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3月21日,春分,首都知青报道的日子。

    今天的侯家再不复昨日的安静,侯家众人昨夜基本一晚没歇。侯海连夜联系熟人安排侯语希的去处,进进出出许多次。乔淮娟和曾婶急匆匆收拾着侯语希下乡的行李,两人故意将各类东西摔摔打打发出噪音,还时不时夹杂一些指桑骂槐的话和安慰侯语希的声音,很是热闹。

    祝熙语也一晚没睡,收拾行李到凌晨,勉强眯到六点就准时起床了,有些兴奋地从衣架上拿下今天要穿的衣服。考虑到接下来几天都是在路上度过,她换上了一件粉色碎花的薄长袄,下面则是很常见的黑色窄版长裤,中规中矩的。头发梳成两条小辫搭在胸前,过白的皮肤将她眼下的青黑暴露无余,祝熙语转着头打量镜中的自己,对自己这一身搭配很是满意,多有知青样呀。

    她打开房门准备去卫生间洗漱,侯海一脸疲惫地靠在沙发上假寐,餐厅里堆了好些东西,乔淮娟和曾婶正在做最后的整理。听见开门声,两人都望了过来,乔淮娟狠狠剜了祝熙语一眼,明显是已经没心思再做慈母了,曾婶还是一脸犹豫担心的样子。

    祝熙语没和他们打招呼,到了这一步,和撕破脸也没什么两样了。她洗漱好后用了些昨日准备的吃食,将换下的睡衣收进自己的手提箱里,环视四周检查是否有遗漏。楼下传来两声急促的汽车鸣笛声,她探出脑袋。

    军绿色的吉普旁站着一位身量很高的年轻男人,正仰着头四处看。祝熙语挥着的手蓦地停了,有些纳闷,赵韵呢?怎么是个不认识的男人。

    对方很快捕捉到了这里的动静,对着祝熙语挥了挥手,笑得很灿烂,“赵韵。”然后指了指单元入口,示意他要上楼了。

    祝熙语来不及多想,赶紧出门迎上去,男人已经出现在了楼梯转角,语速很快地对祝熙语解释了他的出现,“我是空院的尹聪,赵韵表哥。赵韵昨晚被叫回了医院还没下手术台,托我来拿东西和送你去车站。”说着他已经走到了祝熙语面前,挑眉示意她挡住了大门口。

    祝熙语有些窘迫,赶紧让开,跟着尹聪进了门,眼见着他和客厅里的众人一一打了招呼、解释了来意,意识到对方是个有些雷厉风行的性子,赶在他示意前推开了自己的卧室门。

    卧室的墙边放了几个打包好的纸箱,箱子上贴着标了序号的白纸,祝熙语指了指,“就这四个,麻烦您和我一起拿下去了。”

    尹聪习惯性地打量了一圈房间,空荡荡的,基本只剩些大头家具,看不出丁点主人的偏好性格。他及时收回目光,虽然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下乡的行李收拾得就像再也不会回来一样,却并没有问。他虽然性子很直,但不至于不懂尊重隐私。

    他将四个箱子一一叠起来,在那个很漂亮的姑娘惊讶的目光里一下子全搬了起来,“我先下去,你再检查一下,时间很够,我在车里等你。”转身就要出门,却差点撞上了另一个面色很苍白的少女,尹聪愣了愣,点头示意了一下就离开了。

    他让开以后,祝熙语也看见了门边的侯语希,她的脸色苍白得有些吓人,眼睛倒是不再肿了,只余一些红晕。她还是以前的装扮,浅粉色毛线裙配纯白色呢子大衣,白粉格子发卡将她的长发归顺地拢在耳后,显得她本就小巧的脸更加楚楚。她显然有些惊讶祝熙语的打扮,客气点可以说是朴素,但其实比起她以前,是很土气的装扮。

    祝熙语将包挎好,提起房里最后两个手提箱,“有事吗?”

    “姐姐,我是来和你道歉的。我想通了,下乡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和你下乡与否都没关系。”她递出手里的信封,“这里是妈妈给我的票和钱,我分了一些给姐姐,还有我的通讯地址,我还不知道姐姐要去哪里,我想写信给你,可以留下地址给我吗?”

    祝熙语摇了摇头,去玄关处换好鞋,取下自己挂在墙上的米色围巾,看见侯语希还跟着她,其他人也留意着这边。她抿了抿唇,梨涡浅现,“我不想和你们通信了,我知道你们明日很轻易就能知道我的地址,但我还是希望我们可以维持最后的平和,互不打扰。”

    她朝着屋里众人一一望过去,侯海对着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乔淮娟面无表情,曾婶避开了她的眼睛,侯语希还是维持着递信封的动作。

    祝熙语打开门,拿起手提箱径直下了楼,没再回头,自然也没看见背后那人怔怔的表情和落下的眼泪。

    刚走出单元门,就看见尹聪靠在车边,指尖夹着一支烟,看见她过来就按灭丢进了垃圾桶,“收拾好了?是这辆自行车么?”他指了指车棚最边上的那辆。

    祝熙语点点头,尹聪将自行车放进了车里,又接过祝熙语的手提箱放在了后排,打开副驾,“我送你,北站对吧?”

    “对的,谢谢。你吃过了吗?前面有国营饭店,我请你。”祝熙语系好安全带,将围巾叠好放在膝上,转头看向尹聪。

    尹聪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搭在窗边,风经过他带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儿扑来,吹乱了祝熙语的头发。

    尹聪余光看见少女手忙脚乱地按住了凌乱的刘海,笑着关上了窗,“吃过了,你呢?”

    “我也是。”

    像是不太喜欢安静,尹聪微微侧过头,棱角分明的脸在朝阳的映衬下多了几分柔和,“你猜我是怎么猜中哪辆车是你的的?”

    祝熙语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起自己的车有什么特别的,她摇了摇头,意识到对方可能看不见,又跟了一句,“猜不到。”

    尹聪的余光一直留意着她,只觉得她声音很乖,摇头的动作也很乖,他没再打哑谜,“有朵很可爱的花。”

    花?祝熙语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她的车有一次借出去被摔了一下,车把上多了一道很明显的划痕,她看着很难受,解下当天的发圈缠了上去,那根发绳上有一朵布攒的小花。但那花很普通,甚至因为日晒雨淋有些褪色,哪里可爱了?祝熙语不知道回答什么,干脆只是笑了一下。

    尹聪正等着看少女羞赧的摸样呢,他今早看她有点呆呆的,又很乖,以为揭穿她的少女心思她会很害羞呢。他有些可惜,男人嘛,遇见这样美丽乖巧的姑娘总是想着逗一下的。

    “你在哪儿插队?”尹聪抬腕看了眼表,时间很充裕。“南省汉台市西岭公社上韩村。”祝熙语的回答果断又详细,这是对赵韵的信任,也是对尹聪的示好。祝熙语觉得对方和自己只有赵韵的关系,今早却一直很尽心在照顾着她,她也要回馈对方相同的善意。

    时间就在一问一答中过去,几乎全是尹聪在问。将近一个小时,祝熙语愣是没找到一点机会假寐一下,一夜未睡的后遗症在一个小时的车程后完全显露出来,祝熙语觉得自己有点晕乎乎的,她打开窗探出头去想吹吹风清醒清醒。

    随着靠近北站,街上的车渐渐多了起来,尹聪拍了拍她的肩,“车多了危险,别探头出去了。”这一个小时不停的问答已经将两人变得熟捻了很多。

    祝熙语坐了回来,首都清晨的空气还带着寒意,将她的眼周鼻头吹得红红的。尹聪没忍住摸了一把她的头,这姑娘咋长得这么好看还这么乖呢。但下一瞬他的手就被推开了,这一下是没留半分情面的重,他摸摸鼻子,终于安静了。

    祝熙语侧着头看着窗外,喃喃,“我还有机会回来么?”北站逼近,这两日因为忙碌而被忽略了的忐忑开始冒头了。

    其实她还是个从未离开过家的、还没满二十岁的少女,在前些年甚至活得像个木头人,她这两日表现得再理智,本质也是个第一次亮出爪牙、离开牢笼的新生小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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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给祝熙语太多伤感的时间,接下来她几乎是晕头转向地被尹聪带着在北站各个角落穿梭。先去她对应的知青办报道、递资料,又去中心点领这些天路上的物资,再去车站窗口拿车票...等终于办好一切时,已经将近十一点了。

    祝熙语确定好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两小时,抬头问尹聪,“尹聪,咱们去国营饭店吧,开始供应午饭了。要不是你我今天估计要在这个车站转晕,实在太感谢你了。”

    她一脸庆幸,这是真的,今天的手续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北站也远比传闻更加拥挤。

    尹聪正在用袖口拭汗,今天首都一大半的知青都在这里,本就拥挤的北站已经摩肩接踵了,又热又难闻,他也有些受不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送别人下乡,但这绝不是首都第一次知青下乡,祝熙语的父母怎么不送送她呢?要是是按原计划,表妹赵韵和祝熙语怕是要急哭在这里面,好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

    他收回了眼神里的探寻,示意祝熙语跟上他,“没大没小,叫我哥。我比你大个五六七八岁吧,应该。”

    “好的,五六七八哥。”一早上相处和忙碌加速了两人熟悉起来的进程,祝熙语本就对别人态度很敏感,她早就感受到了尹聪毫不掩饰的善意和单纯的欣赏,再加上这是赵韵的亲表哥,祝熙语也卸下了些许防备,露出几分原本的性子。

    尹聪闻言敲了下祝熙语的头顶,“跟着韵韵叫表哥。”祝熙语乖乖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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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一点,尹聪将祝熙语送到了对应的位置,知青办统一安排的硬座。周围已经坐了好些知青,很安静。

    尹聪将祝熙语的手提箱直接放在她的座位下,将手上的报纸平铺在手提箱上,示意祝熙语直接将腿放上去,“放在上面的行李架上我怕你照应不到,这样的话,你就算休息的话也不用担心。”

    祝熙语乖乖点头,这是她第一次坐火车,当然是尹聪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尹聪好悬没忍住又想摸她的头,他的两个表妹都以气死他为荣,哪见过这样乖的。他一脸满足地从兜里掏出一张车票,“这是我刚刚买的卧铺票,来不及只能买到硬卧。记住,你现在在7号车厢,往前走5节,卧铺就在2号车厢。”这么乖的妹妹很配得上他到处找人紧急安排的车票。

    看见祝熙语面露迟疑,他将车票直接塞到了她手里,“要坐两天半呢,留着以防万一。不舒服或者不安心了就直接过去,那边的乘务员我也打过招呼了,听话。”

    说完直起身,环顾祝熙语周围的乘客,给了探头探脑的男青年们一个眼神,又拉了一下祝熙语颈间的围巾,本就被遮住的巴掌大的小脸几乎只剩下了一双眼睛在外面。尹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下了车。

    祝熙语顺着车窗看着尹聪走到了站台外,看见他笑着朝这边挥手,也跟着挥了挥。尹聪这才转身离开,火车也跟着启动了。

    祝熙语收回目光,愣愣地看着手里的车票。认识了只有半天的人,就已经是她生命中排得上号的对她好的人,这到底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呢,她闭上了眼睛,不想让自己继续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