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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恐吓段煨

    一百里

    是什么概念?

    曹操手下最精锐的骑兵昼夜不息趋驰一百二十里,

    刘备携民渡江前拖家带口一日走十余里,

    一般刺候最大侦查范围为二十到三十里。

    也就是说,三五日间,对方就会兵临城下。

    “太快了……”荀柔心中一悚。

    董氏诸将虽都在雒阳以南布守,却分散在四处关隘,相隔崇岭。收到消息,相互联络,达成一致,兵力聚拢,怎么也要将近一月。

    况且,除了牛辅,李傕、郭汜等人,与徐荣、段煨、张济这些人出身不同,本就是土匪,听到这种消息,天子又已然迁入关中无懈可击,最有可能选择的,不是仓惶四散为匪吗?

    他原本以为,最坏的消息不过是对方没有分散,而是聚拢团结到一处。

    而以现在的速度看,几乎在收到董卓已死的消息那一刻,这个联盟就已飞快达成,中间顺利得几乎没有任何波折。

    “我原以为对方纵使集结,至少也需月余,”荀彧的估计与荀柔相似,只因不曾见过这些人,推断相较大略,“不过,不必担心。段将军早已整备粮草辎重,随时可以启程。”他让开榻旁的位置,示意荀襄上前,神色镇定并手膝上,徐徐而道,“明日遍告百姓,雒阳将有战事,愿者随同离开,不愿者留下。时间虽紧迫些,但还能从容退走。”

    “至于徐荣将军,请他随行在后,如此兵分两路,相差些许时辰,彼此照应,亦可避免偷袭之危只是,等不得孟德兄。”

    荀柔食不知味的享用侄女亲手递来的粥。

    仓促逃离,定有许多百姓劝不走,而更重要的是,他们真能就此顺利西行入关么……

    “贾诩……”荀柔低声喃喃。

    纵使有做前估,他还是小觑了天下英雄。

    “含光以为今日之局,因由此人?”荀彧欠身低声询问。

    荀柔点点头。

    “此人才智非常!”荀彧感叹。

    他没有与董卓手下打过交道,却信任堂弟的判断。

    “只是,对方攻打雒阳有何用意?”荀襄执着勺,疑惑问,“难道要为董卓报仇?他们岂知叔父在此?”

    “未必是要攻打。”荀柔道。

    “不错,对方并不知雒阳之境,不过以势威逼,贪图雒阳兵马、钱粮,”荀彧温声解释,“以我之见,彼欲劫掠雒阳,得粮草钱帛后,再寻他处据地自守而已。”

    荀柔点点头,轻轻喟叹,“此为上计。”

    比起俯首系颈,将性命寄托于对西凉人并不友善的朝中官员,不如就在关东这片已经散乱的大地上,寻一处为根基,等占住了地盘,真的要降,也可以从容找合适时机,和朝廷谈条件。

    道理,想一想,其实也很容易明白。

    但敢作下这样决定的人,绝非寻常之人,还要有翻江倒海、搅动风云的气魄。否则,段煨明明占据时机,为何犹豫不敢行动?张济又暧昧不明,占地踟躇?

    谋士……谋士啊……看似沉敛,状似儒雅的外表,让人总是忘记,这也是一个迎着草原风沙粗粝长大的西凉汉子。

    何止保命,在历史转折点中,这位毒士哪一次,不是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中。

    他甚至怀疑,牛辅如今是否还有主事权,其人外强中干,根本不敢,反而李傕、郭汜两个亡命徒,会更愿意执行这个“刺激”的计划……说不定贾诩还给两人画了大饼,争夺天下之类,然后在心里悄悄将两人价格估好,再等寻个好的买家。

    将自己放在对方的立场上,稍稍幻想,已令人心醉神迷。

    无论历史还是如今,荀柔都没见过贾诩战场表现,但就眼下这一招,已是惊心动魄,而相通一切过后,他做下一个决定,“必须要战,不能逃跑,不可示弱,段氏未定!”

    段煨降朝,是因为朝廷正朔的思想惯性,可若让他觉得汉朝已衰弱不堪,走到尽头呢?他真不会动摇?

    况且他们带着百姓辎重,必然行走不快,随时有被对方追上的危险,到生死关头,段煨还能坚定选择朝廷?他和贾诩可是同乡。

    有一个非常现实真相

    “朝廷,于西凉兵将,毫无恩义。”

    对于对方来说,权衡只有利益,没有感情,如果让段煨觉得带来的利益不足,对方就会舍弃他们。

    况且段煨手中还有一个筹码,一个重要的东西,显然对方并没有告诉文若……所以,就算要撤,也得打赢一场,让对方看到朝廷东山再起的能力和决心,再能从容撤退。

    荀彧沉吟片刻,点点头,已被说服,眉心却缓缓蹙紧眉。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荀柔捉着堂兄的手。“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放弃幻想吧,天下的人心已经离散了。

    他们要做的,不是延续一个旧的王朝,而是要开创新的时代。

    荀彧缓缓点头,眉心却仍然深敛,“以使者之言,对方至少有五万兵马,还驱使了十万百姓,然雒阳城池难守,百姓虽有数万,兵卒不过段煨一万步骑,阿音一千骑卒而已,就算在加上波太守的步卒,也远不及彼。”

    “但,有一个好消息。”荀柔一笑。

    “嗯?”荀彧微愣。

    荀柔轻咳了两声,微笑道,“不管,对方是否知晓,我在此处,他们、都不会想到,我们,会主动出击。”

    就算贾文和算到他在城中,他所知道的荀含光,也并不会主动出战。

    明明捂唇咳嗽不止,那双黑色玛瑙棋子般的眼眸,却在灯火下耀出明亮的光芒。

    荀彧凝视着堂弟,这是他许久未曾见到的,少年时那样自信飞扬的眼神,而与那时不同,如今的青年,显然更沉厚踏实。

    “我去请段将军过来,一道商议?”

    荀柔止住咳嗽,点点头,“好。”

    “稍事休息,修养精神。”荀彧低声嘱咐。

    荀柔弯弯唇角,向他点头,“唯。”

    目送着文若快步离去,荀柔轻轻出吐了口气,觉得仿佛过了一关似的。

    他相信,若是他今日没问,恐怕等再次醒来,已经在逃跑的马车上了,有些道理,堂兄并非不明白,只是因为他……

    “还没有、信任啊……”

    “叔父放心,”荀襄捧来清水,“无论如何,我一定护住叔父与十七叔安全,倒时候我寸步不移在叔父身边,就算段煨生异心,也能带叔父冲出去。”

    荀柔低头漱了口,浅笑着看向荀襄,“可,叔父更想看,阿音领兵打仗,驰骋疆场的英姿。”

    荀襄脸色一红,羞赧的低下头。

    “此战关键,或许,要在阿音、你身上。”荀柔轻咳着,目光温柔的拂照少女,将所有担忧埋在心底。

    “是,末将必不辜负太傅期望。”荀襄回转身来,端正颜色,抱拳承诺。

    “去请、元华先生来。”

    “是。”

    荀彧归来很快,不止带来段煨,还有之前归来通报消息的使者。

    此人是段煨同族,被其派出联络牛辅,只是尚未进入行营,就在路上碰上驱赶着大量百姓,前去汇合的李傕。

    使者察觉不妙,悄悄潜伏观察了一日,很快发现大军在轩辕关聚集,向雒阳而来,一边命人悄悄跟随,一边快马加鞭日夜不休赶回禀告,甚至将马都累死了。

    “君家,有忠义之士。”烛火映照中,荀柔倚几坐于榻上,点头轻声赞叹。

    “论忠义,段氏岂敢与荀氏相比,实萤虫之与明珠也。”段煨谦虚的欠身。

    缣巾儒服,博带佩玉,这位西凉军帅,打扮得实在比一般儒生还要地道。

    刚才见面,段煨就已经演过一场,先真挚的赞颂荀柔为国除贼的忠义,然后再真心实意的关切他的伤情,最后英勇无畏的表示,无论敌人多么强大,自己一定不惜性命保护太傅安全。

    “过去却不知,牛辅等人竟如此,从颍川、荆南驱赶来十万百姓,实在残忍不仁……”段煨喟叹着摇头,满脸无奈。

    考虑到对方,此时必然波澜起伏的内心世界,荀柔心平气和的听完了他的忠心表白,也委婉的表示了一点担忧,对方声势浩大,但既然来了,必有所求,段将军曾与之同僚,可了解对方性情,若是能用些城中物资与之谈判,不知道能不能让对方离开,放过城中百姓?

    想起李傕郭汜等人往日的行事风格,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确想得太美,对方看上的不止雒阳财帛,还有自己的精良兵马,段煨一下子正常许多。

    “此等逆贼余党,穷凶极恶,奢欲难填,绝非一点小利能动心,”他摇摇头,思索片刻,咬牙道,“从轩辕关至雒阳,一马平川,无法设伏,只有城外雒水,稍可当之,还请太傅借出荀家的兵马,与我部亲兵一道,在雒水畔防御,勿使贼党渡河!”

    “太傅放心,西凉兵卒,一向不善水战,只要僵持些时日,彼方士气必弱,不久则散。”段煨拍着胸口道。

    荀柔耐心听完其言,凝眸注视向这位西凉将军,不言不语。

    段煨被他看得心底忐忑,“太傅……以为如何?”

    荀柔眼睫一眨,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段将军,这等时候,怎么同柔,开起玩笑来了?”

    数百里雒水,就是再加十倍兵力也守不住。

    “啊……”段煨背后瞬间出了一层冷汗,耳边听到沉缓的脚步,脖颈感到危机的僵硬。

    他瞥向右墙,只看到身后布了半墙的影子,眼角下垂,瞥见一只皮靴尖。

    瞬间,他心中绕过无数猜测,这是试探?荀家女郎真的只带来一千骑兵?五原太守、五原太守难道一个人都没带?

    “波君,请坐下。”荀柔微微一笑,“你吓到段将军了。”

    “喏。”波才沉沉的应了一声,在段煨身旁坐下,金属胄甲重重的响了几声。

    两人身量原本相似,但波才穿着全幅盔甲,而段煨自己竟只有一身布衣……

    段煨正懊恼于自己轻忽,就又听到明明低哑微弱,有气无力,却让他心生惧意的声音

    “段将军勿惧,”荀柔缓缓道,“我替君引荐,这位是前五原太守,数战匈奴,尚有五万步卒,还在黄河以北,只是仓促之间,还未渡河,对了,我亦传信张文远,请他尽快往雒阳赶来,只是,恐怕要晚几日。”

    “……久仰,久仰。”段煨勉强对身旁粗糙虬髯的大汉拱手一笑。

    他怎么忘记,对方手中,还有一只并州铁骑。

    荀柔继续道,“请将军来,是为商议退敌之策,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等,唯,段将军熟知敌情,故,还请不吝赐教。”

    “不敢,不敢!”段煨这回,实实在在低下头。

    第162章 来何迟矣

    雒阳城外十五里

    据探子和抓住的几个百姓消息,城中一直混乱,段煨诸事不管,先是带兵在城中乱跑了几天,接着大概是回过神,带着本部兵马连日搜刮金银粮草,一张布都落下,把城南太学搜得干净,却至今对他们接近全无察觉。

    李傕郭汜等人开怀大笑,接着便商量,先安营下寨,养精蓄锐,明日一早攻城,大干一场。

    木耙围起一个个营寨,辕门口竖起不同姓氏的大旗,西凉兵卒用兵刃挑开粮袋,金黄未去壳的粟谷撒落在地,被捉来的,行商,匠人,农夫农妇,士族君子夫人,此时全无二致,冲到周围,拼命将和泥的麦一起塞进嘴里。

    百夫长敲着梆,高声宣扬着前方粮草丰富的雒阳城,以及被无辜杀害的的忠良董公。

    被捉来的百姓只匍匐在地,关心当下能不能再多吃到一粒粟米。

    他们早已经明白,无论雒阳再富有,再多粮食,与他们都没有丝毫关系。

    “一群豚犬!”百夫长暗恨一声,为自己白费的力气,一刀砍向抢粮食抢得最欢的农夫,在人群惊恐的惨叫声中,泄愤转身离去。

    人群散开些许,躲开躺倒的躯体,和溢蔓的鲜血,过了一会儿,又在饥饿难耐中悄悄聚拢过去。

    然而,粮食远远不够,很快,就算挖去一层土层,也找不到一粒粟。

    有人不死心还在的翻找,更多人无力的,与幸存或,仍然不幸活着的亲友靠在一起,忍耐着饥饿,茫然的、麻木的望着不远处透出明亮灯火的大帐,不知明夕。

    牛皮和绢帛制成奢华帐篷,是从荆南某个士族中搜罗出,虽已腌臜污秽得看不出原本典雅秀致的花纹,但就是比旧日行军的破帐宽敞精致,还有蝉纱小窗贴心透气。

    兰膏明烛将帐内照亮如白昼,酒肉、汗臭、膏香混合成极其糟糕的味道。

    李傕和郭汜争辩着应该由谁从正面的南门攻入雒阳。

    从这个方向走,能比另一个人抢先进入皇宫,从而先一步夺取宫中的财物,不过,稍次一些的选择,西面的白马寺和金市,也可以翻找出一些财宝。

    牛辅惊慌的看着两人争论,对方言语中,根本没将昔日同僚放在眼里,只大声的嘲讽段煨软弱拖沓,毫无男子血性。

    他知道自己在他们眼中,并不段煨好多少。之所以留他到现在,就是两人为攻打雒阳找一个借口,待明日过后,自己就毫无用处,到时候……

    牛辅悄悄靠近一旁默不作声的贾诩,瞥了一眼仍在争执的二人,低声道,“文和,难道不担忧城中家眷?”

    他知道,贾文和曾将家眷托付段煨照顾,如今却恰巧陷在城中了。

    贾诩手握金爵,浅浅沾了沾唇,神色冷漠,并不回应牛辅的挑唆。

    段煨的畏缩犹豫,并未超出他对这位老友的预计,与其拿他的家眷泄愤,段煨更可能留着他们,再最后祈求一条性命。

    反而是堂中两个……他原本是想让他们捉来百姓,扩大军队,然而两人竟短视至此,多费些许粮草都舍不得,将这些人如鸡犬一般驱使,以至青壮饿死许多,这样一来,如何北渡黄河,与白波、匈奴、张辽周旋,拿下并州城池?

    也罢,张文远倒也算沉稳有节,不是噬杀之辈……可惜……他实在没想到,荀含光竟是荆轲那种人物,图一时之勇……

    贾诩摇摇头,脑中滑过一道模糊的倩影……可惜啊……

    牛辅见贾诩不理会他,眼中闪过一丝羞愤,继而又被更深的恐惧所淹没,悄悄缩到屋角,拼命想办法逃命。

    争辩许久的李傕与郭汜,终于最后商量妥当,由郭汜进攻南门,李傕进攻西门,再请贾诩帅部守东门,至于最可能受到段煨冲击,又毫无油水的北门

    李傕与郭汜相视一笑,默契尽在不言中,“就交与牛将军了!还望将军一定杀死段煨,为董公报仇!”

    牛辅无奈,只得低头答应。

    分工停当,皆大欢喜,于是散帐。

    李傕与郭汜各自挑了一个柳腰的士族美人,要在战前相干一场。

    月亮渐移过中天,向西沉去,野兽的嘶吼、无意的吵闹、卑下的低喘,都早已悄悄隐去。

    一天之中,沉睡最深的时候,虫蚁探出触角,在黑夜中淅索行动起来。

    “找到了吗?”

    比草虫喓喓更轻细的声音,极有谨慎精神的在军帐阴影里响起。

    “将军放心。”另两个声音,重叠到一起。

    “小声、小声!”第一个声音一颤。

    “是。”

    两人答应着,三人包裹俱揭开,露出在月光下金光灿烂的珠宝。

    “好,好。”第一个声音激动得颤抖,“有了这些财物,我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快走、快走”

    话音未完,牛辅便察觉到异常。

    沉重的隆隆,将大地踏得震动起伏。

    从瞌睡中惊醒的哨兵,揉了揉眼睛,一时竟辨不清究竟是什么。

    月夜之下,前方只有零星点点火把,庞大连成片的黑影笼罩,与其说是庞大的军队,不如说是一片低矮连绵的山脉,突然拔地而起,挡住前路。

    有武器,在月光下闪出粼粼的银光。

    “敌袭”

    守夜的士兵终于确定,高声的呼喊起来。

    但黑影来得太快,转瞬间,黑色战马嘶鸣着冲撞向木障,无数黑甲骑士从一个个营寨间穿梭而过,呼喊着难辨的言语,长刀横扫劈砍,推翻篝火,四处点燃。

    很快整个营寨火光大盛。

    李傕推开惊恐尖叫的美人,翻身下床,抓起床边宝刀,一刀先砍向无辜的少女。

    尖叫声陡然消失,李傕已冲出帐外。

    “李长”他高喊着亲卫长。

    “将军!”

    “怎么回事?”被捉来得百姓,正盲目的慌乱逃窜,李傕手起刀落,一脚又将另一个乱跑的百姓踢倒,“停下!不得乱跑!”

    “卑下不知,”亲卫长抹着汗,随将军冲杀,“这不似段煨的人马。”

    李傕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发泄愤怒的嘶吼,“自然不是段煨,这是并州人!是白波!不敢攻城,却敢来寻老子晦气!”

    那并州土话喊得竟是“伏地者饶命,站立者死”,简直岂有此理!

    他看得清楚,黑甲之士并不多,只是快,不知如何,在西面与北面用火焰燃成一堵墙,并不断向东驱赶,让士兵和黔首慌乱逃窜,这显然是土匪的做法,不敢攻城,不正面对峙,疾冲横杀,令人自乱,他们好跟在后面抢杀人头,占据财货。

    “去和郭将军汇合,稳定军心!”李傕飞快决断,“白波不足惧,要镇压乱军,不能溃散,否则人为刀俎!”

    “是!”

    汇合十分顺利,两处营寨一直在整个营寨最安全的中心,相互毗邻,而于此同时贾诩也带着亲卫飞快赶至。

    都是百战之将,彼此不必多言,各自射杀近前呼喊最大声的百姓,再大声喝令军规,士兵先安稳下来,很快稳定的区域扩散开,黑甲果然不敢靠近,只在外围来去,点火呼和而已。

    “牛辅何在?”李傕甩掉劈坏的刀,亲兵手中夺来一把。

    “说不得跑了,管他作甚!”郭汜擦了一把汗,望着严重减员的部队,心头正在滴血。

    “雒阳不可再往。”贾诩沉声。

    他一时还辨不出这是段煨之能,还是恰好偶然,但今日损失过后,再攻城是不能了。

    “还去什么雒阳,先向河东讨债!”郭汜大声怒回。

    今日损失,实在惨痛。

    然而,就随着他着一声吼,周围突然一静。

    右后方的贾诩,露出与往常全不同的惊愕表情,眼睛里映出一道火光。

    郭汜立即转身向东,正看见匪夷所思的一幕。

    东面的天空,一颗鲜红的火星升到半空,突然炸了!

    “这……这是……”

    中平二年,当年随董卓出征陈仓的凉州兵卒,都曾亲眼见,半夜,火星坠入气焰正盛的凉州叛军韩遂营地,之后韩遂转胜为败,被董公追杀得丢盔弃甲……

    啪、啪

    接连着,又是一朵明亮的火星炸于空中。

    纵使不知当年事的百姓,见到这般异相,岂能不吓得跪地求饶。

    噗通、噗通、噗通……

    无数膝盖落地。

    无数人磕头跪拜神迹,泪流满面,忏悔或哀求。

    “这定是叔父号令。”荀襄望着东面天空。

    星火已逝,天空恢复深邃之色,全然看不出方才的灿烂。

    兵将在外,难从命令,叔父选了能夜视的,有勇武骑士五百人,令他们潜伏城中,等叛军前来,就制造混乱,以掩护老弱为主、移动缓慢的东面大军,以及同样以老弱为主,在西面形成合围之势另一只大军。

    两只“军队”,为避免被探查,也为行军速度,提前一天,就从雒阳出发,往潜伏地点。

    当时只说会以他们一定能看分明的方式,通知他们。

    果然好分明的号令。

    “定是,”波才点点头,“女郎,我们撤退吧。”

    他不敢说,自己心里的震撼,能比这里跪拜的兵卒百姓轻多少。

    “那边,定是李傕郭汜几人。”身着黑甲的荀襄,眯起眼睛,指向远处一点。

    “是是,太傅道,令我等收到命令,即刻前往汇合。”波才连忙提醒。

    “知道。”荀襄干脆回头,一扬鞭甩出几声脆响,以此为令,命全队撤退。

    东面的天空,渐渐被无数火把照亮。

    比先前更沉、更重、更稳、更实的步兵与车骑,缓缓而至。

    同时,背后也渐渐火起,无数喊杀声,响彻天地。

    火把照亮一面面逐渐推进的赤色黑字大旗。

    “张”辽、“高”顺、“吕”布、“段”煨……以及

    “荀……”贾诩望着被骑兵军将簇拥的战车。

    伞盖之下,车中青年,跪坐端庄,锦绣红衣,不曾披甲,容颜白皙秀澈,在月光下越显皎洁,分明不似一军主帅。

    然其身后,一面长五尺高三尺的大旗,正在东风中如猛虎张牙舞爪。

    青年望来一眼,似乎隔着千军也望见他,接着便向身旁传令官低语一句。

    贾诩陡然升起一丝不妙。

    “太傅有言,”那传令官拖着嗓,声音刺破黑夜,“文和,来何迟矣”

    第163章 海纳百川

    一句话,简直比牛辅方才高明不止十倍。

    贾诩却瞬间确定,对方有诈。

    若真有数万大军,荀含光大可以雒阳、邙山为据,将这乌合之众杀得丢盔弃甲,根本不必如此费心费力,以言语口舌挑唆。

    实际上,从对方出现开始,他就已经产生怀疑。

    冒险夜行大军,还兵分两路,但凡读过两本兵书的外行都做不出,却偏偏出现在荀含光这个,弱冠之年,就被灵帝亲点为太傅,无论在何进掌权、还是在董卓掌权,都能游刃有余其间的聪明人身上。

    还竟真唬住了人。

    一瞬间,贾诩能想到许多可能,可惜的是,他明白与否并不重要,关键是李傕郭汜两人蠢货。

    察觉到身旁惊怒的视线,贾诩无声一叹,“罢了……”

    就算度过今日危机,日后他贾文和也难逃被两人猜忌,荀含光这一招,走得看似危险,实则仿佛看透了他。

    贾诩拔出配剑,在对方反应之前,反手刺向李傕的胸口。

    相比起来,这个没那么蠢。

    “噗嗤”一声。

    宝剑没遇到什么阻碍,顺利的穿透血肉之躯。

    “你咯咯……”

    剑柄转动,伤口扩开,在丝绸雪白的中衣上开出鲜艳的红花,鲜血上涌,李傕徒劳的张大嘴,咫尺之间,甚至能清晰的看到血沫从喉咙涌出。

    剑拔出,血飞溅。

    庞大的身躯重重的向后倒下,将地上砸得尘土飞扬。

    两边的大军,适时的声援,敲击着武器鼓点,仍然敬业的使用并州话高喊,“伏地投降者生!”

    欲奋发反抗的郭汜,飞快意识到势单力薄的状态,瞬间又缩了。

    贾诩收剑,低头望着在暗影中扩散开的血迹,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乱世之中,再看似强横者,死去也只是瞬间,董卓死去时,与如今的李傕,也并不会有什么差别反正都是死人。

    这个道理如此简单,却有那么自以为是的豪杰不明白,甚至……不如寻常兵卒。

    凉州与并州相邻,总有些人听得懂喊话,兵刃掉落,更多膝盖跪下,有人示范,更多凉州兵丢下武器,低下头颅。

    虽然一向不喜欢下跪磕头这个动作,但看着眼前矮下去一片,荀柔还是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以主将的身份,谋划一次战役,虽然并没有太多兵火交锋,但数万人的性命压在身上,这种滋味实在难以形容。

    这不是策略游戏。

    每一处安排,都会以真实的面貌呈现。

    而所谓真实,就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思想、盘算,任何计划都不可能指望像游戏一样,一丝不错的完成,在任何瞬间可能发生任何反应,而一个未曾设想的小问题,可能最后成为导致胜败的关键。

    幸好他曾有幸在广宗城见识过黄巾与朝廷军队的作战,张角的黄巾、董卓的西凉兵、卢植的中央军,让他见识了多种作战风格。

    幸好他有波才、段煨、还有荀襄这样有作战经验的将领作参谋。

    以及,幸好他有堂兄、有荀襄、波才这样可以信赖又才能足够的同伴,将整个计划顺利执行,最后取得胜利。

    这是许多年以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完全的胜利。

    也是他需要的一场胜利,对众人,对自己,做出的证明。

    荀襄凑近车前,“叔父,战局已定,剩下事交十七叔,我先护送你回城吧。”

    马车上的青年身形微微颤抖着,面色惨白一片,看不出一丝血色,冷汗侵湿鬓角,顺着脸颊淌下来,几乎像刚淋了一场雨。

    荀柔克制的放缓呼吸,尽力控制住肌肉不要在痛觉刺激下痉挛得太厉害,“请贾文和来,随我同车归城。”

    “现在?”其人面不改色反手杀掉同盟,实在令荀襄心里发怵,“此人性情难定,实在危险,不如先看管起来,待叔父好些,再见他如何?”

    “愿赌,服输……客气一些。”荀柔借着与侄女说话,扶住车前栏杆,也就是所谓[拭],低下头喘了口气。

    这个姿势并不会缓和疼痛,但至少能放松一点力气。

    什么赌?什么时候赌的?谁赢谁输?

    荀襄不明就里,却知道此时不是提问的时机,立即应命而去。

    段煨以及掺杂在两路大军里的并州、青州兵卒,已在荀彧指挥下开始战后处置。

    半明半暗的火把中,无论西凉兵,还是被胁迫来的百姓,大多人神情麻木而茫然,驯顺的跪在地上,等待命运。

    荀襄匆忙路过,很快来到行营中心,唯一站立的西凉将领面前。

    “贾公,太傅召见,请随我来。”

    这分明是个女声。

    被绑得双手背后的郭汜,猛地抬头。

    贾文和从血迹顺滑的轮廓中抬眸,镇定而干脆的拱手应了个喏。

    “请。”荀襄按着剑柄,飞快的打量了一眼看上去举止沉稳有节,仿佛中原文士的凉州将领,转身引路,听见身后脚步声毫不犹豫的跟上来。

    “文和,文和,救我一命文和”郭汜在慢了半拍后反应过来,挣扎着对着两人背影高喊。

    贾诩脚步不停。

    到这种时候还看不出状况,这家伙蠢得实在清新脱俗,不知他们这位有仁爱之名的太傅,会不会因此,饶其一命。

    荀襄眼角扫过身侧神色丝毫不变的人,不由得放慢脚步,握紧剑柄。

    若非全无人情,便是城府太深,无论是哪一种,都太过危险,实在……

    她嘴角一抿,再次提速。

    贾诩目不斜视,脚步从容配合行进速度,仿佛没有察觉到方才的杀意。

    两人沿着大军让出的道路,很快追上已缓缓回转的中军车驾。

    荀襄焦急的望向护卫车旁的波才,得到对方轻轻摇头,不由眉心一蹙,深深呼吸一口气,转向贾诩低喝

    “解剑!”

    “不必。”马车回转,车中青年,双手扶拭,挺直起身,目光炯炯与中年谋士对视,轻斥侄女,“不得无理。”

    荀襄不甘愿的退后,贾诩放开捉着剑扣,双手交叠,端端正正的躬身长揖,“太傅别来无恙?”

    荀柔忍不住一笑,抛开辉煌的战绩,贾文和这份淡定,足够令人佩服。

    “恕在下不能相迎,请登车。”他缓缓伸手邀请。

    贾诩再次揖手一礼,行至车后,抓住围栏,身手利落的一步跃上了马车。

    御者拿着来不及摆放的足蹬,呆愣了片刻,这才将之收起。

    跪坐车中,贾诩放眼展望周围,敛袖欠了欠身,“先以轻骑突击,乱敌之心,再以两路重军缓缓推进,威之以势,太傅虚实之计,妙在攻心,在下佩服。”

    “文和早已看穿,何必客气。”荀柔摇头,望了望他单衣上溅染的血迹,令仆从送来一领氅衣。

    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向来是主将拉拢下属的手段,贾诩欠身领受,说话似乎也自在了些,“难怪太傅要夜行。”

    荀柔点头,“不得已。”

    大白天一眼看穿,他还耍什么把戏。

    “西面大军也是如此一般?”贾诩展臂向后排的老弱问道。

    “不如。”

    东面这支,有段煨凉州兵卒,有荀襄的青州精锐,再将雒阳百姓排在后方,而堂兄荀彧领的,只是一群从并州撤退回来的老弱残兵,唯一作用就是装相。

    不是他舍不得分堂兄一些兵力,而是堂兄听完计划之后,坚持要将主力留给他,还一口气给了四个理由。

    一,段煨未定,若是分兵在外,可能反覆。

    二,东军行进更长,路线更危险,需要更精锐的部队,保证计划顺利,

    三,本战目的,并非以厮杀打败敌军,而是以威吓,若敌未如所料投降,而是向西逃,主阵在东,若向西必为溃逃之卒,心中正惊惧,只需假作追击,放其离开,

    四,若战术不成,敌军反击,则我军精锐集中一处,比分散更有利于作战。

    全对。

    于是荀柔被说服了,让堂兄独自带着并州老弱冒险,因为除了荀文若,雒阳城里,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让他能放心交付这个看似简单,实则艰难的任务。

    “大军定是一开始便兵分两路,反而先锋一部,从城中来。”贾诩眯起眼睛。

    “雒阳四周,全无地利。”荀柔点头,淡淡喟叹,“东路先发,西路次行。”

    找一处能供数万人隐蔽伏击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所以从一开始,他带的东路就不曾潜伏,只是早两日从雒阳出发,费力错开敌人绕至后方,并不断派出刺侯探查。

    另一面西路倒是不必担忧敌人刺侯,但此“大军”非彼大军,,要完成战术运动,也不得不多费时间,慢蜗牛先跑。

    正好,也可以给敌人探子制造一种雒阳城中空虚之像。

    “这中军第一排**手,莫非是太傅为诩所准备?若是在下稍加犹豫,此时已性命不保了吧?”

    荀柔再次摇头,侧首看向他,声音轻柔,坦率道,“原本,并非如此。只是,突然一念,打了个赌,多了一句……”

    他要布防的,自然是全部,当初设想,这样的乱国的逆贼,如果可能一个都不留,他曾经猜测,这可能是他唯一一次杀掉乱世毒士贾文和机会。

    聪明人,不必将话说透,便能明白。

    贾诩镇定的表情,在这时,终于露出裂隙。

    “刺啦”

    荀襄抽出了佩剑。

    “去随文若安置战俘。”荀柔撇头沉声道。

    “……唯。”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冲动,荀襄垂下剑尖,低下头。

    “认真学!”荀柔眉心一蹙。

    “喏!”荀襄一激灵,这才连忙郑重抱拳回答。

    “文和,不问赌约输赢如何?”目送侄女背影,荀柔将谈话继续。

    “如何?”纵使意识到对方曾对自己起过杀心,贾诩在瞬间的惊诧过后,很快恢复表面的镇定。

    “赢了。”

    “恭喜。”贾诩欠身毫无感情的附和,纵使这次作为赌注,赢出的是他自己的性命。

    “世间之人,太上,欲至圣明,舍生取义者稀,下者,喜得乱世,成就声名者亦稀,其间众生,与世浮沉,各求生路。”

    荀柔语速缓慢,好在听者很有耐心。

    “仓廪足知礼节,衣食足知荣辱,守性命,才有余力惠他人。乱世之中,是非难辨。董卓、李傕、郭汜……袁绍之辈,乃喜趁天下之乱而自利者,我认为文和并非此辈中人,我赢了。”

    他向着贾诩,轻轻微笑。

    “欣喜非常。”

    第164章 国之四民

    贾诩沉默不语。

    荀柔并不奇怪,若是几句话就能说服贾文和这样的人物,那他反而不敢相信。

    现在对方沉默不语,至少说明,自己说出话,并不是拂面清风,至少对方有所触动。

    他艰难的伸展了一下脊背,顿时感到整个背部,无数神经末稍瞬间被激活,形成一片全覆盖、有重叠、无缺漏的电网,“刺啦刺啦”断断续续的中低伏特试探,瞬间变成高压的大功率输出。

    冷汗瞬间又出了一层。

    肺部的毛病暂时尚能压制,背上的烧伤却实在磨人,关键是这种伤,不比金属锐器制造的伤口,只要控制不造成感染,致命性并不强,只是恢复期却更漫长。

    按照华佗的意思,两三个月内,休想行动自如,至于伤口愈合结痂脱落完全恢复,没有半年绝不可能。

    荀柔估算了一下行驶的距离,按住车板边缘,以比蜗牛还小心翼翼的速度,缓慢趴下。

    虽然还是疼吧,但趴着多少要舒服点。

    “失礼、见谅,”荀柔趴好,喘两口气,向望过来的贾诩点了点头,弯了弯唇角,“文和来看,我这般,与庄子笔下,涸辙之鲋,是否颇为神似?”

    贾诩兜着手,看向没有丝毫仪态可言的荀氏明珠,一时间不知做出如何反应。

    至今为止,这还是第一个,他完全揣测不出心思性格、行为动作的人就不再说几句了?……真的信任他了?怎么……就自在的躺下了?

    他想了想,琢磨了又琢磨,这才不太确定的问,“荀太傅……口渴欲饮?”

    嗯……涸辙之鲋……缺水、没毛病。

    荀柔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被他一说,自己的确需要补充点水分。

    “多谢文和,水罐在车右后。”

    就这么不见外嘛……

    一旁护卫车驾侍卫目光灼灼注视着,贾诩一脸深沉庄重的回身,取下了挂在立柱上的陶罐。

    “多谢,多谢。”低头咕嘟咕嘟灌了水,荀柔又艰难的趴回去,期间,再次牵动背部烧伤,嘶了好几口冷气。

    “元华先生备的药,太傅真的不吃?”车旁的波才见他十分难受,开口问。

    荀柔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

    华佗配方里添了麻沸散用于止疼,其中有风茄,会造成肢体麻痹、嗜睡以及幻觉,对身体的影响还是其次,久服对大脑思维会造成严重危害。

    开始用是不得已保命,但挨过最危险时期,他就不想再用了。

    毕竟,也就剩这脑袋还值点儿,得好好珍惜。

    也不知是不是太疲惫,又成功制敌一口气松懈,荀柔饮过水,趴了一会儿,就在摇晃颠簸的车中困得睡过去。

    再醒来,一眼就是窗外暖橙色的阳光。

    接着,就是跪坐在榻边,仍然还是昨日那一身,也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已经睡着的贾诩。

    他先瞬间感动了一下,然后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口舌真有如此厉害……再,飞快想起了某个可能……已知:一,他亲口命令让某人跟随,二,睡去以前未曾安排某人,三,他曾向众人科普过某人的威力……

    所以……更可能是……就在这时候,他与警觉醒来的贾诩,四目相对了。

    荀柔瞥向门边,看到两个披甲执锐的身影,“咳,文和……什么时辰?”

    真让人在这干坐了一晚上……这,得罪大发了……

    睁开眼睛的贾文和,与闭着眼睛睡觉时差别并不太大,一样端庄深沉、面无表情,倒也看不出什么不满生气,十分平静的转头望了一眼屋角的刻漏,“申时过半。”

    过、过下午四点,这都傍晚了啊……

    “……咳……”荀柔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多谢文和,一直守在此处。”

    “欲饮乎?”

    这语气……放弃挣扎了?

    “是该进哺食了吧……”

    贾诩无声点了点头。

    侍从很快端来温水、苴菜与粥糜,荀柔看了看,有点好意思,“文和可有饮食喜好,我令厨下做来。”

    “不必。府上仆从、侍婢多去城外帮忙,只留一二在此看守,厨下已无人了。”

    “哦……”荀柔抽着冷气撑起来,抖着手捏起勺,尴尬又有些奇怪,贾文和的语气气场……太和平了吧,“昨日,是柔安排不周,失礼怠慢,还望恕罪。”

    贾诩抬眸看了他一眼,眼角瞥过滑落的被单,重伤如此却还是未曾独自逃生,真是……狭长的眼眸垂下,头轻轻点了点,执起勺,贾诩沉默不语。

    荀柔自觉理亏,见对方不理会他,也低头开始艰难进食。

    食毕,波才领着华佗进来看诊,华佗听他自己要求不必加麻沸散止疼,也全无所谓的答应,随手调整了配方,嘟嘟囔囔着还得他亲自上手煎药,得到道谢过后,才不紧不慢的走了。

    “城外,情况如何?”荀柔看向波才。

    “一切顺利。”

    “果然无事发生?”

    不是他不相信堂兄,只是处理战俘,是战场的延续,况且敌我力量仍然悬殊,必须谨慎以待。

    波才点点头,城外的安排,大抵与之前商议一般,先以最快速度,解除凉州兵的兵器铠甲、归拢战马,再烧火造饭,安抚情绪。

    分饭的过程中,自然的将百姓、兵卒以及将官区别开来。

    凉州兵也是饿了一宿,饥肠辘辘,用热水热饭安抚住情绪。

    百夫长以上,因为听到可以获得更好待遇,也都自己站出来,底层兵卒,大多也糊里糊涂,又没有了上面的头狼,自然也安安分分。

    波才想了想才又说了三件事,一件就是住在府中的貂蝉姑娘,听说城外的事,与和她一道的几个姑娘一起,出城帮忙去了。另一件,也是一道住进府中的少年孔桂,听说他们要去长安,问能否携他一道,送他回老家天水,第三件则是,牛辅找到了,对方并未逃走,只是混在普通兵卒里,一听校尉以上有肉吃,自己跳出来,如今已关押起来,等待处置。

    “此外,还有”波才为难的望向贾诩。

    “直说就是。”荀柔干脆道。

    “荀别驾,还想问,贾君部下要如何安置?”

    荀别驾……荀柔反应了一秒,才意识到这是堂兄,先前堂兄弃官了,别驾这个职位,还是段煨给安排的……不过,现在这个不重要。

    贾诩的部下……放贾文和出去……他会跑吗?

    他相信贾诩不是噬杀之辈,但并不确信对方会站自己啊。

    ……也罢。

    “请文和走一趟”

    “请随意处置。”

    荀柔挑眉,看了一眼一同开口的贾诩,重复一遍刚才的话,“还是,请文和走一趟若营中有事不决,”他转向波才,“也请荀别驾多向贾君咨询,西凉军中之事,还是原本营中之人,更为清楚。”

    下层兵卒不知,但他却知道贾诩根本不是内应,只是阵前反水,现在对方又知道了他们的虚实,将人放回去……若是稍加口舌挑动,那……

    波才犹豫着,最后却还是应下。

    他虽然不信任这个凉州人,却十分信任荀太傅的眼光。

    贾诩默默望向年轻的太傅,发现自己实在看不明白对方是真的聪明,还是过分愚蠢,只知道对方每次行为,都出乎意料。

    心底无奈长叹一声,他站起身来,郑重地弯下腰长揖一礼,“太傅之胸襟气度,实在令在下佩服万分。”

    广袖垂地。

    “有一事,文和需注意,”荀柔目光只轻轻扫过,“凉州兵匪气当改,再有旧日行径抢掠百姓者,妄自作乱者,但诛不赦。”

    “另外,西凉兵卒缴械锁固之后,当众斩杀牛辅,悬首示众,以平民怨。”

    若是先前,贾诩这样厉害的谋士,仿若效忠一般的话语姿态,他大概会激动万分,但现在,荀柔内心一片平静,并无多少波澜。

    哪怕是昨天,他说出那一句话,向贾诩开诚布公于自己想法,也并非想要将他收为己用,而是完全如他自己所说,认为贾文和罪不至死,应该给他一个机会。

    如今,他已可以完全将贾诩当做一个,有才华,有抱负,有私欲的普通士族官僚来看待,并且,如果对方愿意继续为官,他也会以这样的态度,来给他安排适合的位置。

    贾诩本人代表的,长久被中央朝廷,打压、排挤、忽视的凉州军功士族,一直以来,在抵御胡族入侵中原上,积极有为,做出过巨大的贡献,这些是他认为,可以团结的重要群体。

    波才带着贾文和离开,荀柔并没有闲下来,而是命人送来纸笔。

    他终于明白,曾经一位伟大人物选集的第一篇,为什么是那一篇文章。

    当你要做什么的时候,最开始第一件事,是要清楚,面对的是怎样一个世界。

    笔尖沾了墨,落在纸上,缓慢的只落下了一个题目。

    《论国之四民》

    第165章 矛盾与斗争

    士、农、工、商,所谓四民,据说这种说法,最早出自管仲。

    然而,管仲之世,还是贵族政治,民之所谓,是相对于王侯贵族而言。

    直到秦朝一统天下,建立郡县制,以军功受爵打破世袭爵位垄断,再到西汉,又以恩赏天下的方式,降低爵位的价值。才使得社会逐渐去贵族化,以爵本位社会,变成官本位社会,贵族不再高高在上,社会阶层间流动性逐渐增大,民的身份和地位逐渐提高,成为真正的社会的支柱与根基。

    春秋战国时期,小国寡民,对一个国家,士农工商四种已足以区分国人,但是对发展、大一统、社会结构更加复杂的汉朝来说,这样的区分就显得太过粗糙。

    举士而言,读书取业者,荀氏、袁氏,以及同样以举孝廉路线的贾氏,都算是士族,但显然,三家不能同类而论,他们自身的欲望,对于世界的理解,对于政治的诉求,对于社会制度的理想,显然都完全不同。

    同时,外戚、宦官势力的崛起,军功阶层的出现,也带来新的社会阶级分类。

    提起笔来,才发现艰难,虽然有先贤的范例,但东汉末年,与清末民国时期的社会环境完全不同,除了方法,几乎很难再得到借鉴。

    他的才能远不如那位先贤,能用三四千字,就将复杂的社会剖析得简单又清晰。

    荀柔一边思考一边落笔,续续断断,花了三天才完成自己最熟悉的“士”的部分,写满足足十页,写完只觉得通篇废话,啰嗦繁复,一时忍不住丢弃在地,将头埋进枕头。

    别问,问就是自闭。

    徇徇如玉的君子,款步而入,俯身拾起落在榻边散落的纸张,轻轻拍落沾染的尘埃,往似乎沉睡的堂弟望了一眼,犹豫片刻,轻轻在榻边跪坐下来,捧起文章迎着天光静阅。

    荀柔听见脚步声时并未抬头,以为只是进屋打扫的仆从,直到对方在榻前落座,这才抬起头来,见堂兄正看着他之前写的东西,不由讪讪,“……阿兄,文稿僻陋,还是别看了吧。”

    荀彧抬眸,将纸张叠齐捧至榻边放下,“未经应允,私阅文章,是彧无礼了。”

    “我并非此意,只是鄙作实在不堪……”荀柔连忙支起身,将文章递过去,“其实,迟早也是要与兄长看的,只是尚未完成,兄长既已看见,便请指教一二,我已思索数日,写出总是不如意。”

    “方才粗粗一见,彧只觉此文颇有深意,尚未细品,”荀彧双手接过,“含光此文,可是要细究四民之内,各自不同之处?”

    “不错,先哲言时之弊,多发于上,归于天子公卿,少见下情,若言,不过归于人之常情之类,泛泛而谈,不触根本,还又要说什么,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民如水而君如舟,”荀柔认真看向兄长,“以我观此,弊矣。”

    “人处不同,何来常情,四边之情,首在抵御胡族,中原之民,关心风调雨顺,何其相异。知民之为水,当先通晓水性,天下之水性,岂能相同?本朝之弊,起于朝堂,发于民间,故民心渐背,若要解此结,当通民意,方可对症下药。”

    荀彧皱眉沉思片刻,郑重道,“若是允许,还请借阅二日。”

    “闲时再看无妨。”荀柔连忙道,“兄长这几日辛苦,还是多多休息,这篇文稿就放于兄长处,不必着急。”

    战后事宜全由堂兄统筹安排,堂兄又实诚,说借二日,必然二日,说不得为了给他看文章,今天晚上就要通宵。

    “知道。”荀彧温和一笑,谢过关心,细致的将文稿叠起,放在身旁,显然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不只是为了回来看堂弟一眼,“还有一事。”

    “请讲。”荀柔连忙端正态度。

    “是阴氏。”

    堂兄才说了这三个字,荀柔眉头就皱紧了。

    “宛城李氏也为李傕所虏,其族人道李傕曾过新野,阴氏豪富过人,或为其族灭。”荀彧知道堂弟对阴家颇有龃龉,但毕竟曾为姻亲,中间故事,又不与外人得知,如今阴氏若果然族灭,堂弟不能不有所表示。

    “啊……”虽然深恨阴氏当年伤害姐姐,但他也没想过,阴氏全族会因乱世兵祸而灭。

    当年事后,两家便算绝交。

    后来,阴脩在黄巾之后为颍川太守,讨好颍川士族,又不想得罪十常侍,首鼠两端,还颇为自得。

    等灵帝死,何进当大将军,荀柔就私下讨了人情,正好,何进顺水把颍川当作支持的回报送给袁氏,袁氏安排孔伷当了太守,三方欢喜。

    阴脩丢官后不死心,入京求职,四处专营,还递过拜帖到他门上,结果自然是拒绝,从此之后,他就没有听说过这家的消息。

    没想到多年以后再闻,会是这样的消息。

    荀柔还记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阴氏族中,还未见屋舍,便见宽广的田地,足足七百顷,有颍阴全县那么大,族中比屋连宇,堡坞超过颍阴县城,让他第一次见识到这个时代真正的豪强,是什么样子。

    “……我还以为,阿兄会说我昨日让阿音带去的军规军纪,认为太过苛刻呢。”

    “正当如此。”荀彧轻轻摇头,他当然知道堂弟在转移话题,不过这件事也确实重要,“凉州兵新俘,正是宣令规矩之时,只是,真要扳其旧习,绝非一日一时之功。段煨与贾诩处,我也照会过,两人均无异议,不必担心。”

    荀柔点点头。

    他知道自己写入军规的不得强抢百姓之类的内容,真要执行并不容易,不过,实在不行,他就只好抄袭一下历史上曹操那一出削发代首。

    肉麻是肉麻了点,但是招数好用就行。

    “含光,阴氏之事你若答应,我便遣人往新野一行,如此也不必再传信给叔父了。”荀彧含蓄提醒。

    ……也是,传消息给他爹,姐姐也得知道,还不如他就处理了。

    “……好罢,”荀柔点头,还气不平,又有点感慨,“战乱之中,人命如草,逝者已矣,往者不可追。”

    就让阴氏,消失在历史沙尘之中吧。

    荀彧微微含笑,“含光能不念旧恶,此诚君子之道。”

    “……阿兄,不要如此,我心实愧。”这是还将他当小孩哄啊。

    荀彧笑而不语。

    “对了,”荀柔想起一事,“曹孟德,可有消息?”

    说来尴尬,现在他们多了五万人,仿佛似乎大概,不太需要曹操了。

    “以行程算,”荀彧稍稍思索,“使者当已追上曹君,只是如今山东恐怕已然乱起,未知情况如何。”

    这年月,最麻烦的问题就是信息不通。

    所谓,十里之外无消息,几乎毫不夸张。

    就比如此次他们与李傕郭汜之争,若非恰巧段家族人机敏,恐怕得等到兵临城下才能发现。

    如今,他光知道山东讨董群雄定然会乱,但什么时候乱,到底乱成什么样,就一点也不知了。

    “以文若之见,山东诸侯,如今会如何?”

    “刘岱与桥瑁相仇,袁氏兄弟不合也久,王匡性狭,待下无义,后必自乱,余者各有打算,相互之间必生杀斗,然以才能、贤佐、兵粮而较,此中,唯袁氏兄弟,或可称雄一时,余者不足为论。”

    荀彧缓缓而道,显然早有思索。

    堂兄太牛逼,居然真的将历史走向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那曹孟德如何?”

    “曹兄心向朝廷,与这些诸侯,岂能一概而论。”荀彧微露不悦。

    “是我失言,失言。”荀柔连忙道歉。

    荀彧没与他继续纠缠,只点点头起身理顺衣摆,“营中还有事,你在家中好生修养。”

    “辛苦兄长。”

    “职责所在。”荀彧拱手长揖一礼,取了文稿告辞。

    荀柔伏在榻上,望向窗外日渐炽烈的太阳。

    虽然有些直接,但堂兄还是能明白吧。

    会如何选择?

    他的文稿,写得有些繁冗,不够精炼,但认真读下来的聪明人,一定能看到里面埋的深坑。

    矛盾。

    即使,只在“士”之间,名望世族,学阀名门,边郡望族,以及地位更低微的寻常读书士人之家,彼此之间,最深切、最直接的欲望理想,是有矛盾的。

    彼此之间,只有争斗,没有共赢,没有任何办法,能皆大欢喜。

    而之后,再增加农、工、商,这种冲突矛盾就会变得更加激烈。

    他虽然没有写出,但他相信,以堂兄的智慧,只要看明白这一部分,自然而然,就能明白剩下的,他还不能准确表述的部分的意思。

    赢家通吃,败者失去一切,一切利益的争执,就是如此直白、残酷、简单。

    从一开始,就必须做出选择。

    然后,拥有共同利益者就是朋友,就是可以团结的对象,而另一面,利益冲突者,没有任何情谊、没有任何妥协,就是敌人。

    只有明确这一点,才能知道接下来该走的路。

    堂兄必须想明白这一点,也必须在他们到达长安前,想明白这一点。

    第166章 春信如风

    春暖熏风南来,野草随风,在荒芜的田野与空旷无人的村落中,肆意的扩张领地。

    人间消息却并不随风信飘散,反而由于动乱与四起的劫匪难以交通。

    但至少有两条是已知的,朝廷西迁长安,以及,董卓确实被太傅荀柔成功刺杀了。

    讨董联盟变成了一个笑话,诸侯尴尬的面面相觑,朝廷危机似乎解除了,可是要立即往长安拜见天子,称臣入奉吗?

    心里总有些不情不愿。

    未经朝廷,私自起兵,胆敢这样做的人,多少心中都有些想法,但到这一步,眼见危机解除,朝廷西迁,又该怎么办?

    直到某天清晨,大家发现刘岱已然悄悄不见踪影,剩下的人瞬间恍然大悟,几天就走了干净,只剩下本地陈留太守张邈与盟主袁绍。

    至于袁氏另一位,先前往扬州购粮募兵,也不知得到消息没有,但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张邈为郡中春耕耽误,各县巡视去,酸枣联盟行营,于是只剩下盟主车骑将军领冀州牧袁绍。对着空荡荡的营寨发了几天呆,袁绍也待不下去,与手下谋士将领商议,终于急急往冀州最靠南面的魏郡去。

    虽然前任州牧“自愿”将印送给他,但各郡太守或有不服,再加上如今盗匪横行,无论如何,先要稳住基业,春耕耽误,还要主持补种,还要剿一剿山匪,能收多少粮食就得多少,不能完全荒废,否则他再家大业大,也养不起手下兵马。

    “嘭!”

    夜深无人时,袁绍到底忍不住拍案,他如何也想不通,整日病恹恹,看上去瘦怯胆小的荀含光,竟然轻易将董卓刺死了。

    费心费力四下联络说服,好不容易建起来的联盟,却成了笑话,还不如当初就留在京中,与荀含光合谋诛杀董卓算了。

    说起来,曹孟德也曾行刺董卓,却是不能除患……待他募兵归来再见,可要好生嘲讽一番。

    “看来是奉孝赌输了。”

    酒壶捧起,清澈酒液倒入盏中。

    芳草遍地,落英缤纷,纵使近来诸事不顺,曹操眼见如此春景,心中郁闷也是一舒。

    他执起酒盏,仰首一饮,微醺之间顿时心意飘荡,“好酒!”

    “是好酒。”郭嘉亦一饮倾盏,大大咧咧的用袖口一抹唇边水迹,“文若既然不来,想是念着含光心意,西去长安了,可惜得此佳酿不能与之同饮。”

    曹操长叹一声。

    他比郭嘉还要可惜。

    以郭嘉先前分析,荀彧对他颇有赞许之意,若不是那时消息,大概就要投到他帐下。不提对方年少就有“王佐”之名,就以先前相见,其才智气韵,早就令他倾心,若能得之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可惜,对方去了雒阳,却不见东归,大概是入朝了。

    想到荀文若,自然而然令他想起了荀家另一个让他惊才绝艳的青年,却就更令人惋惜。

    他又倒了一盏,又叹了一声,“含光,酒量一向不佳。”

    郭嘉洒然一笑,“这一盏,就够他醉了。”

    曹操起身,将酒浇入土地。

    郭嘉亦随起身,与他并肩而立,“翌日,若是祭嘉,明公却不得只这般小气,不够一坛酒,嘉且不依。”

    “奉孝何处此不祥之言。”曹操顿时心肝一颤,“可是身体又有不适?”

    曹氏、夏侯氏两家加起来,就找不出一个文化人,郭嘉算是他起义以来,帐下第一个谋士。

    “生死乃是寻常事,明公何必如此,最终不过尘归尘,土归土啊,这一句似乎也是含光从前说的。他既去刺杀董卓,也早将生死看淡。”郭嘉摆摆手。

    幼年同伴这次行为,实令他无言,仰首苍天,竟生出生命无常之念。

    曹操一时无话,他自己也曾尝试刺杀董卓,却无功而返,实在不知荀柔是如何做成,“荀氏忠义。”

    “文若既去长安,我等日后,倒也不必再担心家小了。”郭嘉笑道。

    “也是。”曹操点点头,迎着吹面不寒的暖风,胸怀开敞,“丹阳精锐,名不虚传,以此五千精兵,定能荡平天下”

    远处,夏侯惇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兵卒,从芳草缓坡疾驰而来。

    见礼过后,兵卒双手捧上一封帛书。

    曹操打开,草草扫过,顿时神色一喜,“含光未死?文若请我前去相助?”

    “正是。”兵卒不是寻常兵卒,乃是荀家宾客,闻此连连点头,接着又连忙磕了一个,“主公道雒阳只有段煨将军稍许兵马,雒阳还有许多粮草兵械,担忧西行一路白波匪寇袭扰,想请将军护送一程,还望将军答应!”

    “当啷!”这是瞬间因惊喜而呆若木鸡的郭某人,失手掉落了手中酒盏。

    曹操回头一望,眼中亦是闪闪的笑意,回过身将人扶起来,“壮士一路辛苦,某即刻收拾营寨,明日寅时造饭,卯时便拔寨启程。”

    被郭嘉称赞看淡生死的荀某人,此时正在自己给自己扎针。

    三寸长的银针,又细又软,技巧不足,再加上病来皮松肉少,得下死力气,一针扎准穴位,还得捻一捻,可以说十分酸爽。

    俘虏营中各种病患,华佗恰巧遇到一个疑难杂症,兴趣上头,就不怎么关心趴着慢慢修养的荀柔。

    手术,是能尽量避免就尽量避免的,还是以保守治疗为主,荀柔自己懂得穴位,向华佗讨教了一下施针,自己就上手,调理一下经脉气血,也能好得快一些。

    他想要做的事情太多。

    白手起家与改造,哪个更难,很难比较,但东汉至此积弊已多,各方各处都要改,眼前就是这几万西凉士卒。

    从来向坏容易,向好艰难,跟着李傕郭汜的西凉兵,早被二人带得如匪寇一般,这样的人,绝不是他理想中的军队,但他既不能放了他们必然聚啸成匪,也不能丢给段煨这是考验人性,当然更不可能全部杀了,所以得自己吸收。

    枪杆子里出政权,他既然想要改造大汉天下,本来也必须亲自掌控兵马。

    将帅之中,倒也未必各个都需要勇武过人,先前放出烟花那两手,也算是帮他建立了一点高深神秘的人设,但即使是高人,也不能躺着训练兵卒。

    面对老兵痞,他一个未曾练过兵的菜鸟,如何谨慎都不为,顶好能一路顺利到达长安后,再在老将的协助下完成整编和训练。

    但如今俘虏期诸多事宜,他却没办法了。

    这几日,他甚至都不能出去看看,就怕西洋镜被戳穿。

    阿音时常回来,总说一切顺利,显然是不想让他操心,但文若都住在城外军营里了。

    五万青壮,还有曾被他们欺压的十万百姓,纵使没有兵器,计划作得再周详,又怎会一点问题都不出。

    “哗啦啦哗啦啦”

    数余赤膊的青壮,浸泡在雒水之中,在工匠指挥下,用石板在水上搭建桥梁。

    “嘿咻、嘿咻”

    不远处,雒阳城墙上下,也有成百上千的青壮正在修葺,官道上每隔数步,就有青年三人一组,举着石杵在夯实道路。

    以前驯化俘虏的方式,最简单就是饿着,空饿上几天,人没有力气,自然就不会惹事,荀柔不准备如此。

    粮草尚且充裕,用不着虐待俘虏,但吃了饭,不能闲,闲生事端。

    最好能做点不费脑的重复重劳力,将吃下去的热量消耗掉,再锻炼一下协作,打散原本形成的小团体。

    波才带来的并州残民中有工匠,雒阳跑会来的百姓中,也有些手艺人,正好,邙山有石有土,可以就地取材。

    于是,基建计划就轰轰烈烈展开。

    修成什么样子不重要,重新训练出听从命令的思维逻辑,再将性格有问题的刺头挑出来才是重点。

    把人驯服住了,这一路往长安,也会安全些。

    计划没有问题,执行起来还是会有许多琐事,荀彧亲自往各处巡视,再回帐中处理细务,以及准备启程西行的各项事宜,待庶务稍减,这才趁隙,从袖中取出堂弟文章来。

    孔子“微言大义”,孟子荀子“借喻作比”,古之圣贤文章,向来要人悟的,荀柔这一篇文章却写得直白,全无文采修饰,字句简单,只识字蒙童大概都能读懂,荀彧却并未轻看,一字一句极其认真,一遍读完,忍不住放下文章,忍不住喟然长叹。

    晴空万里,一轮白日,竟全无一丝掩饰。

    中原大族,世卿世禄,把持中枢;学门士族,姻亲勾结,名传天下;耕读小族,偶得机缘,不过下吏;边地儒生,纵得查举,任于僻边。

    荀彧看着文中,将世家如何世代公卿,在天灾疫厉收并百姓田地,将平民逼作佃户,学门士族如何左右“民声”,垄断经文解释,以图己利,写得纤毫无隐,忍不住抬手揭开香炉顶盖,将纸张递于炉上。

    手一伸出,便察觉温度不对,荀彧愣了愣,这才想起,因为浓重香气会引发堂弟肺疾,他近来都只在夜间休息前燃一把艾草驱除虫蚁,许久不曾燃香。

    清秀的长眉紧蹙。

    他当然知道堂弟写得无错,甚至极好,那些旧年在颍川事,一件一件浮上心头。

    王佐之才、荀氏宝珠,荀家亦曾品评人物,当年旱灾之时,荀家也曾被农夫求过,送上田土、签下身契,这些事从百姓的角度去看,却是如此血肉淋漓。

    这真是一篇极好的文章,甚至太好了!

    他读来尚且心惊胆战,被那些俗儒所见,作为风浪之口的含光,仅凭这篇文章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含光,难道不知吗?

    荀彧抿了抿唇,心中答案清楚。

    堂弟自然知晓的,却还是写了。

    他将文章铺展在案上,沉思许久,展开一张白纸,提起笔来不能这样传扬出去,但就此荒废,也未免太可惜。

    外间传来些微喧哗,荀彧将文章一掩,唤来外间侍卫,听闻只是女营小事,也就不再过问。

    男女有别,堂弟一开始,便让阿音将营寨中女子单独设一处照管,倒也两厢方便。

    “锃”

    见血的刀归了鞘,荀襄瞪了一眼周围围观的众人,众人顿作鸟兽散去。

    荀襄回身,见貂蝉已在安慰被取笑的少女。

    她如今可知道叔父为何要将所有女子单列一营。

    从西凉兵卒欺辱下,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女子,却在这几日自尽而亡了十余人,或被父兄夫君寻上来却又被羞辱,或忍受不了营寨中的闲言碎语。

    若是任其各自寻找亲人,或者仅仅不专门保护,都会死去更多。

    她同情她们,却无法理解她们的脆弱,但叔父将这些女子交给她,想看的绝不是现在这样的局面。

    荀襄咬咬唇,缓步走上前。

    女子们畏惧的悄悄退后,却又不敢真的逃走。

    “从明日起,所有人卯时起来,随我操练!”荀襄以斩钉截铁的语气命令。

    叔父是对的,闲着生事,还是劳累了,什么都不必想。

    千里之外,长安数日禁闭宫室,少女眼泪早已干涸,望着光线幽暗的,分辨不出时辰的窗棂,木然的张开嘴,将一枚金篦,往咽喉塞去。

    【光熹二年,董卓孙女董氏入侍天子,后董卓见诛,董氏吞金而死,朝中议论,懿帝悯之,以贵人礼葬于渭水之滨。】

    第167章 矛盾与统一

    后宫女子死去,不过是卷过朝堂的一缕轻烟,若非其姓董,这件事甚至不会在士大夫口中提起。

    这是董姓氏族最后一个人。

    早在数日前,董卓死去的消息传到雒阳,就有人群冲入董氏几处府宅,将宅中董氏族子弟并老弱一并斫杀。董卓母亲年过九十,面对来势汹汹的人群,扶着拐杖逃到宅门,被围堵后哀求活命,终被一刀断首。

    董白之死,昭示着曾经如飞鸟一鸣冲天的董姓氏族,霎时云散烟消,只在历史的只字片语留下淡淡几笔,供后人闲话。

    刘辩淡淡叹息,宽容的让人将之以贵人礼葬在渭水之滨。

    群臣中或有亲友被董卓所害,心怀愤懑未消,一时争辩两句,很快被同僚劝阻天子是仁慈之君,董氏已族,小小女子无关大局。

    毕竟,大家的注意并不在这件事。

    就在今早,第一缕朝晖映照进长安,城门打开之后不到半个时辰,一骑飞马传来消息。

    太傅荀柔,还活着。

    不仅活着,还招降了段煨、徐荣、张济、贾诩,打败了攻打雒阳的李傕、郭汜、牛辅,纳降了五万西凉兵。

    消息实令人震惊,但遣来报信的使者口舌灵巧,将事情本末讲得清楚明白,容不得人不相信。

    除了全然欣喜的天子和荀氏族人,朝中重臣王允、杨彪、盖勋等人之中,沉默的流淌着某种莫名的情绪。

    死人与活人是不同的。

    董氏伏诛的欢欣已经过去,如今名望远胜董卓,羽翼丰满,挟大军归来,朝中无人能比肩的荀含光,还会是过去那个在朝堂上避让、谦退的荀含光吗?

    况且……

    “太傅此番诛杀逆贼,功全社稷,令臣高山仰止,远望不及,臣请以太傅为司徒。”司徒王允忽然伏拜叩请。

    “……啊,这……”刘辩一愣,欣喜之色稍敛,“这如何能够?”

    太傅这样的功劳,自然让他欢喜非常,他想给太傅封王封官,但王司徒忠心耿耿,他哪忍心让这样一个白发苍苍的两朝老臣退职?

    “纵陛下若是不允,”王允不起身道,“臣无颜再立朝堂。”

    “王司徒乃朝中柱石,岂能轻动,臣两为三公,却无益江山社稷,实在惭愧难当,”回过神来的司空杨彪连忙道,“还请陛下以荀太傅代臣司空之职。”

    “……这也……”刘辩也记得当初杨彪在董卓面前强争直言,内心虽并不可惜他,但杨司空才当了几天就又撸下去,多少也有些不好意思。

    三公让了两个,最后剩一个太尉赵谦尴尬的坐中间。

    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比起前两位,自己履历很不够看。太傅只有一个,只需要一个位置,自己要真的推辞,恐怕会成那个丢官的倒霉蛋。

    但,赵谦左看国之柱石王子师,右看四世三公弘农杨文先,心知今天要是躲了,将来面对天下风议,自己要被唾沫星子淹死,咬咬牙也一头拜下去,“请荀太傅代臣以为太尉,荡平天下,还域内清平。”

    上座的天子松了口气,倒还记得给赵太尉面子,没有当堂点头,只说容后再议。

    赵谦满头热汗,双手捧出官印,高颂天子圣明,以表示诚心退避。

    王允与杨彪缓缓起身,相互一视,彼此明心。

    让官是真心,逼迫赵谦自然也是真心,看似三公位极人臣,却还有一个位置,更加危险总算没让天子封了荀含光为大将军。

    三公彼此尚相制衡,大将军才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所以,若赵谦真不愿让,他们也宁可一时舍去职位,只要不让荀柔为大将军,毕竟三公易罢,不过流云,大将军却是军职,天下正乱,正是用兵之时。

    荀攸沉默的跪坐席间,神色并未像荀忱那般欢喜,只淡淡将殿中众人眉眼官司尽收眼底。

    片时散朝,赵谦与王允、杨彪好生在殿门作别,彼此友善含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心知日后自己族中子弟仕途能平坦一些。回家写下辞呈,递交官印,知道今生仕途就此为止,面对垂泪的老妻多少还是有些失落惆怅,但也无可奈何。

    另一边,与前太尉赵谦作别后的王允,和杨彪碰了个头,然后去往御史台。

    御史大夫荀公达,对其到访并不惊讶,礼仪周全的请王子师上座,命人送来水饮。

    王允先客气的问候荀爽病情,又表达了一番对荀柔幸存的欢喜,见荀攸仍然一副沉闷的形容,知道对方一向如此,便也不再藏着掖着,直言道,“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荀中丞以为如何?”

    “孔子圣明。”

    “昔年,我为豫州牧,与君家常有往来,自知荀氏谦谦君子之第,恪守人臣之道,然先帝不明君臣之理,”王允摇摇头,推心置腹,“使含光年少便登人臣之极,又才智聪慧,必多有功劳,将来封无可封,进无可进,如此于含光,与君家,绝非好事。”

    “小叔父必有主张,攸不敢妄言。”荀攸垂眸。

    对方不乐教,王允自然不愉,“高祖曰: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荀含光不守臣节,不怕为后世非议吗?”

    “王司徒高见,不若等见到太傅,当面对峙如何?”荀攸起身一揖。

    这是送客之意,王允憋了一口气,但此处是宫中,他顾念着风度,怒不能发出,摔袖而去。

    谒者仆射钟繇在殿角远远见王司徒含怒而出,在原地立了一立,等对方走远,这才进殿。

    荀攸正要提笔书写,当即抬头,见是他,道了一声“请坐,稍待”,继续手下不停。

    钟繇与他本是好友,不必拘礼,自己坐下,提壶倒了一盏甘酿,准备慢慢饮了等待。

    却见荀攸飞快的几笔写完,接着便亲手封匣,叫来亲信立即送出,这才与他交谈,“何事?”

    “天子命卿准备仪仗,他要亲至郊迎含光。”钟繇放下盏,

    荀攸抬眸,看了一眼好友。

    “是我向陛下进言。”钟繇道,“我知此事本该由光禄勋负责,只是黄琬向来与杨氏同气连枝,含光携功归来,他们说不得要生波澜。”

    荀攸拱手,“多谢。”

    他虽不以郊迎仪式重要,但也不想有人从中作梗。

    “不必,”钟繇摇头,“对了,天子似有封王之意,公达要早与含光沟通。”

    荀攸点头,以对王允完全不同的语气向钟繇道,“我已致书小叔父,不过以攸之见,小叔父定能辞谢不受。”

    王允想逼荀氏来压含光拒绝封王,未免太小看含光,也太小看荀氏了。

    “如此我也放心了,”钟繇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非是我不信含光,封王……实在不寻常。”

    荀攸默然。

    大汉至今四百年,只有王莽篡权的伪朝,再没有异姓封王,连钟元常这般与他家亲近,听闻此事都心生波澜,更遑论其人。

    钟繇感叹一番,又问起,“方才王子师所来何事?”

    “正为此事。”

    钟繇恍然,继而皱眉,“听说近来三公府中颇有传言,要追封袁隗,招袁绍回朝,也不知真假,若果真如此,他们未免……”

    他摇摇头,说不出个具体。

    荀攸不留情,淡淡一词,“愚蠢。”

    钟繇总结不出,若荀柔在此,却能一语道破:矛盾。

    这不只是冉冉升起的荀柔代表的新兴势力,与王允、杨彪代表的旧势力的矛盾;

    更是数十年来被压制排挤的地方士族,与长久盘踞中央的世家之间的的矛盾。

    当初灵帝所希望激发的矛盾,在其死后一年,以他完全未曾想到的方式产生,也将以他完全想象不到的方向发展。

    很巧,荀柔在写的一篇新文章正是《论矛盾》。

    四民论需要更多的深入调研与考察,而矛盾论主要是理论。

    原文是不用想了,他不可能有那么神能背下来,还几十年不忘,但几个关键考点他还记得

    永恒的对立与统一规律,普遍性与特殊性,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事物发展过程中绝对的斗争性与相对的一致性。

    用这个时代习惯的语言和方式阐释它们,花费了一些时间,但与之前一篇相比就简单许多。

    沉稳的脚步声响起,荀柔抬头,看见沉默的堂兄走进屋来。

    皎如玉树的青年放下手中叠好的文章,在榻前再拜行礼。

    荀柔没有阻拦,知道这是表明态度与立场。

    果然,荀彧起身后,将手中的文章递给他。

    荀柔展开。

    堂兄并未在原文上修改,而是另外起笔誊写了一篇。

    世家兼并土地,学门争斗之类刺激的内容全被删减了,只剩下最简单的框架和对相应阶级的阐释。

    荀柔从头看过一遍,发现这篇文章竟更接近他曾经读过的那篇原文,不是说具体内容,而是整体结构,文辞是这个时代的风格,却更加简洁、清晰、冷静。

    斗争性也减弱了,刺激性减弱了,斗争更隐蔽了,但能读懂的人,仍能从中看出其中不死不休的冲突。

    如此就够了。

    荀柔郑重感谢堂兄,给他这篇文后续写作提供了更好的参考。

    次日,荀攸从长安传信到达了雒阳。

    信中没什么问候寒暄,内容简单粗暴,不过一排:王允传凉州韩遂、马腾入京,速归。

    荀柔看完,伸手将字条递给荀彧,“看来,不能等曹操了。”

    琥珀色的眼瞳轻轻一扫,已将短短一行字看进心头,同时微微一愣。

    含光的文章,竟这样快就被印证。

    “粮草钱帛已装运妥当,明日收拾修整,后日出发。”荀彧心中虽担忧堂弟病情,却未再开口。

    第168章 尊卑之礼

    堂兄说隔日启程,荀柔却仍嫌不够快。

    马腾、韩遂在过去数年表现出的野心与能力并不如董卓,但半年之间,董卓为天下野心家做出一个良好的示范,让所有人意识到,那威严的宫阙,似乎并没有那么高不可攀。

    入城、未入城,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关键是时间,他需要比他们更快到达长安,将之拒于宫城之外。

    荀柔点了段煨、张绣与贾诩,让前两位点一千精锐骑兵,再带上五日之粮,弃辎重,轻装赶路,让堂兄领其余兵卒与百姓压阵缓行。

    这个命令当然不是随便下的。

    荀柔十分清楚,自己如今在军中毫无威信,必须依靠其他力量指挥,选段煨是因为此人固然心思复杂但怂得彻底,点张绣一方面因为他性情单纯,另一方面是将其与之叔父张济分开,张绣性情单纯,但张济却有些滑头,不得不防。

    至于贾诩,又是另一回事,不知要面对的情况如何,他需要一个能商量策略的人。现在能作谋士的只有俩,他哥荀彧和贾文和,堂兄是他如今最信任的人不能只作谋士,押送辎重带领百姓也是重任,所以,也只有贾文和了。

    派人唤来嘱咐,三人自然全无异议,领命各去准备不提。

    “文若不必急行,如今春夏之际,黄河上涨,函谷一线地势狭窄,你带着辎重,走河内,虽绕些远路,但更为稳妥。”

    骑兵先行,离别之时,荀柔担心堂兄着急,特意在军前叮嘱。

    荀彧眉心一蹙,知道堂弟好意,更明白此处不是争辩之地,他深深望了荀柔一眼,所有担忧化为俯身长揖一礼,“望君保重。”

    比起大队人马,含光伤病未愈,独自领着三个曾跟随董卓的叛将,急行前往阻拦马、韩才是真正凶险。

    但堂弟已决心担负江山重任,将来面对的困境,只会比这更加艰难数倍,以这般看来,如今这又不算什么了。

    “君亦保重。”荀柔拱手回了一礼,垂眸注视着堂兄佩玉随动作起伏轻摆,“我先行一步,在长安等兄长来。”

    “叔父,我”荀襄忍不住开口,想要带人跟从,却被荀彧低声喝阻。

    “荀将军,军令如山!”

    荀襄一惊,顿时噤口,对着亲叔父她还敢力争几句,但堂叔向来在小辈之中极有威严。

    荀柔仿佛没有听到侄女说话,他转身扶着贾诩的手臂,登上马车下令起程。

    赤色旗帜在风中猎猎张扬,骑兵上马,驷马之车渐渐消失在军队之中。

    荀彧回身,招呼荀襄跟着自己,然后挨个巡视几处营寨收拾整理的情况,虽然不比含光急切,但也不能拖延,明日剩下的大队人马也要启程。

    待一切安排妥当,他才带着荀襄回到营帐。

    神情忐忑的少女,乖乖低头站直,等待教训,荀彧心底叹了口气。

    含光的性子,实在是与六叔父一脉相承的重情,将家中的几个小辈宠得尊卑不分,在家还好,但将私情带入官场军营却是大忌。

    “昔者高祖之时,重臣多于高祖有旧,大殿之上饮酒争功,拔剑高呼,高祖患之,乃命孙叔通制礼,群臣方知肃敬臣服上下之分,盖因无礼不成威,无威不足以服众。

    “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稍有不慎,便是取死之道,故军营之中,主帅以令行禁止为礼,以礼服众,故兵将在外,君命如山,违令者斩。”

    “阿音,君令当前,你若公然争抗,含光又心慈不忍处罚,岂不坏了军中礼制,礼坏则失威严,无上下之分,难以服众,你亦领兵,当知此间凶险。”

    荀襄咬住下唇,脸色发白,“叔父,段将军他们若不能听命,还是、还是让波才跟随前去吧。”

    “并州兵卒乃波将军旧将,况且还要安抚并州百姓,正因如此,含光才让他留下,你亦是如此,”荀彧温声解释,“军中事繁,含光令你留下随我协调诸部,对你寄望颇重,你勿要辜负他的期待啊。”

    “是……是嘛。”若是往日,她大概已欢喜雀跃,今日心中仍然沉甸甸的。

    过去她对自己的力量、武功、能力都十分自信,可到如今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厉害。青州的兵马,族中的宾客,听她的话,是因为她的父亲是一地太守,她是荀氏女郎,到了这里,她便教训不动凉州的兵卒,连那些被解救出来的女子,她都管理不住,想要训练她们帮助她们,却始终不能成形。

    当初寻到叔父,却束手无策的无助与恐惧,一直如影随形,让她感到迷茫。

    与兄长定亲的糜家女郎娇气怯可爱,从西凉军营救出的女子柔弱美丽,这是天下普通的姑娘,她只是比她们幸运,她的际遇能与她们不同,都是因为叔父的教养与支持,可她是否真的能达到叔父的期望?

    “你虽尚未违背军规,但我依旧要罚你,罚抄《尉缭子》十遍,如今军务为先,但若至长安,仍未完成,便闭门思过,直到抄完为止,你可有不服?”荀彧眉心微敛。

    他心中并不赞同侄女从军,但这是含光的决定,他毕竟更远一层不好置喙,只能尽量帮助荀襄上进。

    “……属下领罚。”荀襄抱拳垂下头。

    ……

    虽是急行军,却也不可能纵马疾驰,雒阳到长安足足七百里,若以长跑比喻,这是马拉松不是短速,前期不能控制速度,后期可能会直接崩盘。

    荀柔理想计划,日行六十里,速度不快不慢,在五日干粮吃完前到达函谷关,然后可以关口得到粮食补给。

    官道失修,坎坷不平,又要追求速度,纵使早有心理准备,荀柔也在马车上颠得欲生欲死,于是,只好牢牢抓住贾文和聊天。

    贾诩并不健谈,但也不像大侄子荀攸那样沉默,随意聊天,不拘礼数,有来有往,竟是很好的谈伴。

    名马、宝刀、风俗、人情、天文、地理,二人聊天,不聊兵法政治,也不聊天下格局,路边瞧见一树花开,也能谈两句诗经。

    贾诩谈到他曾经参加过的羌人节日,流水清澈白石浅滩,蒹葭从中,青年男女对唱,诗经中秦风歌曲仍然流传,射中大雁的英雄抱得美人归。

    荀柔这辈子几乎没有这样不涉及正经事,不涉及学习经书,漫无目的的随意闲聊时光,居然聊出一点上辈子放学后晚上与同学烧烤店摆谈的情志。

    天公保佑,接连几日都没有下雨,他们一路顺利,在第四日傍晚就到达函谷关。

    在守将与段煨沟通期间,荀柔扶着车壁走下马车。

    此时,绚烂的夕阳正在关隘之后,丈高的木门缓缓从两边推开,露出上升攀爬的道路。

    荀柔暂时将观察地势抛于脑后,仰望这座雄关。

    窄道一线,深谷如函,函谷关高铸于两峰之间,南面是巍峨的秦岭,深沉如玄铁的关隘如高耸天阙。

    滔滔黄河水声,隔了北面山岭传来,不见河水,只闻其声,声势浩大,为函谷关更添雄壮之气。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这两句诗,竟恰与他此时心境相同。

    当日守关的将领当即派人禀告,又亲自下关开门相迎。

    “卑下郝萌,见过荀太傅。”长着一张匈奴混血方脸的将领,笑呵呵迎上前来。

    荀柔再次见到吕布手下这位虬髯、皮肤黑黄的壮汉,仍然没有看出任何萌点,“将军无需多礼。”

    不多时,皇甫嵩与吕布便前来拜见,备齐宴会,将兵卒各自安顿。

    月余而已,各人境遇已完全不同,彼此相见各生唏嘘。

    皇甫嵩将他大夸大捧了一番,如此也就完了,吕布却一直询问他行动,还抬出云娘,直道两人姻亲,请世兄提携,显然不想守关。

    “自然不能让军侯一直守关,”荀柔心中飞快一转,拱手含笑道,“朝廷扫荡西凉,平定匈奴,都需仰仗军侯,岂能大材小用,仅仅守将。”

    吕布果然得意起来,“不过宵小之辈,某只需五……一万精兵,一战就斩韩马之首级,再战则逐匈奴出塞。”

    “果然?军侯竟有此勇武?”荀柔露出震惊表情。

    “太傅竟然不信?”吕布眉眼一瞪。

    “自然不是,”荀柔缓缓解释,“军侯不知,正为韩、马二部将进犯长安,我在雒阳闻讯,忧其再成董卓之患,故弃辎重,急忙赶入关中,陡然听闻军侯能制此二人,十分欢喜,绝非不信军侯之勇武。”

    “韩遂、马腾又犯关中?”

    连皇甫嵩都紧张起来。

    他与这两人前后几乎斗了十年,自然知道羌氐部落实力强大。

    荀柔叹了口气,点点头。

    吕布想要战斗,皇甫嵩担忧朝廷,两人目的一致,很快商议抽出来一千骑兵与吕布,随荀柔同往支援长安。

    一场宴会收来一千兵马和一个武功高强的大将,也算十分圆满,就是晚间被华佗扒了纱布重新上药,把他疼得差点昏厥。

    “炎夏将至,你若再这般折腾,伤势不愈,倒时候更难,你心里明白。”神医大大这般警告。

    “是,是。”荀柔老实点头,自作自受,当然只能自己忍着。

    好不容易念叨的神医走了,他正欲就寝,却又有人来报,荀夫人前来,欲见兄长一面。

    行吧。

    荀柔认命的从榻上爬起来,让人拿来衣裳,重新穿戴整齐。

    第169章 劝学

    金钗云鬓,明铛耳珠,秾绿绸衫,脂兰香气,女子提着一匣,轻灵的碎步蹁跹而入。

    她在座前将匣放在身旁,立即跪倒、伏拜,行了一个大礼,宽大的袍裾在地板上铺展,满绣的精致彩凤,丝绸在灯火下闪着华丽的光,仿佛硕大而艳丽的蝴蝶,娇软的声音极尽恭谦,“兄长无恙,长乐未央。”

    荀柔望着几乎五体投地的女子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你我兄妹,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云娘听见荀柔承认了二人身份,心底一松,悄悄抬头瞥去。

    淡黄烛光映照中的容颜,比先前清瘦许多,却不见衰损,反倒似褪去旧日不可名状的少年青软,显露出锋锐漂亮的骨骼线条,配上那飞眉入鬓,目灿星辰,直如明珠光耀暗室,满目辉煌。

    云娘似被那光明灼得一颤低下头去,缓缓打开木匣推向前,“先前妹日夜忧心难安,得知兄长无恙,这才放下心来,这两日制得锦衣一领,针线粗陋,还望兄长勿要嫌弃。”

    “光妹不必多想,”荀柔收了衣服,温声劝慰道,“今日之所得,乃妹以才华、勇敢、智慧而得之,安定社稷,妹功劳甚著。”

    当初将金印给皇甫嵩,也不会有这样的顺利和睦,这其中周旋,固然云娘借女子身份,但心思机智也非比寻常。

    室中飘散着清新的青草香,温雅的神情,明澈的眸眼,是天心的明月,都无纤翳,云娘的心却一寸一寸酸涩。

    天上月永远是天上月,而她沉在浊水里。

    “兄长于我有再造之恩,妾……妹此生纵粉身碎骨,亦无可报答。”方才见面称兄,是有意攀附,到此时却已真心服意,她轻轻从袖中取出太傅金印,眼泪含在眶中,低下头,缓缓捧高过头顶,“此印,归还……兄长。”

    “你我兄妹之间,不必如此外道,”荀柔取过印,望着姿态谦卑的女子,声音温和了一些,“先前你说过本家已无人,我已书寄长安,向族中说明,年前便将你记入族谱。”

    云娘纤薄的肩膀一颤,惊讶得抬头,竟忘了眼中还含了泪,簌得就落下。

    她当然知道记入族谱的分量,她原本以为,自己最多不过如那些世家大族收得养女一般,如此已比原来随意被人亵玩的姬妾好得多。

    但记入族谱……

    “这……可能吗?”她知道不该,却还是忍不住问出声,却不知问自己,还是在问荀柔。

    “我既然答应了你,绝不会言而无信,况且你才智出色,远胜大多数男子,认得这样一位阿妹,我也是颇有面子。”

    荀柔从袖中掏出巾帕递过去,“日后便是一家人了,既为兄长,少不得多嘱咐你两句,衣暖、餐饱,纵世道艰难,也要好好打算生活。平日书信往来,不要生疏,若遇难事,若是受人欺负,都可写信告我。

    “你识字聪慧,有闲暇多读几卷史书,不要烈女传之类,帝王将相,朝代变迁,海阔天空,江河万里,读万卷书如行万里路,人生一世,不见一见天地众生,岂不可惜?”

    解放妇女的从来不是主义,而是女性自己。

    阅读未必能改变她的生活,但使宽广胸怀,不将自己消耗在艹蛋的蝇营狗苟中。

    云娘接过帕子,低头避向一旁拭泪,一边听着嘱咐,听出其中诚挚,一时心续拥满纷纷扰扰,又仿佛空茫茫一片虚静,她觉得受宠若惊,又觉得这个词,未免玷污这一番话与真心。

    从没有人为她打算过,从没有人这样殷勤嘱咐,也从没有人真诚的希望她生活得好。

    眼泪悄悄收起来了,她慢慢叠起巾帕,认真体味着这些话,以手加额,郑重的、学着曾见的名门闺秀,端庄的将背脊挺得笔直,稽首叩拜行礼,“妹,谢兄长教诲,必铭记于心。”

    她未见过江山万里,也不懂天地众生,但她会认真去读,认真去想。

    ……

    入了四月,天气日趋炎热,车厢内闷热蒸人,窗帘高挂流动的热浪带来纷扬的尘土,一天赶路下来,人都裹了一层泥壳,荀柔怀疑,若是丢进炉膛里,烤出来和叫花鸡大概差不离,焦香四溢,能把隔壁小孩都馋哭。

    到半下午,部队停下来安营扎寨,荀柔也终于在一天颠簸后,脚踏实的踩在地面上,抖擞抖擞。

    眺目远望,西北面的陇山和南面的秦岭,陇山另一边是陇西,秦岭另一边是汉中,两座山都在此地落下,相夹山坳处的城池,就是陈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陈仓。

    西北凉州进入关中平原的最后一处关隘。

    他此行的目的地。

    一条清水河流从陈仓款款而来,流水不深,河堤鹅卵石清晰可见,若是平常,想来河面被映照出一片粼粼碎金,定是十分诗情画意。

    只可惜,此时河中像下饺子一样沸腾,全是白花花的撒欢的人影。

    辛苦奔驰了好几日,兵将俱疲,眼见要到地方,韩遂、马腾又还没来,荀柔干脆放大家休息半日。

    “哗啦啦”

    吕布一个挺身出水,手中举着一条大青鱼,摇头晃脑将水甩飞一片,荀柔远远望去,只觉好一只人形哈士奇。

    并州的兵痞们一片叫好欢呼中,一条大鲤鱼“啪嗒”一声被丢上岸。

    凉州兵卒,于是轰然爆发出更大声的喝彩。

    站在浅出石滩上,只着褌裤的凉州小骄傲、北地(枪)王、张绣将军沉默的抹了一把满脸的水,傲然挺立,沉稳又帅气。

    吕布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北地的年轻(枪)王并不能沉住气,并州和凉州人,沿途可谓是摩擦不断。

    荀柔伸了个拦腰,背上刺啦刺啦的疼,黏腻一片已经习惯,最开始那会儿都熬过来,如今正稳中向好,自然也就没什么忍不了。

    他唤来一旁传令兵,让人传消息,以部为单位,限时半个时辰,各部捉得的鱼归各部,捉得鱼最多的一部,等到陈仓,再奖烤羊一百只。

    一部一千人,分一百只羊怎么一人也有一大块,即使向来不参与争斗的段煨,兵卒们也都热烈响应起来。

    荀柔羡慕的望着清凉凉的河水,回头看向贾诩,“文和不去凉快凉快?此处也无甚顾忌。”

    地下乱丢一地的铠甲衣裳皮靴,散发出生化武器一样的味道,酸甜苦辣咸什么都有,和清凌凌的河水对比,真是冰火两重天地。

    “卑职就不必了。”贾诩微微垂头,微笑了一下,仿佛有点不好意思。

    “陈仓令此时也当能看到咱们了吧。”

    “相去不过六七里,当是能看见的。”贾诩耐心回答了这个无聊的问题。

    “也不知是哪一位京城故人,王子师对他可有什么交代。要真不好意思让我们入城,那我们也只好自己想办法。”

    “西羌入寇乃是大事,陈仓令若知大义,便不能拒绝太傅驰援。”贾诩微微一笑,“太傅过长安不入,直抵陈仓的确是一步妙棋。”

    荀柔入关之后,派人光明正大的送信长安,表示收到消息凉州叛军消息,军情紧张,所以自己先不回长安,直接到陈仓准备防御。

    当然,这其中纠葛,也都全部告诉贾诩。

    “文和不觉得我此举过分强硬?”荀柔挑眉。

    他也不傻,与人相交,岂能实足的舒坦投契,就是一个娘生的双胞胎还有打架的时候,他能感觉无拘无束,自然是因为对面迎合得浑然天成。

    以王允的为人,绝不可能真的支持韩遂这样的叛臣,马腾这样的羌人,想要的多半是制约,避免他携功而来,一家独大。

    多角关系相互制衡,才是他们熟悉的状态,才会让他们感觉安稳。

    大家都能看上去体体面面,安安稳稳,他们也做他们安定天下的国之柱石。

    数代的经验积累,盘根错节的亲朋故旧,朝堂斗争他们是能玩出艺术感,他自愿甘拜下风,所以,他不玩了。

    他不和王允他们玩利益交换,反正他有杀董之功,如今正是名声最烈的时候,王允没法拿大义压他,他不回长安,对方无法施展朝堂手段,对他就束手无策。

    曾经,他就是在最无助的时候,宁愿选择董卓,也没向这些世家大族妥协过,何况现在。

    董卓像一根搅shi棍,虽然臭气翻上来,但也许哪天底下通了,这些大族才是底下那坨shi,除非被冲走,就算改朝换代,也会永远散发无限的“芬芳”。

    可对于贾诩来说,稳定未必是坏事。

    “明公有天下之志,自然不愿与小人为伍,”贾诩的回答依然得体。

    荀柔侧目看他,有些佩服,这等为臣之道,也难怪能在这个动乱年代活到寿终正寝。

    “好罢,野外毕竟危险,”虽然没觉得被拍中马屁,但听到这种话总不让人生气的,“等鱼捉起来,原地埋锅造饭,我们今晚入城,大家都能睡个好觉。”

    如今野外并不是安全地方,在函谷关以东,四处是横行的寇匪,沿途路上不少见到尸骨,有的被剥得赤条条的尸身,衣服都给抢去,这都还算体面,更多的是扎营过后,不经意间从草丛里踢出的白骨碎片,全是被煮过的干净雪白。

    入关之后,却是另一种景象,数年征战,到处都是断壁颓垣的荒村,走上数里看不到人烟,一到夜里就是此起彼伏的狼嚎狗叫,远远近近,让人很难睡得踏实。

    行军之中,能睡个安稳自然让人高兴,捉鱼游戏最后胜利归了张小将军,不过,另外两部也知道,反正明天他们也会得点别的,不至于落差太大,大家也就没太计较。

    他们这一下午,又是戏水又是捕鱼,还生火做饭,陈仓城内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不急不躁,从容不迫,”陈仓令回首对身旁县丞从容一笑,“看来太傅心意已定,我看也别浪费什么功夫了。”

    “种君才是陈仓令,自然一切由君做主。”县丞脸色一僵,低下头。

    “纵寇入关,这等罪名,我种氏可不担。”

    第170章 守卫陈仓

    陈仓是作坚城,却不是座大城。

    四四方方的城墙全以青砖砌成,抹的是糯米汁拌得灰泥,紧紧实实针插不进墙缝。

    在财政崩塌的东汉末年,陈仓能维持如此坚实,全依赖十余年间西凉叛军持之以恒的骚扰。

    而此时,这样一处历史经验证明的要塞城池,又即将有兵祸,不到三百户人家,却有粮草饱满的府库。

    “虽说吏民少,但城中粮草倒还算丰足。”

    荀柔侧眸望向身边陪同巡视参观的陈仓令,县令种邵年过三十,修着一把细髯,一向气度从容,愣是被看得心里虚了一虚。

    到底是当初阵骂退董卓的人,虚了一虚,又挺过来事情不是他安排的,被派到此地也并非他自愿,荀太傅要找人算账,且论不到他头上。

    “不知太傅从何处得来西凉叛军将袭的消息?”种邵客客气气道,“微臣在此处驻守一月,未听过如此传闻。”

    “你意是太傅说谎了!”吕布暂时充当护卫,此时将手中长戟一杵,向前一步,瞪大眼睛。

    他身高音壮,不想有没有礼,气势都撑得十足,将种邵身后一应陈仓官吏吓得俱是一抖。

    “哎,”荀柔伸手拦住吕布,向种邵朗然一笑,也懒得绕圈子,“以申甫之能,屈才于陈仓令,难道不是正是为防凉州叛军?”

    当初灵帝死后,袁绍欲诛宦官而何进犹豫,便想借外兵之力,结果其余众将都受遣到达指定位置屯兵,只有董卓不断逼近京城,朝中当时已慌乱,种邵临危受命出使,于凉州军前骂得董卓退守,虽然后来董卓还是入了雒阳,但自此种邵也一战成名。

    种氏亦名门之后,其祖、其父俱任九卿,此前他也已任职中枢,如今却出为县令,这绝不符合朝廷原本升迁基本法,若非有任务,王允不敢这么干。

    种邵被他笑得一晃眼,吐出一口气,只觉得这位太傅和当初雒阳时,有点不一样。

    他干脆的一揖到底,“太傅辞锋甚利,邵甘拜下风。”甚至直接漏底,“天子迁都,昭告天下,请四方朝贺也是常理,王司徒亦有担忧,故遣微臣在此相迎,提前试探其态度,做好准备。”

    “一但入关,就算试探出态度,也无法准备。”荀柔直截了当,“董卓殷鉴不远,王允也未免太自大了。”

    此话,以种邵的见识当然不会反驳,但总还有旁人理解不同。

    “太傅直呼司徒之名,未免无礼。”他身后的中年县丞大声道。

    “小人无礼!”吕布再次体现威慑作用。

    中年男子吓得跌倒,手足皆颤撑着地面,口中却不饶,“王司徒德高望重,国之长者,为国家深谋远虑,你荀含光可以招降董卓旧将,怎不许王司徒招降西凉叛军”

    “这位是?”荀柔不看其人,只向种县令。

    种邵露出无奈表情,低声道,“此乃县丞,太原宋翼。”

    明白了,太原,王允同郡。

    “与君一道前来?”荀柔复问。

    “不错。”种邵再点头,“看在”

    他这一个字才出,荀柔举起手掌阻止他劝说,“来人,将此人以扰乱军心之罪下狱。”他说完这一句,又转过头又问种邵,“此处可还有这般小人?”

    吕布积极的应了一声,身后自有兵卒上前将人压倒、捂嘴、捆住一条龙,剩下几个兵卒也上前一步,显然跃跃欲试。

    “这”种邵瞠目结舌,当初在雒阳雾寒霜冷的荀太傅,怎么突然就烈如炽日了。

    “还有这样的人吗?只要他们之后老老实实,性命暂时无忧。”

    “他还有几名宾客家仆。”种邵犹豫一瞬,还是诚实回答。

    荀柔回头示意,立即便有一伍兵卒出列。

    到这一步也只能这样,比起远在天边的王司徒,当然是眼前的荀太傅有用,况且人家还有刀,种邵迅速从吕布的长戟上划过,点了亲卫,遣去领路抓人。

    说来,他也不是任人搓揉的主,被国家大义、温良恭谦捆绑了半辈子,陡然见着不顺着常理的破局,心里忍不住就升起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愉快。

    就如荀柔猜测的,种邵与宋翼本是外来户,宋翼被抓,陈仓本地官吏没人站出来喊冤,这个细小的插曲很快就过去。

    甚至,大多数人一直被蒙在鼓里,先前还不知道朝廷打算,如今心都凉了半截,不少人看向种邵的神情露出不善。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谁家里不是拖家带口,若真将西凉叛军放入城中,城中粮食不说,妇孺必然遭难,若对方降了天子,那更倒霉,抢了也被白抢,连个诉苦之处都没有了。

    荀柔当没注意这些眉眼官司,“西凉叛军作风如何,诸君定比在下清楚,陈仓附近前后百里,再没有一个像样的乡里,韩遂、马腾等人,就算只是路过,陈仓一样是要遭受劫难。

    “我等尚且能逃,百姓又能往何处,故,还望种县令与诸君,与在下一道勠力同心,将西凉叛军阻于城关之外。”

    他躬身一礼长揖,不像来帮忙的,反倒向请人帮忙,与方才的强硬又是一变,端地诚恳。

    “太傅放心!”

    “我等必与叛军死战!”

    “对,绝不让其人踏入关中!”

    陡然听说家乡要兵难的众官吏,顿时找到了主心骨,一个一个拍胸口保证。

    “全凭太傅调遣。”种邵算是看清形势,也是应得干脆。

    “诸君也不必太过紧张,西凉兵卒长途远来,疲敝之师,粮草亦不会多,纵使骁勇,只要城中坚守数日,其兵必然自退,以陈仓之坚,想来并不是难事。”荀柔又安抚道。

    他也是来了才发现,难怪当初皇甫嵩要用坚守之策,这附近真是被两边打得稀烂,叛军就是饿极要吃人,都只能吃自己。

    “是!”

    接下来便顺理成章,先是召集城中百姓宣告敌寇将袭的消息,以陈仓粮草动员百姓参与防御。

    城中百姓虽不多,但大多身经百战,在最初紧张过后,就冷静下来,积极主动参与防御。

    青壮编成队伍,加固城墙,修筑城外防御工事,来往运送沙土,妇孺协助后勤……城中官吏经验丰富,将所有人分工组织得井井有条,将府库也安排得明明白白。

    本地富户也自愿贡献出钱粮肉食,反正总不会比匪兵抢劫损失更多。

    吕布、张绣、段煨,三个都是统领过数万兵马的将帅,如今连自己带的骑兵,加城中丁勇才不到一万人,再将后勤交给贾诩,那就是用牛刀杀鸡,荀柔不止插不上手,还顶好老实在旁边偷师。

    当然,他也没有闲着。

    今天给挖壕沟的少年郎讲讲地道战,明天随看门的老者聊点古事,后天又给相互比着的张绣、吕布之间煽风点火,还陪城中妇人摘野菜唠嗑。

    城中问题归他解决,饭食里要添点盐,采来野菜、山菌丰富菜色,士兵衣衫要找人修补清洗,受伤生病帮忙看病敷药,大家下河洗澡的时间由他协调,兵卒与百姓、并州与凉州,出了矛盾他要调解。

    荀柔就像一抹润滑剂,将所有齿轮的运转都协调起来,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除此之外,每天晚上,他都在县府门前的将台上,将所有战备细节,在战场上能带来的帮助,以及战场局势的各种可能以及应对方式,最后就是坚持就是胜利的理念,不厌其烦每天一遍宣讲。

    他本人中气不足,声音传不出五尺,找来几个军中喊号的士兵,轮流帮忙喊话,直到大多数人就寝时间才罢。

    如此,务必让所有人睁眼到睡觉的时间,全都安排起来,不留单独思考的空间。

    他容貌漂亮,让人已先入几分好感,再加上说话温和,没有官吏架子,说得并州话、凉州话,连本地方言特色,不过几日都说得像模像样,很快就把好好太傅当成一地父母官,真是又当妈又当爹的那种。

    备战经验丰富的陈仓百姓,以及身经百战的骑兵精英,谁都没经历过这样的战备期,繁重的工事并没少,炽日之下的训练也仍然一样酷烈,但仿佛和所有人过去人生经验完全不同,一切好像没有那么煎熬,惶惶不安,紧张害怕。

    一项一项准备都做好,一切大家都可以放心,毕竟,所有情况太傅都已经安排得清清楚楚。

    陈仓上下热火朝天准备了一个月,连壕沟的挖出深深的五道,马腾等人的联军才姗姗来迟。

    站在两边山上放哨的守兵,率先发现了远来的沙尘滚滚,当初吓得李傕郭汜屁滚尿流的火红烟花,往天空一放,绽出一朵火花。

    晴空白日,烟花不如夜里漂亮,在半空中留下一道黑灰的烟。

    消息迅速被全城看见,所有人都准备起来,还在挖坑的少年飞快抓起锹跑往城中跑,城门缓缓关闭,**都在城头架起来。

    荀柔登上城墙时,原来之客已经能看得清楚了,只是看清过后,顿时让他有些意外。

    与猜测的训练有素的骁勇之士不同,速度倒是不慢,只是队伍散乱,大多数人和马又灰头土脸,零星几人穿铠甲的,还都穿得不全,大多穿得都是羊皮兽皮之类,更有嫌热的半身光着。

    也不知道传说中的锦马超有没有在,但就算果然面如冠玉,如今美玉蒙尘,与砂石分不出区别了。

    这风格,比十年前他看见的黄巾还粗狂,直接倒退到原始。

    “西凉叛军中多有羌氐土族,多不服中原礼教,习性不改,只是弓马俱善,明公还当谨慎。”贾诩温声解释。

    第171章 潦草一仗

    “西凉叛军中多有羌氐土族,多不服中原礼教,习性不改,只是弓马俱善,明公还当谨慎。”

    “这有何惧。”贾诩话音刚落,吕布抬手就在他肩上一拍,开口积极向荀柔请命,“乌合之众,列阵不齐,某愿令本部兵马出城迎敌,一战必斩大将,献于太傅面前。”

    贾诩深沉地看了一眼被拍的半边肩膀,横移小半步,拱手一揖,“如今长安未定,若西凉军直入关中,恐怕再生事端,明公,如今之计,还是坚守令其知难自退,不要短兵相接为好。”

    “正是,”跟在后面的种邵连忙道,“今年天时尚可,再待两月田里便有收成,一但战事起,这田中庄稼可就难说。”

    种邵这县令当得还挺入戏,荀柔看了他一眼,心中对他的评价悄然升高一格,并决定能者多劳,既然能干,将来可以多干点。

    “拒叛军于关外自然是第一,却也不宜大起干戈,”荀柔先赞同了贾诩种邵,又回头安抚住吕布,“奉先勿急,这次却敌关外,待他日秣马厉兵,西进凉州,还多要倚仗于你。”

    吕布不甘不愿的闭嘴,种邵大松一口气,看先前的准备,他一直担心荀太傅一时兴起大干一仗。

    城上已稳定战略,城下却还没讨论出结果。

    白日晴天,半空突然炸开两朵火花,奔波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到达陈仓,准备好生休息的胡汉多族联军们顿时吓得不轻,勒马停缰,逡巡不敢向前。

    一名氐帅也不知是真被吓住,还是不小心,竟从马上翻落。

    气氛一静。

    倒不是说完全没有声音,只是惊惧这种情感大概太需要专注,以至于所有人都仿佛瞬间失聪,听不到周围动静,全都专心致志、一动不动盯着山崖。

    火花很快消失,远远留下一点黑雾迷离的尾气,随风往东飘散。

    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风起火烧,翻落下马的氐帅,尝试着站起来,居然就站起来了,活动活动手脚发现好像没事,在众人瞩目下,翻上马背,把满头细辫子撸过来,挡住脸。

    手指粗的碎金发箍圈掉了几个,头发散乱,除此之外无事发生。

    白天不容易见鬼,这群叛军的胆子,看着仿佛比雒阳的西凉兵大一些,几个羌氐王帅,各自压住了本部乱马,仍不见鬼怪神奇,于是彼此相觑着向韩遂围拢。

    修筑的工事、沟壑以及关闭的城门,陈仓的反应,实在有点诡异。

    “怎么回事啊?”

    “说要给钱封爵,朝廷反悔了?”

    “必然有诈!”

    “俺早就说汉人不可信”

    各族胡语呜哩哇啦,好比三千只野鸭子叫唤,被围在中间的韩遂一个头两个大,心中有点惶惶,还要表现出一幅完全镇定的样子,“诸位将军勿急,勿急。我手中有王司徒手书,王司徒那可是朝廷中贵人,说话哪能不作数,或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

    “此番若非文约,我等岂能到长安城拜见天子,这其中或有误会,不如大家等文约探清情况再议。”说话之人,身长八尺,面阔鼻雄,肤色苍白,长相一看就是忠厚老实人。

    这番话也比刚才一群无头苍蝇高明,成功让众人安静下来。

    韩遂并不领情,心底把人咬碎吮血一百遍,这才露出一个毫不勉强的笑容,看向方才说话之人,“寿成所言极是,待我前去问清情况,我等再行商议。”

    信是送到他手里的,各部落首领是他聚来的,但来不来可是这些人自己决定,马腾这一提,若是出什么事,要算在他头上?

    “文约兄小心,前方陷阱颇多,还是下马步行为好。”的马寿成十分贴心的提醒。

    “……多谢寿成兄提醒。”韩遂磨着牙感谢对方十八辈祖宗。

    原本只用手下亲卫去喊话,如今竟逼得他亲自上场。

    陈仓城说起来还是老地,自中平元年,韩遂也来过有五六回了,如今眼前这道门却着实有点陌生。

    城门挖得沟沟坎坎,曲曲折折,乱得全无规律,战马犹豫着在第一道沟壑前徘徊,有点不知道如何落蹄。

    韩遂只得停住马,仰头往上望。

    阳光灿烂,耀得他不得不眯起眼。

    然后,他便看到城门楼上站着的那个如站在曦光中的青年。

    一瞬间,他眼前浮起旧时在雒阳城门外的一瞥。

    缓缓驰过街道的马车,隔着重重人群,端坐高车的玄衣青年,戴着高冠,衣裳素雅,对周遭喧哗无动于衷,清冷又高高在上,车声和着銮铃,侍卫环伺拱卫,像天上神仙,不似人间行客。

    那是他对雒阳的第一印象,后来才知道错了,荀氏也是雒阳的外来者。

    只是和他这样出生低微,又来自凉州辟地的小人物不同,雒阳敞开大门迎接荀含光。

    失神只是瞬间,很快反应过来的韩遂意识到,事情确实不同于他以为的发展。

    荀含光竟然在此!

    “在下韩遂,表字文约,旧为凉州从事,拜见荀太傅!”韩遂气沉丹田,高声报名,马上行礼。

    荀柔有些意外,他对韩遂可毫无印象。

    思绪微转,端正回了一礼。

    “听闻天子迁都长安,我等凉州人士特往拜贺,不知可否行个方便?”箭在弦上,韩遂不得不气沉丹田,向城楼高喊。

    “天子新迁,诸事未齐,长安城暂不接待客使,请诸君就此回转。”城楼上,传令兵大声重复着太傅的话。

    韩遂惊愕。

    哪会有什么长安城不接待客使这种事,一听就是推脱之词。

    他并不傻,否则也不能活到今日,从一小吏到万军之帅,接到王允招降信后,他好生揣度,确定其中诚意才决定前来的。

    所考虑的主要是两点,第一,朝廷兵力空虚:董卓虽散,但中原已然陷落,汉庭又兵力不足,显然急需支持。第二,公卿心思:如今长安兵力只有并州人,朝廷公卿岂能完全相信,邀他前来恐怕也是制衡并州之意。

    所以,他这一支兵来,受到朝廷重视,钱粮爵奖都是题中之义。

    等到了长安,试探出各方深浅,是否再往进一步,得个大将军当当,他不是没有想法,只是不敢一下子将希望拉得太高。

    董卓的前车之鉴,吉凶两头沾,天下蠢蠢欲动的诸侯,都得掂量掂量。

    可现在怎么回事?

    刺杀董卓的荀太傅出现在陈仓关,这要只是下马威,未免也太威武了。

    “荀太傅,我等绝无歹意。今群贼聚于东方,天子屈迁西京,我等来此,愿为陛下扫荡天下,除寇平凶。”韩遂再次高喊,真情切切。

    荀柔表示十分感动,然后拒绝,“将军之情,在下定表奏天子,凉州若无君镇守,恐生内乱,还望诸君大局为重,至于天下,陛下自有安排,诸位不必担忧。”

    韩遂犹豫片刻,最后一次试探,目光却往城楼上打探,见高耸如塔的吕布竟在,心底惊呼不好,“我等跋涉十余日,人困马乏,可否入城稍事休息一宿,再论来去?”

    “陈仓城池狭小,装不下这许多人马。”

    拒绝之意,实在显露无疑。

    “他说什么?”“说不许进,让回家。”“怎么回事!”“韩文约欺骗我等?”

    胡族王帅们各种语言一下炸开,荀柔顺着风也听不清乱七八糟讲的什么。

    “我等来此,是得王司徒相招,来为天子效力,太傅为何百般阻挠?!”韩遂芒刺在背,又慌又怒,不明所以中带着一点心虚,又有暗藏心思被暗中点破的恼羞成怒。

    “未听王司徒提起。”

    可不是嘛,他好两月都没见王子师那老头了,当然没听过他说话。

    “我等真是王司徒招来!”

    “天子并未下令。”荀柔顿了一顿,传令兵当即把这一句话传下去,接着便听见太傅轻轻接了一句,“此乃王子师、僭越。”

    “太傅!”种邵惊呼。

    这罪名可不得了。

    这有什么不得了,荀柔按住传令兵肩膀,拉着对方一起后退,躲过韩遂射上城楼来的一箭。

    这日的攻城,大概纵横历史都算是奇怪的一场了。

    攻方全程梦游军心涣散,不到一个时辰就意兴阑珊,若说死伤,几乎没有,就是完结得有点草率。

    城中百姓一时没想到赢得这样容易,待敌人退去,开始还有点回不过神,接着很快欢喜起来。

    荀柔连忙叫停,带上种邵和官吏校尉,四处安定军民。

    第一日根本不算是打仗,困难在开始。

    纵君侯梦破碎,这群匪兵还要吃饭的。

    壕沟被树干填平,白日里,扛着巨木的壮士,冒着箭雨一下一下冲撞陈仓城门,善射的骑兵则将**对准城楼上的守军,夜晚中,小队的锐士欲从渭河偷渡后方,总有人在采樵粪桶出入的角门伏守。

    荀柔让城楼上的守军全副铠甲头盔,再不惜油火整夜将四面点亮。

    死伤并不惨重,打得也不算激烈,防守更多考虑战场细节,更重要的是意志,韩遂是百战老将,部队却没有当初黄巾的忠诚,只是众多而已。

    荀柔与他有来有回,专注减少牺牲,耐心的等待对方人心自溃。

    他原本估计不会超过十日,没想到第六日迎来转机。

    倒不是联军心态不好,而是荀彧带着坠后的大部队赶到了。

    十余万人一到,屡攻不下的西凉联军顿时溃如蚁散,荀柔远远望去,一群逃窜的胡汉联兵,像好一把扯碎的绵絮,絮碎得到处都是。

    他没下令追击,出城迎接堂兄去了。

    【(光熹二年)韩遂、马腾将袭长安,百官震怖,柔往军陈仓,作深沟、拒械,坚守十日,贼不得入,遂自解去。】

    第172章 成君功德

    “这次多谢孟德兄相助。”

    没想到挺巧,他走之后,堂兄也刚收拾启程,久等不至的曹操就到了,正好帮忙将乱七八糟各处百姓以及几万凉州军,一起领着带进关中。

    既是客人又帮了大忙,荀柔少不得准备酒水肉食,好好陪宴一场,表示感谢。

    “我也该多谢含光,在董卓刀下护得老父与家小脱身。”曹操举酒。他当时行刺董卓失败匆匆逃去,写信将家中托付给荀柔,荀柔将他家小送去颍川荀氏族中,如今又同荀氏族人辗转到长安,倒是幸好平安无事。

    不管怎么说,长安还算安稳之处。

    不知道历史上的长安,曾有上百股大小兵匪盘桓的曹孟德如是想。

    “孟德兄既然未去长安,不如在此稍候两日,待我将此处安顿妥当,再一同去拜见天子,如何?”荀柔一边端起杯四方示意,一边很体贴的做出安排。

    清泠泠一盏水,被他递出白酒一样的气度。

    “含光此言,正和我意。”曹操当即答应。

    “如今朝廷沉弊未除,四境贼寇横行,孟德兄文武皆就,不知欲以何立功德?”荀柔再次托起酒爵。

    曹操既然到长安,自然是要求官的,他上一个正式职位,还是董卓授的骁骑校尉,是武将中的散官,如果不实授兵马,相当于没有。

    孟德兄将来会不会走老路,他不知道,但现在这样一个有能力的人物,总不能推去敌方阵营,还不如卖个好。

    出身宦官,而被主流儒生士族排斥的曹老板,当下属于可以团结的对象。

    “自然听凭天子安排。”曹操瞬间警惕得神色一敛,然后飞快掩饰过去,举酒壮语道,“操自来所愿,为天子荡平域内,惩凶除奸,复见天下太平。”

    荀柔叹一声,与他对饮,做出承诺,“愿成君功德。”

    “多谢。”

    曹操豪爽的一饮而尽,感谢看上去很诚恳,但隔阂,自然而然的存在于言语之间。

    荀柔摇摇头,拱手致歉,“诸君尽兴,柔尚有公务,先告辞了宴后,请申甫安排孟德兄与诸位在县衙中安顿。”

    种邵随声应命。

    “不用麻烦,”曹操连忙摆摆手,“我等住在军营即可。”他苦笑一声,坦然道,“当初在丹阳募得五千兵马,一时不慎,未出丹阳郡就跑了大半,如今我可不敢将兵卒独留在外。”

    荀柔一顿,点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其实陈仓城小屋舍少,我原还担心安排不下,”他也一笑,“既然如此,孟德兄让侍从兵找申甫领些艾蒿,晚上熏一熏驱逐蚊虫。”

    “如此甚好,多谢多谢,盛暑蚊虫扰人,我是多日不曾安睡。”曹操连声感谢。

    荀柔再次致歉,让种邵等人继续陪席,拉了荀彧一道转出大堂。

    县衙偏室,以貂蝉为首,几个身着薄衫彩衣的少女,忐忑的等着他,一见他进屋,立即伏拜行礼。

    “都起来,不必多礼。”荀柔虚扶一把,“任姑娘,你们怎么会来此处?”

    幸好他正巧看见,将她们拦下来,这年头就没有纯洁的侍宴,更何况诸曹夏侯几位,又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听闻太傅有宴,宴中岂能无歌舞助兴。”貂蝉扶了一礼恭敬答道。

    荀柔摆摆手,“也并非因为几位姑娘救过我,只是日后在我这里,无论是军营还是府中,再无歌舞伎侍宴之事。你们一路想必也十分辛苦,都回去休息吧,如今屋舍不足,暂且忍耐,陈仓还会再修整,过段时间就好了。”

    “如此我等姐妹心中实在难安。”貂蝉抬头道。

    荀柔望过惴惴不安,又似乎期待什么的少女们。

    看得出来,并非每一个女孩都与貂蝉想法相同,他稍稍思索,明白大多数女孩子所担心的,更多是将来。

    “洗衣、做饭、文书、账房,劳者当有得,立身有本,便不必不安。诸位在营中帮忙,却无称职之位相酬,是柔之过,诸事定后必以奖赏,勿复多虑。”

    少女们俱露出惊诧的神情,荀柔却不再多言,安抚了两句,转头令人装上牛羊并五十斤食盐出城去。

    “阿兄方才与奉孝说什么了?”荀柔一边与路遇百姓兵卒颔首致意,一边忙里找闲回过头来问荀彧。

    他们行进的速度,被他带得其实有些赶,堂兄的步履却仍旧从容不迫,“奉孝只是说你酒量大涨。”

    荀柔脚步错了一拍。

    什么酒量见涨,他吃药忌酒,倒水假装一下,反正席间隔得老远,也难发现,但这都什么酒桌的片儿汤话。

    “奉孝这是避嫌?”

    荀彧没接他这句阴阳怪气的抱怨,客观道,“方才贼兵逃散,奉孝建议出城追击,你不答应,他以为你是担心城中守兵疲惫,又提议让孟德兄带兵追一程,你还是不许,他难免心中疑惑。”

    眼前就是城门,荀柔扯住堂兄的袖子,出城行至僻静处,“阿兄,凉州路通西域乃大汉经商要道,羌、氐之类胡族归化已久,久居域中历经百年,也绝非匈奴、鲜卑这般异族,就是陈仓城中,也有许多胡族士兵。

    就连贾诩,默默赞同他只守不攻,未必没有身为凉州人的潜意识。

    “凉州之乱由来已久,也许,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但我一直认为,这是朝廷之过,平定凉州需要抚剿并用,恩威并施,若是方才能杀了羌王、渠帅倒也尚可,若只杀几个胡族百姓,并无太大意义。”

    郭嘉的建议,放在当下,算是机断果决。

    这也是上千年来积攒的对待异族的正确经验,而他想选一条更艰难的道路。

    如果将来失败,后来者不知会怎么笑他,说不定现在,郭嘉就在心里将他与当初黄巾时,要用《孝经》感化太平道人的迂腐儒生。

    荀柔抿了抿嘴,“也许,是我想得简单,但我还是期望,将来的凉州,是大汉的凉州,凉州百姓与中原之地,与三辅、颍川之民,无甚分别。不知,文若以为如何?”

    诸葛武侯为得到完整的南中,七擒七纵孟获,他比不上千古第一丞相,但他不是一个人。

    琥珀色的眼瞳,带着春水融融的暖意。

    荀彧翩然一揖,欣然应诺,“愿成君功德。”

    荀柔发现自己松了口气,这才陡然察觉,方才这番剖白,多少还是因为受了刺激。

    郭嘉选择跟随曹老板,甚至在比历史上更早的时间。

    倒不是说他就觉得奉孝该选择他,毕竟,自己并不比枭雄曹老板更优秀,只是眼见旧日好友相行渐远,他有点莫名的情绪上头,忍不住还想确认堂兄的立场选择。

    “奉孝那边,请阿兄替我解释一二。”荀柔为自己的想法自愧,快速调整着心态。

    荀彧点点头,“其实,奉孝未必不明白你之意,只是……”

    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已。

    蓝图很美,但舍弃高效的道路,并不一定会成功,或许甚至显得愚蠢,荀柔当然明白。

    堂兄选择帮他,也并非因为相信他一定能成大事。

    况且,就连他自己,也不敢说能达成理想,但,他至少要证明,他们值得。

    城外还乱哄哄的,烟尘四起。

    十万人,是个相当可观的数量,茫茫多,不站在高处看不到尽头。

    一个身着盔甲的校尉飞快迎上来,是侄女荀襄。

    少女一张脸灰扑扑的,淌着泥汗,看不出原本肤色。

    荀柔从袖子摸出一张巾帕递过去,原本要带她一起赴宴的,但小侄女主动表示想留下来安顿兵卒与百姓,荀柔惊讶之余,满心欢喜,自然没有不应。

    “见过叔父。”荀襄接过手帕,随意抹了一把脸,“营寨还得等一会儿才能搭起来。”

    “不着急。”陡然一股夏日热浪,荀柔扑了满脸灰,呛得掩袖咳了好几声,“天气炎热,此时也无战事,你去卸了甲,换件轻便的衣衫吧。”

    “不用,这样好做事。”荀襄干脆的回答,担忧问道,“叔父身体如何?”

    “无恙,”荀柔摆摆手,也不再劝,领着人往里走,“既然都来了,这些百姓与兵卒也不必再迁,就留在陈仓。兵马驻在此处训练,防备凉州、汉中,也免得朝廷担心。百姓也正好以此为依,附近荒村野里正好安顿,不必害怕匪寇袭扰,土地重新开垦,今年还可以种一季芜菁,一冬粮食便不用太担忧。”

    他顺手扶了一把身旁发现他们,要跪拜行礼的短褐男子,冲他一笑,“大伯,就在此安顿如何,可会种芜菁?”

    男子直愣愣盯着他,手脚哆嗦,“会……会……公子……俺……”

    毕竟有和陈仓百姓打交道的经验,荀柔倒挺有耐心听他说话,但大概是动静大了些,很快周围跪倒一片,并快速的扩散开。

    荀柔望着这些伏倒的身影,这会儿倒是几乎能看得见边际了。

    艰难跋涉至此的人,不管兵卒还是百姓,没有人不是满身尘灰,狼狈憔悴,在野草蔓涨的原野上,像一片片灰黄败草。

    荀柔扶起另一个衣衫破烂的男子,那张颧骨几乎刺破面皮的脸,瘦弱、疲惫、麻木、茫然,冠冕堂皇的话,说不出口了。

    “埋锅造饭吧。”他叹了口气,“将带来的牛羊全用了,煮在粥饭中,大家都沾点肉味,先吃一顿饱饭,心才能安定下来。”

    饱食,衣衫,片瓦存身……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第173章 国贷之策

    所谓埋锅造饭,是在条件简陋的行军途中,直接地上挖坑,柴置坑下,锅架在坑壁的做法。

    正如眼下这般场景。

    地面一口黑锅,盖着木质圆盖,水汽与烟气从坑旁开的小口往上冒,就跟地下火山活动似的咕嘟咕嘟,热闹得很。

    “你这火候差不多了。”荀柔从一口锅旁经过时,很有经验的提醒。

    跪在地上守着灶的青年回过头来,惊惶的愣住,手脚都不知怎么摆,哆嗦着正想起要磕头,被荀柔一把拦住,指向锅盖,“快揭开搅搅,锅底要糊了!快、快!”

    “啊……是……”青年无措回头,揭盖、拿了根树枝伸进锅里,旁边又递来一把新鲜的蔊菜,“不用久煮,烫烫就熟。”

    “哦……好……”

    “我带了菜来,分一口吃可以吧?”荀柔厚起脸皮向周围等着开饭的众人问,“谁好心借只碗?”

    迁徙之人,恨不得将家背在背上,碗这样小物件,既能用也能装,倒有人带得多的。

    “文若阿叔……”

    荀襄眼见着叔父装了半碗壳未去尽的麦饭,不敢阻拦,悄悄寄希望身旁的堂叔,只是一向很靠谱的堂叔,这回竟然一言不发了。

    “阿音可不必管他,方才席上文若就饱餐过了,”荀柔端着碗蹲在锅边,仰起头看他们,可怜巴巴的眨眨眼,“只有我空喝了一肚水。”

    荀襄再次忍不住望向君子端方的堂叔,却见堂叔广袖一垂,眼眸一低,直接视而不见。

    “……贵人也挨饿啊。”一个年长者乍起胆子攀谈。

    “谁都有挨饿之时呀。”荀柔捧着碗捣腾着散热,很真实的叹了一口生活不易。

    他这细皮嫩肉、肤白貌美的相貌,愁起来真是相当惹人怜爱,迅速感染周围一圈人,结果人家正同情他,他已经没心没肺的端起碗吃了一大口,“齁咸!”

    “是咸。”“咸才好。”“加水、加水就不咸。”

    周围人都忍不住开口。

    “落进肚里就不咸了。”一个中年汉子十分淳朴插话。

    “大叔有见地。”荀柔连连点头赞同,半碗粥飞快下肚,回味了一番,“咸且香,这是羊肉啊。”

    华佗开的肺疾禁忌食单,有那么长,葱姜蒜薤各类佐料,还有羊肉、鱼肉等等都算发物,他好久没吃带味道的食物了。

    他这般识货,引起了周围一阵共鸣,但他吃完一碗,抬手作势就要装第二碗,顿时方才还同情、共鸣之人,再无同情、共鸣之心,全都一边紧盯着他,一边飞快呼完自己碗里的食物。

    荀襄已经不忍心再看了,她学不来堂叔的视而不见,只好别开眼。

    “还是算了。”好在碗最终没落下去,荀太傅表示,他等会儿还想去尝尝别锅的牛肉,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碗洗过还给主人,再起聊天,彼此就少了许多局促,听太傅说大家不必再搬,可以在此落户分田,安家上籍,众人也七嘴八舌打算起来。

    一处的热闹很快吸引周围的关注,更何况都看见有贵人在此,于是有人捧着碗悄悄过来,等听完消息,明白干系自家,一时间也再顾不上围观贵人。

    荀柔认真听了一会儿,这才悄悄起身。

    荀彧悄无声息递来一只水囊。

    “多谢阿兄。”荀柔抱着连灌了几口,“就是太咸。”

    “阿叔,其实也不必如此。”荀襄忍不住凑上前低声道。

    “方才可听见什么?”荀柔一边向前走,一边反问她。

    “啊?”荀襄一愣。

    荀柔脚步轻快,回过头神情有些欢喜,“阿兄可听见,方才有两个农夫说今年可以再种一季黍,我都忘记了,关中属秦国时便种黍的。”

    黍,便是黄小米,耐旱耐寒,既可作粥也可酿酒,在麦未普及以前,黍才是北方主食。

    颍川地处中原,以麦为主,掺杂豆菽以及山东传来的稷,让他忘了如今已换了西北,粮食作物也可能不同。

    荀彧有些迟疑,“若是种黍,芒种已过两日,只凭一二农夫所言,恐怕不妥。”

    芜菁当然没有黍能饱肚,但种芜菁不会有大问题,种黍却难说,头一年迁都,若是不能丰收,很影响民心。

    “嗯……也是,”荀柔稳住情绪,“反正还要巡视,就多问些人,稼穑之事,我等不如老农。”

    从平民到兵卒,定居的消息传得飞快,他不时停下来听一听、聊两句,不时蹭人家几口,沾了荤油,加重盐的稠粥,他尝着有点咸,劳苦西迁的众人倒是都吃得香,吃过饭食,也有力气与精神打算未来,聊着聊着,也放松了心情,软塌塌的倒下去。

    待到进程过半,夜幕四合,幕天席地,已有呼噜声和虫鸣合奏起来。

    荀柔松了口气,叫来守将叮嘱夜晚岗哨注意,如今匪寇大概率不敢来,炎夏也不担心着凉,但草木丰茂,却要看好篝火和注意野兽出没。

    他这一顿琐碎,直把守夜的校尉说得一愣一愣。

    “我知将军亦是辛苦,只是守夜重任,不可不慎,还请勉力为之。”青年微笑着满含歉意,清澈的眼眸在篝火摇荡中如星辰明亮。

    “不敢,”校尉一激灵,一个挺胸收腹,“卑、卑职一定认真守夜,绝不敢打瞌睡!”

    咳……是个老实人……就是个头矮了点。

    “那就拜托将军。”

    “是!”

    回城方向,逆着月光涌动的渭水,前方巍峨的秦岭与陇山只剩下墨色剪影,将合欲合处,陈仓城楼上摇曳着火光。

    “看来,还是芜菁、黍米各一半为宜……”农夫各自没定数,有说时候已过,也有说今年雨水未丰可以试试,没个准数,荀柔与堂兄商议许久,还是不免被黍米产量诱惑,决定冒这个险。

    这样,安迁之事就要越快越好,安置落户,当然不是随便把人往地方一丢就了事

    “大族需得拆分,十五户以上,即令别乡而居……”

    “……户给半亩宅地,人分二十亩田土,不论男女,八岁以上即当配田……

    “今岁怎么也不当再收口赋,如今税制也要改一改,冬后我们再议,正好明年就可执行……”

    “六万人,二万户,分置两县,陈仓附近地方是尽够,官吏却严重不足,不知可否先抽军中吏丞支应?”

    荀柔声音渐低,几乎淹没在渭水潺潺之中。

    “流民分置两县,百余吏足以。”荀彧颔首,回答流畅,并且做出补充,“流民分置乡里后,即可选出三老协理教化,寻常处事足够,二三月之间不会有问题。”

    “除种粮之外,农具、铁锅、家用、柴米、食盐……若非亲耳听闻,我也实在想不到,还有这许多琐碎之物。”荀柔长长吐了一口气,“百姓手中钱帛不多,就算开商市也没用,看开只能以朝廷之名,借贷民间了。”

    “朝廷借贷?”荀彧眉峰一蹙,“你之意,是要朝廷借钱给百姓?朝廷岂能以此取利?”

    “当然是低息贷,朝廷哪能用商人手段,逼迫百姓。”荀柔摇摇头,住下脚步,望望周围都是自己人,这才继续道,“百姓千里而来,安家置业,总有用钱之处,若是朝廷不能借贷,阿兄你相不相信,等到明年,如今分下去的土地,一大半都会被世家大族收买去,百姓直接会沦为奴隶隐户。

    “这可不止来此地陈仓的百姓,还有先前被西凉军赶来的百姓。”

    “而那些失去家业,随天子西迁来的’功臣‘们,不需一年,就又能衣着锦绣,膏粱厚味,仆婢环绕。”荀柔肃然望向堂兄,“这种事,我绝不会答应。”

    “朝廷哪有这许多钱?”荀彧眉头皱紧,明白堂弟所说之事紧要,“况且,此事从无先例,阻碍重重,朝中公卿,太仆、大司农、少府,都不会答应哪怕你能说服天子,也不行。”

    荀柔当然知道这些管钱的部门不会轻易放款,他眉梢轻挑,“我没准备说服他们。”

    “事缓则圆,朝中俱是长者,不要着急,”荀彧低声劝道,“今年方且西迁,秋收才是第一要事。”

    “阿兄想到哪里去了,”荀柔一笑,“这里不是还有钱吗?”

    “你是说……”

    “阿兄,从库中取钱困难,但这些钱帛既没入库,又何必再长途跋涉搬去长安?”荀柔神色淡淡,“这些钱先支应着,陇西、汉中难取,但山西与关中左临,有铁矿,有寇匪,又无险阻可守,秋收后必叩关中,需得清荡一番倒时候,就有钱了。”

    快速来钱的方式,只有两种,抄家和灭门,他去灭匪寨,也是为民除害嘛。

    “此事日后,我还想做成常例,各县每年可向朝廷申贷定额,接济一时穷困的百姓,只是这数额与抽息与期限,还不能定下,怕抽息太高,伤害百姓,太低又有人借此牟利。所以,这个到不急于一时,只是如今情景,西迁来的百姓,急于用钱的应该不在少数,需得先应了急再说。”

    荀彧皱眉思索片刻道,“如此,你此去长安,需多寻些精于数术的循吏才行。”

    荀柔一愣,“阿兄,你不与我同去长安?”

    “以种申甫之才,岂能长留陈仓?吕、张二将还有贾文和,你难道不带去长安面见天子?何况,安置百姓这许多琐事,还有借贷民间,交于旁人你能放心吗?”荀彧平静为他分析。

    的确,种氏不算大宗族,种邵有才华,也有意靠拢,他把人家二千石当文吏驱使了许久,不能不有所表示。

    吕布、张绣、贾诩,都是出生边地将领,与如今中原士族天生对立,他既然想用人,就得让对方知道,跟着他有肉吃。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千金市马之意。

    荀柔自然能想明白,但心中更不是滋味。

    种邵这样的才能,陈仓都装不下,更何况堂兄才华,比种邵更高不知多少倍。

    在雒阳时,他让分化西凉兵将,将将官一气斩杀,没有这些人,组织性大大降低,管理得直达千夫长一级,其中辛劳艰难可想而知,堂兄却没有一句言语,如今留在陈仓,又是费力又没有什么功劳的事……

    “如此,陈仓一切事宜,俱托付兄长。”

    他深深弯腰,长揖一礼。

    “请君放心。”荀彧拱手回礼。

    【荀柔常称族兄荀彧,曰古之圣人吾未得见也,于今之世,德行周备,才华昭天,温直而宽仁,勤施而无私者,其独文若乎?《荀彧别传》】

    第174章 拜辞封王

    既然将陈仓一切托付给堂兄,荀柔也就没必要久留,将各种问题拉着堂兄商量两日过后,得了一肚子建议,留下五千兵马,就领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前往长安。

    兄弟之间的道别,因频繁别离变得简短,不过彼此道一声保重。

    荀柔在车上回眸时,只见身后尘埃滚滚,已看不见荀彧的身影。

    盛夏暑热,炽烈的阳光不遗余力的将热量播撒大地。

    没有一丝风,赤红的炎汉旌旗无精打采的低垂,紧贴着旗杆,空气中尘埃沸腾有种焦胡的味道,充当仪仗的骏马被紧紧拉住,不时焦躁的刨动前蹄。全幅冠服的公卿们,顶着大太阳肃穆而立,汗水顺着冠戴的颔下缨绳滴落渗进泥土。

    在肃穆的羽林军、虎贲军仪仗阻拦之外,围观的百姓却没那么严肃,他们少有看到这么多贵人,不免有些激动天子、渤海王、三公、九卿、台阁大臣……这么多大人物,虽然隔得老远,只能看到一些人影,但这辈子能看到一回,就算见过世面。

    很快远处出现数百骏马,马上的骑士高举着旗杆,在战马小步慢跑中将旗帜飞展起来,像一朵巨大生机勃勃的祥云。

    祥云之下,数骑簇拥,轺车朱红车轮,皂色华盖,黑幡高竖,缓缓驰近,身后尘埃蒙昧中,是不计其数的步卒。

    明明没有一丝逾制,却相当盛气凌人。

    百姓在欢呼,董卓当初在雒阳的行径实在不得人心,而荀柔一向是贵人之中相当平易近人的一个,当然这其中也包含了人类对美丽事物的天然好感,以及,再往前追溯,还有荀家数年曾在西市赈济平民的善举。

    公卿的队列中则出现小幅度的骚动,有人惊疑,有人忐忑,有人动摇,也有期待,与赞叹向往。

    就在这时,天子未等车驾停止,迫不及待的迎上前!

    渤海王迟疑一步,也连忙跟上去。

    立在之后的司徒王允与司空杨彪,眼看来不及阻止,彼此交换了一个担忧的表情。

    幸好荀柔没真让天子侍立车前,而是眼见天子奔来,当即命令停车,自己立即从车上跳下,堪堪在刘辩到达前站立稳当。

    “太傅”少年天子在旒珠之后热泪盈眶,从玄色金边的衮服宽袖下伸出手。

    尘土飞扬,荀柔以袖掩口,退后一步,肃色跪地行礼。“咳咳臣荀柔,拜见陛下。”

    天子出城郊迎,他自然提前得到消息,一身单衫换成厚重的朝服,高冠、腰带、紫绶金印一样不少,在烈日下一晒,瞬间宛如被架上烧烤架。

    “拜见陛下。”晚一步的曹操等人,亦纷纷下马上前叩拜天子。

    “太傅快快请起!”刘辩全没注意其他人,他急切的弯腰将荀柔扶起,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目光一丝不错的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太傅归来何迟,朕甚是想念……”

    “臣亦常怀陛下,局势如此,亦无可奈何。”一颗水珠滴落在他手上,荀柔动了动没挣开,有些尴尬又有些愧意,少年天子的真情实意十分感人,他对刘辩,却一直利用居多。这种情况不会因为私人感情停止,还会一直持续下去

    “……万幸太傅无事,当初太傅刺董之事传来,他们都道太傅或已不测,朕”

    “幸有天佑,令臣除掉国贼董卓,不负陛下隆恩。”荀柔截住话头,将目光投向天子身后,公卿百官的队伍显然比在雒阳轻简,却也出现许多新鲜面孔,他目光飞快扫过,与前排的荀公达相望,彼此来不及交换一个眼神,一触即收。

    礼乐适时奏响,打断了万众瞩目下的君臣互诉衷情,郊迎仪式过后,天子不顾礼仪,硬拉着荀柔上了自己的大驾,以至于荀柔只能目不斜视的端正跪坐在六马并驾的金根车上,直到进了宫门,都来不及望一眼历史上恢宏万象的长安城。

    从雒阳德阳殿到长安未央宫,殿宇的形制并无太大差异,一样的高台阔宇、斗拱飞檐,礼仪也并无不同。

    一样的跪、拜,再跪、再拜,司礼官当堂宣读了拜他为太尉的新诏书,荀柔方才在三公的位置上只看见俩就已有心理准备,此时也只是机械的进行了跪拜,叩谢天恩的所有环节,然后起身,准备向天子引荐一下曹老板。

    当然,刘辩虽然不认识曹老板,但多少还是听说过,只是在这种大朝会环节,专门出列拜见,代表的是特殊的政治意义,表明在天子面前正式挂名,不再属于普通群臣之列。

    这也是之前商量好的,曹兄想伸张武威,关中显然不是用武之地,所以意思意思讨论过后,曹老板表示自己当过济南太守,对故地很有感情,并愿与同属青州的乐安太守互相守望,荡平贼寇。

    不过荀柔很大方,直接上一个州,并且提了两个选择,冀州与兖州。

    这两者,前者被袁绍非法占取,后者属于刘岱,此人虽属汉室宗亲,却参加了袁绍的**联盟,这两个州都临近济南,也不妨碍曹操将其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历史上的荀令君是否为曹操出过驱虎吞狼之计尚存在疑点,不过这个时间线上,堂兄的主意显然有同样的味道。

    明确地方豪强大族已是大汉统一,国家安平的最重要威胁后,堂兄展现出非比寻常的战斗力。

    战争的胜负不是重点,出生宦官的曹操与士族们天然存在着对立,尤其是如今想要立定根基,需要得到朝廷持续支持的现在。

    无论原本愿不愿意,曹操都要被支着与中原盘曲深固的豪族进行斗争,并且在战争中将这些豪族一点点消磨。

    这是当曹操答应荀彧的求助,选择朝廷而非好友袁绍时已经走定的方向。从这点来看,此时的曹操,的确仍是大汉忠臣。

    最后曹操选择了兖州,并没有一上来就和青梅大小姐磕上,这个结果并未出乎意料。

    已被诸侯占据的兖州,被他送出去,想来朝堂上也不会遇到太大阻碍。

    不过荀柔准备好的套话还没出口,御座上的少年天子就给他放了一个大雷。

    他要封荀柔为颍川王,将颍川作为封国赏赐给他!

    “……”

    所有公卿百官的目光,微妙的聚焦在自己身上聚集,荀柔迅速明白王允急招韩遂马腾入京的原因。

    他听见自己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砖上。

    “高祖皇帝有言,非刘姓而称王者,天下共击之,臣岂敢冒此大不韪之事,实不敢奉命……诚感陛下殊恩,臣必当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复克中原,蹈死不怨。”

    按惯例,顶好能磕出一头血,再来个泪流满面,但这未免太肉麻了,他实在做不出,只好一头磕下去,无论如何再不起来,以表示自己辞让的决心,直到天子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为止。

    经历了这一出,接下来的大朝会就显得有些寡淡,荀柔推荐曹操出任兖州牧的提案飞快通过,剩下都是自己人升职任命走正常途径足以,不必特别在此时出来现眼。

    天气炎热,大臣们显然没心思再议政务,于是无事退朝,各自散去,荀柔再次被天子唤住,留了下来。

    “先生为何不愿接受封国?”

    两人转移到偏殿,殿角铜鉴中的冰山终于展现出效用,带来幽幽的凉意,桌上摆放着新鲜的水果与糕点,宫女悄然而入点起香丸,让宫中特有的甜软而馥郁的浓香,随着宫女把扇,汇入习习凉风之中。

    “是因为担心物议吗?”刘辩在宫女的服侍下取了冠冕,换了常服,坐到他身边。

    “陛下可知,为何有此钧命?”柔软的丝绸席垫,浓厚香气,让行军七日的身体很容易沉下去就拔不起来,荀柔吐出一口气,转过身来与刘辩对面,打起精神耐心的从西周分封、东周战乱讲到前汉的吴楚七国之乱。

    “……封国之内,自成朝廷,工农盐铁甚至钱帛,再不受朝廷约束,东周天子依然是天子,至于穷困之际,要向各国乞讨才能完成婚嫁与葬礼,故此例不能开,不仅是外姓,就是汉室宗亲,臣也希望陛下再不要封王,以此避免再现前汉之乱,甚至可能出现春秋战国,九州分裂之相。”

    “太傅一心为朕,朕、”刘辩抓紧他的袖口,“朕却无以为报。”

    “陛下与臣信任,便足以。”荀柔垂下眼帘,避开天子感动得泪光闪闪的眼睛,良心再次隐隐作痛。

    “朕自然信任太傅。”刘辩偷偷打量着清隽修皙,皎如明珠的年轻太傅,却没能从他谦雅温和的神情中探知更多,“太傅为朕亲身涉险,朕岂能不明,太傅当初如何诛杀董卓,朕十分好奇,不知能否为朕解惑……”

    由于天子一直问话,等到荀柔将表奏贾诩吕布张绣等人的请求说完,宫女们已经进屋来点灯了。

    “天时已晚,长安城也宵禁了,太傅不如在宫中休息一晚,也免去奔波。”刘辩提议。

    那怎么行,他这都耽搁一天了。

    “不敢劳烦陛下,臣往尚书台讨要一封就是,臣父年迈,臣不能侍奉身旁,已是不孝,今日已归,岂有再不回家的道理。”

    从尚书台讨要一份说明很容易,耿直的尚书令袁涣今日值班,抬手就写了一封,对王允引入凉州叛军一事表示愤慨,并吐槽了迁都以后发生的一二三件乱七八糟的事情,显然积怨已久。

    荀柔听出长安城中各种不安定,也同样听出这位正直果敢、才能突出的优秀人才,不太能胜任当前政治环境下的尚书令一职。

    处理事务足够,但人际关系上,就差了一点。

    但堂兄还被他压在陈仓,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也就只能在辛苦袁令君一段时间。

    这还不算问题,接下来他得尽快凑齐至少一百个文书、计算、律法方面的刀笔吏送去陈仓,再凑齐一套看得过去的太尉府班子。

    于是,好言安抚了袁令君一番,荀柔一边翻搅脑浆寻找人才,一边往走出宫门。

    宫门外停着马车,数名仆从执火等候,车旁立着一个少年青帻束发,眉目秀美,宛如故人。

    “阿平。”荀柔一笑,“你父亲遣你来?”

    “叔翁。”少年荀缉拱手以礼。

    这时车上之人从容而下,眉目沉敛,鬓发玄墨,与他相对而立。

    “公达!”不等荀攸行礼,荀柔当即张开双臂,上前一步,给他大侄子一个热情的见面拥抱。

    第175章 寻常烟火

    只是一个短暂的拥抱,泰山崩前面不改色的荀公达瞳孔地震,当场停机,耳朵尖上飚起三寸血。

    荀柔成就感十足的哈哈大笑,顿将闷热与疲惫感一扫而空。

    他转头看向小的那个,只见荀缉小少年立在原地满脸涨红、梗起脖颈,于是荀柔顺应民意,也给了他一个拥抱满怀。

    夏风温热,直到坐上马车,这一大一小父子俩还一模一样的木头脸。

    荀柔靠着车壁,盯着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俩不是开机重启太慢,纯粹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尴尬的糊住了。

    就,挺好玩。

    马蹄哒哒的踏着节奏,车厢随着也有节奏的摇晃起来,路遇两次巡逻的卫兵,都用尚书台开的条子打发掉了。

    荀柔渐渐感到困倦,在他靠着车壁睡过去之前,马车终于停下来。

    大门是低调的黑漆,颜色却鲜洁,是新刷的,荀柔心情复杂的望向两旁的门柱。

    阀阅。

    左曰阀,记明功;右为阅,积日月。

    这玩意,南北朝世家大族每家门口一个,如今他家抖起来了?

    “此处据说是霍家旧宅。”做好心理重建的荀攸走上来低声道。

    “不是我家的就好。”荀柔顿时松了口气,不就是霍光嘛,不管谁在阴阳怪气,说个实话,前汉二百年,哪间庭院大宅没发生点凶案。

    大门打开,有侍从提着灯火迎上来,他迈过门槛,又回转头,“公达与阿平今日就宿在我家如何?”

    “唯。”大侄子答应没有迟疑,显然已经有预判。

    宅院是上好的宅院,不比雒阳住的差,虽然夜里看不清,但阔檐连廊,树影掩映,花香馥郁,显然是相当高级的配置,先前的主人也保管精心。

    荀柔并未仔细观察,三步并作两步,快速通过石板铺就的林荫道。

    正堂果然还点着灯,一个布衣缣巾的身影面北而坐,正望着来路的方向。

    他的心,在这一刻突然颤栗起来。

    在廊下仓促的脱去方履,上台阶时绊了一步,荀柔不管不顾踉跄着进了屋,在席前俯身拜倒,将额头贴近地面,“拜见大人,大人身体勿恙?”

    “……怎还是如此跳脱急躁,不见沉稳。”

    父亲的声音,与他一般的隐着颤声,手轻颤着落在他头上。

    “大人教训得是。”荀柔将额头贴在微凉的木地板上,与从眼眶蔓延开的炽热对抗,耳边听着荀攸与荀缉前后入内见礼。

    “……还不起来!莫不要公达笑话?”

    “唯。”荀柔起身,悄悄瞥向一旁,荀攸父子一模一样的盯着地板,仿佛地上有绝世文章,没空看他笑话。

    “吾儿无恙乎?”父亲右手探向前把住他的肩膀拉进,借着昏黄的灯皱紧眉头,仔细打量,脸上的皱纹在灯光阴影下沟壑深邃。

    “儿无恙,令大人担忧了。”荀柔按住父亲的手。

    这只手已不再是少时记忆里的坚实有力,微凉、枯瘦、皮肤松软,可以被他完全握于掌中。

    “可曾受伤?”

    “……已经好了。”荀柔顿了一顿,说了一半真话。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儿受天子恩遇深厚……原当尽忠以报。”父亲叹息着。

    “父亲,”荀柔回望过去,唇角上弯,温和坚定,“天子软弱善良,却不能成为天下人的领袖,也并不能令儿信服,儿之食禄来自百姓,受恩受教于父母兄姊。诛杀董卓是出于本心,而非为了天子。”

    自古而来,那些将一生寄托于君主,为虚渺的君权而牺牲者,究竟是怎么想的?所求又是什么?

    那些人的父母、兄弟、挚友,说着为之骄傲,心中是否也果然如此坚定?

    他们中,是否有人,会有哪怕一刻感到空茫、迷惘或者……不甘?

    可人固有一死,何重于泰山,何轻于鸿毛?

    荀爽怔住了。

    良久缓缓舒展愁容,露出欣慰之色,“出于本心吗?……如此便好寄予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你能想明白,也算长大,为父也就放心了。”

    “令父亲忧烦,是儿之过。”荀柔低下头。

    “父母如此,亦出于本心而已。”手轻轻落在他头上,缓缓一抚。

    荀柔乖巧的垂着头,认真回答父亲的询问,诛杀董卓,防御陈仓,觐见天子的种种过程,然后

    “你仍不愿成亲?连阿贤都已得子,你仍无此心吗?”

    荀柔猝不及防,脊梁一抖,下意识尴尬的转向一边,那方向正是仍然沉静在地板上绝世好文中的荀攸父子,于是只好又转将回来,“咳,天下未靖,何以家为?大人,时辰不早了,不如早些安寝吧。”

    父亲深呼吸了,再次深呼吸了。

    荀柔顿感不妙,立即开动他机智的脑筋,“对了,那个,说起亲事,父亲,日后族中还是不要结亲大族了。”

    荀爽思维一顿,“什么?”

    “如今中原逆乱者,袁氏首屈一指,观其行迹正是其族历任中枢,联姻大族,广结门生故吏,如今朝中诸贵,哪没有几个姻亲故旧在诸侯行营之中?”荀柔低头姿态恭敬道,“若是我家结亲,将来峻法严刑,我恐族中会怨我无情。”

    “何至于此!”

    “父亲,袁氏之弊,正是起于查举征辟。受举者,视举者为恩主,征辟者,以招辟之府君为主公,往往从私恩小利,而置天下大义不顾。

    虽说提出这个话题是为了转移催婚,但说着说着,荀柔也认真了,“族中子弟只要修文习武,德才兼备,何愁没有仕途,比之联姻求举,如此入仕,岂不更无桎梏?

    “结亲高门,有倾覆之险,若有一日,恩义与大德相违,岂不陷我族人与两难之中。”

    这是严肃的正事,荀爽听完,也无心再催婚,只皱紧眉沉思,许久方缓缓点头,“也罢,你初为三公,族中谨慎些也应该,此事我先与几位族兄商议,待今年祭社之时,再与族中讨论。”

    “劳烦父亲。”

    荀爽摇摇头,到底年迈,此时脸上一片疲惫之色。

    荀柔见机,再拜,与荀攸父子一道辞出,回转后宅,前往拜见阿姊。

    “女郎道,天时太晚,已更衣寝卧,不便出迎,明日堂前自会相见,另小女郎亦留此处已安置,请郎君不必担心,盥洗沐浴,早些休息,勿违明日晨请。”

    出来回复的女婢翩翩一礼。

    也对。

    时辰的确晚了,荀柔探了一眼,见院内果然已经熄灯,谢过女婢,随荀攸领路,去自己屋舍。

    新家他还没来过,已拥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制式倒没什么特别,前庭草木葱茏,虫鸣阵阵,中间一座高轩敞室用以待客……

    寻着月下生光的青石板小径,穿过小巧中庭,后一栋,是一明二宇三间砖土屋宇,中门入户,左为寝居右作书房,结构与他自幼所居一般,面积却大,过去一直堆得拥挤的书房,如今按原样布置,显得宽敞。

    荀柔避到静室飞快的洗了个战斗澡,将从头到脚的征尘冲去,披着湿发,着单衣,光着脚绕过屏风出来。

    书房里,鸭形铜灯尾巴已亮起光,博山炉也升起冰片清凉的香气,桌上放着食水,荀攸父子各捧着一碗雪白的冰酪,闻声一道抬头。

    今日行动宛如复刻的父子俩,终于出现的不同。

    荀缉少年猛地睁大眼睛,然后飞快低下头,而公达贤侄,淡定的将几上一只碗,示意的向他推了一推,碗中褐色的液体,无辜的轻轻摇晃。

    荀柔跪坐下来,一口将药闷掉,往嘴里丢一枚梅脯,不计前嫌为荀攸斟了一盏淡酒,“公达,今年春作如何?”

    粮食,永远是粮食,是这个时代最重要的主旋律。

    荀缉自觉从一旁竹架上取下纸墨笔砚,汲水、叠起袖口,在铜砚中磨开墨丸。

    “按小叔父先前屯田之策,在渭水南北开田万顷种粟。”荀攸颔首谢过,双手捧起盏,“只是雨水略有不足,依经年老农所言,亩得可在二至四石间,以半数为租,可得粮七十五万石。”

    荀柔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数目听着不少,但长安如今可有近百万人呐。

    “长安土地虽然肥饶,但荒驰已久,开荒不止人力,更需耕牛与农具,二者俱不足,故耕作缓慢,只得万顷,如今百姓继续垦荒,种以芜菁与冬葵,则今冬无碍,明岁再添万顷,则长安无忧。”

    荀柔摇摇头,“民屯反正是一时之策,要军营粮足,还需军屯才行。”

    他当初出这个主意,有点破罐子破摔,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心态转变,田税五五分成,简直就是半夜鸡叫周扒皮的水准。

    这和他建议兄长青州盐场取一半不同,盐利丰厚,一半盐钱,日子可以过得相当滋润,但一半的田税,那几乎就是让农夫饿半死吊命而已。

    纵使这些失去土地被董卓驱赶至长安的百姓,为了生存,不得已勉强忍受剥削,他自己这关都过不去。

    “小叔父之意,明年要让兵卒来开荒?”荀攸长眉微皱。

    “正是。”

    “愿闻其详。”荀攸探身倾听。

    历史上,屯田制自古有之,至曹操发扬光大,其主要作用有二,一是集聚粮食,免军粮筹措,二是减少除长途运输,减少耗费,也节省人力。

    但荀柔最看重的并非这两点。

    他一直在考虑的,是那群被俘虏的,道德损坏,曾劫掠如匪的兵卒。

    一个人的行为,总是有一点原因。

    中原匪寇横行的开端,是桓灵二帝时的暴政,在这群盗寇呼啸山林,以劫掠为生之前,他们大多是寻常的、朴实的农夫与工匠。

    只有极少、极少数是在承平之日,仍然不想认真生活的真罪犯。

    这群兵卒也是一样。

    他从贾诩身上得到一些灵感,在与兵卒聊天时再次验证。

    杀人麻木的背后,是对生命的漠视,对中原的异视,对自己作为人的麻木茫然。

    作为凉州人,家乡不能回,家人不知处,他们没有牵挂,没有信念,没有认同,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所以无底线,无节制。

    不过,他相信,植根于华夏民族中,关于土地的热爱,可以教给他们一切,可以带来一切。

    耕种,收获,积蓄、娶妻、生子,为自己的土地而战,会让兵卒更拼尽力量,退役之后有家业继承,让他们可以对未来抱有期待。

    农忙之期,主要在春秋两季,其余时间并不繁重,将军屯地与平民乡里穿插,可以相互帮助,不必担心作战而违农事,亲近军民关系。

    当然,如此军屯之策,必然要与军队改制相结合,诸如提高兵卒俸禄,落实死亡抚恤,以及将退伍制度化等等,当然也绝不至于像历史中那样高昂分成。

    “……秦时,耕战之策,使民舍生忘死以争功,今我欲以耕战之策,使卒奋力战场时,亦不忘生途。”

    士兵不畏死的军队,是可怕的,而若是这些不畏死战的士兵,心中还期待着和平呢?

    第176章 长安纷扰

    “……典田之事、长安民务,这几日寻人管理,我出征河东之后,长安内外消息均倚公达,此为最要……”

    数声长调鸡啼,让人神经一紧。

    荀柔抬头望向户牖,窗棂纸上已泛起一点微白,这才发现一夜过去。

    案上铺满墨色淋漓的纸卷,灯下积了的焦糖色的油渍,炉中香已燃烬,少年一手撑着头,另一手还拿着笔,困得迷迷糊糊。

    荀柔随手拿起一卷,竟是当初他在颍川时教的笔记风格,分条记录,条理清晰,内容简练,不由大喜

    “公达,你把阿平给我吧!”

    “承蒙叔父不弃。”荀攸毫不犹豫点点头。

    荀缉猛得睁圆眼睛,捉着笔,整个人瞬间拔高三寸。

    “我征辟他为太尉府令史,虽说只是百石吏,但掌管文书,手下还有二十三御属,也很有排面了。”荀柔热切的像一个推销员。

    荀缉眨了一下眼,缓缓矮回去,一双乌黑的眼瞳望向亲爹。

    荀攸淡定的瞥去一眼,看得荀缉端正坐好,这才拱手道,“阿平年少,既无功绩亦无威仪,岂能委此重任,请以文书试之,侍奉左右。”

    文书,就是不入流的小吏,连印都没有了,荀柔有些不忍,正要开口劝说,收到来自大侄子的眼神攻击。

    嗯……熬夜发涨,过度兴奋的大脑终于稍微冷静下来。

    荀缉小朋友,年方十四,且不说能否服众,太尉府上下但凡有名有姓的位置,都要有用。

    除了长史。

    他已经预订给堂兄了。

    虽然在他心里最适合文若的位置是尚书台,但一则袁曜卿做得好好的,二则堂兄还在帮他筹备官贷事宜,腾不出功夫。

    但他一直记得,他哥现在就挂着一个段煨的军别驾。

    名不正言不顺,没有个职位,做事总要受掣肘。太尉长史秩千石,总理太尉府,位卑权重,只要他这个太尉没有过气,太尉长史就有面子。

    反正长史下有左右功曹和令史,分管各部门,他也用不着像别家一样,拿着俸禄,当着甩手掌柜,还专门聘个职业经理管人事,自己一统干了了事。

    “好罢。”荀柔抿抿嘴,多少有点惋惜,“你们稍等,”他站起身,走到门口。

    守夜的少年抱着手臂,蹲在门柱边一点一点头打瞌睡。

    小时候照顾他的田仲的长子,今年竟已经十四岁,是个顶用的半大少年郎了,时间过得真快,听说认得一些字……

    荀柔将发散的思维拉回来,抬手拍醒他,“回屋去睡阿姊如今仍然每日早起去庖厨安排朝食吗?”

    少年朦胧的揉揉眼睛,一下子惊醒站起来,“郎君!”

    “阿姊如今可还早起去庖厨?”荀柔耐心的重复了一遍。

    “是,是。”少年连忙点头,“女郎一向早起。”

    “好,你吃点东西,赶紧睡会儿,今日家中恐怕会很喧闹,”荀柔叮嘱他一句,又回过头,“公达你们稍等一会儿,在府中用过朝食再回家休息,我去端早饭回来。”

    “叔父既要用阿平,今日就留他在府上做个应门童子吧。”荀攸道。

    “不用,”荀柔连连摆摆手,“阿平熬了一晚,该回去睡觉,今日就是忙也没什么要紧事。”

    怕荀攸还要劝说,他赶紧快走几步出门。

    庖厨的屋顶已升起炊烟,屋中四五个灰白衣的仆从往来忙碌。

    一身翠色衣裙的阿姊,姿仪优雅的跪坐着,微向一边侧着头,用力推着小石磨。

    “阿姊,让我来吧。”荀柔上前一步,觉得自己成熟又可靠。

    清丽的背影一僵,缓缓挺直背脊,起身转过来。

    “……阿姊?”

    荀采看上去有些憔悴,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深沉。

    沉静委婉的倦意固然也是很美,但他还是喜欢姐姐眉毛竖起凶他的样子不对,他这都什么毛病?

    “阿姊,昨日睡眠不佳?”荀柔小心翼翼问,“不若回房再休息休息,今日朝食由小弟安排?”

    对面的荀采交换了两个深呼吸,才平声静气道,“随我出来。”

    屋舍外,翠荫簌簌下着露水,淋洒在青石板路上,天空中启明星伴着晨曦,将东方渐渐擦亮,此时暑气尚未升腾,夜晚的凉意仍然占着主导,正夏日一天最好的时光。

    荀柔目光流落在艳丽的木槿花从上,心情有些轻松的等着姐姐开口。

    “刺杀董仲颖,是为了天子,还是荀氏……我与他的婚约?”

    “董卓窃朝,上欺天子,下害百姓,天下人谁不想除之后快,我自然也是如此。”荀柔满脸莫名,还带着点被委屈的倔强,“阿姊也忒小瞧我了。”

    “阿善,”荀采声音一低,让荀柔心脏顿时错跳两拍,“我看着你长大,所以,你是否说谎,我一眼就能分明。”

    “……阿姊,怎能不信任我”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出错。

    他该直接解释,不该撒娇。

    但话已经出口,收不回来了。

    荀柔觑着姐姐神色平静的脸,不知道现在跪下抱他姐大腿求饶来不来得及。

    “……也挺顺利,无甚波澜就”

    “阿姊该谢你。”

    “……啊。”

    “若非形势所迫,我绝不愿嫁给董仲颖这样残暴之人。”荀采诚恳而郑重道,“阿善,你又救了阿姊一次。”

    “阿姊不必挂怀,这都是应该的。”荀柔讪讪一笑,“姐弟之间,何须分得那样清”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滴如露水般落下的眼泪打断。

    一滴,接着又是一滴。

    荀采看着他落下一串晶莹的眼泪,唇角的微笑缓缓的、颤抖着抿紧。

    “……没事,都过去了。”荀柔局促的站着,手足无措,呆瓜一样愣,全没有小时候做错事的机灵劲,好半天才记起,从袖中摸出巾帕,小心又紧张的慢慢递过去。

    “果真?元华先生,可不是这样说。”荀采接过手帕,背过身去拭去眼泪。

    “……元华先生说话一向如此,阿姊不必当真。”

    “如此什么,直接了当?”荀采回过身反问。

    “呃……”被噎住的荀柔一边尴尬,一边小雀跃。

    阿姊可算又回归正常了!

    “跟我来。”荀采板起脸,再次发出跟随命令。

    荀柔忐忑的跟着来到阿姊的小院,走进院门的时候,忍不住停了一停。

    他记得,昨天,自己就是被拒绝在这里!

    这间庭院的格式与他所居处,略有差别,没有前面的敞轩,取而代之则是一片占地半亩的花园。

    园中整齐成排的种着某种草本植物,半人高,巴掌一样的叶片,零星有些花骨朵,都尚未开花。

    荀柔候在阿姊屋外,瞅了瞅,觉得眼熟,却也没认出是什么,冷不丁一小团白色的东西向他丢过来。

    “什么?”他手忙脚乱的接住,却是一团雪白的巾帕。

    手感柔软细绒,没有丝线的光泽,却又比麻更软更白,这是……他将目缓缓转向花园。

    “你收得那什么棉花,说要用来制衣?”荀采隔着打开的窗牗,“一共纺出这一点线,只够一张帕子,就先以此还你,待今年种得这些再看。”

    荀柔握着棉帕,第一次对平定凉州有了一点信心。

    “多谢阿姊!”

    “不必。”荀采“啪”一声放下窗棂,徒留荀柔原地傻笑。

    朝食过后不久,前来祝贺的人马就开始上门。

    金错刀、葡萄酒、蓝田美玉、楚地精漆、蜀绣齐纨、金银器物……带着这些昂贵的礼物上门来拜贺的,是长安城中诸般贵姓。

    显而易见,当初董卓的“劫富济贫”,并没有损害这些大世家的家底。

    并不算狭窄的里巷,很被前来的车驾堵得行动艰难,幸好他家邻里多是同族,眼看这一场景,慷慨的奉献出自家少年、帮佣帮忙维持秩序、接引客人,这才勉强保证道路通畅,直到宫中的派来的使者,带来数车天子的赏赐,终于将脆弱的交通挤到崩溃。

    堂上的公卿们大概也困囿于他的年纪,不大能拉得下脸俯身屈就,但派出族中青年才俊来展示一番存在感,却没什么问题。

    于是有请教的、有质问的、有献诗赋的、有弹琴一曲、有挑逗……不对,这个略过,还有要挑战他的……

    荀柔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通关boss,被各姓青年才俊各种角度、各种姿势反复刷,成功者就会掉落点赞评语,或者隐藏奖励聘书一封。

    为了缓解压力,他赶忙催促着尚书台,将种邵等人的除书赶紧下发,毕竟虽然只有三公才能开府,但二千石就能聘用秩百石的文吏,也有举荐资格。

    然而,大家竟并不通雨露均沾的道理,每天冲他来的各家子弟仍然是多数,与当初在雒阳时被逢迎对比,如今真的执掌大权过后,他才感受到什么是情真意切的追捧。

    以至于让他不得不到晚上才有时间出府,偷偷考核准备给他哥送去的精算小吏。

    除了堂上高官大姓,长安城中还有许多读书、识字、会算,却出生贫寒或没落,寻路无门的普通士人。

    他们大多生于雒阳及附近,因为环境因素,比其他地域的普通人,更有机会受到教育,但公门难进,只能认命操持普通营生,勉强糊口,却又被董卓驱赶着来到长安,失去旧日依仗,又没有新的工作机会,只能眼看着困顿下去。

    消息是偷偷放出的,考试是晚上点着蜡烛考的,看着不靠谱的考室,居然还是有许多人来碰运气,显然也是被生活逼得没办法。

    荀柔靠着这一波,攒够了一批底层干活的文书和精算,拼凑够太尉府一般人马,总算松了口气,当即上表请求出征平定河东匪患。

    【(光熹二年)六月辛丑,柔还长安,拜太尉,总督兵事。

    秋七月,引兵入河东,击河东诸匪,皆破,关中遂平。】

    第177章 经略河东

    层层叠叠的黑云,沉重的坠在头顶,仿佛下一刻就要坍塌下来。

    自北而来的凛冽寒风,呼啸着穿过中条山与吕梁山之间的峡谷,带着砂石碎屑,如同剃刀一般刮过人的脸颊,几乎剃出血丝。

    关中的秋天似乎格外的短,启程时还是灼热难耐,转眼就寒风咆哮。

    初冬十月,虽还未下雪,但关中地区的冬已显示出其非凡的威力,与雒阳、颍川的温润柔和相反的冷酷、猛烈。

    太尉府掾吏陈群勒住马,挥手示意身后的队伍停止,将冻得麻木的脸探出鹤氅,望向不远处的平阳城邑。

    操练的号角声、沉重的步伐,如同烈如奔马的风,从远处咆哮着传来,辽阔而雄壮。

    三丈高的城墙上,挂着忙碌着用黄泥糊墙的壮汉,城墙下衣衫褴褛的百姓来往推土、和泥、烧水、编席,尽力做活。

    一个青年官吏带着几个匠人在奔走指挥,两边袖子都高高卷起。

    城外数着几根长杆,各挂着一枚半朽的首级,狰狞的警告着心怀不轨的寇匪。

    平阳县属河东郡,位于关中通往并州的要道,是两个月来太尉荀柔领兵,以严酷之势清荡关中匪寇的终点。

    自黄巾造乱以来,凉州叛军、羌氐乱族、白波贼、匈奴、鲜卑,一遍一遍抢掠此地,让百姓生存艰难,这次关中大小匪首,被清扫斩杀一空,关中平原,黄河以北、函关以西的大片土地,才算终于重回安稳。

    但清扫过后,荀柔却并未班师回朝,而是任命各处县令,召回百姓,分田度地,重新修整河东。

    “果然是唐尧旧都,民风淳朴,颇能勤恳任事。”陈群感叹。

    和长安相比,此地百姓服城役也太勤勉了。

    正上下调度的文吏,大概是察觉身后的动静,回过头,露出遇见熟人的喜色,将袖子抖落,迎上来。

    “陈掾。”

    陈群连忙翻身下马,迎上两步,端正的施了一礼,“常君。”

    缀满补丁、沾满淤泥、衣摆凌乱,然而、然而这位随并州逃难队伍到长安的寒士,无甚出身,却是被文若所荐,所以、所以……必有非常过人之处!

    “朝廷已允太尉表奏,拜君为平阳长,绶带佩印、朝廷除书,此次俱一并带来。”

    新任常县令端端正正拜领了身份,虽然仪表不佳,但至少礼仪规范,这让陈群的神色不由得缓和了几分。

    “还望常县令忠勤王政,不负天子所托。”

    “唯。”常林拱了拱手,“陈掾所来,可是要见太尉?”

    “……不错。”陈群顿了一顿,这么直接……都不寒暄两句吗?

    “陈掾来得正巧,太尉早间巡视铁官所,方才已归,”常林以比方才拜领官职更恭敬的态度道,“此时前往县衙定能得见。”

    他回首看了一眼,一个小兵已经迫不及待跳出来,“县令,我带客使前去见太尉吧。”

    “好,”常县令点点头,又转过身,“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就不相陪了。”

    “几位贵客请随我来。”小兵操着奇怪的北地口音,说完转身就走,待陈群反应过来,已经走出几尺远,而常县令居然不顾同僚数月之谊,真就抛下他转头继续修城墙去了。

    陈群无奈,只好向身后从邑招手,跟随小兵进城。

    平阳相传乃是尧帝旧都,前汉时,又为武帝之姊平阳公主汤沐,故城池虽不及雒阳、长安,但也还宽阔。

    城中都是正忙着劳作的人,修路、砌砖、补瓦、糊窗……没有悠闲的行人,没有庄严的车驾,也没有读书声,他一路甚至没有看到树立阀阅的府宅……

    “这里没有儒者吗?”陈群惊讶。

    快步在前领路的兵卒回过头,满脸诧异,“太尉和县令都是儒者啊?大吏们也都是士人呢,会读书写字术数!怎说没有?”

    “不是……”陈群愣了一愣,一时竟也说不清其中差别,“那三老呢?”

    “长者们去周围乡里分地了,”小兵脚步不停,“太尉说,趁着还未冷得不能出门,先将各家的地分清,把沟渠疏通,明年春才好早早耕作到了。”

    “春耕却是要紧事。”陈群郑重点点头,接受了解释,抬眼望向县衙。

    怎一个门监都没有?

    小兵习以为常,在门口端正的抻了抻身上的兵甲,又压了压头盔,“我进去禀报太尉大人,几位稍等。”

    话音才落,人已经奔衙门里去了。

    “太无礼了!”从邑中有陈氏家人,忍不住开口,“简直没将主君放在眼里。”

    可不是没将他放眼里嘛,陈群心底嘀咕。

    他可不傻,对方积极领命,一路却拼命往前赶,心眼在哪还用说?

    当然,话不能这么说。

    “好了,礼不下庶人,不过一小人,何必计较。”陈群挥挥手,沉稳而又淡定的开口。

    “文长真有长者之风。”从邑者赞叹道。

    “其实这来往一路,餐风饮露,露宿郊野,只一信使足已,主君全然可以推托。”

    是,他是可以推脱的,但

    “此番辛苦文长,含光在外,于长安消息不通,还需拜托文长,多多提点。”

    端庄雅重的荀长史,如此殷切嘱托,他岂能辜负,更何况

    不远处,一个身着皮甲的高挑纤细的身影快步迎出。

    陈群下意识挺了挺胸膛。

    “陈掾久等,如今城中百废待兴,人手不足,还请勿怪。”

    声音骤然入耳,如同夏日清溪流过白沙,哗啦啦在耳朵里回想。

    “荀校尉。”陈群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拱手低头,凝视着那一点皮靴尖,“长安有信至此。”

    “陈掾一路辛苦,沿途可顺利?”

    “还算顺利,”陈群听见对方唤人来安排他的从邑,心跳如鼓,“只是眼下却似要下雪了。”

    “不错,听此地百姓道,每到这段时节便四处盗匪横行,更有鲜卑、匈奴人侵掠,需要比平日更加小心防范。”

    “不是说匪寇俱清扫完了?”陈群一愣。

    “哪有那么简单,总有些亡命徒逃入山岭啊。”

    “荀校尉待百姓真实关切。”陈群两只手扯紧对面的袖口较劲。

    “不敢,只是叔父询问此地风俗如何,我正巧在一旁听见而已。”少女客气的冲他一笑,抬手示意道,“叔父在后堂,请陈掾随我来。”

    “多谢。”陈群稳住自己下意识要退后的脚尖,低头跟随,一路都不知怎么走的,直到被一串噼啪声惊醒,才发现已经转到县衙大堂。

    堂中两侧各置四张条案,每张案席各有二人,一少年一弱冠,案上铺着竹简、笔墨,又放着一物,数枚细木串珠制成一板,颇为精巧,清脆的撞击声就是拨动此物发出。

    少年大多十四、五岁,俱是白皙文秀,弱冠青年却容貌各异,不过大抵都高大健壮,容貌不似中原人物。

    “叔父在后堂,”荀襄含蓄的提醒脚步停驻的陈群。

    “……是。”清醒过来的青年,眉宇间神色逐渐凝重,“荀……太尉一向如此?”

    “什么?”荀襄略带困惑的转过头来。

    “荀氏,天下名门,岂能与”陈群在少女的注视下顿住,他狼狈的一转脖子,低下头声音矮了一截,“岂能与这些边僻子弟同席?若是被长安那些名士听闻,恐要招物议啊。”

    “为何?”

    “你……校尉不知也不奇怪,”陈群小步缓行,低头小声嘟囔,“荀含光年少登三公,又得天子信任,竟不小心行事,任性妄为、肆无忌惮、随心所欲……根本不知旁人有多忌恨……”

    “叔父向来与人友善,他们为何忌恨?”荀襄长眉一皱。

    “……不必……你留着……这药材是本地名种,好好晒干存放,待明年我引些商贩来,你们拿出来多换钱……不过,今年快下雪了,下雪后不可再入山岭,世道会太平的,不必急着攒钱,细水长流才是过日子的办法……”

    屋里的声音舒缓清越,听着倒也不坏,就是内容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未免太烦人……陈群忍不住露出一点嫌弃。

    不过被絮叨的人却并不觉得烦,一脸开心的离开,正是方才带他们来的那个小兵。

    “长文,请进来罢。”屋里换了一声。

    荀襄撩起门口挡风毛毡,陈群低头谢过,端着手走进去。

    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个木头书架,一方案,一只火盆和几张苇席。

    荀柔跪坐在案后,披着墨色鹤氅,发髻用一根玉簪固定,案上放着竹简和珠盘和笔墨,一只木碗,一碟枣,身旁撇着半张未编好的苇席,看上去倒有些勤勉样子,就是未免简陋……一点太尉威仪都没有。

    ……嗯,等等,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见过荀太尉。”陈群满脸肃穆,规矩的弯腰行礼,眼神忍不住瞟那半张苇席,又飞快收回来。

    “不必如此,快起坐。”荀柔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你我少年好友,哪要这些虚礼。”

    别以为他不知道,陈文长心里活动可活泼可活泼了,这会儿还不晓得怎么编排呢。

    “礼不可废。”陈群沉稳的行礼致谢,这才跪坐下来,严肃的瞪了他一眼,铮谏道,“我非拜你,是拜太尉。太尉主戎事,你以弱冠登三公之位,更当审慎持重,行事不可轻佻。”

    你还想不想压住场子?

    荀柔压住嘴角的上翘,轻咳两声,“陈掾说的是,柔受教了。”

    点点头,陈群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这才递给他一只信匣。

    荀柔从腰带上取下钥匙,将信匣上的锁扣好好打开了,便也不急着看,“阿音,请人温一壶酒来。”

    “唯。”

    脚步声渐远,陈群忍不住微微侧头,直到听不见,回转来正对上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板起脸,外强中干道,“……何事?”

    荀柔摇摇头,稳住平淡的表情,悠悠得倒了一盏,端起来喝了一口,“无事。”

    知道眼前的家伙有心无胆,阿音又无知无觉,他才不会傻到点明,不过话说回来……难道他们荀家真就欠陈文长一个媳妇……噫,难喝!

    满屋飘散着苦涩味,这浅褐色的液体显然也不是什么正常饮品,陈群眼神在关切和嫌弃之间挣扎,最后还是本着良心问,“身体无恙?”

    “尚可。”荀柔点点头,没有多说,将鲜枣推过去,“尝一尝,鲜摘的,很甜对了,之前我奏请迁民至河东,朝中准备得如何?”

    “你还说此事!”陈群小心的捡了一枚颜色清淡的枣子,“本来朝中并无不可,但你却要给每户一千钱、五石粮、两匹绢!

    “先前朝廷虽准了你的奏表,但也认为你任出私门,颇有议论,迁民之事自然有些阻挠,况且,你将西凉兵卒竟数落户河东,还各分田产,百姓心中也会不安。”

    荀柔认真的挑了一个最大最红的,衔着枣,轻哼了一声,“就算百姓安心,也会有人让其不安吧。”

    陈群忍不住倾身开口,“别家就算了,河东卫氏乃本地名门,卫伯觎是名著乡里的饱学之士,令其助你安抚河东有何好,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卫伯觎饱读诗书,故我荐他入长安为文学掾,岂不正好?”荀柔又塞了一枚枣进嘴里。

    “可你怎么能如此霸道,让人将整个河东卫氏都搬去长安?”陈群来不及吃枣,当即质问道。

    “我直接没弹劾他卫家通匪残民,已经很忍让了。”荀柔咔嚓咔嚓啃着枣,“你一路行来,也见过河东郡他处的了落景象,卫氏据安邑,既有盐池又有铁山,日子却富饶自在,这难道正常?

    陈群欲言又止。

    “况且,安邑当地百姓十之八九都是他家佃户,我若不将其迁走,安邑到底算谁家天下?”

    陈群皱紧眉头,“可如今长安颇有物议……于你名声很不利啊。”

    “不急不急,入冬了,天寒地冻,大家都做不了什么营生,正适合吵吵架,活动活动筋骨。”

    荀柔捻起碟子里最后一枚枣,冲陈群一笑。

    陈群背后陡然升起一股凉意。

    虽然看上去仍然毫无威仪,但年少时的旧友显然已不再容得人随意违逆了。

    第178章 长安来信

    “对了,你家新种的柿树如何?今年可结果了?”荀柔神色一缓,转口话起家常。

    “……年中方得移种,今年未曾结实,”陈群悄悄松了松气,“长安水土与颍川不同,听闻冬季寒烈,尚不知能否过冬。”

    “那你用秸秆或草席将树干围住,围得厚些,应该能保暖。”荀柔热情的给他出主意。

    “……那我让家人试试。”虽然听上去有点奇怪,但盛情难却,陈群还是艰难的点了点头,开始自己今次主要任务向荀柔说明近来长安的形势与变化。

    由于关中逐渐安稳,有越来越多的士人来此避难,同时商人也开始出入,王司徒在朝堂上曾提出要再遣使者往各处传谕,之所以是“再”,因为刚刚迁都之初,就派人做过,但所有派出去的使者,至今全都没有音讯。

    也正因为如此,这个提议立即遭到群臣反对谁都不想去当使者。

    此外再无大事,不过是一些暗潮涌动,别看都是一群在董卓面前跪着喊爹的战五渣,朝堂上居然还分出好几派,彼此之间不时阴阳怪气的拼一回。

    荀柔听了一会儿,怎么听怎么像一群小学鸡互啄,顺手拿起搁一旁的苇席编起来。

    这是他新学的技能,苇席用途广泛,既可以当坐垫,当床铺,当屋顶,还可以糊进墙壁增加韧性,编织方法也简单,交叉压线就行,他想事情或者放空大脑的时候,顺手就编上了。

    至于草帽草鞋之类,那是技术活,他没学会,以后有机会找大备备请教一下。

    陈群瞥了好几眼,见他无动于衷,手上编得还挺灵活,只好当做没看见。

    “对了,还有一事需早做打算明年天子出孝,当议婚姻。”陈群以郑重的口吻道。

    荀柔微微一愣,手上一停。

    三年孝期,实际上是二十七个月,灵帝驾崩是去年四月,果然明年七月该出孝。

    “还有大半年,长安城难道已开始讨论此事?”才迁都,这帮公卿怎么这么闲?

    “自然,”陈群诧异的看向荀柔,“以天子如今年纪,出孝便是大婚,一切早作准备为好听闻太后处已得了不少举荐,你难道真要选那吕奉先之女?纵使不为后,难道……荀氏不选适龄淑女入宫侍奉?”

    荀柔心里陡然涌起一阵厌烦。

    他当然明白陈群的意思。

    太后族何氏已无人,后族将是第一外戚,必能权倾朝野,妃妾固然卑微,可只要生下皇子,就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天子的母族,几十年后执掌大权。

    这些人若随时关注天下,他会觉得麻烦;可一天一天将目光注意在这些地方,也同样令人厌恶。

    将亲生女儿,当做奴隶一样的交易,换取自己的享受,并还裹以“家族荣耀”的美名,世上总是会有用冠冕堂皇掩饰卑鄙无耻的小人。

    而颍川各族……甚至就包括陈氏,看来也都对后宫之位蠢蠢欲动了。

    挡风帘掀开,荀襄窄袖胡服端着酒壶进来。

    荀柔缓缓吐出一口气,“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况乎此辈?两汉以来,以外戚登龙门,全身而退者,至今未有。”

    “定国安邦,保境安民,立功名于四方,才是一族昌盛之道,天下大事,岂是这些目光短浅,只图富贵享乐之辈能知。”

    陈群脸色涨红。

    荀柔没有再继续,将手工推到一旁,将酒器置于炉上。

    时下品评人物不算背后说人,况且他当了太尉自然需要对下属以及公卿百官有所评价,所以,自然也曾讨论过陈群这个少年玩伴。

    “质丽通雅,重内轻事。”

    堂兄文若的评价不可谓不含蓄,也不可谓不准确。

    天资聪颖,浮而不实,好高骛远。

    这不是陈群个人的问题,是此时此代名门望族子弟普遍存在的问题因为傲慢,不接地气。

    “莫非真的以为只要将自家女孩捧为皇后,就能令天下人俯首?”

    荀柔为陈群斟了一碗酒。

    “你之志、你所求,为何?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反而思之,勿自误矣。”

    为太丘公守孝结束,到达长安后,陈家找的王允举荐出仕。当时荀氏和董卓还有婚约在,所以陈氏的选择没有问题。他“死而复生”,陈群有意入太尉府,他当然也没意见。

    但三观很重要,三观不合的上司很要命。

    陈群若想依照此时常例,雍容清高、袖手从容的平步青云,在他这里是行不通,也迟早会因为期望无法达到,彼此情谊消磨。

    荀柔不知道,文若堂兄是否正是发现,特意让陈群前来。

    但显然,陈长文的确需要重新考虑仕途与就业问题。

    “阿叔,我不明白。”陈群离开后,荀襄轻声问。

    “何事不明?”荀柔渴望了一眼冒热气的酒,最后还是给自己倒了半碗药饮。

    “族中若能出皇后,难道不是好事?”

    “阿音,我得太尉之职并非长安公卿所愿,却是不得不为。他们就算未许太尉,我如今要以太傅开府征辟,一样会门庭若市。这和过去在雒阳时,我纵使做太傅,却连一个长吏都无,一般道理。”荀柔缓缓道。

    “皇后之位并不能带来荣耀与权力,实际上相反,拥有权力就能有皇后,如今我可以推举家中淑女……或者准确说,推举你成为皇后,就像先汉,陈阿娇为皇后,霍成君成为皇后,这并非难事。”

    他当然知道侄女担忧的是什么,整个荀氏族中,最靠近皇后位置之人,正是阿音,但他从未考虑过。

    “所以,这个位置对于我们并不重要,而那些名门,纵使成为外戚,也休想为所欲为。”

    “我治河东,朝廷依我所奏任举官员,非是愿意,是因为我只要想,就能让来人在河东无法立足。”

    “可叔父不会如此。”荀襄立即道。

    “不,我会。”

    荀柔摇摇头,“县令为一县之长,临民之官,掌控十余里内,一县数万人生死。我不会任用不知品性之辈,纵使其人确无瑕疵。”

    交通不便,人口流动小,交流困难,官僚制度简陋,监督制度不完善,县与县之间间隔可能很远,故一县几乎就是一个小王国,县官本人的人品道德,极大程度影响本地百姓的生活水平。

    所以,他不会任用自己无法信任的人。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

    当能拥有足够的文法吏,整个行政升迁才可以更加完善,所有人都从基层小吏做起,再在完善的体制下,一级一级升迁,这才能尽可能避免,再出现如今那些,纸上谈兵、发表无知而可笑言论的三公。

    长睫的碎影落在苍白的脸颊,雕琢般精致的侧影落在墙壁,笔尖在白纸上游走,潦草落下的痕迹,思绪慢慢整理成束,荀柔回过神时,袖口上已沾了许多墨渍,脏糊得不成样子。

    荀襄在一旁将墨丸在砚台里推得哗哗作响,十分起劲。

    “足够了。”荀柔连忙喊停。

    墨很不经用的!

    “家中来信,将阿平他们都唤来。”荀柔尝试着通过折、叠、卷种种方式拯救自己的袖口,“再命人备宴,烤一只羊招待陈长文。”

    刚才打击了陈群,就补他只羊吧。

    把家书与大家分了,晚上宴会,荀柔向陈群说了一席软话,以弥补他们岌岌可危的友谊。

    散席后,天上纷纷扬扬下起雪,在地上也铺洒了一层。

    “含光,你与陈长文又有何不协?”白日在外练兵的荀衍与他同路而归。

    荀柔尴尬的轻咳一声,双手拢进袖中,由于之前的衣袖没有拯救回来,此时他已经换了一件窄袖的浅灰直裾,“些许冲突,”他就是不小心装了个逼,“已经无事。”

    “你如今为太尉,长文却成了太尉府掾吏,此中分寸更需你谨慎把控。”荀衍认真道。“你们自幼相交,这等情谊难得,若是因一时言语而失,后悔不及。”

    “谨受教。”荀柔低头,他家休若堂兄真是一身正气,就是帅!

    “对了,年岁将尽,众心思归,”荀衍道,“何时回长安?”

    荀柔想了想,“总在冬至前。”

    “好,知道了,”荀衍伸手替他掸了掸肩上的雪,“回去吧,早些休息,勿要辛劳太晚。”

    “唯。”

    令侍从外间守候,用燧石点燃了灯火,刚刚吃饱的慵懒涌上来,荀柔打了一个呵欠,伸手把信匣打开。

    他先将阿姊写的家书翻找出来。

    信写得不长,只是家中一切安好,让他在外注意饱暖,勿要随意。

    荀柔读了两遍,轻轻放在一边,这才开始看剩下的。

    荀彧的信写得很长,只是并没有家常问候,开篇就是汇报了陈仓一地给百姓放贷基本情况,接着关于贷款政策执行的条例流程。

    此外是给他治理河东的一些建议,有好几处他之前疏忽了,正好趁着未回长安,弥补过来。

    最后一件,堂兄希望他与陈群诚恳认真的谈一谈,陈群聪慧有才,他们相识十几年,若是彼此生怨成敌,未免遗憾。

    咳,已然被他干砸了。

    荀柔做贼心虚的将信一叠,放在旁边。

    最后最多的,是来自大侄子的信。

    当然,并不是沉默寡言荀公达写信就变成话痨,而是位处中枢的荀攸给他带来最多的消息。

    益州牧刘焉派了使者至长安,但并没有入见天子。

    荆州牧刘表,在荆州士族的帮助下,铲除了荆州大小山匪头领,总算成了名副其实的荆州牧。

    只有荆州最北的南阳郡,在李傕郭汜等人离开后,被孙坚占领,孙坚不听刘表命令,并东向侵占了豫州的颍川与汝南郡,似乎与老东家袁术产生了一点矛盾。

    雒阳北河内太守王匡,因治民苛刻,被手下的小吏韩浩伙同白波贼干掉了。

    荀柔想起自己在河东剿匪,许多贼寇东逃,怀疑这件事是不是自己也有那么点关系。

    再往东南,扬州刺史刘繇遣使入长安,希望得到朝廷支援以对抗袁术。

    再往北,前兖州牧刘岱与东郡太守桥瑁有旧仇,故杀桥瑁,以亲信王肱为太守,而瑁旧部不服王肱,州中也多非议刘岱之举,故而曹操带着朝廷任命前去后,兖州济北相鲍信,东郡名士陈宫等人,与曹操合谋杀了刘岱,并将曹操迎入兖州。

    再往北,袁绍占领了冀州南部几个郡,一度进攻常山郡,被平难将军张燕与幽州辽东太守公孙瓒,青州乐安郡守荀棐夹击,败北后退回冀州南部,并打起了徐州的主意。

    于是,徐州牧陶谦连忙与袁绍他弟袁术结盟了。

    幽州牧刘虞与公孙瓒之间,似乎产生了更深的矛盾,证据就是刘虞将治所向西迁移至代郡,而公孙瓒族弟公孙范出任涿郡太守。

    荀柔他亲哥,乐安郡守荀棐,并幽州牧刘虞,已走并州线向朝廷送上今年贡赋,只是东西尚未到达。

    中原狼烟滚滚,犬牙交错,与他模糊的记忆已微妙不同,至少看上去要好得多。

    不过,就同公达分析,维持这种状态,对他们更为有利,等到收复了凉州,整个形势定能向更好的方向发展。

    当然最后,还有关于长安城的消息两则。

    荀柔捏着少府、大司农两位九卿的确凿罪证,轻轻抖了一抖。

    公达,从没让他失望。

    第179章 心怀坦荡

    在大雪覆盖长安的冬至前一天,荀柔果然如期而归。

    大多士兵并已经任命为河东太守的段煨、任命为荡寇将军的荀衍留下。

    河东的安邑同时拥有盐池与铁矿,又曾被卫氏所据,需要太守段煨亲自守护。

    而士兵们大多落籍河东,拥有了田宅,拿着剿匪时丰厚的功赏,可以训练轮换时,在河东新任的官吏帮助下,重新学习拥有家庭与安定。

    只有早已期待着归期的休若堂兄,是不得不留在平阳的,为了防备冬天可能从北方游荡过来的胡族与匪寇。

    大杀器吕奉先必须随身携带,贾诩没有单独领兵,小侄女也还差点意思,能单独镇场子的只有堂兄和张绣,荀柔纠结了许久,都不好意思说出让堂兄留下的话,直到荀衍自己前来请命。

    “……这怎么好……阿兄不是很想念家中妻子吗?”荀柔艰难而尴尬的说出这句话,被自己茶了一脸。

    “为国效力当不必艰险,又岂能因私情废公事,”荀衍肃然而立,拱手一揖道,“张校尉精通武艺兵法,战场杀敌我不如他,窃据其上,唯姓氏之故,竟若以此无功贪利,无劳厚俸,天下如何看待太尉?如何看待我荀氏?

    “而太尉你,日后又要如何服众,如何招揽人才?”

    “大丈夫当立功名于四方,岂能安守家室、终老户牖之下?况,河东新定,人心未稳,太尉不得不回长安,我留守于此,方安定人心。”

    话被说堂兄说尽,荀柔也再说不出其他,况且,堂兄愿留守河东,自然是更让人为放心。

    未免使自己看上去更不要脸,他只能掩藏了愧疚,向堂兄嘱咐了一切小心,带上吕布并五千兵马返还长安。

    这日,军队刚刚抵达长安,原本还轻飘飘的小雪,竟渐渐越下越大。

    昏暗的光线辨不清天时,簌簌落下的雪花,像天上扯破了鹅绒被,往下一个劲儿倾倒,视线完全被白茫茫一片阻挡,如入迷雾,连三尺之外,护卫在车旁的骑兵都看不清楚。

    荀柔掀起马车帷幔,观察着雪势,感到从鼻尖开始蔓延的冰凉。

    “幸好已经到达长安。”

    如蒲公英一般大朵的雪团,顺着风挤落进车来,他将帷帐遮下,一张口吐出全是白气,空气顺着这间隙,凉进喉咙抵达肺腑,“咳,若一停下来,咳咳,”他掩住口鼻,好留下一点热气,“就不知要等多久去。”

    这样的天气,自然是无法行军的。

    “若依往年,这等大雪,至少也要一两日才能放晴。”虽然同行多有荀氏的族子,但与荀柔同车的仍是贾诩,他将双手缩进袖子里,脖子尽量往裘衣里埋,“如今谨慎为要,还是让人下马步行为好。”

    “君所言极是。”荀柔受他提醒,再次掀开帷帐,扬声唤来随车的荀襄,让她传令全军下马步行。

    大雪中行走便已有危险,骑马则既容易伤马,更容易伤人。

    “是。”雪在兜鍪上松软的积了一层,随着动作滑落下来,少女的脸都被冻红了。

    “雪大路滑,你自己也要小心。”荀柔担忧的叮嘱,在这种时候,纵使是他也会忍不住有些后悔。

    “叔父放心。”荀襄从马上翻下,轻松一笑,转身牵着马走进了雪里。

    大雪阻隔了视线,荀柔隐隐看见一个人影靠近侄女询问,接着便分散开,前往相反方向。

    喧嚣的大雪,令世界一切像隔了一层毛玻璃,马蹄声轻了,沿路看不见行人,偶尔传来如同树枝折断的声音,他寻声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样的天气,不知要冻死多少人……”

    那真是树枝折断吗?

    贾诩没有回答,目光顺着帷帐扬起一角,望向窗外白茫茫的寂静的世界。

    兵马安顿在城外,安排好当日职守的将领,太尉车驾仪仗在三百亲兵护卫下入了城。

    与外城的戚寥不同,进入内城过后,鸡犬声、车马声、人声渐起,灯火渐密,慢慢热闹起来。

    冬至之日是大节。

    除夕,公卿要半夜就入宫觐见,新年伊始就要随天子祭陵、祭日、祭田,并斋戒,种种礼仪次第,几乎没有间歇。

    反而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必听政,是休息的时候。

    故两京习俗重冬至,家中祭祖,亲友拜会等活动,都集中在年前。

    原本除夕祭祀宗庙的荀氏,显然也入乡随俗的更改习惯,融入闾里热烈的祭祀准备氛围之中。

    长安荀氏的族居处,已同旧日改名高阳里,车架驶入,里中就知道消息,待荀柔的到家门口,府门大开,阿姊荀采领着数名仆从站在门口相迎。

    “外间雪大,文和不必下车,我令车驾径送你归家去。”荀柔推开车厢,当即被扑了一脸雪,当即又回过头道。

    “如此就多谢太尉。”

    不必在寒风里走当然是好,贾诩拱手致谢,望见年轻太尉已一步跳下车,飞快向着静立在门边的雪色鹤氅的青衣女子走去。

    注意到投来的视线,女子向车中轻轻颔首屈膝行了一礼。

    贾诩垂首回礼,再抬头,女子已被低垂的青罗伞盖掩住,只有零星絮语自伞底传出。

    “阿姊安否?”

    “家中一切平安,弟在外征战辛苦……”

    厢门被御者自外合拢,随着光线一暗,却也掩了飞雪寒风,贾诩跪坐车中,听马车在御者吆喝中再次驱动,耳边只有细碎的马蹄和碌碌车轴滚动。

    寒风霜雪,似乎在走进宅院的那一刻,就被瞬间抛在了身后。

    屋内的炭烧得火红,荀柔跟着阿姊走进正堂,撩起帘障,迎面就被温暖的空气燎了一脸。

    “拜见大人。”

    “吾儿一路平安。”

    “是,儿无恙,请大人放心。”

    ……

    冻到麻木的躯体渐渐从外层开始解冻,双颊被室内温热的火气蒸得有些刺痒,荀柔忍着挠脸的冲动,专心回答父亲的询问。

    正好姐姐递来一盏热水,他颔首道谢,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暖意顺着喉咙向下蔓延温热了脏腑,同时生姜那股浓烈的辣劲儿,刺激得他差点眼泪掉下来。

    荀柔眼眶顿时红了,难以置信的望向荀采离家三个月,亲姐姐居然学会了黑暗料理!

    青年眼眶泛红,泪水盈睫,衬着雪白的皮肤,微红的双颊,竟有一点楚楚可怜的味道,把荀采居然都看心软了,还给他好声好气的解释,“外面天寒地冻,姜汤散寒,且生姜温肺止咳,对你并无害处。”

    “阿姊,可以先提示小弟一声。”荀柔小声抗议。

    那他可以选择喝下去,还是暖手。

    “若是直说,你未必会饮下。”

    他就是……就是甜党嘛,这也算错?

    荀柔从盘中拾起一枚甜枣,闷不啃声,塞进嘴里。

    “呵呵呵~”荀爽抚着胡子愉快的笑看。

    荀柔再拜而退。

    回屋热水已经准备妥当,先洗了个热水澡。

    冬天里,头发却不方便洗,只能用豆粉、白芷、川芎、零陵香等制成的粉末拍在发上,用篦子篦过,滤一下发上的浮土尘埃,由于头发里并没有藏着军中特产的小动物,处理起来倒还简单。

    在侍从前来通报堂兄荀彧到访消息时,荀柔已经给头发辫好小辫子了。

    他还年轻,发量充沛,要将发髻束得端正紧实,需要先把外侧的头发编出几条辫子,虽然麻烦了点,但这种麻烦持续一辈子也是可以的。

    “请阿兄进来。”荀柔对着铜镜,迅速将头发攒成一个发髻,用铜冠扣住,再以玉笄固定。

    如流水般的清香,随着款款脚步,先人而至,玄衣帻巾的荀文若,自屏风后转进屋内,翩然一礼。

    风光霁月。

    这个词,简直就是为了他堂兄而创造。

    荀柔注意到堂兄衣摆沾湿,连忙拉兄长坐到榻边烤火,又让人温酒送来。

    “兄长几时回的长安?”

    “陈仓国贷之事毕,既有赵伯然为陈仓令,我自然要回长安做太尉长史啊。”荀彧侧坐榻边,微微一笑,拱手道,“彧至今还尚未拜见过上官,实在失礼。”

    “……不过权宜之计,阿兄,怎么也捉弄起我来。”荀柔伸手挠了挠脸颊发痒处,“我还以为兄长来,是提醒我入宫陛见。”

    “现下大雪封城,车马难行,就算要见天子,也要等雪停过后才是。”荀彧道,“眼下却有一事,这几日我回长安后,已有好几位族兄来寻我,想要出仕太尉府,然前次含光你在族中选人出征时,其人却不曾应命,太尉毕竟掌管军事,这几位族兄不谙武略,似乎不适合,我已拒绝,只是,此事还当告诉你一声。”

    什么不合适,荀柔心领神会,忍不住一笑,“阿兄真是君子,也不必如此委婉,不过是才能不足,又好高骛远,年中我要出征,军中文吏一向不足,若是有心,早就来相荐,何能等到现在。”

    “你既心中有数,也就足够了。”荀彧点点头,“为国举才,当以德行才能,切不可徇以私情,你新用事,当谨慎公平,以免落人口实。”

    “……阿兄,我们还是聊聊雪灾吧。”堂兄摆出这样劝诫的姿势,让他怎么怎么别扭。

    “你是说,救济百姓?”荀彧认真道。

    “不错,”荀柔点点头,“先前我实在未曾见过如此大雪,不止寒冷,城外民舍也不知倒塌多少,有多少人被大雪掩埋,此事就算要长安令来做,他人手也恐怕不足,倒不如让兵卒来,我此回带了五千兵马,救灾正合适。”

    “能就百姓自然是好事,只是还需请得天子应允才方便行事,否则含光你固然是怀诚坦荡之君子,却难免朝野内外纷纷议论纷。”荀彧担忧的深敛眉头看向他,“莫要不以为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可不防。”

    类似的话,先前陈群也说过,但意思却全然不同。

    前者是审视告诫,堂兄却是真正担心。

    怀诚坦荡、君子。

    原来阿兄仍然对他还抱着这样的期待,在他阻止长安在河东郡安插人手后。

    荀柔抿了抿唇,心中略有些杂乱,点点头,“阿兄放心。”

    第180章 荀氏子弟

    荀柔将话题转移到救灾上。

    汉朝的军队,除了少量戍卫,几乎没有为百姓服务的职责,自然也不曾有这样的经验。

    要怎么动员,需要做什么事,需要怎样分队,怎样配合,物资装备,后勤又如何安排,一切组织安排都需要他提前做好计划。

    为保证这些士兵的积极性,还一定要为他们的行为作出嘉奖。

    他在河东时已经尝试了几次,让兵卒与百姓协作,修补城池、架桥、挖通沟渠,中间出现过一些乱象,但结果基本上都还是好的。

    河东百姓主要受盗匪与匈奴人侵扰,与西凉兵没有深仇大恨,兵卒也是人,除了生存,还有社会需求,帮助百姓,得到的嘉奖、感激与正向回馈,固然不如从前的欺压带来瞬时刺激尖锐,但却缓慢而持久的冲刷在乱世中蒙昧的灵魂。

    荀柔花了很多时间,鼓励、引导、劝慰,再加上实质的嘉奖,希望让他们逐渐习惯,军队与百姓之间帮助与协作的正确关系,习惯个人与国家之间相互依赖保护的关系。

    兵卒从最初的不甘不愿到认真老实干活,虽然思维还没转过弯,但他也并不着急。

    落户在河东的兵卒田地,尚未开始耕作,他向兵卒承诺的,来自百姓的协助还未兑现。

    凉州也还在混乱无序之中。

    他期望着他们能将河东当成新的根基,在此扎根发芽长成大树,但同时他也很清楚,对于这些士兵来说,纵使再无家人,也不可代替。

    要将凉州重新安抚,再不像过去的朝廷一样,将之当做可弃之物,当做排斥的异类,他们才会真正的安定。

    然而即使是如今这样状态,也已经够让他感到高兴了。

    比起高高在上,满腹计算的公卿,百姓与士兵更为质朴,更容易满足,情绪反馈也更直接。

    他们愿意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奖励,一点小小的荣誉,一点面子,一个牛皮,一个来自女子的青睐眼波,来自孩子真诚感谢,就付出辛勤努力。

    如今看上去要更难一些,他们不是在即将当做家乡的河东,任务也要更加艰难,但荀柔仍然相信他们能够做得好。

    “兵卒,当是国之兵卒,民之兵卒,非将帅之兵卒,兵卒征战也好,救灾也好,当归利于民,如此百姓方不避以子弟为兵,”荀柔大声道,“此故言之以利,然百姓卑微,既无门楣,亦不得荣身后世,连温饱已艰难,再无利益,生而何为?”

    对于普通人而言,流芳百世与遗臭万年一样,都与本人毫无关系,小善小恶都不足以引人注目,那么除了求自己,求利益,还能有什么?

    雪仍然簌簌的落,没有一丝停歇的迹象,天地间茫茫一片,已没没有了界限。

    荀攸站在屋外,听着屋内畅谈,也不知听了多久。

    他动了动已经冰凉的脚,向荀缉道,“小叔父正聊得欢畅,我们改日再来。”

    “是。”少年垂头,恭敬拱手,“父亲,叔翁与儿的功课,本就还未做完。”

    荀攸幽深的眼瞳,轻飘飘的望了一眼儿子,转身,“随小叔父出门一趟,果然大有进益。”

    荀缉到底年少,还远达不到能和亲爹互相伤害的地步,缩了缩脖子,默默跟上去。

    引导的侍从暗自跺了跺脚,荀公达来而复去,至门不入,他这……怎么交代?

    ……

    屋中,荀彧也在认真倾听,不时点头应和。

    含光总是有许多超乎于常人的思考与理论,自幼便是如此,然而这些他连想都未想过的东西,却比他所知道的,包括所有先贤,还要接近于“仁”。

    真正的“仁”。

    墨家、儒家、道教、农家……那些先贤的理论,交织在一起,变成全新之物,让荀彧感到惊喜又好奇。

    只是,含光践行着这种理论,却很少阐释它,但说起这些,总是露出别样的神采,让人忍不住想要看一看他心中的太平盛世,是何等模样。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大道之世,果然能够出现吗?

    “……此事对于招募百姓,迁徙河东也大有益处,让百姓见识了河东兵卒的友善协助,就算朝中一直不允,只要百姓愿意跟随,难道朝廷还能阻拦?”

    在不小心跑题十万八千里后,荀柔又总算将话题打捞回来。

    “含光,颇善用势。”荀彧点点头,莞尔一笑。

    “抽丝剥茧,追根溯源,事间一切自然就能明了,其实并不难。”

    “原本不难,然逐利者身陷其中,纵使明白,亦不能为。”荀彧赞许的看向堂弟,然后娓娓道出自己于救灾一事的看法补充。

    接着,他们自然的谈论起太尉府中事务,并明年的计划。

    荀彧赞同荀柔,明年不再征战,而是巩固关中,整理内政,开阔农田,复兴教化的计划,对于他准备迁民河东与右扶风,也表示出支持。

    “不过,虽则长安乃大义所在,关东诸侯轻易不敢来犯,但亦不可不防。”荀彧道,“北方倒还稳当,有友若兄与常青兄在,局势当还能控制,只是南面孙文台占据南阳,其人有虎贲之勇,又依于袁术,不可不防。”

    “请问兄长之意。”荀柔知道,堂兄一定已经想好办法。

    “听闻袁公路表孙文台为豫州刺史,不如就请朝廷,果真拜孙文台为豫州刺史,”荀彧敛袖温声道,“袁公路天性骄肆,性情急躁,向来目中无人,若闻此事,必疑且怒,无论孙文台如何选择,二人必不能再和。”

    “豫州刺史……吗?”荀柔有些犹豫。

    倒不是兄长的计策有问题。

    袁术之所以能“表”孙坚为豫州刺史,是因为豫州第一大郡汝南郡,是他们老袁家的,这就和历史上挟天子的曹操,表刘备为豫州牧一个道理。

    这个刺史也就是个虚名,在袁术支持下,他能调动人手和粮食,一旦对方不愿意,这个刺史就没用了。

    但,孙坚如果真的有朝廷任命,成为豫州刺史,那当然又不一样了,大义所在,豫州总有些不愿为袁氏附骥,却不得不屈服的人。

    只要有能力,孙坚就可能和如今的曹操一样,成为真正的豫州之主。

    在这样巨大的诱惑下,孙坚会不会背刺袁术无所谓,但袁术必会疑上孙坚,两人之间原本就微妙的关系,定然会进化成矛盾。

    但问题在于,兄长不认识孙坚,荀柔却知道,若论当世打仗用兵,礼贤纳士之才能,袁氏兄弟尚在孙坚之下,论三国时期的猛人,孙坚上升之路,比刘备还要传奇。

    “孙文台起于微末,未及不惑,却能立于诸侯之列,其才远胜袁术,若被其占据豫州,恐成后患。”

    这家伙历史上就是运气不好,但打仗是真的猛。

    “袁公路虽然无能,却亦有谋士强将,一时未必得败,孙氏固然兵卒强盛,然取一州之地,未为易也,只需观其强弱,扶弱抑强,则可取平衡之势,使之俱无能窥中原。”荀彧微微一笑,“含光忘矣?友若尚在常山,此事属之,必无忧矣。”

    “哎呀,我几乎忘记!”荀柔抬手抚额,“就依兄之言。”

    他友若兄,最擅长搞事!

    话到此处,就是晚饭时间。

    侍从前来禀告,哺食齐备。

    在这个时间,就是普通客人也要留人家吃饭,更何况他们这样亲近的兄弟。

    荀彧也不推辞,让人回家告诉一声。

    “方才荀大夫来过,至郎君门口,徘徊许久,却不知为何没有入内就离开了。”荀柔侧耳听田仲小声禀告,点点头,表示记住。

    因为大雪,明日又是冬至,族中,还有城中得到消息的人家,都派人前来问候,直到将近入夜,宫中也派来使者,送下慰问和赏赐。

    荀柔从中抽出两匹织金的锦帛,让仆从送去吕布府上,并顺便询问一句,明日荀氏祭祖荀夫人是否前来。

    荀夫人当然会来。

    次日,大雪依然,云娘远远站在廊下,望着祭祖礼毕,自屋中列次而出的诸荀,为首的荀爽双手正捧着一册谱籍,被荀柔一指,向她望来。

    云娘几乎瞬间哽咽出声,俯首直接跪进雪里。

    纵使是养女,但记入族谱,便真的是荀氏子弟。

    “奴……儿,何德何能……”

    云娘,不,是荀氏女郎荀光,低声无措的喃喃。

    “莫要哭泣,在此恐要冻伤。”

    朦胧模糊之中,一个女子声音温柔的,将她一把拉起来,扶住站稳。

    荀光眼睫一眨,又落下一串眼泪来。

    “我是阿姊。”女子温柔而耐心,拿出手帕为她擦拭脸上的泪水。

    “阿姊。”

    荀光带着哭腔唤了一声,然后因为受冻,忍不住很失礼的抽了一下鼻子。

    荀采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

    “既是妹妹,怎将她许与吕奉先为妾?”荀爽远远站着,并不上前。

    “吕将军有妻,阿妹却喜欢,又能如何?”当时情况,倒也不必再说,荀柔扶着亲爹的胳膊,含笑回答。

    “你再补一份嫁妆,不可令吕家轻视我荀家女。”荀爽嘱咐道。

    “大人放心。”荀柔冲亲爹一乐道,“多谢大人。”

    将荀光记上家谱,最需要的是父亲答应,他原以为说服父亲很难,却没想到父亲却很容易就答应下来。

    “你既已许诺,又岂能言而无信。”荀爽不悦的轻哼一声。

    “阿妹聪慧非常,性情坚毅不输男儿,不会令大人失望的。”

    “是吗?……她既识得字,你记得在她嫁妆中,多添一卷《论语》吧,多读先贤之道,当有裨益。”荀爽望着大雪,缓缓道。

    “是,我替阿妹谢过父亲。”荀柔立即应道。

    “方才在堂中,你不该言辞那般激烈。”荀爽道。

    荀柔目光一闪,低下头。

    “你以为族中子弟都是势利之徒、枉法之徒、富贵享乐之徒?就算要立族规,你也该先同大家商议,岂能自作主张?”

    庭院中荀氏族人尚未散去,听见荀爽训斥儿子,便都驻步。

    方才祭祀完毕,荀柔却公然在堂中说,从今之后,只要他还在太尉职上,有秉政之权,荀氏族中子弟要想出仕、从军,都必须从斗食之吏、什伍之长做起。

    各家田产,以成例,人均二十亩,不可再私下买卖国家公田。

    子弟若有犯法,要以同罪最重之刑论处。

    这三条,简直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故无人当堂反驳,但恐怕也少不得有人心中不服的。

    荀柔低头不语,若真商议起来,这种规矩哪能通过?

    规范族人这件事,他当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就想好了,各条应对的是他将来想要在政治上的改革,看上去固然严苛,但其实细论起来也不算什么。

    只要他还有权利在,荀氏子弟的仕途就不会差,起点虽低,但有功劳一定能升迁的,就这一条,已经足以让寒门子弟红眼了。

    至于田产与犯法重处,更是应当的,荀氏的条件远远好过大多数人,享受与义务并行,当然该做出表率来。

    他不只是说说,他已确实这样做了。

    太尉府中,如贾诩、段煨等人子弟都是以掾吏征辟,荀缉、荀铮等本家小孩全是寻常文书。

    “六叔,此事含光已与我商议过,我亦赞同,故而含光才在庙祭之时说出。”荀爽父子正对峙中,一道身影款步走近。

    青衣墨氅,姿形瑰伟,翩然如鹤,正是荀柔一辈如今的长兄荀悦,荀仲豫。

    也是尚未出仕的荀氏族人中,才华公认第一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