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苏合的夏天很是闷热。
全然没有半分给人喘气的余地,路边的狗都不免抗议,在楼下小卖部的树荫底下躲懒。
姜既月在小卖部买了一根冰棒,享受唇齿间仅存的凉意。
讨厌夏天,和喜欢冬天并不相悖。
她抄起一颗石子向平静的湖面扔去,彼时的湖面还如水晶般澄澈透明,还不是浮游生物尸体熬成有绿又稠的粥,石子连续跳了两个动作后就应声落地。
没劲。
却不知道这颗石子搅动了静水的鱼。
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行李和画具,来到了这座“美术生的殿堂级学院”。
那时的她紧张激动且满怀希望地登记了姓名。
带领她的老师很温柔,让人很快就消除对陌生环境的恐惧。
第一节课,
老师给了一张拉奥孔的素描让他们临摹,摸底考试。这对姜既月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她从四岁开始画画,在同期的同学中一直是进步最快的。
在别人还在画猫画狗,她就已经开始描摹人体骨骼;在别人还摸着蜡笔涂涂写写时,她已经拿起刷子大刀阔斧了。
展现天赋,在她这儿最是简单不过。
大约两个小时没到,她就坐在那儿刷起手机。
【皇额娘:到画室了没?】
【将尽月:早就到了。】
【皇额娘:妈妈今天刚好有会,没空去送你,下周过来看你。】
【将尽月:不用,妈妈我一个人适应的可好了。】
好不容易逃离她的魔爪,她可得好好享受来之不易的大学生活。
【皇额娘:转帐5200/你一个人好好吃饭】
【将尽月:谢谢妈妈】
已经习惯并爱上母亲大人霸道总裁般的爱了。
手上打字飞快,丝毫没有发现老师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
“你画完了。”低沉的声音从脊背后传来。
她没敢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身后的老师没有继续说话,点了一下头然后又摇头,最后转身离开了。
留她和身边的同学干瞪着眼。
她画完的时候,身边的同学就在惊叹,短短两个小时,画面的深入程度和完整度就已经到了三个小时都达不到的高度。
停笔问她:“同学你复读几年考上来的?”
姜既月摇摇头,还没表明她应届生的身份,旁边的人顿时倍感压力,拿起了笔继续画。
接下来的一个月基本上都是重复小时候的经历,大学一年级只有基础课程的训练,还没有细分专业,她的头发也从开始的黑色变成玫瑰金。
任何时期都是美院大一的学生都是最容易分辨的,一般她们的头上都不会有重复的颜色。
十个人里面甚至找不到一个黑色头发的。
有人问她为什么画这么好?
她总是先谦虚一笑,然后再慢慢吐出两个字“手稳”。
姜既月从来没对别人说过,这样的基础是她从四岁到十八岁,日复一日每一个春夏秋冬毫不懈怠的厚积薄发。
老师对她总是不吝赞美,她也担得起这样的夸赞。
今天是阿格里巴石膏写生,三个小时她总是花不完。
借口上厕所,便离开了教室。
教室里即便是开了空调也是难掩的潮湿聒噪。
她拿着手机百无聊赖,打算去厕所偷会儿懒。
重复的学习内容真的会惹人生厌,尤其是自己肩膀处的疼痛已经难忍。
姜既月把手机放进自己外套的口袋。
打开洗手池的水,慢慢地洗净手腹和指尖的碳灰。
画素描时丝毫不计较手上的污脏,洗得时候确是忿忿,这玩意儿根本洗不干净。
她快速抽了几张纸,草草了事,反正手还是要脏。
一边擦手一边走出厕所,蹲在靠窗的安全楼梯口,真的好想有个人能帮她捏捏肩。
“请选择您要的咖啡。”
在她不远处的自动咖啡机发出声响。
她抬眸。
窗边的光线都格外的好,
那是一张她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视线在他的侧脸上下游走,那人留着短寸,肩线宽平,不可救药地眼神落在了和锁骨相连接的喉结上。
似乎是注意到了这边的目光,那个人转过头来。
就好像博物馆职员从大师的雕塑上首次揭下防尘覆盖,手又轻又慢,虔诚又敬重,生怕弄坏的艺术品。
看清了他的正脸,姜既月心想:这个雕塑作品可能在数年前,她曾瞻仰过。
他长得好像那个人。
不知道这是否如命运般,给她留下线索。
姜既月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的脉搏上,快了十几下。
陆绥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疑惑,粉色头发,画着暗黑系的妆容,穿着可以说是破布条的裙子。
不过眼神倒是格外清澈透亮,一时间想到了浴缸里的那条暹罗斗鱼,有种精明的愚蠢。
他的咖啡快要做好了,已经没有可以犹豫的机会了。
姜既月果断出手,站起身,尽可能平视他。
长达三秒的对望,更加肯定了,这人是米开朗基罗结束痛苦时的杰作。
她率先开口
“同学,你可以帮我捏一下肩膀吗?”
两个人都愣在原地,陆绥手上的咖啡都快撒了出来。
姜既月赶紧闭嘴,她这张三十七度的嘴是怎么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如果不是他在现场,巴掌应该会在自己的脸上。
急忙补救,
“对不起,额,你好,我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头也不回就走了。
留下姜既月一人做着眼保健操第六节,脚趾抓地。
这是她第一次搭讪,也是第一次出师未捷身先死,十八年以来的顺利人生一抹挥之不去的败笔。
“小月,听说我们班来了一个大师级的助教,还是长得超级帅的那种。”身旁的严旭偷偷和她讲话。
这位严旭人如其名,为了考美院复读了整整五年。
姜既月已经没有任何心情管助教的的存在了,她的心早就在那句话说出口时凝固。
“是吗?”语气里没有半分期待。
早八是基础通识课,也就是专业课,她坐在画板前慢慢吞吞地搅着颜料,给这崭新的颜料喷上水做好最后一道防护工作。
上课铃响,周遭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搬着帆布折叠椅,到led电子屏前抢占位置,只有她纹丝不动。
心情并没有因为新来的助教要做范画而好转。
在她的脑子里思考了近乎一万种初次见面的打招呼方式,可她偏偏用了目的性最强最奇怪的一种。
像是魔雾般笼罩在她的上空,路过的人都能感受到电闪雷鸣。
没过多久,周围传来轰轰烈烈的赞叹声。
正当她想要抬头看看是何方神圣时。
清隽的嗓音里带着点颗粒感。
“粉色头发的女生,别睡觉了。”
霎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姜既月。
她正正好好对上了
助教的眼神。
震惊大过了社死的尴尬和窘迫。
短短几分钟,又在心里骂了两小时前的自己一句。
那个她搭讪失败了的男人正是新来的大神助教。
他应该忘记了那个小插曲,目前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姜既月讪讪地拖着小板凳坐在了人群的外围,看着屏幕上的画以及他精妙绝伦的下半张脸。
陆绥画得是自己采风的摄影作品,雪景。
冬季的雪,总是最难画得。
没有了春季的一树葳蕤,
不像夏季的草木的狂放热烈。
更没有秋天的结果。
冬日序曲,就像一个单调的音符敲击生锈的铁栏杆。
却在他的画面里看见了一个神明傲慢的视线,看见一个区别于苍白古庙的冬。
一个有着风的穿流,云的变化,枯木轻响,
时间均匀且漫长的冬。
姜既月好像真的无法解释这荒谬的心理活动,
好想真的。
怦然心动。
陆绥画画时不喜欢说话,因为说话时会打断他的思考,可是作为助教,他必须在适当的时机教授一些技法,就比如他大胆的用笔,就是在前期画面构图充分准备好时才进行的。
每次讲得时候他就会停笔,画画时就又一言不发。
整场示范下来,少有人听明白他说了什么,全部关注到美貌以及极有风格的教学手法上了。
“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学长。”
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附和得格外起劲。
下课后,本来闷得喘不过气的教室像是被他这穿堂风刮过。
所有人都在讨论着这个帅气且神秘的大神学长。
严旭和专业基础部的老师关系都格外的好,这也许和他数次复读有关,率先知道了陆绥的信息。
“他居然比我还小一岁,是列宾美术学院在读研究生,油画系最年轻的天才画家,还是我们学校崔教授的直系师弟。”他的话里话外无不是赞叹。
助教比学生的年龄小,不算普遍也称不上稀奇。
又是一片哗然,且不说列宾美术学院在世界的排名,光是一个油画系足以感慨一会儿。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美院就是牛,随便一个基础部的助教都是高材生。”
实际上不是美院的名校光环牛,是陆绥这个人比较厉害。
讨论着就到了姜既月最感兴趣的话题
他的情感状况。
不出她所料,画画的人情绪都不太稳定谈不了恋爱。
他单身未婚。
听到这个消息后姜既月的心情瞬间好转。
因为,
她好像有机会。
—
周日晚上,全班组织了一起看电影,勉强算是强制性的鉴赏课。
大荧幕上面放得是和美术史有关的电影,老师真是煞费苦心,想让他们能够耳濡目染。
这次放得是《弗里达》一朵在拉丁美洲绽放的大丽花。
电影里的每一个画面都无限放大了这个一字眉女人的美丽,清醒又痛苦。
姜既月被她自由坚强的灵魂深深的吸引着,目不转睛。
直到画面里传出暧昧的声音。
艺术史上有太多的画家把躯体搬上自己的画面,不同的人会看到不同的情感,与他而言,没有丝毫的情/欲,只是对美圣洁淋漓尽致的追求。
她喜欢欣赏女性的柔美线条,不过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目不转睛却还是染上慌乱的神色。
转头的瞬间,在人头攒动和光影交叠的那一刻。
对上了他的眼。
电影里的画面已经吸引不了她了。
仓皇地跑出了教室
不知道是看见他时的心跳如擂,还是昏黄光线和泥泞声音,让她脸颊绯红。
用冷水狠狠洗了把脸。
走出厕所,陆绥单手抄兜,歪头斜靠在墙上,耳骨处的钉子闪了一下。
“你又逃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