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皎皎,净空无云。
听过这话,俞思化抬碗过来的脚步轻了几分,但面上却瞧不出什么端倪,更没有谢逢野预想中的慌张。
“管家自是上了年纪,可身体还算硬朗,还请谢公子嘴下留情吧。至于你说拘着不让走,这个我听不明白。”
他这是不肯承认了。
“我可没说那妖怪是管家。”谢逢野懒懒地撑桌朝他笑,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但话要说明白,“我告诉你,有些事情还是及早收手为好,看不出来啊,瘦瘦弱弱的一个小公子,你当跟妖怪定命契是闹着玩呢?”
梁辰查到俞思化府里有个妖怪,谢逢野倒并不惊讶,但命契就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字里行间带“命”字的,都很邪性。
他乐于把话挑清,就喜欢奔人不堪开口去讲。
是以此时他也不着急走,反倒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俞思化。
初见时夏日朗朗,阳光刺目地摊开在无尽蝉声之中,俞思化身在其中,即便嘴角带笑,也是清浅不已。
如今转瞬即秋,带着温润少爷越发地不尽人意起来。
“俞府上下都是可从生死簿中寻得由来的凡人,俞少爷也是,并无异处,生死簿上他这条命长得很,不过幼时有些坎坷。”
“只是管家除外,似乎是刻意收敛了妖力,难辨本形,只能看出身带印契,还是命契,被锁在俞少爷的八字里。”
也就是说,俞思化同妖怪签了命契。
他可太敢做了。
进丧事铺前梁辰说的这些话,倒叫谢逢野对俞思化很是刮目相看。
敛了妖气是真,想谢逢野才来百安城时,就是这个管家来同他签的租契,其形貌灵气皆同凡人无异。
妖怪不同,结下契约的方式也不同。
和妖怪结契,就像做买卖一般,你来我往互通有无,双方都有要达成的目的。
命契就不一样了,那是能对妖怪降下的最具有威严的契约,妖怪此生都只能为一人卖命。
若是结契之人身死,妖怪也要跟着一同葬命。
一般来说,是没有妖怪愿意白搭一条命,迟早要报复回去,轻则一人,重则全家。
而且,除非命门被拿捏,否则谁也不乐意上赶着送死。
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这样的契约对于动辄能活几百大千年的妖怪来说是很不公平的,所以最后都要出事。
这种契约,简单来讲是捏着对方软肋来威胁。
只是愿意用身子承载妖魂的俞思化能做威胁妖怪的这种事,这就说不通了。
除非他果真演技精湛,骗到了冥王眼前。
“你说你,好不好的活着,总爱去沾染神鬼妖魔的徒增孽缘。”谢逢野以夸做讽,“俞少爷很厉害。”
俞思化也不知听明白了几分,垂目说:“不过都是庸人自扰。”
“自扰也罢,牟利也罢。”谢逢野问,“我倒是很好奇,你不会害怕吗?”
毕竟,狗急跳墙从来都是血的教训。
当日张山父子恶语相向,谢逢野肯耐着性子多周旋几句,全是为了累恶积罚,好让梁辰去给他们下口疮咒。
可要说当天被说得最厉害的,是俞思化。
即便昨夜此人自己都承认了晦气一说,但那担风承月的模样实在清朗得很,让人很难相信。
谢逢野可还记得,当天张山父子遭受的报复里,还有俞府管家一份。
就连他今个出去找用玉,路过张府随便一瞟都见上方怨气愁云一片。
不就是因为俞府那管家当日贴符诅咒?
若被人诅咒气运,若能从此行善诚修慈悲或许能解,可按照张山父子那个德性,只怕离家道中落也就数月的事情。
对那样爱财如命的人来说,这算是极狠的惩罚。
但这样也算张山父子罪有应得,有德报德有怨报怨,自该如此。
谢逢野没什么好点评的,毕竟对他来说,有仇必报,向来是一个优良品格。
就是用命契拘着妖怪不放这个东西,落到俞思化头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谢逢野如今看着他,就像看见端庄持重的青岁天帝嘴出粗鄙之语提着大砍刀在街巷巡街一般的别扭。
“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来问我。”
俞思化看他上上下下瞧了自己半天,却是再没说什么犀利话语,反而问:“还当你不会为了妖怪主持公道。”
“我本来就不会。”谢逢野说,“我不会为了任何人主持公道。”
俞思化静静地看他,心说我信你个鬼。
“那就是了,世间妖妖鬼鬼多如繁星,若是我身边有,那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也值得劳动冥王亲自来说。”他话锋一转,引到了谢逢野的身份上面。
人神相隔天堑,冥王好似是个例外。
“俞少爷。”谢逢野眯起眼,“好似连敬畏都没有。”
“俞某不才。”俞思化低笑道,“不曾行那违心之举,所以自当光明磊落。”
谢逢野:“……”
我可是才说完你拘着个妖怪不让走,还结了命契。
不承认就可以当做不存在吗?
这还光明磊落上了?
“那你做什么拘个妖怪不给人走。”
俞思化当真没在怕的:“你问,我就要答吗?”
虎落平阳而已。
他真的连神仙都敢怼。
谢逢野语噎,他想不明白,今夜的走向应该是这般的吗?
明明是自己逮住了俞思化的把柄过来发难,说到最后没把人说红眼便罢了,这胆也忒大了些。
“天地有道,诸灵咸听,不得妙法,不见其明。人神鬼该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你岂能懂?”谢逢野大发善心地教育道,“莫要妄言。”
俞思化看着这一桌菜,暗自摸了手心因为切菜而划到的伤口,忽地涌上些气性:“你说不过,就开始讲大道理,你们那里,就靠你这张嘴巴来管吗?”
这一瞬间,谢逢野至少想了三种灭口的方法。
但是因为某种胜负欲作祟,他张扬宣告:“我还能变大龙,他们打不过我。”
所以他是老大。
可耻又合理。
银汉缓流,对峙无声。
“你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生死簿也在我手上。”谢逢野目光锁住俞思化眉眼。
他是有些可耻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掏心窝子说一句话,他冥王上天入地当了许多年刺头,所以当真很不习惯有人在他面前如此不卑不亢且大放厥词。
越是如此,他就越要晃着脑袋上去争辩两句,好让彼此都不痛快。
“人间府衙都不能无故杀人,遑论神仙?”俞思化似是在压着嘴角笑意,“我未曾求过你什么,自然也不欠你什么,难道神仙会因我说了实话就降罚于我吗?”
说罢才放任嘴角轻扬,旋起融融笑意。
“那你也太小气了些。”
冥王的确不能,所以他才说出“生死簿”就注定辩不过了。
这是谢逢野第一回,见他真情实意地笑。
如此发自内心的开怀,竟然是在当面暗讽冥王的时候
若不是生死簿上俞思化这人当真没什么异状,谢逢野都要怀疑他的阵营问题了。
实在很难相信他不是青岁派来的。
你要同他争辩是非,就要先找到他在乎的事狠狠打压。
要命得很,俞思化好像没什么在乎的东西。
“本座不跟你吵。”谢逢野高傲地中止了这段对话,心想自己真是堕落了拉着个凡人辩是非。
以至于差不多快完了他俩是为什么争辩起来。
俞思化从后面叫住他:“饭菜你不吃了吗?”
“你觉得这些东西。”谢逢野指了一圈桌子,“是能下口的?”
他都想好了,若是俞思化已辛苦为名或者喊累卖惨,定要被狠狠嘲笑回去。
可是烛光轻曳之下,俞思化只是抬起清眸轻笑而问:“你是不是不敢?”
谢逢野:?
俞思化接着问:“难道你真的怕死?”
谢逢野气息略有不稳,讽笑道:“你吃一盘,我吃一桌,你敢不敢?”
想让我吃?你自己先品品做了些什么东西可以吗?
俞思化瞧去那些将出未出的怒意,眸光轻敛,低眉垂笑:“这可是你说的。”
*
谢逢野青着脸回了姻缘铺,嘴角还沾着诡异的黑灰。
用玉看得害怕,梁辰倒很习惯。
没什么的,一看尊上就是吃瘪了。
先前去找天帝辩论,也时常这幅模样回来。
只是……
“尊上已经许久没吃过人间饭菜了,可还习惯吗?”梁辰跟谢逢野时间长了。
总能精准摸到痛楚,再顺手捅一把刀子。
谢逢野之前嘴淡,顶多抓把树叶来嚼,酸涩中也就过去了。
方才不过随口一说,谁知道俞思化真能端起一盘瞧不出形状的菜吃,还能吃的慢斯条理,优雅至极。
最后擦了嘴,喝茶润了喉才说:“我自小就没有味觉,或许咸淡没把握好,不过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又问:“你不会想跑吧?”
神仙不能轻易许诺,更不能违背誓言。
——谢逢野吃了整整一个时辰,把那些焦如碳块的鱼肉菜饭嚼得嘎吱作响,和俞思化先前一同帮助沐风渡劫的那些情谊,也被他一起嚼得粉碎。
俞思化以后最好不要有什么事情求到自己头上来,谢逢野很恶劣地如此想。
还有,待他百年之后身入幽都,别想全须全尾地去投胎了,谢逢野又想。
“尊上。”梁辰适时开口,“今后我们该如何?”
“不如何。”谢逢野灌了好几口茶水,抹嘴道,“我管青岁和老怪物打算着什么,我就来找人,找到了我就走,谁我都不管。”
梁辰告退之时,用玉拼尽全力地用奶牙咬着这个冷面男子的裤脚,苦苦哀求能不能带自己一起走。
毕竟那个靠窗磨牙嚼树叶的冥王真的很恐怖啊!
就听冥王喊它:“过来,在那发什么呆。”
狗崽浑身的绒毛从尾巴根激灵了一道,惨兮兮地转头问:“干嘛哦?”
谢逢野拿出样东西送到它面前:“你还记得这个吗?”
“记得呀。”用玉答得干脆,没瞧见自己脑袋顶冥王眸光瞬时亮了。
它接着说:“这不是你刚才得的石头吗?”
用玉亲眼瞧着梁辰把石头送到冥王手上的呀。
谢逢野抿了抿嘴,半晌才叹说:“我真是疯了才指望你。”
狗崽听不懂他在发什么牢骚,扎扎实实地打了个哈欠。
黑豆眼里存了几点泪花,瞧着无辜又可爱。
谢逢野静静看着,想起当年就是这狗崽盯着一双黑豆眼,才讨得那人如此爱怜。
山蛮子瞧得喜欢,想蹲身下去摸他,却不想小狗被自己迅速的动作吓得急急退到了墙角。
“你别吓到他,我瞧他是受伤了。”
朱红府门出来一道清瘦身影,轻柔地将狗崽抱起,还怕砸到它,手指捂着胸口那块琉璃玉。
轻声怪罪道:“你呀,还是那么大老粗。”
山蛮子眼见媳妇如此喜欢这狗崽,立时摇着并不存在的尾巴凑上去殷勤道:“咱们把他留下来吧。”
“好啊。”
他笑得很好看,是真心喜欢。
之后他们才晓得,这是一只妖怪,能口吐人言。
但那人依旧很喜欢。
和风艳阳在上,流云满渡清乐。
时过境迁,当年事发突然,山蛮子谁都顾不上,更别提这狗崽子。
百年光阴,谢逢野本想着用玉这么憨的妖怪,定是早被他人利用而不存在了,没承想有朝一日还能寻得回来。
虽然也是被刻意指印着。
好似命运宽宽坦坦,有只手在慢慢把他之前失去的东西都推回来。
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但谢逢野根本拒绝不得。
世事如流水,经那一别,所有初遇都成了相逢。
“你有名字的,叫小古。”谢逢野静静靠着窗棂,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狗崽顺毛,他此时深陷回忆,看着银辉月光都觉得凄凉无比。
闲云放知有人伤怀难以入眠。
直到轻鼾打破回忆。
小古莹润黑亮的鼻头还有个鼻涕泡在变大变小……
谢逢野给它脑门来了一记爆栗。
狗崽委屈得要命,又恨爪爪太短揉不到:“你干嘛呀,怎么还半夜打狗。”
冥王殿蛮不讲理地吩咐:“你这个时候应该要陪我一起伤害。”
“我很开心!不用伤感!”小古嘴硬道。
谢逢野眯眼笑问:“你又想飞一次是吧?”
“呜哇!你虐狗!”
百安城里这间总是在半夜长明烛火的姻缘铺,最近夜中吵闹声总不停歇。
翌日,谢逢野终于下定决心。
他要回原先的家去看看,那是百安城一处两进的院子,也是他捡到小古的地方,也是他们一同生活过的地方。
百年来,他不愿接受寻而不得这个结果,更不敢去面对曾经充满回忆的地方。
生死簿都寻不着,再回旧宅徒增伤感。
可重新找到小古,却让他生出希翼。
他明知人间已过百年,那人如何都不会再活着。
可挡不住有个声音放放肆肆地在耳边叫嚣诱导。
万一呢……
万一那个地方,那方爬墙虎满院,屋檐下栽满夕照的地方。
他还在呢。
谢逢野揣着小古,循着记忆往老地方走去。
一百年能改变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他其实心中晓得结果:冥王以真龙之气遍寻三界,人间更是里里外外找了数遍。
若是他还在此处,若他还能有转世,哪怕他只剩一缕魂,谢逢野都能立即察觉到。
可一次次的失望让他如今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心似刀割。
果然,记忆中那方小院早已不在,如今是处恢弘大气的宅子,竟是将一条巷子都占了。
小古探出头来:“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呀?吃饭吗?”
谢逢野恹恹地捏着狗耳朵玩:“你就知道吃。”
再往前几步就能瞧见府院正门,光是三四人高的宅门就已足够说明物是人非他也开始思忖着,要不还是别在此处浪费时间了。
本就打算早早回幽都,如今自己倒失魂落魄起来。
要不走吧。
他是这么想的。
直到那宅门上端端正正“俞府”二字。
黑棠木,描了金漆,气派得不行。
谢逢野乐了,挠挠狗崽的下巴,笑道:“旧物不记事,旧屋改门楣。”
“这不是孽缘是什么?”
小古奇怪道:“你认识这户人家吗?”
“认识,还挺熟。”谢逢野看了一圈高墙大院,利落地蹬着着门前石鼓上了屋檐,还不忘捂了小古的狗嘴。
正准备跳进院中,却身旁瞥见几枝墨竹在轻摇,再细看是架梯子,有人正往上爬。
先搭上一只手,冷白清瘦,瞧着眼熟。
俞思化只顾着往身后回望,自然注意不到门前檐上,待坐稳墙头回身看见那张笑脸时,还当自己看错了。
冥王没事跑他家干什么?还坐在他家门头上,捂着一只狗……
夕阳斜照,清风徐徐送来花木幽香,鲜活而凝重。
墙头檐上两人相顾无言,院中却吵嚷起来。
“今天你们让俞小幺跑了,本少爷就把你们腿打断!”
情急之下,俞思化朝谢逢野摆了摆手,此刻慌乱半点做不得假。
谢逢野当即会意,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高声喊道:“哟,俞少爷翻墙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