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上元

    “——轰!”

    功夫不负有心人, 玉兰当真没收力。

    悍烈灵光冲脸而来,谢逢野被一掌拍进一棵红梅树里,长腿半悬, 余下的身子戳在雪泥上,抬头可见星缀月明, 尤为可爱。

    心情大好。

    玉兰一掌拍来之时,他没放灵光去护自己, 这会仰倒在雪里大喘着粗气,一双眼却越来越亮。

    谢逢野的肺里说不上是痛还是痒,只觉自生来, 能喘气、能视物之后,这辈子也没这么畅快过。

    那些污糟事尽数从脑袋里被清点出去,恍有天地间最为清澄的灵光宝气从脚底一路洗过脑门, 只觉魂轻身轻。

    是了,记挂那许多做什么。

    谢逢野想。

    横竖人在身边,既是找见就安心留着。

    心已留下,便生枷锁成脚铐,人又能走多远。

    他和玉兰总要互相拉扯着。

    今后会如何谁也不知,若是现下就那么记挂前头几辈子, 那后面的生生世世可要怎么过。

    最难得幡然醒悟。

    “你心里有我!听见了吗!玉兰, 你心里有我!”

    谢逢野猝然大笑起来, 竟是带着雪梅晃影。

    明雪都盖不住冥王殿的笑颜灿烂, 叫人瞧得挪不开眼。

    “何时没有过你了。”

    玉兰虽然脸热,也说得直白, 他知道谢逢野没有平白说这废话的理由, 怕是有什么郁结思虑忽然想通,也不用再问了。

    又被这混账龙如此酣畅笑声感染, 一时不由也跟着气笑:“这下你痛快了。”

    “可太痛快了。”谢逢野不遮掩疼,也没再做那哼哼唧唧的样子,扯着树干撑起身,还不忘打趣,“好赖算个同族,瞧瞧你把人家折腾的。”

    他意指这棵无端造折腰之灾的雪梅,玉兰不恼火他,过去伸手也拉了人一把。

    再开口,不觉话里已带了些没意识到的调笑。

    “待冥王离开些,小仙自会复还它原样。”

    谢逢野听过眼睛又亮几分,嘴角更是勾起得意的弧度,只是不再多讲,依着玉兰的力气从那树洞里出去。

    “你还瞧着别的树。”谢逢野起身后瞧着玉兰暗淡眸光,心中已通个七八分,面上只做不解,只是胸脑挂念非常。

    ——他居然敢看别的树。

    事实上玉兰所想和冥王殿十分相近,此树虽然现下无端遭此横劫,之后将它复原,于今夜沾上这两位神仙的灵光,恐怕开智成精成灵也是迟早的事。

    他不接着往下想,默默抬手释放灵光,烟绿暗浓于雪梅之中,幽幽浮浮掠着光影。

    待修复大半,谢逢野才勾唇凑过去问:“玉兰,你说这树还会记得我们吗?”

    “还是别了。”经先前那段离奇的“直抒胸臆”之后,玉兰呛起人来愈发顺口,“没得让它时时记起,大好时节被两个泼皮神仙拦腰打断。”

    谢逢野心中得意,面上更是春风荡漾,开口便是独门绝学。

    “它要是就此成精,岂不就是我们的孩子?”

    “你!”烟绿灵光猛地一滞,玉兰去瞪他,却忽而想起小古来。

    百年前他身为柴江意时在旧宅和山蛮子一道,捡了只能口语人言的狗崽,明明记忆全无,身为凡人的柴江意却丝毫不惧,更是百般爱护,否则也不能叫那小妖怪记挂这么多年。

    谢逢野见他这样,垂着眼皮笑起来:“那小古叫你父亲,你每次都应承得快。”

    对于他们来说,小古不仅仅是一个用玉妖族,而是那段缱绻时光留以至今,最为独特的记忆。

    玉兰抿了抿嘴:“它不一样。”

    谢逢野眼泛明光,笑说:“我们的孩子,自是不一样。”

    他如今这不分场合就要作怪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玉兰正要还嘴,没承想冥王殿瞬时换了张正经神情。

    “玉兰,如今你俞家基业雄厚,父亲身体康健,便是兄长二人都是有本事的,而今你也知道那司危止于你长兄有什么心思,此后即便出了什么风波,想来以他身份贵重,明里暗里都能护住。”

    这油嘴滑舌的才耍了好一通流氓,这会却正色梳理关系,倒是叫玉兰一时承接不来。

    “这些我都明白的。”玉兰话头略停一会,抬眼郑重道,“我此来人间历劫,本就为了那天道之惩,可本也是因着私念才要来这府里寻江书姐姐,其实下此决心,早已想好会再遇到你。”

    “我想,我大概本就不愿避开你的,就算使点小心思。”

    他咬住了唇,没将后半段全部说明。

    他想说,就算知道你或许还会寻来,再相见恐有道陨神消之祸。

    他也愿意的。

    “如今天道开始不适应三界行事,更有那误伤错伤漏伤无数。”谢逢野回想着彼时才被青岁打下人间,就被急匆匆落了道天罚的事。

    如今琢磨过味来,想来天道一直初心不变,很是想弄死他幽都冥王。

    “奈何此法于世良久,牵连之深,我们要想逆意而行,和要推翻不世天也没什么两样,此路艰难,其为一。”

    “更有江度率魔族趁乱而出,若是遇上,必是翻天覆地一场灾劫,此路亦艰难,其为二。”

    谢逢野摇头笑笑:“我也是个傻的,事到如今才想明白青岁说有什么大劫,又为什么急吼吼地贬我下人间。”

    天上地下莫不如人间,若是只为等江度回来再战一回,实无必要如此筹谋良多。

    可是若是这次没来……

    “神仙鬼魔皆往人间来,不过选择去处不同罢了。”玉兰在夜雪中看他,恍若一首饱含缱绻温情的诗。

    “此乃三界根源,天帝有心了,原来你忽而提起俞家,是想到了天帝。”

    “是啊。”谢逢野笑叹道,“若是他直接来找我,一同寻方设法,我大抵做不到应承下什么。”

    便送他来人间瞧瞧。

    百安城山水云鹤,一砖一巷都是柴江意,又因他山蛮子百年前造福一场,如今的俞家更是盛况和睦,还让他得机会亲自送走江书姐姐。

    又看昆仑虚那风雪酷寒里,春风都吹不进去的冰山峡谷,倒是连茬地生了许多情种。

    再有狐仙白氏,殁子殁妻也要独守故人约定,是族忠勇的,除了那猪油蒙心敢牵连魔族来寻找玉兰的白迎瑕。

    不过此事之后,白迎笑赶回去白氏万州,自然能定得下来。

    更别讲万千年前那场深林老庙,张扬的小妖怪寻机蹭饭,骑着老青牛见了场毕生难忘的金桂青雨。

    看过才知,有那么多人都在拼命爱恨,他谢逢野又怎敢碌碌。

    此来还寻回了玉兰,这便成了谢逢野头一份投名状。

    若是当年就让谢逢野亲去找玉兰对峙,没了现在冥王破真身开龙脊发了狠心用半具身体护住玉兰道心,只怕谢逢野当真能在百年前就把二人扯个魂飞魄散。

    青岁是个混蛋哥,但是个好蛋。

    他能在力所能及的方式内让谢逢野清楚明白选择的下场,再让他下决定要不要去做。

    青岁深知谢逢野的脾气,这种犟种倔龙,要是提着耳朵灌道理进去,那是无用功,只有让他自己慢慢悟。

    悟成之后,就是骨碎魂销之痛也不能改他半分心意。

    “真是好算计。”谢逢野骂也做夸,对青岁深表相思,忽而俊眉骤紧长眸斜飞,两道饱含打量意味的视线正正地定到了玉兰脸上,“如此说,你这百年来,倒是没少找他去商量。”

    ——在谢逢野闹天闹地砸姻缘府吵着要个说法的时候。

    甚至还有好几次,谢逢野闹上青岁宝殿,吵砸一通,为了寻回柴江意,也为了要个说法,总之很不得体统。

    说不定还让玉兰听着许多回。

    冥王殿这才在百年之后,脸侧浮上些迟来的羞意。

    不过也就是一点。

    玉兰对此微笑以对,算作回应。

    谢逢野不快,竟又仗着自己高了玉兰半个头撒那泼天大娇,他把脑袋往玉兰颈窝埋,低声下气得不成样子。

    “以后有事只能找我商量,青岁那老龙坏得很。”

    “好了,折腾这么会,说了要放飞灯。”

    上元宫宴,人间月明。

    雪舞之间玉兰明眸澄净,他轻轻笑着牵起谢逢野的手,指尖残寒渐暖。

    按照飞灯习俗,放灯之人各执一边写下誓言,再借风而起,上送九天神仙过目。

    明灯一轮,不住地有风从灯脚灌入,搅得橘色火光忽闪难停,映进眸里便成了春花落池。

    谢逢野写了半天,其间还有许多删删减减,像极了少年初识情窦,满心欢喜生怕不能立时得个圆满。

    总要仔细检查几回,此情此意,连神仙都不能免俗。

    【生而畏死,不过本能。道宣清净,寡情避欲,都是狗屁。】

    如果要和你至死不渝是违背本能,那便违背吧。

    待他停笔,玉兰早已在另一边歪着脑袋瞧了他半晌,雪光中笑问:“冥王殿许了什么愿?”

    谢逢野勾唇道:“自是求能和上仙同心百世。”随后又问,“上仙许了何愿?”

    他删删减减写了那么半天,怪好意思只说几个字,玉兰笑意愈浓,晃得冥王殿眼花。

    “不告诉你。”

    谢逢野慢慢松开手,任那飞灯浮进飞雪中,熟练地把人牵起来威胁:“管你许了什么愿,你都得是我的。”

    玉兰身上本就暗香淡淡,此刻被猝然掠进怀里,更是牵着梅香汹涌起来,一同滚进谢逢野口鼻里,直直烫到胸腹。

    那截雪白脖颈就在眼下,谢逢野看得挪不开眼,随即才想起来问:“我先前细细回想,俞思化虽然和你形似,却不如你现在这般,可怎么瞧都瞧不出差别来。”

    玉兰也不挣扎,静静靠他肩上,仰头送出目光去寻那浮飞灯轻光融入墨夜。

    “先前那会,心丢了,所以你自然瞧着我同旁人无异。”

    谢逢野低声问:“那现在呢。”

    “现在……”

    直到再也瞧不见那个飞灯,玉兰才舍得收回目光,温笑地看着他。

    “现在心在你这,若你中意我,两情相悦之人,自能一眼就看出来。”

    “不愧是本座的好月老。”

    谢逢野思绪乱颤,一股熟悉的孽火又重新回来,便什么都不愿想,正要低头送出热吻,便听一声清脆的“啪”响在了这个雪夜中。

    ——青岁终于送来灵笺,熟悉的力道,熟悉的花纹,狠准稳地拍到了谢逢野脑门上,冥王殿眼前一阵金星乱晃。

    “他向来是会选时候的。”谢逢野呲牙掀下那张贴在脸上的灵笺,不忘朝被逗笑的玉兰抱怨,“你男人可是被打了,还笑。”

    “你们兄弟情深。”玉兰伸手来揉他的脸,眼中笑意半分做不得假,“君上说什么了?”

    “没什么,他这会在幽都,让我们去团元宵。”谢逢野手一挥,那张灵笺便散进风中。

    “在那之前,我还有件事。”

    此番玉兰复得记忆之事,不世天上那些神仙可不知道,若要他们看来,冥王这回便是在人间寻得了月老真身,肆机扣下报复。

    流言蜚语的,传便传了,谢逢野不大在乎。

    只是若要解决江度,以谢逢野当前此身在人间恐怕勉强,还是要回幽都,借那万钧幽冥之力才是办法。

    但先前青岁放话又放得狠,若非达成百桩姻缘,不得回界。

    目前冥王都准备打道回府了,可去哪守那姻缘店,所以……

    “所以。”玉兰思忖着问,“要么我回一趟不世天理牵了百条命缘线,届时所有功劳,皆记于你名下?”

    “倒不用这么麻烦。”谢逢野道,“上次大张旗鼓地回幽都,遇了个堕仙不说,还被天兵寻衅围了歧崖。”

    但经历这么些风浪,谢逢野足以成长。

    既要让玉兰和青岁都不落话柄,还要行得有理有据。

    “我自作主张,替你把姻缘府搬来幽都了。”

    他实在说得轻松,语气同上街买了个包子一般。

    玉兰却是实打实的愣住了,险些以为自己听错,“搬来是,何意?”

    因着谢逢野先前那几句“上仙”,玉兰总是无端想起浮念台来,毕竟那些小仙倌跟在他殿中许多年,又历经诸多变故,现在能留下的,各个都是些忠肝义胆。

    对于玉兰来说,那些娃娃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谢逢野自然也看得出来这一点。

    那日不慎听去净河许多冤屈,更有先前打砸百年,便知浮念台上那些小仙童有多在乎自家玉兰。

    而玉兰呢,即便气恼也舍不得下重口去加以责骂。

    所谓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今后都是一家人,即便那些娃娃对于幽都冥王怨念颇深,也不差这一份搬家的恨,不若先绑了来,再说后话。

    谢逢野解释道:“就是我把整个浮念台都搬来幽都了,啊,不过你放心,都没伤着那些小仙童。”

    他一早就让梁辰去办了,细节无非就是又打着幽都的名号,闹了场不世天,最后生生将整个浮念台,一山一树都给收回幽都。

    “如此,整个姻缘府都在我这里,难道还差那百桩姻缘?”

    玉兰眨了眨眼,抿唇道:“我觉得天帝所谓‘百桩姻缘,或许只是随口说说的吧。”

    “那不行,我多听话啊。”谢逢野笑着向玉兰邀功,却见他神色稍微严肃一瞬,忽而抬掌送出一样东西。

    谢逢野掂了掂,对于此物并不陌生,才见过没几天。

    “这不是司家那小傻子的护身法鼎嘛。”谢逢野看着单纯又面善的玉兰,“什么时候……”

    玉兰低头抿嘴笑笑:“就那日你收回他记忆,我顺手给拿了。”

    拿了。

    顺手。

    这可是人家世代相传的法宝。

    谢逢野当即心领神会:“事后,待他劫成归了不世天,不论如何都会来找我们?”

    不管是所谓秘境,还是所谓司家根源。

    只要到时候能和司危止见上面,谢逢野就不怕他会藏着不肯说。

    “我是个打习惯了的,下手比较黑。”谢逢野很满意,这种杀人越货才符合他幽都的做派,“你们读书人就是心黑些。”

    玉兰笑笑,领着他往前走,“冥王殿过奖。”

    雪影纷纷,来时路上两串亲密脚印,谢逢野无意回头瞥见,只觉心中熨帖。

    再掂掂手中宝物。

    说不上来。

    想想那万千年前小玉兰的嚣张跋扈,还有那龙神的装模作样。

    再到如今谈笑间烧杀抢劫。

    他们俩。

    到底谁带坏的谁?

    第092章 团员

    锅里头水沸了许久, 咕咚咚地冒着泡,打鼓一样。

    司命仙君僵笑在旁,那是动也不敢动。

    土生自化形以来, 曾上九天亲临道君宣法,也书万般世间爱恨以助诸仙渡劫, 便是更谢逢野历经许多,自以为算得上见过许多场面。

    但天帝亲至浮念台, 同冥王和月老一处和谐相谈,甚至还颇为专业地准备好一应糯米粉具,为了亲手团几个元宵入锅。

    该说不说, 这浮念台还在幽都里,连天带云的,要是细致算算, 估摸那些花儿草儿的乃至姻缘府道口前仙鹤上的毛……都不曾落下一羽。

    何其精致的算计。

    哦,对,几位大神仙还说好要团圆过个节,不许随意使用灵力,是以连磨糯米都是亲力亲为。

    说是要体察三界,感念烟火气。

    谁见过三界之主抱个小磨碾米?

    这也太烟火了些……

    土生瞧着有些手抖。

    这场面他当真没有见过。

    “你个闲等着吃的, 过来搭把手啊!”谢逢野方才笑得欢快, 一个没收力, 吹了自己一眼睛粉面, 这会正难受着,又一个歪肘, 洒翻一桌案米醋酱茶, 闹了好大一个人仰马翻。

    但瞧围桌的青岁和玉兰都早已蘸了满手细粉,再没多的手可以腾出来给他收拾一下摊子, 转眼就见土生还呆站在旁边,哪有不骂的道理?

    “大好日子你发什么呆?!”

    土生被吼得心中悻悻,求助地看向成意上仙,却见那本该最是清冷出尘的仙君,此刻长袖高笼,玉葱般的手指正轻轻揉着手中元宵,转头朝天帝笑着说话。

    场面很是要命。

    成意上仙完全不管冥王又在欺凌弱小,只说:“听闻如今人间还将汤圆分了甜咸口,可见世事变幻无常。”

    而那位向来威严极重的天帝呢,此刻也是高拢广袖,眉目柔和,一派兄友弟恭之相,礼貌回笑:“不过各人有各人欢喜,难能拢到一处罢了。”

    成意低头笑赞:“君上言之有理。”

    青岁再点头回敬:“上仙谬赞。”

    好……好有礼貌。

    土生叹为观止,直到谢逢野吼出龙嚎才丧着脸过去帮他们打理桌案。

    主要是因为怕死,其实也为着今日上元,冥王殿早早回界屏退鬼众,独留他一个司命相伴。

    土生总觉得要听到许多很了不得的东西。

    毕竟他如此漫长又短暂的一生从未想到这三位还能如此和睦地……搓汤圆。

    司命帮手完全没有任何作用,不多会冥王殿还是嚷着眼睛疼退去一边拿清水洗脸,月老自是一同相伴。

    独留司命和天帝搓汤圆。

    司命慌得连眨眼都忘了……

    土生在不世天做久了官,此刻顶头上司在面前,只好官话开场:“那个……小仙此来,是冥王有所托。”

    毕竟,谢逢野闹这么一场,不仅向三界宣告他冥王绑了月老回界,顺便还说先前那司命并没有死,只是如今也这么被绑回了幽都,原因一概不说。

    至于归期嘛……

    可以说是遥遥无期。

    是以当时天帝亲临幽都,苦得司命一时不晓得先要替自己辩解才是,还是先替谢逢野那个混账羔子把事情摊开了说。

    谁知千百年见不了几回面的天帝,才打了照面就邀请一起团元宵。

    司命哪敢拒绝。

    经谢逢野这么一叫嚷,玉兰自是挡在前头,又招呼了在外面等候的孟婆梁辰等鬼,乌泱泱地围着这个龙宝贝去洗脸。

    殿内只剩下司命和天帝。

    土生只恨脚下没能生个缝让他钻进去。

    “司命。”天帝君上没多浪费这段沉默时光。先开了口。

    土生战战兢兢:“小……小仙在。”

    “那日于百安城,我叫你多瞧瞧,可瞧出什么了没有?”青岁问得随便,注意力也只集中在手中那团元宵上,一句话的功夫,捏得又圆又方。

    顶头上司问得随意,可不代表下面的人能轻快地掀过去。

    土生自然晓得天帝在说什么,不就是当时下界来,他忘了自己曾和冥王月老有过当年相遇,只认定自己还没亲下凡间,为此闹了许多笑话。

    恰逢当时不世天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司命魂销青云台,即便如今知道是鬼使神差躲过了一劫,可天帝在处理沐风一项时,曾沉声告警过要他多看。

    土生纳闷,看……看什么呢?

    看你弟弟和月老如何相亲相爱?

    青岁瞧他盯了满脑门官司尚且辩不出个东南西北,当下只是低笑。

    偏偏这一笑更是要命了。

    且不说天帝和冥王这兄弟俩同出龙族,相貌之上便是西方无世祖都挑拣不出半分不好,相较于谢逢野那飞眸墨眉,青岁更是美如不染凡尘之冠玉,垂目便是凛凛威风。

    这可是三界至尊啊……土生即便掏干脑子都猜不出天帝此刻要听他说些什么故事,何况连日来见识到冥王那等玲珑心思,能连连算计这等鬼才,青岁必定更高一筹。

    所以土生保命要紧,半天说不出个因为所以。

    青岁搁下手中的元宵,抬眼瞧他:“你怕我?”

    土生惴惴不敢点头,心道:“您这不是在讲废话。”

    却见天帝似是微微扬了眉眼,笑意将出不出:“怕还不回话?”

    事已至此,土生干脆心一横,深深呼吸给自己打气。

    “您若是想通过我打探那二位的消息,恐怕要失望了,我都被下了命契,是一个字也不能多讲。”

    反正都在幽都了,当场死当场投胎把吧。

    青岁以奇异的目光瞧了他半天,忽而低低笑开:“本君是在问,可有看清世间凡尘,毕竟我诺大不世天,只你一个司命。”

    土生长舒一口气,厚皮赖脸地说:“那是没有。”

    青岁并不意外,继续依葫芦画瓢地按着一旁食谱去手指蘸了水,取过粉团来入馅,兴冲冲地准备搓下一个元宵。

    说话时头也不抬:“所谓仙箓,自是各司其职,上有我坐镇,下有谢逢野,中间各位仙僚各司其职,三界定能圆满。”

    土生心说天道都造了大反了,君上会不会过于乐观了些。

    “小仙斗胆,若是德不配位,又该如何?”

    青岁笑吟吟地:“德不配位,谁都不该留。”他几乎笑弯了眼,忽地停了所有动作来看司命,“天地只此一冥王,司命可还记得?”

    土生这下知道了。

    哪有什么体恤下属问长问短,不过是心疼弟弟。

    说来,天帝这般,比起那两位动辄在他脑里种下命契的,也算是温和了。

    土生只能艰难笑道:“小仙,死都不敢忘,必得拼命护住冥王殿。”

    才说罢,他只觉得头脑一阵清凉,恍若瞬间失神,再有意识,才见天帝手中捏着两团灵光,正颇有兴致地打量着。

    那一红一绿,配上土生此刻脸如锅黑,场面实在五彩缤纷。

    “他们还给你下了命契,司命辛苦。”青岁笑吟吟地收下那两团在土生脑中作祟多日的灵光。

    “这……”可怜司命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开口,瞬时魂台又是一阵清凉。

    ——天帝给他下了命契,丢了团霸道灵光。

    “若日后没了他们的约制,你还能以命相护,那便自有大造化。若是你背弃他们。”青岁面上一派风轻云淡,“那便不用活了。”

    土生深深长呼一口浊气。

    你们三个最好有事。

    先有成意上仙不问一声啪嗒点了灵光入脑,土生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后有冥王二话不讲又强行同他签了命契。

    前者要他护下冥王,后者要他护下月老,如今天帝再来强行站位。

    要……要护谁?

    还是一护二?!

    你这当哥的想得也太划算了些!!

    土生一干情绪尽数写在脸上。

    可惜不满、胆小、屁话不敢放。

    “我界应对魔界,必是一场硬仗,还不晓得能留下几个,你可得护住他们。”青岁不咸不淡地威胁,“今日此事你敢说出去,立时魂飞魄散。”

    土生笑得脸酸,心中早已骂开。

    骂着骂着,又品出许多托孤的意味来。

    看来,天帝这是自有打算,更有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之意,却还要护住冥王。

    他这些日子跟了谢逢野横冲直撞那么多天,自然晓得前途凶险,若是踏错一步,便是立时魂飞魄散。

    这些司命都知道。

    便是刀山火海,为了天地正义,闯一遭又何妨。

    土生从无怨言,他只是一个天可怜见赏下仙缘的小神官,平日里动动笔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就能留居不世天做一殿主仙,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是……

    难道是因为他先前太过无用,是以人人都来怀疑他这些不值钱的忠心?

    “若是战成如何,若是战不成,又如何?”土生声音低得要砸进面粉团,这本不是该他出口干涉的问题,他只是一个写高级话本的神仙。

    天帝却郑重相告:“若成,大家皆可心安,只是死伤无数,能留得有才者也是屈指可数,司命天性纯良本根厚道,若失了你,是我不世天的损失。”

    土生被夸得轻飘飘:“您这……说得是我吗?”

    飘到连自称都忘了改。

    青岁郑重万分:“自然是你。”

    土生瞧得心头莫名一烫,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憨憨地“嗯”了一声,再三表示自己一定护住冥王和月老。

    偏偏他总是善心用错地方,这会就算把冥王和天帝乃至月老都数落个遍,忽地想起,大家都有人护着。

    “那谁来护着君上呢?”

    司命嘴比脑快,先问出了口,随即懊恼得将手中元宵掐成圆饼一团。

    人家三界至尊,缺你关心这一句吗?!

    果然,青岁闻言,先是停了手一动不动,许久过去,像是连呼吸都停了。

    土生不由得跟着一起屏息而立。

    未料到天帝忽然抬眸灿然笑开,眸中恍若藏星留月,他问:“你,是在关心我?”

    对面相看,土生难得大胆一回,想也不想地说:“那不然呢?”

    却见青岁笑意更深,刚要说什么,就被殿门外一阵鬼喊打断:“你搞什么!他现在是我幽都贵客,你少威胁他!”

    谢逢野姗姗来迟,拉足所有东家面子。

    之后再无闲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被咽进了肚子里。

    等那些奇形怪状的元宵尽数下了锅,也算天帝冥王这兄弟俩终于团圆过一回,谢逢野才有空挡和青岁说些话。

    “你别想着再护我,当时贬我下界,叫我什么都不做,我即便什么都要做,你又能如何?”谢逢野盯着烧得势大的火炉,心中也如同有千万枝柴火沸腾。

    “你……”做弟弟的语音一哽,只哽出个“你真的不是个东西”这种话。

    青岁也盯着炙热灶火,眸中似有烟火流转,今日可算将这个独处高台的三界首尊拉下来,好好活一场尘土缭绕。

    “如今,那司江度的骨留香在你手里,凭你的本事,看他一场业障应该不算什么难的。”青岁虽然说得直白,却也没完全戳破,只问,“你不也没看么?”

    诚如青岁所言,若是谢逢野想,此刻掏出那骨留香来狠狠探他一个往事业障,自然能晓得江度为何入魔,或许能从他先前轨迹窥得些许弱点短处也可以。

    但谢逢野没这么做。

    青岁眸晦如海:“他可是做了美人面。”

    言下之意:美人面需得耗去多少大好青春,又要害得多少无辜之人丧命?

    听过这话,谢逢野面上散去大半笑意:“江度已是罪无可赦,但现在我们就算知道他当年为何入魔,又能改变什么。”

    这话说得弯弯绕绕,没说到主题上。

    青岁一眼识破:“你是为了昆仑君吧,你怕他届时同江度同归于尽?”

    岂止是怕。

    当年月舟登云而上,一剑将自己和江度贯胸而过,那般情景,历历在目。

    谢逢野不否认:“他已经苦了这么多年,也为江度之事自责了许多年。”

    青岁揭过骨留香的话题:“你可知,当年月舟掌管风雨霜雪。”

    谢逢野点头:“这个我知道。”

    “那你可知。”青岁接着说,“这司本该由江度来掌,最后不知为何落到月舟头上。”

    谢逢野倒从来不晓得这个。

    要知道对于神仙而言,所掌所司权务愈大,魂台之中可纳的灵力就越多,即修为更高。

    何况几万年前的天界,最喜欢搞什么神族仙族那一套,家里要是出了个了不得的,那是一族的体面。

    到嘴的肥差被抢,江度岂有不恨之理?

    可看后来的月舟和江度,这不就是……恨着恨着就爱上了吗?

    青岁瞧出来谢逢野已经想到其中因果关系,“人说世间有怨憎会苦。”

    谢逢野环首瞧了瞧身处的浮念台,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恶缘埋在命里,不想见的人,不想听的事,总是狭路相逢又纷至沓来。”

    这份正经的感悟没能维持太久,冥王殿先噗嗤笑开,长眸瞄着不远处几个探头打量的姻缘府小仙官。

    “比如他们,曾在不世天上时,恨死了我这个幽都冥王,现在还不是被我抓来这地界,日日夜夜都要看着我。”

    “你自己有数就好。”青岁莫名其妙抛下一句,迈步要离开。

    “兄长。”谢逢野却叫住了他,“当年我龙族之祸,是因江度报复。”

    他字字清晰,只是在陈述事实一般的问出口:“还有你和老怪物引我入昆仑虚收那万古幽怨,坐此冥王之位,也是一早想到了会有今日之祸吗?”

    奇了怪了,这老龙真能算到那么后头?

    明明也大不了几百岁。

    青岁不语,谢逢野接着问:“还有让我和月老做这阴阳镇世钉也是,你们一早便算好了要护着我们?”

    一语毕,青岁眼神逐渐奇怪,上下把自己这个弟弟好好地瞧过一遍,最后勾起唇角:“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谢逢野被他盯得难受,抬抬下巴说:“你只讲是还是不是?”

    “你都知道答案还要问。”青岁挑着眉,还慢斯条理地整理着丝毫不乱的衣衫,“多蠢。”

    听听,这是那个端方至明的天帝该说出来的词吗?

    谢逢野给气笑了:“行,那我知道了,那你也别惊讶我会关心这些事,我只是……”

    他只是隐隐有感,此祸之后,他将江度引来幽都一战,不世天又有天道作祟,他们两兄弟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这般对面闲话了。

    可是倔了那么万把年,偏偏那些关心之语全部堆在牙缝上,就是说不出口。

    青岁先行截了他的话头:“我没惊讶你算出来这些,我是惊讶有生之年还能听见你这混账态度端正地喊我句兄长。”

    谢逢野:“……已经在后悔了。”

    就该这样,像以往每一年那般,哥哥总能把弟弟气得牙痒。

    “缘和。”青岁忽地念这个,让谢逢野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他哥给取的字。

    谢逢野抿了抿嘴:“说这个干什么?”

    “缘难和,意难成,熬过去,自然前路光明。换个名字,不是换了条命,但你和月老都是,总得往前看。”

    兄长已经许多年没用这种语气说话了,谢逢野一时听得愣怔,万般不自在。

    他下意识想逃避:“行了,婆婆妈妈,回去吃元宵。”

    这回换成青岁叫住他,“我教你明理悟道,修此劈天破海之术,后又见世间百般苦,是为了万一……”

    “没有万一。”谢逢野打断他,“我就做冥王挺好的,大过节的,你少给自己找不吉利,没听司命常挂嘴边的吗?”

    青岁不紧不慢地跟上来,两兄弟并肩走着:“我可上哪听去。”

    谢逢野笑他:“土生老说,做神仙要迷信些。”

    引得青岁笑开,“走吧,吃元宵。”随后轻轻往谢逢野肩头拍了一下。

    谢逢野立时感觉一阵轻松,难免警惕道:“你可别想在我身上再下什么禁制。”

    青岁越过他往前,头也不回地说:“我不稀罕。”

    “你最好是。”谢逢野畅笑几声,快步跟上。

    那边土生和玉兰已经将元宵捞出锅,小古在他们脚底急得直乱晃,嚷着要吃红糖芝麻陷的。

    谢逢野接过一碗,就着热气吃下一颗,才想起来要跟青岁说件要紧的:“对了,这段时间我要造个反。”

    土生不受控制地颤了一抖,再看玉兰还是面色如旧。

    青岁细嚼慢咽待嘴里没了食物才开口,眼睛都不抬一下:“随你。”

    土生:!!!

    司命慢慢挪到月老身旁,小声嘀咕:“上仙,我是听错了吗?”

    “你没听错,就是这样的。”玉兰弯腰给小古送了几颗汤圆,复又直起腰,抬过桌上的甜汤来喝,热气温润眉眼。

    “司命莫怕,听多了就习惯了。”

    土生看着和乐一团的三人,呆滞摇头:“我不是很懂你们……”

    第093章 开战

    谢逢野向来言出法随, 其实都不用他去大肆宣扬什么,毕竟将司命和月老还有浮念台整个都挖来,已然是很强势的宣战了。

    奈何现今不世天上天帝和道君各自在外, 诸天仙官觉得万万不能吃这个闷头亏,想他冥王多番造作, 这会更是将两位重要神仙绑了去,还不晓得是生是死呢!

    此刻不知是生是死月老正无奈地瞧着躺在一堆命缘线里作妖的冥王, 微微摇头:“你这样,我要理到哪年去。”

    谢逢野只管撒着猛烈大娇,任由那些线挂在自己身上, 偏偏还能有理有据:“我这是在怀念我逝去的命缘线,哎呀,玉兰好狠的心呐, 说砍就砍了。”

    他滚来滚去哼哼唧唧,没个体统,玉兰也就随他,最后抗不过冥王殿几滴眼泪,才把当年砍断的线捧了出来。

    谢逢野美滋滋接过去,自顾自打了好多个结, 又小心翼翼地收好, 这才放过那些错乱的鸳鸯谱。

    “放我这好, 不然你老是调皮拿去撒气。”

    玉兰越发惯着他:“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一旁还立着几个小仙倌, 他们虽没有开口,但面上的不满愤恨愈发少了。

    最开始被这么惊天动地的掳了来, 他们心中极为不爽快。

    但在这里见到一早离去的净河不说, 更有这几天下来,瞧着冥王和自家君上的相处。

    哪……哪里是什么宿怨仇敌, 分明好得蜜里调油。

    小仙倌们纷纷不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几句话的功夫,那边的冥王已不知何时幻出了龙尾,把上仙圈起来,言笑着就要把脑袋往上仙肩膀上搭,发间的玉兰簪在他通身玄色之中尤为瞩目。

    成意推了半天推不动,却瞧着谢逢野俊脸一红,死死地盯着自己按在龙尾上的手。

    “做什么?”

    谢逢野做难为情状:“你摸我尾巴,你,你轻薄我!”说话间就拿手袖半掩着脸。

    这等狠戾男子,这等辛辣的撒娇。

    边上几个小仙倌皆是心中大惊。

    谢逢野满意地听去他们心中的尖叫,这才偏头笑道:“你们几个小娃娃还不走?这也敢看的?”

    等那几个小团子匆匆逃开,玉兰才叹气说:“你老逗他们。”

    话中却没有责备的意思。

    “我不管,谁都不许看。”

    谢逢野瞧着怀中的玉兰,找准时机就要亲下去,谁知还没碰到那温软双唇,就被匆匆赶来的尺岩打断。

    尺岩嗓门奇大,先是远远地在殿外喊了几声尊上,这会到了面前,又恭恭敬敬地朝着玉兰行礼:“见过冥君。”

    玉兰微微点头,没有让开他这一礼。

    谢逢野咬着牙耐心问:“你最好是有什么大事要说。”

    尺岩没品出话中意味,反而兴高采烈地说:“尊上啊,正如你所讲!不世天打来了!”

    谢逢野一早吩咐下去,说上面迟早整军打下来,大家都做好些准备。

    但……

    “就为这么点事!”

    你就敢打断我的亲亲?!

    “哪是这么点事!”尺岩依旧没听出来,兀自兴奋,“我瞧他们吃瘪,我就开心!!”

    谢逢野笑意深深,点头道:“你传话,传得很好,可以下去领罚了。”

    尺岩美滋滋点头,后知后觉:“罚?罚我?”

    谢逢野万分怪异地瞧了他一眼:“不然罚我?”

    尺岩瞬时结巴:“尊,尊上!你说错了吧!你别是,别是开心坏了。”

    谢逢野点头道:“我就很喜欢你这股不要命的蠢劲,去找梁辰领罚!”

    尺岩求情不成,转头朝玉兰哭冤:“冥君……我还答应了媳妇晚些时候带她去鬼市买新衣裳,就……”

    说实在的,如今幽都上下谁人不知自家尊上最受用的莫不如“冥君”二字,便是大家伙冲到冥王殿面前磕头下跪行各种大礼,都不如当他的面尊尊敬敬地唤月老一声“冥君”来得有用。

    毕竟,拍马屁可是门深厚学问。

    玉兰笑得直摇头,他自然心知肚明谢逢野在闹什么不愉快,只对尺岩说:“他闹着玩呢,你别往心里去。”

    此话于尺岩而言,犹如春风拂面,让他十分受用。

    “您好歹也替我求个情,只盼着别打腿。”

    “你还蹬鼻子上脸是不是?”谢逢野瞪他,“出息,下去。”

    尺岩终于开窍,老大这是心情大好,心说得了冥君果然转性,明明那么暴躁一龙。

    “还敢编排我?”谢逢野松开圈着玉兰的龙尾巴,毫不吝啬地卷起袖子作势要扇。

    尺岩这才想起自家老大能听见心声来着……

    奈何巴掌不等人,几人一下子闹开,冥王没了个掌境之主的模样,追追打打恍若少年人。

    尺岩难得见到尊上这般发自内心的开心,他也为尊上高兴,即便被打也笑得颇为不要命。

    最后连冥君都被拉进去欢闹队伍,一通吵嚷下来,追闹时还误伤了那几只守在浮念台上的高傲仙鹤。

    可以说是相当的鸡飞狗跳。

    直到姻缘府的小仙倌来劝,几个神神鬼鬼才肯安静些。

    他们看得大眼瞪小眼,心说浮念台何时有过这般笑声,但看着仙上开心,其实这些小仙倌们也不想去坏事,若非冥王最后尾巴一甩,便听夸嚓一声殿前的白玉栏杆被压塌一片。

    ——瞬时唤起大家深深留存的不好回忆。

    这才急忙来劝。

    尺岩被打得满头包,直到走出殿门遇着梁辰询问都还在傻笑。

    “怎么传个话还被打成这样?”梁辰疑惑地往殿里瞧。

    尺岩:“……”

    对哦,他是去传话的。

    “算了。”梁辰听里面又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笑声,也打消了进殿的念头,“尊上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且让不世天再闹几回吧。”

    殿里,谢逢野把自己砸毁的一干物件恢复妥当,顺带还爱屋及乌地向几只仙鹤道了歉。

    “玉兰不问我点什么吗?”他拉着人坐到那棵老霜树下,两人并肩挨着,恍然旧梦重现。

    玉兰道:“我没什么好问的,你要做什么我都知道。”

    “说来听听?”

    “他们都太安稳了些,若不把局势弄乱,那些逆贼又怎敢现身。”玉兰摇头道,“我只担心你。”

    不世天这么些年没少出堕仙,其理由百般,所以如今的九天之上,绝非个个都是干净货色。

    又是魔族又是天道,天帝和道君定然充当其冲,谢逢野不好明着忽然去帮不世天,这样闹一闹也好。

    玉兰分析道:“本就有你先前与不世天结仇的种种传言。”

    “这不是传言。”谢逢野抓住他的手一本正经地揩油,“我向来看不上那些假正经,本就没几个六根清净的,还要整日里做那出尘妙法。”

    “好。”玉兰不反驳,还轻轻挠了挠谢逢野的手心,越发觉得自己像是在带孩子一般。

    “如今要是你突然挺身而出为了不世天做这做那,恐怕他们才要害怕呢,所以不若让他们都热闹一场,大家有事要做,顾不上其他。”

    谢逢野静静地看着他笑:“还有呢。”

    “还有。”玉兰接着说,“这会只有一小部分,等时间越来越长,会有更多神仙来对抗幽都,届时我们当着他们的面,对战江度,至少还能多些帮手。”

    玉兰想了想,还是劝道:“能飞升上九天掌殿者,绝非碌碌无为之辈,且又因在人间时大多为各处人杰,有才能者必然倨傲,因其有资格为之,所以才会显得不那么好相与。”

    “其实,若真到了我们同江度见面,大起兵戈之时,他们定然会出手相帮,虽然多有相处不适应的地方,但并不妨碍大家心向正道,我们是,他们也是。”

    谢逢野渐渐地收了笑,却把玉兰的手攥得越来越紧,轻声问:“还有呢?”

    玉兰也由着他使劲,“还有,在整个不世天诸位神仙的见证下,月舟这么多年背负的幽怨乃至骂名尽数可清了。”

    “剩下的……既成祸事,必然有里应外合。届时不世天里逐渐乱起来,那些所谓的内应才敢出手。”玉兰忽地停了话,随后“噗嗤”地轻轻笑开,“毕竟,真正忠肝义胆的,都争着到不幽都来讨伐冥王殿了,还能让天帝就此清理一波叛徒。”

    “可见。”他笑起来像极了皎洁的月亮,一点点轻柔铺下,“这是个极好的办法。”

    谢逢野却被玉兰这一笑弄得胸口发闷,甚至喉咙渐渐涌上苦涩。

    如今倒是年纪越大越爱哭了,还没等开口说些什么,双眼已然热腾腾地起了水汽。

    他红着眼往玉兰颈窝里钻,声音都带着温润湿意:“你不该这么长大的,玉兰。”

    玉兰这样,谢逢野不舒服。

    虽然听他在面前温声思忖实在叫人欣慰,可成长一项,总是会带着许多难捱的痛苦,这一点于人于神仙都是一样的。

    谢逢野把玉兰寻了回来,只要稍微想想曾经让他独自个在浮念台空看流云这许多年,念头才起,就难受的骨子疼。

    也是他这会胸腔里没颗心,不然要疼碎几回都不知道。

    毕竟,越是在乎这个人,就越会心疼他的懂事。

    心意相通,谢逢野音调一变,玉兰就听出来了。

    这些日子以来,冥王不加收敛的爱意在最初确实让玉兰不知道如何应对为好,但天大地大,有人肯这么小心翼翼把自己放万事万物的前面,无论何时都是头等幸事。

    玉兰即便不说,心中也是一片温热。

    但他半晌不说话,冥王殿开始愈发的失落,眼瞅着轻易哄不好了。

    玉兰知道谢逢野想听什么,当下也并未有任何难为情之感。

    浮念天云海慢流,霜树还在,簪子还在,他还在。

    玉兰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那以后。”他轻轻靠头过去,“冥王殿多疼疼我。”

    “嗯。”谢逢野圈住人的怀抱猛地用力,生怕一个眨眼人就会逃走,哼哼唧唧地竟是又哭一场。

    “好啦。”玉兰哄他,“你一境冥王,老这样。”

    谢逢野闻言,越发地把脸往玉兰颈窝蹭去,“能找回你,面子什么的我都不要了,外间要怎么说都随他们。”

    外间的流言……

    可谓精彩至极。

    先说那幽都冥王百年前情劫一场老树开花,初尝情爱滋味已疯癫如斯,更有如今幽都新添冥君一位。

    想都不用想,冥王这是终于寻回了万般求不得的爱人。

    可这老树二度开花,逐渐开得变态离谱。

    似是为了故意报复月老百年前砍断命缘线之仇,他竟生生将那成意上仙掳去了幽都!

    还有司命!想来冥王只怕是恨极了司命当年乱写命数,这才绑去,定是日夜酷刑加身。

    怎么会有人把宿敌拉去面前看自己恩爱的!

    冥王就会。

    又逢道君和天帝双双离开不世天,更有那沐风成堕仙之后再无优于他的赏罚仙官人选,冥王分明罪状昭彰,却找不到合适的人去降罚。

    众仙寻到西方无世祖,无世祖沐在金光里,静默听罢下首诸君所言,过后只高深莫测地说:“时也,命也。”

    可以说是什么都没说。

    更别提那姻缘府上下诸位小仙倌急得恨不得立时取了兵器杀去幽都,但还没等他们用行动以表忠心,幽都那群蛮横鬼众已冲进不世天,竟是将整个浮念台都掀了去!!!

    疯了!!!

    不世天先礼后兵,先派人去说和,好歹仙僚一场,大家真心祝福他寻得所爱,愿他永世安乐。

    但是,不世天不能没有月老和司命啊。

    那幽都鬼众更是可恨,每次有神官下界劝说,他们都自行搬着桌椅板凳自带零嘴围观,看戏一样。

    吵嚷数次不得结果,神官们也没那么好耐心了,只道:“按照月老和司命的气性,只怕宁肯灰飞烟灭都不愿留在幽都受苦!”

    “幽都是要造反吗?”

    哎!

    那群整日看戏的鬼众齐齐眼睛一亮:不世天还是有明白人的嘛!

    他们乐呵得不行:“对呀,我们就是反了!你们要怎么样!”

    那就打吧!

    打……

    打个屁……

    开战当日,不世天那是士气高昂整军饬武,天兵如巨海倾天遮云蔽日而来,浩浩正义之师,全是无可阻拦之象。

    他们就这般一鼓作气冲到了幽都界前,冥王连面都没露。

    不仅如此,那幽都界前只安排了几个闲杂鬼吏,瞧见大军过来,还不满地打了哈欠,似是嫌弃不世天动作太慢。

    西方无世祖啊。

    幽都如此气定神闲,难道是因为他们有信心可以一击必胜吗?

    那倒不是。

    不世天这气势如山倒的大军面前,只横了一围法障,那赤红色灵光就如同他的主人一般懒懒又散散,把整个幽都围了个遍。

    这层法障又大又薄。

    有多薄呢。

    大概随便拉一个才开智的小精怪过来都能一指头戳破的地步。

    偏偏不世天诸天神仙下不了手。

    那法障之上还安排下许多字,都是重复的一句话。

    【不世天真法妙道无量神圣穹尊海敬至高天帝】

    ——谢逢野把青岁的尊号,写到了法障上,这谁敢动手打?

    那些字随着法障微微晃动。

    密密又麻麻,像极了诸位神仙额上暴躁鼓起的青筋。

    第094章 江度

    姻缘府连同浮念台被冥王“绑”来幽都已过去了数日, 却从未乱了排理命缘线,各界情缘依旧顺遂如常。

    幽都外面法障依旧,众仙打不进来, 急忙去寻天帝所在,却也找不见踪影。

    瞧他们吃瘪的样子, 谢逢野每天连断善评恶都要起劲许多。

    这会才从浮念台出来,迎面遇见候在殿门外的梁辰。

    “尊上。”

    谢逢野知道叫他改口这辈子估计都没门, 干脆扬扬下巴示意一同往玄冥殿走,“不世天有何动静了?”

    “倒也有没下界来找幽都麻烦的,不过一如往常。”梁辰快速回复, “属下想,或许能从其他方面入手。”

    “是要从其他方面,不过不急。”谢逢野看着栏杆殿宇之间灿若红霞的浮屠花, 满意道,“这会子不就是拼个耐心吗,我能等,他可等不了。”

    “就一点我不大明白。”谢逢野脚尖一转,往玄冥殿的另一个方向去了,“我记得, 先前许多妖怪, 凡是涉及魔族的, 都爱叫一句主人。”

    梁辰不多过问, 跟着脚步缀在后头,回忆着说:“是这样的, 您初到百安城之后那作乱的听夏花妖不就是遵循所谓主人吩咐, 而后作乱犯上,显些害了你们几位。”

    “作乱确有, 犯上倒未必。”谢逢野道,“如今许多变故,皆因妖族向来受欺压而生。”

    “我记着,那江度最是个硬气傲骨的,不肯屈于人下,也不待见别人俯首奉承,就算之后堕仙化魔,追随者众,向来也不要他们跪的。”

    谢逢野微微摇头:“他不会喜欢他人的恐惧和奉承,也不是因为所谓清高,而是他压根不在乎。”

    仅凭白氏万州灵洲一卷,虽是窥得些过往烟云,往事即便如昙花璀璨难留,却也能从那些细碎片段中追述一二。

    江度,或者叫他司江度。

    他极少说话,偶有相帮妖族之语,无论如何本心都不该是个坏的。

    况且,他又是对于万事万物都不屑的,要说起在乎什么,恐怕天大地大也就只在乎一个月舟。

    其余的恩仇情怨,他向来是看一看,也就过了,便是玉庄曾和白玉春坐谈论道,偶有激愤之时,江度在旁都能听得进去也能思索得明白。

    但他偏不参与辩解,许多事自己想明白了,就像吃了顿好茶饭,咽下收好便是。

    这么一个人,天天到处搜罗党羽叫他主人。

    不应当。

    梁辰虽是同魔族还有他们操纵的饿鬼打过许多回交到,却也没实实在在地当面见过所谓的“江度”是什么样子,更难以多加评判。

    只说:“或许,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不会。”谢逢野斩钉截铁地否了他,“至善至恶,是登九重天造福众生也好,是入魔道屠戮万里也罢,都是大作为,能有此等作为,绝非心性能轻易改换之人能做到。”

    “江度绝非是会随意变换想法的人。”谢逢野长眸之中浮涌上来些暗色,“不过,你说的对。”

    梁辰问:“何事?”

    浮屠花生八瓣苦恨,玄衣冥王行走期间长袖轻拂花海,也收着浑身铮铮之气莫要伤了其中一朵,即便有这般惜花之心,面上也早已肃若寒霜。

    他仰头望去,恍若要越过这幽都万丈沉黑,再路过烟火人间,最后登九霄云巅,无有阻碍,像是要一眼瞧到这浮海孽世的尽头。

    他说:“时移事异啊,陈陈相因,那些老的规矩,该换换了。”

    梁辰静静地听,他瞧着几步之外肃容仰视的冥王殿,这位鬼神在轻描淡写地说自己要推翻天道,要就此了解魔族,要天地三界重回稳定。

    梁辰恍然想起自己当年因孟婆而日夜徘徊于饮恨路上时,心爱的女子就在几步之外,分明想上前相认,又苦于身份还有仙族之扰,前耽后怕,只敢止步不前。

    冥王就是那会遛弯一样散步到他身边,既不戳破他仙官的身份,也不嘲笑他怯弱的情深。

    上下浮动的冥灯照得他玄袍映射清辉,这位掌境之主却拥有一双眼睛,那是这阴冷幽都之中最为明亮的东西。

    “心即囚笼,何苦做那困兽之斗?”

    他问。

    梁辰默了半晌:“爱则生怖。”

    “花只开一次,你今日怕明日怕白白让她枯萎,又蹉跎流年。想要就去争,有阻碍就衡量,三界没了你还是三界,你没了她,还能好好活?”

    冥王此神,万事通透若琉璃。

    ——除了他自己深陷情爱之时……

    梁辰正在细品回忆,前头谢逢野已收了感慨,继续笑吟吟地迈步走。

    再看他要去的方向,梁辰猛地惊呼:“尊上!”

    “嚷什么。”谢逢野头也不回,“我还没聋呢。”

    他要去幽冥海。

    梁辰硬是被他悠闲之姿给噎了一口气。

    冥王掌幽都,收纳万古幽怨之时已是灼魂烫魄,其惊天痛苦已非其他人可想象,本是金龙也活活烧成玄色如墨。

    更是斩了半数神格,灌入鬼道,才有如今鬼神之身。

    若为神,修道炼法便可,若为鬼,只有吸纳幽冥之气才可有所长进。

    偏偏那幽冥之气最伤神身。

    若要强灌入体,冥王每回都似受了火刑一回。

    偏偏此时此刻不能多劝,大战在即,磨刀也要磨得锋利。

    “我恐怕一段时间出不来了,就告诉玉兰我出界有事,敢漏说一个字,我拔了你的舌头去插花瓶。”谢逢野摆摆手,示意梁辰可以不用跟着了。

    如今他已可以肯定,自己现在是修为滞涩难上化境也好,还是灵力总是突破不了乃至同玉兰相比,但凡交手便要失了大半优势。

    简单来说,他出去闯了一圈才发现自己很弱。

    但这事同他开了龙脊幻出一半灵肉给了玉兰却没太大关系,毕竟神身,修养修养就回来了。

    只是真身寻不得,毕竟那所谓的龙神尸身还被司家守着,或许那叫净河的小仙童曾误入秘境,如今也寻不得路。

    冥王殿咬咬牙,说一千道一万,如今就算是为了面子也要抗住苦去那幽冥海泡几天苦汤。

    这一去便是一旬,梁辰放心不下,早早嘱咐孟婆熬了汤药,也经常领着鬼众去跟冥君请安。

    玉兰见他们进进出出各自带笑,也不多问。

    梁辰再去,才发现冥君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个扳指,却从未见他戴过的。

    玉兰只答:“有用,就戴上了。”

    也是因着这几日冥王总不见人影,净河思来想去又到了玉兰面前。

    这次却一改常态,没有如往常那般激动地说冥王何处不好,竟是为自己往日言语不当而道歉来了。

    玉兰并不奇怪,点了头收下他的歉意,又见小娃娃踌躇在殿门外半晌不离开。

    “还有什么事?”

    “仙上容禀。”净河行礼道,“我想去幽都界外向众位神仙解释,他们骂得,骂得实在难听。”

    玉兰摇着头笑了:“此事,冥王自有打算,无需我们插手。”

    净河似是还想说什么,玉兰只说还有事忙就让他退下了。

    出殿时和梁辰擦肩而过,他也一并规矩行礼。

    梁辰心中有些奇怪,但这毕竟是浮念台的仙童,他不好多说,只讲:“这小仙倌,如今也尊重我界冥王了。”

    玉兰晓得梁辰是极为尊重谢逢野的,也是能信得过的,是以说起话来也不同他遮遮掩掩,“他不该是这样的。”

    梁辰问:“冥君是说刚才那个小仙童?”

    “嗯。”玉兰点头道,“他是个忠烈性子,更是个直肠子,不会这么弯弯绕绕,我也没教过他们这样。”

    言下之意,净河或许有所变化。

    梁辰闻言,回头朝那小仙童离开的方向遥遥一望,才说:“属下派人去跟着他?”

    “说什么属下,副使莫要同我这般客气。”玉兰凝着指尖的白玉扳指,“我就是知道他有异,才戴上的这个。”

    梁辰一起去看那物件:“尊上说过,此物是司家的骨留梦,更是江度之物,也说此番他定要回来取了的。”

    此番谢逢野本想取了美人面带来幽都逼江度献身,不想得此意外之喜,自是要好好利用。

    他去幽冥海之前,把骨留梦给了玉兰,只讲自己要出去几天。

    “也没说何时回来。”玉兰轻声说,“要知道江度既能打得当年的天界祭出龙神殒命相搏才将将镇压,绝非等闲。”

    “其修为之高,只怕留下一根头发都能彻底操控任他人心性。”

    先前的听夏花妖也好,银立也罢,做那些借刀杀人之法,不过是因为冥王和月老没有像今天一样大摇大摆地挡住他的路。

    “他眼里容不得沙子。”玉兰最终将拇指按在那白玉扳指上,想起些旧事,眸光渐染寒色,“我也不是个宽容性子。”

    当年江度偏他用此骨留梦害得龙神……

    “我记得。”玉兰改了话头面色这才重回温和,“良家那夜血月,饿鬼魔族出动,白迎瑕……那个狐仙彼时同魔族牵连,身边总跟着团黑烟,我听过那黑烟叫他主人,又听小安和阿疚来同我说话时讲起,小安在当夜险些被那黑烟杀了。”

    梁辰回想片刻,点头道:“确有此事,当事尊上信不过不世天留下的神童,让我们去验其忠心,我赶到时,恰好救下那小仙童。”

    又怕冥君多想,梁辰还补充道,“如今那两位小仙童在我界当差很好,加上他们自能吸引魂魄,倒很适合幽都。”

    玉兰只说:“道君选的,一定不会错。”看这幽都副使或有开脱之意,又解释说,“我只是在想,他们当夜目的本来是要进我浮念台,取我本体斩我身魂一个措手不及,何苦非要同这小仙倌纠缠的。”

    又问:“可细细检查过小安身上的魔气都消完了吗?”

    梁辰谨慎道:“之前都检查过了,但既有此事,属下稍后便去再检查一回。”

    玉兰点头:“事到如今,还是谨慎些好。”

    “罢了,便等他来吧,快了。”

    梁辰想约莫是江度快来了,可是尊上他……

    再看这几日下来,冥君都不加过问的,是很放心?

    还是之前已经商量定下了。

    算了,先不讲吧,舌头插花瓶也不是好玩的。

    他刚告退要走,却听冥君在身后叫他:“敢问副使。”

    梁辰不敢回头,心说您还是别敢问的好。

    玉兰还是问了出来:“他……疼吗?”

    梁辰默了几息:“我若多嘴长舌,是要被拿去插花瓶的,尊上他向来说到做到。”

    “还有心思开玩笑。”玉兰稍松一口气,抱歉道,“是我唐突了,没有为难冒犯的意思,梁副使莫怪。”

    就是可怜了小安,立时被召了回来,孩子这些日子四处奔波,生生累掉一层皮,才从副使那出来,赶紧就拉着阿疚要去休息。

    “副使找你何事?”阿疚看他这样,难免担心。

    他们如今已入幽都,最近却是为了美人面一事险些跑折了腿,可恨那魔族被幽都盯得紧了,不敢再在人界用无辜之人性命做坏,便将主意打到了妖族头上。

    妖族生来就属下道,本就是受罚的命,是以命簿之上无有登记,便是枉死者众,幽都也不好插手。

    人魂还能劝劝他们好生投胎,下辈子更好。

    妖魂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整日吵得小安一个脑袋三个大。

    小安苦哈哈道:“哎,就我之前去找尊上的时候,不是遇着魔族围攻良府嘛,险些被一团黑雾杀了。”

    阿疚点头:“这事我记得啊,你说过的。”

    “对啊。”小安自己也奇怪,“当时回来就检查过身上已经无有残留了,副使又叫我去检查一遍,还逮着我喝了碗孟婆姐姐煮的汤药。”

    “不过,我倒是有一次,不知为何,忽地身心轻松。”

    阿疚莫名:“你一直都心大来着。”

    小安连忙说是尊上这次从人间回来,还带回了成意上仙和浮念台诸位小仙倌。

    “就是那会。”小安回忆道,“我本以为魔族不会再祸害人间,美人面事情一了,我也可闲几天。”

    所以他就去帮着浮念台安顿了。

    阿疚一言难尽:“……你还怪好心的。”

    “谁说不是呢。”小安无有不骄傲的,继续说,“那会不知是在搬着个什么东西,尚未适应幽都这天黑难看清路石,险些就摔了,还被一个小仙童扶了一下。”

    他砸砸嘴,似是回味无穷:“就那一下,我就觉得身心轻盈,就像被他吸引了一样,十分没礼貌地盯了他半天,就觉得好像被抽走了什么东西,瞬时天高海阔。”

    阿疚冷冷笑了一声:“你竟还有这般奇遇。”

    小安面泛粉红:“如今想来,那应该是心动的感觉。”

    他笑得越来越不收敛,赫然一派少男怀春。

    阿疚却不笑了:“他叫什么。”

    “净河。”

    玉兰瞧着忽然冲闯进门的仙童,问他,“你这会来做什么?”

    “我刚刚遇到尊上了,他被抬回玄冥殿,满身伤痕累累!”净河急得一脑门汗,“仙上你快跟我去看看吧!”

    玉兰倏然抬眼:“你说什么?”

    净河焦急万分地往前走了几步,两只手不停地搓着衣摆:“就是这样的啊!!仙上,你,你快跟我走吧!!”

    两三句话的功夫,说话越来越没个体统,竟是要来拉玉兰起身。

    玉兰只稍稍往后一退便让开他这拉扯,瞬间狠力捏住净河的脸,双目对视之下,玉兰似是要通过那双眼睛,瞧到之后的另一个人。

    净河惊恐地瞪大眼:“仙,仙上?”

    “你之前就觉得我是个蠢的,如今还要再演一回么?”玉兰神色冷得凝霜滞冰,他单手褪下扳指悬在两人之间,“我只稍稍用力,便可碎它齑粉。”

    “你视作宝贝,我可未必。”

    净河面上那些慌张渐渐褪去,连带着眸光都暗了下来,无言盯了玉兰许久,才缓缓开口:“好久不见。”

    玉兰皱眉嫌恶地松开手,垂臂瞬间手中已握稳了见月:“好久不见,江度。”

    第095章 故友

    “小玉兰, 我之前就说过,我无心伤你,更无心与你为敌。”

    净河身量相貌皆无变化, 但一言一行却冰冷不近人情,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不该出现在仙官身上阴戾。

    若非常年居于幽寒行那血腥杀戮之人, 断然不会有这般姿态。

    自那场噩梦一般的仙魔之战后,昔日旧友故敌在前,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说话。

    玉兰却是听不明白了。

    “江度,你该比谁都明白,事已至此, 你说什么都无用。”

    “净河”的目光始终盯着玉兰,连眼睛都不眨,半晌才说:“你变了许多。”

    对此, 玉兰不置一词,只有一剑凌冽横于两人之间。

    他没有叙旧的想法。

    江度真身尚未出现,如今操纵着净河身子的,也只有一缕神识,偏他修为深厚,便是这么一点点, 都足以夺去净河神志。

    且不说玉兰可能狠得下心来伤了净河, 即便现下打散江度这缕神识也是无用, 他们要的, 是江度本尊过来幽都,再将他镇压。

    江度显然也想到了这点, 摇着头不知道在否定什么, 似是在嘲他们神仙柔软心肠,又像在讽一些难言之事。

    “你还是把骨留梦给我吧。”

    玉兰眸中泛起些汹涌狠色:“这是什么便宜买卖, 你一缕神识就想来同我要东西,你也配?江度,你之前可没这么蠢。”

    江度轻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他把你带得也太刻薄了些。”

    玉兰指尖用力得泛起霜白:“你究竟是什么心肠,还能说这种话。”

    “——玉兰!”

    一声喊自殿外遥遥传来,带着轻快笑意,“他自然是个糟心烂肠的东西,你若是为他动了肝火,到头来心疼的还是我。”

    谢逢野挥手锁了殿门,再无声落下禁制,再有早已将浮念台上下一干小仙倌送了出去,此刻姻缘府里只有他们三个。

    他径直去玉兰面前,先轻轻地按下了他抬着见月的手,柔声问:“我这把剑同你有缘,用着可还顺手?”

    “顺手的。”玉兰依着他的力,将见月送回鞘中,又仔细地上下看了一圈谢逢野的脸和脖子,再三确认可有什么带出来的伤痕。

    谢逢野就笑嘻嘻地让他看,甚至还好心情地翻身让他仔细检查,中途瞟了眼立在一旁的江度,像是顺便寒暄一般地开口。

    “老怪物在哪。”

    最后站定看去,江度也在回视着他,抿了抿嘴没说话,但目光逐渐奇怪起来。

    谢逢野只当他或有一时反应不过来,没听明白所谓老怪物就是月舟,又拿着名字问了一遍。

    江度这次笑了,笑得苦涩非常:“你问我?”

    他说完还瞧了一眼玉兰手上的骨留梦,垂目说:“我不知道。”

    谢逢野往前两步,离他更近了些:“你不知道?”

    净河只是不语。

    谢逢野忽地笑开:“你该明白自己此刻处境,若是要打,直接整军列队过来咱们光明正大打一场便是。”

    “若是不打,你这么费尽心机留缕神识在我幽都鬼吏身上,又百般算计引到他们姻缘府的小仙倌这里。”

    “就为一个骨留梦?”谢逢野不敛眸中讥讽,冷声问道:“却不知你现在做这般深情模样给谁看?”

    江度算得三界一大祸,他城府极深不说,能在天界几个首要神仙眼皮子底下筹谋算计,此等心性绝非等闲。

    还……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非要来拿骨留梦,就算你取回去,找见了月舟,再含泪跪着献上美人面。”净河身量本就不高,谢逢野此刻俯视下去再轻松不过。

    “你觉得月舟那个性子,会为了修复容貌用你这阴邪之物?你怎么能用你的自私去衡量他?”

    他本以为自己再见到江度,只怕会当场忍不住动起手来。

    不管是为了当年的自己,还是为了月舟和玉兰。

    江度实在欠了太多债,一笔又一笔的惊心动魄。

    但谢逢野也清楚,江度是个自愿投身入阴暗的货色不假,但他那些污糟损德之行中,于月舟,真心尚热。

    就像彼时全三界都知道那情劫中失了的爱人是冥王的软肋,月舟就是江度那一点微乎其微的光。

    便是背弃世人背弃道义,即便背弃了月舟,江度依旧念念不忘。

    这份爱意如同血迹斑斑的双刃剑,残酷不已地将他们两个伤得鲜血淋漓。

    自进殿以来,谢逢野就一眼瞧出江度这架势不准备来开打,也不准备来诚心悔过。

    说到底,是在天界做过神官的,多少也学了些讲话拐弯抹角的烂毛病。

    遇到这种情况,想要他直白些说话,便狠狠地戳他痛脚就算了。

    “我说魔尊呐,月舟是什么人,那是九重天上的明月,是三界敬畏的昆仑君。”谢逢野嗤笑着,上下打量江度,“你?你只是条阴沟,自古明月无私,也会照到沟渠。”

    “但是,沟渠本就没有资格沾染月光,你放任自己堕落在先,你这会才想起来要略表心意,怎么,入魔一道竟这般伤脑?”

    他看着江度那双眼慢慢抬起,眸色净黑深幽,似有千言万语在其间纠缠绕动,最后凝结成了杀意。

    谢逢野就知道:戳准了。

    本也是猜的,想江度被抢了掌管风雪一项之职,或许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个出头长脸的机会,却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月舟抢了去。

    神仙也有少年时,自然也会有那气血滚烫心高又居傲的时候,且不论彼时司氏一族对江度寄予了何种厚望,但就他的性子,也做不了逆来顺受这种事。

    江度也会有迫切想要证明自己的时候。

    他或许恨过月舟,但在那段无人知晓的岁月之后,他们相爱,又背叛。

    江度就活这一个月舟,这点毋庸置疑。

    戳痛脚嘛,戳这一点就对了。

    江度本就有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倨傲,这份心意发酵变形成了极端的自负和自卑。

    在此刻说起最合适不过。

    你爱他。

    背弃他的是你,恨他的也是你,到头来求而不得念念不忘的,还是你。

    “你之前都晓得他在哪里,就算是化成风变成雨也要去看一看求个安心。”谢逢野居高临下,将一干嘲讽意味拉足,“之前有这骨留梦,你知道他在哪,天晓得那翻天覆海侵吞道法的魔尊,连亲自去见一面都不敢。”

    江度呼吸凝滞,面对谢逢野的逼问节节败退。

    “你不敢去见他,你怕他逼问你,你怕他拿情爱说项,你怕他问你为何入魔又答不出个因为所以,你最怕……”谢逢野却是步步逼近,丝毫不给江度留下任何喘息退步的余地。

    “你最怕看到他,曾经那么皎洁明净的面孔,因你之祸,毁得一塌糊涂。”

    话音才落,只见江度纵着净河身体倏地捏紧双拳,显然情绪紧绷到极点。

    此情此景落在谢逢野眼里,却是万分满意。

    他轻勾唇角,用笑言化作利刃,补上最为酣畅淋漓的一刀。

    “我一个局外人都恨你,遑论月舟?”

    江度没能回答出个所以然来,只见那具身体里爆发出不该属于净河所有的强大灵光,瞬时掀起玄黑罡风,竟是将整个姻缘府掀得颠颠倒倒。

    魔尊只一缕神识,便可叫人如同身处天地倒悬。

    谢逢野不是那无心无胆之辈,见此情景若是生出恐惧之感也在清理之中,可终究愤怒占据大头。

    他仍是步步紧逼:“你跟我发火?难道是我毁了月舟的脸吗!?”

    光说岂能解气,他更是一把揪上“净河”的衣襟吼骂道:“你晓得月舟曾为自己那张脸多么骄傲吗?!你知道他多珍惜自己那张脸吗!他向来就是个爱美的,竟是为了你命也不顾,容颜更是不要了!江度,你说你珍惜他,你都珍惜到狗肚子里了!”

    江度依旧发狂使乱不肯言语,谢逢野见此,忽地笑开了。

    他笑着摇头松开江度,顺便嫌恶万分地往后退了几步:“你这是谎话说多了,把自己骗进去了?”

    闻言,江度那作乱灵光稍停,投过极度不解的目光,只是还不肯解释。

    谢逢野这边早已起了法障将玉兰护住,只管添油加醋:“难道不是吗?若你真心疼爱月舟,又怎会入魔背弃于他?”

    若是按照江度此时的火气,这话必定叫他气得怒发冲冠随即一发不可收拾。

    可偏偏凡事就讲个万一,他瞬时收了所有灵光,只是静静地看着谢逢野。

    透过净河的这具肉身,那双眼后藏着一个可悲的灵魂。

    因为背叛一项,实在无可辩白。

    他只说:“把骨留梦给我。”

    谢逢野哪肯依的,反问:“往日稍有情分,所以我愿意多问你两句,为何入魔?”

    就江度现在这个情况,即便是逼也逼不来他的本尊。

    可偏偏谢逢野就是要他亲来一趟,再当着不世天众仙之面镇压魔尊,为此还月舟一个公道。

    “公道。”江度却是在净河身体之中笑得骇人,他抬眼看过来,眸光疯狠痴戾,“公道如何,向来都是在位者说了算。如今神仙势大,可不就是你们说了算吗?”

    即便说道这个地步,江度还是不愿说为何入魔……

    谢逢野将将忍着冲动没把面前这具身子撕扯得粉身碎骨,但好歹司家那个小废物的法鼎有些作用。

    自那不太欢快的谈话之后,谢逢野用法鼎将江度那抹神识锁在净河身子里,连天地给月舟递送灵笺,却无一次回复。

    不安被逐渐酝酿。

    “老怪物上次见到他,我就觉得得……”

    幽冥殿里,谢逢野靠着玉兰缓缓说来:“他就像一缕轻烟一样,我不喜欢他这个样子,偏偏他依旧毫无知觉。”

    “我知道,你愿意留着江度这缕残魂,就是因为还有话要问。”玉兰抚摸着男人的发顶,轻声道,“但我们需要让他本尊来。”

    上次骂得畅快,但依旧不够。

    他们俩都知道,能让江度过来的,只有骨留梦这枚扳指,现在只是一缕神识,若是再刺激……

    偏偏此等定情信物用作何种刺激都可以,偏偏玉兰不愿窥探月舟过往,遑论自小被养在月舟昆仑虚里的谢逢野?

    谢逢野生身为冥王,凭一物瞧往业不过是寻常之能。

    即便冥王殿千万般不愿承认,老怪物于他如兄如父。

    谁会上赶着去瞧自家父兄的风流韵事。

    江度多半也有赌的成分。

    一来,魔族卷土重来,可至今除了冥王月老、得空再做美人面,也没见多大的心志想要一统三界。

    二来,至少江度这类人,一辈子靠那一束光活着的人,心底大概都有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愫,只敢在夜半无人的时候悄悄拿出来回味。

    谢逢野拿准了这点,再寻回浮念台去,整个冥王瞧起来都精气神十足:“我就那一个问题,你为何入魔,要是说不上来,那我知道探你往业了。”

    江度那缕神识被困于法鼎中,闻言只是轻笑:“你不会做这样的事。”

    没承想,谢逢野手已捏诀,指尖灵光流动:“你别总把我看做那个龙神。”

    灵光缓缓注入骨留梦。

    谢逢野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我就喜欢看往业,我呢,比你们所有人的想象中,素质都还要高些,又还要低些。”

    江度在法鼎里狠狠挣扎,却让谢逢野更得意了,他甚至还宽慰道:“有什么不能看的,当年我情劫如何,你们不都看过了?”

    “你把骨留梦给我。”江度居然还能气定神闲地说这句话。

    谢逢野刚要笑他,却听他说。

    “我把柴江意当年离开时最后一句说了什么告诉你。”

    第096章 惊恨

    一时间姻缘府中罡风大作, 吹得各扇门窗砸响之声不歇。

    谢逢野却在这吵闹之地,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玄色衣摆被狂风扯起再落下,他一手握住回霜肘部微屈, 一手还在往骨留里注入灵力。

    而江度正死死地按着那只手,抬眼瞧过来, 眸光赤色一片。

    谢逢野就是看不惯他这幅游刃有余又明目张胆的自暴自弃,这才用往业做威胁来激他, 如今这个情状,激是激到了,就是……

    “人都在我这里, 我需要你告诉我?”

    谢逢野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漏风才听错了。

    时至今日,江度还想用百年前那场情劫来威胁他。

    笑话。

    他居然还敢当面提这件事。

    “事关生死。”江度半步不让,“你当真不想听?”

    谢逢野也发起狠来, 凉凉地送出一抹笑:“魔尊当真热心,自己都火烧屁股了,这么肆意进我幽都不说,为了抢个骨留梦,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又转头来关心我和玉兰?”

    他恨声问:“答非所问。”

    “我问你为何非要入魔。”谢逢野嘴上是这么说, 实则指尖早已收着力, 毕竟, 此刻若是贸然被拉进江度的往业幻境之中, 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一丝丝赤色灵光缭绕,落在江度眼中却成了那根压死骆驼的稻草。

    他怒视着面前的冥王和月老。

    却让谢逢野瞧愣怔了片刻, 他从未见过这般狠戾的祈求。

    他也想不明白, 江度在怕什么。

    “你把骨留梦给我,趁我们还能面对面说话。”

    偏偏冥王不是个嘴上饶人的, 如此点火良机有怎能错过?

    “你误会了,若非为了老怪物,我也犯不上跟你在这废话。”谢逢野顶着江度要吃鬼的目光威胁性地把指头往前戳了些。

    “我最后问你这一回,为什么入魔?江度,你告诉我,此后即便刀兵相见,也不用再做故人。”

    “那么多年了,你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欠着个解释吗?”

    江度说:“事已至此,何须多问。”说罢便转头去看玉兰,却看得谢逢野鬼火非常。

    他立时侧身一步挡住江度视线,手中再用力几分:“你还去威胁玉兰?”

    这么一扯一拉,双方都不肯松手,如此境地之下,离彻底借骨留梦打开江度的往业幻境只差临门一脚。

    “那我换个问题。”谢逢野盯着江度,不肯错看对方半分神色,“你入魔不就是为了毁天灭地吗,嘿,当年那阵仗多厉害,上下三界你都要拿来殉道,如今我正式叫你过来打一场,你却死活不露面了。”

    “怕了?”

    江度没再露出更多破绽,只是问:“难道你觉得能打赢我?”

    谢逢野已然气得牙痒,此刻更是五脏六腑被怒火灼得张口就能喷火:“大不了就再死一次!又不是没死过!”

    大抵,冥王殿尤其喜欢大肆宣扬自己和曾经那个装模做样的龙神不是同一个神仙,但他自己清楚,当年所有缘数都是他,要好的挚友,浮念殿外的霜树星辰。

    他们能有当年相谈深交,都是重情重意之人。

    有些背叛,即便轮回几世也是深埋在骨难以忘怀。

    对于江度,与其说是恨,还不如说是愤来得要更为贴切些。

    此刻当面锣对面鼓,撕破了脸讲话,说的全是满腔怒火。

    江度掌下稍有泄力,一界魔尊忽地成了个才学会说话的娃娃:“把骨留梦给我。”

    他越是这般,谢逢野就越气得太阳穴突突乱撞:“你这会软气下来还有用?你上次不杀我杀得挺顺手的吗?”

    “谢逢野!”

    这次却是玉兰先喊了出来,谢逢野猛地回头开脱:“我就气急了……”

    他话头猛地一停。

    玉兰身后,在那层层禁制之中,飞来一张灵笺,一路顺当,全然没有被阻拦过的迹象。

    那是冥王禁制啊……

    每每谢逢野以为自立法障无人能破的时候,青岁和老怪物就喜欢这般让他丢面。

    无人回复的灵笺总算传来消息,故人字迹银钩铁画意在风流。

    【你不能杀他。】

    言简又意赅。

    月舟递来的灵笺,连性子都像他。

    先是浮浮绕绕地在谢逢野面前打了个转,又灵动地翻了个身,掉头去给对面的江度瞧,却见字迹动若游龙,谢逢野没瞧清写了什么,但江度在见到的那一瞬就绷紧了身子。

    力道使然,最后那一丝灵力被彻底注入骨留梦。

    往业幻境被彻底打开,周身景象正如流沙般消逝,浓黑在后显现,潮水一般地奔涌而来,将谢逢野和玉兰包裹。

    即便是这样,江度还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知月舟和他说了什么,但就从江度刚才的反应来看,他那些往业之中,一定有不愿让外人知道的事。

    在被黑暗全数围住的最后一瞬,谢逢野松挣开了江度转身拉上玉兰。

    “此后再见,直接动手便是,不用再寒暄了。”

    江度不置一词,像是被月舟那张灵笺抽干了所有力气。

    *

    “你不想杀他的,对吗?”

    他们进入幻境之后,没有立即见到身边有什么景象人物,反而是被丢到了一条黑黢黢的凿石隧道里,前后皆不见光明,勉强能让两人并肩同行。

    谢逢野脑袋里乱麻麻一片,过来之后只确认过玉兰可是无恙,之后便于掌心凝了灵光照路,再不说话。

    他在前头走着,玉兰就在后头这么问。

    “杀不杀他,他都是要死的。”谢逢野口气绝对称不上温和,“总归有那么一天。”

    连谢逢野都没意识到自己说这些话时字句之间带了多少烦躁闷气。

    玉兰干脆扯住他的衣袖叫他回身来对视。

    “你在生气。”

    此间暗夜连绵,唯有一团灵光散着辉亮铺洒在玉兰脸上。

    却将谢逢野的唇角照得平直锋利,像把刀子似的,拥有他的人轻易不敢使,生怕张嘴说话就要伤人。

    玉兰没催他,只静静地凝着他等一个回答。

    几息过去,谢逢野终于还是狠不下心来,他低头凝着人,最后如同手脚无力一般靠去玉兰身上,把人抱紧,又是一阵沉默。

    玉兰轻轻环着他问:“是因为……江度说了柴江意?”

    那百安城里指天盟誓却又消失的柴江意,叫山蛮子短短几日潦倒如枯柴火。

    即便如今晓得当年也是无奈之举,这件事也依旧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刺。

    “我没和他说什么。”玉兰坦白道,“我说……即便我因入无情道和你再无缘分,也……”

    “这还叫没说什么!”谢逢野声音陡然炸开,回音在这处石洞中跌跌撞撞跑出好远。

    “以后我都不会说了,好不好?”玉兰轻声哄着,还帮他拍着背脊,嘴角不禁牵起一抹笑。

    怎么像小古一样,那狗崽每次吃不到甜的总要哼哼唧唧半天,再要人揉着脑袋说许多话才肯罢休。

    谢逢野撒娇撒得魁梧,半天才肯撒手。

    玉兰见他面色依旧带着不虞,试探着问:“你在想江度和月舟?”

    “是啊。”谢逢野不瞒他,思忖着说,“我们同江度走到这一步,已是不可挽回之境,可瞧他如今行事,倒像我才是那个罪人一般。”

    玉兰也觉得江度此来,所作所为实在奇怪。

    点头道:“你要说他是个坏到骨头里的,背弃道法,背弃月舟,乃至祸害苍生也要入魔,可自当年仙魔一战他被镇压时到今日,若非你重新出世,他也回不来。”

    谢逢野忽地想起月舟刚才递来的灵笺,顿时觉得嘴里很不是滋味。

    “就算他重新回来,却也只着急着做美人面,这份情意实在……”

    冥王殿哑了口,实在不晓得该去如何评价一个罪人的深情。

    “我们看看便知。”玉兰牵起他继续走,“月舟既已发了话,他定是有自己的打算,我们这边解决完魔族之祸,还要去帮道君料理天道。”

    他们足足走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堪堪见着出口,未料还没等迈出黑暗,先从外头迎面袭来灵光一道。

    那法术至寒至毒,力道悍烈如利刃。

    却不是冲着谢逢野和月舟。

    乍见光明一瞬,也借着这灵光所指,他们才瞧清石洞门口还跪着一个人。

    他穿着天界上顶好的仙袍,只看上头有银云绕着流松便知其出身不凡。

    可再好的衣服也禁不住这般折磨,褴褛碎带盖不住他身上伤痕累累。

    还有几道显眼些的,把外袍染得殷红斑斑。

    那道灵光直直刺入他的左肩,地上那人受了疼,却只竭力忍着抖,待这阵难捱恶寒过去,才靠着石壁抬起头来。

    “是江度。”谢逢野道,继而转头去看攻击他的人,“那这个应该就是……”

    “叔父。”

    江度额前沾了几缕碎发,面色惨白,只有一双眼睛还带些光亮。

    这幅狼狈模样,是谢逢野和玉兰在过往之中从未见过的。

    就他们目前的状况来看,与其说是被打,江度应该是在受罚。

    “今日惩戒已然足数,我还要去佛祖那处听经。”江度分明连撑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可那双眼倔强。

    不肯喊一声疼,更不愿服软。

    “还去听经。”

    那个被他叫做叔父的男人驻颜有方,打眼瞧过去同江度似乎差不了多少年岁,或有同出一脉的原因,司家此族,个个丰神英姿。

    只是这个叔父,即便长得再好,骨子里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性,尤其是在看向江度的时候,目光中全是厌恶。

    “你也配去佛祖坐下听经,你父母就是那极没出息的,你?”他上下扫眼施舍视线,“没那本事,还敢自请掌风管雪,如今倒用来成全他人,我们司氏成了整个天界的笑话!”

    这便是在说月舟抢了江度掌风雪一项。

    谢逢野听得眉头一紧,骗骗他如今真身还未寻回,于当年过往也只晓得在白氏万州之中那卷灵轴上看来的。

    彼时成意龙神算得天界上下的头一份尊贵,而身边相伴出入的月舟和玉庄自是不用说,就看江度平日里行走各处,也是个被尊着的神仙。

    怎么……

    谢逢野偏头问玉兰:“司家这些个长辈,你见过吗?”

    玉兰摇头:“我没见过。”

    谢逢野仰头长骂一遍自己这脑子,当年玉兰上天界来时,江度早已脱离了这些族人。

    他瞧着地上那个目光铮亮的人,心想怪不得他从不说自己姓司。

    谢逢野喃喃:“却也没听他提起过所谓父母。”

    之后几日,谢逢野寻不到幻境出口,倒是久违地在天界上闲逛了几圈。

    或许正如那司家叔父所言,江度当真成了天界上的笑话。

    只要往仙气扎堆的地方一站,谢逢野和玉兰就从那些零碎话头之中将故事听了个大概。

    顺便一起嫌恶当年的天界简直风气堪忧。

    说是这个司江度父亲是司氏,但母亲却不是,关于其身份众说纷纭,但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凡人和妖怪两种。

    之后他父母不知为何双双殒没,族中亲长便承担起养娃娃的重任。

    说是养娃娃,但向来各家仙族自小教育的基本道法心经一概不教,导致江度几百岁的时候还是一个连凝团灵光都费劲的神仙。

    之后有资格出入天界各处,靠着勤能补拙,竟叫他将一干缺漏追了回来。

    后来请到其他神仙处,想要得一职,才答应下没多久,就被一个不晓得哪出来的仙官抢了去。

    才有他叔父恼羞成怒,日日责罚。

    就谢逢野冷眼瞧着这几天,除了责罚,便是族中有年龄相近的仙童对江度也是百般折辱,言语中总要提起他父母。

    说他是一对耻辱生下的小耻辱。

    谢逢野听得直摇头,连连跟玉兰感叹现在人间那个司危止。

    傻是傻了些,好歹是个心思单纯清澈的。

    怎么他家祖宗一个个都是这种德性。

    彼时天界还有处要命的地方,叫做不成眠。

    那是一崖临天之所,设在天穹尽头,下头是创世神利斧凿开的无尽渊。

    所有罪仙都会被带来此处,下去先要烧灵烫骨,最后生生将魂魄撕成碎片散进天地之间。

    更别提轮回。

    江度最近很危险,他总爱失魂落魄地往那走,然后捂着一身伤坐在不成眠崖边,低头瞧着无尽渊,常常一待就是一整天。

    偶尔嘴里还念叨几句:“我还以为有本事了就能离开,就能……”

    “族中仙长说好的,若我掌殿,可将你们二位的长明灯还我。”

    长明灯?

    谢逢野不解,都说那人死灯灭,神仙也这样,江度父母都已亡故,还要长明灯做什么。

    玉兰解释道:“大概,灭了的长明灯,是他唯一能给父母立的牌位吧。”

    江度听不见他们议论,时不时再叫几声“爹娘”,再无他话。

    到了后面,他更是越来越憔悴,噗通往崖边一坐,好几次身子都被烈风吹得在无尽渊上摇晃,险险就要落下去。

    他也不在意,瞧起来并不是很想活。

    谢逢野从未见过这样的江度,玉兰也只是紧着眉不讲话。

    江度也不知想到了哪处,似是瞬时下定了决定,撑手在崖边就要把自己掀下去。

    “——等等!”

    一声清澈温笑从不成眠那些古老苍劲的神木林中响起,来人灰衫云袍,玉冠缀着长缨,流银一般散了半身,行走间鎏光引目。

    笑若冬寒见春,惊扰不成眠这方晦暗阴郁。

    不是月舟又是谁。

    江度本惊于此处还有别人,等瞧清来人是谁,面色倏地一凛。

    他怎会不知自己这好不容易博来翻身的机会,就是被这个叫月舟的神官抢了的。

    就是装,也装不出个好脸色了。

    与之相反,月舟却笑得灿烂明媚,他听在几步之外,明知故问:“想寻死啊?”

    江度冷冷地凝着他:“你想劝我?”

    “不啊。”月舟含笑耸了耸肩,面上一派轻松,“真心想死怎么劝得住,我是想告诉你。”

    他笑吟吟地踏着崖边碎石迈了几步,却让江度瞬时整个身子都绷紧:“要说什么就在那说!”

    月舟眼底都是笑意:“好,我就想说能不能等我走了你再跳,不然人家该说是我杀了你,我可如何争辩?”

    不成眠上云黑风高,吹出独特沉默。

    谢逢野、玉兰:……

    江度:“……”

    他眨了眨眼,难以置信:“你!”

    月舟轻笑:“我如何?哎呀!”他故作惊讶捂嘴,“你不会因为受不住我这句激就要跳下去吧!”

    江度脖子上青筋都气出来了,一字一顿地咬着牙说:“不,会。”

    “那就好。”月舟偏头看他,目光在江度身上描幕一遍。

    江度今日受罚之后就过来了不成眠,身上那些血口子和仙袍都没修复,这会被月舟盯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或者说,是难堪。

    可月舟只是神色如常地收回目光,随后转身摆手告别,“再会,想死仙君。”

    “别乱起名!”江度语噎,他撑着身子站起来,“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啊。”月舟背对着他回答,微微侧首,唇角掀着笑意。

    他稍微顿了下话头,再狡黠又风流地眨了眨眼。

    “你是今天之内我见过最漂亮的神仙,希望明天还能再见到你。”

    “别死啊!”

    月舟晃袖而去,独留江度在不成眠上愕然狼藉。

    “……哪里好看了,胡说八道。”

    第097章 扰心

    自从那天不成眠后匆匆一见, 司江度连着半旬都没再过去那片地方。

    他在天界上的生活也单调得无事可说。

    除了每日依旧要受到所谓叔父的罚打,闲了去佛祖座下听经,再自己回去默默发呆。

    江度本就话少, 这些天连自言自语都不说了,也不会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喊爸妈了。

    谢逢野瞧得越来越枯燥, 越发精神地同玉兰寻找此间幻境的出口在何处。

    直到江度又去了不成眠,但这次他没有直接坐到崖边自暴自弃, 却像做贼般一路东张西望地穿过古林乱石。

    “你在找我吗?”

    声音自高处荡下,江度猛地抬头,正瞧见那独倚高木的身影。

    月舟身着烟灰斗篷, 坐在一棵繁茂擎天的梧桐树上,叶影纷纷环绕,周围时有流云携清风路过, 看起来好不快意。

    他还是那般笑着,好像天大地大,就找不出一样能令其忧心烦闷的事。

    江度很快便收回目光:“谁找你了。”

    “好吧,是我在等你,行了吧?”月舟话音里都是轻快的笑意,他轻盈如振翅灰碟, 三两步便从树上一跃而下。

    笑眼盈水地蹦到江度面前, 抱怨道:“好无情啊这位小仙官, 说好翌日再见, 你却让我等了这么多天。”

    江度警惕地后退,皱眉道:“谁和你约好了。”

    被这么一再冷言相对, 月舟也并不恼火, 只是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眼江度,才说:“看来是用不上了。”

    江度莫名其妙:“什么……”

    却发现月舟背在身后的双手里还拿着另一身玄色斗篷, 见江度视线落在那里,他便大大方方拿出来。

    “喏,我给你准备的。”

    江度迟迟不肯伸手去接,只问:“给我这个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月舟惊讶道,“当然是陪我下界去吃饭喝酒咯。”

    要怪,就怪月舟说得实在太过于理所当然了些,像是他们本就心照不宣在此相遇,接着一拍即合相携出游。

    江度正在认真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哪个字,这才给了月舟下手的机会。

    他修为在江度之上,大斗篷一罩,顺便施术定了江度灵脉,二话不说就从身边撕开一道光门,拎上江度就蹦了进去。

    可以说是很一意孤行了。

    江度被这么绑着,面上越发不快起来,脸色如陈年老锅底。

    “你这是做什么?”

    月舟只留一个干净利落的下颌对着他,笑道:“都说了带你去风流。”

    说是下人间吃东西喝热酒,但月舟没说过只去一个地方。

    所以绑着江度从南吃到了北,凡是路过当地出名的食肆,必要进去大快朵颐一番,得空了再拎上两壶好酒,寻个风月清净的地方醉他个天荒地老。

    也不知月舟是用了什么法宝,反正在手为剑,翻指又能化为绳索,结结实实地捆在江度手腕上,叫他逃跑无门。

    江度呢,最开始还愿意怒言狠声责骂几句,后面干脆不置一词,跟在月舟身边就像个混吃等死的石头人。

    太胡闹了。

    他从不知天界上还有这么肆意妄为的神仙。

    说下界就下界,还沉迷于口腹之欲,此等作为如何能担重任。

    又想到为了那掌风雪之职,自己连日来所受的罪。

    江度更是恨得厉害。

    “问你呢,哎!”

    一记灵光被月舟弹指打到江度额头,撞出声闷响。

    “你说我们明早是吃酥糕还是吃甜烙啊!”

    其实月舟也不过是问问,这么些天的相处下来,连他自己都习惯了江度或许压根就不会搭理他这件事。

    “你觉得有意思吗?”

    这回,江度却开口了。

    月舟酒盏才送到嘴边,闻言惊喜地凑过来:“你肯理我啦?”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江度冷冷凝着他,“成神为仙,怎可如此意气用事。”

    司江度也算是个从小吃苦长大的,虽是见过各种不公,但好歹内在格局端正,即便气得肺炸也不会说什么伤人言语。

    只会这么冷声质问。

    这样的娃娃,栽进月舟手里当真没辙。

    “我意气用事?”月舟古怪精灵地看了他一眼,尤为不解地咕咚给自己灌了口酒,待畅快过去,又是白齿红唇喜眉笑脸,“没有啊!”

    他否认得坦荡,可见当真不认为从天界上绑下一个仙官陪他逛吃赏花有何不妥。

    月舟今夜开心,没多会就将午后置购的那几瓶花酿全收入腹,酒瓶叮呤咣啷地斜在他脚边,江度却像听不见那些声音一样,闭目打坐。

    是以,一人倚花望月,但总在瞧着余光里那个轮廓。一人静心念佛,但鼻息之间尽是清风酒香。

    “哎。”月舟眼带迷醉,又笑嘻嘻地凑过来试图搭话,一个没留意压到了江度衣袖,说着抱歉要让开却不敌酒意,歪身就倒了下去,刚好能把脑袋枕到江度腿上。

    这么一砸,酒消大半,却是笑意更浓。

    月舟仰面瞧着江度,哆哆嗦嗦伸出手指着他,笑得语不成调:“你!噗哈哈哈哈,你现在的表情!好像见了鬼!!哈哈哈哈!”

    江度脸已涨红,连声斥了他几句不成体统,伸手要把这无赖推开,却又被禁锢住。

    “反正你要打座念经。”月舟慢斯条理地揉着刚刚施诀的手指,挑眉道,“不碍事,你打座,我要睡了。”

    江度猛地睁大眼:“这怎么可以!”

    月舟越发得意地往他腿上靠,很快便找到一处适合入眠的地方:“借君一枕,哈哈。”

    他说到就能做到,当真闭眼之后不过三息呼吸就绵长起来。

    江度瞧得哑了口。

    说是他被诞下不久后父母就双双殒没,这么些年,莫说被人亲热拥抱,便是并行擦肩都是没有过的。

    他一直在努力地保持好距离,却没见过这样的……

    月光如春水淑林,人间一片姣姣。

    醉酒的入了梦,清醒的却红了脸。

    “登徒子。”

    到最后,江度都只敢这么小声骂一句。

    可惜月舟没听见,带着唇角那抹不会消散的笑意往江度腰间又滑去几分,衣襟早已松散,一截白颈如鹤昂首。

    怪今夜风轻云淡,万事万物都能瞧个清楚。

    过了许久,江度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已经盯着这个顽劣神仙瞧了许久,顿时心中大紧,脸热又心虚地闭上眼,整晚都不敢再睁开。

    才有翌日清晨一个睡饱吃好,一个心火乱闯眼底乌黑。

    对比明显。

    月舟灿笑着问:“怎么,你念经不能清心?”

    江度紧紧闭着眼,不愿再答。

    却半晌没听着那不着调的接下来的嘲笑,他忽然感到手腕一松,疑惑间睁眼去瞧,看月舟已将法器化剑,握在手里,迎着晨曦挺身而立,背对江度。

    本是人间暖阳之下,无论如何都不该有这样的杀意。

    那些腥臭妖气来自不修正道的妖怪,估计是循着此处两个神仙的仙灵之气而来,嘴馋得要命。

    月舟持剑之姿一派凛然,说话却依旧用着轻松调调:“这还是几个大妖怪,估计苦练修道坚守不成,继而发现换个路子来得更快些。”

    江度也站起来环顾四周。

    月舟说的这些他明白,此类精怪若是修炼本就困难重重,可若是已入正道再换邪路,会比旁的妖怪更加嗜血滥杀。

    若是此刻他司江度的修为,光是一只都很难对付。

    更莫要说,来围杀他们的是一群。

    “先前就有仙官下界再寻不到。”月舟清脆笑笑,“可惜,他们来得太早了,我还想和你多吃几天甜糕呢。”

    江度瞪他:“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

    月舟回笑:“有想说的话,一定是要及时说的呀。”

    腥臭在逐渐变浓,那伙妖邪已然发现了他们所在,此刻正直奔而来。

    江度不知月舟修为深浅,只晓得若是开打,他连自己都护不住,更莫说能帮助月舟一二。

    “一会若是情势不妙。”

    两道声音齐齐响起。

    月舟和江度在沉默中对视,复又开口。

    依旧是异口同声。

    “你就跑。”

    江度先紧了眉:“我跑什么!我本就是一个闲仙。”

    他想说,既然活得庸碌,其实诺大天界有他没他都一样。

    月舟用一种他瞧不明白的目光静静地凝了他几息,再开口却是敛了许多笑意:“你可知,世上只有两种货色会一直羞辱打压你。”

    彼时的江度正专心于迎战,没来得及品出这句话的深意。

    “一种是恐惧你的强大,又不甘心承认你强大的,便寻着空就要说你一事无成,之后,你越是强大,他越会恐惧。”

    西面先飞来道巨大光网,符文扭曲狰狞,下了狠手。

    江度只顾着挥臂打开,没意识到月舟这句是在说叔父。

    “另一种。”月舟笑吟吟地竖起剑阵挡住从江度身后暗算而来的术法,“便是不明白自己的你,仙友。”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要敢想啊,真正强过你的,是不会有那闲时来羞辱打压你的。”

    江度稍一愣神,正要细品此话深意。

    妖邪群至。

    人间清晨瞬时昏天黑地一片,月舟和江度两道仙光在浓黑妖云像一把挣扎破世的利刃。

    最后即便他们险胜,也没落下多大好处来。

    月舟更甚,激战时还以身做挡,替江度生生挨下一斧子。

    虽未能破其仙身,但那妖怪修为了得,这一下也是划破云袍,割肉见骨。

    偏他疼得脸色惨白,还要撑着精神调笑,说不了几句话就歪倒下去。

    江度气他多管闲事,瘸着腿把月舟抗上,用最后一丝仅剩的灵力把他们俩送回天界。

    力竭之后只觉天旋地转,却不知送到了何处。

    再睁眼已不知今夕何夕,先是月舟的脸映入眼帘,随着视线逐渐明朗,江度才瞧清他们顶上有一冠霜树,冰叶之上缀满霜花。

    “这是哪?”江度想坐起来,又被月舟眼疾手快地按回去。

    他这才发现自己还枕在月舟腿上!

    立时像条撞了网的鱼手脚并用地挣扎起身。

    月舟被逗得直笑:“我也枕过你的,这有什么。”

    “你。”江度瞧见他肩上的伤处还在洇血,随即改口,“下次莫要做这种蠢事。”

    “救你怎么能算蠢事?”月舟从未笑得这般恬淡。

    江度却咬着嘴不说话了。

    他想,恐怕月舟不知他的身份,否则如何还能在他面前受伤。

    月舟悄声过来,偏着头问:“你有为什么要救我?”

    “没为什么。”江度挪开一步,打量四周,见广台星夜环绕,满殿空寂。

    “这是浮念台?”

    “对呀,说是不久之后就要有个龙神入主此处。”月舟步步紧逼,“你今天必须告诉我,为什么要救我?”

    “救了就是救了!”江度错开对视的目光,“你都不知道我是谁,还敢替我挡。”

    要知道,月舟若在此时殁了,没了这个横插一脚的仙君,掌风雪之职还能回到江度这里。

    江度也能就此领回父母的长明灯。

    是为什么要救他?

    因为心灰意冷自入穷途时那古木苍林里的一声朗笑,还是为了那斜倚梧桐的风流家伙故意给他带来可以遮挡伤痕的披风。

    或是人间月下蘸着星魂的笑眼,亦是那扑身而来镇定心神的檀木香气。

    江度回答不出来。

    月舟这次没再凑到他面前,而是停于两三步之外,沉沉开口。

    “我不是故意的,但你也知道自己不该救我。”

    江度莫名:“又在说听不懂的。”

    “司江度。”月舟喊他,似有重锤落到江度心上,“我本无意掌那风雪之职,抢了你的,实非故意。”

    “还有,你确实不该救我的,若没了我……”

    月舟难得这般垂目敛眉不做玩笑之姿,江度却猛地转身过来,说出口的话不是什么责问。

    “你一早便知人间有妖邪做患,你是故意去送死的!”

    这话吼得大声,月舟稍愣怔片刻,才噗嗤一声笑起来:“我可没那么伟大,我就想懒惰怠职。”

    他没承认自己不想活。

    江度不明白,这么一个璀璨耀目的仙官,有什么能让他看不开。

    但既然他不再说,那便不问。

    他们修养了几天,忽听外面钟鼓声鸣动,月舟兴奋不已,说这是迎那龙神亲来浮念台了。

    又拉着江度再好好看看这棵霜树,言说万一那龙神是个不好相与的,恐怕很长时间都没机会来了。

    江度被他扯得趔趄,却没推开,依着话到了霜树下面仰头去看。

    浮念此台常年星夜流云,再有这凄冷霜树,好不孤寂。

    江度心里有事,瞧着瞧着就开始出神。

    若是今日从此处离开,他们还有机会能一起像之前那样吗?

    月舟叫了他好几声。

    “怎,怎么?”江度问道,“要走了吗?”

    月舟绝丽之相,连凉星暗光落到他身上都带着飒爽,笑弯的双眼亮得耀目。

    “这棵树美,还是我美?”

    银汉慢转,星月辉映,有一缕光正冲闯入世,扰了清净。

    说不清。

    幡动还是风动。

    江度像被烫到一般收回眼,低声回:“我不知道。”

    第098章 定誓

    此境之内风云变幻已不晓外间情况如何, 谢逢野从未放弃过寻找出口。

    尤其是在得知那所谓的龙神即将要入主浮念殿以后。

    可是此境即便出口难寻,对于他堂堂一界冥主来说,想要撕破这往业幻境不过捏诀起阵而已, 何须废这许多功夫。

    他不想见,又不愿走。

    何其矛盾。

    就只好干巴巴地找了个借口:“我不想再留了, 月舟如今生死……未卜。”

    说完才想起他自己是懂扶乩之术的。

    还是小时候在昆仑虚里跟老怪物学的。

    说什么未卜……

    玉兰劝道:“既然月舟递来灵笺,那便说明他自有思量, 且没拦着我们同司江度见面,更没拦着我们进此幻境,只怕是有意为之。”

    谢逢野瞧着不远处两道身影, 胸口难免有些闷燥,一时醋意又起:“你是不是也想留下来看。”

    这话已然努力地问得拐弯抹角,但其中酸味也直白地表达给了玉兰。

    冥王殿又在同自己吃醋了。

    玉兰默了片刻。

    谢逢野死死地盯着他, 只觉得自己像极了一浮即将驶远的小船,渴望着背离深海踏实靠岸,“你看着我还不够吗?”

    活像个幽都怨妇。

    “谢逢野。”玉兰终于开口,“我们是来看当年究竟如何的,不是……你无需如此。”

    他分明清瘦纤细,除了额上一抹红痕再无其他鲜艳, 偏偏抬眸看你时那清风细雨一般的情意, 总能像怜爱世人又偏爱于你的那抹曦光。

    至公至私。

    冥王殿招架不住, 除了应声“好”还要压住面上的热意。

    要论撩拨, 玉兰还是后来者居上。

    前面。

    那是数万年前的月舟和司江度,他们正找机会去破了浮念殿的法障要看看新来的龙神长什么模样。

    大体还是月舟想要来凑这个热闹, 司江度本是不愿跟的, 奈何扯不过这个蛮力仙君。

    “到底什么人物,竟是翻他墙头这么许多天也见不着。”月舟满脸失望地从院墙上蹦下来, 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司江度想伸手去接,但也只是手肘稍弯,就别扭万分地收了回去。

    月舟瞧在眼里,眼尾扬笑,只“哼”一声说改日再来,转头就要接着去寻宴做欢。

    “你去吧。”司江度脚步一扎不再跟着,“我不去。”

    “你为什么不去?”月舟问道,“大好时光不拿来吃喝玩乐,岂不浪费?”

    他实在有这本事把一干歪理说得理直气壮,好似这才是天经地义的一般。

    总让司江度那些合该勤于业的话夭折在嘴里。

    “我……”每有争辩,司江度总是不占上风,是以这会他直接说,“总之就是不去,我还有事,没时间陪你整日折腾。”

    说罢便冷着脸转身,离开时却像有洪水猛兽在身后狂追一般脚不沾地。

    唯有这次,月舟抱手不追,只是挑着凤眸送那道残影闪远,低笑着说:“等着吧。”

    其实他能做什么,无非回到原来的日子,等叔父得了空过来“训诫”一番,再忍着伤去佛祖座下听经闻义。

    只是不会再去不成眠自哀自伤罢了。

    偶有出神闲逛,脚尖总忍不住要往无尽渊那里走,又在司江度回神之后急急转换方向。

    他不再有轻生的念头,但又时刻提醒自己要注意身份。

    只有在梦里才敢趁着夜中静谧悄悄吐露心声。

    谢逢野听见司江度沉睡时呓语喃喃:“不要再对我好了。”

    他就这一身强撑的盔甲,瞧着不亲近,其实只是畏暖的冰雪,火光靠近就要融化的。

    “这么克制保守的……”谢逢野紧着眉,没把后面的话说完。

    “他吃过许多苦。”玉兰只说,“可终究心易变。”

    此时的司江度连所谓的真人都算不上,放在天界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闲杂小仙,无职无殿,勤修苦炼,是他能找到唯一的证明自己还有用的方法。

    好在夜夜拧眉入睡时,尚有窗外一痕清月相伴。

    几天后他那叔父外出游历回界,没多久便通知司江度过去听训。

    司江度沉默地瞧了那灵笺一眼,很快便收拾好往叔父那处去,未想在殿中瞧见叔父一大家子,还有……月舟。

    虽几日不见,但月舟恍若不认识他一般,高坐殿上,云袍耀泽,凤眸睥着下首列位司家仙君。

    再看司江度叔父等仙,一干垂首尊重饱含敬意。

    待司江度进殿,小仙官又带来其他几个司家的后辈,且各自站好,待排列过后司江度已经被挤到了最后边,离殿门槛就两三步距离。

    同月舟更是越来越远。

    “月舟仙君知我司家灵泽深厚,恰逢新成殿宇,身边没个侍候的,这才特来我族挑选。”司江度这个叔父说话滴水不漏,分明这仙族已经不堪到了需要送后辈去给有权新贵做仙童的地步,还要强撑着面子夸耀门楣一番。

    后又庄严宣布:“若今日选中了谁,必要谨慎听训于仙君座下,莫污了我族名声!”

    在这种狭隘又自负的老古板面前,能有这等好事落到他头上,那是既荣耀又恶心的事,不过好在他脸皮厚度修为扎实,威严训下之后立刻就能对月舟笑脸相迎。

    司江度在最后,心跳得越来越响,快要藏不住了。

    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在今日被改变。

    是那样猝不及防,却又带着许多不合常理的顺气自然,好似万年寒川上突然降临烈阳一轮,管你什么冰封万里无人之境,就是要你自今往后灿烂热烈,前路光明。

    他是来要他的。

    “太瘦了,莫要到时候端个茶手上没力泼我一身。”

    “哎呀,太胖,不行不行,跟我出去跑山跑海撒风布雪,他定是跑不动。”

    “太高……”

    “太矮……”

    可怜司家满殿娃娃,竟齐齐成了那泥坑里的大头菜,被月舟这道无情冷霜挑拣过一遍,没有不焉巴的,又不敢在面上现出不服气。

    那云袍流银终于来到司江度面前,熟悉的清香先代为送过热情拥抱,险险压下许多不成器的心跳声。

    不知是听去了这方寸之内的不安心跳,还是单纯地好心情漏了声笑。

    总之这份促狭,挑热了司江度耳朵。

    他低头盯着脚尖,却也能想象得出月舟此时该是何种神情,便听他朗声问:“这就是你们族里同我抢风雪一职的那个?”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若是品为歧视低看也可,若要当成好奇打趣也成,全凭听者心思。

    司江度的叔父拿不住月舟的心思,只当他是有意羞辱,连声称是。

    “那就他吧。”月舟反而问道,“有他在我面前,我可能会开心,就是不知若是他在我那处有个什么万一,可会伤了我同你们司家的情分?”

    司江度叔父立马接话:“这是我们家最不成器的,仙君把他当个玩意就好。”

    月舟得言嗤笑一声迈步就走,见司江度没跟着又回身催促。

    此景明媚,春山如笑。

    司江度一眼记下埋进心底,至死不敢忘。

    那日天光大好,他披了一身晴云暖辉,在司家全族的注目下灿笑着唤他:“还不走,没听着你是我的了?”

    只有创世神见过太阳最开始的样子。

    司江度想,那是至光至明,所谓合该如此。

    他没有不跟上的理由。

    月舟一路欢欣,嘴巴笑得不肯合拢,连走路都要颠吧几下,招招摇摇的像人间刚得了大胖小子的媳妇,半点神仙的样子都没有。

    司江度嘴角弯得几乎瞧不出来,但也始终跟在三步之外。

    才进殿里,月舟就赶忙设障隔开外面,再神秘兮兮地递过一个木匣,笑着眨眼:“快打开看看?”

    木匣里是司江度父母的长明灯。

    “你……”司江度瞳孔猝然收紧,捧着匣子不晓得该从何问起。

    你怎么拿到的?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步?

    ……

    有太多话要讲,偏他选了最不该说的一句。

    “我让你管这件事了吗?”

    月舟还在骄傲万分地等他感谢,乍听这话笑还没来得及敛下,就被如此当头一棒。

    还没来得及发作什么,那木头已经抱着木匣扭头走了。

    司江度没来得及问自己今后该宿在何处,诺大灵殿之内,只有他和月舟。

    但捱不住心底那些纷乱烦思,就找了个僻静角落默默坐下。

    心乱如麻,都不知该从何处理起。

    若尊父母,此物必该由他亲自取回,而不是靠一个外人可怜帮助。

    再者,若是那月舟连长明灯一事都知道,那他在司氏这么多年艰难求生,这么多年狼狈不堪,月舟也知道。

    大家都一样,很想在遇见惊鸿时,自己也是万般美好的模样,最好那段缱绻难忘里,互相要算得个登对。

    否则自卑就如烈火,总要烧伤了谁。

    司江度一直坐到星明夜浓,月舟才找过来。

    这回,他不笑,也不闹。

    只把怀里捧着那几壶酒往他们身边乱摆一通,像是同赌气一般重重地坐到地上。

    司江度身形不动,却在阴影里暗自睫毛一颤。

    ——又发什么疯……也不知道砸疼没有。

    “你族中那些鬼东西是好说话的?”月舟不鸣则已,没说几个字先呲了牙,“大家合该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的,若是有那把柄短处捏在人家手里,就算你日后一朝腾达,他们也能靠你往日之过摸着味找过来寻机给你难堪。”

    “本就不是你的过错,何须万事低头?这么宝贝的长明灯落在那起子腌臜货色手里你也不觉得膈应?”

    这话解释了他为什么要做。

    月舟把自己说得恼火,司江度只敢在他瞧不见的地方捏紧拳头,却咬着嘴不答话。

    “他们只当我带了你来是要羞辱欺负于你,而你今日被匆匆召来更是不知当殿要离开,谁也不会怀疑长明灯失踪事关于你。”

    这话说明了此后再无后患。

    月舟说罢默了几息,打量着司江度还是没有要搭话的意思,便是每根头发丝都透着油盐不进的意思。

    更恼火了……

    他重重挥袖,打架一般拎起壶酒,掀了塞就送进嘴里好一阵狂饮。

    半晌才咂着嘴接着说:“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那些时候我趁你昏睡时探过你魂台,即便修为有所亏欠,但你根骨扎实,又愿意耐下性子吃苦,有此品性,何愁将来没有出路?”

    “何况我和你投缘,又是相识好友,我帮你这个忙怎么了!”

    这话已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司江度一如既往的沉默。

    月舟不忍了,反手把空酒壶一扔,哐叱脆响里他腾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怒声发问:“我就道这一回歉,你接不接受吧?!”

    该怎么形容他此时的模样呢。

    司江度愕然抬眼。

    想他若是只毛兽,恐怕从头到尾都炸开成了刺猬。

    “看什么!”

    明明是来哄人的却先急了眼。

    司江度抿了抿嘴,轻声说:“你喝不了这么多酒。”

    “所以呢?”月舟不肯低头,但已垂下眼去瞧他,长睫如细绒一般盖下清影。

    “所以。”司江度叹笑一声化进风里,生疏地开口,“有,还有我的份吗?”

    “死木头。”月舟却是欢快坐下,大大方方拎了壶酒递过去,“喏。”

    司江度接下他的酒,也借此时星明才敢提醒:“你轻点。”

    今宵借酒生笑,暖了此后数载年华。

    月舟是个容易醉的,三两壶酒下肚,早已歪歪倒倒靠在江度身上,嘴里一直不停,从南山红梅,说到北峰川寒。

    恨不得一口气把人间说完。

    手也闲不住,只管扯着月舟袖管祸害,抬头一笑,眼里那些浩瀚星海就要往外奔窜。

    他说从来没有人跟他这般深夜饮谈,他很高兴。

    司江度别开头,却再也没把手往回扯,任由月舟把袖口那棵云松揉成乱云一团。

    “你族现在没几个好相与的,以后我只叫你江度。”月舟笑眼迷蒙,“江度,我呢,最喜欢看漂亮的东西,风雪自然是好,雪绒飞霜也是极美的,但我其实特别怕冷,偶然瞧瞧还好,若是以后有机会,我要去寻个暖和的地方,年年日日都见得着柳绿花红才好。”

    “你呢。”

    他以为江度又不搭理他,刚要皱眉,却听对方开口作答。

    “我见世间多有不公,时起战乱,我想足够强大之后去保护弱小,护一方安稳。”

    江度合上嘴巴,将未言的话咽了回去。

    也想能护住想护的……

    “你可真是一个正派的仙君!”月舟哈哈大笑起来,“那祝我们终能得偿所愿!”

    他高振手臂对天邀酒:“以后我寻得春暖花开处,你也要成驻守一方的仙君,最好是特别威武的,到时候,你稍一点头,就护我一世安稳!”

    江度笑着应了。

    第099章 轮祸

    月舟此殿名为长离, 白日间总得光照青睐,似是连融融灿阳都尤为偏爱这位明朗仙君。

    他把江度领来粗略介绍过此殿都有些什么布置,说到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时, 只管哈哈笑着敷衍过去。

    好像这满殿琳琅法宝连带诸多仙家送来的至珍之物,皆不能入他的眼。

    也未曾听其他说起从何族而来, 稍有日暖风和无事外出的时候,就寻棵最大的梧桐翻身而上睡个天昏地暗。

    江度呢, 名义上是这位天界新贵带来鞍前马后侍奉的,但其实月舟每回出去撒风布雪都不让他跟着,倒是把殿里藏着古轴经卷的那楼云阁给人打开, 叫他只管放心了学。

    若是问起月舟为何不修炼。

    “你连我都打不过还总爱问东问西?”

    他仰在树上眯着凤眸,张口言笑轻快,任长袍缓缓垂落随风摇舞, 一身流银风度。

    年华代代,这一殿长离,留了太多缱绻柔光。

    江度身在其间,父母的长明灯稳居龛台,他已不想再出去参与任何纷扰。

    也真如月舟所言,江度悟性极高, 不过百年便修为大涨, 狠狠超了曾经那些司氏后辈一大截。

    简言之, 江度在长离殿的这些时光, 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活安逸的一段日子。

    只是,月舟还是心心念念要去瞧瞧那浮念殿的龙神到底是长什么模样。

    “说不定是生了八只眼, 不然就要有四条腿。”月舟断言, “否则怎么会来了这么长时间不愿出来走动。”

    他说这话的时候墨发未束,还被江度捏着大半。

    那好动的主人一晃, 那些青丝便也要跟着乱摆,挠得江度手心发痒。

    “别乱动,每次就你束发事多。”

    江度难得多说几个字,引得月舟惊讶回头,一双漂亮的眼上下流转将他看个遍。

    “你有没有发现……”

    “发现什么。”江度按着他的脑袋转回去,侧身去取玉冠。

    月舟对着水镜朝身后的江度咧嘴笑:“每次说到那龙神你都很抵触。”

    江度微微垂眼,手上也只停了一瞬,继续熟练地给月舟束发。

    “胡说。”

    “好,是我胡说。”月舟眼尾飞扬,笑意肆意流淌,“那就今天你陪我去浮念殿,我们也学那些考究神仙,正儿八经地送了名帖去看,你说好不好?”

    “不好。”江度当即回。

    月舟满意点头:“那我这就去写名帖。”

    江度:“……”

    月舟从他手里夺了玉冠自己戴好,只是凤眸飞挑发问:“你总说不要,又不肯说为什么,只要你同我说名为何不愿,但凡理由充分我必不会再去多看的。”

    “能说么?”

    原因为何,他们俩都心知肚明,左不过为了一个“妒”字。

    可江度就是说不出口,只敢在月舟瞧不见的地方,把收在袖管里的手掌握了又握,只说:“我没有理由。”

    月舟起身,静静地看着他,此间唯有呼吸声在小心翼翼。

    “好,不说便不说罢。”

    江度只管垂眼,等那身灰袍远去才敢抬起头。

    他哪里敢说,又怎么能认。

    此身不堪无名,岂敢攀爱月舟?

    要说那所谓的龙神。

    他见过的,先前月舟下界去,江度去听经的路上曾远远望过一回,远隔仙云灵光,那位的气度果然超俗。

    听身边的仙官说,好像是叫做成意的。

    江度不想让月舟见到他。

    可这世上道法万千,他想不出任何一种可以阻止月舟过去的。

    这分明是件小事,可于江度而言,却又那么兹事体大。

    缘乃命定,该见的人兜兜转转总是能见到的。

    却不是因为名帖。

    到了月舟定下要去正式拜见的日子,未等他们出了长离殿,先有一阵轰动从天界东南角传过来。

    那个方向是不成眠。

    之后才晓得不知从哪来了头古怪妖兽,先前从未见过,可其身躯若山高,毛如坚铁不能穿破,更有诡异法障护着,兽面狰狞不已。

    是从无尽渊里爬出来的。

    谁也不知道那处决神仙销魂扯魄的地方何时有了此等凶兽,可万事都来不及追究,因它掀掌凝冰,口吐玄火。

    冲闯过来,竟是将天界都毁了大半。

    恰逢四门武神不在,天界守得勉强,凡有带头先去的仙官都被打得落花流水。

    江度原本只是听负伤回来的仙官说起,但也跟着月舟义无反顾地去了。

    他不大喜欢这个天界,但也晓得唇亡齿寒的道理。

    在他心里,只要天界是安稳的,那么长离殿自然也能太平安宁。

    护住这殿,就什么都能护住。

    待他们前后落地,还未放下掐诀的手指,先有浓烈厚重的腥热扑面而来。

    那是戾气,是在无尽渊下积年累月无可得解的戾气。

    在所有黑云烈风的尽头,是团连接天地的烟雾,边缘处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溢着流烟,缠绕着上古符咒,同天界这些仙灵之气撕扯,伴着噼啪雷鸣电闪。

    忽明忽暗的古林之外,已横了许多法器脱手的仙官,身之所在处,连风都是滚烫的。

    他们来不及离开,许多身体之上已显出烟消之状。

    此景在前,恍若炼狱生于九重天之上。

    身后还有各处洞府的仙官闻讯而来,其间还有几身明黄仙袍穿梭不歇。

    这些是药师府的仙官。

    “江度。”月舟执剑于前,任由烈风扑面而来。

    他问:“怕吗?”

    “怕不怕的,还重要吗。”

    江度念咒固好自己心神,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到月舟身边,一同凝视云天尽头那团浓雾。

    传言和故事相差甚远。

    那从地底爬出来的怪物哪里能见到面目如何,它周身都被浓雾笼罩,浑然一幅暴怒之状。

    如此便不可镇压只可屠戮了。

    同先主战的月舟心法不同,司家专修一个护身护世的道法,是以他要稳住自己心神,那么就可护着月舟一路杀过去。

    那日不成眠上空雷鸣电闪,天兵整军而下,那般净白浩荡的灵光在后面数年都消散不去。

    其中有道火金灵光悍戾而去,在周围灵光都被挥退难行之时,唯有月舟纵身而往。

    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剑诀稳悬胸前,脚尖所落之处,皆有万世风雪来祝。

    江度适中跟在他身边,操纵着法障的手一刻都不敢松懈。

    不过数百步远,因有腥风作乱,还要险险避开那些夹带着诡异符咒的雷电。

    此一路过去,有如攀山。

    本以为是个凶兽,可越发战至面前,越发瞧不清其面目。

    那些黑雾只要攀附到手脚便生无边吸力,直要将所有东西拉扯过去。

    身入其中,目之所及皆是浓云墨天。

    起初,江度和月舟尚能挥断浓雾救下途径的仙官,可越往后他们几乎连自身都难保。

    “扬汤止沸!”月舟索性收了灵光,朝江度喊“且用法障护住你自己便可!它想拉扯我过去,我便顺了它的意!”

    吼罢,不等江度回应什么,自个便破了障飞身而入!

    一身灰袍恍若落叶被搅入浓雾中,眨眼就再也瞧不着。

    “胡闹!!!”

    江度才拉住一个仙官,尚来不及安置,见此情状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反手把那仙官抛了就纵身去追。

    腥雾深处连辨物都困难,遑论寻一个月舟。

    正是心焦时分,他只能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放出神识穿过这座巨型雾障,终于在顶上搜得激打阵仗。

    瞧着应当是那怪物的头首部位,月舟发狠招灵雪成剑悬绕身后,万千灵剑当空展开,其景耀耀灼世!

    月舟独身悬于剑屏之前,再睁开眼,万剑齐动!

    浩荡剑风足以削山平海,引得无尽渊崖震不歇!

    偏偏此击只轻撼了那怪物,万千灵剑只触到了黑雾便如软羽拂动风全数瓦解!

    便是余下的剑气也只让它后仰片刻,很快就重新站稳。

    腥云浓雾瞬时燃起,宣告着它的怒火,随着一声戾喝,怪物震怒之下猛奔数步踏碎无数仙骨,再往外,莫说九重天,便是三界上下也能毁得!

    这是白日噩梦。

    必须让它停在这里!

    “这他娘。”月舟难得说了句粗话,勉强稳住灵力枯竭的魂台,刚蓄一击再次出手,可这次剑阵面前有幽蓝法障攀附而上,这次却不是护住他,而是裹住了那怪物。

    还有那怪物身上的浓雾!

    既然剑气伤不到那怪物,不如借法障将它推下无尽渊!届时诸多神官在旁,何愁不能将它镇于无尽渊底?

    司家法障若要起境设阵护住什么,必是千法难破,此来趁着法障做保还能多添一层成功的可能性。

    这断然不失为一个良策,可问题出就出在:起障之时,施诀之人不能离开所护之物。

    也就是说,能将那怪物重新推入无尽渊。

    但江度也会被这么一道压下去。

    剑阵已重新倾轧而去,因着动了怒,月舟这击已使出了背水一战的决心,箭已脱弦,哪里还有停手的余地!

    “你!”月舟从未这么狼狈过,他死死盯着那缕玄衣拦在剑阵面前,张口就尝得一阵腥甜,“江度!!!”

    即便被这么吼一声,江度却是头也不回,就这么被法障坠着往无尽渊里砸了进去!

    那长离殿啊,出了两个做事不管不顾的神仙。

    月舟见状毫不犹豫地敛身而下,浓雾阴暗,两道光影追逐着下落。

    去了又能如何尚未想出,月舟只恨不得能一步跨过这万丈无尽渊。

    耳边呼啸的风声却忽地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轻笑。

    月舟这才发现头顶上不知何时悬了一轮巨大光障,其间字符灵咒尽显道法玄妙。

    来人一身紫袍,头顶只一根木簪,眉目清澈又分明。

    “别来无恙啊,月舟神君,是我们来晚了。”张玉庄谈笑轻松,手上在微微用力,拉住一个灵力几近枯竭的月舟绰绰有余。

    “你那朋友无需担心。”

    他目光所指之处,江度和浓雾正在急速下坠。

    这句话没能起到半分安慰作用。

    月舟哪里经得住劝,更顾不上礼貌和风度,当即挣脱了手就要继续去追。

    才甩开那张玉庄,忽听耳边有泠冽风声席卷而过,只见一只手停在他身侧。

    来者脸上戴着面掩,手指如玉,掌心朝着无尽渊的方向微微合拢五指。

    停了那怪物和江度的下坠不说,还将浓雾牢牢锁在原地,顺便把江度从崖底扯了回来。

    单凭一手便止了如此倾天大祸……

    张玉庄满脸骄傲,笑眯眯地介绍:“这便是我们浮念殿的……”

    “──狗屁东西,早不过来。”月舟好脸色都没给一个,飞身下去接江度去了。

    尚未来得及被介绍名字的成意:“……”

    玉庄安慰他:“没关系,月舟仙君不晓得我们去堵天漏了,说明是位真性情的。”

    “或许,每段故事的开始,大家总是要互相看不顺眼的,没准以后我们还能成为挚友呢。”

    第100章 劫成

    无尽渊几位仙官一战成名, 之后清理战场,也用不着江度和月舟操心什么。

    只是短短几天恍若隔世,曾经那些求而不得的东西被追着脚跟送到江度面前。

    什么仙职供奉乃至司氏一族的尊敬。

    当那个从未有过和颜悦色的叔父再次出现在面前, 低声下气地阿谀奉承时,江度只觉得反胃恶心。

    “你如今正是势大的时候, 总该为大家想想”

    待众仙散去,叔父才敢拉着江度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果然将月舟曾经的预言一一验证。

    对此, 江度只是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随后礼貌不已地收下叔父带来的一干贺礼,再关上了长离殿的大门, 不忘贴心不已地落下屏障,好隔开外面那些妖魔鬼怪。

    独留那些赶尘闻香的附和之辈在灵殿外面凌乱。

    自此,天界新添两名真君, 受至高供养。

    其中一位依旧掌散风布雪之职,另一位却拒了所有职务,那道紧闭多年的长离殿里,锁了太多不为外人道的故事。

    便是有探视好奇的目光过去,都不得而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月舟从那一战之后,魂台耗损得太厉害, 最开始每日还能清醒几个时辰, 拖着身子去找棵自己喜欢的树爬上去睡觉。

    后来干脆连殿门都不出, 整日把自己埋在殿里昏昏沉沉地睡得不理世事。

    是以散风布雪之职就此顺理成章地落到了江度的头上, 算做另一种别开生面的失而复得。

    除此之外,药师府的门槛快被江度踩烂了。

    “真君请听我门说啊。”药师府上下近来瞧见这个玄衣仙君就头疼得紧, 怎会有如此再三解释都不听劝的!

    传闻人间皇帝也喜欢这样, 但凡要紧之人稍有头疼脑热,便要对公里医师狂霸道不已地来一句:”若是治不好某某, 你们所有人都要给他陪葬!”

    先前只当在人间,医师是个要命行当,没成想升仙挂籍依旧不能免俗。

    江度虽不至于夸张至此,可就那青黑恍若能化利剑的脸色,已很是让药师府上下为难了。

    他是个不爱说话的,即便有求于人也不乐意拉着你好声好气地说话。

    就一身风雪地进殿来,再大马金刀地往堂上一坐。

    “有病要治,不找你们找谁。”

    听听,多正当的理由,多真挚的情谊。

    ──在药师府上下同他解释过,月舟真君此来不过是遇上涅槃期,又因不成眠一战中损耗过多,是以支撑不住。

    如此,好好休息对他而言是最好的疗伤药物。

    “若是涅槃当日有何不妥,我药师府定然是不敢懈怠的呀。”

    老仙官抖抖索索,花白胡子里包含委屈。

    江度哪里听得进去:“总不能叫他一直这么睡下去。”

    药师府上下脸都笑僵了。

    啊你们这些打出官名的神仙是真的听不进去道理是不是!

    好在江度终于看开许多,干脆改换战术,拉了老仙官就要走,言说:“那总得有个长守殿中,万一事发突然本君应付不来呢。”

    老仙官只恨自己打不过他,气得脚步虚浮:“好……”

    江度满意点头:“这可是你答应下的。”

    老仙官:“……”

    好光明正大的绑架。

    好在天界近来闲仙比较多,所以江度时常遛个弯都能瞧见那个叫张玉庄的。

    因着此仙同成意想来关系甚好,是以江度厌乌及乌,干脆连根带枝地一起讨厌上了。

    偏偏那张玉庄最是个不会看脸色的,此时还能兴冲冲地迎上来寒暄:“哟,这不是江度真君嘛。”他一双眼在折扇后头上下打量,笑问,“你还会干坏事呢?”

    “不干你的事。”江度冷着脸转身,不由分说地扯着求生欲爆棚的老仙官往外走。

    张玉庄扬笑跟上:“若我说,我有法可解,只需你放这老药仙回去呢?”

    片刻之后,玉庄成了这一年以来第一个进入长离殿的“客人”。

    江度在他身后冷着脸施下法障护住殿宇:“你最好真的有办法。”

    玉庄恍若品不出这话里的许多敌意一般,只管把脑袋轻晃着问:“你早就知道他是凤凰?”

    “不早。”江度领着他往里走,既是事关月舟,那就再也没有扯谎的必要,“住进来才知道的。”

    长离,灵鸟也,谓之凤凰。

    “这样啊。”张玉庄意味深长地笑笑,不再多言,跟着一道进了月舟寝殿,但只能停在内间外面,不得再进。

    江度放下纱幔挡住视线:“可以用你说的办法了。”

    “连病人都没见着,怕是什么妙手都不敢妄下定论吧。”玉庄闲闲摇扇,面带轻笑。

    “既然都到这了,就不用那么许多废话了。”江度悄声点亮榻前的灯,柔光铺轻盈铺洒,“否则你寻着机会就要来找我。”

    “不是有话要说,又能是为了什么呢?”

    江度陪在月舟身边这百年里,很是学了些精巧的刻薄,总能在不经意间流露一二。

    “你总不能说,当时不成眠下被我们恶言相向,还弄得你一见如故这才亲近,这也太……”

    话不要说完,才能留给别人有慢慢品味的余地。

    总归细品不出什么褒奖。

    玉庄在外面的沉默已很能说明问题了。

    “还当你是个油盐不进的主,这不也是能好好说话的吗?”

    如今在江度耳中,只有两种声音:月舟讲话,还有其他人的放屁。

    他按照习惯给月舟探着魂台,头也不转地说:“你请放。”

    玉庄是那不会动怒的,依话便说:“这就放这就放,其实不过是想确认一下。”

    说是那日浩荡大劫之中,浓云蔽天之下,凡有近身那怪物的不是伤了底子需要好好地调养,就是当场入轮回而去,能有命活着见到怪物且离得近的,只有江度和月舟了。

    “除了那些坚硬毛发还有猩红双眼,可还有其他特征吗?”玉庄问,“因其现身突然,且先前从未见过,一时竟分不出从何而来。”

    “被那雾气遮了眼睛,还能瞧见什么。”江度就知道每一个用心示好的,都有自己的算盘,听过只是这种事之后,语气更加不耐烦了。

    “眼睛都差点被烧干了,便是命都快要没了,还指望能见到什么?”

    又看月舟还躺在榻上,更是窝火。

    “诺大个天界像是都死了一样,我们拦了那怪物还不够,如今还要帮着你们去查是从哪里来的?”

    怒声之后是好一阵沉默。

    江度隔帘相看,瞧不清张玉庄的脸色,只听他笑叹:“真是好暴躁的脾气。”

    他又问:“所以,确是什么都没瞧见?”

    “什么都没瞧见。”江度反问,“你可以走了吗?”

    “把我当贼防了。”玉庄往前几步,隔着软帘递进几张符纸,“询问只因公事公办,但我喜欢你们俩的性格,自有相熟的打算,便以此作为见面礼吧,真君尽可放心收下。”

    江度没接。

    张玉庄也不多啰嗦,大大方方揭过一张符往自己脑门拍下去。

    “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清净咒,只不过我和月舟同为火像心法,又时常喜欢研究些静心平灵之术,才敢说有用的。”

    他行事果断干脆,即便被质问也没有拖泥带水。

    江度便不再推脱,起身接了过来:“如此,便多谢了。”

    “客气,日后且有的是机会见面呢。”张玉庄挥手离开。

    江度送他至长离殿之外,又重新笼下法障,再回寝殿里,月舟已靠坐了起来,含笑杵着脸,一头墨发披散如瀑。

    “你醒啦?”江度急急走过去给他探脉,“何时醒的?”

    “怎么。”月舟再自然不过地把头枕到他膝上,仰面问他,“你很想我?”

    便是飞扬的尾音也同从前一般,饱含调戏意味。

    原以为江度会红着脸斥他瞎讲,没承想如今依旧红脸,可也讷讷点了头,哼了声“嗯”。

    不轻不重。

    很快便融进殿内纷纷扬扬的光尘之中。

    月舟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起身,拉着人又问了一遍。

    江度回答的时候死死地握着拳,怕是这辈子的勇气都用在了这会。

    “我说,我一直在想你。”

    月舟怔怔地看着他,喃喃:“要了命了。”

    自来情动无需言明,月舟先扑身过来,也不管唇上温软究竟贴到了江度脸上何处,总归是个情难自已,他们就这样齐齐滚进软塌里,搅得满席纱帘乱晃。

    江度这才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捂嘴的动作实在亡羊补牢了些。

    月舟不爽快地去扯:“你少来,多大年纪了还害羞这个。”

    随着他动作,云袍源源不断地翻涌着仙君情意。

    “你,你,你怎如此……”江度躲避不急,被月舟按着腕子落下一吻。

    后者这才满意靠下,美滋滋地听着耳边心跳如雷。

    “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睡过去呢,还不抓紧找点甜头?”

    听他提了个“睡”字,江度这才险险从发麻滚烫的脑袋里挣出一丝清明:“那涅槃……”

    月舟伏靠在他身上,懒懒地回:“不清楚,说是我们凤凰一族总有这一天,若未经历涅槃,好似魂魄里会损了些什么,总归就不完整。”

    “怪没意思的,整日犯困。”

    话还没落,哈欠就已脱了口。

    “不过我记得,若是涅槃失败。”

    江度立时捂了他的嘴:“不要乱说。”

    “好。”月舟把那掌温热扯过来垫于脸侧,再舒舒服服地蹭了蹭,“刚才我听见你和那张玉庄说话了,可是当真什么都没瞧见?”

    江度默了几息,才问:“这个很重要吗?”

    “重要。”月舟难得如此敛了许多玩笑的神色,微撑起身子盯着江度说,“缠绕在那怪物周围的浓雾,凶险非常,一瞧就不该是我们天界中的。”

    “何况当日你我离得近,自该感受得到那时何等磅礴难抗之力,若是天生如此邪气,断然不能存至今时,须知要有此阴邪浓雾除了天生便有,之外便是……”

    “——诅咒。”江度缓缓道出答案,“所以他们才那么着急。”

    “我瞧着也不像着急。”月舟思索着摇头,“倒像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不敢给别人知道。哎,那怪物之后如何了?”

    “说是一时杀不了,让那张玉庄寻了处秘境镇下了。”江度满脸严肃,却忍着砰砰心跳小心翼翼地去揽月舟的肩,还要故作一派认真思量的样子。

    “我当时看见了,那怪物胸口前有道古式花纹,圆盘上绞着什么花枝一样,我没见过,也不打算细究。”

    月舟只做自己真的困泛得不行,没察觉他这些手脚,更是依着力道又往江度怀里钻了钻。

    才说:“我也瞧见了,却不晓得是什么,你没有都告诉他是对的。”

    江度给他扯了条软被盖上,又用灵力让殿内暖了些。

    月舟很受用,舒服得手软脚软,但还是记得提醒江度:“那种身边带着诅咒浓雾的没几个善茬,你以后遇着了可千万记得躲远些。”

    “嗯。”江度低低地说,“我只跟着你。”

    羞答答,像个新嫁娘。

    月舟瞧他这派低语模样实在心热,忍不住又攀上去按着江度吧唧一口亲得扎实,才得逞地说:“等我涅槃之后,你总得去做些什么,要有野心,想要的东西自己总该争一争。”

    “现在这样就很好。”江度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怀中这只懒凤凰顺着头发,再开口,嗓音柔和得能把世间韶光都溺弊在此殿静谧。

    他说:“痴情何尝不是一种野心呢?”

    怀中那人顿时呛笑出声,却是鲜少能见地红了耳垂。

    “我家江度真会说话,我爱听,以后一定要多讲!”

    月舟这样忽地醒过来,难得给长离殿增添了许多活力,可也只此而已。

    那天傍晚他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此后偶有清醒,还同江度一起研究过几回张玉庄递来的灵符,却道当真有几分作用。

    江度本该如此一直陪到月舟涅槃。

    可不久后,传令殿吩咐长离殿去行散风布雪。

    若有耽搁,骂名也只会落到月舟头上,江度自是不肯的。

    是以临走之前,特地去请了张玉庄还顺道去药师府绑了几个老仙官。

    这才离开。

    事关云下人间,江度也不敢怠慢,向来是按规矩兢兢业业,不曾误施一毫。

    可待他赶回天界,只见长离殿上云天烧得赤红,罡风卷落所有月舟曾倚靠过的梧桐树叶,墙里墙外焦气伴着雷鸣,炸得江度心都要炸开了!

    这已是大不详之兆。

    更有那要命的种在齐齐撞响,奏那殒仙之声。

    江度从天门奔至长离殿前只用了眨眼,也不在乎一路究竟都撞了些什么,只觉得要是再慢些竟是连魂都要被这场天火烧没了。

    偏偏行至殿前,被强力扯住叫他不能再往前半步,逼他冷静心神。

    转头去看,不是那心黑脸脏的叔父又是谁。

    这司家叔父急得跳脚,脸上一派关心,他在天火之下吼道:“你还要去管他!!你还要去救他?!”

    “你不知道你父母就是因为这凤凰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