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以酒酹地
次日,荀柔还是向宫中告假。
事假和病假,当有不同。
族中兄弟既来,又有族兄去世,他该在家祭拜招待,况且朝中近来也没什么要事。
董卓霸朝的消息渐渐传出,各地上书都不言正事,而多口诛笔伐,至于雒阳城中,敢和董仲颖当面顶气的,在袁绍走后已然不多,他每日进宫,处理公务的时候不多,主要为了安抚内外人心。
袁绍出奔,杨氏退避,雒阳中士族惶惶不可终日,他看上去还能挡一二风雨,自然有人依附上来。
钱不是问题,有时候那些不起眼的小族送的礼,重得让他惊心,这还是董卓手下漏出来的,如袁氏四世三公积累多少财富,简直让人想象不出。
他也算明白西凉兵如何敢劫掠官员家宅,实在钱帛动人心。
虽则是事假,但昨晚请了太医,一早宫中就送来赏赐,光禄大夫种拂亲来慰问,遇见他家中设祭,给荀衢也上了一柱香。
他走后,雒阳城中得到消息,源源不断上门送礼致意,不过最近来者不拒的太傅府,今日却门庭紧闭,谁都不见谁都不理。
太傅府内
昨日一场大雪,下得大地白茫茫一片,今日晴空无云,蓝得深邃苍凉,偶有一只云雀飞过。
屋檐不堪负重,倏尔落下一串碎雪,簌簌跌落,又将雪沫纷纷扬起。
庭院扫除过,积雪堆在周围,露出黝黑地面,庭前池塘前,整整齐齐摆上祭礼。
荀柔素衣单服,背风而立,面朝东南,倾酒酹地。
寒风猎猎,吹得衣袂振振飞扬。
“我将赴雒阳时,衢兄曾邀我同饮,可惜未能尽兴。”
当时荀衢已病得极重,还总叨念着饮酒,他只当寻常,拿旧话哄他,说等兄长病好了,他回来一定奉陪,却怎么说都不让人上酒。
族兄最后充满遗憾的表情,他并未记在心上,但如今回想起来,却不知怎么分外清晰,就仿佛族兄早有预知,那一别就是永诀似的。
“叔父最后也是如此说。”荀攸奉上酒爵,“平生唯惜不曾与小叔父相对痛饮。”
荀柔端酒欲饮,被荀攸按住手,“叔父之意,凭生唯有此憾,亦算圆满。”
荀攸声音沉静。
荀柔垂眸。
族兄年轻时因党锢蹉跎半生,黄巾乱后终于解禁得到机会,却又因年轻时酗酒无度沉疴不起。
最后倒洒脱了。
“衢兄旷达。”
最后一杯,倾于地下。
他原本以为自己也能如此潇洒,但再见公达他们才发现,他还舍不得。
“不错。”荀攸点头。
荀柔侧眸,大侄子今天的话较往日要多啊。
手指弹过青铜杯壁,发出金属的清越声响
“长铗归来兮食无鱼”
“长铗归来兮出无车”
荀柔迎风吟唱,身后族中兄弟俱低声相和。
“长铗归来兮”
魂归来兮
……
整张的雪白竹纸铺在案上,旁边烧红的铜炉沿上放着一碗浆糊。
毛笔在浆中蘸了蘸,均匀的涂在纸张上,再小心的将纸片碎屑黏上去。
府墙外熙熙攘攘的喧闹飘进来,荀柔并不在意,只专心致志的拿昨天撕碎的荀彧的来信做拼图游戏。
冷静下来后,他不是不能思考信中的提议。
文若的倾向很明显,天子所在是大义,如今他既在天子身边,当以稳固为主,只要天子稳固,纵使天下人心浮动,也无人敢僭越。
只是,他写的信的时候,恐怕形势还没到如今着地步,他未亲眼所见,也不会想到雒阳公卿袁氏、杨氏、张氏等大族会如此不堪一击。
而对荀柔来讲,即使这些豪强大族有能力将风雨飘摇的大汉朝支撑起来,他也不想走光武帝的老路。
门外传来徐徐脚步,荀柔抬起头。
这个时候,府中侍从不会来打扰。
果然,自屏风绕进来的,是端着案盘的荀攸。
盘中一盏一碟,盏中冒着白色热气,碟中放着几枚冬枣。
还没闻到味儿,就让人忍不住屏息。
终于,深褐色飘着苦涩味道的液体,被放在案前。
荀柔缓缓端起,脸色逐渐凝重。
荀攸探头望了一眼桌上拼了一半的信,轻声开口,“小叔父可需帮忙?”
荀柔却看向他领侧。
昨日是他一时没注意,大侄子襜褕之下分明是未曾修葺的粗麻斩衰之服。
“我昨日不该发怒,还请公达见谅。”昨天那一场,他之后都忘记道歉了。
“天气严寒,小叔父还请尽快服药。”荀攸恭声道。
……请相信他,他并不是怕吃药,借故拖延。
算了。
荀柔深深呼吸一回,端起药一鼓作气灌下去。
“方才长平侯、王校尉遣家人来祭,”荀攸缓缓道,“虑此二人不同寻常公卿,攸让人接了礼。”
“……嗯。”荀柔迅速往嘴里塞了一枚冬枣,鲜甜清脆,就是有点凉。
长平侯就是吕布。
当初荀柔想让天子在三辅给吕布一个封地,最后到底没成,退而求其次,封在上党郡的长平,封了一千户。
这个地方,被白波军和南匈奴占领,收入必然是没有,但它曾有一个响当当的主人,历史上第一任长平侯,是汉武帝的大将军卫青。
至于王校尉,是曾经的河南尹王允,这位老大人不知如何走通了董卓的路子,在袁绍出奔后,被任命为了司隶校尉。
自王校尉上任以来,雒阳周边的治安一落千丈,西凉军比袁绍之时更加招摇,不过王允本事不错,就这样竟又劝得吕布不曾引发几方冲突,也算是厉害人物。
荀攸又望了一眼案上的信,再望向他,却少见露出犹豫神色。
公达还要说并州吗?荀柔忍不住运气。
见他如此,荀攸不再多话,将药盏收起,准备端下去。
“公达有什么话,直说便是。”他要走,荀柔又忍不住开口了。
荀攸微微一愣,回过身来,见荀柔低头拿了一片碎纸往裂隙上怼,顿时不知该笑还是该叹。
正事重要。
他重新在案旁坐下来,“小叔父原意大抵是想以将军张辽一部,与五原太守互为犄角,以此二人稳定并州北部的南匈奴,可是?”
“我知道五原郡靠北,与中原相隔,但五原郡有长城,以此为拒,占地利之势,兵马钱粮后也不必担心,必补给充足,难道还不够?五原、朔方、雁门、云中,都是我大汉之地,岂能让与匈奴?”原本不想生气,但说起边事,荀柔仍然忍不住激动,“我可以直说,我之所以舍刘虞而向公孙瓒,是因为公孙瓒会一心想为大汉夺回乐浪、辽东二郡,刘虞绝不会!”
荀攸不明白荀柔为何执着于人烟稀少的偏僻远地,但也心知此时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他缓了缓,等荀柔安静下来,这才平声静气的开口,“攸并非以为不该收服远郡,只是如今形势,小叔父可有想过?六叔父助公孙瓒大胜乌桓,远逐弹汗山固然可喜,然于并州,恐怕却会是祸患。”
“……请细细道来。”荀柔心上一悬。
其实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荀攸一解释,他就明白过来。
所谓连锁反应而已。
乌桓和鲜卑,不是电脑游戏上的阶段怪打赢就结束,而是庞大而坚韧,在天寒地冻的自然环境之间,挣扎生存的北方民族,就像历史上曹操在柳城大胜,几乎灭绝乌桓,这个民族的余脉却在鲜卑,在南匈奴之中留存下来。
乌桓和鲜卑部族向西驱逐,而整个长城北面,完全是匈奴人的草场,按照草原上的习俗,他们若要存活下去,会依附其族成为奴隶,匍匐在匈奴人的靴下。
而如此,匈奴就会壮大,不会满足于继续留在冰雪的北方,或者说,他们从来不会满足于寒冷的,草木稀疏的北方。
冬季和春季,是所有人都难捱的时候,也是匈奴一定要南下劫掠的时候,他们要同汉民争夺生存空间。
弓马娴熟、凶悍成性的乌桓,将成为南匈奴的先锋,想到这点,荀柔不得不生怵。
“匈奴也未必……”虽然统称匈奴,其实是十几个部族组成的联盟,彼此之间未必和谐。
“小叔父,于大汉,于社稷江山,如今,你不能败。”荀攸沉声道,“一但并州失利,董卓会逼迫到如何地步?”
“还不止,”荀柔垂首,左手止不住颤抖起来,“吕布、高顺等俱是并州人,一但并州失利,雒阳城中的并州兵卒,必然人心惶惶。”
“文若所言,当先定中央,再图其他,攸以为善。朔方、云中五郡,在桓帝时就多为匈奴所据,叔父若想收复,不如等中原平定之后,再徐徐图之。”
可是……
荀柔闭了闭眼睛,他亲眼见过沦为匈奴人奴隶的汉民,而如此他和曹魏,和司马氏又再有什么区别?
然而,他的确很难给并州提供更强有力的支援。
波连的平难军可以给他的兄长提供一些粮草和武器,但如果匈奴真的和乌桓、鲜卑联合,他们是阻挡不住的,荀柔也不可能下命令,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阻挡,之后呢,中原战乱他又怎么办?
并州……还不够分量。
“……是我思虑不周,”他低声喃喃。
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存人失地,人地两得。
他明明将曾记得的战略全写下来,送给波才,结果他自己倒忘记了。
“我明日便派人北上,”既明确失误,当然立即改正,荀柔站起来,仰首书空,手指凭空描绘并州地貌,“让波才领五原郡汉民……迁移至黄河以南。”上党、西河是他能接受的底线,“沿途收拢百姓,勿使为匈奴所害。”
荀攸听完,欲言又止。
“公达?还有不妥?”荀柔立于案前,垂眸看向他。
荀攸这次摇了摇头。
他很清楚,让小叔父放弃并州百姓不可能。
只希望,乌桓、鲜卑与匈奴没那么快联合到一处。
第142章 除夕岁首
跪、拜,再跪、再拜……
寒冬岁末,除夕祭祀。
滞留雒阳的诸荀,在辈分最长的荀忱主持下进行岁终祭祀。
之前,荀忱有来问荀柔是否愿意主持祭礼,荀柔推辞后,他也就只好上阵了。
祭礼之后是飨宴,因为一半人在丧期,酒食便显得疏陋,好在双陆、围棋、猜枚这些游戏玩起来,宴会气氛还是很热闹的。
荀柔手气不好,在双陆棋上连输三盘,站起来退位让贤。
他一起身,就看见另一边围棋组,荀攸身旁立着荀缉,父子两一道围观,两人都穿着绛色深衣,双手拢在袖子里,一模一样的面无表情,眼眸深邃的盯着棋盘。
平时他怎么没发现,这对父子这么像?
荀柔忍不住一笑,就见荀攸抬起头望这边看来一眼,踱步走过来,“现在将近二更,明日进宫朝贺,子时就要起来,小叔父不如回房稍事休息?”
一听到明天早起,荀柔就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也好。”他舒展手臂,伸了个懒腰。
大侄子是好心提醒,只是他回去未必能睡得着。
礼仪曰: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
这句话的意思是冬至放假、放大假。
所谓择吉辰而后省事,负责演算吉时的太史令,在他的暗示下(对方自己也十分乐意),就将吉时一直后拖,一杆子支到除夕,拖到不能再拖。
没办法,岁首大朝也是写进礼仪的。
在今天,他将将渡过了一个奢侈的二十天年假虽然除了能睡懒觉,他一天都没歇,还是觉得时间不够。
而现在的他,就像现代时空大假放完又面临考试的学生,预计的学习任务还没完成,所以既心虚又空虚又痛苦明天开学,要起一大大大早。
多早?
夜漏未尽七刻凌晨三点钟,他需要衣着整齐入宫朝拜。
也就是说,几乎一点就得起床。
并且接下来整个正月,都是各种祭祀典礼,经常需要昼夜颠倒,通宵达旦。
灵帝在位时,他头一次为官错过了正月,第二次遇见灵帝生病,躲过两回。
这一回,新君继位的新年,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除非袁绍提前打上来。
走出正堂,迎面寒风,冻得一哆嗦,瞬间全身的温度都被带走了,荀柔连忙将斗篷裹紧,虽将要入春,但冬寒还未销尽,风还是很硬,雪还没化完。
“还真是小冰河期啊……”
颍川的纬度与雒阳相差并不大,从他在这时代生活,似乎是一年比一年冷的。
“小叔父?”荀攸跟上来。
“我是说,今冬比历年都要冷啊。”踩在地面就像踩在冰上,荀柔却像一个拖延交作业的学生,走得特别缓慢。
荀攸点点头,“幸而将尽。”
“是啊……”寒冷却和平的冬天,这就要过去了。
荀柔深深呼吸了一口最后的和平空气。
但作死的后果是,咳得他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冬天,他几乎一半都处在病弱的debuff状态,偶尔会恍惚感觉到人物板面在持续掉血。
“小叔父明日不如告假?”荀攸担忧道。
荀柔摇摇头,“明日是岁首。”
新年新气象,明日大朝,董卓要不干点啥,他都不相信。
这个事吧,真想想都很绝望。
话说回来,这种事大侄子定然清楚,以前都不会问出口……
“我欲让阿平送信回颍川,不知可否?”荀柔脚步一顿。
“自无不可,小叔父直接吩咐他便是。”荀攸毫不犹豫回答。
荀柔……
他承认,他从来没看不明白大侄子。
“常山太守”
“韩文节已赴任,”荀攸道,“其人素性恇怯,必不至令小叔父担忧。”
距荀攸任命常山太守,已将近五个月,按律官员超三个月不赴任,算作弃官,所以在雒阳见到公达之后,荀柔便知道,需要选出新任常山太守。
因为有平难将军那几万人,这个位置就有点特殊,况且他已写信过去,请对方在必要时候支援颍川,如此常山太守一职就更重要了。
他正斟酌,董卓却给了一个没有理由拒绝的人选颍川韩馥。
荀钟韩陈,颍川四长,在祖父一辈开始,相互结交联姻,韩馥出生颍川舞阳韩氏,虽然近来有些疏远,论起来还是通家之谊。
韩馥才能平庸,靠族中培养,一路做到御史中丞,与他也偶有来往,至少外人看来,他们是同气连枝的关系。
他看不出这是否是一场示好,直到公达提醒他,韩馥族兄韩韶,时任九卿之一的太常卿,与廷尉郭氏相互联姻。
所以,董卓想要分化颍川士族?
荀柔没有拒绝这个人选,也希望历史上下场凄惨的这位仁兄,能逃脱原来的命运。
但同时,他没有再为荀攸请官。
一方面,他觉得公达留在雒阳,有个相互商量的人很好,另一方面,他觉得雒阳危险,希望公达知难而退。
再则……
“公达,你究竟是何打算?”荀柔还是忍不住问出。
大侄子向来很有主意,若是不愿意,他根本无法自作安排。
荀攸望过来,露出些微笑意,“小叔父又是何打算,亦未曾告诉攸。”
被反将一军了。
荀柔泄气,老实回寝室躺平,闭眼睡觉几乎才一瞬间,再睁开就该起床洗漱出门。
星辰密布,夜风清冽,时辰未到,宫门外已停满车马,身着绛衣的百官在御阶前候满。
虽然宫门已开,却谁都没着急入宫。
不需时,前导后从数十人马簇拥下,一辆四马并驱,朱班轮、皂缯盖,悬着形如新月的黑幡的安车,缓缓碾过霜晨,在宫门停下来。
周围的公卿,呼啦啦一下围上去,向车上年轻的太傅寒暄见礼。
太傅于车上立见,一一向众人还礼,温语慰问一番,又与平阳侯吕布论了一回对方带来的玉璧。
话语不时,身后响起隆隆车马之声。
众人回首,夜色之中,黑马玄甲骑士执斧钺前导,金甲骑士举帜在后,一辆朱轮青盖,画幡金藻,四匹玄马所拉的金车缓缓而来。
公卿百官顿时噤声。
荀柔探望了一眼那辆比寻常安车大两倍的,装饰得辉煌的大辂金车,扶绥下车,心底摇头,“来者不善啊……”
片刻,假期间腰围见长的董卓,也踩着骑卒下车来。
重重的声音,待至其走进,荀柔才发现,对方官服之下,还穿了甲衣。
“太傅,请。”董卓展开油脂厚重的大手,站在却非门前,态度热情得就像招待客人。
荀柔点点头,抱着装有玉璧的木匣,跟随其后。
夜漏未尽七刻,钟鸣,奏乐。
公、侯献璧;二千石献羔羊;
千石、六百石献雁,四百石下献雉。
献礼完毕,二千石以上再入殿,叩拜呼万岁,天子赐酒,百官宴飨。
宴席毕,天子昭告天下:方春东作,敬始慎微,罪非殊死,皆须麦秋。[1]
荀柔在前排,虽然困得眼睛都要闭上,却还得强打精神。
以上这些,都是礼仪,所谓秋后论罪,是一个劳动力尚低的农业大国,不得已的妥协。
岁首的初诏过后,就是大朝,按礼,这样的时候,是百官拍天子马屁,天子再勉励百官的虚伪时间。
但今年有了董仲颖这位前将军,旧年的造作风气,被刚健朴实的军队作风取代。
他主要是一件事铸小钱。
去岁免赋税,朝中又反对他征收今年新税,但天下动荡,各地匪徒四起,需要用兵,朝廷却又这样困难,拿不出钱来,该怎么办呢?
那只能再铸小钱,以给军资。
至于铸造的铜哪里来?
自然是宫中那些动辄数百斤的铜人。
先帝横征暴敛,流毒百姓,强抢民财为己享乐,如今陛下仁爱百姓,自当纠先帝之错,将这些钱财还诸百姓。
荀柔不知谁给董卓出的这个主意,但显然,他现在完全清醒了。
自古以来,钱从来不是恒定价值之物,粮食、布帛才是,而有汉之后,再增加盐铁。
钱不过是指代,铜与金银兑换的概率,都在浮动,更别说其他。
“……中平三年,先帝铸四出文钱,而天下谷贵增倍,饿死者无数。”国家并没有那么多物资,只会通货膨胀好吗?
“勿说铸小钱,就是寻常铸钱,也需计与民间钱币之数之后,再小心斟酌数量,若铸小钱,必使天下大乱。”
董卓封他家几个侯爵,占几块地方,修几座堡坞,他都可以忍耐,百姓也可以忍耐,但铸钱,这是让天下崩坏的馊主意!
荀柔不得不打起精神,给这位没搞过经济的董将军,仔细讲解铸造小钱的种种危害。
他以为这就跟鹰酱印美币一样吗?咱现在是闭环经济,没有全世界买单,只有百姓买单,而且还只有京畿雒阳三辅一代的百姓买单。百姓根本买不起!
“若如是,军费又将何出?”董卓并不着急,一番陈词将自己说得家徒四壁,将西凉军说得凄惨无比,为国效力却衣不能御寒,食不能果腹。
荀柔要不是亲眼见到董白和董母在白马寺佛会上,一次捐钱二十万,董军部将家属各个十万五万比着相互斗富,他可能就“信”了。
“将军不必着急,军需自然有,只是需从长计议。”
“税赋需待秋后,太傅莫非敷衍于我?”董卓不悦摔袖。
“还请董公稍安勿躁。”
“若是外寇杀至雒阳,城中却无守兵,倒时太傅可担待得起?”
“若至那时,柔亦出城为战,死不旋踵!”
话赶话到这一步,董卓显然意识荀柔此次拒绝坚持,也就缓了语气表示可以再等一等,不过,还是表示,希望能在春种之后出兵汉中,为天子扫平五斗米教。
然而,就在荀柔以为对方暂时妥协之时,董卓却趁夜将宫中金马殿前两匹铜马运送出宫,围将作府,令工匠破铜马以铸小钱。
自然先有工匠不服,但在两个老工匠被杀之后,没有人再敢硬挺。
有了铜马,再有铜蟆,铜人,直到他要将朱雀阙铜雀熔铸,才有人冒死传来消息。
为时已晚。
小钱瞬间就被西凉兵,强买强卖流传出去了。
【熹平中,董卓用事,法令苛酷,爱憎淫刑,冤死者千数,后破铜人,更铸小钱,货轻而物贵,谷一斛数十万钱。】[2]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来自《后汉书。礼仪》
【2】来自《三国志。董卓传》
第143章 荀氏三若
“……国家逢乱,奸臣掌国,民不聊生,哀嚎遍地,如此种种,我等岂能旁观?当此之时,本初公欲与诸君共兴义师,扫清华夏,剿戮群凶,休若,你意如何?”
正堂之内,长须飘飘,面容清瘦,情绪高昂,端坐客位的文士,不是别人,正是荀衍游学阳翟之时结交的好友辛毗辛佐治。
此时若荀谌在场,大概会洒然一笑,再以玩笑的语气问不知本初公所谓的诸君都有哪些人,这群凶之人……袁本初算没算上他荀氏荀含光?
可惜荀友若于月前已从韩馥之邀远赴冀州,陪坐左右的,只有满脸肃杀的荀休若,和泰山崩前面色不改的荀文若。
“天下不靖,正当匡朝宁国,袁本初弃官奔走,动荡社稷,以何号令天下群雄?”荀衍皱紧眉给昔日好友斟了一勺酒,“佐治兄,你与我家旧交,如今却为袁氏客矣?”
他家自从荀柔入中枢,可是和中央朝廷绑在一起的。纵使如今董卓秉政,但只要一日他还将天子奉在御座,他们就得认。
“休若,天下至此,本初公亦是不忍,方才挺身而出。”辛毗忍不住端起温酒。
春寒料峭,饮了这一盏,他才觉得全身暖和起来。
“幽州、荆州、益州三地,尚无言语,中原却流言风起,”荀衍硬色,手上却又酌了一勺酒,“你与我,乃是通家之好,当知流言多有不实,袁绍兴兵作乱,我荀氏岂能从之?”
被他刀锋一般的语气刮了一遍,又望一眼面前冒着热气的酒盏,辛毗露出一丝苦笑,“休若啊,你的酒可真不好喝啊。”
他把酒盏端起,一饮而尽,叮一声搁在桌上。
“并非本初公欲乱天下,乃是天下苦汉久矣,你出颍川走走看看,九州乱像迭起,人心长草,再无复兴之念,大势已然如此。
“我当然知道含光绝非阿附从恶之辈,论起来,颍川之中,我辈之内,含光绝对是执牛耳的人物,我眼看他长大,常觉高山仰止,如见汪洋,难测其高,不知其深。”他说这话神色当真诚恳真切,“可即使是含光,不也为董卓所制吗?
“说不得也是天数,汉室将尽矣,”说道此处,辛毗不由一顿,这话心里想,和说出口到底不同,忍不住找补一句,“此话非我所出,自二十年前,就常有如是言论,以贤家人物,岂能看不出人心所向,大势所趋?”
“袁氏四世三公,礼贤下士,众心所望,而论当下,放眼望去,除本初公外,还有何人能荡平天下,重定乾坤?”
“先前董卓大杀朝臣,含光未能阻止,中原大族难免有些怨言,荀氏遣使往释,再由本初公从中调解,大家共襄义举,岂不一好两便?”
“此事重大,尚需族中商议。今日不能定论。”
“这是自然。”辛毗连连点头,表示理解,“还请君家尽快决断,早作打算。”
“不知,本初公已联合多少英豪?”荀衍又替他倒了一盏。
“……这……”辛毗稍稍犹豫,毕竟是旧时好友,他也十分希望促成此事,放低声音道,“王匡、桥瑁、鲍信、张超、曹操等十余位,各有兵马数万,俱已响应,尚有韩府君,刘使君,刘幽州等处尚未答复,少说也可聚得七八十万大军休若,此事你们当真要好好考虑啊。”
“……好。”荀衍慢了一拍,缓缓点头,拍拍辛毗肩膀,“佐治慢行,还请稍用餐饭,让衍略尽地主之谊。”
“不必,我还需赶回复命,不能久留。”辛毗如何看不出此时荀衍心神不定,只是客气之语。
“那就不耽误佐治了。”荀衍并未挽留,只一路将辛毗送上马车,做足礼数,这才返回。
再回堂中,他一丝轻笑,“袁本初竟会派佐治回颍川作说客,佐治之才岂在口舌,他也太不会用人。”
辛毗作为朋友不可不谓推心置腹,但做说客就显得不太合格。
荀彧立于他身后,平静道,“其兄辛评性格方正,而郭图在颍川中人望有所不及,袁绍以辛君为使,并不奇怪。”
“含光写信回来,说让族中按兵不动,莫非也是预算袁绍将欲起兵?”荀衍缓步堂中。
荀彧束手立在一旁,并不回答,过了片刻道,“袁氏盟会,弟请前往一行。”
荀衍回转身,大皱其眉,“这是为何?天子尚在,袁绍欲乱天下,在河东散布流言,扰乱人心,此等人岂能与之相属?”
“辛佐治所言亦非并无道理”荀彧正作回答。
“袁绍怎么会派人到我家来?”
颀长修伟,身披鹤氅的荀悦快步自外间进屋。
“仲豫大兄。”“大兄。”
荀彧与兄长一道向荀悦行礼。
“究竟是怎么回事?”荀悦揖让还礼,“六叔父听得消息,令我前来问询。”
“我本欲向叔父禀报,”荀彧恭敬道,“袁绍将欲起事,颍川地临雒阳,为兵家必争之地,他请辛佐治为说客,欲与我家结盟。”
荀悦眉头顿时皱起来,“袁本初要谋逆?当速告知朝廷!”
“大兄所言甚是。”荀彧垂头答应,“我与阿兄正商议此事。”
荀悦在屋内踱步思索,片时道,“袁绍不同与当初黄巾逆贼,其人四世三公,名播海内,稍有不慎,许有人将当年党锢之事相比,以致海内动荡,文若你写信之时,让含光务必小心谨慎,勿伤……天子明德。”
“是。”若果只如大兄这般,事情就简单了。
荀悦又叮嘱了几句,都得荀彧点头答应,最后张了张口,长叹一声,匆匆回去报与荀爽。
自各种谣言传出,或道荀柔与董卓早有勾结,或道同流合污把持朝政、欺凌天子,或道阿附董卓,为其党羽,荀爽大病一场,之后就开门授课,讲以《论语》、《孝经》等忠孝之论。
作为大儒,还是国颁正版印刷六经的注释者,荀爽的招牌自然很硬,本来只教授荀氏族中及本县子弟,颍川郡及附近郡县的儒生听闻,却也都纷纷前来附学。
这还因为消息未曾传开,若是私塾再开数月,恐怕再远些州郡的儒生都会前来。
只是荀爽毕竟年岁已高,二子都不在身边,荀采女儿身有些事情也不方便,荀悦便随侍左右,为叔父助教,处理杂事。
“……文若,”眼看堂兄已离去,往日果决刚毅的荀休若,也忍不住露出踟躇,“你以为……袁氏是否有可能成事?”
刚才听到辛毗口中许多甚至执掌军权数年的人物,事关全族命运生死,他心下难免忐忑不安。
“袁绍,布衣之雄尔,外宽内忌,见小利而亡大义,能聚众而不能用人,见其出奔雒阳,知其人必不能成大事!”
无数次深惟重虑、反复思研,化为如今的沉定镇静。
荀彧轻轻揖礼,言语坚定,毫无犹豫。
荀衍缓缓吐出一口气,“也不知,袁本初聚得多少豪杰之士。”
撇开荀氏立场,袁绍举旗造反并非不能想象,或者说,早在二十年、三十年,朝廷威严败落,在父辈一代就有所察觉。
在黄巾之乱后,越来越多人怀着这样隐秘的紧张等待,望着愈加残破的江山,和摇摇欲坠的社稷。
并非所有人都期待战乱,只是不敢再相信朝廷还能复兴。
就是方才,恐怕堂兄也想问形势究竟到何等地步,但最终,不知什么缘故,到底没问出口。
“正因如此,当趁此之机,前往查看清楚。”荀彧道。
荀衍叹气一声,“看来文若你已下定决心。”
荀彧无声再拜。
“我原以为你更想去雒阳。”荀衍道。
“书信一封足矣,袁绍出奔,含光当知有此一日。”
“也好,”荀衍想了想,“你也可以去见一见四弟,至今我不明白,他怎么就答应跟从韩馥。”
“唯。”荀彧拜领。
千里之外,在常山郡的荀谌,也正陪着韩馥见来自袁绍的说客郭图。
两人互相阴阳怪气、打探一通,彼此都觉得正逢对手,旗鼓相当。
当然直到郭图离开,没得一句实在承诺。
不过,当初看见荀谌在此,他就明白今日不能得到结果,回去也足以交差也就够了有荀氏在侧,韩馥不倒向袁绍再正常不过。
不是他口舌不利,实在是对方抢占先机。
“友若词锋甚利,只是,”郭图到底有气,他向来持才,今日虽为形势所屈,但毕竟未能成功,“你家主君果然敢与本初公相抗?”
“公则小心慢行。”荀谌笑容可掬将他礼送出门,却一句多话也无。
见他全无破绽,郭图自觉无趣,轻哼一声,登车而去。
荀谌送了人回到郡府堂中,果然见韩馥满地磨砖。
“友若,”韩馥见他,急忙走上前,“冀州、兖州、豫州、扬州……关东多郡已从袁绍,我若是不遂,恐为其所害……不如……不如我暂且答应下来……倒时候,少少出百十兵勇就是……”他越说声气越低,自己露出心虚。
荀谌看向眼前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常山太守,未语先笑,“使君自料,专横豪强,倒行逆施,比于董卓如何?”
“友若与我说笑,我虽不敏,却非董卓那般为恶不仁!”被如此作比,韩馥竟也未生气。
“使君以为,常山一郡,土地、人口、盐铁,比东郡、陈留等地,可有出众之处?”
“……似不如也。”韩馥犹犹豫豫。
“既然如此,袁本初举大义,乃为灭董,当南下司隶走魏郡、陈留,为何要莫名北上常山?他果如此,不攻董卓而袭取常山,岂还有大义可说?”
“况且,天子尚在,袁绍便阴结起兵,不过是谋反之徒,矫言而修饰,与贼寇何异?太守为天子所任,当代天子牧民,岂能跟从反贼?”
韩馥被他说的满脸通红,他本来就心虚,此时更觉智计不足,连忙抬袖掩面,想要逃走。
荀谌知道,今日必须完全打消韩馥的疑虑害怕,否则,对方毕竟才是常山太守,不知能做出什么事来。
“再者,”他缓缓一笑,“使君莫非忘记,青州安乐郡守是我族兄,平原相刘备为我族弟推举,幽州牧与我家常有往来,若袁绍果然攻来,如此难道还不够保使君性命?”
第144章 两姓之好
韩馥接待袁绍使者郭图之际,青州乐安郡正在宴请客人。
东海糜氏,祖世货殖,赀产钜亿,与荀氏合作数年,彼此都很愉快。
褒衣博带,诗书礼乐的荀氏诸贤并不轻蔑商贾,所制玉纸等物却受天下追捧,可获利百倍,而今又更新添一项盐。
乐安郡土地贫瘠,却有鱼盐之利,盐是百姓生活必须之物,可谓生生不息。
蜀绣丽袍,金冠玉带的糜家主事糜竺,觥筹交错间,极尽奉承。
沿海盐利,能见到人并不少,但海边多贼盗,又有黄巾军纵横,让人望而却步。
他并不知荀棐以何等办法化解青州作乱,又如何在冬日柴草不丰的条件下,煮出盐来,他只需要知道,对方造出的盐,足与徐州如今全州产盐量媲美,这位正当壮年,出生名门的太守,的确很有本事,就足够。
糜竺身边,锦绣红裳,头上金簪的少女年芳十二,雪玉可爱的小脸圆润滚滚,崩得严肃,却红透了像桃花的花瓣。
来之前兄长说过,想趁此之机,将她嫁给乐安太守家的公子,她不知道趁什么机,但对面的荀氏少年郎真是端雅明秀,只是肤色微黑……在一众白皙的兄弟之间,别有一番气度呢……
荀欷眼锋扫过窃笑的同堂兄弟,眉眼间刀光剑戟打过一通,到底独木难支,含恨惜败,只得收回目光,假装看不见众人戏谑目光,垂眸盯着眼前雪白的马酪。
乐安为于沿海湾口,虽冬日天寒,但风大水缓,照着叔父所说的办法晒出盐来,但他的任务,却没什么进展。
粗盐夹有泥土,成色不佳,味道咸苦,虽也可以卖,但还远不够叔父所言“洁如霜雪,其味纯净”。
他每天泡在海边盐场,一心完成叔父嘱托,若非今日宴席提前通知,他……并不想回来
嗷!
有人背刺!
荀欷抬头,正见父亲同糜竺一道望过来,赶忙振作端正,眼角瞟过隔壁的亲妹,手放在剑柄上。
其实荀棐同糜竺也没说什么,只是糜竺正一个劲的夸荀欷,少年英杰,温文尔雅,器宇不凡,谁家女儿嫁得这般优秀少年郎……顺便打听是否定亲,定得哪家贵女……
荀欷尚未定亲,太守亲口说。
糜竺心跳了一下,却不敢妄想,只隐隐约约提出,他家妹妹柔顺乖巧,女红纯熟,容貌能看,不足奉宗庙,勉强可以侍奉衣冠。
柔顺乖巧老实忍耐,女红纯熟勤劳贞静,再加上容貌,就是一个标准的,让人放心的妾室。
糜竺说完,反思一遍,自以为没有缺漏,便望着荀棐,屏息等待他的决断。
他身边的糜贞紧张的抿紧红唇,手指将金线织就的蜀锦大袖捏出褶皱。
堂上主君静了一静,看了一眼紧张期待的糜竺,又克制的望了一眼他身边的小女孩,令小少女不自觉的挺了挺脊背。
“子仲你也太不精心了,令妹年纪尚幼,怎好随你在堂上饮酒。”荀棐端着酒,自然的嗔怪一句,“将令妹送去夫人那边如何?拙荆独在后堂,正是无聊,请令妹与她作伴可好。”
“当然,当然,夫人愿意见舍妹,是舍妹的荣幸。”
太守没有答应,糜竺心底嘘一口气,有些失望,却不敢露于言表,只连忙叮嘱妹妹,让她小心奉承太守夫人。
“喏。”
糜贞点头答应,迷迷糊糊跟着侍女离开。
太守拒绝她了?是她刚才表现得不好吗?
糜竺望着妹妹离开,又打起精神,在席间认真奉承。
可惜至宴席终了,贩盐之事定下来,荀氏任同糜家合作,但妹妹的事,却未得到回复,大概是全然真的已经确实黄了。
糜竺忍不住又失望一回。
待被太守亲自送客到门口,糜竺想了又想,咬了咬牙,还是再次开口,“太守知我家行商青徐冀各州。”
荀棐微微一愣,点头,“不错?”
“近来,不止冀州、徐州,”糜竺顿了一顿,“就连与君比邻的平原郡,也调兵频繁,太守可得到消息?”
这个消息,他原本想进献了妹妹过后,作为两家关系更进一步的礼物,送给荀家的。
“哦?”荀棐眉梢一动,“我也得知,只是不知内情,不知子仲兄,何以教我?”
糜竺松了口气,既然对方已然觉察,那就不算他泄密。
“袁绍欲举义旗除董,陶徐州虽拒之,然……君家,当早做打算。”
烈风自胸口呼啸而过,一如海风激荡。
荀棐深呼吸,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向糜竺长揖一礼,“今次……多谢子仲兄。”
真是,要命的消息。
他一边庆幸,一边亦为自己未曾选错,心中宽慰。
马车上,糜竺询问小妹,方才在后室与太守夫人相处如何。
“太守夫人十分亲切,拿了许多好吃糕点和蜜水,走的时候,还送我一匣礼物呢。”
“是什么?”
“还没看过。”糜贞将匣子捧给兄长。
糜竺看得出,妹妹在后堂的确十分愉快,不由更有些遗憾,纵不是为家族,就依他本人而言,也十分希望促成这门亲事。
荀家门第高贵,子弟俱熟读诗书,文武双全,性情温雅,这样的人家,嫁过去日子不会太难。
可惜人家看不上他们这样的商贾,这样想着糜竺打开匣子,顿时哑然
匣中素绢衬布上,竟放着一对玉雁。
色泽温润,洁白无瑕。
……
一枚、两枚、三枚……
铜钱按大小,厚薄,在案上分成数堆,每一枚上,都或清晰、或模糊,印有“五铢”字样。
都是荀柔命人从市中搜罗来的。
这些钱币,有的肉眼可见制作精良,保存完好铜片厚实,印字清晰,外圆内方,轮廓完整。
但更多的却有各种各样的问题。
有的是被磨挫得脆薄将透,有的直径窄了一圈,有的内侧方孔阔了一轮,这种是曾被过去某位使用者偷了铜去。
另外,还有铜币,是制作时本来就工艺粗糙,质地薄脆,含铜不足。
但对比董卓所铸新钱,过去五铢差异的成色、质地、厚薄、完整问题统统都不算什么了。
荀柔将一枚董卓新钱放在食指端,缓缓举起来。
“厚薄、径直只唯旧币之半,字纹模糊,外无轮廓,未曾打磨……”
董卓新制之钱,不止大小只有过往钱币一半,制作工艺还极其粗糙。
他将一枚精良的五铢钱放在称重的衡器上,另一边没有放砝码,一枚一枚的加董卓新钱,直加到十枚,衡器才摇摇晃晃的勉强水平。
新钱之重,与原本五铢相比,竟差十倍之多。
“……太过分了……”荀柔望着摇摇欲坠的天平,轻声喃喃。
就算天赋异禀,失眠几天,他眼下也出现一对大大的黑眼圈。
“如今雒阳谷价已至数万钱,钱轻谷贵,百姓困顿,民怨沸腾,再不能止,恐将生变。”荀攸轻声道。
荀柔缓缓抬眸,“……不错。”
必须想出办法……
“初春之时,正是青黄不接,可往州郡借粮以为应急,只是叔父当知,此绝非长久之计。”荀攸沉声说着,膝行迫近。
“……是啊。”荀柔慢慢点头,货币经济啊,“公达……”
“董卓私欲难禁,横行暴逆,上欺天子,下虐百姓,叔父还要与这样的筹谋吗?”
已过而立之年的文士,神色肃杀一片,露出霜刃寒色。
“公达!”荀柔危机雷达顿时爆表,猛得睁大眼睛,“你要做什么?”
他大侄子可重来不会无的放矢。
“你、你不会和什么人阴谋图诛董卓吧?”想起历史上某个记载,荀柔顿时脊背一栗。
荀攸不答,深沉如渊的眼眸平静望来,竟连衣袂也纹丝不动,只目光中透出一抹失望。
荀柔被那一道失望刺中了,强打起精神,“你们尚未定下时间吧?可否再等一等?时机未到……这绝非缓兵之计,只是如今城中董卓部从皆在,只要”他张口想要说,最后顿住了。
既说不出来,再吐一回血要挟公达?
他没脸做这种事。
闭了闭眼睛,他知道以刺杀风险,生死之论无法说服荀攸,公达比他更明白其中危险,更不畏生死。
荀柔再看向荀攸,耐下心劝阻,“公达并非冲动之人,当知如今董卓兵卒围城,凉州兵卒桀骜,不服管束,杀董卓一人,恐生兵变。”
荀攸不言。
显然他也早已想过这个危机,并仍然以为不如杀死董卓的利好。
“再等一等……还未到图穷匕见的时候。”荀柔见还劝不住,按住荀攸的手,只好将还未完善的计划拿出来充数,“公达,这次先交给我吧,虽说不能完全将物价变回小钱之前,但……当能有些成效。”
“叔父要怎么做?”
“钱,”荀柔捻起一枚五铢币,“也是可有价的,金银尚可以斤论,铜钱为何不行?”
通货膨胀中,贬值的是百姓手里的钱,但若是百姓手中的钱,并未贬值呢?
“铢”本是计重单位,但“五铢钱”却早非当初五铢铜的本值,变成纯粹的象征意义的“五铢钱”。
五铢之外,便是金银,并没有面值区分,东汉前叶制造精良,含铜高的五铢钱,与后期含铅多、含铜不足的五铢相比,虽然事实上更有价值,用的时候却以一样看待。
从前的五铢,差异并不算大,但董卓钱就“太值钱了”。
“叔父何意?”纵使智计百出的荀公达,面对经济学也是一片空白。
“若以一金论,则旧五铢一万钱可换一金,换作新钱将需五十万钱。”
“这……董卓安肯?”
“民间交易,百姓互市,董卓岂能管得着?”看不见的手嘛,“等他发现,也无法估计此端。”
袁绍应该不会让他等待太久。
“叔父将如何施为?”荀攸追问。
这次换荀柔没有回答。
他露出一点神秘微笑。
比起一心去商量刺杀董卓,他觉得,还是让大侄子将好奇心留在这件事上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荀棐不是故意卖关子,而是认为当时的场合,并不适合正式提亲,也不该和糜竺商议太轻贱女孩子了。
(2)阿善的办法并不能彻底解决通货膨胀,只是尽量减轻百姓损失,当然,向来政府针对通货膨胀的办法,都只是减轻一点损失。
第145章 董卓求娶
要平抑物价,也不能造成太大的民间动荡。
幸而去年算是风调雨顺,京畿附近又没收税,董卓被他引导主要抢劫对象是官吏,勉强还没把百姓逼到都活不下去。
和真实历史比,大概就是地狱十层和十八层的区别。
荀柔自嘲一笑,开始干活。
伴随正月第一缕春风,白马寺传出欲塑佛像的消息。
需以久近人身,久沾人气的铜钱造释迦牟尼前世之身,收民间随身携带一年以上之钱。
既是造铜像,那就要将钱融去,所以白马寺收铜钱,以称重计算,二十五斤铜换一斤金。
公式很正常,商户人家偷偷一算却沸腾了。
时下金价,大抵是一万钱一斤。
一钱重五铢,二十四钱重一两,十六两为一斤,二十五斤铜才七千余钱,就算如今币重略轻,也不过就是八千余,比市足低了二成。
既是称重,那什么钱都是一样用,但问题是,其他钱不管贴不贴身,总可以称超过一年,董卓新钱才造的,怎么都不可能有一年。
铜像最多不过几千斤,先到先得,商户要收旧五铢换金,十余日间,百姓手中的旧五铢价值非涨,甚至多有商户愿溢价换得,民间交易也都愿用旧币,而弃用新钱。
荀氏族中也没人见过这种操作,荀忱上下打量荀柔,惊讶赞叹。
“真是神鬼莫测之计,若非清楚乃含光所为,我是想都想不到,这算是算学吗,还是算货殖之道?仿若是一门新学问,倒与管子所论相仿。”
如今连最基本的经济学概念尚未形成,更别提市场和货币了,关于政治经济学,至今唯一一部指导性著作就是管子轻重篇。
荀攸却露忧思,“何来许多黄金?再能支持几日?”
他是猜测到白马寺与荀柔有关系,但就算加上往日那些前往参拜的官吏家属敬献,这样花钱能支撑多久?
“黄金尚足,王子师昨日也送来两百斤金。”荀柔没有正面回答,“董卓之母尚以旧五铢换黄金。”
“董卓手下非无能人。”荀攸看着他,“况若当真全不用新钱,百姓亦受侵害。”
既然有人发现,董卓迟早也会明白过来,而新钱已在民间流出,先前那些接受了新钱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公达,且再看着就是,”荀柔再次不答,伸手扶了扶案上一字排开的三只信匣,“你与十七兄真不回颍川去吗?”
从前到后,是十日之前的家信,三日之前的来自曹操,以及今日方送来的袁绍劝降信。
家里的信说,袁绍遣使者来结盟,为了尽量避免战争冲突,荀彧已经启程前去与会。
曹操的信说,相信他忠义之心,自己也要为匡扶朝廷安定社稷奋斗,赋诗一首,以抒发慷慨悲壮之情怀,最后请他照看一下家人。
袁绍的信中,先替他回忆了一下荀氏辉煌的历史“荀以十四世而忠贞为国”,又对他附逆感到痛心疾首“曾不念君父母兄弟”,最后劝他改恶向善,重新做人“内外响应共诛群凶”,充满了想给他当爹的向往。
“含光又非不知,比起我这个亲儿子,大人更喜欢你,”荀忱端着酒盏道,“担忧你一人在雒阳,务让我来照料,我要明知道会打仗,把你留在城里自己归家,我爹恐怕要对我施以大杖了。”
“……岂至如此。”荀柔嘴角抽搐。
大哥,如此编排你自家亲爹,不好吧?
“我近来勤练剑术,自以为有所得,”将酒一饮而尽,荀忱笑着玩笑道,“若真当兵临城下,当执剑为荀太傅护卫。”
“……多谢十七兄爱护。”看出十七兄玩笑下的决心,荀柔明知不可能,还是将目光投向大侄子。
“公达……”
“战事既起,何处太平,”荀攸平静回答,“雒阳与颍川,未有不同。”
“……是啊。”荀柔心绪重重一沉。
一但烽火点燃,九州之内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荀氏如今可要与颍川共存亡了。
“……究竟要如何……”他过去谋划,是对,还是错?
……
无论世间人物如何争斗,初春的风,尚带些许寒意,吹拂了山川大地,渐销了冰雪,颍川丰饶肥美的土地上麦苗悄然破土。
高阳里外,彪悍的西凉军队,沉默的伫立,这些浓眉深眸,高鼻卷髯的兵卒,纵使举手投足间,也显出寻常军队难以比拟的肃杀与威慑。
主将的段煨叉着腿坐在马扎上,身上只穿了细甲,头顶是临时搭起的篷障。
这障就搭在高阳里里门前的一颗桑树底下,桑树回绿,枝稍露出点点嫩芽。
这是他来到中原后才能看见的景色,若在闲暇时,他是很愿意凝神欣赏上一刻,但此时却心中焦虑,连手中,兵卒特意到颍阴县城买来的本地纯酿,也尝不出味道来。
他看向同郡的友人。
贾诩作为董公帐下少数通儒术察礼仪的文化人,与他一道派来为使,为董公本人提亲。
董公想联姻颍川荀氏,想将太傅荀含光变成自己的小舅子,天下望族荀氏变成自己姻亲这件事,作为属下,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荀含光究竟是个什么立场,他看不清楚,但荀氏看不上董公这一点,他倒是瞧得一清二楚。
原本嘛,按照他们过往的习惯,董公想得到个女子,那是很容易的事,家里不愿意,抢回去就是。
但他也明白,贾文和说的对,这荀氏女,董公既然命人备齐厚礼一道,显然十分重视,况且,对方嫁了,将来是就是主母,他们能不得罪,还是不得罪得好。
他们一路老老实实,遇见颍川兵马,也不与之冲突,以威慑为度,到了高阳里,奉上礼物,对方拒绝,他也按贾文和所言,并不强逼,就只是将高阳里围起来,每日上门求亲。
里中黔首要出入也不阻止,来荀氏求学的书生要离开也不阻止。
但眼看干围了三天,荀氏还是缩在里中,不时还能听见诵读诗书,这不免让他有些心急。
“文和,我们已照你之计,在此守候三日,若是荀氏打定主意不许,又该如何?纵使我们等得,董公也等不得。”
“段将军说得是,”他身边,一身赭色儒服的贾诩,文质彬彬的点点头,缓声道,“若今日荀氏再不答应,入夜之后,就请将军放火。”
段煨顿时笑开,一拍贾诩的肩膀,“不错,文和兄此计甚妙就不知,”他复又皱起眉,“我只怕,荀氏会不会同那雒阳名族一般”
“荀氏软弱退避,昔年联姻唐氏,今日必不至如此。”贾诩微微欠身,目光却凝向高阳里门,像是透过门能看见那个青衣素裳,沉静娟秀的女子。
第三日了,就让他看一看,这位出身名门荀氏的女子,到底能否做出正确决断。
若是死了,可就没意思了。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沿围墙边,苇草与黄杨木搭起荫蔽的敞轩,檐下荀氏孩童摇头晃脑背诵诗经,堂内,荀采俯身再拜向族中兄弟长辈。
“大人,诸兄,何以吝惜一女而取祸也?颍川比邻雒阳又无险阻,若战起两方以此角力,全郡百姓难以保全。”
荀采已换了一身红妆,鬓发如云,容貌清丽不减当年,唯眉目间再无当初惴惴之色,目光坚定,容光映照,耳边明铛熠熠生辉。
数年之间,荀爽苍老许多,须发皆白,额头起了数道皱纹,好在精神尚佳,往日以教授诗书为业,声名愈盛。
他长叹一声,有心不愿令女儿出嫁,却也知这已非一家之事,甚至不只是一族之事。
屏风之后的后堂,传来呜咽低泣之声,乃是族中妇人未嫁女子。
“诸亲何故哭泣,”荀采起身,昂首立于堂中,“我先嫁高门,后嫁侯府,董公当世人杰,足以荣身,已无憾已,不必作此哀戚之态,更令他人见笑。”
关闭数日的高阳里里门打开,段煨往大门瞟了一眼,又一眼,定住。
金簪玉饰,红衣灿烈,一众姿仪优雅的荀氏女,奉着一位仪态万方,盛妆娇艳的丽人,款款步出。
“敢问车在何处?”一名荀氏女上前问道。
段煨一时看得发愣,还未回身,身旁贾诩已起身,上前恭敬的荀采引上轩车,复又转身,“董公特意提起,请慈明公前往观礼。”
“我弟便在雒阳,董公还怕无人观礼吗?”荀采撩起帷幔。
馨香袭人,贾诩欠身颔首,不抬头道,“女公子说的是,只是董公赤心一片,不能不请见慈明公一面,以全人伦孝道”
“不必多言,”荀爽忍不住露出悲愤之色,将手中拐杖一杵,“我女出嫁,为父岂能不往观礼。”
……
族兄和公达都不愿走,荀柔琢磨了一下,觉得也行,将他们都塞进三台,雒阳城中若论什么地方最安全,也就是天子身边。
原本公达都能任二千石太守了,但中枢官员可以比地方官高,正好前御史台长官御史大夫被董卓砍了,该位置在前汉属于二千石,为宰相之副二,本朝职能缩减变成与尚书台齐等的千石,也勉强算平调。
大家都有事做,也免得去干危险勾当。
董卓新钱渐在民间少用,荀柔找来可信的商户,要求他们交易时候收新钱,只要在交易当旧五铢百分之一,他就愿用五十比一兑旧五铢钱给他们。
这些商户投到他门下,为图庇佑,向来也有敬献,没成想还有这样好事,只要兑换,就能赚一倍,还能拿了五铢钱,又到白马寺兑金子,自然十分积极并且嘴紧。
如此物价摇摇晃晃、勉勉强强,竟真的稳定平衡下来。
但荀柔已无暇为自己的成果高兴,当得知董卓派段煨贾诩二人,前往颍川迎娶荀采的消息时,迎亲的队伍已经到雒阳城门了。
第146章 父子再见
……
“太傅……”
“荀君……”
“含光……”
荀柔眨了眨眼,回过神来,看向围拢露出担忧的诸君,靠近身侧的两位尚书,甚至虚扶的伸出手。
怎么回事?
他今年二十二,不是九十二,还是,他看上去向经不住事,要气晕过去了?
“请再说一遍。”
他平静的绕过席案,走到向前来报告的百夫长面前。
“镇远、镇远将军段煨领五百骑兵自轩辕关入关,”百夫长感到莫名畏惧,不由后退几步,又将身躬得深些,“持太傅之父与姊,将至开阳门,我家将军不知缘由,遣我禀报太傅。”
“替我谢宋将军提醒。”荀柔施礼。
“不敢,不敢。”百夫长深深弯腰。
“宋将军与高将军还驻守城南?”
“是。”
荀柔点点头,广袖一摆,回到案前,撩裾跪坐,提笔手书传符,书毕用印,“请二位将军,各遣五百步卒,”在尚书台尚书、侍郎纷纷劝说声中,继续道,“于开阳门外列阵。”
“啊……”百夫长一愣,背后激起一层冷汗。
他以为自己就是传个话。
“怎么,我遣不得二位将军?”荀柔微微侧头,眸色深沉,递出一尺长的竹片。
“不,岂敢……”百夫长跪拜,双手接过,不敢看那如白玉剔透的手,“小人领命。”
“荀太傅息怒……”、“太傅还请三思……”尚书侍郎们眼见兵卒拿了命令离开,再次围上来。
“诸君放心,”荀柔再次起身,在人群围拢之势中,走到兰錡架拿下佩剑,“柔自有分寸。”
他们以为自己气疯了?
呵,怎么可能!
荀柔活动了一下左手,方才蜷得太紧,手指有些僵,革带都解不开。
“太傅不如打探清楚,再做打算……”、“正是、正是……”能在雒阳中枢活到现在的官吏,无不是既识时务,又通机变,此时看太傅似乎怒急要同董卓硬刚,无不心惊胆战,担忧劝阻。
吾剑未尝不利!
荀柔全然将周围的话当蚊子嗡嗡,低头与革带斗争,终于“嘣”
革带绷断了。
堂中一静。
“十七兄也要阻止我吗?”荀柔抬起头来,望着身旁之人。
荀忱,十七兄,他很想挠头。
但能怎么办。
他只能默默解下自己的革带。
劝阻暴怒的族弟,这个艰巨的任务,还是留个公达吧。
浑身玄墨,四蹄雪白的骏马,伴着响亮清脆的空鞭,飞奔踏过长街,路中行客远远听到鞭响,无不急忙避让。
马蹄扬起尘土,荀柔咬紧牙关,紧紧盯着前方笔直,通往开阳门的道路。
董卓要做什么?要挟、威慑、威逼,摆布他?要用父亲和阿姊威胁他?
痴心妄想!
董仲颖以为,他真的害怕他吗?真的害怕西凉兵吗?
大不了玉石俱焚,同归于尽而已。
砷砒,乌头,钩吻,水银,五石散,**……
马上玄衣高冠的青年太傅,拉紧缰绳,将马拉得扬蹄立起,长嘘一声,在开阳门前停驻,溅起沙尘。
荀柔默默平静呼吸,一人一马,占住城门,紧紧望向缓缓行来的部队。
队列之中有一抹鲜丽的红色。
明亮红色的帷幔,装饰着兵卒包围之中的车架。
粗麻的缰绳被蜷进掌心,几乎将掌心的软肉磨出血。
……董卓竟敢!
前行的部队停住,短暂的骚动过后,两骑一前一后小跑着迎上来,很快,两边已能看清彼此面容。
对面两人相貌皆异中原,当先的将军身着全甲,半脸短髭,环眼阔口,其后文吏一身儒服高冠,颌下短须,身材圆润。
荀柔默默按住腰间佩剑。
他认得这两个,是董卓属下的段煨与贾诩。
毒士贾诩……他也不惧!
踏雪感受到主人身上传来的戾气,长鸣一声。
段贾二人,皆身经百战,察觉对方煞气,俱控住缰绳,不再向前。
“小叔父……荀含光!”荀柔缰绳被从旁一把扯住,来人不及喘匀呼吸,急声低喝,“含光,不可!君不念叔父性命乎?”
荀柔缓缓转过头,煞气凛冽。
西凉二人不远,荀攸不便多说,只深深凝望过去,“小叔父,息怒。”
短促的一寸光阴,仿佛在此时停驻了片刻。
后面的步卒终于稀稀拉拉跑步随至,杵着仪仗兵器,靠着城墙喘气。
浓丽的长眉缓缓舒开,眉梢轻轻上挑,“公达在说什么,父亲与阿姊来雒阳,柔至城门相迎而已。”
荀攸知他已沉住气,松开缰绳,低头勒马后退两步。
荀柔轻轻摧马上前,行礼道,“段将军一路护送辛苦。”
“不敢当。”段煨低头还礼,抬眼悄觑,见他翻身下马,便也下马来,“我来为太傅前导这一路,未敢怠慢慈明公与女公子半分,太傅放心。”
荀柔不答,先至父亲车前,整理衣裳,肃容,双膝及地,广袖一展,俯身稽首大礼,“拜见大人。”
“拜见慈明公。”荀攸紧随其后。
段煨惊得愣了一愣。
他向知士人重孝,但也少见这般。
“行了,起身吧,”荀爽掀起帷幔,面无表情,“公达也请起。”
“唯。”荀柔从地上爬起来,父亲已又将帷幔放下去了。
他默不作声,向后面以红色锦缎装饰的轩车,再在车前长揖,“阿姊。”
“阿弟消瘦许多,可是染恙?抑是忧劳?”锦缎后露出荀采秀美的容颜,秀眉如月,眸含秋水,粼粼微光。
荀柔眼眶一热。
“阿姊安心,”他低了低身,“一切无恙。”
一切,都不会有问题。
他回转身,客气向段煨道,“车架稍后再还给府上,可否?”
“……啊……”段煨一惊,“这……”
他得把这二位送到董公处,才算完事啊。
“怎么,段将军有什么不方便?”荀柔温温和和问。
“……实在,实在确有不便。”段煨低头避开,他并不想得罪太傅,“在下奉董公之命前往,实在不好交代啊。”
“我迎接父亲与阿姊归家,段将军以为不该?”荀柔侧耳听见列步行走之声,“董公之处,柔自会解释。”
段煨正犹豫,却见远处两队步卒,皆披甲执锐,为首两人已近,俱身材高大魁梧,乃纠纠武将。
“段将军,行个方便?”耳边,又是荀太傅客气的询问。
“令家与军侯,乃结两姓之好”段煨还要挣扎,被贾诩踢了一脚后跟,断了话,改口,“啊,请太傅自便。”
“多谢。”对面太傅还礼数周到的回礼。
待对方护送车架离去,段煨这才回身贾诩,“文和,方才为何阻止我,现下如此,该如何向董公交代?”
“直言就是。”贾文和道,“将军入雒阳数月,朝中公卿,可再有如荀含光者,能与董公周旋,更令起意与之联姻?”
“荀含光比将军更能揣摩董公心意。”贾诩捻须缓缓道,“将军若是不放心,不如寻一外任。”
他得找机会离开雒阳,这天,恐怕眼看就要变了。
……
车架在荀府门前停驻。
荀柔谢过宋、高两位将军,许改日再叙,便上前侍奉父亲与阿姊下车,一路引到正堂。
荀爽虽受他侍奉,却一路不发一言,待至堂中坐下,再受他拜礼,这才缓缓开口,“你近日所为,实令为父失望。”
“儿……知错。”荀柔一悚,俯首稽首。
失望……
父亲说,对他失望……
荀柔紧紧抿住唇,心里涌起也不知是委屈,失落,还是羞惭……
“董卓何许之人?暴横逆施,上欺天子,下害贤良,你受天恩,不图诛贼,岂能与之为伍!”荀爽责道。
“儿错了,父亲息怒。”荀柔叩首。
青年低头伏拜,一言不语,背后衣裳却露出清瘦的轮廓,荀采担忧的望他一眼,轻声劝解,“司徒丁宫,司空张温,不免刑戮,大人,阿弟在雒阳城,必已十分辛苦。”
“古来已有三人成众,曾子杀人,流言岂能相信。”
“你……”荀爽心软了。
经历过党锢之祸,他也知雒阳形势危急,知道幼子处境艰难。
流言不可信,但那些说幼子阿附董卓,为之爪牙之声,却缕缕不绝,传得到处都是。
而雒阳,又不时传出万石、二千石,被董卓满门俱灭的消息,让他想起建宁元年,那场天地变色的杀戮。
又忧又惧,惶惶惑惑,心绪难宁,欲书信令荀柔归家,但天子如此信重,他又岂能让儿子抉择忠孝两难,最后只能弃笔。
“……上前来。”
荀柔头抵在冰凉的青砖上,听得这一句,瞬间眼泪落下。
他膝行上前,一只枯槁的手,缓缓拂过他头顶。
“……瘦矣。”苍老的声音微叹。
“忧虑乎?惧怖乎?辛劳乎?”
“饮食不协乎?有恙未愈乎?”
荀柔将头伏在父亲膝上。
“《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荀爽抚着他,轻叹,“儿何能忘矣。”
“……儿错矣,”荀柔纵容自己短暂的沉迷于此,再抬头,神色清明,“阿姊之婚事,恐要迟些时候,才能了断,”他看向姐姐,“还请阿姊,稍许忍耐片时。”
……
“荀太傅求见。”
董卓方得了段煨回报,便听门外说荀柔上门。
“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请他进来。”他坐于席中,一动不动,抬首向下人示意。
满堂熏香缭绕,左右美女侍奉,董卓一身常服,靠在侍妾身上,望向大步走来,面带薄怒的荀柔。
“董公,这是何意?”不等董卓开口,对面青年又道,“我荀氏,名门望族,礼仪之家,董公欲娶我荀氏之女,既无媒妁,也无聘礼,莫非欺我家无人?”
嗯?
董卓坐直身。
作者有话要说:
《诗经》这个典故指曾子的孝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第147章 推波助澜
董侯府内,一派纸醉金迷,红暖香销
董卓曾在宫中宿过一段时日,但宫规繁琐不得自由,太后何氏美则美矣,性子无趣,再加上朝中各种言论,他就又出来了,住进在张温旧宅。
与初入雒阳时的魁梧健壮相比,董卓已是一座横肥肉山,带着仿佛酒醺未醒的迷蒙的仰起头。
沉稳厚重的褒衣博带,却被眼前年轻太傅穿得纤腰如束,敝膝上白鹤绣纹翩然欲飞,在加上如冰雪剔透的容色,在锦绣氍毹间,仍旧是出尘不染,这等姿容,实在让人容易忘记,这是一位位高权重的公侯。
董卓眯起浮肿而越显细小的眼睛,醉眼中精光仍是当初纵横大漠的悍利,在短暂的惊诧后,心底飞快权衡着真假。
李儒劝说,并非没有让他产生怀疑和警惕。
荀含光是否真心与他合作?他与胡轸之死,有没有关系?与铜钱推行受阻,有没有关系?与逃出雒阳的那些儒生文士……有没有关系?
“太傅此话,出于真心?”
垂遮的帷幔后,靡靡郑声,奏着缠绵之曲,董卓双臂搂过两旁娇媚的侍婢,故意将手伸进侍女菲薄的衣衫中,也不知在如何,令得两女娇声低吟。
“董公匡扶社稷,家姊薄有才名,董公夫人已丧,家姊归家多年,欲结大义,成两姓之好,有何不可?”荀柔摊开双手,他声音不高,却恰好穿透乐声节奏空隙,字字清晰,“原本是一桩美事,董公何故逼迫,以使不协?”
董卓惊疑不定,面色不露,推开侍女,拱手道,“如此的确是某的错了。”
“如今家姊心怀忧虑,不敢应命,还是柔再三陈说,这才稍稍回转,只说不合礼仪,不知董公意欲何为,家姊质纵使不堪,我荀氏女却绝不与人作妾。”
“岂敢、岂敢,”不管心中如何作想,董卓都得起身致歉,“实不相瞒,某一介粗人,妄想高攀贵女,深恐君家不许,故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恕罪。”
帷幔后的乐工,适时的停止吹奏,董卓亲自斟满酒爵,绕过桌走到荀柔面前,躬身低头,将酒奉举过顶。
这番话,他早就准备好,要在对方前来兴师问罪之时威胁,没想对方出乎意料,倒真成谢罪。
精致青铜酒爵,雕刻有弦纹,爵中水液清波粼粼,既是赔罪,更是试探。
荀柔稳稳执起鋬耳,毫不犹豫,仰首一饮而尽。
“……咳咳。”
酒比寻常辛烈,他近来少饮,都有些不适应了。
“好酒。”
这不是用浊酒蒸馏制的白酒,是本土酒匠杰作,香醇辛烈且上头。
“好。”董卓拊掌,神色顿时热情许多,“是某不是,礼仪不够周全,日后定亲自向令姊赔罪。”
荀柔摆摆手,瞬间还是晕的,好在他来之前已做好准备,缓缓施了一礼,“柔今日前来,更有另一件要事。”
董卓知机,当即挥手遣退侍婢及仆从,亲近的执其手来到案边,倾身道,“请讲。”
荀柔提裾落座,伸手捋顺衣摆,展平敝膝,这才缓缓而言,“旧年已过,先帝之丧将至期年,天子年岁愈长,柔以为,陛下亲事着当准备了。”
纵以董卓之城府,听得此句亦神情耸动。
“君是何意?某也听闻,天子受君教诲,要为先帝守孝,此非君之论?”
“天子大婚,国之大事,哪能临期再作准备?”荀柔双手敛于袖中,端正放于膝上,浅紫丝绢敝膝上雪白的鹤安静而优雅的仰首伫立,“再则,天子将已成人,却无人主持中馈,长使太后劬劳,有违孝道,也有些不适。吾之意,不若先定下婚约,请渭阳君暂摄后宫,贵人亦入宫先习礼仪,至除服之期,便行大礼,董公以为如何?”
“……如此不违礼法?”董卓强自按捺,声音挤得尖细。
“本朝以孝治天下,自然以孝为先。”荀柔眉梢微微扬起。
“……不错,岂能再使太后辛劳。”董卓自坐中起身,背手在堂中转了个圈,这才稍解心中躁动。
士大夫那些蜚短流长,他岂不知。
日后,他若是外戚,便名正言顺掌管天下何进亦不过是一屠夫!
“天子大婚的确要郑重,宫殿、礼仪、嫁妆都要提前准备……”董卓激动的搓手。
荀柔不急,侧过头,看着他发散兴奋。
饶是董卓这样的人,仍然会为皇后之位,外戚身份兴奋到难以自持。
这个时代,身份与名位真是深入人心。
董卓兴奋过一阵,又转回来,神情亲切,“君家门庭清正,荀氏女”
董家女不可能独占后宫,与其选别家,倒不如就荀氏。
“荀氏并无适龄女子,此次就不送女进宫了。”荀柔摆摆手,手指又落回膝上,双手十指尖正落在白鹤额定一点丹砂上,“倒是吕侯有一女,正当妙龄,可堪侍奉。”
“……也好!”董卓喜色稍减荀含光果然狡猾,但他还是点头答应,“吕侯忠心赤胆,其女必能一心侍奉天子。”
年轻太傅揖礼告辞离去,翩翩衣袂如云,清脆金铃声自檐廊尽头响起,一身锦绣灿烂的小少女,抱着一只狸奴,急步跑来,“祖父。”
董卓转过身,露出慈爱的笑容,“阿白,今日怎么没进宫?”
小少女目光自堂中又往庭院转了一圈,却没看到相见的身影,轻咬了咬红唇,心底有些懊恼,“祖父,听说今日荀太傅来访,是为何事?”
董卓抬起宽厚的手掌,抚了抚小少女的丫髻,“正是为我们阿白。”
“我?”栗色的清瞳缓缓扬起,雪白的脸颊难抑制的泛起浅浅粉色。
“正是为我们阿白的亲事,”董卓含笑望着少女精致雪白的容颜,伸手拨了拨她乌发间灿烂的金铃,“荀太傅道,如今天子后宫无人打理,想让你们婚约定下,你入宫管理后宫,待天子除服就举行大婚之礼阿白要成亲了,祖父真是舍不得啊,只是这天底下,只有天子才堪配我们阿白,也只能如此了。”
“呀!”浅粉的双颊顿时红云密布,少女羞的低下头,抱紧怀中的狸奴,发钗上金铃一阵脆响。
……
“……臣已与董公商议,至先帝期年后,请渭阳君先入宫,辅佐太后打理宫务,一直以母后管理天子后宫,着实也有些不便。”
与董卓说定后,荀柔立即驱车入宫觐见天子。
如今刘辩有几个先生,每日学习不辍,但听闻太傅求见,还是暂停课程,往正殿会见。
“……太傅说的是。”刘辩想了想,目光凝望荀柔,“多谢太傅为朕考虑得如此周全。”
“不过,尚未大婚,陛下需稍微克制以礼。”荀柔听说渭阳君董白与刘氏兄弟关系十分和谐,而天子对其颇为体贴照顾,便不得不加上一句。
何太后不管,刘辩年纪到了,身边又颇有些宫女,有些事情隐隐传闻,只要没有孩子冒出来,大家也只作不知实在先帝不得人心。
“太傅放心,”刘辩点点头,“朕明白,渭阳君入宫帮忙,已是十分勉强,岂能再令其名声折损。”
荀柔喟然长叹一声,比起在董卓处的演戏,面对看着渐渐长大的天子,他有些感慨,“陛下长大了。”
不管哪个年代,说起婚事,都觉得人一下子成熟。
刘辩微感脸热,捏紧袖边,勉强克制住自己,“听闻太傅染恙,不知现在可好些?前些天宫中进了桔子,颇为鲜甜,我令人送去两筐,不知太傅觉得如何?”
“多谢陛下赏赐,”荀柔端正的拜谢一礼,“先前已呈上谢表,想来陛下还未看见。”
“不,不是,”刘辩连忙摆手,“朕看见了,只是见到太傅,想亲问一声。”
“味道十分鲜美,多谢陛下。”天子显然还不知道,父亲和阿姊入雒之事,荀柔也不提,俯身拜退准备离去。
“……太傅这就要走了?”刘辩一愣。
“陛下尚在课中,令先生久候不宜,臣不敢耽误陛下学习。”
“……先生,”刘辩望着眼前俊美却沉默太傅,“近来,朕常想念皇子之时,得与先生朝夕相对,先生也悠闲自在,不必为国事奔波操劳。”
荀柔无言以对。
他本可以教训刘辩,身为天子如此言辞不当,但数年相处,眼见天下即将大乱,身为天子的刘辩,必遭苦难,他又不忍心再说出这样堂皇之语。
“啊,朕别无他意,只是觉得太傅如今实在辛苦。”倒是刘辩,见他不开口,自己连忙找补,“太傅放心,渭阳君天真活泼,朕十分喜欢,她入宫之后,朕以公主之礼待之,绝不会做出失礼之举。”
话至此说尽,荀柔再拜,自殿中退出。
天边晚霞徘徊,天心已见月影,仆从迎接荀柔上车,作御者助手的是随父亲阿姊一道入雒的田仲。
“小郎君归家否?”
曾经会笑话他总角梳得外斜的少年,已长成沉默而黧黑的青年,倒是旧时称呼不变。
“不急,再去一趟曹家。”
曹操刺杀董卓未遂,家都未回,就逃出雒阳,荀柔秉承能伸一手,就伸一手,保下了曹家人。曹嵩眷恋雒阳繁华,不想离京,如今却由不得他了。
曹操将随袁绍起事,曹嵩留在雒阳,实在说不定什么时候,董卓就忍不住将他砍了。
“……造反?”
荀柔说明了情况,外形和弥勒佛颇为相似的曹嵩,吓得就要仰倒。
“这……这可如何是好?”曹操小弟曹德扶着父亲,吓得缩紧脖子,双下巴挤得脖子两倍粗,自己也摇摇欲坠。
“以在下之意,请君家速速收拾细软,在下可送你们离开雒阳。”
“好好,”曹德吓得六神无主,连连点头,看向亲爹,“父亲,我们赶紧走吧。”
“好,我们即回谯县。”曹嵩定了定神。
荀柔微微挑眉。
“……大人。”
但他还未说话,方才一直沉默跪坐一旁的女子,站起身,向曹嵩屈膝一礼,又向荀柔一礼,“此事,儿以为,不如再问问荀侯?荀君以为,我家当如何是好?”
女子容貌清丽,神情镇定,衣着朴素与曹嵩与曹德大不同,正是曹操正室夫人丁氏。
“先前不久听闻,君家族人曹邵于陈留募兵,豫州牧黄琬已杀之。”荀柔叹道。
曹家众人顿惊。
谯县在豫州,豫州牧杀他家族人,显然已摆明立场。
“以我之见,恐怕不好回谯县了。”
“正是,正是。”曹德吓得连忙点头。
“那……那我们能往何处安生?”曹嵩惊惧,“听闻,听闻徐州太守陶谦颇有手段,徐州大治……我,我们往徐州吧荀君以为如何?”
“未为不可只是,徐州距京师千里之遥,沿路兖州冀州等地,贼寇横行,恐有妨害。”
“大人,荀君所言正是,徐州路途太过遥远,路中恐生不测。”
曹嵩也不是不明白,点点头,“可如此,我们又能往何处?”
荀柔在堂中踱了几步,沉思够了,这才开口,“若不见弃,颍川郡中有我族中父兄,或可照拂君家。”
“多谢,多谢。”曹德顿时大喜,当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上前抓住荀柔的手,“若能如此,实乃大善!”
曹嵩一时也无决断,想了想觉得不错,颍川离雒阳不远,不必长途跋涉,又能躲避董卓怒火,等战事结束,又可返回雒阳,便答应下来。
“多谢荀君大恩。”
“伯父不必多礼。”荀柔被曹德抓得死紧,无法回礼,只能无奈一笑,“我与孟德至交,受他所托,自当尽力。”
这时候,连曹嵩也不相信,他家长子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啊。
……
数日之后,袁绍联盟得知董白入宫的消息。
“不能再等了。”袁绍当即决定。
再等下去,董氏皇子都要生出来了。
“……平原郡刘备处,尚未回复。”同盟中有人道。
“刘备受荀含光之恩,恐怕是不会前来了。”郭图道。
“占卜吉时,设坛祭天,便即起事。”袁绍不愿再等。
【熹平二年二月,袁绍自表为车骑将军,领冀州牧,表袁术为后将军,鲍信为振威将军,曹操为奋武将军,与兖州刺史刘岱,河内太守王匡,陈留太守张邈,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众各数万,推绍为盟主,一同起兵。天下闻之,上下莫不为之震动。】[注]
作者有话要说:
[注]:根据《三国志》修改
关于袁绍举事的正义性,在当时也未必就众口一词。
其中几个证据就是,一,天下十三州,其中并州,凉州不算,益州、荆州、徐州、幽州、扬州等地,也就是说其实超过一大半的地方,都是没有参与的,二,刘虞作为汉室宗亲代表,拒绝了袁绍的拉拢,三,曹操族人曹邵在陈留募兵,被当时豫州牧黄琬杀了,黄琬后来被董卓招入京城后,是和王允联合灭董的,也就是说他也属于反董的部分,但他仍然认为曹邵的行为是作乱。
如果按汉朝的思维看,可能当时行为最正确的是王允,杀董卓的同时保天子。
以上
不知道说点啥,祝大家晚安,一夜好梦~
第148章 狼烟动地
公元一九零年,汉熹平二年二月,陈留酸枣县,迎来了留名青史的高光时刻。
黄沙动地,旌旗烈烈,篝火熊熊,鼓角呜呜。
袁绍、袁术、曹操、孙坚等十二路诸侯,会盟于酸枣,立坛牺牲,歃血为盟,共讨董卓,誓扶社稷。
袁绍被当众推举为盟主,便整衣配剑,慨然登坛,手捧兵符将印,传视众人后,焚香举酒,仰首祭天。
“汉室不幸,皇纲失统,贼臣董卓,乘衅作害,我等惧社稷沦丧,纠合义兵,并赴国难。
“车骑将军绍!”
侍从端来盛满鸡牛马血的铜盆,袁绍并指蘸取,缓缓抹过唇边
“后将军术!”
立于台前首位的袁术,有学有样,取血涂口。
“奋武将军操!”
“兖州刺史岱!
“河内太守匡!
……
“长沙太守坚!”
“凡我同盟,齐心戮力,以致臣节,必无二志!有渝此盟,俾坠其命,无克遗育!”
“有渝此盟,无克遗育……”郭嘉与众文士站在坛后,摇头晃脑跟着念诵,嘴角露出一丝轻笑向青衣素袍,容颜如玉的某人,笑道,“以文若观之,本初公此处可有好酒?”
“奉孝。”郭图扯扯他的袖子。
袁绍想拉拢荀彧,又不放心,表面常请他往大帐商议,实则处处监视,尤其是雒阳传来荀柔力主董氏入宫的消息,荀彧在此的处境便更为尴尬。
“这有什么,”郭嘉目光往群士间一扫,“荀含光有其兄在安乐郡,荀文若有其兄掌颍川郡,二荀各有一地,算起来,难道不是颍川位置更紧要?”
关东名士微妙的骚动起来。
郭嘉笑向荀彧。
荀文若长身玉立,袍袖低垂,琥珀色的眼瞳,迎着阳光下越发清透。
他仿佛什么都为听见,只静静伫立,周围骚动的群士议论了片时,不知不觉压低声音,渐渐平息下去。
歃血誓毕,袁绍下坛,谦让一番,这才在众人簇拥下走向大帐,路过旁观的士族时,十分客气的邀请一番,亲切的执住荀文若的广袖,定要拉他在身侧。
大帐之内酒食已备齐,乐工奏起《秦风。无衣》,兵士执小盾帐中起舞。
酒过数巡,气氛和乐,袁绍这才开口商议出兵,这话一出,满大帐欢声一静。
“诸位若有困难疑虑,一道说出。”袁绍见此只得道。
过了一会儿,同为袁氏的袁遗率先开口,表示自己兵卒方募,操练不足,尚需时日,另外军粮该早谁要?
他一开口,孔伷、桥瑁等人纷纷附和,表示兵卒还需操练,粮草十分吃紧,保土安民重要,至于董卓,自然要“准备齐全,徐徐图之”。
又有刘岱,心神坠坠询问盟主,是否已劝说刘虞。
他到此时才发现,起事的队伍中,就他一个姓刘,说好推为盟主的刘虞没来,连刘备都没来,思及弟弟刘繇当初劝说,他心中暗暗后悔,生起退避之心。
粮草何济,各出兵多少,马匹多少,该从何处攻击,是合兵,还是包围……种种问题,众说纷纭,诸侯谋臣,各有陈说,从天亮一直讨论到天黑。
直到曹操挺身而出,表示自己愿意率亲军为先锋,又有孙坚也开口表示愿打头阵,这才让场面稍微能看。
至此,袁绍看诸侯都露出疲态,仍各不相让,只好宣布散帐,明日再议。
商议虽未定,但酒食却饱足,各路诸侯各领属下散去,荀彧也自回帐休息。
挑灯、研墨、扑纸、舔笔,执笔在手,却久久不能落下。
“文若果然未睡,”帐缦挑起,郭嘉手提酒囊,广袖摇荡着走进来,“袁公军中之酒,甚美。”
荀彧起身相迎,“奉孝。”
郭嘉玩笑道,“这是写家书,还是传消息?”
“今日多谢奉孝。”有些话,需要有人挑到明处,却又不能是自己。
“这有什么,嘉亦不愿颍川变作战场。只是,”郭嘉话风一转,“含光打定主意,留雒阳委曲求全,守着天子?”
荀彧不答。
郭嘉以掌拊案,“桓、灵二帝大失民心,汉室社稷将绝,若无董卓霸朝,天子雄才韬略,或可再兴有望,如今这般,他就是想再兴汉室,辅佐如今的天子又何能为?”
“奉孝!”
郭嘉失望的长叹一声,背手身后,“文若,见今日诸人如何,袁氏、孔伷、桥瑁等辈,岂真心向汉?
“奉孝,醉矣。”
冀州田氏、清河崔氏、河东卫氏,早已心背汉室,不成一方诸侯者,为何?”
“不过欠一分雄视天下,包涵宇宙之气魄。”
郭嘉自问自答,仰首痛饮。
“杨彪、王允等辈尸立朝堂,禄禄之辈,俱不足道……看着吧,大乱将至,汉室颓堕,大争之世要来了。”
“我原以为,含光不同,却是错看了……
“奉孝,醉矣!”
心中如沸,荀彧却神色不改,只扶住摇摇晃晃的郭嘉。
“我何曾醉……”郭嘉扯着荀彧的袖子站稳,“对了,有件事”
“奉孝!”正巧郭图找来,一见即知族弟醉了,连忙向荀彧致歉,“失礼、失礼。”
“奉孝一向不拘俗礼。”
荀彧摇摇头,协助郭图将郭嘉手臂扶到他肩上。
郭嘉仍拉住荀彧,“有商人道匈奴近来颇有异动……嘉也不知真假。”
荀彧神色微变。
郭嘉摆摆手,被郭图扶持离去。
这回……却有事可说了。
荀彧回到案前,思索片刻,便提笔写信给四兄。
雒阳情况不明,而常山郡有平难中郎将部众,他不知此处人马与五原太守关系如何,但却知道,此二处恐怕都来自当初张角黄巾,荀柔也十分相信此部与五原太守相互扶持、守望,不会背弃。
以如今局势看,若真有异动,也只有这一处能出兵救援。
他信还未写完,便又有人来访。
来者虬髯浓眉,身形健朗,正是今日表为奋武的曹操。
曹操一走入帐,便即表示,愿送荀彧离开。
荀彧不急回答,取了木碗,洗去浮土,斟上醴酿,奉至曹操面前,敬拜之后道,“多谢曹将军好意。”
这就是拒绝之意了,曹操了然,倒也不急着离开,端起盏饮了一口,说起昨日收到来信,多谢荀柔将他父亲和兄弟送出雒阳,送至颍川,承蒙荀氏照顾。
此话曹操说的是感激之情,荀彧却不能不明白其中猜忌之意,而就连他自己,也难断定,堂弟此举,到底是否有挟持以为人质的意思。
甚或,堂弟本意,便是以此要曹操保证他在袁绍同盟中的安全。
他心底叹了一声。
世乱人心,连含光也用起这样的手段了。
“曹将军放心,含光不会伤及无辜。”
就算他真的被袁绍一怒杀了,含光难道能让曹家人陪葬。
曹操端起盏有饮了一口,转而说起战事。
今日商议虽有些不协,但袁氏兄弟承诺了钱粮后备供给,又有数十万兵卒,兵数足是董卓十倍,只要能全力攻击关中显要,救出天子,再扫平寇乱,西定凉州,则天下可定,再整顿吏治,重回大汉辉煌。
见过今日诸侯各带的数万兵马,那覆盖山河的气势,令曹操正踌躇满志,深信自己参与的是一场伟大的战役,凭此能做出一番事业。
曹操许久不曾与人深谈,儿时好友袁绍,身边的曹氏、夏侯氏的兄弟,还有盟友,面对这些人,他或是心怀警惕,或有保留,或是知道对方无法明白。
但荀彧是很好的交谈对象,曹操说得兴起,吐露出许多军事畅想,展开地图一一指点,荀彧回应迅速而精准,显然也对军事颇有研究,在许多观点上,两人竟也颇为一致。
两人都以为,攻伐是为政之延续,战斗之中,当以攻心相佐,并都将粮草辎重看做一场战役的根本,胜负关键之处。
曹操且叹且喜,谈兴更甚,直到亲兵找到帐中来,这才发现,已过中夜。
“耽误文若休息,实在抱歉。”曹操致歉道。
“哪里,与将军一席谈,彧受益匪浅。”荀彧温声回礼。
曹操看不出他是真的受益,还是只是客气之词,只得再三致歉,这才告辞离开。
荀彧将他一路送出帐外,在回身,落座案前。
这一夜,他帐中的灯火,一直未曾熄灭。
在诸侯会盟酸枣之时,青州正进行战斗扫尾。
青州黄巾、黑山贼于毒、白绕,联合海寇,想要抢夺乐安的盐场。
然而,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战斗,却让贼寇们被打得措手不及,那些向来瘦弱的、贫穷的、饥饿无力的像羊群一样软弱的百姓,露出凶悍的力量,与他们拼尽生死。
几方势力都还未汇合,就被安乐丁勇打杀得满头血。
这是所有乐安百姓共有的盐,每一次卖出,州府取十分之五,余下每一个在盐场劳作者都能分得一份,同时,在年初,官府便通知全境百姓,去年盐税充足,今年不再征收口赋。
这是施惠所有乐安百姓的恩德,怎不令百姓感念,为之效死。
安乐郡丁勇的战斗力,不止令贼寇胆寒,也令前来相助的刘备暗暗心惊。
他随荀棐并立在盐场的哨楼上,望着微芒天色中厮杀的人。
其余地方的贼寇已经打败,唯剩下海滩这一片。
广袤的雪白全是盐,被分割成一片一片一亩大小的田,由于此地不便骑兵,全是步卒厮杀,鲜血溅在白地,越发显得战况激烈而凶猛。
当初,乐安太守荀棐欲作局歼灭海寇,邀他前来协助,他还曾心中煎熬,一面觉得这是应当之事,一面又想参加袁本初轰轰烈烈的讨董大军,干一番大业。
但他身为临海州郡之相,深之海寇对州郡百姓之害,犹豫过后,到底还是留下来,选择与荀太守一道剿匪。
如今看来,这竟是再明智不过。
若他当真带兵前往冀州,恐怕前脚刚走,后脚平原郡这块根基,就能被荀氏所夺去。
不多时,一名小将登上哨楼,单膝跪地,禀告战斗胜利,贼人诛灭。
“务必小心,不得让贼子走脱,危害乡里。”荀棐下令道。
“是,裨将这就带人往四处巡视,宣告百姓,让大家近日小心。”小将声音微有些干哑,却仍然让人一闻之下,知道是女声。
抬起头来,正是太守之女。
“虎父无犬女啊,”刘备忍不住带上无限羡慕嫉妒恨的语气,捋着颌下珍贵的几根宝贝短须感叹。
作者有话要说:
[注]誓言来自《三国演义》
第149章 惧怖之心
“汉室不幸,皇纲失统。贼臣董卓,乘衅纵害……”
当联军在酸枣大帐之中,相互谦虚吹捧,其乐融融之时,讨董檄文与誓言传便九州。
雒阳皇宫,高逾二丈的嘉德殿前,燃起熊熊篝火。
火上架起一人高的青铜大鼎,鼎中滚沸有声。
天子染病不能上朝,殿中御案空置,御案之左又置一案,董卓头戴七道垂珠的冕旒,身着王侯衮服,盘腿而座。
血腥之气在整个大殿蔓延,一层重愈一层,殿中只听鼎沸水声,满座公卿低头屏息,瑟瑟发抖。
就在方才,数位关东名士,以及近来讨好董卓上位的文吏将官,被一个一个点着着名,拖将出去。
董卓现场就让人煮起火锅。
或许还有人心中彷徨疑惑,但没有人傻到在此时冒头质问原因。
被拖出之人,有张皇无措,有竭力挣扎,有慷慨昂然,有悲愤怒骂,但无论什么样的表现,最终却都难逃镬鼎,运尽命终的结局。
执刀的西凉人,没有为忠义者倾倒,也不曾对求饶者怜惜,就像屠夫面对猪羊,厨子面对食材那样冷漠镇定,殿中能听见的,只有富有节奏的刀切、落水的声音。
“咚、咚、咚……”
又过片时,两个力士,抬着一只巨大的铜釜进来,釜中之物,犹带血丝
董卓面孔掩在冕旒之后,令人看不清表情,他命人将肉端上一块,据案大嚼起来。
荀柔坐席紧靠御座,闭着眼睛都能听见董卓撕扯与咀嚼之声,鼻尖全是血腥之气,让他想起许多往事。
“当啷!”“叮!”“呕”
不知是谁的匕著第一个掉落,接着,殿中响起一片呕呃之声。
“咚”
与荀柔同席的袁隗,终于吓昏了,翻着白眼倒下去,荀柔来不及扶住,袁隗头冠跌落,露出白发苍苍。
左近的杨彪,露出神色惨淡的怜悯,却恶心得开不了口。
“袁氏谋反,诛灭全族。以儆效尤!”董卓冷冷开口,便有全幅武装的兵卒,上前将袁隗拖走。
袁隗的昏倒,成为整个宴会的终结,袁隗救了殿中所有人,除了他自己。
然而,在座公卿却很难对他产生感谢之意。
记忆还在,所有人都记得,就是如今“反董”的袁绍,将董卓引入雒阳城,然后自己逃走了。
用以威慑群臣的宴席散去,幸存者与亲族、好友相扶着起身,蹒跚走出大殿,谁都不敢多看殿前的铜鼎一眼。
一人脚下一软,没有站稳,竟从高台之上直接滚下去。
人的步速岂追的上,眼看那人滚至最下阶,伏在地上挣扎了两下,就不动了。
没有人说话,文吏的亲友,忧心忡忡的加快脚步跑到其身侧,惶顾四周,却不知该怎么办。
“驾我的车将他送去太医署吧。”荀柔叹了口气,他走在后面,但直到他走到阶下,人们都围在殿前,没有反应。
有资格在宫中坐车的公卿并不多,大多数看上去并没有比倒在地上的这位好多少。
他们并没有真的在城头生死搏杀过,也不曾见过尸首盈野的战场,更不曾亲历京观的建造过程。一辈子在朝堂之中修炼出应对云波诡谲,水下杀机的城府,面对董卓这样直接突破人类极限的行为,直接破防,实在很正常。
“谁要你这等奸贼示好!伍校尉之魂今当索尔方去!”一个年轻气盛的文吏指荀柔怒骂。
方才校尉伍琼被董卓点名之时,破口大骂,声称荀氏叔侄出卖义士,他死都不放过两人。
这话不清不楚,但并不妨碍众人各种解读。
“慎言!”落在后面的皇甫嵩老将军,快走几步下来。
在众官之中,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算是镇定。
根本不需皇甫嵩多说,那年轻文吏身旁友人,已吓得面如土色,抖如筛糠,一把抱住他,捂住他的嘴,环顾左右,生怕下一刻就有西凉兵卒从四方冒出来。
“董君方受惊吓,失行狂悖,僭越上官,”小吏紧紧抱着友人,将之按倒在地,一起瑟瑟发抖,“死罪死罪!”
“何事喧哗。”穿着盔甲的小将,领着一队兵卒跑步前来,“啊,荀太傅也在。”
小将找到一个认识面孔,上前抱拳行礼,露出一张干净年轻的脸,“不知发生何事?”
也不知是回过神,还是真的吓傻了,就在这时,脸被按在地面摩擦的董君,突然放声大哭。
“天也!曷其有极!”
天啊,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如此癫狂,何能为吏?”荀柔瞥了一眼小将,开口道,“公达,你领他二人去尚书台,录以病免去职。”
“唯。”荀攸拱手受命。
“多谢太傅宽宥,太傅、太傅胸怀宽广……”文吏友人匍匐在地,头都不敢抬,连声致谢。
入仕之时的豪言壮语都忘了,比起继续提着脑袋做官,还是小命要紧。
荀攸与尚书台其他文吏,将两人和滚下台阶的倒霉蛋一起带走。
“多谢将军。”荀柔温言谢过热心工作的小张将军。
“不必,”小将摆摆手,不好意思的摸摸头盔,“若是无事,在下便继续巡视了。”
“将军请便。”荀柔客气颔首。
谁人知道呢,这位稍显腼腆的年轻小将,就是在历史中让曹老板翻车,丢了亲儿子和族弟,连自己都差点丢命的张绣。
张绣继续巡视,公卿们迅速散去,被董卓招回雒阳,任命为宫门卫的皇甫嵩叹了口气,“今日伍君之举,实在是惊极失措,其人曾随已故张公征讨凉州,立过战功,还望太傅看在其为国效力的份上,恕其妻子。”
荀柔双手拢在袖中,“董公今日之举,实为震慑群臣,免其与叛党勾连。”
董卓已不再寄希望能与儒生文吏们合作,而是以反人类的行为震慑朝中公卿。
皇甫嵩苍老的、松弛的、布满皱纹的脸,更加惨淡了。
他领兵百战,当然能听懂荀柔的意思。
董卓要打大仗,而大战之前,统帅将领为稳定后方,会使用任何极端的方式和手段只为胜利。
他不再说下去,只以沙哑无力的老人的声音,感谢当初被招入雒阳时,荀柔在董卓面前替他打的圆场。
……其实,可能还有一个原因……
荀柔凝视向皇甫嵩,有瞬间想问他,明知道雒阳已被董卓所控,他为什么要卸了军职,空身一人入雒阳来。
但在最后一瞬间,他忍住了。
这种问题,已经没有意义。
无论皇甫嵩如何战功勋著,如何用兵如神,当他做出选择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他只能做棋盘上的一枚卒子,能被人指挥着走,再无从主宰自己的命运。
好在,至少是一枚还可以用的卒子。
荀柔没有再多说,准备告辞离开,正在这时,身后却有宫奴追赶上来,道董公请太傅回去议事。
议事之处换了偏殿,不必再对着满殿血腥,着实让他稍稍松了口气。
议题干脆了当,如何阻挡叛军攻击。
其实也简单,雒阳周围历朝历代修建起八关,破关过后雒阳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而只要守住八关,外面的人也就无可奈何。
其中北向,东向的几个关口是防御联军的重点,需要善战勇将,函谷关是后路出口,防备西凉马腾、韩遂趁火打劫,南面四关,则在机动,一方面募兵采粮,另一方面也防备南面刘表等人突然出击,需要信任得过。
最后,大将徐荣派往守汜水关,段煨守函谷,李傕、郭汜、樊稠等人在牛辅的领导下守南面四关,而北面孟津、小平津
董卓望向荀柔。
怪不得,这样机密的军事会议,董卓也要让他参加。
荀柔看向吕布,见他虽还未反应过来,却也踌躇满志,跃跃欲试,点了点头。
“并州军自北来,熟悉关中一带地理,小平津与孟津二关,还需拜托吕侯。”
董卓将自己的大部队派出去,当然不敢将并州军留在雒阳城中。
“若是需要,柔亦愿一同前往。”
“含光为太傅,岂能轻离中枢,”虽然嘴上客气,但董卓在荀柔答应过后,表情肉眼可见的变轻松,“含光是先帝所聘的太傅,自当随在天子身边教导才是。”
不过,虽然这般,董卓还是安排了张济守孟津,让吕布守小平津关,两人互为犄角,自然也可为监视。
之后种种安排布置,不一而足,虽则急促,却也井井有条,并无慌乱,显示出西凉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一面。
事毕散席,董卓要设宴,荀柔推辞有高堂在上,要回家侍奉父亲,又被董卓连夸了几句孝顺等词,这才被放了告辞。
殿外,月亮已至中天,天空澄蓝,寥寥几点疏星。
侍卫高举火把,护卫他一路步下高台,荀攸照例在阶下轺车旁默然静候。
看见他,荀柔心中才缓缓落定。
抓着荀攸的手登上车后,车马驰出宫城,荀柔扶拭(围栏),抬头望向天上稀星。
今日大殿之上的一切,仍然如此清晰。
每个人面对恐惧的反应是不同的。
董卓今日在大殿之上的一切行动,除了为了要震慑群臣,还有另一个原因,一个董卓自己恐怕都不愿面对的原因。
他怕了。
十倍的军队,士族的支持,董卓甚至没过主动出击,只是寄希望凭借关卡,守住手中方寸之地。
如果说历史之上,董卓之败,大概就是从这一刻注定。
而对荀柔来说,最好的消息,是董卓终于要将雒阳的西凉兵将,派出去了。
“公达,”站在自家庭院中,荀柔看向荀攸,“并非是我告密。”
旁人家,他管不着,但荀攸住在这府中,他与哪些人来往,荀柔当然一清二楚,他不止清楚,也很容易猜到他们想干什么。
“是。”荀攸毫不犹豫。
“所以,伍君联络的西园军旧卒,你可知道详情。”
夜风习习,吹得广袖摇曳。
叔侄对望,荀柔静静的等待荀攸的回答。
公达,你真的愿意相信我吗?
第150章 我心则夷
打断荀氏叔侄沉默对视的,是来自董卓的使者。
使者送上两车礼物,一车是安抚荀柔的金银玉器,一车是送给荀采的锦帛首饰。使者谦卑的表示,董侯不会相信今日堂中的攀咬,请太傅放心,同时提醒他,两家联姻已经过了三礼了。
“董仲颖要为大将军了。”使者走后,荀柔主动换了话题。
“不错。”荀攸回答。
虽只是一个名目,但有与无还是有差别。
“袁绍举兵,董卓心生恐惧,必将、咳、必将迁都回长安。”荀柔以袖掩口,咳嗽了两声,“一则董卓出身凉州与羌人勾连,可为依靠,二则朝廷公卿多出关东,要断其联络,避免其人传递消息。”
“三则,长安城池稳固,得关中地利,有山河之险,昔年张子房说高祖,以为凭之可当百万之众。”
“今中原已乱,人心长草,势不可挡,避之锋芒,左守崤函,右定陇西、汉中张鲁不足为俱,巴、蜀之地刘焉虽有大志,却年齿已长,难成大事,自关中至巴蜀,则秦之故地,秦以之王天下,再凉州虽有马腾、韩遂,然其有二人,又岂能一心,此地商通西域,以此三处为根基,坐观东面诸侯称雄,待”
荀攸渐渐皱起眉。
环佩叮铃。
林木荫蔽的小径后,款款走来一个绿衣黄裙提着灯的窈窕淑女,只是表情不甚温柔。
“阿姊。”“姑母。”
淑女先是与荀攸回礼,转头杏眼怒瞪荀柔,“今日袁绍叛逆的消息传来,大人一直担忧等你归家,你不往后堂拜见,在此处为难公达?”
“是,我这就去。”荀柔老实认错,转身去见亲爹。
荀采爽利转向荀攸,“公达可用饭?厨中备有汤饼。”
荀攸还在服丧中,只能素食。
“多谢姑母。”荀攸望了一眼荀柔背影,恭敬道谢,顿了一顿又道,“这几日,小叔父大抵也想素食清淡些。”
荀采稍愣了一愣,猜测大概朝中发生了什么,虽不明白,还是屈身以礼,“多谢公达提醒。”
荀攸低头回了礼,自回自屋去。
后堂,荀柔拜过父亲,用尽量轻松的语气说了袁绍等起义之事以及朝中部署。
荀爽知道袁绍四处结盟之事,此时也只能担忧怅然的叹了口气。
一方面,董卓霸朝,将朝廷搞到如今这地步,当然让人愤懑,另一方面,袁绍罔顾天子威严,伪造诏书,私自起兵,攻打都城,其中心思,让人不免深思。
“果然有十余州郡之长官,与那袁本初联盟?”
“父亲勿虑,以儿之见,那联盟虽看似势大,实则未必能成事。”荀柔劝慰道。
“哦?”荀爽微微一惊,“此话怎讲?”
“观自春秋、秦汉旧事,所谓联盟,人心各异,无论胜败,不久当变。”
“……周失其鼎,秦亡其鹿,如今,”荀爽再次扶案长叹,“又到汉家社稷?”
这种话,有过不知多少,真临到头,还是不免感慨。
“士心不亡,民心不亡,则汉不亡,如今尚不至此。”荀柔沉静恭顺的回答,“袁绍起兵,却不敢明言反汉,可知汉未亡矣。
“天子虽非天资出众之辈,却友孝恭谦,允执正中,不为外物所惑,品性无瑕,通习稼穑,异日或有德报。”
“……当初,许不该让你来雒阳。”
荀柔一愣,忍不住抬头。
“功业、社稷,何如山林清静安闲。”荀爽目光渺渺,面色黯淡,越显衰老,“当初逃出雒阳,本想就此隐居,有你兄长顶立门户,你则随我读书,闲时树下论道,写得几卷文章,却不知如何至今日。
“你委屈难全,你兄长远隔千里,你阿姊又被董卓强娶。天下大乱,我已老迈,时日无多,尔等兄弟姊妹三人,却不知将来如何……”
荀爽看着幼子,满眼深深的担忧。
“父、父亲,何出此言……”
荀柔面对董卓、朝中百官尚游刃有余,此时却满心慌乱,惊惧难名,“荀子七十尚游列国,父亲定能百岁,儿、儿”
历史上,他的父亲,荀爽,没有活到王允成功诛杀董卓。
他紧紧抓住荀爽的衣角,“父亲若想见兄长,儿便派人将兄长请回,阿姊,儿也定不让阿姊受人欺辱,父亲宽心,请保重身体,勿作不祥之语……儿心中甚俱……”
究竟是什么缘故……
“唉,勿惧……勿惧……你已成年,如何再作此小儿之状。你兄长镇守一方岂能轻离,国之上公,岂能如此任性。”荀爽缓缓、缓缓的顺了一会儿毛,感到幼子心情平定,这才收手,“可进夕餐?饮食足毕,早些去洗漱安寝。”
“唯。”荀柔伏拜行礼,举着袖子躬身退出屋。
必须提前诛杀董卓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回屋洗了脸,僮仆端来热气腾腾的汤饼也就是面片汤,汤里还有几丝深绿色的荇菜。
……荀柔其实不太想吃。
肠胃虽然饥渴难耐,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还没那么容易忘。
他举著,闭着眼睛咽了一口,倒也吃得下去。
面食口感清爽,汤也是清汤,只有初生荇菜微青涩的味道。
要杀董卓,亦难亦易。
董卓本人便是骁勇之将,身经百战,气力过人,身边又环伺精悍亲兵。
历史上,董卓之死,是天时地利人和。
其人入长安,大起宫室,修建郿坞,囤积粮食,盘剥百姓,表示不成大业可以此毕老,却整日寻欢作乐,已无大志。
于此同时,为防关东联军,部将们却长期在外,镇守关隘,两下心意渐疏。
关中四面环险,易守难攻,但也在这几年折腾之中,丁勇不足,欲出关东,亦是难为,董卓愈老,心志愈平,心志消磨,而守备渐疏,再加上酒色,腐蚀了他的躯体,就算不是吕布,也能有他人,不过迟早。
历史已给出答案,原样抄不行,解题思路却很简单,但时间却不许。
众将都派出去,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荀柔一边吃着汤饼,一边将心中计划又勾改千百遍。
机会只有一次,一但错过,就再也不能。
次日再朝,董卓变了脸色,不再似昨日那般凶神模样,先是上表,请天子封他为大将军,好总督兵事,传话的侍郎,也不知有没有去见过天子,总之出去走了一圈回来,称天子曰“可”。
事情于是就成了,当庭举行拜礼,董卓弯弯腰,就成了大将军,受百官朝贺。
接着,董卓便有理有据,有商有量,议起迁都长安。
“先前高祖都西京,历十一世,有光武中兴,如今复又十一世,按石苞室谶,宜当还都长安。”
不久被招为司空的故豫州牧黄琬,犹豫望了望噤口不言的诸卿,揣度着语气,举起笏板轻轻问道,“敢问大将军,这石苞室谶,出自何处啊?”
他,没听说过啊?
“司空不知?”以六百石议郎堂皇独坐一席的李儒,笑容可掬,“这正是北邙山中石室里寻得的谶言,曰: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鹿走入长安,方可如斯难。”
这……什么啊?
不少饱读诗书的公卿,忍不住露出痛苦面具,心知着不过是一个借口,却也不敢应声。
“迁都改制,乃是天下大事,”大概是看今日董卓有些讲人话,杨彪忍不住开口,“昔日盘庚五迁,民咨胥怨,作《盘庚》三篇,如今无故迁都,恐怕百姓震动而生乱。”
黄琬跟道,“况且天下之间,动荡则易,安定却难,又则长安久未居住,宫殿败坏,不能卒复,望公三思啊。”
“你二人,欲坏国家计耶!”董卓霎时变色,“关东贼起,汝二人欲与袁氏西行乎?”
这控诉可以说相当严重了。
杨彪脸色煞白,想起袁家满门今晨一早全被斩首,勉力道,“彪自向西,只不知天下何如。”
“杨公之语,并无它意,只是此事郑重,当三思而行。”黄琬连忙找补,吓得满头冷汗淋漓。
“岂董公所欲为此?贼兵在侧,天子如何能安。”荀柔缓缓起身,向董卓拱手。
董卓脸色顿时转怒为喜,挥袖道,“正是,关中材木茂盛,杜陵便有千户瓦窑,至于百姓小民,若有前却,我令大军驱之,岂任自在!”
下朝过后,被救二人,自觉前来道谢。
从座前童子,到平起平坐的公卿,杨彪每每见到荀含光,总有些不自在,今日为其所救,也再没脾气了。
荀柔礼貌的与两人全礼,动作越发雍容端庄。
他今日善举,实因心情太好了。
大清早,上朝前,大侄子就将一卷帛书和一枚玉珏交给了他。
这显然任他施为的意思。
帛书中的名字,自然是与他们联盟的西园旧将,这些低级将领,没有曹操等人那样的豪气,只能委委屈屈的被董卓收编,又被西凉兵排挤。
然而,比起平民百姓中的义士游侠,他更愿意选择这样的人。
如果要类比,大概就是荆轲和秦舞阳之间的差距。
有这些人,再准备一些东西,最后就是时机,董卓身边最慌乱,兵卒最空虚的时机。
【光熹二年,大将军董卓,以关东军势盛,欲徙天子都长安,公卿皆不应,杨彪、黄琬说以盘庚旧事,卓怒欲杀人。柔曰:岂大将军欲为此耶?卓意稍解。时董卓用事,性情残忍不仁,瑕疵之隙必报,柔每于朝中委婉谏之,公卿百官受其恩者众矣。《世说新语。言语第二》】
第151章 迁都长安
粮草、马匹、刀兵、器械、民夫……
战争,从来不是容易的事。
雒阳北宫兵库司,储藏有天下最精良的兵器笔直柔韧的箭矢,柘木、鹿角、清漆的强弓,牛皮与铁片制成的厚实盾牌,雪亮沉重的铁剑与薄长纤韧的环首刀,长(枪)、矛、戈、戟……即使是制式武器,宫中所存的,也是最优秀的一批。
十间宏伟的仓库,储存足以武装十万人的武器。
武库在宫中,粮仓在城外,这其中藏着东汉光武帝微妙的心机。
司库看看纤细修美的青年太傅,又看看对面阔脸粗悍的西凉蛮子,委屈而愤恨瞪了西凉人一眼。
“武库的钥匙交给段将军了。”
十余枚沉甸甸的铜钥放在木匣中,被荀柔亲手托给段煨。
段煨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接过,连声主动表示,日后荀太傅若有需要尽管来取,不用跟他客气。
武库一直被荀太傅攥在手中,数次敷衍搪塞董公,此次却突然主动提出,大战在即,换军中人掌管方便,唯一要求是指定他接手。
董公自然答应。
但接手武库就是接手后勤,在雒阳后勤安稳,还是镇守关隘争功,段煨未分明两边利害,只能俯首受命。
交接账册后,表情不满的司库,以及守卫兵卒,都被荀太傅干脆带走,这样大方的态度,令段煨放心之余,又莫名忐忑。
这其中,真的没有问题?
然而,荀含光头也不回,既没有拉拢,又无暗示,竟真的就这样走了。
段煨望着远去的身影,发了一会儿呆,将杂念排除脑海,招来兵卒盘点库存。
“太傅……”远离武库,司库丘君满脸不解,“真不必在刀兵上动手吗?”
荀柔摇头,“西凉兵卒身经百战,岂不懂刀兵,班门弄斧,反让其人生疑,况且……段煨此人已够多疑了。”他低声道。
“啊?”司库未听清,下意识反问。
“回家去吧,从今日起收拾行李,多带干粮、粮种,带上铁器,少带金银,若能寻得白矾,也可带上一些,路中取水置之其中,可除去水中秽物以免生病。”
“……啊?”
“跟随前队的车架,不要落到后面。”荀柔对着神色迟钝的青年,耐心嘱咐,“若有难处,可往荀氏车马处求助。”
丘君眉眼敛了敛,抿唇低首,露出回避。
于是荀柔明白,对方不好意思再与他家攀交情,越发温和道,“丘县君为政颍川,百姓安乐,德风如化,对我家也多有照顾,我儿时得令尊夸赞,也曾与丘兄及令兄见面,丘兄不必如此客气。”
“……不敢,不敢。”丘君慢了半拍,拱手退避,连声答应着告辞。
荀柔在分别过后,依然想着这个人,以及他的家族。
无反抗灵帝昏庸之勇气,无奉钱买官的阿谀谄媚,也无惊艳天下的传世才华,儿时在颍阴为令的丘县君家族,就如这一时代寻常士族儒生文吏的一个缩影。
他们不能豁出去,不够锋芒,也非阀阅名门,在过去十余年中,在彷徨犹豫,挣扎退缩中,被悄然被遗忘,寥落下去。
灵帝死后,荀柔成为太傅,丘君拿拜帖投门,堂兄荀彧从一众名帖之中发现,再拿给他,提起旧年,也甚唏嘘。
丘县令同无数与之命运相似的儒生,原本还能凭踏实苦干,缓慢上升,甚至做到一方太守,却在时代的波涛中沉没下去。当灵帝死后,他们也已经老迈,没有机遇,再难得赏识,生活日渐困顿。
当年更加精心培养的长子已意外死去,只剩下不够聪明的次子。仰望旧年薄缘相交的荀太傅,能给次子一个机会。
丘二郎上门,则只求一门糊口的吏职,养活老父和妻儿。
其人带着羞愧,却又老实的坦诚自己才能平庸,君子六艺,不过学了书文,算数。
荀柔考察他,的确才华普通寻常,但这个时代,站在山上说话的人太多,埋首案牍的小吏反而太少了。
察举制度之下,不够有表现欲,不够耸人听闻,不够高谈阔论的人,很难脱颖而出,或者准确说,因为这个时代的选官制度,才造就出一批,不想埋头苦干,只想谈论国家大事的“人才”,这还不算那些依靠裙带关系,依靠名门身份入仕的草包。
“……辛勤为国,熟通细务的小吏,才是治理天下的根本。”荀柔向刘辩徐徐讲授道,“小吏不谈天下,不研经文,却踏实细务,或知风雨,或知粮种,或知车马耗费,或知盐铁为用,此等庶务,或许琐碎,然又何尝不是天下大势?”
“知风雨,则知一年收成,丰年民安,灾年民乱;知粮种,则识地利,知山川平原,阴阳两面,水源何处;知车马,则能算彼此粮草损益。”
“是,”带小冠,着玄色缝掖的刘辩端正跪坐,连连点头。
“陛下便是天下大势之趋,不必如袁绍等,战战兢兢,筹算谋划,计较厉害,只要能安定百姓,使之不受冻馁,不受欺侮,其必来归依。”荀柔垂下眼眸,神情莫测。
刘辩忍不住露出沮丧,“先生,外面都传,汉德已衰,汉室将亡了,连蔡公他们也说,袁绍宽仁有度,文武昭彰,中原百姓望之如圣,朕……朕不如之……”
“外面,是何处?”荀柔正色,“蔡公在雒阳,何曾见过中原百姓拜望袁绍?况且,袁绍其人自称匡扶汉室,不在陛下身边,却兴兵中原,言行相佐,哪能称得上圣人?陛下为天子,竟惧怕一个小小叛军吗?”
刘辩先是一怯,继而低头露出紧张羞愧之色,“是,是朕想错了,怯懦了。”
荀柔缓和神色,“陛下不曾错,只是学得曾子三思之要。”
刘辩缓缓抬起头。
“陛下为天子,见国有叛臣,不是发怒,而是先思己过,这是明君的气度。”荀柔眉眼温和。
“……果真?”刘辩紧张的握紧拳。
“陛下正心直道,能体谅他人,善采谏言,这正是陛下不同于众人之处。”
刘辩的确也不够聪敏,但这时代,也已经有太多过分聪明的人。和曹操、袁绍、刘备这样的人相比,要什么样的聪明智慧,才能完全能凌驾其上,才能令这些人服气?
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比。
只要足够能容人,能够承认他人的优秀,能让有能力的人公平竞争,承认他是胜利者,又让失败者不至于粉身碎骨,一败涂地。
稳住一个城,留一个根基,不成为完全的傀儡。
不走暗杀这样的小道,天子的身份,可以给他极好的政治优势,只要刘辩能维持如今的性格,会有足够多的有才之士,愿意向他奉献自己的才华。
那么,胜利者当然可以执掌天下,但只要刘辩能够稳住不拉跨,让胜利者第二代不能僭越登位,他就赢了。
而一个执宰政务,一个天下大义,这样制衡的形势,是他能想到的,在这个时代,最佳的结构。
荀柔倾身向前,以恭谦上谏之姿道,“天下之人,俱是汉朝之民,民有叛,缘由不外有三。一为百姓,二为豪杰,三为民贼。”
“灾荒连年,瘟疫横行,父死母丧,妻离子散,家无余粮糊口,目无可慰之亲,当此之时,若见贵人金殿玉堂,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以酒肉喂豚犬,此人心中难道不会不平吗?若是百姓因此而反,乃百姓之反,此罪不在百姓,而在天子不养。天子不当罪之,而当愧谢天下。”
“仍是灾荒疫病之年,仁德之士,见生民离乱,饿殍遍地,白骨露野,心中不忍,拍案而起,如是者,生平天下,安百姓,赈灾救死,扶弱济困之念,此为豪杰,仁心仁念,天子不能救天下,而彼救之,天子不能抚百姓,而彼抚之,如此之人,虽为叛,此罪不在豪杰,而在天子无能,天子当容其人,而用其才。”
“见天子端居庙堂,威仪赫赫,执掌天下权柄,号令天下百姓,令天下臣服,见此心中不平,欲起而代之,兴兵动武,烽烟乱民,不念百姓,唯念权柄,此乃民贼。人心不足,横欲放纵,此天下之大罪,罪大恶极,天子当代天下讨之,以救百姓。”
“百姓之心,在粮,在盐,在温饱之间,在安平,在不受欺辱,亦易亦难,请陛下务必审慎。”荀柔低身伏拜。
“朕明白了,”刘辩慌忙起身,“先生快快请起。”
“以荀太傅之见,则董公是哪一种呢?”旁案的刘协童声清脆,却格外有一等气势。
“阿弟,慎言。”刘辩立即道,“勿要为难先生。”
荀柔缓缓坐起,并不着急,“此事就得由天子判断了。”
“……唯。”刘协咬了咬唇。
“陛下将移驾西京,”小小插曲过去,荀柔继续上课,“这两日臣便为陛下讲一讲西京故事吧。”
刘辩有些疑惑犹豫,“太傅,不随同一道吗?”
“是,臣要多留雒阳一段时日,迁取颍川百姓同往关中。”
“颍川百姓?”刘辩对搬迁颍川百姓没什么概念,只是单纯好奇,“是太傅乡人吗?”
“正是。”荀柔拜道,“臣之家人会跟随御驾之后同往,臣之家父年迈,还请陛下照拂。”
“好,”刘辩连忙答应,已将前问抛诸脑后,郑重答道,“太傅放心,朕一定好生照顾。”
【(光熹)二年,二月乙亥,董卓烹杀校尉周宓、伍琼等,丙子,杀太傅袁隗、太仆袁基,夷其族。甲申,御史大夫黄琬、司空杨彪免。丁亥,迁都长安。董卓驱徙京师、颍川百姓百万户入关中,自留屯毕圭苑。壬辰,白虹贯日,徐荣与曹操遇成皋,与战,破之。《季汉书。懿帝纪第一》】[注]
作者有话要说:
【注】:改自《后汉书》
第152章 白虹贯日
“我不明白……为何硬要将颍川父老,千里迢迢赶去关中异地……”
“关中乃汉兴之地,沃野千里,可养活百万户,比之颍川又有峰峻之险,乱世将至,此乃安守之处……百姓安土重迁,视线短浅,不知轻重,非常之时,只得用非常手段……”
在百姓哀嚎口申吟之中,他向堂兄的辩解,显得无力苍白。
从雒阳西面城楼上俯瞰,散乱的渺小的百姓身形,细小的,像匍匐的蝼蚁,在脚下,在广阔的平原,在大地上,绵延向无尽的远方,缓慢、缓慢蠕动。
扶老携幼的颍川百姓,衣衫褴褛,蓬首垢面,步履维艰,已与雒阳城同样仓惶而褴褛的百姓,汇到一起,在西凉兵卒的驱赶下,艰难跋涉向西。
没有力量,没有希望,没有抵抗,没有选择。
他们无辜不幸,生于乱世,遭受离乱、压迫、驱使、劫掠、生死……
“咳咳咳……”
风过带来烟火焚燎的黑色尘埃,呛得荀柔埋下头,扶着城墙,咳嗽不止。
董卓为驱赶百姓,也为百姓和臣属眷恋旧园,让兵卒在雒阳城放火烧城,皇宫、殿宇、城阙、官衙、民舍,两百年,一千年的旧城,被点燃起来。
空气焦燎,干烈,有摧枯拉朽的折断声,像下一刻就要整个崩塌,或者爆炸。
在风火中,整个雒阳城,飘飞着点点柳絮一般黑灰的尘屑,呼吸间全是干灼焦苦味道。
荀柔挥开手足无措欲的侍从,仰首天空。
晴空湛蓝,朗日孤悬,亘古不变。
在多雨的春季,它竟真的乖乖安静了五六日……
忽而,日边微光一闪细亮如线穿过太阳,白日周围,以细锐光芒为径,膨起一圈细亮的彩虹弧光。
荀柔心底震动,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惊讶、疑惑、不安、怀疑……霎时涌上心头。
白虹贯日
难道……那书中所言真的……
“太傅?”侍从看向天空,只注意到日边有虹,没有觉得什么异常,回头唤了一声莫名惊退的太傅。
难道真的有所谓天命……
荀柔站直,收敛表情,仍然望向天空,心中怀疑和犹豫着。
衣甲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快速的踩着节奏上了城楼。
“回禀太傅,白马寺搜拣完毕。”梁肃单膝跪地,“收查金五百斤,钱六百万,两尊铜像各五百斤重,车马不足,不得搬运,还请太傅指示。”
“知道了,”荀柔语气冷淡,“不是有那几个剃度的僧人吗?劈几根梁柱为担,让他们来抬。”
梁肃微惊,飞快的抬头看了太傅一眼,又埋下头领命,“喏!”
“等等,”他正要走,又听到身后太傅道,“还是让僧人将铜像收拾干净,明日再随我抬去毕圭苑。”
可笑。
荀柔袖手身后,率先大步走下城楼。
自己方才也太可笑了。
不过偶然天象而已,就算是真的……那也必是吉兆!
……
仲春二月,汴水回温,温度怡人,空气湿润。
自陈留酸枣领兵而来的曹操,在此等惠风和畅之际,遭遇了驻守虎牢关的董将徐荣。
鼓角争鸣,马嘶金响,惊动左右山岳黄河。
英勇的武将,双手执一支长槊,神情烈烈,奋不顾身、浴血而战,一次一次举起手臂高声呼号着,向敌人发起冲锋。
在他身后,初上战场的新卒,被彪悍而精良的西凉兵冲杀的七零八落,湛新雪亮的刀兵成了敌人的战利品。
有人哀嚎,有人倒下,鲜血合成涓涓细流,沁染了水畔的芳草,一滴一滴沁入汴河。
曹操身边家将、亲兵、族子、亲友,在一次次冲撞中损失殆尽。
“阿兄!当心!”
曹洪替曹操挑开侧面刺来的长(枪),身侧执帅旗的亲兵,却在这一瞬被躲之不及的长刀,砍下马去。
大纛倒下的瞬间,惊慌恐惧的兵卒终于再不能维持,抱首四散奔逃,溃不成军。
曹操猛然从厮杀中惊醒。
对面的敌军仍势如山海,身旁竟只剩几个族中子弟。
“我败了吗?”
他不甘的望向山岭遮掩后,隐现一角的虎牢关。
这是,他凭生第一次战败。
他挟势奔袭而来,原想趁敌军初守关卡,兵卒未齐,城门尚未修整加固,一举夺下虎牢关,却未想,对方那守将不过初至关卡,却不加固城关,布防兵卒,竟敢开关出逆三十里,在汴水畔设埋伏!
他未得先机,仓促应敌,甚至来不及排兵布阵就被杀乱。
散尽家财,辛苦募来的五千兵卒,首战竟就损失殆尽。
……这就是西凉兵将的实力吗?
曹操心惊。
突然,日边闪过一道白光,如雪刃尖锐贯穿了太阳,一瞬破除万丈虹光。
“子廉!你可看见!”曹操惊叹着,方才败馁的失望霎时消失。
“什么?”曹洪长刀挥动厮杀着,回过头。
“白虹贯日啊!”曹操高声道,胸胆激荡,在即将被敌人包围前一刻,最后看了一眼天空,回马扬鞭,“撤退!鸣金撤退!”
不过一战失利而已!
……
“呦!”郭嘉提着酒壶,慢悠悠走到与荀彧并肩,左手搭在眼上望天,“这莫非是白虹贯日?”
他对着天象,仰首大口饮酒,直到呛得咳嗽,这才拿袖子抹抹嘴,“袁盟主这里,别的不提,酒却是好酒!”
“酗酒伤身,少饮些吧。”荀彧温声道。
自董卓将颍川百姓与雒阳百姓一道迁往长安,他就越发沉默了。
“文若,你说这是凶兆,还是吉兆?”郭嘉并指指天,假装没听见劝诫,朗声道,“以我之见,当是吉兆。董卓竟将袁隗杀了,还要迁都长安,实在是愚蠢至极。若其据雒阳之险,东向以临天下,则为大患,如今却焚烧宫室,西迁关中,当知其人,外虽勇、心已怯,失天下之志,必无能为也!”他转头看荀彧,眉梢挑高,“怎么,文若之意不同?”
荀彧摇头,“董卓暴虐,必以乱终,只是……关中亦是龙兴之地,秦以之并六国,高祖因之成帝业,并非不能为。”
“虽有雄关沃土,不得其人,又有何用?”郭嘉边饮边笑,双眸明亮,望向雒阳方向,“袁隗一死,袁本初这几日哭够了,也该动了说起来,这白虹贯日,莫不是指奋威将军曹孟德?今日,难道还真能让他拿下虎牢关?”
他一边问,一边自己回答,举酒向天,“惜哉,壮士!”
荀彧不言。
曹操仓促出兵,他也并不看好。
但这些日来看,讨董联盟之中诸侯各有打算,每日勾心斗角,又相互提防,并无多少匡扶汉室之心。袁绍为盟主,他本人领了冀州牧,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虽有讨贼之心,但诸侯虎视眈眈在侧,他却不敢将兵将派出,担心折损后稳不住局面,只得一面加紧招募兵卒,一面左右还转安抚,维持平衡。
曹操虽急躁,却比那些各怀心思的诸侯,要好得多。
若果然失利,也的确当得壮烈。
他垂下长睫,将颍川百姓也迁去关中,真是董卓之意?算时日,族中兄弟也都迁往长安了……
……
长安城内,年久失修,屋瓦缺坏的未央宫大殿,此时乌泱泱坐满了人。
衣衫破败,面有菜色的文吏公卿,各个面怀忧思,围绕着刘辩兄弟俩人。
“白虹贯日,见于春者,政变常也,”王允满怀担忧之色,“宫墙破败,不足以为护卫,当命人省察内外,搜捕长安城中有作奸犯科,寇盗之徒,以免为害。”
“正是、正是。”众朝臣俱连声附和。
“……这就不必了吧,”刘辩认真想了一会儿,犹豫片刻,缓缓道,“朕初至长安,不见安抚,反扰百姓,岂是道理。”他下意识望向左首,却见那席已换了新任太尉赵谦。
新太尉初次被天子垂询,顿生惊喜,连忙摆正姿态,凛然道,“白虹贯日乃是凶兆,陛下之安危,关系社稷,宜当审慎。至于百姓,陛下搜捕盗寇之徒,乃是安民爱民,怎么能算扰民呢?”
刘辩迟疑了,目光扫过群臣,想了想道,“御史大夫荀攸可在?”
“回陛下,”御史台侍郎起身道,“荀大夫叔祖有疾,大夫告假,未曾来朝。”
“啊?”刘辩微惊,“生病的可是大儒慈明公?”
“是。”
“病症如何?可有请医工诊治?”刘辩忙问。
“这……”侍郎哪知道上官家事,“想来,是有的。”
“请太医令前往诊治,若有需要,尽取宫中。”刘辩下令道。
“唯。”
……
“这……白虹贯日,也不知是凶是吉?”
长安城新置的宅院内,荀爽卧于榻上,也正担忧天现异象。
自雒阳至长安,这一路,他们虽不比百姓徒步,但荀爽毕竟年老体衰,又在不长时间内二次跋涉,难耐路途艰难,才至长安便卧病在床。
“攸以为,此非凶兆。”荀攸侍坐榻边,缓缓道,“《周礼》十煇之法,第七曰弥,白虹贯日,弥者,消也,必无咎。”
“消弭……”荀爽未见开解,神色越发担忧。
荀采端着药盏,悄悄入内,无声的服侍父亲服下药。
服药后荀爽渐渐昏睡过去,荀攸与荀采一道悄悄退出屋。
“多谢相助。”荀采在廊下,屈膝致谢。
“姑母客气。”荀攸回礼。
荀采致谢过后,却并不离去,她抬头望了望左右,正色道,“公达,我有一问,还请直言相告。”
“……唯。”
“含光留在雒阳,是不是要寻机诛杀董卓?”
【(光熹二年,二月)癸巳,荀柔诛董卓。】
第153章 刺杀董卓
健壮却卑微的僧人,低着头,抬着装满金钱的沉重木箱,进入毕圭苑。
执守的西凉兵卒,目光落在一个个光头上,惊奇又鄙视。
这些僧人是汉人,却信了番教,剃光头发和胡须,只半肩披一张破布作衣裳,腰上一根麻绳捆住,变成现在这个怪模怪样。
然后,在迁都的时候,他们全被寺中“师傅”抛弃了。
僧人被监视着,抬箱子往里,等到最后两箱,最大两个箱子,却被风姿翩翩的荀太傅阻拦住,太傅道,他要将这两只箱子里的佛像,先给董公过目。
这仿佛是邀功。
前来安排的小吏没有阻止,他不明白佛像有什么好看,但年轻的太傅将成为董公的妻弟,这样亲密的关系,并非他们能够质疑。
况且,在所有人看来,董公从未反驳过荀太傅的面子,从未对其发怒,这是董公最亲信也难得到的待遇。
箱子被抬到大堂前,守卫的士卒尚未行动,荀柔已经主动解下佩剑。
第一次在雒阳被刺过后,董卓便加强了身边的守备,出行时要有数百兵卒护卫周围,府中也重重守备森严,除了极亲近之人,前来拜见者,都需要在门口解下兵刃。
其实,荀柔也可以算在亲近之列,但他一向谨慎自觉,每次主动解剑,以示无害坦然,即使董荀两家即将皆为姻亲,也时刻谨守安全距离,克制有礼,从不逾越。
正因如此,李儒数次劝说董卓杀了他,却始终未能如愿。
毕圭苑,乃是灵帝时期修建的别苑,如白璧一般精美绝伦。如今被砍光林木,踩杀芳草,只剩下光秃秃几座金碧辉煌的殿宇。
外间的兵卒、官吏、将士来回奔忙,为战争和迁都准备,董卓倒是悠闲的与妻妾作乐。毕圭苑正殿安乐堂中,传出丝竹歌舞之声。
荀柔立在殿门前等候,目光警告地扫过抬头张望的僧人,看得对方埋下头,这才垂首慢条斯理地整起衣袖。
他今日穿的纯白色,素绢上未染的丝绣出云纹。雒阳的灰烟飘飘扬扬,一不小心就沾染一身,不能拂拭,只能轻轻抖落。
空气焦灼得像有人举着火在附近燃烧。
真是极好天气。
很快,传令使出来,客气请太傅进殿。
荀柔温和礼貌的回礼,让传令使忍不住脸红。
两只巨大的木箱摇晃了一下,从箱角处洒下些许灰尘。
细碎的黑灰如漆屑,细细的飘落地上,形成两道淡淡的痕迹。
西凉宿卫并未注意,以为只是木箱放置过久,虫蛀腐朽落下的木屑,不以为意。
董卓对荀柔到来有些惊讶,却还是挥开身旁的婢女起身相迎,他并不相信那些外番传来的什么宗教,但他知道母亲和孙女都很喜欢。
关键自然不在铜像上,而是太傅的心意。
纯白细绢上微微闪动光泽,越发显出仙人风姿,董卓心底微妙,不由得想起从袁氏别院中抄出来的人……他走上前,口中称赞,说着回礼。
箱中躺着镀金的铜像,铜像人物长眉细目,栩栩如生,衣物褶皱如真实衣裳一般,周围垫着些黑灰碎屑,纵使他见过许多宝物,也不得不承认这两尊铜像精致绝伦。
几个僧人打开箱子后,就退后到一边,荀柔款款走到他身边。
变故,
发生在一瞬。
几小段火炭掉进木箱中。
只有女子小指一节粗细的炭,一端带着将熄未熄的红,仿佛一不小心没有拿稳当,大多落进黑褐的灰堆中,只有一只不小心掉在外面。
“轰、轰”
两只木箱,烈火伴随着爆炸,发出巨响。
董卓在木炭掉落的瞬间反应过来,向后躲避,却还是被从未见过的变故一惊,双眼被明亮的火光灼得一盲。
荀柔不顾手臂被灼,抓住这瞬间,拔出缠在臂上的短剑,冷静精准的调节角度,再猛的刺出去。
剑被刺入董卓的左眼。
董卓剧痛的狂怒嘶吼,来不及拔出佩刀,在灰烟中也看不清形势,但凭借着战场拼杀中得到的经验,条件反射一样速度的挥出拳头,并以腰力,旋转着踢出一脚。
躲过脚下,躲不过胸口重重一击,荀柔却像感觉不到疼,紧紧伸手抓住董卓的发髻,不让自己被击退,死死把住剑,再一次压上所有力量,将剑深深的刺入进去。
守在门口的西凉兵卒,在呆愣过后,飞快反应过来,提着矛上来增援,扮做僧人的西园旧卒,将随身竹节中的火炭丢出,燃起火焰,徒手和守卫厮杀,用肉身阻拦援救。
时间,只是时间。
荀柔咬紧牙的将剑柄刺得更深。
剑间,进某个点上。
像刺破了一层薄薄的纸。
他感觉到了,董卓也感觉到了。
那是,
死亡。
董卓惊恐而暴怒的狂吼。
荀柔双手把住剑柄更深插下,再往右横切过去。
吼声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
失去控制的身体带着荀柔向下倒去。
“咚!”
重重一声。
所有一切,发生在几息之间。
所有人,听到了这一声。
胜利光明,以及绝望深渊。
“董卓死了!”“我们杀死董卓了!”
有人高声欢呼,消息传给外面的同伴,再由同伴传到外面的世界去。
守卫绝望中,杀死了所有手无寸铁的“僧人”,而与此同时,殿宇在帷幔和席垫的疯狂助燃下,剧烈燃烧。
火。
没有人不害怕的火。
一条帷幔掉下来,阻挡了忠诚的侍卫突进,向刺杀主公者的报仇。
更多急忙涌来的西凉兵士,在呼喊声中难以置信的呆滞,然后开始六神无主的逃窜。
荀柔轻轻吐出一口气。
胸口,后背,四肢没有地方不疼,胸口一阵一阵闷疼、窒息,喘不上气,但他的心情却是放松而愉快的。
刺杀和诛杀,并不是一回事。
诛杀需要筹谋,是形势,只需要缓慢的稳定的前进,就能将对手逼进必死的境地,在这个过程中,哪怕有些微的失误,也可以补救,因为当形势达到、形成,杀死,不过只是早晚的区别。
但这需要漫长的时间,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行刺,却是另外一回事,看上去鲁莽而简单的刺杀,如果想要成功,反而需要无比精巧的计算和设计,不能有一丝差错和迟疑。
好处自然是,只需要一个恰好的时机,以及人,就够了。
董卓在被行刺过后,便十分小心,外出与在室,都有上百誓死效忠,拱卫的西凉亲兵,本人也拥有非比寻常的武力和敏锐。
能靠近董卓的人,本就不多,而让其能不够防备的,只有自己。
意识到只能亲自上手时,荀柔并没有感到害怕,实际上,就算不是必须亲手,他也宁愿亲自动手以确保董卓的死亡。
他知道人体构造,放弃普通人常识的要害心脏和咽喉。
不提此时短刃的锋利程度,心脏有肋骨,董卓的颈部那样粗,也很不容易找准血管。
只要一击不中,董卓与他的武力值差异,会让他没有第二次机会。
于是,只有眼睛。
在历史上,夏侯惇被箭射中后,能活着成为独眼夏侯,实在很有运气,如果射箭的人再有力一些,穿过某个致命点,就没有啖睛的妙谈。
有了目标,他仍然需要借助一些力量,获得一点时机,以确保万无一失。
**不制作成火炮或者子弹时,虽然也会爆炸,但并不能致命。
不能携带明火,只有简易烧红的火炭,甚至火炭也可能在携带途中熄灭。
他需要的是一击毙命,确定董卓死得不能再死,绝不可能再有一丝生机。
没有刺杀是万无一失的,但他必须万无一失,因为他没有退路。
他必须杀了董卓。
他成功了。
火焰顺着殿中的帷幔与苇席垫燃烧,爬上房梁。
荀柔回了一点力气,他动了动,想要挪开董卓,发现自己已无能为力。
鲜血从口唇漫出,他喘了一口气,侧头看向在躲在角落里的无辜女子,“快逃吧。”
无声的提醒。
身上的剧痛似乎渐渐消失。
火焰燃烧木材的噼啪声音,真是清脆。
荀柔用仅剩的一点力气,从董卓眼睛里拔出剑,割开他的喉咙,任由鲜血沁透衣裳。
段煨现在接到消息了吗?只需要这位多疑的将领,短暂的犹豫,董卓死去的消息,就会长翅膀一样飞出雒阳城。
讨董联军会迅速崩解掉,然后彼此杀斗,不会东顾远在关中的天子。
太学的书籍被王允带走一些,更多数被好好的深埋在地底。
皇甫嵩和吕布足以守崤函,抵挡董卓残部。
棉的种子,也被带走,将有机会在凉州生根发芽。
他紧喘了一口气,陷入更深一层窒息。
还有什么……还有……
……父亲、阿姊、公达……顺利抵达长安了吗……父亲年迈,车马劳顿,不知道会不会生病……给兄长寄去的信,不知到达没有……还有仲豫阿兄、休若阿兄……风餐露宿,会受饥寒吗……一路这么多人,安全、卫生、饮食……他该多叮嘱几句的……还有……文若……友若……文若安全了……友若机警…也没事吧…董卓死了,大家该开心了……
还有什么吗……
眼前一层一层黑暗,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又开始针刺一样疼……
荀柔望着燃烧的屋顶,就这样吧……这就是死亡吗……
不知道,他将来能不能进刺客列传?
毕竟董卓……也是留名青史的人物啊……
一滴冰凉的液体,从眼角滑落鬓间。
我自己哭过。
也就不必,再有谁为我哭了。
……
夜幕四合。
经历了摔落战马,水边受困,误入歧途,曹操九死一生,带着伤破的手掌,骑着堂弟曹洪让给他的马,领着仅剩的数十残兵,借夜色甩脱了追兵,终于,活着、回到讨董联军的大营。
“诸君!”他向饮酒作乐的诸侯们高声疾呼,“董卓之罪,暴于四海,我等兴兵除奸救国,远近莫不响应,以此义动也,如今义兵迟疑不进,将失天下之望!”
“诸君听我一言,向使诸君各据要津,北临孟津,西守成皋,据敖仓,再塞轩辕关,太谷,南进武关,震三辅,纵不与战,以为疑兵,示天下形势,再一鼓作气,诛杀逆贼,则克定也!”
浑身血污的将军,将满殿轻裘的豪杰吓了一跳,诸侯神色各异,彼此相顾,却无一人站出响应。
“将十余万众,言称张大义天下,却逡巡不敢西进,我窃为诸君耻之!”
曹操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中,终于全然失望,昂首扶剑,转身而去。
“诸君北面,我自向西!”
“呼”
郭嘉仿佛惊吓过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放下酒盏,转头望向同席的荀彧,双眸神采粲然,“文若,以为如何?”
荀文若敛眉,没有回答。
郭嘉扬眉嘿嘿一笑,站起身,整了整衣襟,“改日一道饮酒”
他话音未落,一个兵卒闯进来,神情恍惚
“雒、雒阳传来消息,董卓死了!”
满帐哗然!
泰山崩前而面不改色的荀文若,失手打翻了酒盏。
第154章 一夜过去
上党郡长平亭,正是战国时赫赫有名的长平之战发生之地,与西凉将张济驻守的小平津关,隔黄河对峙,相距不过百里。
三日前,数万人逶迤至此,驻扎在纵横山岭树木之间。
张济没有派人渡河侦查,只是加强了黄河狭口的防御。
于是中夜,便有人举着火把,在黄河岸边游荡观察,可惜夜色之中,隔岸只能看见点点营寨火光。
“董卓迁都,大将又分守周边关隘,此时正是雒阳最空虚时。”
“你既与孟津守将吕布有旧,不如遣人与之约盟,同攻张济,一战将之拿下,再趁董卓尚未发觉,我率骑兵冲杀,攻入雒阳!”
说话的女声像被砂砾磨砺过,略显沙哑,内容却十足生猛火爆,几乎溅出火星。
跟随其身后的高大中年男子,眉头紧皱,“哪有如此简单?且不提吕侯是否愿意与我联合,也不提我们如何渡河,雒阳尚有二万西凉兵卒,乃是董卓亲部,全是西凉军精锐中的精锐。”
“你若惧怕,只联络吕布就是,我本来就只打算率本部兵马前去!”女子朗声道。
“我绝非怯退。”波才叹了口气。
他怎么也想不到,荀氏这样温文尔雅的士族,怎么会培养出如此暴躁的女郎。
然而,这位暴躁的女郎,数日之前,着实从匈奴刀下救了他一命,加上荀太傅,他欠了荀家两命,于是也只能没脾气的跟随其身后。
“随我者虽有数万,但多是并州普通百姓,老弱妇孺,不习操练,又长途跋涉,饥渴虚弱,不堪驱使。若非先前女郎相救,连我都要成为匈奴人的俘虏,又如何能与之战,至少还需安顿数日,恢复精神再作打算吧。”
“如今时机最好,待彼开始西撤,必令众将在左右翼聚拢,到时候勾连紧密,就再无机会。”荀襄仰首,眸光熠熠,“不需兵众,只需雒阳城生乱,袁氏联军必趁机大势攻城,牵制住董卓,雒阳城,城小门多,兵力必然分散,我以骑兵,只需数千,出其不意攻入城中,带出叔父就走。”
“女郎,不可冲动,吕奉先此人,有小义却无大义,若是向他求助救命,其人或许还能帮忙,但事涉大局,他心中若有主张,却难说动……”
“以义催之不可,则以利诱如何?”荀襄立即道,“乐安郡盐利万万钱,事若可成,我许之今年一年盐利,当值万金。”荀襄皱紧眉头,“吕布他为什么不愿?张济在此便是牵制他,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吕奉先堂堂将军,难道甘愿受人胁迫?”
“……女郎,你又怎知这不是荀君的筹谋,要与董卓联合平定天下?不怕你的行事坏了含光君的筹谋?”波才长叹一声。
“董卓是何人,我叔父要天下,何需依靠他!”荀襄按剑铿然道,“我荀氏难道无人?”
……不是,姑娘,你重点错了……也不对……是他自己开的头……
波才终于被怼得哑口无言。
“也罢,”他再次长叹,单膝跪地,拔出佩剑深深插入泥土,誓道,“那便请让我前去,无论含光君心意如何,我必誓死将他带出雒阳!”
其实,他也不曾相信荀君会屈身事董。
而如今,只要不是笨蛋,就能看出天地变了,他一个黄巾出身的出逃太守,对大汉朝的忠心实在有限,至于荀君……别人不知,他难道还不清楚,荀含光对大汉能有几分真心?
“何用你”
荀襄话未说完,大河对岸的营寨忽然爆发出嘈杂喧哗。
“熄火!”波才连忙将荀襄拉倒,身后亲兵不必多说,都飞快熄灭火把,扑倒在地。
“怎么回事?”纵使知道对面必看不见,荀襄还是压低声音,“未见有人攻击啊。”
“对面仿佛是炸营了。”有经验的老兵观察片刻道。
“炸营?”荀襄盯着对岸点亮起来的火把,若有所思。
对面兵卒吵嚷混乱了两三刻,营寨又渐渐重归于平静。
荀襄撇过头向波才,“与君打赌如何,襄以为,此必是雒阳出事的消息,令其生变。”
波才未答,荀襄又道,“去看看,就知道了。”
“唯。”定下心的波才,也不再纠结,干脆答应。
……
“董卓死了?”
千里之外的陈留酸枣,满殿诸侯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说不出话。
“怎么死的?”袁绍起身,大步来到兵卒面前。
负责巡守的斥候,从听到消息到现在,都还满眼恍惚,“……不、不清楚,仿佛听说,说,说,是荀太傅刺杀……”
温文尔雅、谦仁君子、玉璧明珠、掷果盈车……
他所听说过的,和荀氏太傅有关系的词,没有哪一个词,和刺杀,能扯上关系。
实际上,那个恍然的,惊惧的,从城楼坠下的兵卒,自己,也完全不能相信。
谁敢相信?
就是整个袁氏联军大帐中,又谁敢相信?
董卓死了?
怎么死的?被刺杀而死。
被谁刺杀?荀氏含光。
这可能吗?那个荀太傅,荀含光?
那他们现在怎么办?
他们算什么?
难道要去向小皇帝请罪?
无论是听说荀柔大名,还是见过他的诸侯们,全都哑口无言,茫然无措的相顾,思维完全混乱了。
“请问,可有行刺之后,荀太傅的消息?”荀文若平静的问道。
“不、不知……”
兵卒愣愣的摇头。
谁还关心之后啊。
荀文若十分平静的道了谢,又坠着半截被酒泼湿的袖子,向袁绍请罪告辞。
“好好,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请同饮……”袁本初满口胡话。
荀彧再致了一声歉,这才神情平静的从帐中退出。
他平静的找来随同护卫,平静的收拾了行李,平静的让人牵来马匹,平静的准备伴着夜色走出联军营寨。
消息已传遍大营,他此时要走,也再无人阻拦。
“郎君,欲何之?”
郎君,要去何处?
护卫问道。
“雒阳。”
……
哒、哒、哒、哒……
月夜之下,二十骑士向着黄河岸边的孟津营寨飞驰。
最外围营寨,守夜兵卒站在哨塔上远远望见,连忙大声呼止,吹响角号。
对面的奔马速度丝毫未减,直直冲到辕门。
士卒举着长兵器从门内刺出,仍然高声呼止。
“诏令!”为首身着皮甲的骑士,嗓音如黄鹂,竟是一名女子。
只见她将一封书简和一枚金印高高举起,大声道,“太傅之印在此,唤吕将军接令!”
“……你是什么人?”兵卒纳闷的仰起头,明暗起伏的火炬照明中,竟是一张秀美精致的面容。
神色肃穆的女子,目光在火焰中闪过一丝水色,继而飞快不见了,“荀太傅之妹,荀光。”
【王子师不是什么磊落君子,他的话信不得。】
星空之下,俊美青年负手而立,修白如玉,身姿颀长。
女子惊恐的跪下伏拜,【我……公子,公子恕罪,公子恕罪,我……我并未说什么要紧事……】
【你是聪明女子,吕奉先虽为人傲慢,对女子却还有几分心软,只是以其品行,未必能有善终。】
【我……】女子惶恐的抬起头。
她才知道,自己这段日子躲着他,不出现,悄悄行事,竟都落进他眼中。
如此,在他眼中,自己成了什么样的人?
然而青年并未生气,甚至微笑着弯下腰,将她扶起,【我并未怪你,只是可惜。在这世上,这世上,女子若无这般为自己多做打算,柔韧而坚毅,就无法活下去。】
【我们做一个交易,我送你一个能保护自己的身份,你若愿意,有此身份,便可以嫁给吕奉先,若是不愿嫁,也可凭此存生保命,不必再屈身侍人,而你帮我做一件事。】
【是……什么事?】
【我请皇甫老将军陪你前往吕布营寨,你们要赶在两日之内,通过函谷关,杀掉守将樊稠,占住关口,防守西进的兵马。行军计谋,不必你费心。吕布性傲,必不愿听从皇甫将军之言,还请你从旁劝导,多多费心。】
【数日之内,雒阳将乱,定有人想攻向长安,挟持天子,若是如此,天下真的就再无希望了。】青年竟跪下来,对着她稽首一礼,【还请务必助柔一臂之力。】
【……唯。妾誓死,必令吕奉先守住……函谷。】
【云,飘而不定,不能常保。红日升东方,大道满霞光,此乃吉兆。日后,你便是我荀柔之妹,荀光。以此太傅之印为凭。】
云娘……荀光回想昨日,心底一颤。
她定下心神,下了马,望向自火光中走出的吕侯吕奉先。
……
天光大亮,距离董卓被杀,已过一日。
整个雒阳方圆五十里都戒严了。
段煨一时犹豫怀疑,让董卓已死的消息传了出去,引得四方震动,更引得雒阳城内外哗变。
收编的西园兵,新募的本地役夫,还有少许尚未离开的民夫,甚至许多西凉兵卒,全都乱了,劫掠相杀。
而此时,段煨却根本无暇镇压。
荀含光不见了。
可以保全他性命的荀含光,居然就这么要命的,从毕圭苑消失不见了。
雒阳城南某间民居内。
几个女子一边惊恐的窥探着外面来往的兵卒,一边担忧的望着至今没有苏醒迹象的青年。
青年被伏置在席上,背上是斑驳的烧伤,脸色惨白,唇角不时沁出鲜血。
虽然幸运的未曾发烧,但青年的呼吸,却渐渐微弱下去。
第155章 生与死
“从昨日起城里就乱,这一波一波的搜寻,我们还能躲得几时?”一个女子坐在屋角,不安的双臂抱住自己,“荀公子这般下去,也没救了。”
她往日娇媚的妆容,被黄土与煤灰掩盖,却掩不去惊惶无措的表情。
“刚才那些人一直高喊着段将军名号,说是请荀公子去,态度也客气,说不定还能替公子延请医工。”另一个女子也忍不住道。
“不可,”一直躲在窗下,时刻注意外间的女子回过头,“就算方才之人所言是真,那也是之前。荀君未伤,段煨当然愿意将他奉为上宾,或挟持分功,或向天子请降,均可有利,可荀君如此,段煨得之惧其死而天子迁怒降罪,恐怕会投向董卓余将。你们也见到,这城中搜捕的,不止段煨,还有忠于董卓之人,这些人恨不得杀荀君而后快。”
“且不提荀君为太傅,一向仁义爱民,董卓骄横残暴,荀君杀董贼而救天下,”女子望向众女,沉声道,“也救了我们,纵不为大义,也当知救命之恩吧。”
众女沉默片刻,一人道,“可这般,如此奈何?”
“……待夜,护之出去。”女子思索片刻低声道,“我知一人,或可以帮忙。”
……
“……1949年10月1日……全新的共和国成立,昭示着人民终于从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三座大山下解放出来,新生的独立、自主、民主、统一和富强的国家从此诞生,这是人民的伟大胜利,世界历史上的伟大胜利……”
讲台上,白发苍苍的老教授挥舞双臂,感情喷发,讲台下,学生们低着头瞌睡、手游、赶作业,毫无反应。
近代史这门大学公共必修课的课堂向来如此,大家从小学、初中、高中,一遍一遍的学,到大学竟然还是这些老掉牙的句子。
荀柔坐在窗户边,晒着太阳,懒洋洋的一手撑着脸,一手翻着书。
隔壁学校历史系任教的堂兄荀悦,坚定的将这本《江河万古》塞给他,保证有趣,对非专业人士友好。
他放在书包里一不小心就忘了,也是今天太无聊才想起,同样是历史内容,也就不能算他不认真学习。
与大多数这类书籍不同,这本书将历史文化的转折和发展,归于群体作用之中,而竭力淡化个体存在,观点很独特,但未免有点残酷。
杀人盈野,饿殍载道,流血漂橹,舍生成仁,惨烈的画面莫名一一出现在脑海里。
所有的战乱,都是资源的重组与在分配。
终究,个体努力毫无意义,只能被时代驱使,生灵挣扎与呐喊在历史中湮灭,唯有长江黄河万古千年……
历史规律的确如此,但不能避免让他感到挫败不甘。
如果不是为改变,一切所学又有什么意义?一切牺牲又有什么意义?
下课铃声,在这时候响起。
学生们顿时沸腾。
老教授冷冷一眼扫过,宣布学中期小论文,选择一个点描述国家从筚路蓝缕到取得胜利的进程,2000字以上,下周,电子版他要查重。
一时间,哀鸿片野。
王教授冷哼两声,像大胜将军,腆着肚,夹着电脑昂首阔步扬长而去。
荀柔收起书,走出教室。
教室之外落日熔金,扶柳依依,路边池塘,小荷初露,荷叶圆圆,正是暮春溶溶盛景。
同学们心里却只有心爱的鸡腿饭,飞驰而过。
荀柔路过食堂,望了一眼里面的人山人海,准备出去吃顿好的转换心情。
校门外是宽阔的马路,高耸的大厦大片落地窗反着天光云影,人行道旁的花坛里静静开着雪白玉簪,小学生打闹着追逐着路过,留下一串笑语。
夕阳有一种令人舒适的和平的慵懒迟钝,一切都世俗喧哗的恰到好处,让人仿佛融化其中,他慢慢的走,找到想吃的烤肉店,点了一人份特价套餐。
烤五花在铁板上滋滋冒着油花,春季限定的腌榆钱在青花盏里翠**人,甜酢汁清亮味道恰好,豌豆黄柔润回甜,乌梅汤清爽解腻,最后当然不能少一碗雪白晶莹香喷喷的大米饭。
荀柔总觉得忘记了什么,摸出手机对着烤肉拍照,制作九宫图发到微x。
老荀家的家族群,最新一条是亲爹荀爽发的链接惊!孔子竟曾经做过这样的事!
标明注明,是给某中小学生科普读物的文稿,希望大家给点意见。
荀柔点开:论“孔子诛少正卯”。
扫过一眼,文章全是大段结实的论述,直接滑动拇指到最下端结论:该事件是荀子托古讲的一个故事,以表达自己对为臣之道的看法。
……
他爹,真的准备拿来这个做传统文化宣传?。
哪个正经人关心三千年前的老头?要是南子还……嗯……咳咳……
荀柔点进亲爹朋友圈,文章已集结了九十九个赞,除了家里人,一串他爹手下学生灿烂的彩虹屁,每一个都认为,他爹这一篇文章深入浅出,哪怕三岁的小朋友也看的下去。
他一边唾弃这帮蒙蔽君上的佞臣,一边连忙占住第一百个赞,真诚评论:大人此文,生动有趣,旁征博引,今日早时风雨,必是因此惊动!
九十九个在前,真的很难翻出新意,但论真心,他绝对第一。
这些学生,还不都是为了答辩和期末成绩,他就不一样了,他是亲儿子滤镜,顶自家老爹,责无旁贷。
大概正是饭点,他更新的朋友圈很快被看到,微x滴滴响起来。
随商队出使星星国的堂兄荀谌,给他发来一张图片:白瓷盘中央一块带血丝的牛排,一坨土豆泥,一个圆面包,在加一碗奶油蘑菇汤。
注:昨天晚宴,黄豆流泪.jpg。
连菜叶子都没有啊,荀柔给他发去一个真诚摸摸头安慰。
荀谌:猫猫委屈.JPG 猫猫坚强.JPG
从堂兄开始,一条条消息开始往外蹦。
荀欷:香香.JPG
荀襄:吸溜.JPG
荀宜:这是学校旁边x家吧,还开着呢,我那会儿上学的时候,也特别喜欢这家,肉很新鲜,酱也特别好。
荀柔:对对!
荀心:小叔,我有一个毕生愿望……眼巴巴.JPG
荀襄:我也……
小侄有愿望,当叔叔的自然要满足。
荀柔连忙:这家店有全家福套餐,后天就是周末,带你们来吃。
荀伈荀襄:谢谢小叔 猫猫抱拳.JPG
荀铮:谢谢小叔+3 猫猫抱拳.JPG
荀颢:谢谢小叔+4
……
……
荀缉:谢谢叔祖+10 猫猫抱拳.JPG
队伍瞬间壮大,大家十分捧场。
荀柔成就感满满,迅速计算了一下奖学金余额就要答应,嫂嫂张蘅发出一张图:叼住小猫命运后颈.JPG够了啊!快去写作业!@荀襄@荀欷 含光你别惯他们,这不是几颗糖的事,要吃让他们自己赚奖学金@荀柔
没关系,他愿意啊!荀柔心中呐喊。
但他还来不及回复,瞬间,小猫猫全被各家大猫叼走了。
泪默。
荀采:叼住命运的后颈.JPG@荀柔
荀柔心底一跳:……阿姐?
他最近没干啥坏事啊?姐为啥叼他。
荀采发来私信消息:还周末烤肉,二伯前两天就说让去吃饭,文若世界巡演结束,隔离期满,休若也正好部队放假,你忘了?
荀柔恍然:啊对……
荀彧鼓瑟,和国家古典乐团合作的世界巡演,圆满结束后,回国十四天隔离期明天就到了。
荀采:真是……文若走的时候你还嚷着要礼物。
荀柔:摸头,嘿嘿……
荀采:公达下乡调研也快回来了,这个你没忘吧?
荀柔一恍惚,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土改还是新农合,总之公达下乡作调研好两个月了:嗯,没忘,说好回来约饭。
荀采:记得就好!
微x又在滴滴作响,荀柔看那叹号看的心虚,解释一句有消息,飞快逃离。
然而,老天就看他不顺眼,新消息正好来自荀彧。
荀柔看着鲜红的1,谨慎小心的,缓慢的伸出手指点进去:含光,听说你们学生会快要竞选,你准备如何了?
……学生会……
荀柔莫名一阵恍惚,那几个字是……学生会吗?学校学生会快竞选了?好像……
荀柔:我没想好
荀彧:?
荀柔:……学生会长好忙啊……听说要做好,周末都没时间回家。
荀彧:的确,学生会长和部长不一样。
荀柔和对面的堂兄相对沉默片刻,荀彧发来一张图片,是一对精致的袖口,黑白两个圆瓣沾在一起,有点像葫芦,但荀柔一看就知道这是两枚棋子。
荀彧:喜欢吗?
荀柔捏紧手机:喜欢。
荀彧:如果不想竞选,也没什么,周末想吃什么,我提前去预定?
荀柔:阿兄,你都不劝劝我啊……
窗外夜色渐合,人群,车辆,玉簪,石板拼接的道路,渐渐淹没于夜色之中。
荀彧:想与不想,不在他人劝,从来,只在于你自己愿与不愿,不是吗?
荀柔抬起眼,头顶一盏灯照亮方寸,只有他面前一张摆满丰盛食物的桌案,周围全都陷入一片黑暗。
渐渐,连面前摆满美食的大理石桌,也缓缓沉入黑暗之中。
书包消失了。
手机也消失了。
黑暗渐渐从四肢淹没躯体。
抉择的时候到了。
沉下去,沉入温暖而舒适的梦,还是毫无意义的挣扎?
……
“醒了,醒了!”娇软的嗓音带着兴奋,却连忙压低。
荀柔疲惫的睁开眼,看见一点茸茸的薪烛之光。
低矮的房舍,不平整的土墙,旧而硬的苇席,粗粝的衣衫,以及简陋的一切。
胸口闷疼,背上烧燎针刺一般的疼,四肢关窍骨骼都酸软无力的疼,疼得要死。
但他终于还是活过来了。
不可改变吗?毫无意义吗?
一切,都在天地规则之中,结局注定,还是,只是受益的后来者,傲慢的自以为是?
他见证过奇迹发生,见证过世界上最伟大的胜利,见证过无数人惊呼的不可能。
但他似乎忘记了。
最重要的部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万古江河》很好看,非常好,观点也很有意思,本人十星推荐,阿善只是在做梦,所以一切梦中都非常主观,非常意识流。
第156章 命悬一线
一枝薪烛,一点烛光,火焰茸茸。
荀柔眨了一眨眼睛,意识回笼,发现自己伏在一张矮榻的苇席上,烛火离他三尺,被握在一只纤白的手中。
“勿动,”肩膀被按住,激起一片刺麻的疼,略有些耳熟的苍老声音,中气十足,“你现在就吊着一口气了,老夫好不容易才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可不是为了亲手给你送葬。”
“……元华……咳咳……先生?”开口才知道自己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荀柔艰难的喘了口气,疼得直冒冷汗,却忍不住露出微笑。
疼,说明他确实还活着。
人,真的会惧死的。
在最后时刻,会不甘,会有牵挂,会想未尽之业,即使再艰难的活下去,也无法就此放手。
“说了让你勿动!”华佗清瘦的脸出现在他面前,长眉灰白,眉心皱紧,满脸不悦,“虽说没死,但此地缺少草药,你背上烧伤,胸口骨裂,均只是简单包裹,而最要命的一处我问你,你肺上是否有旧伤?”
荀柔轻轻点头,轻咳了两声。
“内虚而外感风寒,再伤肺络,故时常发热,频频咳嗽,甚呕血?
荀柔再次乖巧的点了点头。
“不以清宣剂散除经络之寒,再徐徐温养,却以沉降之药镇咳,再急下大热之药为补,表症虽解,寒毒越深,肺腑旧伤溃烂!这是治病?这是治死!庸医!蠢货!这等材料,还敢给人看病,我”
华佗愤然起身,激情开麦,吐出一串荀柔快得听不清的词句,以步速来观,兴奋劲已接近坟头蹦迪。
荀柔疲惫的眨了眨眼睛,忍不住为自己莫名贴切的联想笑起来,却不小心带动伤口,只得连咳带喘,老实趴好。
“他……疯了?”这时一道男声惊道,“伤成这样,还笑得出来?”
这是一把极清越柔润的声音,仿若琴鸣,即使这样的话,听起来也让人不忍责备,只觉得年少娇宠不通世事,有些过分率性。
“孔君,你这样说,太失礼了。”屏烛女子屈身下来,烛火照出一张干净的、清丽绝艳的少女的容颜,“奴婢貂蝉拜见太傅。”
少女柔柔的欠了欠身。
荀柔一愣。
少女转身倒了一盏水来。
水是温热的,入喉之后,不适之感似乎也有所减轻,荀柔勉强开口出声,“……你与王司空……是何关系?”
貂蝉猝不及防,露出惊异之色,连忙伸手扶住倾斜的木盏。
痕迹已露,董卓已死,况且对荀太傅已敬服十分,貂蝉心念微动,低首轻柔回答,“……奴幼时失孤,蒙王公恩养长大。”
王允的美人计竟是真的!
荀柔望着少女娇媚却带着稚气的脸庞,顿时心气上涌。
董卓是什么人!
十几岁的女孩子送去给他糟践!
王子师怎么做得出!
荀柔瞬间拳头都硬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多谢女郎救命之恩,恕某如今不便,待来日,定当叩谢恩德。”
貂蝉侧过脸回避,“这如何使得”
“不对,”华佗忽然转身,弯下腰来,露出疑惑,“老夫记得,你也习医术,寒凝当以温散,这般简单的道理都不懂?何况你本就体虚,如何能用大补之剂?若非遇见我,你现在已经性命不保。”他重重皱眉。
嗯……荀柔瞬间目光一飘……
“哼,”华佗见过不受教的病人没有一百也有一千,见他如此,哪不明白其中有问题,“你以为旧伤不能复,故行此虎狼之药,只图一时之快了吧。”
荀柔露出一抹标准的乖巧的微笑,一眨眼,眼睫上一滴汗珠坠落,他忍住喉中刺痒低声道,“在此……得遇元华先生……是柔,命不该绝。”
曾经犯过的傻,就不必再提了吧。
“算你明白,”华佗又哼了一声,“你这肺腑之伤,唯有剖开胸肺,割去腐坏,再以疮药洗涤,方能除之,如今这开胸除痈的手段,唯有老夫能为。
他却没说,自己原本已随百姓离开雒阳,听说荀柔刺杀了董卓,又因为担心,随一众欢喜奔家的百姓回来。
“把人剖开治病!这是什么治法?”
一声惊呼,脚步声一动,这屋中第三人,终于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
容貌姣好,衣着精致,这是个一看就倍受娇宠的少年郎。
貂蝉察言观色,当即低声向荀柔介绍,“这位孔君,是此屋主人,奴等逃出毕圭苑,无处可依,幸得孔君收留,也是孔君今日出外寻来华公。”
“正是,都是我救的你。”少年撇过脸来,正与荀柔四目相对,愣了一愣,又打量了荀柔一眼,飞快别过脸去,继续向华佗道,“老头,你可知这个太傅,如今值五百金,若是被你一刀杀死,可就不值钱了。”
“你看不起老夫的医术?”华佗顿时抬高声音。
“孔君,华公,还请轻声,虽然如今四下混乱,但也未免隔墙有耳。”貂蝉连忙提醒,又忙向荀柔解释,“……太傅恕罪,孔君只是言辞无状,绝非心意如此。”
荀柔浅笑着摇摇头,“孔君……于我救命之恩,我岂能不明白……”
于礼而言,他今日已笑过太多次,却还是忍不住再次微笑。
“我看,老头你还是先替这位太傅治一治脑子吧?”少年一眼瞥见他的笑意嚷起来。
“颍川荀柔,草字含光,幸见君子。”荀柔温和一笑,一字一字缓缓说道。
“……在下孔桂,凉州天水人,见过荀太傅。”第一次被称为君子,少年嘴角一翘,继而想起方才自己所说,顿时脸上一红,摆正了姿势,抬手一揖。
“恕柔失礼。”荀柔垂眸,颔首回礼。
“不必,不必,你趴着吧,不必客气。”孔桂连忙摆摆手。
他行礼姿势标准,礼仪规矩却疏,衣着精致,屋舍却简陋,荀柔稍有些奇怪,在雒阳数年,他却没听说过这个少年,更没听说过天水也有孔氏后人。
疑惑一闪而过,荀柔喘了口气,掐住掌心,向貂蝉轻声问,“不知,自董卓死后……几日?城中……如何?”
貂蝉一愣,连忙道,“董卓死有四日,消息传出,有些百姓尚未离远,便又返回雒阳自家,西凉兵将分了两边,段将军将自家兵马封闭城门,一边搜寻太傅下落,还有一些西凉兵,打着为董卓报仇之名,四处抢掠百姓,其余却不能知。”
荀柔皱紧眉心,疼痛让他疲惫而难以集中精神。
他成功刺杀董卓,雒阳是段煨坐镇。
比起出生盗匪,由董卓一手提拔的李傕、郭汜等人,以及董卓的女婿牛辅、李儒,段煨出身武威郡名门,是凉州三明段熲族弟,段氏树大根深,这也意味着段煨想法,会与前两者不同。
这也是他当初让段煨留雒阳的原因之一。
段煨多疑且难断,再加上家族名誉,至少会在短时间内,会在天子和牛辅之间犹豫,而这短暂的犹豫,就能让董卓被杀的消息,远远传出雒阳城,从而影响天下局势。
他心中最完美的走向,吕布皇甫嵩成功取得函谷关,董卓余党与关东袁绍势力在东面相互绞杀,如此则可争取得一些时间。
取得函谷关并不难,樊稠不过持勇之将,时间差打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当能奏效,董卓余党与袁绍势力打起来也不难,王允、杨彪等人深恶凉州军卒,也都不是蠢人,哪怕这些人请降,也当知道留之关东,雒阳城没留下多少物资,无论主动被动,这些人都只能与袁绍势力对战。
崤山函谷,可不像历史上贾诩让李傕郭汜冲击的长安城,况且他们在东,不在西,若是攻关,关东联军总有几个聪明人,能看到时机从背后攻击。
如此,朝廷至少能得一丝喘息。
他提拔了尚书台中几个有能力的青年,虽然不记得他们是否历史留名,但从能力,胆气,志向上,他们都十分出色,甚至出身也不算低。
一线重兴生机。
这般安排,他将之作为补偿。
因为,选择这样时机杀董,并不是为汉朝,也不是为天下。
那时候,他没想自己会活下来,甚至自以为从容,近乎欣喜的向往死亡后的安宁。
实在,太不负责了。
荀柔闭目凝思。
四天、四天……
消息大概还没到长安,但应已传出关去,袁绍联军与董卓余将,当已经知道。
联军中,有野心勃勃的诸侯,也有心怀汉室忠臣,那么忠臣将领,定会趁机攻打……不知吕布是否已经拿下函谷……董卓手下十余大将,各自立场却有不同……
他能做什么……
突然,就像猛然崩断了线,荀柔思维中断,眉心一松,昏睡过去。
“你做什么?”孔桂惊诧的望向刚刚下针的华佗。
“没看他差点断气?”华佗无奈揭了针,望着榻上面色惨淡、呼吸微弱的青年,有些惋惜道,“老夫手中成药已用完,若是寻不得药草,怕也只能替他送葬一回。”
“不会,”貂蝉摇摇头,“荀太傅定不会死的。”
她看得出,年轻的太傅,如此坚持而坚韧的活着,即使在自己病痛之间,仍然想着天下局势,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死去。
“华公,烦请华公将所需药材画与我,我知道城中几处宅邸,或许还有药草。”
……
城西一处民宅之中,几个满脸脏污,衣不蔽体的乞丐,用几条莫名其妙的消息,交换得几块果腹的豆饼。
宅院中荀襄一身粗衣,打扮成普通百姓模样,却难掩眉眼气势,她神情激动的踱步,“如今这时,还有什么人,能有心寻医!”
“叔父一定受伤了!”
“女郎冷静,或许只是富商呢?”波才连忙道。
“这时间,富商还敢寻医,这么不知死活?”荀襄反问。
外间纷纷扰扰,乱烟纵横,波才顿时哑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傻话,连忙道,“入夜后,我去探看。”
“不是’我‘,”荀襄回头看他,“是我们。”
第157章 欢宴背后
“前汉萧丞相曰: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孝经有言:谨身节用,以养父母。今迁都诸事已定,长安宫阙破败,宗庙门庭生棘,远不能慑天下,近不足奉太后,诸事之先,当征民夫修缮宫室……”
西都长安,未央宫前殿,新任司空王允双手持笏进言。
御座上的天子,不由犹豫。
若只说自己居住,劳民伤财,他当然不愿意,但王司空的两个理由:宗庙孝道,却不由不考虑。
透过冠冕珠帘,刘辩望向群臣,“众卿以为如何?”
立即,数位议郎以及司空属吏,接连起身附和。
“臣以为,天子之牧民也,在德不在威,”迁都前,被荀柔新提的尚书令袁涣连忙起身,“今以迁都,耽误农时,唯当以田亩农桑为要。”
“宗庙毁坏,你身为人臣,怎能如此无动于衷?”一个议郎大声反驳。
“涣只担心,将来汉室宗庙社稷,连这等破败宫室,亦安放不得。”外貌文弱的尚书令,用最温和的语气,说最犀利的话。
虽姓袁,年轻的尚书令,出自豫州陈郡,与袁绍没什么关系。荀柔在迁都前,特意礼送了前任尚书令离职,请他出任,正是因为此君性情。
“你大胆”
“此事不过需三五瓦匠、泥水匠,再添一斤雄黄粉,”袁涣衣袖一敛,轻蔑道,“实不必大朝之上讨论。”
“原来如此简单?”天子听到此处,已然放下心。
还有小臣要争议,王允却察觉天子心意,“尚书令所言诚乃忠言,老臣急切,思虑不周。”
他一退让,既显得忠心耿耿,又显得心胸开阔,还莫名有一点可怜。
“也不是,”天子下意识出口安慰,“司空忠心耿耿,朕心中明白。”
“陛下信任老臣,老臣必竭诚尽智,虽死无憾。”王允伏拜叩首,然后毫无私心的向天子举荐贤臣
盖勋,先帝常嘉其忠勇,可为执金吾,守卫宫城安危。
种拂,名门望族,旧有政声,可以为太常,掌管礼仪宗庙。
崔烈,幽州名士,朝野俱闻,可为长安令,显善劝义以牧百姓。
……
凡此之外,更有马日磾、陈纪、董承等等,或为先帝所重,或是知名天下,只是久久羁縻,未得重用。
方才已推拒了一回老司空的忠心,这些人也并未有不良旧迹,唯崔烈,先生讲过,此人的确是名士,只是先帝时买官太尉,故得世俗讥笑。
买官是父亲之过,他不能提,刘辩犹豫片刻,见朝中连荀氏所出的御史大夫,也没有说话,便点头答应下来。
除了这两件外,便是向四方派遣使者,昭告天子迁都,以及今年税赋等事,王允依次禀告,天子也都一一答应。
如此一番,议事结束散朝,时已过正午。
一早未曾开言的御史大夫荀攸,不徐不疾的走出大殿。
“方才殿中,君为何不出一言?董承,行事狡晦,贪财无忌,以财帛邀名,岂可担任少府之职?”袁涣从身后追上来,质问道。
“董君为先董太后之侄,出身宗室,替天子打理私库,想来天子也会放心。”荀攸揖手回答。
袁涣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既疑且怒,但对着一个向他行礼的二千石上官,也没办法,只得拂袖而去。
“公达,”兰台令荀忱等在后面,等袁涣离开后,这才慢慢踱上来,“去我舍中坐坐?”
“唯。”荀攸揖手,应了一声,请荀忱先行。
“今日袁令君朝堂一拒,恐要惹太后恼怒了。”荀忱摇摇头,他都听说,自来长安,太后何氏便抱怨频频。
“修殿亡国,”荀攸缓缓道,“袁令乃忠贞耿介之臣。”
荀忱一窒,“是我失言,含光果然识人。”
荀攸垂眸。
二人沉默行至兰台之所。
兰台为石砌楼阁,是未央宫中保存最好的殿宇,面积宽阔以存放典籍。
宫中其他地方,多已整理完毕,这里的工作却还只是开头。
满地到处堆得竹简书卷,书吏来去匆匆,灰头土脸。
荀攸无声打量周围,荀忱忍不住抱怨,“王子师令雒阳的文令律法都迁到长安来,废了大劲,但路上遗落许多,竹简散乱,前后缺失。等含光归来,说不定要责怨于我了。”
荀攸又是一默。
荀忱习惯他拙言,也就不再多话,将他引至自己官舍。
二人分别坐定,荀忱执壶倒了两盏醴酿,“公达可有含光的消息?过了崤函,关东消息全然不通,大人每日向我问询,我如何得知?你们一向交好,分别之日,可有商定?”
荀攸摇摇头,从袖中抽出一叠纸,掀起香炉上盖,将纸置于火中。
荀忱好奇的伸长脖颈,“荐休若兄为执金吾?唔,可惜,让王子师先了一步。”他端起盏向荀攸让酒,又八卦道,“今日王子师数次上谏,那董将王蒙都一言不发,难道真如传闻,其人为王允收买,两人连了宗?若真如此,他也不怕董卓之后找他算账?”
荀攸沉默,摇头不语。
“……公达这几日好生沉默。”荀忱终于绕不下去了,“果真有事?”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嘈杂扰攘之音,先只是远处的高嚷几声,接着便如水波风浪扩散,有百千人声,千万人声,俄而满城哗然大作,如飓风翻卷而来,一路冲上龙首山顶的未央宫,一道道声浪,几乎把殿顶掀翻。
荀忱冲到窗边,发现整个长安仿佛突然陷入疯狂。
有人相拥而泣,有人仰首流泪,有人涕泪俱下,无数人在呼喊,无数衣袂飞扬,无数冠戴被甩飞向天。
“这”
一个文吏闯乐进来,头冠外斜,衣带半落,衣襟扯开,满面泪痕,“死矣!死矣!”
“谁?”荀忱下意识道。
“董卓啊!”文吏满含泪水的看过来,“董卓死了!”
“啊董、董卓死了?”荀忱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到失语,“……如何死的等等,公达?欲往何处?”
荀攸已行至门口,又转过身来,拱手一揖,“请宗实归家时,代攸回告我家及慈明公,攸今夜晚归。”
“哦……唯。”荀忱还陷在董卓突然死掉的消息中,愣愣点了点头,一直目送荀攸冷静的离去,这才回头,“……所以,董卓怎么死的?”
“听说……”文吏忍不住露出迟疑,“听说荀太傅亲自动手……君亦不知?”
“什、什么?!”
在附属臣吏簇拥下,方归官舍的王允,也得到消息,一激动从座上站起来,“……董卓已死,荀太傅亲自动手?消息属实?”
“这是从函谷关传来的消息,”汇报的小吏跪于地上,亦是神色激动难抑,“吕布得荀太傅命令,杀掉董将樊稠,已据守函谷关,想来消息属实。”
“哈哈哈!”
王允双臂向天,大笑三声,当即抬步往外走去,“我要觐见陛下,现在就去!天不亡我大汉!哈哈,天不亡大汉!”
然而他却在殿前碰壁,宫人恭敬的表示,天子正在接见御史大夫,不许人打扰,今日恐怕都无暇再见司空。
受一盆冷水淋头,王允兴奋过头的大脑,终于再次冷静下来。
数日以来,在朝上荀氏处处避让,他原以为是怯懦心虚,没想到只是等待消息。
有此扶天之功,荀家要得势了。
……
离开兰台的荀攸,独自穿过劫后余生,激烈狂欢的人群。
荀含光如意了。
荀攸心血沸涌,知该笑该哭。
小叔父,终于如意了。
他脚下越来越快,仿佛要将狂喜的人群,远远抛于身后。
“御史大夫?”
直到被殷勤迎来的宫人呼喊,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天子起居的偏殿。
“臣荀攸觐见天子,请代禀告。”荀攸振袖揖礼。
“唯!”宫人欢快的应答,飞快入内禀告。
通传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不止,当荀攸脱去鞋履走入殿中,天子已亲自迎至殿中。
“所以真的?太傅之所以留在雒阳,就是为亲自刺杀了董卓?”
荀攸敛眸,长揖拜见。
“不必多礼,”惊喜的天子携住荀攸,将他引至座边,“太傅诛董平乱,居功至伟,朕正同渤海王商议,如何嘉奖!朕欲以太傅为安平王,以颍川之地为封国,御史大夫以为如何?”
荀攸再拜并不接此话,直接跪坐下来,“董卓虽死,天下未定,如今四境有戎狄作乱,山东诸侯欲动,巴蜀消息不通,非论功之日,望陛下审慎。太傅之意,乃是请陛下先屯田关中,使百姓修养生息,操练兵马,再扫平天下。
他开口就是正事,天子只好按捺激动,认真听来。
“汉中张鲁,并无大才,一战可平;凉州汉将羌王数十,唯韩遂、马腾最强,挑拨二人,可从容收复;益州牧刘焉据地不纳已有二年,可遣使责之,若其不来,再从汉中出兵;并州匈奴分为二首,可纳其弱者,以攻强族。”
“如此西得凉州通西域,南有益州汉中沃野,北有并州产马之地,携势可得荆州,至于山东群雄,只需一舌辩之士,左右挑拨,使之自斗不暇,致扫平大半天下,再从容定之即可。”
刘辩不明觉厉,频频点头,“太傅之论甚妙,便依此行事。”
荀攸动了动唇。
这个计划,其实并没有多么神妙,不过是当初秦灭六国,汉得天下的老路,唯一能让人惊叹的是,极有魄力的以退为进让出整个东都洛阳,以及将天子身份作用发挥到极致。
这需要一个足够英明,或者温和配合的君主。
含光,从几时,开始设计这个计划?
“陛下陛下臣妾求见请陛下见妾一面”
殿外传来凄厉的哭声。
“……是渭阳君。”渤海王刘协小声道。
刘辩点点头,叹了口气。
“陛下请见妾一面”
“渭阳君、渭阳君请勿如此!天子在接见重臣!不可入内!”守殿的宫人尽量阻止。
董白大概是见冲不进殿,在外间放声大哭。
刘辩又叹了一口气,嘱咐身旁宫侍将董白送回后宫,好生安抚,不要怠慢。
随着哭声渐渐远去,他又重新兴奋的打算起来太傅之姊,当封一个君吧,还有太傅父亲,也当封侯,太傅似乎还有一个兄长,也一并封侯……
“陛下,当务之急,应安定雒阳百姓,”荀攸不得不打断,“如今百姓尚未安定,突闻雒阳消息,必有欲逃归家者,需及时安抚之。”
“嗯,好吧,此事就交给御史大夫。”刘辩点了点头,“不过,更重要之事,是准备迎接太傅,朕欲令百官郊迎十里,御史大夫以为如何?”
荀攸唇角一绷,刘协连忙拉了拉刘辩的袖子。
“安抚百姓,乃是急务,请恕臣告退。”
荀攸俯首。
见他如此之急,刘辩连忙点头答应。
“陛下,方才如何频频提起太傅?”待荀攸走后,刘协才无奈道。
“太傅居功致深,朕欲重赏,难道不该?”刘辩不解。
“……至今之刺客,无论成功失败,得生者几无……消息不及太傅,恐怕……听闻御史大夫与太傅自幼亲密……”刘协抓紧袖子,垂眸敛去复杂的眼神,“非刘氏不得为王,臣原以为陛下是明白,这才说要封太傅……”
“啊”刘辩因欣喜泛红的面容,霎时一片雪白。
……
鸿雁嗈嗈,夕阳将落。
千里之外,雒阳城边,数日风餐露宿,艰难跋涉至此的荀彧,青色布衣在风尘中扬起。
满城丧乱,满目悲哀。
“含光怎会令城中如此……难道真的……”
不在了吗?
第158章 兄弟再见
自酸枣到雒阳,逆汜水,绕山岭,沿途风餐露宿,昼夜兼程,眼前见到的,只是一座混乱、无序、残破的雒阳。
随众奔回雒阳的百姓,惶然又盲目,四处打探来的消息真假难分。
但至少能知道三点,一,董卓确实已死;二,段煨并没有为之发丧;三,西凉诸将未回,而段煨驻守不动,却未控制雒阳。
这样一个雒阳,讨董联军要攻破,已是易如反掌,然而,也正因为如此,讨董联军攻破它,也毫无意义,所以,接下来一定是山东诸侯内乱。
崤函天险难过,长安稳固,天子身边留到如今的俱是忠臣,再有关中千里沃土……
荀彧望着夕阳之中残破的城墙。
“原来,这就是釜底抽薪……”
不过半载而已,他想不起当初离别之日,只记得仿佛满怀郁愤不解,再忆起却已是无言。
含光难道在那时,便已一步步算出今日?
闭了闭眼,荀彧命人取来纸笔,就着马背写下拜帖。
侍从相顾,一人小心翼翼上前,“郎君,几日过去,含光君或已离雒阳?我们不如再打探打探消息?”
荀彧摇摇头,并不解释,“请送往段将军行营。”
“唯。”
收到名帖之时,段煨正如困兽焦虑盘桓。
短短数日,原本梳理保养得漂亮的胡须,已被他自己扯得稀疏。
当初董卓一死,段煨先是一惊,继而确定真实过后立即反应,先将李儒抓起来,再四处寻找荀柔,以期第一时间请降。
但荀柔整个消失无踪,段煨惊恐之余,连忙四处送出消息,不仅有驻守八关各将,还向牛辅表示顺服,向朝廷的请降。
为了表示自己并无异志,他命人封存皇宫府库:粮草、车马、兵械、钱财,一样都不动,等投向哪方就给谁,以此可作为晋升之阶。
但现实却与他所想完全不同。
数日过去,除了虎牢关的徐荣表示,也想投朝廷以外,他处都没有回应。
而荀柔也始终没有找到。
他如今已不寄望能找到荀含光,其人杀董之后,不控制雒阳,也不说降于他,而是悄然离开,已表示出心意,他不怕伏跪请罪,怕的是跪下过后,仍然不能保全性命。
甚至段煨猜想,此时对方说不定已拿下函谷关,正整备军队,防着他们攻关。
樊稠虽对董卓忠心耿耿,但其人心性急躁,绝非守城之将。
然而,回过头来,南面牛辅也至今没有回复,恐怕也是否怪他护卫不利,而致董公身死,如今他又连罪首都没捉到,李傕郭汜等人岂能不趁机攻讦,吞并他的军队还不算,说不得还要送性。
再来,吕布一去,北面空虚,就算徐荣能守住虎牢关,关东联军也不知何时就会攻入雒阳,界时,对方找不到董卓,说不定就会杀他祭旗。
段煨左思右想,也找不出活路,几乎想就趁着今晚夜色,自己带着亲卫卷了金银细软跑路……
而就在此时,亲卫送来一张名帖。
雪白光鲜的竹纸,质地柔韧厚实,一笔字秀挺端庄。
“荀彧……荀文若……”段煨顿时精神一振,连忙整理衣裳,“快快请他进!”
颀长秀美的青年款步入殿,来自堂前,长揖一礼,声音清冽,“拜见段将军。”
段煨连忙上前相扶,见其鬓发如墨,容色明净,修皙如玉,气质高华,一近身便有馥郁香气迎人,心中忍不住嘀咕,荀氏实在得天独厚,俱是香草美人。
“荀君莫非何伯求所赞王佐之才者乎?”
“不敢。”荀彧退后半步,再行一礼,“彧唯一不情之请,望君成全,后定全身相报。”
荀彧,荀文若。
段煨心里再次倒腾了一下此人身份,顿时喜不自禁,真是老天怜他,“荀君客气,荀氏忠义,在下一向钦佩至极,但需相助,尽管说来。”
……
咚咚、咚咚。
夜色之中,少年轻轻敲门。
木门隙开,声音轻软,“这么快回来?一路顺利?”
少年只点了点头,并未开口,伸手推开门,正要入内,一道身影比他更快,已抢先从门隙间抢入。
“啊”
短促的惊呼被人迅速捂住,少女反应飞快,脚下后跺,张嘴要咬。
“女郎勿惧,我并非歹人。”身旁之人贴着耳边,语速飞快,虽沉哑却能听出女声,随着话音结束,已退开一步。
“干什么!”孔桂压低声音呵斥,“不是说好,等我解释后,你们再进来吗?”
华佗要找草药,他也不能看着貂蝉她们几个女子夜里出门,只好自己上,正巧遇见荀襄一行,一番解释,知道对方是荀家人,孔桂立即大喜,以后不用在担惊受怕了,立即将几人带回家。
“是我焦急。”被训斥的荀襄好脾气的道歉,脚步却已向前,“请问我叔父……荀太傅就在屋中吧。”
“对,哎你”孔桂眼看她脚下加速,顾不得解释,只好连忙跟上去。
屋中灯火并不明亮,荀襄却一眼认出伏在榻上之人正是叔父。
她抢步上前,在榻边蹲下凑近,不由愣住。
荀柔脸颊消瘦下去,双眼紧闭,眉心微蹙,眼窝深陷,落下暗色的阴影,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唇干得起皮,微微张开,低沉喘、息。
仿佛察觉到什么,他抿了抿唇,皱了皱眉,却只轻咳了两声,并未清醒过来。
“什么事?”旁边小憩的华佗惊醒,一睁眼就看见榻旁蹲了个人。
荀襄无心理他,伸出手,小心的碰了碰叔父的脸颊。
指下温度似乎有些高,荀襄又试了试自己的脸……
“他确实在发热,”华佗叹了口气,“原本还以为他运气还行,因为体弱,受了如此严重烧伤,却没发热,也算因祸得福,现在看来,还是不行了……”
“什么不行!”荀襄怒而转头。
华佗见惯了各种无理取闹的家属,心平气和的摊开手,“这里只有一副银针,以他如今状况,不能泄热,再一泄,胸口那口气全得一起泄了。”
“那……那如何是好?”荀襄一把抹掉眼泪,连忙问。
华佗望了一眼后进来的孔桂,“我先前所写草药可找全了?煎一剂应急。”
“我只找到一些,也不认得,他们说是找得不少。”荀家人已来,孔桂算是卸了大包袱,随手将一包放在案上。
荀襄先前得到消息,白日就令人四处搜寻许多草药,此时兵卒一人一大包,全部排在地上。
华佗挨个看过去,全是乱七八糟一大堆,倒也没抱怨,借着光挨个捡点出可用的,凑了一份,让他们煎来试试。
荀襄此时才算镇定下来,郑重向华佗、孔桂、貂蝉等人依次行礼致谢。
“你也不必着急谢我,”华佗却道,“此方不过一时应急,挨日子罢,之后如何,还需你们自家斟酌。”
“还请先生救命。”荀襄毫不犹豫跪下去。
“哎、哎,我并非这个意思。”华佗只好仔细解释。
首先,雒阳如今情况,肯定是没办法治疗修养,也没办法找齐药材,但荀柔现在也受不了跋涉颠簸,看能怎么个办法。
再一个还有肺痈之疾,不能根除,可能也就再拖二三年,还要忍受相当痛苦,但要治也没那么容易,首先他得把身体养好,否则无法承受治疗。
听得治疗手段,荀襄脸霎时白了,身体忍不住颤抖,最后好歹把话都咽下。
这都是以后的事。
她努力镇定了心神,拉着波才商议将叔父转移关中太远,周围却都是战地,左右寻找,却根本没有可以休息之处。
待药煎好端了上来,也并不好喂,被呛吐出一大半,还带着血丝,望着双目紧闭的叔父,荀襄端着空碗,第一次如此无助与恐惧。
一同守夜的貂蝉用葛巾轻轻擦拭了药渍,回过头来,见她神情怔忡的愣在一旁,“女郎?”
荀襄吸了一口气,放下碗,凑过去,“我来吧。”
“女郎孝义,太傅定能知觉。”貂蝉退开一些,轻声宽慰。
果决英武的名门少女,却也有软弱之处,让她有些同情怜惜。
“……是。”
所以,叔父一定能好起来的,对吧?
“什么?”守了一夜过后,耳边是出外打探的士卒带回的消息,荀襄几乎跳起来,“文若、文若叔父也在雒阳!”
……
诚然,荀柔觉得自己不算坏脾气,忍耐也还不错,但有人抓着自己的手,像捏面团一样揉来捏去,这未免还是有些过分了。
他愤怒的睁开眼,视线从模糊渐渐清晰,怒火却一点点悄无声息。
因为正跟他手过不去的,不是别人,正是堂兄荀文若。
一只手而已,送给阿兄玩一下,随便玩……待会儿就别训他了吧?
嗯,说定了。
荀柔兀自“说”定,仍然躺得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荀彧却抬头望来。
琥珀眼瞳紧紧的盯着他,一眨不眨,神色冷静的面无表情的许久,滴下一滴泪。
第159章 与君同袍
“阿兄……”
荀柔下意识伸手,想去捞那一滴泪,然而他理所当然的失败了。
荀彧冰霜满面,双手紧紧握住堂弟,垂下眼眸,一言不发。
一时间,气氛有些过于沉闷。
“风雨既去……又见君子……我心、则夷……不知兄长、如何咳咳咳咳”
荀柔发誓,他绝不是有意卖惨,是真诚的想缓解一下气氛,奈何嗓子不给力,咳嗽带动胸肺,呼吸困难,全身无力他只剩趴着喘气。
荀彧眉心深蹙,坐起身抚着荀柔胸口替他顺气,亲手接过侍从端来的药盏,执勺送至他唇边。
荀柔顿时受宠若惊。
长大过后,就算兄弟之间,文若堂兄也谨克礼仪,保持上下之分,少有亲密之举,这个动作,在他记忆里,三岁以后就再没出现。
他低头饮药,口中麻木,也尝不出什么味道,心下生出莫名忐忑,“阿兄……这是何处?”
地铺青砖,屏风彩绘,榻雕云足,低奢风格莫名有些眼熟,显然不是之前借宿的孔君家宅。
“……你自己府邸都认不出?”荀彧硬邦邦的回答。
“……啊……”一说起来,好像是他住了好几个月的屋子,荀柔小有些尴尬,“只是阿兄……咳咳……阿兄……如何来此?”
自他醒来,一直对此迷惑不解。
劫后余生再见亲人,他当然甚是欣喜,但设想中,堂兄收到消息,若还没有像历史后来那样欣赏曹操,可以向东找兄长荀棐,协助稳定北面,又或者向西直入关到长安,前往中枢朝廷。
如今雒阳只有段煨,天子西迁,此地失去战略地位,更有兵乱寇匪,已成鸡肋。
荀彧唇角瞬间绷紧。
若是兄长友若在此,或许轻松戏谑一句“来给你收尸”将事情一带过去,他却玩笑不出。
董卓,国之奸贼,扰乱社稷,戕害忠良,残虐百姓,多少忠义之士前仆后继,却只能舍生取义,堂弟杀之,普天同庆!
他应当赞赏他的忠义,钦佩他的勇气,欣慰他光耀门楣,然而,收到消息之时,他惊骇无措,悲戚难抑,竟全生不出一丝欢喜。
他该前往长安觐见天子,不该凭一时冲动来雒阳,不该以私心扰意……但他若是不来……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是生死永诀……
荀彧神色越发凛冽,手上一勺接着一勺,外人若见,恐怕得以为,这碗药里被他投毒。
荀柔偷偷觑着堂兄,见他执勺的手,关节都捏到发白,却仍旧隐忍不发,心里原本庆幸渐渐变得不是滋味,竟觉得,这还不如让兄长痛快训斥他一顿。
暗自唾弃自己有毛病,他轻轻抓着兄长的袖子扯了扯,“阿兄……我知错。”
“匹夫之勇!”荀彧终于重重的将勺摔进碗里,“你,荀含光,你果然好一个釜底抽薪!兄弟间也瞒得一丝不露!蒙学《孝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岂想过叔父,想过兄弟?”
荀柔发现自己居然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种上赶着找骂,被骂过后居然神清气爽的行为,实在是,羞耻又尴尬,而更令人尴尬的是,堂兄明显也发现了。
荀彧一口气出了,又没全出,堵得不上不下,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把气自己叹出来,“你究竟独自谋划多久?为何不与兄弟商议?可曾考虑叔父年迈,如何忍受丧子之痛?就不怕不怕死无葬身之地,魂无所依?”
“是兄长怜我……”意识到堂兄仿佛是专门来替他收尸的,荀柔立即要多乖巧有多老实。
他自己带入了一下自家兄弟有意找死,自己还偏不能忍心他曝尸荒野,怀着悲愤的心情,冒着生命危险,长途跋涉往之收敛……
嗯……艹,他只能想到一种植物,文若居然不想打他,简直太温柔了……
“阿兄,日后…我再不会如此。”荀柔扯着堂兄的袖口。
在怯懦中彷徨,在犹豫中退缩,在放纵中庸碌,为自己信仰,不曾有哪怕一次努力,最后心怀不甘却要故作洒脱……如今他真的清醒了。
“如此最好。”荀彧深深的注视他,缓缓点头,“元华先生道你的肺疾一直不愈,又误用寒药,恐难治疗,”说道此处,他微微皱眉,“我已传书家中,寻仲景兄前来。”
显然华佗的开胸之术,他哥是不太欣赏得来。
荀柔放松了心情,疲惫立即涌上来,他眨眨眼睛,已觉气弱,“阿兄,雒阳……咳咳……还是段煨……掌管?”
身上不适倒还能忍,这说话太忒废劲了。
“不必担心,段将军愿降,已将董卓尸首悬南门示众,开宣明告百姓。”
这就是投名状了,荀柔点点头。
荀彧替他理了理被子,将手掌覆在他眼睑上,轻声道,“你将段煨留于雒阳,难道不是正因深知其人?好生静养,勿要劳神,我请元华先生来看你。”
“雒阳,并非久留…之地。”荀柔抓住荀彧之手,费力开口。
雒阳虽建八关,但有八处关要,已显示它易攻难守的地势,连董卓都正是因为分兵被他所趁,更何况北方还有匈奴,随时可能趁虚而入。
“山东诸侯暂时不会西来,百姓眷恋旧园不可急促,我已请人传信曹君”
“不行!咳咳咳”这怕不要成“挟天子以令诸侯2.0”版!荀柔按住震疼的胸口,“曹孟德性情急暴,行事无忌,野心勃勃,与袁氏不异,岂能与之相谋!”
“孟德兄虽随袁氏起事,却心向朝廷,盟誓之后,诸侯俱不愿出兵,相互推诿,唯其人独率本部攻打虎牢关,虽败尤不为耻!其人明达宽宏,雄才伟略,乃是超世之英杰,况且,”荀彧紧紧蹙眉,深深不解与不悦,“含光,孟德兄引你为挚友,对你坦荡无隐,言辞推崇,常有帮助,你怎会如此评价他?此岂为君子之道?”
“我”从前不被理解的无奈,再次涌上心头,却令荀柔骤然警醒。
知道得太多,有时候,反而会影响判断。就像当初,他一心以为何进必死,以为董卓定会入京,以为董卓得势不可阻挡……他以为得太多,做得太少,在已经相信事情一定会发生的前提下行动,最后事情真的发生了,便理所当然的认为,不是自己没有尝试,而是本来不可改变。
归根到底,仍是胆怯。
曹操不是一日生出的野心,也不是一心想夺取帝位之人,那个位置,只以位置而言,从来没有什么了不起,就像历史上汉献帝,不过是个笑话。
他们追求的从来不只是胜利,不只是那个座位,甚至不只是那个位置代表的滔天的权势。
所以,以最终目标而论,他与曹操,他们其实应该算是对手的。
在这一刻,荀柔突然意识到许多,又明白了许多,那些过去浮在表面浅薄的一层下,是更深厚的,仿佛刻入炎黄血脉中的本能。
他们一直、一直的理想改造、改变、成就整个世界。
曹操是一个足以令人敬佩、以之为荣的对手,而他们的争斗,也许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更和平的方式进行。
荀柔缓缓放松下来,呼吸渐渐平缓,他咳嗽了两声,轻声道,“……孟德在虎牢关战败,仍有兵马?”
“几近于无。”荀彧声音仍然沉肃,“不过,曹将军已往丹阳募兵。”
“带了……多少钱?”
“不多。”
“丹阳兵,知钱,不知义,难成。”荀柔摇头,缓了口气,“阿音……带了多少人?”
“一千骑兵,二千步卒。”
“足以,以此……请曹将军为将……送百姓入关,如何?”荀柔向兄长问道。
荀彧在他方才问时,便已经明白堂弟之意,只是听见他如此打算,还是微微生出诧异。
“是我之错,阿兄,”荀柔一字一字,艰难的缓缓道,“还请日后,兄长一直如今日一般,直言我之过错。”
荀彧察觉出堂弟的不同寻常,微微蹙眉,没有开口。
“世无饥馑……国泰民安……天下大同,”荀柔顿了一顿,除了天下大同,他还没有找到,更准确,更清晰,更让此时代的人能够明白的词,形容自己的信仰理想,“阿兄,我以为……如此盛世……是可以期待的。”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荀彧注视着堂弟,接着他念诵下去,那些他们幼时早已倒背如流的句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谋闭不兴,盗窃乱贼不作,外户不闭,是谓大同。”【注】
“阿兄,此生……不能尽成之志向,”荀柔弯弯眼角,缓缓伸出手,“兄长,可愿与我偕行。”
“岂曰无衣?”荀彧轻轻一笑,轻巧得仿佛不是往日沉稳的荀文若,他再次握住堂弟的手,“敢与君同袍。”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出自礼运大同篇。
史书上没有青梅煮酒,却有共论英雄,天下诸侯,曹操独许刘玄德。以我之理解,便是此章,对于他们这样的人,一统天下,从来不是终点,所求也并非只是至高的位置和权利,而是要以自己的理念来创造出更好的世界。实际上,我以为,古来圣明之君,大抵是如此。
所以说,孙权在境界上,的确差了这二位一筹。
在赤壁过后,曹操有些改变,而其本人也又许多诟病,但不可否认,他直到最后没有称帝,没有走最后一步,也足以让人钦佩。
再来一句,曹家二代目,与亲爹,显然也有相当差距。
第160章 两面受敌
荀柔当即就想拉着堂兄商议当前形势,被荀彧强硬镇压,再加上身体不给力,还没等到华佗来看诊,就昏睡过去。
“有劳元华先生。”荀彧起身相迎,长揖一礼。
“不敢。”华佗还礼。
面对荀含光他可以嬉笑自若,但濯然清湛的荀文若,却总是令人下意识便肃然起敬,不敢轻亵。
“果然,脉象明显好转,虽然还是细弱,不再如先前那般危象。”华佗仔细验察后,回头望向跪坐身边松了一口气的公子,“荀君于含光,实在有胜过良药。”
“岂敢,”荀彧倾身,“全赖先生之功,荀氏全族当谢先生大德。”
说完,双手相叠,俯身行了一个大礼。
与荀氏而言,堂弟荀柔若失,非只玉柱摧折,他十分清楚,从许多年前起,含光已是族中不可替代的重要存在。
“荀君多礼。”华佗颔首,坦然受了这一礼,等对方起身,他还是本着专业精神,向荀彧解释人之情志对身体状态的影响,顺口提到接下来的治疗阶段,后背烧伤需要处理,还有胸肺之疾。
“此事彧不能决,请先生勿怪。”荀彧认真听完,致谢过后,敛袖客气的推辞。
他很感谢这位医者,只是情志之说,未免有些道家玄学之相,而剖开胸肺治病之法,又太过惊世骇俗。
华佗暗哼一声。
“先生仁心,救了含光性命,彧铭感五内,只是脏腑乃是性命之要,不得不郑重以待。”荀彧再三致谢,诚挚解释。
他虽不敢十分相信,心中还是记下,到长安之后派人打探这位医者旧迹,以为不得已时万全准备。
“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华佗也知此等医术为人所惧,越是亲友亲爱,反而不敢尝试。只是敷药之时,盯着荀柔不时蹙眉忍痛的表情,心里不免还是哼哼唧唧荀含光这次欠他欠大了。
若不是当初黄巾那时候被他救过,自己早就拂袖离开,才不会留在这儿一直操心。
“参汤一次足矣,他脾胃虚弱,暂时就以粥汤为食,加以菜蔬,不可过饱……”
华佗一边心里叨叨,一边口中叨叨,可谓将一心二用,口不对心用到了极致。
荀柔这次昏睡的时长比之前大为缩短,再次醒来,还在当日,只是已入夜过后。
荀襄早得到消息归家,守在叔父身边,见他醒来,就扑上去嚎啕大哭。
荀柔吃力的抬起手,摸摸小姑娘的头顶,“阿音勿惧……勿惧……叔父没事了。”
“阿叔……”差点面对亲长死亡的阴影,让已经在军旅之间打磨得成熟坚韧的少女,恐惧得几度接近崩溃。
会宠她哄她,会带着她玩耍,也会将她与兄长一视同仁教导,鼓励她奋斗事业的叔父,她一生最重要人,差一点,就因为她能力不够,而失去了。
少女按在榻边的手在颤抖。
荀柔轻轻握上去,摸到粗粝坚硬而凹凸不平的表面,知道她这一年之中,吃了许多苦。
少女原本可以比现在过得更顺遂优渥,他也可以为她提供更好的生活,但还是伸了一只手,将她推进残酷的时代洪流之中。
在这个时代里,所有的、所谓的、悠然的岁月静好,都是不存在的,一切早已明码标价,迟早需要奉还。
所以,他期望侄女能独立坚强,可以主宰自己命运,诚然,她或许会活得比许多男子都要艰难,但荀柔相信,她将来一定不会后悔。
“别哭……你已是个将军……咳咳……要有威仪,不要让别人,看了笑话。”荀柔硬下心,没有继续安慰,抬起头来,看向站在门口,进退无措的高大男子,微微颔首。
波才走进屋,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在榻前拜倒,“拜见太傅。”
草原风沙,将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打磨得沉默坚硬得如同岩石,荀柔不免反省当初自己决定,的确有些想当然。
“请、请起。”荀柔冲他摆摆手,掩口低头咳嗽数息,继续道,“波郡守辛苦。”
波才埋着头,羞愧得不敢抬起,“吾弟之过,罪当不恕。”
他早从弟弟那里知道当年的事,听说荀柔如今病重,皆系旧疾,已明白是当初亲弟那一剑。
“既往事,不当咎,”荀柔摇头,“请起罢。”
“叔父,请先服药吧。”荀襄用袖子擦了眼泪,端过侍从手中药盏,奉与他面前。
荀柔按住榻,使了使力,没撑起来,也就放弃了,就着荀襄的手,慢慢将药饮尽,这回他倒是尝出一点参味,暗自先记在心里,缓了口气向波才问,“北方形势……白波、匈奴,如何?”
荀襄飞快回头。
波才同时收到叔侄两道目光,顿时亚历山大,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开口。
荀柔自然察觉侄女的动作,拍了拍荀襄,“阿音,文若……归未?”
“……十七叔未归。”荀襄顶着叔父询问,只得低头老实回答,“段将军缺少文吏,十七叔被请去营中帮忙。”
哪里是缺少文吏,是段煨谨慎罢。
荀柔心下了然,“天色不早,雒阳正乱……你去,候一候文若。”
“先前医工嘱咐,待叔父醒来,吃过药后,过一刻钟,要再稍进些粥食。”
“我记住了。”荀柔点头,他如今一心想要尽快康复,当然会完全配合,“你去吧。”
“可是”荀襄还要挣扎。
“去罢。”荀柔语气并不严厉,却也绝无还转。
“唯。”荀襄知道叔父这是将她支走,却不敢违背,只好怀着担忧领命离去。
“恕罪,”感谢跪坐习惯,荀柔才能以伏趴的姿势,稍微仰头就能看见对面的脸,“阿音有些失礼。”
虽然五原几乎算是丢失,但波才毕竟是朝廷任命的二千石太守,官职在侄女之上,阿音方才的举动,若换了寻常时候,一本弹劾跑不了。
波才摇摇头,并不在意,只埋头道,“非女郎,某已为匈奴所虏。太傅将某一介罪人,拔为一郡太守,如此知遇之恩,纵粉身无以为报,某却负君所托,不曾守住关要,退守又未曾依照太傅之令,胆怯避战,从上党退兵,以至只带出五万百姓,实深感惭愧无颜。”
“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旧事已然、如此,只论当下。”
看他说几个字就这么艰难的份上,咱少些套路,直接上正餐吧。
“……是。”
波才抿了抿唇,稍稍沉思,怀着忐忑准备开讲。
“……等等,端些水来。”荀柔向侍从道。
一盏温水端来,他却不饮,抬抬手再次示意波才开讲。
并州最北,以战国时赵国长城沿线,从西向东,分别为:朔方、五原、云中、雁门四郡,其中五原郡,一大半都位处长城之外,完全袒露于北方胡族目下。
虽然主要对手是匈奴,但除此之外,鲜卑,羌氐,乌桓等族,也时常侵扰。
从熹平六年,灵帝派夏育、田宴北征失败之后,除了东靠冀州的雁门郡,其他几郡的长城塞外,便再不得汉朝的掌控了。
从一开始,无论荀柔还是波才自己,也都只以长城为限,以避免长城内南匈奴,与塞外其余胡族联盟合并而阔张,为主要目的。
这年月的胡族,并没有荀柔想象中的那么能打,固然草原民族都是马背上生长,拥有比汉军更高超的骑术,但其配置落后也是不争之实。如今本来就还没出现双马镫,而草原上缺少物资,许多匈奴兵连马鞍和马辔都没有,更不必提盔甲。
匈奴兵比汉兵卒的优势,一直在于其来去自如的速度,不畏生死的豪气,以及单兵单人的作战独立。
疾如风,掠如火,突然出现,灵活包抄,侧面削剥,绕后,以及抢了就跑,让汉军望尘不及。
赵长城绵延数千里,多处年久失修,各处要塞也不可能随时准备充足,至少稍微不注意,便让其得手,劫掠人口粮草扬长而去。
胡族骑兵可以来去如风,安土重迁的汉族百姓,在这点上就要差许多。
不过,当初荀柔在广宗城,给黄巾所用的壕沟,对付董卓的西凉骑兵有效,对付并州杂胡也十分有效,还有荀柔抄送给波才的运动战十六字针言,也可用于敌人深入之后。
总的来说,在五原郡对抗外敌的战斗中,我方不输。
但并州如今面对的,却不只有关外胡族,还有脱离汉庭,却生活在长城以内的南匈奴部,自南匈奴内乱,老单于被杀,各部散在并州郡县。
这些被汉庭用军费养起来的匈奴族,如今也不会低下头去放牧耕田,而是更习惯于劫掠,就像是形成了规模的寇匪,还捉普通汉民为奴隶。
被一些部族拥立的新单于於夫罗,在董卓掌权期间,曾向朝廷求助希望收复这些部族,没有得到支持,遂转而与并州新起的白波军混在一起,形成了另一股匪势。
张辽等人虽然一直在河北地区与白波军作战,但由于其枝蔓甚多也只能追赶,并无法将之消灭。
波才退守途中,正是受到这股兵力的突袭,差点全军覆灭。
正巧赶到的荀襄,带骑兵从白波与南匈奴联军背后冲击,同时波才正面突围,两边夹击,这才让其害怕退走。
“我若是依太傅所言路线,走西河郡,而非东面的雁门、上党、上郡,或许能收拢更多百姓,也不至遇见白波军……”波才愧疚垂头。
荀柔摇摇头,手指蘸了水,在榻边木框上写下:时移势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吾不知,西河匈奴之势,君无错。”西河郡守崔钧都跑去随袁绍起兵了,波才如果真的按令走西河郡,恐怕如今已消失的无声无息。
张杨。
“如何?”
说话搭配写字,仿佛能节省一些力气。
“上党张太守颇有武略,募兵马数千。”波才回答。
荀柔点点头,手口并用,详问并州情形,甚及人情风俗。
过去是他大意,旧日灵帝朝时,他常听出生中原的公卿士大夫,对边事说出许多毫无常识的话,还曾暗自嘲笑,如今与波才细细相对,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上,与他们并无太大差别。
不过是信口开河比纸上谈兵而已。
不知道自己无知,是极其危险的,荀柔背上起了一层冷汗。
他暗自警醒,也霎时明白,为何历史上,三国诸侯都愿在中原争斗,谋士们能在此决胜千里之外,而曹老板北征乌桓,又为什么翻车。
地图不在面前,荀柔凭着记忆,勾画雒阳北面的各种势力分布,不由心惊。
白波军与於夫罗的活动范围,已越过黄河天堑,而南面牛辅等董卓余将,他也全然不知!
正好这时,荀彧偕同荀襄,翩然而入,后者手中托着一方食案。
荀柔顾不得,连忙望向荀彧,“南面牛辅,在何处?”
荀彧微微一愣,缓缓道,“你猜得了?今日方得消息,距雒阳一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