下便是一片空白。
李半初将书卷在手里,对颍川百草生问道:“你后面写了什么?”
“这、这小生哪能记得……得过去好几年了吧?”
颍川百草生额头渗出涔涔的汗,心虚不已。
虽然他断然否认了,但是他与李半初都猜得到后面这段会是什么内容。
书生夜半听见精魅所化的女子敲门,请求借宿,更在门外翩翩起舞,引诱撩拨,之后有怎样一番艳遇不必赘述。
这不正是昨晚李半初和阮柒待在书房所遇见的场景?
两人又翻遍整个书架,找出数本带有空白的书册来。
鞋头朝床,七月海棠,夜半皮影戏……颍川百草生所遇怪事与书中所缺一一对上,只除了续茶研墨还有酒坛的事。
但不重要,这么多巧合已经可以说明一切。
“你的意思是,小生写的这些东西,都化作现实,报应到小生身上?”
李半初想了想:“你这么说也没错。”
“这……这断不可能!”
“你亲笔写的怪事,当记得很清楚才是。”
“小生三十年来所撰书籍多不胜数,怎能记得那许多?有些话本大卖,却久无下册,正是这个缘故。非不为也,实不能也。难道贤侄以为,小生会喜欢这‘颍川半卷书’的诨号?”
“……”
颍川半卷生写书只写半卷的原因找到了,不是写不出来,而是写了就都忘了。
“报应!”李半初毫不怜悯地吐出两个字。
“为什么会这样?”颍川百草生忙走到院中向阮柒求助,“阮仙长,此事可有解法!我近几年写了许多鬼怪志异,若一一报应到我身上,万万经不起折腾。”
方才阮柒一直静立院中,海棠已落了满肩。
李半初卷着手里的书拍了拍他权作安慰:“你忍一忍,横竖不会害人性命。”
颍川百草生憋青了脸,仿佛在努力回忆什么,呆滞半晌,忽然道:“小生去年一书写到天灾人祸,洪水泛滥,兵祸瘟疫等,这要是成了真……”
闻言,李半初脸色一变:“你说什么?”
他生用蚊子大小的声音说:“只有一句带过……不过这等祸事一旦发生,必将生灵涂炭……”
“师尊!”李半初立刻看向阮柒,意思叫他想办法帮忙解决,“此事不是妖魅精怪所为,弟子也无法可施了。”
他是真的无能为力。虽飞升了个天道,但也只能感知天地生灵,操控风雨,此事似乎超出了他的能力。
从他态度变化,连颍川百草生也看得出来,李半初是个真正心系天下苍生的好苗子,阮柒这是收了个好徒弟。
李无疏后继有人了。
阮柒神色从容,淡声道:“也非无法可解。世间万事皆有迹可循。”
“还请师尊指点。”
“半初,不是你主动要来帮百草生解决问题?”
言外之意,是不愿出手相帮。
李半初一阵哑然。
拾月脸色一变。
孟宸极则是被吓得一骨碌软倒在地上。
司徒衍垂眸看去,这厮全身上下都是软骨头,一个欺软怕硬的腌臜胚子,哪有什么一国之君的样子?
“国师息怒!是我做错了!”
堂堂一国之君,竟跪在国师面前,连声求饶。
司徒衍笑了起来,手里的羽扇抬起他的下巴。这孟宸极细眉细目,男生女相,但却不太协调,是一副让人喜欢不起来的长相,却竟然有鸿鹄之志,怀揣着迎娶仙道第一美人的梦想。
“哪里错了?你没有错。”司徒衍摇着扇子,在香案前来回踱了两圈,又一次强调道,“你做得很好。”
说完,他似是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大步走出门外。
门外的天光勾勒出他窄长的身影,在厢房的地面上投下晦暗的影子。
“好得很哪!”司徒衍大笑着,“如此盛事,不应该邀请一些贵客吗?”
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隔衾之握
李刻霜踏入衡川居主屋,就闻见一股檀香味。
这屋子供着一座华美佛龛,佛像由纯金打造。小童子元宝正在掸灰,灰尘都落在净缘锃光瓦亮的脑壳上。
净缘坐在佛像底下的蒲团上,手里不停捻动佛珠。他面前的地面平摊着两张药方。一张是旧的,一张是新的。
直到李刻霜进来,他仍垂头看着两张药方,满脸沉思。
李刻霜将剑放在桌上,毫不客气地端起他的茶杯牛饮一番,扇着衣领道:“我已给白术传信问了药方的事。两张药方你都看出花儿来了,怎么样?看出问题来了吗?”
“这两张药方字迹确实都出自白术之手。”净缘指了指左边的,“这张是新的方子,新药方是白术回去与他师兄商量之后,定下的药方。”
“我就说这白术学医不精!这么多年过去,开方子还要跟师兄商量着来!不如抛开医术专心习剑,弃暗投明。”
“那谁来给你小师叔看诊?靠你吗?”净缘又看向右边的药方,对比许久,眉头紧皱,“蹊跷的是,新方子比旧方子少了几味药材。”
“那个公狐狸精在哪?是叫李半初是吗?”
无心苑没了黄昏结界,李刻霜踹门便长驱直入,直奔西厢。
他还没进门,李半初就听到这句火药味十足的诘问,回想自己早上摸人头发的狐狸精行径,受之无愧。
“狐狸精?是说我吗?”他笑眯眯回身道。
一照面,李刻霜手里的剑哐当落地,呆愕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
“李……小师叔,你……”
他嚎啕大哭,朝李半初扑了上去。
“李无疏你这个狗人!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呜呜呜呜呜……”
李半初嫌弃地拈起被眼泪鼻涕沾湿的衣襟,轻拍他后背:“初次见面,我叫李半初。”
阮柒在东厢都听得到这边猪叫一样的动静。
在李半初那句平平无奇的自我介绍之后,院中忽然沉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不过片刻,李刻霜的尖啸响彻云霄,整个无相宫为之震上三震。
白术一到就给李无疏诊视。摸着李无疏的脉象沉吟许久,眉头直皱,看得众人心中忐忑。
阮柒问道:“如何?”
“脊骨的伤恢复得不错,待他醒来可以凭自己行走,使剑也不在话下,只是可能会落下一些痼疾。但能恢复到这种地步已属不易,这些年你将他照顾得很好。”
李刻霜抱剑站在门口,闻言十分不屑地轻嗤了一声。
“我观他脉象浮动较上回活跃了不少,似有清醒之兆。”
李刻霜忧喜交加:“就是说快醒了吗?活跃了不少是多少?究竟什么时候可以醒来,有没有个准数?好好的你皱眉作甚?”
“这么说吧。他现在脉象与清醒之人无异。”
“那怎么还没醒?”
“这正是我忧虑之处。阮道长,你有照我嘱咐,每日与他说话交流吗?”
阮柒坐在床头,手搭在枕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替李无疏梳理头发。
白术的嘱咐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楚。
他生性寡言,从前相处多是李无疏起开话头。这三千个日日夜夜他却不知对李无疏讲了多少话,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他这时方知,从前不多言语的自己,对李无疏来说是个多么无趣的人。
李刻霜道:“我就说,当由我来照顾李无疏。你看他这副锯嘴葫芦的样子,一天能跟李无疏讲几句话?李无疏要真有意识,十年下来,闷都要闷死——哎!你干什么?!”
李半初端着铜板新熬的汤药进门,“不慎”往李刻霜身上撒了几滴。
李刻霜想要骂他,才对上那张脸,脑子里又一片空白,张口结舌。
白术又问阮柒:“灵力暴冲是怎么一回事?我探他灵脉,像是被由外力强行注入灵力所致。”
阮柒神色微顿。
注入灵力?当时他分明是往李半初身上注入灵力。
李刻霜分毫没有放过他脸上一点动静,破口大骂:“阮柒你是不是禽兽?我小师叔人都这样了!”
不知道他想歪到哪里去了。
一旁的李半初只恨那碗汤药已不在手里,不然定要从他头上浇下去。
他对白术解释道:“当时师尊正在施法,可能师父受灵力扰动才致如此。”
这事也实在不好细问。
白术点了点头,又道:“他灵脉中仍有残余,于灵脉修复不益,我现在要将残余灵力引出。”他将随身携带的针囊在床边摊开,“阮道长,此事还须你来帮忙。你顺着我行针轨迹,将灵力缓慢注入再引出,他现在灵脉枯竭,受不得一点扰动,务须小心谨慎。”
看样子是个精细活,不方便旁人在此打扰。
李半初便看向李刻霜:“还不走?需要我请你吗?”
一个小辈居然敢对太微宗宗主这么说话!
李刻霜横眉冷对,但对着一副肖似李无疏的脸一腔怒火都卡在嗓子眼里。
合上东厢大门,李半初便去忙自己该干的事——
时辰正好,去尝试销毁谶书。未有成效。
整理了下昨晚的账目与文书,与阮柒未过目的那些分开摆放。
上竹林里挑选一根趁手的竹竿,在院中练剑。
期间他走到哪里,李刻霜跟到哪里,咬牙切齿地在一旁嘀咕:“这一定是李无疏的阴谋!又在玩什么我没见过的花样。”
倒也不怪他。因为他不止一次上李无疏的当。
他从前被正道围杀,穷途末路之时是阮柒救他一命,用独门功法自损修为,将他整个人的时间回溯至十几岁,身形相貌记忆修为等也都倒转回少年之时。
李刻霜当时重遇少年模样的李无疏,也被唬得一愣一愣。
现下这个什么李半初,没准又是李无疏改换身份假扮而成。
“李无疏!你别演了,我认出你来了!”他朝着李半初喊道。
李半初理都不理,兀自练剑。
“李无疏你练的这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看不出路数?”
岂敢当着太微宗宗主的面练太微宗剑法?
李半初今日没练参阳剑法,而是步虚剑法。
他曾见过阮柒使这套剑法,现在只是照着记忆尝试复刻出来,只不过始终只得其形,不得其法。
“李无疏,那晚用月光给我传话的是不是你?”说到这个,李刻霜两眼又湿润了,“我就知道,你还是惦记着我的。”
见不得他哭哭啼啼的样子,李半初收起竹竿,到他身边递了只手帕:“擦擦。”
“李无疏呜呜……”
李刻霜两眼红得像兔子。
他身量瘦长,比李半初高上一截,但两人站在一起,却给人一种矛盾感,他在李无疏面前始终像个晚辈一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阮柒新收的弟子,我叫李半初,下次别喊错了。”
他说完转身就走。
“你就是李无疏。李无疏!”
李半初不做理会,他知道自己但凡回应一声,那玉符就要碎裂,自己再不能像这样陪伴在阮柒李刻霜等人身边。
或许再等十年,二十年,一百年,终有一天他可以修出人形,但是他们又能再等他多少个十年。
白术为李无疏施针,直至晌午都未结束。
李半初忧心忡忡在门口踱步,忽听里面一声惊呼。
“阮道长——”
他推开门,便见阮柒伏倒在床边,连忙上前扶住:“阮柒!”
白术道:“他消耗甚巨,气力不济,晕过去了。”
不止阮柒脸色难看,白术也是一头大汗,但手下针不能停。
“你将阮道长扶去别间休息,再来接替他给我打下手。你是他亲传弟子,灵力应是系出同源。”
李半初来不及告诉他自己身无修为,甚至都还没入门,灵力微薄,只顾着将阮柒扶起。
阮柒看着长身玉立,仙姿盎然,昏过去倒是挺沉,李半初不是扶不动,但他比阮柒矮一个头,不大好扶。
他对旁边瘦长高个儿道:“帮把手。”
李刻霜对他的话下意识服从,直到把人背到西厢躺下了,才懊恼不已。
“晦气。”他掸了掸肩头,拔脚就走。
阮柒被他丢得脸朝里,腿耷在床下,姿势很不舒服。李半初过去给他摆正姿势,还理顺了一头散落的长发。
这把头发在尾端松松地系着一根旧红绳,是李无疏亲手所赠,这么多年他不曾换过。
皂黑的绫缎遮了小半张脸。
他此时不省人事,李半初大着胆子将手掌覆上去,隔着缎子触到他眼窝的弧度,那眼皮底下藏着传世谶书《衍天遗册》,是不少人暗中觊觎的宝物。
在他看来,那里却只有一对伤眼而已。
给阮柒盖上薄被,又有些不舍地在他手上捏了一下,才离开这件屋子。
回到东厢,白术犹在全神贯注为李无疏施针。
“你来得正好,我已将他身上残余灵力引至丹田。你是阮道长弟子,功法一样,灵力应该可以与之融合。”
“抱歉,我身上并无修为,灵力也十分稀薄。”
白术闻言一愣:“我分明听闻,你一剑……一竹竿破了黄昏结界。”
连李刻霜想要强闯黄昏结界,都需大费一番周折。
天下能破黄昏结界之人,大约不出三人。
这名少年,只用了一根竹竿,就将黄昏结界捅破了,而他竟然说,自己身无修为。
他腾出手来,探向李半初脉门,表情微愕,但转瞬即逝。
“无妨,剩下这些灵力,不过几日也可自行消解。待阮道长醒了,让他处理不迟。”
他让李半初扶李无疏坐起,在他身上又施几针,才开始收尾。
看着面前一醒一睡如出一辙的两张面孔,白术有片刻失神。
双生子都没有这么像的,这两人就像镜里镜外,纤毫无差。
若阮柒能够视物,他看见这两人站在面前,怕也分不清哪一个是弟子,哪一个是道侣。
白术施针完毕,针囊收起,端起床头的汤药尝了一口,便知其中各味药材。
“李无疏身上多余的灵气已经散解,这方子要换了。”
李半初道:“那我将这碗倒了。”
“不急。先用这方子,我回去与我曾经的同门师兄琢磨琢磨,定下新的方子之后,再寄过来。”
从前阮柒去天心宗取药,都是这样负伤而归,无人作伴。带着一身冰魄莲的药性,带着一身尚未愈合的伤口,寒风凛雪,归心似箭。
李半初此刻什么都做不了,只好凝神聚气,驱散马车一路遇上的风雪。
不久,周遭温暖了许多,马车终于从冻土驶上了泥地,朝着回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车窗帘外逐渐看到翠色的景致,一路飞快倒退。
李半初才掀开帘子,马车忽然急停下来。他看向前面,竟然是司徒衍手下的一队术士拦住了去路。
阮柒此时也醒神,坐了起来。
“怎么了?”
“是国师的人,恐怕来者不善。”
李半初方才凝神驱散风雪,心思全在那上面,对这队人马的靠近毫无察觉。
阮柒现在重伤在身,若对方真的来者不善,恐怕难以应付。
眼见快到家门口了,竟横遭变故!
只见一名术士走到马车前,恭敬道:“阮仙师,迎亲大队将要经过此地,还请仙师让个道。”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另外,吾主请阮仙师前往梁都,有要事相托。”
第 38 章 第三十八章 小徒愚钝
无相宫,衡川居。
白术的回信终于到了,信上确认,新药方中并没有“冰魄莲”这一味药。
李刻霜抓起桌上的剑,问元宝:“新药方过了哪些人的手?把他们全都拉出来拷问一遍。”
元宝摇头道:“过手的人太多,有些甚至是外面的药师,不一定找得到了。”
“那……那不就是说线索全部断了?”李刻霜少有地开始思绪飞转,“伪造药方显见是要害阮柒!现在要如何揪出背后之人?”
“看不出来你还挺紧张我们宫主的安危。”
“你哪只眼看出来我在紧张他?!”李刻霜气急败坏,“我是在担心跟他一起的半初师弟!”
人非草木。阮柒是李无疏道侣,也算李刻霜半个亲人,哪能眼看对方受人算计。
他虽然和阮柒水火不容,但也知道对方这些年来明里暗里,对自己百般照顾,就像个真正的长辈那样。
“天心宗有结界,无法传信。也不知他们现在出了结界没有。”他焦躁地在房内走了四五个来回,末了,抓起剑走向门口,“我还是亲自跑一趟天心宗比较快。”
李无疏失策了。
没有实体,他就只能进到颍川百草生梦里把他胖揍一顿。
这晚颍川百草生难得文思泉涌,挥洒一通笔墨,痛痛快快去睡觉。
正在梦里与新的相好把酒言欢,李无疏便横空冒出来将他踹翻在桌。
“颍川老贼!今天要你好看!”
“你……你……李无疏?!你干什么?久别重逢,你怎上来就对小生拳脚相向?停手!停手!打人别打脸!”
打人确实不能打脸。
李无疏这照脸的一拳,竟然把颍川百草生从梦里打醒了过来。
颍川百草生惊得从床上跳下来,光脚在地上转圜数圈,都没见房里有其他人影。心下胆颤,对着四面八方的空气拱手行礼:“李无疏,李仙长!小生若有冒犯,请给小生一个明示!”
李无疏无可奈何,总不能召雷把他劈了,便以月光书在窗上写下一行字来——
“无耻老贼!再敢写东西胡乱编排阮柒,看我不揍得你满地找牙。”
颍川百草生看着那行字,非笔墨所写,而是以月光书就。
他一介凡人,哪里见过这等玄妙之术。
有夜半皮影戏之事在先,他看到窗上月光书,首先便是反省一遍自己有没有写过这剧情。
再三确认不是他写的谶书又在作怪,才痛哭流涕地扑向窗户。
“李无疏?是你吗,李无疏?你怎么在窗户上?”
李无疏实际坐在书桌后面,冷眼旁观。
颍川百草生哭道:“十年过去,都不见你醒,小生还以为你已凶多吉少。这是怎么了?你怎会突然显灵?又为何对小生充满误解?”
“误解?”李无疏嗤笑着在窗上写道,“你要不要看看,你给阮柒那书,写的都是什么东西?”
颍川百草生正色道:“你有所不知,这种题材雅俗共赏,最是叫座。”
“什么题材?”
“师尊文学哪!”
“……”
“小生是财迷心窍。当时心想此书借了您与阮柒的名字,肯定能够大卖。小生指望赚这一笔,就封笔再不写了。”
“那你大卖了吗?”
“没有。”颍川百草生满脸沉痛道,“被净缘禅师亲自打回,责令各大书行不准印发。普天之下,只此一本。”
李无疏哼了一声,在窗上写下:“你当为此庆幸。”
他不忘此来的目的,又问:“那本书里的情节是你自己编排出来?还是有人教你这么写的?”
“仙长这是什么话!小生撰书都是情之所至,有感而发!与旁人何干?!”
“你那秃毛笔是从何得来?”
“那笔是黑市里淘的。无相宫的黑市你也知道,找不到买家。”
这下可以说是线索全断。
他昨晚将书一目十行翻过去,上面许多情节应在自己身上。
如果不是知晓《衍天遗册》是衍天一脉秘传,世上绝无仅有,他还当那是第二本《衍天遗册》!
桩桩件件,未免太多巧合。如果说是有人在背后策划,却又捕风捉影,找不到头绪。
他尚在沉思当中,却听颍川百草生絮絮叨叨:“李无疏,李仙长,你这些年都在哪里?逢年过节我给你烧的纸你收到没有?现在过得好吗?怎不去见见阮柒?”
“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不准再去招惹阮柒。”
“好好好!”颍川百草生连声应下,光着脚在房内对着空气继续寒暄。
李无疏挥手夺了他的气运——当然,并不多。只叫他起夜撞脚趾,吃饭嚼到砂,庙里求签求到下下签。
随后他把颍川老贼晾在原地,便径自离开。
他自飞升之后,感知敏锐异常,方圆十里的动静略一凝神便能知晓。而回到李半初的人身之后,这份能力便大打折扣,需要凝神聚气,才可感知。
不过,祸福相依,若要得到什么,总该有所取舍。
李无疏恢复神魂之态,才想起李刻霜来。
上回他以月光书同这位师侄讲了几句话,便将他抛诸脑后。
他心随意至,眨眼便到太微宗。
“什么?他还敢收徒弟?”
李刻霜在书房大发雷霆,摔东西。
这好孩子,真是顾家,尽拣纸笔这些不易摔碎的东西摔。
“肖似李无疏?我看他是心猿意马!他对得起我师叔吗?!”他向面前的白衣青年道,“白术,你方才说,李无疏吐血是怎么一回事?”
白术坐在对面,反复擦拭着手里的剑,面对暴怒的李刻霜倒是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
他手里的剑素得不能再素,剑身雪亮光滑,被他擦得可照见人影,但他擦剑的手仍未停下。
他向李刻霜不紧不慢回道:“昨日收到净缘来信,李无疏忽然吐血,是体内灵力暴冲所致,好在已经稳定。我恰在附近办事,便顺道来与你说一声,我也没想到你在闭关。”
初见白术,他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年,如今竟变得深沉内敛如斯。
白术原是药宗宗主姜楚风的弟子,只不过这位宗主只管收徒,不管授艺。
和李刻霜一样,白术有一名崇敬不已的师叔,药宗名士,名冠天下的“生死针”应惜时。那才是他视若亲传恩师的人。
他与师叔感情深厚,一身所学尽是师叔传授。年少时他们一群师兄弟更是随着应惜时游学各方,行医济世。
物是人非,如今药宗已散,他弃医从剑转投入剑宗门下,成为剑宗宗主江卿白的亲传弟子。
江卿白与应惜时并称道门双杰——素手摘月冯虚剑,阎门夺时生死针。
生死针和冯虚剑,分别是他前后两位恩师的名号。
只不过前者一朝身败名裂,化作世人口中奸佞之辈。
事发之前,任谁都不会想到,君子如玉医者仁心的应惜时,会是造下太微宗灭门惨案的元凶,是陆辞手下的一柄无情兵器,一着绝杀之棋。
彼时的白术天真愚蠢,自然也被真相打得措手不及。
少年时光追忆不去。如今他兼修医术与剑术,俱有小成,仍不能明白,师叔倾尽一切所追求的强大是什么东西。
“还闭什么关?一起走吧!我倒要去看看阮柒作的什么妖!”李刻霜风风火火拽住他胳膊往外走,“待会儿御剑抓紧我。哦,忘了,你现在可不是那个剑都没开刃的废物修士,可以自己御剑了。”
白术当年随师叔行医,被保护周全。身上配着一柄华美不凡的宝剑,却没开刃,被李刻霜嘲讽为新式手饰。
现在他将剑朝空中一抛,翻身上剑的姿势行云流水。
李刻霜身驭克己剑,与他并肩齐驱:“看样子你精进神速,有空我们来切磋一番。”
*
李无疏回到无心苑,做回了李半初。
他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着。阮柒虽然给盖了条毯子,但却没把他挪到床上,这一觉睡得腰酸背痛。
早起出门,日头还没出来。他上阮柒门前朗诵《南华经》,直到把阮柒念出了门。
“这么早?”
阮柒看上去有点憔悴,鬼知道他昨晚干什么去了。
“师尊,别睡了,我早上起卦一算,今日将有访客。”
“起卦?”
“师尊您还未教我,我照着《易经》自学的。师尊,你没睡好么?”
阮柒脸上不太自然。
事实上,在李半初不知道的地方,他已经对“师尊文学”有了深刻了解。听李半初满嘴师尊长师尊短的,不由想起一些身怀天灵根或有血海深仇的徒弟。
“半初,换个称呼。”
李半初浑无察觉,没头没脑道:“我喊李无疏师父,那不然,喊你师娘?”
“还是师尊罢。”
阮柒回房收拾屋子。
李半初得了便宜又卖乖,追着他一口一个“师尊”。
“师尊,您昨晚没睡好吗?师尊,今日要不要给你念账目?你怎么不说话了,师尊?我来帮师尊收拾吧。”
“……”
李半初哪能坐看他一个瞎子忙活,事事都要帮把手。相比行动不便的阮柒,他手脚要利索许多。
他心想,阮柒亲力亲为伺候他十年,现在要换他来将阮柒照顾得无微不至。
这样对方总不会再把自己当做书中精怪了吧!
阮柒被晾在屋子中间,一时无事可做。
李半初收拾好屋子,里里外外擦了一遍,将换下的衣服抱出门去。忙完后,把阮柒按坐在桌边,端上茶与早点来。
虽知阮柒辟谷,还是想让他尝尝人间烟火气。
“半初,不必如此麻烦。”他刚说完,嘴里被塞了一瓣剥好的橘子。
才将那瓣清甜多汁的橘子咽下,李半初又给他斟好了茶,递到手上。
“半初,”阮柒捏着茶杯,并不饮下,迟疑着道,“你身上是否有血海深仇未报?”
李半初闻言一愣。
虽然过去确实与人有诸多恩怨,例如手段狠辣的陆辞,例如助纣为虐的应惜时,但他的仇家后来都得到应有的下场,仇怨自然烟消云散。
阮柒为何忽然有此一问?要帮他报仇?
血海深仇的徒弟?
师尊文学?!难道阮柒也有所涉猎??
李半初玩心大起,在阮柒对面坐下,煞有介事道:“师尊,弟子昨晚做了怪梦,现在想来定是有前尘未了。”
“哦?你说来听听。”
“我可能是个橘子精,前世被一只绣眼鸟啄食,那鸟只逮着我一棵橘树薅,差点将弟子薅秃了。待我出师,定要报仇雪恨,找到那只绣眼鸟,将它薅秃!”
阮柒听完,一言不发。
“师尊,你怎么不吃了?”李半初指着摆满一盘的橘子,“我剥了这么多。”
“……”
这下阮柒连手上的茶杯也放下了,生怕对方又说出什么自己是茶树精的话来。
“你悟性高,定能早日出师,报仇雪恨。”
“但昨日师尊布置的任务,让弟子销毁那批谶书,弟子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要修到何年哪月才能出师?”
“欲速则不达。”阮柒想了想,又道,“你若不能放下,为师可以替你报仇,了断前尘。”
李半初颇为意外地抬眼看向阮柒。
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阮柒竟严肃以待,该说他真诚,还是该说他温柔大度?
他话没说完。
李半初看起来像被狠狠欺负过,眼尾都是红的,脸上满是痛苦。
“……你怎么来了?!”李无疏揪住他喘息着问道。
李刻霜这才想起自己来是要将药方的事告知阮柒,提醒他别中圈套。
“是这样的,我们发现白术送来的药方有假,上面被人多添了一味药材。”
李半初脸色变得难看,仿佛对一切有所猜测。
“是什么?”
“冰魄莲。”
几乎在李半初挣脱束缚的同一时间。迎亲队伍抵达了梁都城门。
锣鼓震天。仙道第一美人于斯年的画像被迎入梁都。民众群臣夹道而迎,跪在街市左右,莫不噤若寒蝉。
孟宸极回过头,看着队伍最后与国师并驾而行的阮柒,悄声问拾月:“国师是如何制服那冷脸判官的?他当真肯为我布阵改命吗?”
拾月神色不太自然,但他掩饰得极好,低头对孟宸极恭敬道:“回禀主子。国师并未制服他,而是要挟。”
“哦?如何要挟?”
“国师说,若他不肯为主子施法,就传信于使臣,烧光冰魄莲。”
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真假药方
“你说什么?”李半初抬起有些狼狈的脸。
“我说……”
李刻霜猝不及防对上他双眼,那眼神变得复杂而夹杂一丝杀意,在暮色当中格外令人心惊。
“我说药方被人动了手脚,加了一味冰魄莲。”
这话何其明了,李半初瞬间领会到其中的含义。
阮柒为这一味药材九死一生,又是千里奔赴极寒之地,又是与化神之境的玄狐战斗,更是自愿献出身躯,成为保存药性的药人。
而这一切,竟是落入一场算计当中!
“我想那人设法令阮柒前往天心宗取药,一定是要对他不利,特来通知你们!他现在人呢?”李刻霜说着,忍不住要去扶住对方摇摇欲坠的身体。
李半初却一把推开了他:“错了……错了……”
“什么?什么错了?”
“他不是冲着阮柒,是冲着李无疏……”
“什么?!”
李半初扶着车框,深深俯垂着头:“司!徒!衍!”
但是他做不到。
他至多可以操纵一阵风,吹拂大黄狸那身蓬松的猫毛。
三才观正对的这条街人声鼎沸,清早小吃摊生意兴隆,炊烟缭绕。
老槐树对面说书的刚讲完一回书,底下听众又叫嚣着再来一段儿。呼声最高的是“井红娘浑撮阴阳聘,判官剑月下惹红尘”。
这出讲的是李无疏和阮柒的一段旧事。
再不多时,阮柒可就要出摊了!
如今物是人非,若叫他听到这段书,会作何感想?
李无疏脸色一沉,眼角眉梢透出剑一般的凛冽。
说书的感觉背后一阵汹涌的寒意,不禁打了个哆嗦:“井红娘这种精怪乃是那些书生意淫杜撰而来,甚是无趣!不若在下给诸位讲段参阳仙君洛水应战八宗高手的事迹?”
李无疏应战八宗高手这段人人都听过百八十遍了。
台下顿时一片嘘声。
看来比起这个,大家还是更喜欢听李无疏和他道侣的感情史。
阮柒逢初一和十五便到三才观门口出摊。
步虚判官,衍天一脉传人,无相宫宫主,参阳仙君遗留人世的道侣,身份何等尊贵,竟然纡尊降贵在街口摆摊算命。
每回出摊,都有不少人慕名而来,队伍能排出半里开外。
任你是天潢贵胄或是仙道名士,也得挤在找牛的老农和算姻缘的光棍中间老老实实排队。
今日是十五,队伍早已排了老长,仍不见阮道长人影。
李无疏没边没形躺在檐脊上,听到下边骚动,才往下一看。
竟是两个少年在队伍最前面发生争执。
“庄澜,你就让我这一次吧!上回那只鲤鱼精的功德我可都让给你了!”
被称作庄澜的少年冷眉冷眼,无动于衷:“真敢夸口,凌原。人是我救的,本就是我的功德。阮仙师只收一个徒弟,说什么都不会让给你的。”
原来这就是阮柒那两个未过门的徒弟!
李无疏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两人。
两位都是眉清目秀,长发在脑后简简单单高竖起来,十分俊挺。叫凌原的少年一身张扬耀眼的白衣,而庄澜穿的则是黑色,显得气质深沉。
两人各自配有一剑,装扮略微眼熟,虽然二人气质迥异,身上却有着同一个人的影子。
至于是像谁,李无疏无论如何也联想不起。
他朝下观察了好一会儿,没瞧出这俩人哪个身负血海深仇,哪个身怀天灵根——对了,“天灵根”这种东西乃是凡间写书人臆想杜撰的,道门从未如此划分资质。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这两位少年才俊争的是阮柒摊位左手边最近的位置。
前来求卦的百姓多半身处困境,两人挤到前面,是为第一个争抢这份助人为乐的功德,以此在阮柒面前表现一番。
摊子对面的三才观,不受香火,只受功德。里面供的是阮柒已故的师父三才道长。
阮柒日行十善的事可不是李无疏信口胡说,他真的在积攒善行。所以一些想要谄媚他的人,便顺手行各种小善,记在阮柒名下。
不过李无疏至今不知道,阮柒攒下这么多功德有什么用。
看不见,摸不着。
没见他大乘圆满,也没见他得道升仙。
况且他宗学还未有传人,这时候飞什么升?
眼下两个少年资质颇佳,相貌气质也让人心生好感,身上剑气凌厉,一看就很能打。若是都能被阮柒收为弟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倒是颇有安全感。
李无疏脑中浮现了画面,顿时想起肺痨鬼的话来——
“姿容清绝,外冷内热……”
“这种设定好适合做师尊哪……”
“往往经过一番虐身虐心之后……”
他心里一咯噔。
不行!阮柒有难!
猛地起身,他才想起自己现在只是游离人世之外的一缕神魂,什么都做不了,便往檐脊上躺了回去。
阮柒,你自求多福。
下面嘈杂声倏地停了。李无疏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便见街角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正缓步走近。
小的是一名蓝衣童子,名字叫铜板,个头只及成年男子腰部,梳着丸子头,面如傅粉,煞是可爱,但是臭着张脸,像被欠了压岁钱。
另一个便是阮柒。
阮柒还是从前那副模样。
长发从背后流泻而下,及膝长,发尾绑了根褪色的红发绳。几缕发丝散落胸前,随着步伐轻轻撩动。
与从前不同的是,他双眼之上覆着条一掌宽的皂黑绫缎,益发衬得那张玉刻面容冷艳清绝。
黑衣萧瑟,只在腰间紧束,素而寡,袖摆如同乌云低垂。
道门当中一些人与他素有旧怨,竟在背地里嘲他这身装扮是丧服——当然,这种话还从未有人敢传到他本人耳中。
阮柒虽然目不能视,却行止自如。身边的小童子铜板是专为他引路的,但其实从来派不上什么用场。
以阮柒的修为境界,五感共通,知觉非凡人能比,行走时可以自行避开较大的障碍。
他的双眼是为剑气所伤,原本大概有的治,但他并不上心,拖到现在,也不晓得能不能治好了。
每回看到那条黑绫,李无疏心里一阵发紧,像被什么攥脱了形,一汩汩苦水倒灌进去,滋味很不好受。
眼见着他两人从街角而来,脚步分明是不疾不徐,却在须臾之间行至近前。看得众人一阵阵惊叹,直呼是仙人术法。
无聊的把戏!
李无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没一会儿又忍不住用余光往下瞟,看阮柒对两名求师的少年什么态度。
阮柒倒是没什么态度,任由铜板扶他在摊位前坐下,便对前方排队的众人道:“久等了。”
语气冷冷淡淡,冰棱子似的,还往下滴着水。
众人听了,只觉得仙音入耳,遥不可及。
两位少年双眼发光,崇敬之情满溢,可惜都是对瞎子抛媚眼。
阮柒习以为常,浑不在意,只淡淡对摊前第一位客人道:“算什么?”
“阮仙师!阮道长!能给我的画题个字吗?我寅时不到就来排队了!”
“……”
阮柒什么都没说,摸到对方递来的画纸,在对方指的地方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
得到字的客人没想到阮柒这么好说话,大喜过望。但在摊旁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没看出这团写的是什么字。
李无疏暗搓搓凑过去瞅了一眼,上面写的是“万事大吉”。
第二位客人:“阮宫主,我上回到无相宫要账,账房少算我四钱十五文!我找他理论,竟被赶了出来!你们无相宫富甲天下,竟也做出这等仗势凌人的事来?”
阮柒微微朝铜板偏了偏头。
不等他说话,铜板便立刻上前道:“这是我们宫主的印信,凭此上市务司寻净缘禅师,若寻不着,就上无相塔。凡持此印,无相宫畅行无阻!”
客人接了铜板递过来的刻有法术印信的纸笺,一时傻眼。
他本不抱指望,也许宫主大人嫌麻烦给他现场结清。
谁知对方居然为了四钱十五文如此大手笔,还让他上无相塔讨债。
那可是无相宫重地中的重地!
随后是第三第四第五位客人……
“阮道长,我想求个姻缘符。”
“算算我儿子是不是状元命?要是不成,那我就省得折腾了。”
“半仙大人能不能帮我算算今晚第一把投哪一注?我保证今晚只赌一把!”
“我想知道我爹和我哥啥时候死?”
“道长您给评评理!我给我儿买的媳妇足足花了一两银子,她过门槛竟然先迈左脚!”
……
奇怪诉求不胜枚举。
直到下一位客人上前,劈头就问:“恕我冒昧,阮仙师!我大早上来排队不为算自己,我就想知道您算过李无疏什么时候醒过来吗?难道您就不着急吗?”
“……”
全场寂静。
李无疏很怕这人下一秒就被覆水剑捅个对穿。
但是并没有,阮柒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两手交握起来,沉默以对。
阮柒的两位准徒弟面面相觑,忽然同时拔剑,把提问的人抽出三条街外。
看到两位准徒弟如此维护阮柒,李无疏终于放下心来。
其实李无疏也挺想知道,守着一个不省人事没有灵魂的躯壳十年,阮柒有没有算过道侣何时醒来。
可惜阮柒这个人,算卦忒不准。
上回。
西市布料店铺掌柜求算开张之日。
阮柒算出来的日子天降暴雨。
当日偌大一片黑云压在城上空,掌柜的却视而不见,坚信步虚判官算出来的卦绝不会有错!
最后还是李无疏把那一大片雨云挪到了城郊,才令店铺顺利开张。
再说上上回。
北城王家猫丢了。
老夫人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王大孝子来求卦,阮柒指引他去绿萝街东头找猫。王大孝子遍寻不得。
李无疏只好引风吹了根狗尾巴草,硬是把猫引去三条街外的绿萝街。
最离谱的是上上上回。
宜香楼头牌歌伎陈妙诗求算自己命定之人何时到来。
阮柒算出就在当晚,对方乃是她一生知音。陈妙诗当晚登台果然得一神秘知音,一掷千金。
但那位神秘客人实则是名女子。
这下李无疏不知道该怎么帮阮柒圆场了!
好在后来陈妙诗赎身之后,确实与那位知音畅游山水,相伴江湖……
假使阮柒硬要吃算命这口饭,靠算命养活自己和李无疏,没准哪天他俩就饿死街头了。
算了,他开心就好。
靠着李无疏的助攻和两个准徒弟的维护,阮柒直到收摊,一共算了一百零八单。
他像是算好的,每回出摊,最多一百零八单。偶遇天气不好,可能一天都未开张。
摆摊一天,日落时分才打道回府。
庄澜凌原两位少年目送阮柒进入结界。
这是无相宫唯一设结界的地方,比重地无相塔还重的地方,李无疏与阮柒的住处——无心苑。
两个少年齐齐行礼:“师尊今日辛苦了!恭送师尊!”
铜板横了他俩一眼:“谁是你师尊!”
阮柒头也不回地独自进了院子。
横竖没人能瞧见李无疏,他大大方方跟了进去。
便见阮柒快步上前,双手摸索到门缝,吱呀地推开木门,朝里面道:
“无疏,我回来了。”
元宝应下,便连忙出门去办。
铜板则悄声看着净缘,任他平日牙尖嘴利,此时也断不敢出言打乱对方思路。
净缘就这么等在无心苑,才不过两个时辰过去,当真叫他等到了搜寻人马的消息。
然而他们抬进来的,乃是一具身首分离的尸体——
凌原。
铜板看见那尸体身上熟悉的衣服花纹,就已经脸色惨白,不敢再看。
毕竟彼此相处几个月之久,不久前还在面前活蹦乱跳的鲜活少年,再见面时居然已经开始腐败。
净缘脸色也不大好看。
一个经人蒙蔽误入歧途的少年,无足紧要的棋子罢了!在成为废棋之后,竟被直接灭口!那背后之人何其小心谨慎,又是何其手段毒辣!
铜板扶着墙根干呕半晌:“凌原都已经死了,应该不会是他吧?”
净缘蹲在尸首旁边,端详那颗头颅。
“他这副表情……看样子,动手的是熟人。”
第 40 章 第四十章 顾此失彼
凌原自己略有些本事在身,收拾普通妖怪邪祟、寻常歹人都不在话下,怎会轻易被人一剑毙命?
而且,下手之人很可能是熟悉的人。
“庄澜?!”铜板难以置信道,“他竟如此心狠手辣?”
净缘并不说话,看样子是肯定了他的想法。
他和眼前这个叫凌原的少年有过几面之缘,对方心性单纯,不像是藏得住事的人。
“这小子在这整个布局里面,应该是最边缘的人物,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这里面有阴谋。”
“你是说凌原是被骗过来的?”铜板回想先前种种,百思不得其解,“庄澜若是想要刺探无心苑的情报,一人来便罢了,为何还要搭上一个凌原?”
元宝道:“你不懂。成双成对,有来有往,才演得逼真。”
铜板想起庄澜平时不苟言笑的样子,更想起他与凌原两不相让的种种情形,心里更加难受。
为了伪装得更像,竟然骗不相干的人入局,事后还杀之灭口,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怎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看这伤口,出剑之人修为不低。”净缘验完尸身,起身抖开衣摆。
“那个庄澜么?”元宝道,“有禅师镇守在此,难道还惧他一个毛头小子?”
“这人既然不是来偷李无疏金身的,那就是来求师的。”
“他没有佩剑,应该不足为惧。我瞧他年纪与我俩差不多大,只是不知道修为深浅。他靠近时,我竟然没有察觉,一打眼人就在跟前了。”
“呆货,我师父收徒又不看修为和剑术,只看眼缘。”
“什么?我师父不是失明了?拿什么看?”
“……你意会一下。”
正说话,铜板端着伤药绷带等物进门,凌原和庄澜立刻噤声。
铜板把托盘往桌上一顿,没好气道:“你们背地里这样编排宫主,还想当他的弟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俩一个穿黑色,一个穿白色,动的什么心思!我不管是谁给你们出的馊主意,总之,趁早打消这种念头!你们就算学得再像也替代不了李无疏李公子。”
听到这话,凌原庄澜都黑了脸。
可能颍川百草生写的《李无疏传》流传太广,这个年纪的孩子里面,崇拜李无疏的特别多,他的模仿者也不胜其数。
洛水城是李无疏故里,这儿的小孩子打架都喜欢喊李无疏的常用剑招,例如“邺城题赋”“参阳第七”。
当世对少年剑修的最高赞誉,大概便是“有李无疏当年风采”。
两人受的都是皮外伤,铜板一边给他们包扎伤口,一边数落个不停。
“最烦你们这种投机取巧的!要我说,学得越像,越没可能。走上这条道算是走岔路子了!怎么我听说又来一个求师的,你们最好劝他也打消这个念头!宫主收徒只看眼缘!”
庄澜和凌原默不作声地看了眼对面一直没出声的李无疏,意思是这话你也听到了,还不快知难而退。
铜板给凌原的绷带打了个结,端着盘子转身,正与李无疏打了个照面,吓了一跳:“见鬼!你什么时候站那儿的!”
待他抬头看清李无疏的容貌,整个人顿时呆立,手里的托盘稀里哗啦翻了满地。
“公子?!”
某一瞬间,铜板还以为无相宫中那位从没动弹过的公子,亲自走出了东厢房。
见状,两位少年面面相觑,心中同时涌起危机感来。
凌原介绍道:“什么公子?这位也是来求师的,你快劝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师父收徒只看眼缘的。”
阮柒点头,他听得出来。
“宫主!凌原朝李少侠刺过去了!他身法好快!”
“李半初身法更快!他闪过去了!他把凌原的剑格开……不是!他把凌原的剑送回了剑鞘!”
无须铜板讲解,阮柒听得出来。
剑风凛冽,院中两道剑花闪过,宛如莲生并蒂,花开两朵。
凌原手中本也是一柄好剑,此时却似不听主人的话,反倒顺李无疏的意,被覆水剑带着抡了一圈。还未等他反应过来,手里的剑便归了鞘。
“这……”
铜板呆愣住了,看着李无疏道:“你……你是那个新来的?求师的?”
李无疏横竖编不出其他的身份,只好点头。
他平白得了一块玉符,平白被认了主,然后平白获得了人身。
这件事连他自己都匪夷所思,仔细一想,必是那玉符的功用。
听闻最近,国师的人搜罗到泽兰君渡劫失败后留下的法宝,谁知到手没多久又被人盗走。
李无疏上下一联系,就明白过来。
李刻霜是被冤枉的,宝物是被那黑衣大盗所盗,今日又阴差阳错流落到自己手里。
既来之则安之。
他怕把两个少年吓到,只说自己是路过的。可那两人以己度人,非说他是来求师的。
“一模一样……简直一模一样……我还当李公子苏醒过来,亲自从东厢房走了出来!”
凌原和庄澜虽然进得无心苑,却也没见过李无疏本人长什么样。
既然连铜板都这么说,那眼前这人多半与李无疏本人像得惊人。
两人顿感危机临头。
“铜板兄,你适才不是说,与参阳仙君越是相像,越不可能成为阮仙师的弟子?”
“……”
铜板像是受到莫大的惊吓,说不出话来。
两人又看向李无疏,等着他的说法。
李无疏有十年没同人说过话了!
得知庄澜和凌原能够看见自己的那一刻,他简直想冲上去把他们两个脑袋搓秃噜皮。但他忍住了。
现在也是如此,在三个晚辈面前,他不能过于失态。
他要在放飞和自持之间寻求一个平衡的度。
于是他决定顺势而为,十分配合地哀求道:“铜板兄!在下求师心切,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当真没希望吗?!”
铜板呆愣了片刻,忽然抱着脑袋尖叫跑出门去。
“啊啊啊啊——”
又来一位拜师的少侠,这次这个和李无疏很像,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件事很快在无相宫传开了。
阮柒回来的时候,无心苑墙头扒满了看热闹的。
庄澜、凌原和李无疏三个要拜师的在无心苑的主屋门口站成一排,列队恭迎阮柒回府。
“铜板说的到底是哪一个?”
“就是站最里边,没伤的那个。”
“果然是生得俊秀不凡!不过参阳仙君被藏得严严实实,咱们都没见过,谁知道能有多像,会不会是铜板看走眼了?”
“铜板是宫主的贴身侍童,天天都能见着参阳仙君的相貌,还能认错不成?”
“依我看,定是铜板编来糊弄宫主。”
“你说得有道理,横竖宫主看不见,给他找来个替身,让他早早断了那念想。听起来像是净缘禅师能做出来的事。”
“你当宫主是什么人?什么都能拿来糊弄他的?”
阮柒离开的时候戴着顶旧帷帽,回来时仍戴着,黑色的纱幔垂在面前,瞧不清面容。
他进门前先是停在凌原和庄澜面前,问道:“伤势如何?”
声音淡淡,既不十分关切,也不显得凉薄。
凌原和庄澜都有些受宠若惊。
“都是小伤。那贼人可比学生伤得重!”
李刻霜带着李半初回到无心苑,瞧见的便是一地狼藉的景象,好几处火光冲天,尸横遍地,心中顿时一惊。
他才不过离开一两个时辰,无心苑竟已天翻地覆,宛如遭遇浩劫。
匆匆迈进院门,便同元宝撞了个满怀。
元宝抬起哭花的脸,见是李刻霜,又看清他怀里的人,连滚带爬就往回跑:“禅师!禅师!李宗主回来了!李宗主把公子带回来了!”
在无相宫中,被称作“公子”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李无疏。
元宝将被打晕的李半初错认成了李无疏。
李刻霜顿时意识到,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无心苑发生了什么。
这一趟去了又回,简直是顾此失彼,得不偿失。
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猩红之澜
“参、阳、仙、君?”庄澜用剑柄拨动李无疏的脸,左右端详了一遍,“怪不得阮柒对你念念不忘。”他又问靳长生,“这是死的还是活的?”
靳长生道:“主人说了,只要能抢到金身,死生不计。”
“那你将他带走罢。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靳长生也算是个资深杀手。他长相平平无奇,让人毫无记忆点,天生是吃杀手这碗饭的命。
奈何一次失败的刺杀,就让他沦落到给庄澜这个后生晚辈打下手。
庄澜吩咐后,他连忙让人将这尊金贵无比的金身藏进货箱封好,混在数不清的货物里面,装箱上船。
为了避免被追兵一眼瞄中目标,还是这个方法更加妥当。
夜色昏黑,看不见浪涛,只闻河水阵阵轻拍河岸。
摘星抱剑站在码头,将靳长生的唯唯诺诺,庄澜的颐指气使,都看在眼里。
庄澜也遥遥看过来,同他对视一眼后,便缓步走近。
“你身手如此了得,怎不考虑投入国师门下?”
一开口,竟是挖孟宸极墙角,为司徒衍笼络人才。
“呵。”摘星意义不明地冷笑了一声。
不论天下人如何传闻,道门内部对李无疏的猜测有两个方向。
一是李无疏为了修补破碎时空耗尽修为,神魂俱散,只留一具躯壳。
二是李无疏功德圆满,羽化飞升。
至于那具活生生但只能喘气的躯壳,尚且无法解释。
后一则猜测流传最广。所以李无疏遗留人世的金身,成为人人觊觎的宝物。
阮柒自然时刻防备着,连睡觉都保持警醒。
然而这一次,来的不是敌人,而是故人。
“李刻霜!”
阮柒虽不能视,却在对方拔剑的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他的身份。
李刻霜身上的心法气息与李无疏系出同源,要想不被察觉也难!
他和李无疏同属太微宗,论辈分,他要称李无疏一声“师叔”。
当年太微宗满门遭戮时,李刻霜外出参与赤墟试,侥幸逃脱,是李无疏唯一幸存的同门。
李无疏沦为罪人,李刻霜顺理成章继任太微宗宗主。
十年过去,被灭门到只剩一人的太微宗,摇身成为天下第一大宗。
堂堂天下第一大宗宗主,此时却红着眼,泪盈满眶。
“你说你能把他照顾好!怎么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阮柒落定在屋顶,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李刻霜把人负在背后。小师叔的头颅就那么无力地耷拉在他肩头,额头贴在他下颌,触感微凉。
他与小师叔多年不曾如此亲昵。
上回贴这么近,还是小师叔背着五岁的他下山买酥皮杏仁饼。他比李无疏小八岁,虽然差着辈,儿时却亲如兄弟。
“李无疏我要带走!他是太微宗的人,是死是活,都要回到太微宗!”
阮柒面上没什么表情,轻飘飘吐出三个字来:“不可能。”
李刻霜双眉一凝,满眼泪水化作悲愤,拖着鼻涕眼泪提剑刺来:“那便以剑相决!”
说罢他浑身迸出剑意,漫天竹叶被剑风割得细碎。
扶着廊柱旁观这一切的李无疏不禁抬手,捏了捏眉心。
十年过去,这小子还是没什么长进,出剑不讲章法,全凭直觉。
李刻霜天资愚钝,不论是何剑招,他练一万次都练不好,纵使有李无疏手把手教,也画虎类犬。
但他也非天赋全无,临危之刻往往激发潜力,临意使出的剑招连李无疏见了也要拍案叫绝。
当年云洛山一战,他玉石俱焚以身化剑,绵密剑雨笼罩守护了整个云洛山。
数十里远都能看到云洛山的方向金芒闪耀,经久不息。
谁想后来竟真叫他走出了自己的路子,没有章法即是章法,变幻无常,令人无从防备。
这么多年过去,他在剑术上靠着一股不畏死的蛮劲和没有章法的剑路,在高手林立的道门当中拼出一席之地,竟还得了个“剑鬼”的称号。
李无疏冥冥之中见证他步步成长,颇感欣慰。
但是天赋不是滥用的!
只在弹指之间,他的剑意充斥于结界之内任一空间。竹丛转眼被薅了个秃,不大的院子在强势剑意之下震颤不已,几被撕裂。
这是个以拙取巧的方法,只要不留任何疏漏,便教人无从防备。
“还行。”面对铺天盖地的剑意,阮柒轻笑一声,流露出些许欣赏,“什么剑法?”
李刻霜冷哼一声:“自创剑法!刚刚创的!”
阮柒手中剑素亮如月,一剑扫平周身的剑气,四两拨千斤。
下一秒他竟抛出剑身,手捏剑诀,腕子一转。
覆水剑随之贯入对方剑鞘,发出铮的一声嗡鸣。
李刻霜凝聚周身灵力蓄出的漫天剑光,瞬间哑火。整个院子顿时恢复一片祥和,一丝剑意也无。
好一式“归剑入鞘”!
此招一出,剑意全纳其中,能顿挫对手战意,简直是釜底抽薪。
李无疏也吃过对方这一招的亏。
对上不使剑的修士完全派不上用场,但对付李刻霜则刚刚好。
还未来得及为此叫绝,便见阮柒身法缥缈地行至李刻霜背后,把那具肉身捞了回去。
李刻霜像簇火苗被兜头泼了盆冷水,气忿不已,想要回身夺人,阮柒已从他剑鞘抽回覆水剑,锋冷剑刃横于他脖颈之间。
“以剑相决,你还待再练十年。”
再等十年?可李无疏还能不能再有十年?
原本来势汹汹的李刻霜,这下终于偃旗息鼓。
他犹不死心,往前急迈两步,想上前碰一碰李无疏。
谁知阮柒把人往怀里一拢,抬剑格开他的手。
“可以看,不准碰。”
像个护崽的母鸡。李无疏心想。
李刻霜,二十多岁的人,给他气出鼻涕泡来。
可小师叔在对方手里,抢也抢不来,打也打不过,只得抻着头往他怀里瞧。
泪眼朦胧的什么都还没瞧清楚,就被阮柒一剑弹飞出去,在无心苑门口栽了个跟头。
“只准看一眼。”阮柒说完,把人抱回了东厢。
“阮柒!我杀了你!”
院门外传来李刻霜的怒吼。
隔了半刻,又嚎道:“阮柒!待我闭关结束便来杀你!”
李无疏担心他气急攻心,便至门外,见他扒在在墙上窸窸窣窣刻着什么。
待他离开那面墙时,墙上第二十个“正”字已被补全了笔画——这是他抢人的计数。
他的第一百次尝试又以失败告终。
不过是一次失利。
来日方长,李刻霜还年轻,还可以有下一次,下下次。
他把脸一抹,仗剑回返。
李刻霜想要立刻回宗门闭关,精进剑法,把李无疏抢回来。
至于抢回来后如何照料如何安置,他还未作打算。
李无疏看他印堂发黑,似有厄运缠身,不大放心,便一路跟了过去。
月光照着蜿蜒山路。
青年禹禹独行,背影寥落,却不察所思所想之人就在身侧。
李无疏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又伸手勾肩搭背:“你最喜欢的小师叔就在身边看着你,感不感动?欢不欢喜?”
当然,李刻霜根本听不到他的戏谑,只觉得微风拂面,甚是扰人。
走到半山腰,他忽然咆哮一声,对着山石劈了下去。
“李无疏,我最讨厌你了!”
“是司徒衍的人。”净缘忽然对李半初道,“李刻霜去追了,但没找到他们走的是哪一路。怪我没早点察觉,也没做好准备,提前布防。”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这件事若拆开来看,细细清算,人人都要自责。
铜板自责将药方借给庄澜,净缘自责没预先防备,李刻霜自责自己莽撞行事擅离职守,阮柒……
李半初在此打住,不敢再往下想。
反观李半初自己也有错处,他不该将黄昏结界打破。
虽破结界多有益处,但若是黄昏结界尚在,或者能将那三人拖上一阵子。兴许可以拖到李刻霜赶回,李无疏肉身也有一线生机可以保下。
司徒衍一面在天心宗与芳亭北阮柒等人周旋,一面又朝无心苑织下天罗地网。
他从十年前就定期探访天心宗,每回都迫使于斯年不得不亲自相迎。玄狐无人压制,阮柒每次取药都不得不经历一场恶战。
难道从那时起,他就有所谋划?
若此人真有如此心机谋划,当真是可怕至极。
“我要前往梁都,带回阮柒。”语气中有着言出必行的笃信。
净缘听了,不禁抬眼,只看到那少年背影仿佛与记忆中的某一幕重合。
他一时产生了错觉,仿佛时光倒退,回到洛水之约前夕,李无疏留他一个意气风发的背影,让他只管等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