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野带她去的,是一家电玩城。

    舒杳自觉是个很无聊的人,那时候如果不是赵恬恬拉着她,她的生活里估计就只有读书两个字。

    甚至,她都没有来过电玩城。

    放眼望去,大多都是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学生,而她今天因为开幕式,还特意穿得比较正式,白色休闲衬衫搭配黑色短裙,放在里面,就像五颜六色的油画上,突兀地添了一道黑色墨水。

    在她做着心理建设的时候,沉野已经熟练地换了一百个游戏币,把小小的镂空篮子递到她面前。

    舒杳克服了那点不习惯,掂掂手里的篮子,沉甸甸的,可是环顾一圈,大多数项目都人潮拥挤,唯独角落里那个打地鼠机备受冷落。

    “想玩那个?”

    舒杳不好意思地笑笑:“但那个感觉是给小孩儿玩的。”

    沉野问:“你以前玩过?”

    舒杳:“没有啊。”

    他直接拿过她手里的篮子,往打地鼠机的方向走了。

    “那你现在还是小孩儿。”

    *

    哆啦a梦主题曲响起的这一刻,舒杳的确有了一种自己还是孩子的错觉。

    但是不一样的是,孩子会觉得眼前的地鼠可爱。

    而舒杳打着打着,却完全把它们当做了发泄怒气的渠道。

    去他的林瑞阳!

    去他的工作!

    “砰”“砰”“砰”

    手臂渐渐开始发酸,后背溢出一层薄汗,但舒杳却觉得整个人反而轻松了很多。

    第三轮结束,舒杳的战绩成功挤进了前五。

    音乐声缓缓停下,舒杳才又想起旁边的人。

    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你就这么干坐着吗?”

    “哦,还得我陪你打。”

    沉野刚拿起锤子,舒杳补了一句:“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去玩别的。”

    “……”沉野气笑了,“就玩这个。”

    也行。

    反正这本来就写了可以双人参加。

    舒杳的左手得到了短暂休息。

    和舒杳的沉浸式打地鼠不一样,沉野整个人都跟在看戏一样,左手撑着脑袋,姿态悠闲,但右手速度却丝毫不输。

    三轮过后,俩人成功地登上了排行榜第一的位置。

    舒杳的额头带着汗,在灯光下似撒了银粉,而她瞳仁似琥珀,眼尾微微上扬,带着罕见明显的热情。

    见她环顾四周,沉野撑着脑袋问:“还想玩什么?”

    舒杳指了指旁边的摩托车:“想玩那个,但是……”

    她低头看自己的穿着,包臀的职业短裙,让她根本没法自如地跨坐在摩托车上。

    沉野的眼神微微往下一扫,又落回她脸上。

    “起来。”

    “嗯?”舒杳不解,但还是听话地站了起来。

    沉野往前走了两步,胸膛触手可及,舒杳甚至可以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薄荷香。

    这种突破正常社交距离的举动,让舒杳本能地想往后退,却被什么东西挡住。

    她低头一看,沉野用刚才脱下放在一旁的薄外套,圈住了她的下半身。

    薄薄的衣料不能御寒,却足够遮挡她暴露的双腿。

    这次,她没有和八年前一样拒绝。

    “谢谢。”

    舒杳跟着他走到了摩托车旁,眼见着他一次性投下了八个币。

    坐上摩托车后,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没玩过这个,太烂的话你别介意啊。”

    “不会。”

    游戏开始后,舒杳才意识到,沉野说不会可能并不是出于绅士,而是因为,他也玩得挺烂的。

    俩人选择的是山路地图,中间会时不时有障碍物出现,比如羊群、山上落下的石头等等。

    舒杳一开始差点被石头砸到,转头一看,沉野眼前屏幕上的小人已经躺在地上眼冒金星了。

    舒杳:“……”

    她没时间同情别人,摩托车继续上路,磕磕绊绊,才到达终点,过了一会儿,沉野也到了。

    舒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真不会啊?”

    沉野甩了甩手,似乎并不觉得尴尬:“没玩过。”

    “那你高中的时候都玩什么?”

    沉野轻笑一声,不太正经:“打架?”

    出乎意料的是,舒杳并没有任何厌恶的情绪表露,她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点头:“那时候他们好像是这么说的。”

    “他们?”

    “就学校里的人。”

    沉野的右手搭在摩托车把手上,不自觉握紧又松开:“所以你才这么讨厌我?”

    “我没有讨厌你。”

    在沉野具有压迫感的目光下,舒杳缩了缩脖子:“好吧,那时候确实是有一点……不能叫讨厌吧,就是有点忌惮。”

    “因为我打架?”

    “嗯。”

    沉野的嘴巴动了动,但被音乐声掩盖,舒杳完全没听到。

    “你说什么?”

    “没什么,还玩不玩儿?”

    “玩儿。”舒杳坐直身子,又怕他误会,“对了,那是以前的事情了,我现在没忌惮你。”

    沉野轻笑一声,右手打了个响指,指向她的屏幕,示意游戏开始了。

    舒杳就把注意力收了回来。

    这一回,俩人都明显进步了,□□小人骑着摩托车在山路上飞驰,连带着舒杳积压在心里的那些不愉快,好像也被风吹到了身后。

    两秒之差。

    舒杳赢了。

    她无意识地轻呼一声,心情前所未有的愉快。

    身后有一对小情侣在等着,舒杳不好意思霸占太久,也想着或许还有更好玩的项目,于是便攥着外套下了摩托。

    她解开背后的袖子,递给还慵懒靠在摩托车上的沉野:“我去下洗手间,你等我一会儿。”

    沉野点头,眼见着舒杳走出大门,正打算从摩托车上下来,却听到有人朝他吹了声口哨。

    “哥们,你这也太菜了吧,不然我教你?”

    沉野回头看了那男生一眼,看起来像是大学生模样。

    他轻嗤一声:“没空。”

    “你说你丢不丢男人的脸,连个女的都打不过。”

    沉野刚准备迈下阶梯,听到这话,又生生停了脚步。

    他停顿两秒,再次跨上摩托,不甚在意地:

    “行,玩玩儿。”

    *

    舒杳在外面绕了一会儿才看到洗手间。

    回来时,恰好又遇到了那对小情侣。

    但不知为何,女生看着有些不悦,冷脸迈着大步往前走。

    舒杳和他们擦身而过,隐约听到女生轻喊丢人。

    男生搂着她的腰,卑微地哄:“别生气了嘛。”

    以为是情侣间的小矛盾,舒杳没放在心上,走进游戏厅时,沉野正靠在摩托车上低头看手机。

    舒杳走到他面前,视线扫过眼前的屏幕,突然发现排行榜被刷新了。

    她明明记得刚才第一名还是两分五十秒。

    因为250这个数字有点吉利,所以她印象很深。

    怎么现在变成两分零三了?

    想到刚才排在他们身后的小情侣,舒杳惊讶地问:“刚才那个男生破纪录了?”

    沉野:“嗯。”

    舒杳恍然大悟,难怪女生喊丢人,看起来是男朋友一点面子都没给。

    这是什么钢铁直男!

    *

    一百个币不久就用完了,离开前,舒杳还收到了店家送的趴趴狗玩偶,说是打地鼠破纪录的奖品。

    商场里人来人往,舒杳揉捏着手里的黄色小狗,笑道:“是不是和小饼干有点像?”

    “比它好看。”

    “哪有。”

    舒杳对小饼干的滤镜有八百层,正准备就它的颜值问题据理力争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惊喜的嗓音——

    “杳杳?”

    俩人同时回头看去。

    舒杳愣在原地,甚至连攥着趴趴狗脑袋的右手都忘了松开,趴趴狗的五官皱成一团,看起来可怜巴巴。

    “舅妈?”

    舅妈提着大袋小袋,急匆匆走了过来,视线在俩人之间逡巡,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逛商场啊?”

    舒杳感觉浑身的血液仿佛都涌上了天灵盖。

    之前的照片本就是舅妈发给她妈,她妈才知道的,那在确认她有男朋友之后,她妈不可能不和舅妈“报喜”。

    赶在舅妈再开口前,舒杳赶紧回答:“对,舅妈,你怎么在这儿?”

    “嗨,这不是佳佳快高考了嘛,我看她每天都心事重重的,就想着给她买双鞋,让她开心一下。”说着,她扬了扬手里的鞋袋。

    “这样啊。”舒杳表面淡定地笑笑,心里却翻江倒海。

    “你们是……”

    “我们,刚从电玩城出来。”

    “哦哦。”舅妈正想继续说,手里电话却响了,她低头看了眼,笑得意味深长,“我打的车到了,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

    “好,舅妈再见。”

    舅妈走后,舒杳的心才放下。

    头顶突然传来一道不确定的询问:“你舅妈刚才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舒杳没想到他居然敏锐至此,抬头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一本正经地说:“你的脸有多招人,你心里没点数吗?”

    沉野:?

    这是夸赞吧?

    *

    回到家后,舒杳在公司后台提交了辞呈,同时也打了一份纸质版,打算明天交给张艳秋。

    做完一切,舒杳如释重负。

    她躺在沙发上,习惯性地把手往包里一伸,却没有摸到手机,在客厅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舒杳挠了挠后脑勺,想起在电玩城里还用过手机,那大概率就是回来的路上,她由于心神不宁,下车的时候把手机落沉野车上了。

    幸好电脑上的微信从下午开始就登着,她给沉野发了条消息询问。

    沉野很快回她:【我去车里看看。】

    果不其然,是忘在副驾驶座上了。

    舒杳:【我现在过去拿。】

    沉野:【地址发我。】

    舒杳:【我自己过去拿就可以了,太麻烦你了。】

    沉野:【大半夜,你要是出什么事,手机还在我家,你觉得警察抓不抓我?】

    舒杳:“……”

    舒杳婉拒失败,只能给他发了地址。

    没有手机,舒杳只能看了会儿电视打发时间,还去浴室洗了脸。

    突然响起门铃声,舒杳以为是沉野到了,于是一边擦着脸上的水珠,一边急匆匆过去开门。

    “谢……”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舒杳的睫毛上沾着水滴,视线有些迷糊,她用洗脸巾擦了擦眼睛,才终于确信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妈?!”

    舒美如提着个行李袋,踏门而进,语气带着些温柔的责备:“怎么给你打电话都不接?”

    舒杳太过震惊,这才回神:“我手机丢在别人车里了,还没拿回来。”

    “还是这么丢三落四的。”舒美如扫了眼客厅,放下行李袋就开始收拾,“你舍友呢?”

    “她快毕业了,系里同学组织了旅行。”

    “哦。”舒美如没有怀疑,把桌上的外卖塑料袋一个个折好,通通放进旁边的收纳盒里。

    “妈,我自己会收拾。”

    “你会收拾?乱成这样还叫会收拾?”舒美如轻嗤一声,没当真。

    舒杳心底无奈,也知道拒绝没用。

    “妈,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你舅妈说佳佳要高考了,没精力照顾刚出生的悠悠,问我能不能过来帮衬一段时间,她费心费力帮你介绍对象,这点事儿我还能不答应?”

    “舅舅呢?他不能照顾?”

    “你舅舅工作忙,哪里来那么多时间。”

    “那你住哪儿?”

    “住你舅妈家啊,你舅舅等会儿下班顺道来接我。”舒美如擦完了餐桌,又把目标移向了茶几,看似不经意地问,“你最近跟那小伙子处得怎么样?正好这段时间我在这儿,约他一起出来吃个饭?”

    如梦初醒。

    舒杳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吹一个气球,气球越吹越薄,现在已经到了爆炸的边缘。

    “我们……”舒杳攥了攥手,她之前就决定了,一旦有穿帮的趋势,就必须先发制人,所以她脱口而出,“我们分手了。”

    舒美如的脚步停下。

    她转过身,“分手了?你舅妈说你们下午约会还好好的啊。”

    舒杳:“……”

    她终于明白,她妈为什么突然转道过来,原来是听了这事儿,来突击检查的。

    “我们,就是下午吃完饭后吵架,分的手。”

    “为什么?”

    “性格合不来。”

    “有什么合得来合不来的?性格都是需要磨合的,慢慢接触就好了,哪有你这样吵个架就分手的?”

    舒杳实在忍不住了:“那你当初和罗建辉磨合了这么多年,磨合成功了吗?”

    “幺幺,我和你说过很多遍,我和你爸是特殊情况,你不能因为这,就觉得所有夫妻都是这样的。”

    “妈,你到底是希望我幸福,还是希望我结婚?”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我希望你结婚,就是希望你幸福!你一个女生,身边没个男人,老了怎么办?”

    “我不需要依靠男人,男人靠得住吗?万一我找个像罗建辉一样的呢?妈,你明明是最知道婚姻不代表幸福的人,可是为什么,你却总还是要把我往里推?”

    “我……”舒美如这回确实被问住了。

    来来回回还是那一句:“我和你爸是特殊情况,不是所有男人都和你爸一样的。”

    感觉到母亲的态度缓和了一些,舒杳也努力克制自己,尽量有理有据地分析。

    “妈,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但你能不能也尊重尊重我自己的想法?”

    舒美如没有说话,转身在茶几旁徘徊,像是在思考她的话。

    突然间,脚步停住。

    客厅里的温度,好像瞬间下降了好几度。

    电视里男女主甜甜蜜蜜的声音听得人心烦,舒美如啪一下就关了。

    “舒杳。”

    音调下沉,喊的是全名。

    舒美如一般喊她小名,幺幺,而一旦喊全名,就是生气的前兆。

    舒杳还没明白她为什么态度突然又变了,顺着她的视线往下,就看到了她手里拿着的那白色信封——

    她的辞呈。

    舒美如眉头紧锁,质问道:“你要辞职?”

    舒杳:“是。”

    “为什么?不是刚升职?这怎么突然又辞职了?”

    “我……”舒杳不知如何解释,“遇到了些不顺心的事情。”

    恰恰这句话,像是点燃了炸弹的导火索,让舒美如之前好不容易压下来的怒火,又一瞬间爆发。

    她把辞呈“啪”一声扔在地上。

    “你到底能不能让我省省心?!好不容易谈个恋爱,动不动就分手!好不容易找个工作,动不动就离职!”

    “你告诉我你以后准备干什么,啊?这么大个人了,不结婚,没工作,你知不知道这要是传出去,外面的人会怎么说你?!婚姻和工作,你起码得有一样让我省心吧?!”

    舒美如其实是软性子,连大声说话都少,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如此生气。

    舒杳也忍不住提高了语调:“我为什么要管别人怎么看我?我认识他们吗?”

    “你!”舒美如气得脸通红,双眸染上泪光。

    她抬手一抹,失望转身,语气哽咽:“我真是管不了你了!一个人把你拉扯到这么大,还以为可以享福了,结果你就是这么气我。”

    舒杳感觉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她不擅长吵架,更不想和母亲吵架。

    每到这种时候,她就只能选择沉默。

    直到母亲消气,再当一切没有发生,恢复到表面的平静。

    可那些矛盾,从未被消解,一直积压在心头,等待着下一次强度更大的爆炸。

    一种无力感将她重重包裹。

    她靠在墙壁上,垂着脑袋,眼前发黑,就像是溺水的人,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求生欲。

    “叮~”

    一株浮木,将她托了起来。

    舒杳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手机的事情,因为这一吵,已经几乎被她遗忘,以为是赵恬恬提前回来了,舒杳转身去开门。

    然而门外的身影,却让她浑身一凉。

    沉野穿着一件黑色卫衣,帽子把额前的碎发下压,有几缕抵在了眼皮上,肩膀和手臂上密密的水珠,不显狼狈,却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野性。

    舒杳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身后传来一道惊讶的询问:“你怎么来了?不是已经和幺幺分手了吗?”

    对上他诧异的目光,舒杳绝望地闭了下眼。

    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