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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十三

    天色一日比一日亮得早, 辰时刚过,晏家几人便陆续出门。

    晏尘水还去刑部衙门,贺今行则去往城南。携香本想送后者过去, 但被他拒绝;一起走了一段, 看他自己转动轮椅也毫无不便, 才放心地去买菜。

    夏日将至, 街头多了许多春夏之交才出的时鲜物事,来往春衫也越发轻薄。

    宣京虽在北地,但无时无刻不有全国各地的商旅快马加鞭将最新的商货送拢, 京城民众不出城而享遍五湖四海的特产。

    贺今行出了城,在护城河前找到一个适宜的位置, 对着城门口, 开始观测收集他需要的信息。

    距离五月初一还有个把月的时间,不能浪费。

    永定门是宣京最大也最繁华的城门,就像一只巨兽,不停地吞吐着人、车、货与牲畜。

    而踏进这里的每个人都是构成这座庞然巨物的一分子,不管是土生土长,还是从四面八方赶来。

    渐有人上前找他问路, 大多都是初次来京做生意或是投亲的人,去琉璃街或者玉华桥。他尽可能清楚地说明路线, 遇上讲方言听不懂的便连比带划;有些地方不了解, 又带着人去询问城门吏。

    这么几天下来,倒与几班城门吏混熟了。

    这日,贺今行埋着头整理记录的条目, 轮椅背被忽然敲了一下。

    斜侧站着个人, 他惊讶道:“夏兄?你怎么在这儿?”

    “给商人带路,也帮忙扛行李搬卸货, 赚点食宿。”夏青稞就势在他旁边蹲下来,打量着要入城的人与车,姿势和他们斜对面等活的挑夫一模一样。

    “不回乡么?”他取出点心袋递过去,那是携香做的小食,给几位城门吏分了之后还剩一点。

    “谢了。”对方取了一块点心,把最后一块还给他,说:“西州太远,回去了就赶不及回来,不如等到授职之后再回。”

    “可授职后就得走马上任,未必有时间再……”贺今行疑惑道,忽地灵光一闪:“你要回西州?”

    夏青稞笑了:“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对,我打算回西州,做我们那儿的县丞。这个职位空缺已久,我和县令大人说好了,考中后向吏部讨一封任命书,回去就是正式的官。”

    虽说进士补缺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力,但西州这样的偏远苦寒之地,向来人人避之不及。若谁主动请调过去,吏部也不会不准,反而乐见其成。

    贺今行仍是惊讶:“你名次不算很靠后,应该轮不到候补,留京不容易,但向东向南走不难。广泉汉中都有许多小县,去那些地方做县丞,没那么苦累,也好升迁。”

    “那又怎样?”夏青稞却奇怪地看着他,比他更加不解,“我家在西州,我当然要回去啊。我是为了做我们西州的官儿才来考科举,又不是为了去其他地方。”

    很快又回过味来,笑道:“你是觉得我们那里穷,我回去了就很难再走出来,是自讨苦吃。”

    这位异乡的同科说话直来直去到有些不留情面,但贺今行想了想,没有反驳,点头说:“你有更好的选择。”

    “西州是我的家乡,我爱她就像爱我的阿妈一样。”褐色皮肤的少年眨眨眼,笑容淡去,遥望远方。

    大宣最西端,五千里外的高原之上,神山盖雪,山脚下栽满青稞。

    游子短暂地离乡,披霜戴雪奔赴王朝的最中心,见识过熙攘繁盛,获得认可他能力的凭证,然后把更好的自己带回去。

    “她贫穷,就带她走向富裕;她蒙昧,就让她变得开化。我要和她一起变得更好,而不是离开她,抛弃她。”夏青稞看着手里精细的酥糕,说了一句家乡话。

    贺今行听懂那一句话是“神山保佑阿妈”,在心里跟着念了一遍,向对方拱手低头,“抱歉,是我狭隘了。”

    “不,你也很好,我欢迎你到我们西州来玩儿,到时候请你吃糌粑。”夏青稞又笑起来,他总是在笑,仿佛葆有无尽的活力与热情。而后将那块糕点塞进嘴里,问同科又在这里做什么。

    后者向他解释自己的目的,“你看,光是永定一门,每日进出者便以万数计。其中不少人是初次来京,人生地不熟,容易被拐骗;而一旦被骗,钱财与人身都难保。就算来过一两回,宣京这么大,也不一定能快速而准确地找到自己要去的地方,和最近的路线。我就想做张用来指引他们的简易地图,将外来人常去的地方、常走的路线以及能做路线标志的各大建筑都画出来,然后贴在各处城门里侧,方便大家查看。”

    “有些人来一趟宣京未必容易,我希望他们至少进城找人找地能更方便一些。”贺今行搁下笔,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自己想做成的告示板的大小,又想到可以把一些便宜又干净的客栈也标注出来。

    夏青稞歪头想想,说:“这样也好,我刚来时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贡院,如果当时有这张地图,应该能早一点到达。不过做成之后,靠给人带路赚钱的法子应该是行不通了。”

    “你说得对,如果地图推行开,可能会损害到这部分人的利益。但这项活计本身收入不稳定,做为正当主业的极少,且多有猫腻,容易成为骗局的一环。”贺今行说着便沉思起来,该怎么让这个计划更完善一些。

    “也是,干这行,少有心不黑手也白的。”夏青稞已蹿遍大半个京城,正好有些经验,便就此交流了一会儿。在看到有人在向这边张望时,他撩下一句“再会”,起身去揽活。

    贺今行看着他很快和人讲好价钱,拉着骡子带人进城。提笔记两句再抬头,城门前排队过检的已换了一批人。

    百姓南来北往,红日东升西落。

    霞光洒满护城河,城楼上鼓声响起,城门吏大声呼喝让进出城的加快脚步。

    高大而厚重的城门被两列军士喊着号子推动闭合,贺今行驶出城门洞,面朝宽阔而气派的玄武大街。

    这座巨兽般的城池悠久而鲜活,威严而美丽,兴旺而包容。

    天下亿万国土,再没有比宣京更宏伟的城市。而所有踏进这里的人都应当有机会拥抱这座城市,迎接它带来的馈赠。

    他默默地想,却见女墙上跳下一个纤瘦的身影,踩着鼓点走远。

    黑白双色环错的小蛇匍匐在那身影肩头,令它主人与周遭的人流格格不入。

    贺今行认出那是顾莲子的瞬间,脑子里闪过几个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的猜测,然后不知第多少次浮起想要为这位幼时同伴做些什么的念头。

    但他没有出声叫对方。大家各走各的路,在没有把握之前,不必有交集。

    直到顾莲子被他兄长当街拦住。几步路外的遮棚下茶桌上还有半碗茶,想来顾横之是特意在此等他亲弟。

    贺今行直觉最好不要打扰这两人,便停下来等他俩先走;又因自己会读唇语,特意偏头只用余光注意人影。

    那两兄弟却很快说完,或者是谈崩,总之顾莲子毫不留恋地走了。

    落日余晖里,顾横之站在街边,侧身注视着弟弟的背影,眼神深邃。

    这是贺今行第一次在这位同窗脸上看出有些伤心的情绪,不自觉叹了口气,上去打招呼。

    对方见到他,呆了片刻,然后抿着唇极快地笑了一下。

    两人并列而行,贺今行搜肠刮肚,试图找些话来安慰。

    顾横之却忽然说:“这一回,真的要走。”

    “明早?”贺今行接了话问道,不再想其他。

    “嗯。”

    “上一回你因我大哥而逗留,结果这一回只有你一个人上路,而细想来,我大哥又是因为我。”他微微笑道:“这让我感觉有些对不住你。”

    顾横之看他一眼,摇头。

    “我知你不在意,此刻也无甚好补偿你的,且祝你一路顺风。”贺今行毫不凝滞地继续说道。说完想起在小西山与对方刚做室友,交流不了两句就得互相干瞪眼的时候,忍俊不禁。

    顾横之又看他一眼,说:“我到后给你写信。”

    “好啊,不过你知道我的地址吗?”他偏头问,思虑片刻又合掌道:“这样,我先给你写吧。等委任之后,我会换一处住所,到时候我把职属衙门与居所住址都写上,寄给你,你再按照新地址回信给我。”

    他一松手,坐着的轮椅便停驻不前,顾横之便自然地上手推着他走。

    贺今行跟着仰头,一边说:“至于你的地址,我就直接寄往蒙阴,可行?”

    顾横之也垂下眼,晨昏交界的光线中,他看清了对方额上若隐若现的淡青血管。

    他的唇角浮起梨涡,颔首道:“信封上写我的名。”

    “好,就这么说定了。”

    第二日,贺今行与几位伙伴一起送走顾横之,在裴明悯家里待了半日,按先前的调查画出几副草图,然后开始实地勘察并修改不合理之处。

    有闲暇的伙伴们也加入进来。

    他们路过孟宅,常看到院门开着,有一回是孟氏和国子监的监生并排坐在檐下看书,有一回是孟氏在院子里教邻近街坊的孩童念《三字经》,才彻底放下心。

    第092章 十四

    时间如织布机里被扯动的线, 转眼就拉到了四月末。

    今年万寿节从简,皇帝只在宫中设了家宴,未与民同庆。是以自靖宁公主和亲之后, 再没有举城空巷的热闹。

    贺今行接到江拙寄来的信, 算着时间去泊桥渡等人。

    一路上绿遍山原白满川, 城外大片良田里尽皆热火朝天, 农人才了蚕桑,又忙着插秧。

    他在渡口的茶棚坐着等半个时辰,码头上烙着柳氏商行徽记的货船就驶发、停靠了好几艘。

    旁边一桌船员在歇脚, 其中一个似乎是新手,问带头的为什么一定要挤在柳氏的船队里走, 抱怨柳氏商行的人对他们太不客气。

    “年轻人不懂行情, 看就是了。”那带头的嗤笑道,被央告了几遍之后,压着声音说:“沿大运河上来五六道税口,打着柳氏的牌子,每道税口都能少缴这么多的税……咱们老爷又不是傻子。”

    贺今行听到那声音停顿片刻,想是把要说的话做成了手势, 但他没有转头去看,而是起身走出茶棚, 去牵驴。

    不远处一条客船泊进渡弯, 甲板上一名少年不停地向前方招手,一靠岸便迫不及待地背起大包小包下岸。过多的包裹压弯了他的背,但他神情欣喜, 浑身迸发着压不住的朝气。

    贺今行迎上去, 分担了俩包裹,打趣道:“你这是把半个家都给搬来了?”

    少年呼着气摇头, 放下东西打直了脊梁,退后一步,抬臂叠掌,“在下姓江,名拙,字与疏,从此同贺今行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说罢,深深一揖。

    他态度郑重,贺今行便也不在乎周遭的打量,回以同样的礼节,“朋友,好久不见。看来伯父也很高兴你能考中。”

    江与疏“嗯嗯”点头,做完了一直想要做的事,红扑扑的脸上又显出羞赧,赶忙提起一个包裹,“我给你们带了礼物。”

    贺今行按住他的手,笑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再拆也不迟,大家还等着一起为你接风呢。”

    两人把包裹缚到小黑驴背上,在车水马龙里结伴回城,大路两边的林子里子规声声不绝。

    五月初一,吏部前衙。

    新科进士尽皆按时到齐,济济一堂。

    巳时一到,文选司郎中便带着已批复的奏折前来,念过圣旨,开始宣读各人被委任的职事。

    “裴涧,一甲第一,授翰林院编纂;贺旻,一甲第一,授中书舍人;谢矜,一甲第三,授翰林院编修。”

    话落,裴明悯讶异地看向贺今行,后者心有灵犀地与他对视,片刻后微微摇头。

    两人便与谢灵意一同领命谢恩。

    郎中继续宣读,小半个时辰便宣读完毕。除去少数名次极后没有轮到官缺需要等候递补的,大部分人都被授予了官职。

    在贺今行认识的人里,晏尘水被授予刑科给事中一职,江拙则被授予工部都水司主事一职,而夏青稞也如愿以偿成为秦甘路西州宜连县县丞。

    众人各自去领各自的委任书,然后留京的前往所属衙门报道,外放的便回去准备着离京赴任。

    贺今行准备离开,裴明悯却拉住他,一起拦下那位郎中,拱手道:“请问大人,按例三鼎甲当皆入翰林,且极少有进士直接担任中书舍人一职,为何此次却出现了例外?”

    大宣官场几百年来默认的规则,非翰林出身不能做大官,即官员想做到三品以上,获得穿绯袍列朝班的资格,必须要有入过翰林院的资历。

    而能入翰林者,若非科举一甲,则只能通过散馆考校最后再搏一次进入翰林院的机会。且下一次庶常馆考校还要再等三年。

    郎中只道:“这是上头各位大人的安排,也呈陛下看过、得了应允的,自然有其深意。本官也不知其中缘由,但任命既下,尔等只管上任履职就是。”

    裴明悯要再问,贺今行拉住他,笑了笑:“没事,做个中书舍人也挺好的。”

    翰林官多掌起草诏书、经史修纂与侍讲经筵,清要从容;中书舍人则是中书省属官,负责具体的诏旨制敕与玺书册命等,事务琐碎繁杂。

    几人拜别郎中,走出吏部衙门。贺今行才继续说:“咱们品秩相当,也都是为朝廷做事为百姓尽责,只是所在的地方、所担负的职务不同而已。若你我互换,难道你会因职属不如意,就不愿前去履职,在任上就不尽心尽力吗?”

    “话虽如此,但没人会忍心让明珠蒙尘,你本也可以拥有更好的机会。”裴明悯回道:“我们总不能只看当下,还要为长远计。”

    两人把臂同行,他思索几许,又说:“三个月后还有申调的机会,你及早做准备,我也帮你留意着,看看到时候能否寻到转机。”

    好友言辞恳切,贺今行明白他是关心自己,于是点头应道:“好,我争取申调成功。”

    “中书舍人是要到政事堂报道吧?”一旁的晏尘水忽然说:“可据我爹说,秦相好像不在政事堂办事,只有他的亲信在那里。而秦相的亲信大都仗势欺人,跋扈不已,且政事堂这一个和前顺天府尹有不浅的交情,你过去后要小心。”

    “好。”贺今行再次应下,仍十分平静,并不因此烦恼,反开解对方:“既让我去了,总有我办公的一张桌子。且都是着锦绣的朝官,应当不至于明面上做绝,让大家都难堪。”

    江与疏听了半晌,似懂非懂地问:“你们的意思是,今行去做这个中书舍人会遇到麻烦,很有可能被秦相爷的亲信穿小鞋?”

    他问完,空气安静了片刻。其余三人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贺今行轻咳一声,拍拍对方的肩膀,解释道:“不算麻烦,要是鞋子小,趿过去换一双就好了。”

    临到岔路口,四人就此分开,各去各的衙门,约定之后再聚。

    政事堂在皇城内,贺今行独自在街角站了片刻,然后转头去街边杂货铺子买了些东西,才拿着委任书走向应天门。

    进了皇城,沿城墙向左直行,再过一道门,进入一处小规模的建筑群,就是政事堂。

    正中三间大厅,乃诸位宰执办公与高官议事之处。但因秦相搬去了端门北楹直房,而裴相又常在礼部衙门,这里无人问津,所以门窗紧闭。

    左右各一排厢房,右边的房间门上挂着“吏”“户”等门匾,想来是五曹房。

    那么另一边应当就是舍人院。贺今行稍一思量,走向左边的厢房,进门便遇到一位着青色官袍的人。

    他说明来意,展开委任书给对方看,然后在对方伸手要拿走委任书时,撤肘捏着纸张拱手道:“还请问贵驾,新舍人报道该找谁登记上档?”

    那人抓了个空,舔了舔嘴皮,不耐烦道:“跟我来罢。”

    这排厢房内部打通,两边皆开了窗,窗下相对排列着十来条宽案,左右约隔三尺宽。贺今行从中间穿过。

    中书舍人没有固定的员额,人数多少皆因两位相爷的需要而定。这里大部分位置上都坐着人,或多或少地瞟了他几眼,然后埋头做自己的事。皆没什么表情,也没发出什么声响。

    五月的天气已经逐渐炎热起来,越往里走越有一种似枯木腐朽的闷气,最东头横着一张大画案,案上杂乱无章,案后却没人。

    “头儿不在,我先给你开个条盖个章。”青袍打了个呵欠,绕到案后一屁股坐下,在一堆卷册里翻了翻,扯出一张表单,让贺今行填了,然后拿印章一戳,“成了,以后你就坐到那儿去吧。”

    贺今行顺着那根肥白的手指看去,就是最近的一张空桌,桌面覆着一层薄灰。

    他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然后问:“那我需要做些什么?”

    “我又不是你,我怎么知道你要做什么?”青袍白他一眼,起身回转。

    贺今行侧身让对方通过,也走到分给自己的那张桌案前,拿出刚买的帕子擦去桌椅上的积灰。然后又去问了一遍,他们日常需要处理哪些事务、流程几何。

    先前那人不搭理他,他便又询问了几位,然而无一人肯指点他。

    他不再白费精力,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不紧不慢地坐下来,拿出自带的纸笔铺开,开始思考这封谏言的奏疏该怎么起头。打定章程,书写草稿时又想着怎么能把一些措辞改得更加恰当,很快沉浸下去。

    初夏的阳光穿过窗棂,懒洋洋地躺了半张桌面,不知不觉涤清了周遭沉郁的空气。

    白日很快过去,到了下衙的时辰。

    同僚们都很快离开,贺今行也不多逗留,跟着出了皇城。

    宫门外,贺长期正等着他,见面便问:“做官第一天,感觉如何?”

    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摇头:“时间太短,来不及感觉。”

    贺长期自忖已经摸准了自家弟弟的性子,只要对方没说好,就是情况不太好。

    于是他下意识地琢磨该怎么安慰弟弟。

    他自己本该早就启程去西北。虽然本家的家主贺鸿锦不准他去,但他打算先斩后奏、干脆地跑了再说。然而主意打定,桓云阶那边却迟迟不给准信,只让他别急着离京。

    以致于他计划搁浅,郁闷至极,闲着无事还打坏了几只沙袋。

    细细想来似乎没资格劝慰别人,但到底是做哥哥的,贺长期自认要担起责任,犹豫着说:“你从今天起大小也是个朝官,既然做了官,就按官场的做法来。有些事可能新人避免不了,要么忍要么狠,但你向来点子多,不要心软就是。”

    贺今行微微一笑,应了声“好”。

    第093章 十五

    华灯初上, 兄弟俩一边闲话一边前往外城南。

    贺长期白天便与牙行说好,到了地方,便有一名牙人热情地带他们去看房。

    这是贺今行拜托他大哥帮的忙。

    他想换一处居所, 一来是他既已留京上任, 事业开始立起来, 就不好再长期寄住在别人家;二来晏大人是监察百官的御史, 他与晏大人没有亲缘关系,又隶属中书省,虽官卑职低, 但最好一开始就适当地避嫌,以免日后出了什么问题, 双方难做。

    而对居所的要求就是距离官署近一点, 环境干净些,价格适中。

    两人跟着牙人从南向北看了好几间,都是一明一暗临街不带院子的格局。

    贺今行最初看中了相对宽敞的一间,一问价格,一个月租金四两纹银。他赶紧换了另一间价格较低的,约定好下个休沐日签契入住。

    回去的路上, 贺长期抱着臂说:“这可够远的,你到应天门就得花大半个时辰。”

    “我跑着去, 就当操练。”贺今行看他一脸不赞同的模样, 掰着指头解释说:“我月俸七石,加上各项补贴,折合成纹银大约有七两左右。除去日常开销和一点必要的应急钱, 三两四是我能负担的极限。”

    “怎么穷成这样?”对方却横起眉, 摸出自己的钱袋递给他,“拿着。”

    自家大哥向来大方, 从不要还,但他这次还是推了回去,摆摆手道:“大哥放心,我有月俸,可以对付过去。况且救急不救穷,我总不能一直靠你接济。”

    “就算一辈子又怎么了?我乐意。”贺长期脱口道,然而立刻想到自己可能要和家族分道扬镳的决定,手里的荷包忽地就烫手起来,很快烧到了脸上。

    他烦躁地捋了把头发。

    贺今行心知他为何而烦躁,也知他不得不等,于是宽慰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情况也一定会越来越好。”然后握拳轻轻地碰了一下对方的拳头,“大哥,咱们共勉。”

    高大的少年回以碰拳,拧着的眉却没松缓过。

    回到晏家小院后,贺今行告诉大家自己已经找到房子。他前几日就和大家说过要搬离的事,是以此时都接受良好。

    “你有条理就好。端午过后,我也要前往至诚寺住一段时间。”张厌深颔首道。

    “老师一个人吗?”贺今行惊道,此前他就问过老人可否要与他一起,对方只说自有打算,没曾想是去斋住。

    “我与主持弘海大师是好友,去叨扰他还是能舍下脸的,这些年来也存了些佛法心得要向他讨教。”老人微笑,又对两个少年说:“你们不必担心老夫。既已为官,就要好好做官,把心放到事务上。”

    “当然,若是有哪里遇到难题出现了困惑,还来找我便是。”他看向自己的弟子,哑声道:“明辨楼与至诚寺,没有区别。”

    昏昏烛光下,斑驳的白发与不弯的脊梁就像一副老画。

    去岁秋至今年夏,老人不知为他们解释过多少条经义、改过多少遍文章。

    而今要各自前往新的旅途,再不能日日聚在一起聆听教导,少年们怅然若失,但又一齐站起来躬身作礼,坚定地许诺:“学生谨记在心。”

    第二日天未亮,贺今行练了半个时辰的拳,把晏尘水从床上薅起来才去上衙。

    政事堂比刑部要远得多,他出了巷子,便抱着招文袋跑起来。腿上的伤口已开始落痂,正好趁此恢复肌能。

    他带着清晨的风进了舍人院,落座不久,便有一位着紫袍的官员从他案旁经过,后面缀着昨日那个青袍。

    他快速地起身跟到案前,行礼道:“掌印大人。”

    青袍抢先一步到案后挪开椅子,待秦掌印近前才摆正。秦掌印提起织着锦绣云纹的袍摆,慢腾腾地窝进圈椅里,斜倚着看向贺今行,“你就是新来的那个贺旻是吧。”

    后者短促地答了一个“是”。

    “来了就好好干。”秦掌印拖长气自腹腔里“嗯”了一声,搭在肚腩上的手指动了动,“最近宫里也紧张,来不及给你做新的官袍,就先将就着罢。”

    青袍应声去而复返,端来一个叠着两套官服的托盘,重重掼到贺今行手里。

    少年稳稳接住。盘中袍服陈旧,已有些褪色,他只觑了一眼,便躬身道:“旧衣更柔软舒适,卑职穿惯了,多谢大人。”

    另一个下属送来热茶。秦掌印捏着茶盏,用瓷盖拨茶叶,视线落在茶水上,一面慢腾腾地问:“你是昨日来的,来了一天,坐得还习惯罢?”

    “舍人院窗明几净,环境安宁,很好。”

    话落,时间仿佛停滞了刹那,秦掌印撑起眼皮瞧他一眼,又偏头瞧一眼那青袍书吏,在后者讪讪的表情下,抬手向外一挥。

    贺今行便拱手告退,然而转身刚走两步就听到一声“等等”。

    他又转回去,微微笑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秦掌印盯着他,从鼻孔里出了段长气,才说:“没别的,好好干。”

    “是。”

    没过多久,秦掌印便唤大家将今日上递的文书交到他那里,他要亲自送到端门去。

    一众舍人先后汇拢文书,累了两摞,贺今行也将自己写好的奏疏呈上。

    “又没给你安排事务,你哪里的折子可递?”秦掌印皱眉,直接打开奏折看起来。

    “这是卑职的一些谏言。”贺今行见他面色不虞,便拱手道:“按吏律,中书省人人皆有向宰相上疏的资格,秦掌印定然也是知晓的。”

    “好笑。将京城内地理布局公之于众,若有不法之徒抄去混入城中,危害城防治安该当如何?”秦掌印囫囵看完,将折子扔到案上,“莽撞冒失,浅薄愚昧!”

    对方不收,贺今行却并不拿回,再道:“大人不妨仔细看一看,卑职所设地图只有商贾与外来人常去之地以及各大集市客栈等,范围只局限于外城,并无任何机要之处。且这些地方不必特意探查,只需在城门寻几位老向导,或是常走宣京走动的商人便能问出。何致于危害城防治安?”

    他稍顿片刻,“大人身为舍人院掌印,按律并无批驳奏疏之权,还请一并呈到端门。”

    秦掌印嗤笑一声,转念想到这少年住在左都御史家里,便收住话头;复又拿起那封奏折,掂了片刻,丢在一摞文书最上面,抱着走了。

    先前那青袍赶紧抱起另一摞,追在掌印屁股后头,出去了。

    贺今行看着这两人的背影半晌,归位后拿出一封空奏本,提笔开始重写。

    按他原本的想法,这封折子本应上呈管辖此事的工部,但既入了舍人院,短期内没时间往工部去,就干脆递给秦相爷。

    但看秦掌印的反应,他并不确定能否递上去,所以要再写一封以备不时之需。

    通往端门的宫道上,青袍不住请头儿恕罪。

    “要你有什么用,收拾个喽啰都不会。”秦掌印压着声骂道,看到眼皮子底下的奏疏,便止不住怒气上扬。

    两人路过宫墙下矗着的宽口青石缸,他随手轻轻一抛,那封奏本就落进了水中。

    行到北楹,他将青袍留在院子里,自己抱着几乎和他脑门儿平齐的文书进了左相的值房,恭敬道:“相爷,这是六部在昨日和今晨递到政事堂的文书。”然后按相爷平素的习惯放好。

    秦毓章正在批折子,一目十行地扫着文本内容,同时问道:“都在这儿了?”

    “应当没有缺漏。”

    “应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含糊其辞,模棱两可,就是心里有鬼。”秦毓章阖上手底下的折子,抬眼看着他,“秦兴,本堂再问你一遍,该交到本堂这里的,你可都交上来了。”

    秦兴不敢直视,低下头,立刻想到那封扔进水缸的折子。他如芒在背,然而扔都扔了,只能咬牙道:“回相爷,卑职都交给您了,您查看就是。”

    窗外响起鸟雀扇动翅膀的声音,大约是从庭院上方飞过,并不闹腾。但只两息,那声音便忽地消失了。

    接着响起秦毓章浅淡的声音。

    “我就是养条狗,日日训练下来,也该知道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

    他从旁侧的一堆案卷之后拿出一封奏本,放到面前,封上一片淅沥的水迹。

    秦兴心头一跳,当场跪下,暗恨自己怎么没有早点发现,一面嘴上讨饶:“叔父恕罪!侄儿一时鬼迷心窍,不是有意隐瞒违逆叔父!”

    秦毓章翻开那封奏疏,很快看完,然后取了只羊毫沾染朱砂,在最末一页画了个圈,才道:“你回宛县叫秦满过来。”

    “叔父!”秦兴如遭雷击,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被驱逐,回宛县还不如直接让他去死。

    “这里是皇城,没有什么叔侄。本堂是宰相,而你,只是一个舍人院掌印。”秦毓章不留情面地说:“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但你显然蠢得无可救药。”

    “叔父,侄儿也是想为您分忧啊!幼合堂弟一心玩乐,您不靠我们这些子侄还能靠谁呢?您去问姑祖母,她老人家一定也会这么说的。”秦兴膝行过去,没敢抱叔父的大腿,只伏地呜呜痛哭。

    “本堂要是靠你们分忧,那早就被拆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更不会给你今日试图骑到本堂头上的机会。”秦毓章不再给他眼神,“行了,趁我还有一点耐心,滚吧。”

    最后,主簿进来将失魂落魄的秦兴带走。

    盏茶功夫,主簿回转来,合上门扉,走到里间,纠结着低声说:“相爷,您把兴少爷赶走了,太后那边可不好说啊。”

    “她若责问,你就告诉她,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本堂能压裴孟檀十年,就是因为本堂一直牢记这个道理。”秦毓章将折子递给他,“拿下去罢。”

    第094章 十六

    贺今行被内侍通知前往端门的时候, 略有些意外。他才来,若只是这两日的些许小事应当不至于惊动左相,但那边显然不会是一时兴起;而掌印又未归, 中间多半出了什么岔子。

    他做好心理准备, 到了北楹, 见他的却是一位短须的中年文士。内侍提醒他这位是钱主簿。

    “钱大人。”贺今行便先行做礼。

    “哎, 都是为相爷做事,哪里称得上一句‘大人’?”钱主簿和煦地笑道,向他一点:“你跟我来。”

    到了偏侧的一间耳房, 钱主簿推门进去,熟稔地在靠墙的几大排架子上挑捡;一旁画案上各种奏本文卷堆叠如山, 显然这里是他平素处理事务的地方。

    贺今行跨过门槛便站住脚, 垂目敛神,并不多看。

    半盏茶后。

    “你是新来的,就这么多吧。”钱主簿将一大摞文书递给他,“这是相爷明日可能要看的,我估摸着来不及筛了,你按照一贯的规矩筛一遍, 明早交过来。”

    说罢又大略了解释一下怎么将这些文书分类。

    贺今行小心抱住,点头应是。正要走时, 对方又将一封奏折放到他眼下, “差点忘了,寻个空送到工部去吧。”

    他认出是自己的那本,但奏封上湿迹明显, 像是在水里泡过一般。

    钱主簿拍拍他的肩膀, “咱们相爷就喜欢聪明的,年轻人, 好好干。”

    对方仍是笑,他却顿时心下一凛。直到回到舍人院,才松了口气。

    预备的第二封奏疏还在他的袖袋里,但没想到这事儿就这么成了,预设的其他计划完全派不上用场。

    先前那青袍早一步回来,魂不守舍地杵在位子上。见他回来,犹豫片刻还是跟在后头,扭扭捏捏地欲言又止。

    贺今行放下文书,侧头看着对方笑道:“主簿给我安排了一些事情做。兄台也赶紧做事去吧,时候不早了。”

    青袍赶忙问:“钱爷还说什么别的没?咱们头儿呢?”

    “在下并不知掌印大人去了哪里。但不管怎样,该做的事总要做完。”贺今行摇头,坐下来铺开专门的记录册,不再管这人。

    第一份文书是某个县令调任广泉后的上表,说明自己已经到任并且投入政务。他仔细看过,确认没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内容,做好记录,便拿起下一份。

    一个下午就这么过去,下衙的鼓声响起时,他案上未看的文书还剩一小部分。

    政事堂的所有文本卷宗按律都不能带出皇城,他便挑灯继续,在应天门落锁前终于整理完毕。

    回去时路过夜市食摊,各种香气直往鼻孔里钻。贺今行干脆跑起来,踩着月光进院门。

    晏尘水也才回。

    携香特地留了宵夜,两人头对着头各吃一大碗,摸着撑圆的肚子才有心思闲话。

    第二日一大早,贺今行便提前到工部衙门,等到江与疏来,把折子托给对方,让人到时间帮忙递上去。话罢便匆忙赶去政事堂,交上整理好的文书,同时又领了别的事务。

    掌印与那青袍都不再出现。他马不停蹄地过了三日,到得初四,终于迎来任职之后第一个休沐日。

    这天,朝阳升起,贺今行才独自出门。

    虽和伙伴们约好一起搬家,但他全身上下只有几百文钱,要和牙行签契书,得先去户部把安置费给领下来。

    大宣吏律,凡是异地赴任且任地无居所的官员都可领一笔五两的安置费,用于租房等必要开支。

    申领过程倒是没遇到什么波折,贺今行十分顺利地拿到了补贴。然而他看着到手的数目,却震惊无比:“这也有折色?”

    “你可能不知道,年后才发的公文,安置费已由五两白银换成了等值的银钱加布匹桌椅等实物。但是物价一直有波动,现在折换下来就是四两。”轮值的户部官耸肩:“唉,朝廷不容易,多理解一下。”

    “……”贺今行一时失语,粗略心算,余钱勉强能抵这个月开销。但仍打算在下个休沐日开始,去找些润笔、写信的活计。

    他带着租赁的契书回到晏家,江与疏、裴明悯和贺长期都已经到了,加上张厌深和携香一起在院子里闲谈。

    裴明悯家在宣京自不必说。工部有官舍,是以江与疏也不必担心住宿,反倒宽裕许多。

    那几人听他说了安置费的事儿,皆忍俊不禁。

    “我说咱俩继续一起住,可你偏不要。”晏尘水拍拍他,“要是哪天吃不上饭就过来得了。”

    “行,你记得把厨艺练好一些。”贺今行也拍拍回去。

    “蹭饭还想坐等不动手?”

    少年们吵闹起来,你推我我扯你一起去厨房做饭。

    端午佳节,裴明悯带了一大盒五彩线捆扎的粽子,大家吃完歇歇便帮贺今行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东西并不多,衣裳鞋子并零碎的物件收了一箱,翻起毛边的书册装了一箱,之前写的文章卷子一箱塞不下,就留给晏尘水做“纪念”。

    沿路又买了些杯壶被褥一类的家什,到了地方,众人边收拾边闹腾一阵,至夕阳西下,便各自回家。

    携香没急着走,阖上房门,打量这处小房子。明间一套桌椅立架,次间床铺、立柜与书案各占一边,显得十分逼仄。

    她叹了口气:“侯府那么大,倒是空落落的。”

    “住哪里都一样,不重要。”贺今行倒了杯水给她,是才将在巷口打的井水,“姐姐坐下歇一会儿吧。”

    携香抱着陶杯依言坐下来,忧愁不减,“不知何时才能回去……婢子不好跟着您来,之后就到长寿宫做宫女去。”

    “淳懿此前同我说过,可以去,但务必要小心。”贺今行颔首,又问:“先前荟芳馆刺杀一事,可有眉目?”

    “婢子正要说此事。冬叔顺着百毒婆婆的来路追查,发现与她同路的江湖人都不是无名之辈,他们从各地聚集到江北,再从江北一起入京,而出入文碟都由秦氏的人开具。”

    “秦氏?”贺今行挑眉,边思考边慢慢说道:“淳懿行事不算低调,若秦氏视他为竞争的对手,也构得成动机。但嬴旭已经过继,有了正经的名分,天然便压淳懿一头;而陛下春秋正盛,时日还长,此时便急着争储,反倒容易被人抓住话柄。他们的聚集地在江北哪里?”

    携香答道:“复阳县。”

    “复阳啊,离宛县确实不远,但欲盖弥彰的味道更重了。”他点了点桌面,“这样,你把结果通知淳懿,针对他的局让他来决定怎么处理。”

    “我们不管吗?”携香分不清真真假假,只坚持一点:“他们伤了你,就是我们的仇人,我们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贺今行看着她,沉默良久,才道:“若以此论,难道我们的仇人还少吗?从下令者到执行者,中间不知牵扯多少人,难道要一一报复过去?携香姐姐,我不是全然反对、要逆来顺受的意思,我也杀了前来行刺的那三人。我只是想,我们真的有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挨个复仇吗?况且若是只一味地追求报仇,不计代价,就算大仇得报又有什么意义?我认为我们还有更重要更值得的事情要做,不能耽溺于此。”

    “……从前主子也这么说,但她……”携香亦怔怔地看着少年,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杯子。

    一道闪电劈亮了窗户,下一瞬,失去光的天幕开始漏雨。

    贺今行目送携香撑着伞离开,一回首,屋檐下门柱边靠着个人影。

    “同窗,你要搬出来住,完全可以住我那儿嘛,不比这儿宽敞?”陆双楼跟他进门,看着狭窄的屋子咋舌。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已付了租金,就不能白付。”

    “啧,。”陆双楼把单肩背着的长匣随手一卸,然后坐到床上向后一躺,硬邦邦的床板立刻让他“嘶”了一声。

    “怎么了?”贺今行问。

    “硬,硬得硌人。”

    “……那床你坐坐就行,要睡还是回去睡。”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陆双楼拖长了调子,闭上眼懒懒地说:“太远了,不回。”

    “你既要睡,明日起来硌得腰酸背痛可别诉苦。”贺今行拿他没办法,将书案上的纸笔拿到外间桌上去,以身体遮住了烛光。

    然后开始回忆这几日在政事堂接触到的各类公文,再模拟起草,力求尽快掌握各种格式与惯常用语。

    过了半晌,身后一直没有声息,他便停笔去看。床上人已经熟睡,不甚明亮的光线里也能看清对方眼下的青黑。

    他无声叹息,抖开薄被给对方盖上,然后回去继续模拟,写完一张便引火烧掉一张。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有人酣睡,有人不眠。

    “秦、毓、章。”檐廊下,嬴淳懿咬着字将信纸团在手心用真气一震,再松手,纸屑纷纷扬扬混进雨中。

    一旁顾莲子朝外坐在栏杆上,伸着手接雨玩儿,闻言道:“他动的手?”

    雨势渐密,嬴淳懿注视着雨幕,沉吟几许,摇头:“我还是觉得不像。”

    “这朝堂上看着人才济济,朝会班列逾百,其实到底也就那几个人在较劲儿。皇帝和你老师还要你做事,不可能害你,桓云阶崔连壁贺鸿锦之流又没有立场害你,那就只剩姓秦的咯。”

    顾莲子收手撑着栏杆,转头说:“就算不是他,也是他手底下的人……瞒着他?”

    狂风吹雨过屋檐,嬴淳懿退后一步,转眼看向少年,微微颔首。

    “哈!那岂不是说明他要管不住他那群狗啦?”

    大雨泼了顾莲子半身,银环从他肩头缩到了背后。然而他还觉得不够畅快,恨不能暴雨再猛烈些。

    “虽说他手下做的事最后也都是算到他头上,但到底狗不如人,蠢得越毒越好教训。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淳懿,你说呢?”

    嬴淳懿冷酷道:“他以此兴,必以此亡。”

    语未落,雷声大作,将他话音湮没。

    檐外暴风雨如他们所愿,愈加猛烈。

    从端午这夜一直瓢泼到夏至。

    第095章 十七

    申时。

    日未出, 天与地交混,暗沉沉不辨昼夜。

    官道上,一匹快马疾奔如闪电。马上骑手身着斗笠蓑衣, 背插三支猩红号旗, 沿路车马见之纷纷避让。

    骑手抽出的马鞭一鞭比一鞭急, 远处雄浑的城池轮廓隐隐在望。

    抱朴殿外的的红墙下, 秦毓章步履从容,为他打伞的内侍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速度。

    到宫里,顺喜恰好在殿外, 便停步等他一等,拱手道:“听说相爷家的媒人已在昨日带着礼上傅家纳吉。”又侧身作请, 带着笑说:“恭喜。”

    秦毓章伸臂还请, 边走边道:“多谢公公,不过三书六礼没走完,还有得忙。”

    “总是好事将近呐。”顺喜带着他绕过前殿,便不再走了,只说:“陛下正等着大人呢。”

    后殿做成了道场,一头供奉着三清像, 与前殿的宝座只有一墙之隔。

    皇帝盘坐于蒲团上,背对着元始天尊像, 阖眼诵经。

    “陛下 。”秦毓章行了礼, 拿出折子握在手里,便直接进入正题:“赦罪银已经全部清缴,缴纳人户计九百二十户, 共得一百八十万两。其中一百万两充入国库, 谢大人已清点过;余下八十万两正陆续上呈宫中。”

    经文声骤停,明德帝缓缓睁开眼, “辛苦爱卿啦。”

    “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本分。”秦毓章递上奏折,回到原位肃立。

    “这法子倒是立竿见影,只是治标不治本,后患颇多。”明德帝看完整本折子,叹道:“且百姓多艰,令朕于心不忍啊。”

    “非常时期自然要用非常之法。陛下仁心,但时势不允,无法一一体恤;就像这笔钱也只能解一时之急,是无可奈何之举。”

    “是这个理。”皇帝捧着麈尾扇起身,“趁着有一点钱,把三军的军费发了吧。”

    秦毓章叠掌平举至胸前,微微躬身,做出聆听的姿势。

    “一百万两,拨三成给晋阳,差多少让她去找王喻玄。朕听说他儿子年前下了汉中,跟边关将士一样,离亲远行,年节不能归。父母亲长思之念之,想必他完全能够共情。”

    “至于剩下七成,就全部送往仙慈关。西北饷银两年未结,说出去不好听啊。”皇帝慢慢踱步下祭坛,仰头看向天顶,“七十万,应当能让西北的将士们吃饱穿暖了罢?”

    藻井里富丽堂皇的彩绘静默无言,不堪回答。

    只有秦毓章深深一揖:“臣遵旨。”

    明德帝仰首伫立半晌,才低下头,继续道:“你替朕拟道旨,西北军需就让那个贺眠去送。”

    说罢,他的左相却没及时应答,他眉毛一扬,“怎么,去不得?”

    “回禀陛下,此前贺大人专门来找过微臣,说他们贺家族人这辈子都绝不踏入西北一步;要臣说一说桓统领,让桓统领不要再乱点人。”

    “嗯?这小肚鸡肠的,多少年的事儿了还惦记着?”明德帝不禁发笑:“他家子弟一摞摞的,但依朕看,能长成大树的只这一棵苗苗,就得放手让他历经风雨才行。”

    “这贺眠与贺易津是血浓于水的亲叔侄,打断骨头连着筋,现在叔父能做主帅,日后侄子也能。毓章啊,你得指点指点贺卿,让他莫要耽误这块可造之材。”

    君臣对视片刻,秦毓章答道:“臣明白了。”

    明德帝一甩麈尾,长叹:“儿女都是债,做大家长的,不止儿女,子侄也是讨债来的。到朕这儿,既为君又为父,更是两头难。”

    他抬手搭上对方的肩膀,面对自己这位左膀右臂,就仿佛在与自己对话。

    “说起来,幼合这孩子也是朕和太后看着长大的,现在要娶妻成家,朕感慨万分,太后想必亦欣慰不舍。且你这亲家也是朕的肱骨之臣,你说,朕该不该给你们两家赐婚?”

    后殿两侧窗扇成排,因夏日炎热,此时皆大方洞开。

    风一来,窗外便是雨潺潺。而秦毓章立在这风雨声里,久久不语。

    “有这么为难吗?”皇帝撤了手,扔掉麈尾扇,沉声道:“若是不愿,朕也不勉强。”

    他攥住官袍,正欲下跪行礼谢恩,却听前殿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陛下!”历来沉稳的大总管匆忙闯进来,声音掩不住惊骇:“江南路八百里急报!”

    君臣立刻一同到前殿接见。

    驿卒爬到御前,被雨水浸透的号旗盖住他抬起的后脑勺。

    “江南路连日暴雨,江水暴涨,太平大坝决堤,洪水淹没江南四州百余县。卑职奉齐总督之命,上报陛下,请朝廷驰援!”

    话音随驿卒的头颅一起落下,满殿皆静。一息后,明德帝怒喝道:“速去叫裴孟檀、谢延卿和傅禹成前来!”

    天色愈黑,被派去请人的几名内侍却来不及打起灯笼,接了伞便冲进雨里,奔向各位重臣所在的官衙与府邸。

    大门被拍得哐哐作响。

    贺今行拿白纸盖住桌上刚写一半的信,一开门,门外的人刹不住劲儿地带着水汽扑到他怀里。

    “今、今行!”江与疏抓着他的双臂,抬起头,脸色煞白。

    他感觉到对方不止双手,乃至浑身都在发抖,便将人带到屋中坐下,一边拍背顺气一边问:“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江与疏咽了下口水,强迫自己发出声音:“太平大坝垮了……”

    “什么?”贺今行不敢置信地确认:“你是说江南路境内,江水上的那一座大坝?”

    “对,”江与疏拼命点头:“我来之前才接到的命令,朝廷要我们整个都水司都前往江南路救灾。”

    “可我上个月才进都水司,什么都还在熟悉中,万一坏事了怎么办?洪水凶猛无情,一步弄错都可能会害死人的,我,我有些害怕……”他一直紧紧地攥着贺今行的手,语无伦次:“今行,我是不是在做梦?太平大坝怎么会决堤呢?年年都有修缮维护的呀,怎么会……说是淹了一百多个县,受灾民众越百万之巨……太可怕了,怎么可能呢?我一定是在做梦!”

    他越来越激动,贺今行反手稳住他的双臂,高声喝道:“冷静!”

    他浑身一哆嗦,怔怔地看着对方。

    “阿拙你听我说。”贺今行亦震惊无比,但下意识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注视着同伴的眼睛,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你没有做梦,太平大坝决堤,江南路洪水肆虐,朝廷派你们都水司前去救灾,都是真的。江水需要你们,江南百姓需要你们,他们都在等着你们。”

    “我、我不怕洪水,可我怕我出错。”江与疏流下泪来,“我很清楚洪涝的恐怖,更何况那是数以百万计的人,这一下不知要死多少。为什么会这样?”

    贺今行拿手帕替他擦去眼泪,“原因我们暂且不论,单说你去与不去的问题。你去了,可能会出错,也可能因为你而挽救灾情。你不去,是不会出错,但同时也无法为救灾出力。你好好想想,去或者不去,决定好了,我们再想下一步怎么走。”

    “……我是想去的。”江与疏忽然说,他咬着唇想笑一笑给自己打气,做出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只能抽噎着说:“我想治一条河,想造福两岸的百姓,这个想法从来没变过。而且我做了都水司主事,就要对这些事务负责。大不了,大不了我多带几本书,遇事不决就多翻书或者去问其他人。”

    “你才进都水司月余,还是新人,一开始应当不会派给你很难的任务。你就跟着你们水司的郎中和同僚一起,听上级指挥,行事多问多上报多回头检查,同时自己也要小心不犯险。我们无法预知哪些行为可能导致出错,但可以尽量谨慎以避免,也能在出错之后及时发现、尽早挽回。”贺今行看他平静下来才放开他,取了俩杯子倒水,“你们什么时候走?”

    “郎中说两个时辰后。”江与疏抱着杯子小口地喝水。

    “那没多少时间了,要赶紧收拾行李。”贺今行放下还未沾口的水杯,转身去取雨具,“我送你回去。”

    两人很快锁了门,匆匆前往工部官舍。

    夜雨连绵,但沿街仍有不少支棚打伞的商铺与车摊,在外玩耍、读书、做工的陆续归家,一如既往充满烟火气。

    仲夏闷热,雨水正是上天赐予黎民去热除闷的礼物。

    街道尽头就有两匹马慢悠悠行来,骑马的少年并排打着伞,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到底什么时候成亲?透露一下又不会死,我好给你准备礼金啊。”

    “我都说了不知道,不知道!你烦不烦,要么你去问我爹,要么就打一架!”

    “好歹是你要守着过一辈子的人,你爹就这么给你安排了,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真没骗我?”顾莲子转着伞柄去撞对方的伞,“换以往你早和你爹闹了不知几回了,秦幼合,这还是你吗?”

    “我骗你干什么?我认真拿你当朋友,你少来怀疑我。”秦幼合烦躁无比,却没忘用伞撞回去。

    “那你最好说的都是真话。”伞被撞得歪斜,顾莲子干脆甩手扔掉,偏头看着他仅剩的朋友,直言道:“要我说,你爹这样,你还是早点和他断绝关系的好。”

    “亲父子,断绝关系又怎样,难道他就不是我爹了?”秦幼合独自扛着伞,叹气:“不过我真的想跑了。”

    接受不了,又拒绝不了,总能躲开吧?

    第096章 十八

    “此去要奋力救灾, 也要保重自己。我们等你回来。”

    “你放心,一定。”

    贺今行与江与疏短暂地拥抱过后,目送对方跑进官舍, 听着夜雨声烦, 思绪飘到千里之外。不知那片水乡是否还下着大雨。

    他摸到腰上挂着的鱼符, 不再多想, 转头赶往皇城。

    下衙前还不曾听到风声,想必是才将送到的消息,应当正需要人手。

    已落锁的时间, 应天门却比往日多了一队核查的禁军;到得政事堂,大厅内灯火通明, 内侍进进出出, 还有一部分静候指令。

    钱主簿一手抱着几份文书出来,点了两个内侍交代,看到他,立刻招手示意他过去。

    “大人。”贺今行快步过去,还未来得及问需要自己做什么,便被对方拉进厅堂。

    “你赶紧起草一道奏疏, 就那儿将就一下,”钱主簿指向角落的一方平头案, 语速极快地说:“发给齐宗源的, 让他开吴州和俨州的粮仓赈灾,别错了,一定是吴州和俨州, 先开义仓再开官仓。写完给我, 越快越好。”说罢揽着他的肩膀往里一推,然后从人后绕回里侧的角落, 那里是他的位置。

    “是。”贺今行立刻去取纸笔,同时开始打腹稿。

    厅里少有地挤满朝臣,他转身时扫了一眼,三省六部除去三法司以外的高官几乎全在这里,坐不下的就都站着,围成一圈,激烈地议论着赈灾事宜。

    还未出门,便有内侍送来纸笔。他不多费事,接过铺到那张案上,提笔很快写完,送去给钱主簿看。对方改了两组用词,让他誊抄到红封题本上,再送去给秦相爷过目。

    秦毓章坐在最里的公案,案上摊着江南路的地图与几本卷宗;接过题本飞快地一扫,盖了印,复又递回时才注意到是个新人,眉心微微一动。

    贺今行不多解释,低头一拱手,便拿着题本回去请示钱主簿。

    后者又塞给他几份请崔尚书签了章的棕封文书,让他一并发出去,“我这几封给江南四州的卫军,都是八百里加急,延误者斩。 ”

    他应声拿出去,让内侍送去给宫门处待命的禁军,再由禁军送到驿站。然后回去站在钱主簿身后,等着下一步指令。

    就听坐在秦相爷下首的裴相爷说:“六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百姓旧粮已吃完,新谷尚未收,又损失惨重,从现在到明年春耕,都得靠官府救济。然而官府粮仓里也只有去岁的存粮,且江南重商业,耕地者年年减少,不管义仓还是官仓,存粮数目都不多。”

    他向众人示意手里的江南路税赋卷宗,“吴、俨两州的粮仓怕是最多只能撑个十天,就得开临州和淮州的粮仓。然而这两州的存粮也有限,终究还是得从别地调粮,需要朝廷下拨赈灾银。”

    谢延卿接话:“江南四州受灾地县过百,灾民以千万计,真论起赈灾银,五百万两都打不住啊。”

    站在他身边暂理户部侍郎的下属跟着说:“国库的情况诸位大人也是知道的,莫说结余,去岁超支的窟窿都未补上,此时如何能拿出这么多钱?”

    傅禹成坐在他俩对面,黑着脸,满脑门的官司,“户部不是才有一百万两进账么?就先把这一百万两拨下去,差多少再想法子筹啊。”

    “哎。”坐于末座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崔连壁忽然开口,“这一百万两已有去处,三十万作北方军的军饷,七十万作西北军的军饷。傅大人还是另想辙吧。”

    “军饷什么时候不能发?”傅禹成拍了下手边的方几,“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江南灾情就是那个‘急’,先救急再图缓,这道理也不懂?依我说,就把这笔钱先做赈灾银拨了,待灾情缓一缓再想办法凑军饷。”

    “傅大人说得好听,若这是今年的军饷也就罢了,莫说缓一两月,推到年底都行,可这不是啊。”崔连壁在众人聚集过来的目光里无赖地一摊手,“西北兵的饷银本就是三军最低,人说宁做雩关的百夫长也不做西北的千户郎,诸位就知道这差距有多大了。且去年的军饷就没发,今年再不发,诸位猜猜仙慈关明年还能剩几个兵?仙慈关没人守,这宣京的官儿也不用做了,还是说诸位谁能带着人去替一替?”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傅禹成,“再说傅大人这个‘缓一缓’到底是缓多久?像您这样上下嘴皮子一碰,今个儿寅明个儿卯的,咱心里也摸不准数啊。不过本官也不是不能理解傅大人,毕竟太平大坝年年都花费巨额的税银去维护,这一决堤,百万两的银子就真成打水漂,可不得把傅大人肉疼坏了。唉,傅大人你说这大坝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塌了呢?”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傅禹成攥着桌沿说:“我也正想问呢,我工部年年都派人花大力气对太平大坝进行查漏补缺,说是巨额拨款,可那么大一座堤坝稍微动一动就是大笔的钱,百万两也得精打细算地花。反正维修大坝的账目都在户部存了档,哪个觉得我是在胡诌诌,立刻让谢延卿开卷看就是!”

    “我等是拿着有限的拨款尽最大的力气,一钱银子都恨不能掰成两半花,没有一回敢稍稍懈怠。这大坝明明也坚固得很,却突然决堤,指不定就是上天对我大宣朝降下的警示,让我等警惕这朝中有奸佞妄图坏我朝廷基业!”他恶狠狠地盯着崔连壁。

    “别这么激动啊傅大人。”后者一耸肩,“本官又不是工部的堂官,不懂这些水利河工,所以才问一问大人大坝决堤的原因,您可别多想啊。”

    傅禹成冷笑:“你什么心思你自己清楚,平日里倒是会装个王八相,敢情好咬人的狗不叫。咱们同朝为官谁也别说谁,天塌下来砸的不止我一个,真惹毛了我大不了一起玩儿完!”

    崔连壁眨眨眼,看向自己的副手,“这傅大人气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的,谁要跟他一起玩儿命啊。”

    兵部侍郎迟疑片刻,瞧了一眼傅尚书,答道:“应该是吧。”

    “啪”地一声,傅禹成豁然起身,“姓崔的,你别欺人太甚!”

    “停一停。”秦毓章打断这两人,按了按太阳穴,说:“傅大人,没人质疑你的账,也没时间去对你的账。至于这一百万两,用于军费开支是陛下亲自做的安排,不能砍。诸位再想别的法子。”

    “书醒,”他偏头叫自己的主簿,“谢大人和崔大人就在这儿,把军费这条的公文也发了吧。”

    钱主簿正提笔做记录,闻言应声,另取一张纸飞速起了草稿,然后让贺今行去誊抄。

    后者听到“西北”二字时便绷紧了神经,此刻接过草纸和空题本到一边誊写,仍难捺心中惊骇。

    七十万两,他略略一算,这个数目刚好能让西北十五万人吃一年,竟没有半点儿能挪出去做军备的余地。可马会老,刀会钝,甲胄会磨损。

    再者,江南受灾民众竟有千万之巨,如此灾情实在百年难遇。而粮仓不足,国库无钱,要怎么才能救?

    他捏紧了笔杆,静心一笔一划照抄下兄长的名字。

    堂上,傅禹成又一屁股塌回去,端盏喝茶,拿宽大的袍袖遮了脸,已然怒气全消。

    王八还是恶犬都不重要,不查账就行。

    裴孟檀又道:“不管多难,赈灾银一定要筹。先让江南路自己的粮仓顶着,不够再从周边路州调,汉中、广泉、江北,总能撑一阵。我们再细细想办法,诸位也莫急躁过头失了理智。”

    “裴大人说得是。”崔连壁很捧场,“但下官只会指挥军卫,对这些事项是一窍不通,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裴孟檀颔首表示理解,“抢险救人,还得你们卫军多劳。”

    旁侧谢延卿叹道:“实在不行,就只能在收秋粮之前加征一次临时税了。只是江南路本是上税的第一重地,此次肯定不能收,今年的秋税也要免,那么摊在其他路头上的税就低不了。其他路的官民未必愿意啊。”

    “赈灾银这一项就挪后再议。”秦毓章将江南路的税赋卷宗收起来,“夏日炎热,灾后恐出疫病,太医院和悬壶司也要及早派人下去,把当地的医馆散医悬壶堂都组织起来,抢救灾民的同时要严格预防疫病。”

    底下便有人说:“李太医妙手仁心,又对防疫颇有心得经验,或可让他主持此事项大局。”

    “可。”

    一众堂官一条一条地议事,钱主簿将各人发言记录了半指厚的册子还没完;贺今行便负责起草他们议定的公文命令,无误后,送去让各项事宜负责的堂官签字盖章后再将其发出。

    厅内数十支烛火煌煌,灯芯不知被剪了多少次,直到五更天,内侍奉皇命送了早膳过来,所有人才稍歇片刻。

    官员们用罢早膳,便互相整理袍服官帽,准备去上朝。

    虽未至朝会日,但今日这一场朝会必定免不了。

    贺今行帮着钱主簿处理完议事后的整理归档,后者便匆匆赶去端门;而他自己,虽不打算回家,但也跟着离开。

    政事堂的飞檐擎着蒙蒙亮的苍穹,檐下灯笼终于熄灭。

    第097章 十九

    寅正已过, 大雨仍未停。

    贺今行为赶时间,不走街道,戴着雨具飞檐走壁直奔刑部尚书府。

    他要去找贺长期。而后者在殿试之后上门拜见大伯父那一次, 就直接被揪回了府里, 多次抗议也无甚效果。

    到府上时, 贺尚书已骑着马上朝去了。

    他绕到后院, 发现贺府大小院子虽拥挤,但舍了后花园,竟也辟出一块不算小的演武场。场上有人练武, 近前一瞧,果然是贺长期。

    “哥!”贺今行趴在墙头小声地叫人。

    贺长期听见声, 收了势将长棍往兵器架里一插, 一边问:“有正门不走,这是干什么?”一边几步上墙,熟练地翻了出去。

    “来不及解释,大哥你先听我说。”贺今行跟着跳下去,抓着他的胳膊说:“过几个时辰就会有旨意下来,陛下派你押送七十万两军饷去仙慈关。江南骤发水患, 国帑艰难,未免夜长梦多, 户部和兵部应当都会要你尽快出发, 到时……”

    “等等,七十万两,这么多?军饷?都让我去送?”贺长期惊得呆在原地, 又很快回神, “不对,以西北建制光饷银一年就得一百多万两吧, 怎么就这么点儿?”

    “就这么多,送过去再说。陛下专门点的你,我猜是让你押送过去,短时间内就不用再回来。但你此前从未走过赤河马道,也是第一次押饷,上头肯定还会叫你去见一面。不管是桓云阶、崔连壁或者其他什么人,不出意外地话他们会做好安排,然而路途遥远,计划永远不及变化,你有哪些顾虑和需求,都一定要趁机向他们提出来,做足准备再去。”

    贺今行紧锁着眉头,不给对方插话的机会,便继续说:“再有一条。赤河马道虽沿河走,但行的都是陆路,出京畿过宁西尚还好说,然秦、甘两路多响马,你们队伍踏入甘中境内,直到抵达仙慈关,途中不管赶路还是休憩,只要不是山崩地裂,都绝不可卸甲。”

    贺长期从最初的惊异之后,便很快接受,此时沉吟道:“如果我没记错,地理志记载,秦甘气候干燥,风沙又大。一直不卸甲,我没问题,但跟着去的军士是熟手还是?”

    “朝廷没有设置专门押送军饷的队伍,以往都是临时征调卫军。此次赶得急,可能会从禁军里抽,怎么让他们信服就得靠大哥你了。”他放松气氛似地笑了笑,“你还记得贺平吗?他从前在西北军服过役,于宣京和仙慈关两地往返多次,对这条路很熟悉,现在南城兵马司做巡逻兵,大哥可以想办法招他做副手。”

    “他们也上京了?”贺长期对自己每一场打输的架都记忆深刻。

    贺今行点点头,知道对方还记得就行,“快要点卯,我得马上回舍人院,大哥若有什么事,可晚上再来找我。”

    后者握着拳咽下一肚子的疑问,目送他消失于一片屋檐后,利落地翻回去,跑向自己的院子。

    天边如大鱼翻肚,露出一缕白色晨曦。

    卯时正,贺今行踩着钟声将将跨入政事堂的大门。

    掌印大人也刚到片刻,见他来,随口问了一句今天是怎么了,好好地突然就召开大朝会。

    这位新来的掌印也姓秦,面相身材不如上一位周正,但对一众下属都比上一位要和气许多,也不爱故意磋磨人,是以更受欢迎。

    贺今行便将江南洪涝成灾的消息汇报,再大略提了提昨晚的夜议。

    “这,这,”秦掌印听完,一脸震惊,“……那我们是不是要准备起来?”

    他拱手道:“接下来一段时日收发的公文应当会多起来,我等当打起精神等待命令,快速应承,小心办事。至于其他,还请大人定夺。”

    “完了,我昨晚竟一点不知,没能赶来,相爷不会生气吧?”秦掌印却想到别的,茫然地望向端门的方向。

    数十丈外的崇和殿里,比人高的宫灯长明。

    满殿朱紫锦袍熠熠,裹在其中的官员皆垂首不言。

    “……元武年间,江水十载祸其四,每每患及两岸,损伤官民财产无数。是以太祖拦江水,造大坝,使河清海晏,赐‘太平’之名,铸千秋之功。经历代先祖扩建修缮,绵延两百余岁,福荫万兆生灵,不曾垮塌过一次。然则在朕治下,却逢百年不遇之大雨,令百年不溃之堤决口,淹没百年富裕之县地。苍天何以如此薄朕乎?”

    大殿里只有皇帝的声音,嘶哑干涩。

    “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朕登极十五载,上承皇天,下御百官,克民事,修己身,为天下计,己饥己溺,忧思万千。乃至一夫不获,一民不立,皆私以为是朕之过也。如今千万子民饱受洪涝之苦,加诸朕身,朕便如亲受千刀万剐之极刑。”

    明德帝自御座上起身,走下丹陛,走过群臣。

    众臣随侍其后,裴孟檀眼眶湿润,不忍地低声叫道:“陛下!”

    明德帝似若未闻,跨出殿门,值守的内侍与禁军尽数下跪行礼。

    大风挟着豪雨袭来,他昂起头颅,张开双臂,举手问天。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一人!”

    灰白的道袍飞扬,其后群臣伏跪,站立于此方天地间的便只有皇帝。

    风雨呼啸半晌,他垂手掖着湿透的袍服,声似痛哭:“与朕千万子民何辜。”

    “陛下!”群臣伏首叩头,痛心至极。

    少顷,秦毓章抬起头,劝道:“天灾已降,无可挽回。还望陛下保重龙体,勿哀恸过度。”

    明德帝只怔怔地凝望着远方,如压在殿上檐角的瑞兽石像。

    裴孟檀也缓缓直起上半身,举袖沾了沾眼角,哀声道:“陛下,蒙太祖与陛下之德,太平大坝从元武年间落成,通航蓄洪至今,令沿江百姓不受涝患两百年之久,已是滔天之恩泽,不世之功劳。然则流水不腐,机关会蠹,实乃造物之命数更迭,天下堤坝古往今来皆免不了崩溃之时,太平大坝亦必有此一劫。江南承平已久,又有年年梅雨弱民惕性,未曾想却是百年不遇之大雨,应对措手不及,才酿成此祸,实乃天灾,与陛下何干?”

    他说着说着,不由潸然泪下,“若念及罪过,臣等奉陛下之命,受陛下所托,辅理朝政,安定社稷。此一朝却出弥天之祸,上迁君王,下累黎民,种种孽行,岂非臣等之罪过?臣等自知负国负民,恨不能替江南百姓受此天谴。然则人力不可改天,江南涝患亦十万火急,臣等觍颜乞首,容臣等戴罪立功,待涝患平息之后再行请罪。而陛下就是定海神针,带领臣等共抗风雨,救灾赈灾一应大小事体皆需有陛下主理。”

    他再度磕头,与众位同僚一齐高声道:“是以臣等万望陛下保重龙体,万勿哀恸过度。”

    微弱的阳光从云中一丝一丝地渗漏出来,一寸一寸地逼退了雨势。

    天光复明,明德帝终于回过身,注视群臣许久,才哑声道:“论罪可推后,赈灾却不行。朕身为江南千万百姓的君父,当亲赴江南路,与百姓共渡难关,以示朕之决心。”

    才稍稍抬起身的众臣又立刻叩下去头,纷纷阻止:“陛下不可啊!陛下三思啊!”

    秦毓章道:“陛下坐于天京,掌控天下四方,有如盘古撑天地,分天时,绝不可妄动。江南涝患虽重,但只在一方,还有其他各方需要陛下坐镇。是以臣认为陛下不应御驾亲往江南。”

    裴孟檀再道:“陛下拳拳爱民之心,天地可鉴。但正如秦大人所说,宣京不能没有陛下。臣以为,陛下或可选一名心腹之臣,以钦差之名,代替陛下前往江南路,慰问受灾百姓。同时也可督理江南各司赈灾救灾事宜,以免政令下达却执行不周贻误灾情,或是有人趁民难大兴搜刮以中饱私囊。”

    “两位爱卿之言不无道理。”明德帝负手而立,“那么这个代替朕下江南的钦差,诸卿认为点谁合适?”

    “臣以为,忠义侯嬴晅可担此任。”裴孟檀直身,抬臂叠掌,快言道:“其一,忠义侯乃陛下之子侄血亲,有代表我大宣皇室的资格;其二,侯爷自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以来,肃清根结,雷厉风行,成效斐然,令兵马司上下为之一清,百姓无不夸好,有担任钦差的能力;其三,臣认为还可担任钦差的几位,诸如晋阳长公主殿下,都绊于一方,分身乏术。”

    明德帝沉声道:“淳懿这孩子确实也长到能担事的年纪了……毓章,你以为呢?”

    秦毓章一直听在耳里,被垂询时便拱手行礼,平平地说:“裴大人所言甚是。臣也以为,忠义侯就是最合适的钦差人选。”

    “既然你们俩都觉得他合适,那就让他去罢。即刻拟旨,明日一早便出发。”

    朝会终于在雨停之后结束,舍人院受端门传唤,又开始忙碌起来。贺今行与同僚一起在钱主簿的耳房领了事要走,后者却伸臂拦住他。

    “你等等。”钱书醒示意其他人先走,低声对他说:“还有事要你去做。”

    第098章 十九

    “有何事务需卑职办理, 主簿只管直言。”贺今行说。

    钱主簿笑了笑,没应声,只将他手里的文书拿到桌上去, 然后揽着他的肩膀往正房去。进了门再往里走几步, 才通禀道:“相爷, 人来了。”

    秦毓章正在批改公文, 轻轻“嗯”了声,动作不停。

    贺今行便自觉行礼,口称“大人”。

    “你既是咱们相爷今科监考出来的进士, 就可称相爷一句‘老师’,何必这么生分?”钱主簿说, 见秦相爷搁了笔, 忙上前捧起印章盒。

    秦毓章在批复条语上盖好相印,把文书合上顺手递给钱主簿,“发下去吧。”

    “哎。”钱主簿应声去办事,转身时给贺今行递了个眼色。

    后者立在原地,脊背打得笔直,听见房门被带上, 才拱手道:“卑职已有传道受业的恩师,事师之犹事父, 不可异也。望大人见谅。”

    “师徒也好, 上下级也罢,本堂不在乎这些。”秦毓章捏了捏眉心,毫无波动地说:“本堂只需要做事的人, 用得好用得顺手, 本堂便能高看一眼。”

    贺今行保持着拱手的姿势,微微躬身, 做出倾听的姿态。

    秦毓章看着他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场,应当知晓。今早陛下委忠义侯为钦差,代天子巡江南,慰问灾民,体察民情。使团随行的人,兵部出一个,户部出一个,礼部出一个,我政事堂也要出一个。但本堂能用的人不多,观你机敏慎行,欲派你前去,你可愿意?”

    贺今行凝神答道:“为朝廷办事,是卑职本分,但请大人吩咐。”

    “好。”秦毓章一手按着画案,直言其意:“江南路应对洪灾的大小事务都有齐宗源做决断,不必插手干预。你们只需要做好两点,第一,传达陛下和朝廷对受灾百姓的担忧与体恤之情,安抚百姓,减少流民;第二,对江南各司各州卫进行督察,确保一应救灾事宜能够有效执行。”

    历来赈灾钦差之使命不外乎这两样,但对方特意点出来,就说明这里面存在着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数。贺今行不自觉聚拢眉峰,沉声问:“如大人所言,一切以救灾为要?”

    “是极。无论如何,务必以平江南洪灾为要,余事皆可后缓。”秦毓章微微颔首,站起身,拱手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本堂对江南路千万百姓不能亲尽之仁义,便拜托你了。”

    “天地之大,黎元为本。”贺今行神色凝重地作揖还礼,“卑职必不辱使命。”

    “起来罢。”秦毓章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些倦意,对他说:“明早就要走,你下午不用当值了,回去养精蓄锐,做好准备。到了江南,有任何为难处,都可写信于我。”

    “卑职做完分内事便走。”贺今行应道,又思及对方也已有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不由多说了一句“大人也保重身体”,然后才退出去,到隔壁耳房拿走自己先前领的文书。

    待一切处理完,已过酉时。他整理好桌案,向秦掌印做好交代,才提前下衙。

    夏日昼长,太阳还悬在远山顶上。

    贺今行依旧跑步回家,路过巷口支着棚的食摊,坐下来买了碗阳春面。

    大娘将碗筷送上来的时候,街上有打着五城兵马司旗帜的人马声势浩荡地经过,运着木石扛着铁锹一类的工具,他便问大娘知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大娘拿起颈上的毛巾擦着汗说:“掏官沟呢,前两天大雨,白果巷那边又堵住啦。你别说,这兵马司换了人,就肯做事了,换得好啊。”

    “是吗?那确实很好。”贺今行也跟着笑起来,看向那队走远的人马。马肥人也壮,看着精气神确实好了很多。

    运输队抵达百果巷,坐在树下墙檐下的兵丁纷纷起身涌过来。

    “终于到了!”为首的百户吐出嘴里的草茎,边拿铁锹边骂骂咧咧道:“运个料也慢得像龟爬,下次再这么慢以后就别跟着老子出来,都回大营铲屎去。”

    负责运料的总旗回头说:“咱们已经片刻不停地赶了,头儿,您说话也得讲点儿道理……”

    “屁!当我不晓得你们这些猴头的德性?”百户照着前者屁股踹了一脚,呵斥周围看戏的手下:“还不快干!等侯爷来,看到咱们一下午连一条巷子的活儿都没干完,有你们好果子吃!”

    众兵丁立刻一哄而散,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官沟已经疏浚通畅。但侯爷说,这里地势不平,雨水涨出官沟就易往地势低的一边汇聚,所以要在地势低的那边砌一层矮堤拦水。

    矮堤先前已打好桩,此时砌起来便不算麻烦。

    到夕阳西下,围观他们干活的孩童也被父母叫回家吃饭时,工程紧赶慢赶终于赶完。

    恰好嬴淳懿骑着马巡视到此,百户迎上去,搓着手请侯爷检查。

    他便下马从巷口一路查看到巷尾,确认矮堤修得美观而坚固,才开口道:“干得不错。明天你们轮休,都早些回去休息吧。工具推车收拢,由本侯带回去便是。”

    百户笑开了花,假意推脱道:“谢侯爷夸奖。只是东西是咱们带出来的,侯爷也忙碌了一天,不好劳烦侯爷吧?”

    “怎么,还想回大营住着?”嬴淳懿看向这群兵,在众人的齐齐摇头里,好笑道:“那还不赶紧回家,陪陪妻儿,孝顺孝顺父母。”

    没等百户回应,身后兵丁顿时高声呼好,勾肩搭背,乐呵呵地散去。

    嬴淳懿让百户也回去之后,又回头把白果巷再走一遍。路过一户人家,见门户高出地面几尺,门前垫着矮凳,便叫人把推车推来。

    青衫少年下衙归家,便见家门前围着一群兵丁,近前看才发现多了两层台阶。

    嬴淳懿解释道:“兵马司在此办理公务。本侯想到谢大人腿脚不便出入,所以顺手做了两层矮台阶。”

    谢灵意沉默片刻,作了一揖:“谢侯爷体恤。”

    “此乃本侯职事,不必多言客气。”嬴淳懿略一点头,抬步继续往前,下属牵马推车纷纷跟上。

    余谢家郎留在原处,望着一行人的背影,沉默思索。

    皇室身份,侯爵地位,君主宠信,又有宰执为师。最重要的是,身强体壮,年纪也刚刚好。

    或许可以一争。

    这厢,贺今行想着远行可能用到一些他没有的东西,便又在街上做了一番采买,才归家去。

    远远就见自家窗户开着,有人百无聊赖地趴在窗台上,撑着头在风里一点一点。

    他家门的钥匙有两把,其中一把搁在门缝里,任哪位朋友来找,都可先自行进屋等待。

    裴明悯笑言他是两袖清风,不怕贼惦记。但贺今行觉得这样很方便,可以避免人在外等许久。

    他走近了,发现这人虽阖着眼,但另一只手的手指还无意识地来回拨弄着窗下一盆沙蒿,并未熟睡,于是叫道:“双楼?”

    陆双楼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接过递到面前的一抱东西。待对方进了门,才完全清醒,惊讶道:“忽然发财了?”

    “没,都是给下江南准备的。”贺今行又接过去,直接开始打包。

    升了职级之后,作息也稳定不少,除轮到值夜或紧急任务以外,很少再夜间出行。

    “你不是在舍人院么,下江南干什么?”陆双楼奇道。他坐在案上懒得下来,目光跟着前者移动了一会儿,忽地反应过来:“我听人说江南遭了大水灾,朝廷要派钦差使团下去,不会就有你吧。”

    “对。政事堂要出一个副手,秦大人点了我。”贺今行边收拾边回答。

    “他指你去,你就答应了?”陆双楼双手撑着桌案,咬着牙说:“我出过几回跟江南有关的任务,江南官场水深得很。况且这么大的灾,又是太平大坝决堤,不管治灾治得如何,事后肯定要有人担干系。秦毓章指你去,不就是把你丢出去做问路石?日后若是问责,也能推你顶罪。你应该知道他居心不良,为什么不拒绝?还是他胁迫你了?”

    “秦大人没有对我威逼利诱,我也感觉到了不对。但正是因为我知道有问题,所以我才更要抓住这个机会去一趟江南,去看看到底是为什么不对劲。文忠烈问‘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我答民生多艰,奋起救之,才能无愧。”贺今行转身将一个信封递给他,“这是房子的租契,若我七月不能回来,劳你帮忙续租,租金我回来后再还你。”

    他身上其实还有一笔钱,但那是先前在政事堂钱主簿拨给他的经费,专款专项,不可挪用。所以只能先拜托同窗。

    陆双楼注视着他,半晌才伸指夹走信封,说:“行啊。一个月三两四,虽然不多,但你一定得回来还我。”

    “一定。”贺今行笑了笑。收拾停当,便排好板凳,将竖在屋角的竹凉床搬过来摊平,准备睡觉。

    陆双楼知他累极,也不多闹;跟着躺到铺满毛皮的床上,扯过狐狸皮蒙住自己,一同睡去。

    第099章 二十

    六月初六, 朝廷派往江南路的钦差队伍从泊桥渡出发,分了两批沿大运河一路直下江南。

    使团俱在第一批,乘快船先行。

    一离开码头, 忠义侯便在舱里召集四位副使议事。

    几人依官职品级落了座, 嬴淳懿将临走前才到的灾情咨呈递给他们传阅, 一面谈道:“此次洪涝涉及江南四州百余县, 范围之广,影响人数之多,远非去岁重明湖泛滥可比。灾情之惨重, 民众之艰难也可以想见。太平大坝初二凌晨决堤,我等最快也要明日傍晚才能到达江南境内。这中间过去整整五天, 各项救灾政策与措施应当已经推行开。本侯的意思是, 咱们到恬庄便下船上岸,走陆路去临州,到时候正好和后面赶来的大部队汇合。”

    临州是江南路治所在。他的意思很简单,要微服私访查探民情,还不能让江南的地方官员知晓。

    这是摆明了怀疑江南地方官救灾不力,要查江南吏治。官场上的事不摊开来说, 虽大家心里都有把算盘,但这么直接的少有, 是以闻言皆有不同程度的惊讶。

    下首左边三十来岁的官员两边看看, 率先赔笑道:“我们大人说了,此行我就是个添头,一应事宜皆由侯爷做主, 下官听侯爷安排就是。”

    他乃兵部侍郎盛环颂, 上行下效,与他堂官是如出一辙的滑不溜秋、左右不沾。

    这人不出头不管事正合嬴淳懿的意。他不多推让, 再看向另一侧挨着坐的两名官员,问:“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坐得近的是礼部仪制司郎中沈亦德,侍郎王正玄出使北黎后,便暂时坐上了礼部第二把交椅。他与裴孟檀同心,便是与侯爷同心,此时自然也支持道:“侯爷安排得极好。朝廷派咱们来,一慰问二督察,从恬庄到临州,一路正好亲身体会灾情感受百姓疾苦,顺便看看他齐宗源赈灾是否尽心。”

    “下官同样认为甚好。”旁边的户部司务厅郎中张文俊也愁眉苦脸地点头,他此行最重要的任务不在于此,怎么走都行。他生就两撇八字浓眉,加上显老态的满面褶子,更是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发愁。

    因此其他人听得同意便不再管他,而是将目光投向最后剩下的由秦毓章秦相爷派出的中书舍人贺今行。

    沈亦德续着一把极为威严的腮胡,斜视向他,不苟言笑地问:“贺舍人怎么看?”

    贺今行回答:“下官对此方案无异议。只是洪水泛滥,恬庄到临州的路况难以得知,若是两地之间的通路被淹没,咱们再想不动声色地按时过去,恐怕会很困难。”

    沈亦德皱眉,酝酿了一段,但没来得及吐出来。

    嬴淳懿接着话说道:“调船惊动江南路的衙门也没什么,重要的是这一路的所见所闻。”

    “既然如此,请侯爷安排就是。”贺今行颔首。

    短暂的会议结束,众副使各自回舱。贺今行等其他三位先走,再要走却被嬴淳懿叫住。

    他阖上门,转身等对方开口。

    嬴淳懿站起来,一手负在身后,看他半晌,才道:“不瞒你说,昨日我接旨时,很惊讶。你与秦兴有龃龉,但才入舍人院时,秦兴便滚回了老家。上任至今不过一个多月,其他人尚且在熟悉事务,给有资历的前辈打下手时,你就已经站在了下江南的钦差船上。”

    “前掌印被罢免主要因他自身之故,与我并无多大干系。”贺今行说:“至于其他,你什么时候也喜欢这么绕弯子,有话直说就是。”

    嬴淳懿沉吟片刻,直接问道:“那好。副使人选皆由各部长官所指,秦毓章为什么派你来,要你来干什么?”

    贺今行答道:“我进入舍人院以来,只见过秦大人一面,不好揣测他把此事指派给我的原因。他昨日召见我,明令要我做的也只有一件事,就是尽全力挽救灾情,以抚灾民、扬圣德。”

    他说完,房间内便安静下来,只有一些摆设因船只轻便又顺流而下,在轻微地随波荡漾。

    嬴淳懿移开视线,走到先前张文俊的位置坐下,然后抬手示意他也坐。

    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前者才慢悠悠地开口。

    “我记得你头回入京那年,不过六岁。然而从我们相识到如今已近十年,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秘密;你帮我完成过一些心愿,我也帮你做成过一些事。我以为,你我哪怕不能亲密无间,也当心意相通。”

    “此前孟若愚的事,我没能遵照约定,是我的错。但情势所迫,我不得不如此,哪怕重来一次我依然不会改变当时的选择。我以为,你会理解我,而不是因此事怨我到现在。”

    贺今行沉默地看着对方,过了许久才说:“我没有埋怨你。”

    他又想了想,坦荡地继续说道:“是,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但很快我就开解了自己。你说得对,我理解你的难处,所以不会怪你。而你刚刚问我的问题,我所回答的也都是实话。”

    嬴淳懿立刻问:“当真一字不假?”

    他脱口而答:“确无半点欺瞒。”

    两人怔怔对视,皆是无言。

    船体猝然晃动,嬴淳懿按了按眉心,指尖划到额侧的太阳穴,换了话题:“此行并不简单。江南商业发达,是税赋重地,但自齐宗源任起,柳氏商行不断壮大,敛财不知几何,可缴上去的税却并没有增多。这其间消失的银两,我不知都进了谁的口袋,但江南这几个衙门一定捞了不少。”

    贺今行心里却突兀地跳了一下,但他没有提及,而是顺着说道:“万般行迹皆可隐匿于暗夜之中,但太阳一出便无处可藏。江南各司衙门贪墨与否,江南千万民心向背,只看今次洪灾应对便能得到答案。慧极易伤,你不必太过劳思,若是因没休息好而晕船,就赶紧歇一歇。到恬庄还有两天一夜,有事之后再议也不迟。”

    嬴淳懿点点头,“你也回去歇着吧。”

    “嗯。”贺今行本想扶对方进内室休息,但看人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也不好上前,便干脆地退出房间。

    门扉合拢的刹那,他一按舱壁,猛地扑向走道深处,抓住了即将消失在转角的一片衣裳。然后欺身上前一勾一绞,便把想要逃跑的人死死制住。

    四目相对,皆错愕地睁大眼。

    “怎么是你?”贺今行低声问,稍稍减了些攥着对方手腕的力道,在对方欲挣扎叫喊时,又赶忙捂住对方的嘴巴。

    幸好他分到的舱房就在附近。顺势将人拖到自己的舱房里,关上门才敢松手,“三脚猫的功夫也敢随便上船,你胆子真够大的,秦幼合。”

    秦幼合一脱离桎梏,便不服气地回嘴:“我功夫也很厉害的,只是打架的机会少,才不如你能打。再来一回,你不一定能抓到我。”

    “再来十回,我还是能抓到你,出手姿势都不用变。”贺今行摇头,坐下给自己倒茶,“你想好理由,等会儿去找侯爷坦白。”

    “我才不去!”秦幼合不假思索地拒绝,在他对面一屁股坐下,气势汹汹地说:“你也不准向淳懿告密。”

    贺今行把桌上预备的糕点推过去,同时毫不退让地说:“这条船是钦差专用,不是游河玩乐,所有随行人员皆有明确的档案记录。我且不管你是怎么上来的,你既上来了,就必须让钦差知晓。否则若是船上出了什么意外,再揪出你,你就是有口也说不清。”

    他态度坚决,秦幼合垮下脸,索然无味地趴到桌上,“一定要去吗?早知道我就不来偷听你俩了,让淳懿知道,他肯定到岸就要把我送回宣京。我不去,就是不去。”

    贺今行无奈地劝道:“你在船上,他就能管你,你下了船,他就管不到你。”

    “咦?”秦幼合立即坐直了,在心下琢磨片刻,忽地放松下来。他双肘撑在桌上,捧着脸说:“那这样,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我就去坦白。”

    “你先问。”

    “我听淳懿说你俩很早就认识了,意思是你小时候就来过宣京?”

    “对。”贺今行点头,又道:“你偷听得还挺多。但涉及钦差专务,万不可将谈话内容外传,去找淳懿时也得一并向他说明。”

    “谁爱听你们谈什么税啊钱的……其实我是路过才听的!”秦幼合突然恼羞成怒,又装作满不在乎地问:“那你们以前是怎么认识的?”

    贺今行“啊”了一声,摸了摸耳垂,说:“这是第二个问题,我选择不回答你。”

    “……”秦幼合瞪大眼睛盯着他,试图以目光谴责无果,愤愤地拿起一块糕点送进嘴里。只一口,便立刻吐出来,“呸”了几声,更加愤愤:“这什么玩意儿?人能吃?”

    贺今行看他整张脸都皱到了一起,忍不住抖着肩膀笑起来。

    午后,两人去找嬴淳懿。

    后者听完秦幼合一堆怎么躲他爹的人又怎么摸上船的废话,却没有勒令他下船便滚回去,而是让人给他准备了房间,叫他好好待着。

    第100章 二十一

    忠义侯命船员轮流驾船, 一刻不停,在水上漂了快二十个时辰,终于第二日傍晚在恬庄靠岸。

    恬庄位于江北路与江南路的交界之处, 本是个专门走货运的码头, 因漕运发达而渐渐聚集形成了村镇, 以风景恬淡适宜人居而得名。

    钦差使团的众人身着常服下船, 缴了船钞,将船暂且寄留在河湾。

    码头极大,但除却来往的货船, 并无多少闲人。且这些货船又大半打着同样的柳氏商行的牌子,因而在乌蒙蒙的天里更显得空旷萧条。

    秦幼合在船上憋了两天, 落地看着满是尘土的栈板与四周灰扑扑的低矮建筑, 大失所望:“恬庄就这样?不过商人重利轻别离,不在乎下榻的地方是什么模样,也说得过去。”

    他一出声,走在前的几人纷纷回头。贺今行还没来得及回答,沈亦德便开口问他是谁。

    他在船上不曾出过房间,其他几位副使都是第一次见这少年人。

    “本侯在京的朋友, 搭个便船下江南。”嬴淳懿替他回答。

    另几人又把目光挪回来,各有不同的表情, 或迷茫或不赞同或忧愁不已。

    嬴淳懿并不解释, 看那少年欲偷偷溜走,便高声叫了对方的名字:“秦幼合!”

    秦幼合一震,刚跨出去的脚又缩回来, 垂头丧气地转身。

    “过来。”嬴淳懿把人叫到跟前, 说:“水患未定,四处都乱得很, 你跟着我们一起。否则万一出了事,我不好向你爹交待。要不然的话,你就立刻坐船回宣京。”

    既姓“秦”,又有个忠义侯也需谨慎对待的爹,这少年的身份不言而喻。那三名官员的目光又聚集到秦幼合身上,眼神皆是幽深得令后者看不懂。

    他不明所以,下意识退后一步,说:“我不回去。”

    “那你就安生待着。”嬴淳懿神色严肃,又对贺今行说:“你好好看着他。”

    旁侧的沈亦德听了这几句,不再注意秦幼合,一拱手道:“我相信侯爷心里有数。”

    嬴淳懿不欲再说此事,直接向大家说明下一步安排,“先在这里转转,打听灾情与救灾的进展。”

    一行人便穿过码头,向集镇走去。

    两个少年人缀在最后,同前面的盛张二人隔了几步距离。秦幼合思来想去没琢磨明白,忍不住小声问:“他们为什么这么看我?”

    “你说谁?”贺今行下意识问,话刚出口就反应过来,对方应当是在说那三位副使。于是解释说:“大概是感到惊讶?对你的身份,以及你出现在这里的时机。”

    身边安静了两息,才又响起秦幼合的语声,“因为我爹?”

    凉风吹跑栈板上的尘沙,水鸟于栅栏四处起起落落,纤夫的号子从水中喊到陆上,似乳虎的少年声音消散在扑面而来的细雨里。

    贺今行心中叹息,偏过头去,注视着那双落寞的眼睛,轻轻颔首。

    秦幼合咬了下嘴唇,看向前头几人的背影。走出几丈远,才状似轻松地唉声叹气:“我就说,不管我走到哪儿,和我爹都是分不开的。”

    “没有谁和谁是分不开,必须要绑定在一起的。人生天地间,长路有险夷,无论是父子、夫妻抑或是师徒,都总有一分为二各自面对难题的时候。”贺今行说:“你看我们这一行五人,虽同奉皇命,但各自思虑的事情就未必只有五种。”

    “你是说你们各打着各的主意?你怎么知道?”秦幼合好奇地问。

    贺今行却不再就此往下讲,而是说起另一件事:“差点忘了,有事要拜托你。就是方才你刚下船说的那句话,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说。”

    “为什么?”秦幼合问罢,又自行答道:“因为引起了那几个郎官的注意,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他们注意你,不是你的问题。但我朝疆域广阔,天南地北相差万里,有繁华富庶之地,就有穷苦贫瘠之地。宜居与否也得长住才知,或许你觉得贫寒的地方,对在当地长大的人来说却是乐园。你那句话,让住在这里的人听见,不太好。”

    “这个啊,我就顺口一说……”秦幼合蹙起眉,歪头想了想,双手合十向左右的山水村镇拜了拜,“对不起啊,我以后不会这么说了。”

    贺今行递给他一块糖,“是携香姐姐做的,下船时才从招文袋里翻出来。”

    “只有一块吗?”秦幼合接过去,剥开油纸要往嘴里放时,才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儿,奇道:“我怎么觉得你跟我爹似的,说的话给的糖都好像啊。”

    贺今行笑了笑,“吃你的糖罢。”

    出了码头,行人也未见增多。

    集镇上,大街两边几乎都是食店与客栈,嬴淳懿随意选了家靠近运河的食店。几人落了座,沈亦德便向贺今行示意。后者在舍人院做的就是辅理杂事,又是使团里品级最低的人,自当承担抛砖引玉问话的责任。

    于是他在伙计迎上来时顺势问:“这位小哥,渡口码头做的是南来北往的生意,收的是四面八方的金银,就跟运河水一样源源不绝。但我看你怎么不大高兴啊?”

    “嗨,别提了。”伙计耷拉着两条眉毛,“话是这么说,但光有水也不成啊,还得有船来才行,不然我们做谁的生意去?”

    嬴淳懿报了几道菜名,伙计边记边打开了话匣子:“几位客官,今天还算好的。你们猜刚发大水那天,到咱们这儿的船有几条?”

    他虽是问,却也不指望这几个穿绸缎着锦绣的人回答,直接打开手掌向前一伸,“就五条!”

    沈亦德问:“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五条都是柳氏商行的船?”

    “对,这位客官猜得极准。那天咱们店里从早等到晚,因此小的记得清清楚楚,湾里一共就靠了五条船,船壳和大帆上都是雁子印。”伙计说着说着就慢慢地带了笑,颇有些自豪:“太平大坝决堤的消息当天就传开了,也就咱们江南柳有这个能耐扛着洪水继续走货运。不过头两天船不多,后面慢慢走起来,但到现在也没往日一半。”

    沈亦德冷笑:“区区浮木如何能抗天时,我看是有人在背后举着还差不多。”

    “背靠大树好乘凉嘛。”伙计也嘿嘿地笑:“实不相瞒,咱们店也是靠着柳氏的堂口。”

    张文俊忽然说:“江南柳,江南柳,柳氏在江南倒真是无处不在。”

    盛环颂“唔”了声,手伸到桌下扯了扯贺今行的袖子。

    他便又岔开话题:“我来时看好多店都关着门,街上也不怎么见人。按理说你们这儿地势不低,远离江水,又是运河上游,不至于怕洪水涨过来吧?”

    “哦,她们好多拖家带口的都到后面山上去了。”伙计跟着转了风向,“一看你们就是从外地来的,不知道咱们这地方下了多久的雨,大坝决堤又有多恐怖。这么说吧,临州城都给淹了一半,淹到咱们这河边上也不是没可能。小的要不是上山就得喝西北风,也早卷了铺盖爬上去了。”

    “这么严重?”嬴淳懿拧眉道,“你可知洪峰水尺刻度?”

    “什么尺?”伙计一脸茫然地反问,而后向前者赔笑道:“客官,小的就是个粗人,您要问话也得问点儿咱晓得的啊。”

    “小哥,我们是没想到此次洪水竟有这么严重。”贺今行将他的目光引过来,说:“那想必灾情也十分惨重,不知从这儿去临州的陆路还好不好走?”

    “不大好走啊,毕竟沿河的路段不少。我前头不是说临州被江水泡了半个城,净是钻着法儿出来的,没见想进去的。”

    张文俊叹了口气,说:“我们此行本是要去临州给老人家贺寿,半道听说发了大水,欢喜变作担忧,要亲眼看一看才能放心。”

    “原来如此,令家祖必定福星高照,化险为夷。”伙计看他脸色,心道这老人家怕是情况不好,跟着说了几句吉祥话,便拿着菜单下去。

    伙计一走,桌上便沉默下来。

    半晌,嬴淳懿捻着指尖道:“我总觉得不大对劲儿,吃完雇两辆马车,立刻就走。”

    贺今行点头表示同意他的安排,虽说伙计没有特别怪异的表现,但他总觉得对方有哪里不合常理。

    沈亦德与张文俊也没有反对。

    盛环颂却伸出手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这么急?咱们不熟路,黑灯瞎火的,又是阴雨蒙蒙,天时地利皆不占,不好行军,也不好赶路啊。”

    “盛大人。”嬴淳懿盯着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哎,下官只是有一点点意见,没有和侯爷唱反调的意思。”盛环颂“嗖”地一下收回手,折在胸前,飞速说道:“我们堂官说了,要是对什么事有意见,就得当场说出来;要是想做什么事,就得当场去做。所以下官刚刚有意见,刚刚就提给侯爷了。”

    他说完,在场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他摇了摇手掌,强行笑道:“下官真的就只是说说。”

    嬴淳懿却按着桌沿猛地起身,“现在就走。”

    一行六人立刻动身,到得店外,却齐齐顿住。

    漆黑的夜里,空旷的街道上,桐油火把燃了一排,照亮底下全副武装的红甲。

    为首之人戴乌纱,身着绯红官袍,淋着夜雨一撩袍摆。

    “臣齐宗源,恭迎圣驾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