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朝时分,祝予怀的车马缓缓停在了宫门附近。祝东旭昨日与他约好,散朝后会到宫门口接他,此时时候尚早,祝予怀便叫易鸣靠边停了车,坐在车中等。
车内燃着暖炭,等着等着,他就犯起了困。
迷迷糊糊间,祝予怀耳旁嗡嗡隆隆,像是马蹄声自远而来。他似乎做了个不那么分明的梦,梦中有人发了疯似的在喊自己的名字,喊着要他醒来。
那声音越来越响,在混沌的梦境中竟有了几分实感,仿佛就在咫尺。
“祝九隅……祝九隅!”
车帘忽地被掀开,寒气灌入车内,祝予怀裹着毯子轻轻一颤,清醒了。
撩起的车帘下方,露出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卫听澜今日褪了那身玄铁甲,好生打理过一番,一身墨色劲装,料子不算金贵,穿在他身上却很有几分洒脱的江湖气。长发用一根发带攒起,随意地束于头顶,那发带随着他猛然掀帘的动作在风中飘起,又在他骤然僵住的片刻间重新落下。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触,俱是一怔。
卫听澜呐呐道:“你……”
“你这人怎么如此不讲理?”易鸣气冲冲的声音插了进来,“我都说了公子在车里歇着,你推我就算了,上来就掀车帘算怎么回事?”
易鸣说着往车内探了一眼,看见祝予怀懵然初醒的模样,声音一窒,压着声道:“你看看,你看看,公子都被你吵醒了!”
“阿鸣……”祝予怀有些哭笑不得,“没事,我本来也没睡得多熟。”
卫听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方才驱着马往宫门去,看到路边守在车外的易鸣,就下意识地停了停,恰好看见风卷起了车帘,半开的车窗里露出了祝予怀的侧颜。
车内昏暗,卫听澜那一眼看得并不真切,但心脏却不受控地抽痛起来。
祝予怀合眼蹙眉、面色苍白的模样……像极了前世他死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在那一瞬间,卫听澜脑子里转过无数种想法,几乎要以为重来的这一世不过是老天捉弄他的一场梦,祝予怀其实根本就没有活过来。
他一时神志混乱,连喊了几声都不见应答,气血翻涌上头,下马撞开上前阻拦的易鸣,就一把掀了车帘。
此时此刻,他攥着车帘,在祝予怀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何为进退维谷。
他无从解释,挨了易鸣的数落也只能忍气吞声:“是我失礼。”
他想了想,又努力给自己找了个补:“但这天寒地冻的,就算有暖炉,在车里睡也容易受凉。你、你身体既比旁人都虚弱些,该多注意。”
“哦……好。”祝予怀答道。
两人陷入沉默。
祝予怀昨日才托方未艾给卫听澜送了拜帖,因为担心他初到澧京需得先休整几日,拜帖上的日子便约在了七日后。
却没想这才第二日,两人就以这般突兀的方式偶遇了,突兀得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好巧。”祝予怀试图打破尴尬,“你也是往宫中去?”
“嗯,圣上召我入宫。”卫听澜硬着头皮答话,“你难道也是……”
祝予怀点了点头。
两人对视半晌,再次沉默。
易鸣看他们这样隔着车门干巴巴地聊天,实在看不下去:“卫小郎君,我们公子吹不得冷风,你能不能把你那手先松松?车帘子都要被你拽下来了。”
卫听澜瞥了眼易鸣,不情不愿地松了手,想起刚刚祝予怀熟络地管易鸣叫“阿鸣”,而自己却只有被驱赶的份儿……
“九隅兄。”卫听澜心中不是滋味,一把抓住易鸣就要重新放下的车帘,“能、能否容我在马车里借坐一会儿?”
易鸣被这人的厚颜无耻惊呆了:“你说什么?”
一言既出,卫听澜自觉再没什么豁不出去的了,深吸了一口气道:“时辰尚早,我现在入宫也是在风里挨冻,我今日穿得有些单薄,又骑马吹了冷风,手脚有些僵了。九隅兄古道热肠,能不能收留我片刻,容我……取个暖?”
易鸣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这人当真满十五岁了吗?
知道天冷不会自己多加几件衣?还骑马吹着风来,这么能耐还喊什么冷啊。
车内静了片刻,祝予怀似乎没忍住笑了一声:“阿鸣,让他进来吧。”
卫听澜得偿所愿,顶着易鸣复杂的眼神上了车,在祝予怀边上拘束地坐下了。
他想说点什么,一时却找不到话题,干坐着发呆又很不像话,踌躇了片刻,他板着脸向马车中那只暖炉竖起两只手,好让自己看起来是真的专心致志地在取暖。
但是问题很大。
他是习武之人,根本没那么怕冷。祝予怀的车上铺了厚厚的毛毡,卫听澜还装模做样地往暖炉跟前凑,整个人简直像被架上火上烤。
祝予怀看着他的耳根飞速蹿红,红晕从耳朵一路漫到了面颊,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心里奇怪。
他这是觉得给自己添了麻烦,难为情了?
这少年人的脸皮果然是很薄啊。
祝予怀善解人意地将桌上的点心往卫听澜那边推了推,安慰道:“濯青不必拘谨。这红豆糕味道不错,尝尝?”
卫听澜煞有介事地“嗯”了一声,飞速往远离暖炉的桌案边挪了挪,十分听话地拿起了一枚红豆糕,看起来总算没那么如坐针毡了。
祝予怀放下心来,随手拿起了一本书翻看。
卫听澜把红豆糕递到嘴边,才要张口,整个人忽然僵住了。
祝予怀刚刚管他叫“濯青”。
这样亲近的称呼,他已经很久没有从祝予怀口中听到过了。
前世在祝府养伤的那段日子,两人相处还算融洽,祝予怀偶尔逗他时便会这样熟络地叫他的字。
只是后来渐行渐远,卫家出事后两人彻底决裂,“濯青”二字便蒙上了灰,随着年少时那些温暖一起被埋葬了。
一直到祝予怀死前,卫听澜把他抱在怀里,颤着手想要堵住从他胸口涌出的鲜血,也就是那个时候,才模模糊糊地听见他唤了一声,也是最后一声“濯青”。
卫听澜捏着糕点呆滞半晌,心中好似翻起惊涛骇浪,卷着前世的记忆扑打而来,脑子里一时间仿佛有成千上万个祝予怀在他耳边叫嚣着“濯青”,这画面太过震撼,他的手一哆嗦,红豆糕就啪得一声掉在了桌上。
祝予怀将目光从书中抽了出来,疑惑地看着他。
卫听澜单手悬空,不知道盯着何处发呆,祝予怀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桌角,那里摆着几本书,正是自己方才随手取书的地方。
最上面一本,书封上赫然写着《卫小将军孤身闯敌营》。
祝予怀呼吸一窒。
德音!她怎么把话本子给落这里了!
“抱歉,没拿稳。”卫听澜视线触及掉在桌上的红豆糕,猛地回过神,抬眼却见祝予怀满眼惊骇地盯着桌角,也茫然地跟着看了过去。
卫听澜蹙眉念道:“卫小将军……”
“别别别、别念!”祝予怀面上一烫,把手上那本书猛地盖了回去,“你听我说。误会,天大的误会!家里孩子淘气,她、她闲着无聊就爱看这些话本子……”
卫听澜不明所以:“话本而已,也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东西。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祝予怀脸上一僵。
是啊,一本话本罢了,他有什么可慌的?
卫听澜接着道:“‘卫’小将军……这话本子难道同我有关?”
祝予怀被他那清明无波的眼神一晃,想起话本子里那个活阎王,一时竟不知该答“是”还是“不是”。
卫听澜看着他卡壳的模样,忽然福至心灵:“莫非写的是我大哥?”
朔西的百姓常常把他大哥卫临风的杀敌故事编成歌谣传唱,他在街头巷尾也是听到过的。
祝予怀强作镇定,含糊其辞道:“啊,这,大概是吧。”
卫听澜又皱起眉来:“可我大哥不曾做过孤身犯险的事,民间话本虽夸张,也没见过这样胡编乱造的。这‘文刀先生’是什么人?让我看看……”
祝予怀心惊肉跳,连忙按住那沓书:“就一个普通说书先生,说书嘛,就是比寻常话本浮夸些!这本平平无奇,没什么可看的……”
“这本平平无奇,”卫听澜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还看过许多别的?”
“倒也不是……”祝予怀下意识想要否认,可他记性太好,被这么一问,脑子里迅速闪过不少书里的片段。
好像不知不觉间,真的看了蛮多的。
祝予怀一噎,语无伦次起来:“虽然、虽然我也算是看过吧,但那都是逼不得已,也并非是我自己想看的……”
卫听澜听不明白,看他那么严实地护着书不让自己碰,顿了一顿,收回手来:“罢了,我这手才拿过糕点,这又是九隅兄如此珍重的爱书,万一被我弄污了就不好了。”
话虽如此,他的心情却说不出的复杂。
原来祝予怀他……竟如此敬仰大哥吗?
那前世呢?前世他愿意留自己在祝府养那么久的伤,对自己的那些关照和纵容,也是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吗?
祝予怀丝毫不知道卫听澜脑子里在瞎想什么,看他当真不再提话本的事,总算长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整个人浑身上下都紧张得出汗,头顶都要冒烟了。
他想狠狠地掐自己一把,明明是德音买的话本子,和自己没有半文钱关系,可这无法遏制的心虚和羞赧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人各怀心事,不太自然地坐着,车内一时寂静无言。
在这漫长的沉默中,卫听澜好不容易被红豆糕压下去的无措感又泛滥起来,只觉得车里的空气愈发燥热,热得他想把暖炉给掀了。
不光是他,连祝予怀这个畏寒的体质都面颊泛红,有些坐不住了。
祝予怀捏了捏发烫的耳垂,干笑了两声:“这车里暖炉烧得太旺,好像有点热。”
卫听澜心中拼命点头,面上冷淡道:“是有点热。”
然而谁都不敢提议把车窗开大些,就怕起身开窗时,被对方看到自己面红耳赤的难堪模样。
两个人就这样目不斜视地僵持着,直到下了朝的祝东旭终于走到了宫门外,撩起了儿子的马车帘子。
祝东旭看着卫听澜跟祝予怀两人像两只熟透的虾,泾渭分明地各自蜷缩在马车一角,巴不得离车中央那个暖炉八丈远。
祝东旭:“……”
这是在做什么?
热成这样都不下车,这俩孩子是在……比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