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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冬至后续

    冀州常山郡真定

    自袁氏执掌冀州后,常山郡治便从元氏县,迁到更靠东北的真定县,以方便与幽州、青州相互联合。

    冬至之日滔滔的大雪,覆盖了青瓦屋顶、松柏庭院,也掩盖了一切杀机。

    常山太守韩馥狼狈的跌坐在案席之后,长须凌乱,再无往日雍容仪态。

    前一刻,这位太守还含笑捧着酒盏,向满席宾客祝福,下一刻,一位常山名士突然站起身,严厉怒斥太守伙同贼寇、戕害百姓、为官不仁。

    韩馥并未意识到事情严重,只是带着尴尬的笑容,竭力辩解着自己并非如此,定是误会云云。

    然而,愤怒的常山豪族,用一柄雪亮锐利的环首刀,斩断了他的话语。

    若非被主簿荀谌拉了一把,韩太守此时已经身首异处。

    杀斗,在这一瞬间开始。

    除了惊慌得手足无措的太守,几乎没有人露出意外。

    摆满珍馐的食案被推翻,锋锐的刀剑被抽出,矫健的青年一跃而起,刀兵砥砺间相触鸣响。

    天垂浓云,灯影摇曳,人形交错间闪过锐器的雪亮,鲜血喷溅上织金红氍毹、银杏木梁柱、金铜枝灯,满地狼藉。

    惨叫声、呼和声、砍杀声,交织不断。

    被宾客护卫着后退的冀州名士,大声声讨着太守的不义,荀谌执剑站在高台指挥,与年迈的平难将军张牛角相互掩护,身侧一个侍卫不留,全都投入厮杀之中。

    窗棂上映出摇曳的人影,云母窗沾染鲜血,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韩馥老眼昏花,对战况全然看不分明,匍匐着爬向前,探手抓住背向而立的荀谌的衣摆哀求,“友若……友若,救救吾儿……他方才出去了……”

    “勿急,很快就会结束。”荀谌含笑安慰,“韩兄并非这些人目标所在,若能机灵些便无事,毕竟今日是明府宴请,在座都是太守好友啊。”

    韩馥悚然一抖,嗫嚅道,“我……我并不知情。”

    冬至设宴,的确是他的主意。他是想如今到处不太平,想凭借自己面子,调和平难将军府与郡中高姓,同心协力共保一郡平安,哪知道会变成如今这般情景。

    当初他一力拒绝荀谌的劝诫,如今看起来仿佛是有意为之,可他真的不知情的!

    荀谌轻轻颔首,抚了抚短须,“在下知晓,郡中诸姓早有不满,私通袁本初久矣,有此一乱不足为奇,太守今日设宴,给在下肃清全郡减了不少麻烦啊。”

    “袁本初?”韩馥骇然。

    “太守为小人所蒙蔽,听不进忠言,臣也十分无奈。”荀谌摇摇头,袁绍虽然败退,但绝不甘心,一听太守的主意,他就知道是何方妖孽作怪这哪是韩馥自己会想出的主意。

    韩馥惊恐的睁大眼睛,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退后,一肩撞在金漆彩凤的屏风瑟瑟发抖。

    他也不算蠢到极致,听到这里,哪还能不明白。

    袁绍要利用他夺取常山郡,而荀谌显然明知袁绍阴谋,却将计就计,更将他利用了彻底。

    他明明被所有人蒙蔽,竟以为自己这个太守真的是常山之主。

    荀谌不再理会他,转头密切关切起局势。

    诚然早做准备,但不到尘埃落定,便不能松懈。

    两刻钟后,一身血迹的波连与典韦,一前一后手执长斧而入,昭示了这次争斗的结局。

    “辛苦二位将军。”荀谌迎上去,“不曾有贼人走脱吧。”

    “放心。”波连将长斧抗在肩上,“真定四方城门,我都安排好人手,就是一只麻雀也不可能出逃。”

    “好!”荀谌顿时露出笑意,“就依这屋中,按图索骥,”他扬眉指向屋里几个惊惶的宗族长老,“速将这些附逆叛国之家一并抄没了,大家都过个丰年!”

    他看波连神色仍然沉闷,上前拍拍他的肩膀,“人心难测,波将军勿要介怀。”

    波连摇摇头,闷声道,“我原以为,大家都是好兄弟,也未曾亏待几人,谁知竟也与那逆贼袁绍勾结,他们都不曾想过寨中老小乡邻?”

    “叛逆造反之人,自己家小都不在意,哪还会在意他人。”他身旁典韦拍怕他肩膀,“常山的冬酿也颇为著名,我陪你畅饮一顿,一醉解忧!”

    “此次,多亏典兄相助。”荀谌拱手道。

    “这算什么。”典韦无所谓的摆摆手,“此间事了,我还给小郎君送信去,待会儿喝过酒正好启程,也不知小郎君如今又长高没有。”

    荀谌忍不住笑起来,“含光这般年纪,再长高不易,是不能长到典兄这般个子了。”

    “说的也是啊。”典韦可惜的叹了一声气。

    “阿嚏”

    “阿嚏”

    “阿嚏”

    未央宫殿建造时,地面便留有余地,夏季可以通水,冬季可以置炭,以使四季温暖如春。

    因此,即使在寒冷的冬季,席地跪坐也并不觉得寒冷。

    故而,在百官肃穆的朝会上,跪坐上首的荀太尉一个接一个的喷嚏,着实引人瞩目。

    御史台群寮捏着玉笏,望向貌似神游天外的老大,彼此也不知道该不该履行责任,弹劾一下太尉殿前失仪,这……毕竟有点太明显了。

    “太尉有恙,不如回家休息?”同处一席的司空杨彪,将表情努力调整到慈祥关怀,低声道。

    “……是啊、是啊。”跪坐在他们身后一席的大司农张义与少府田芬附和着,表情却没有杨司空自然,露出一种尽似牙疼的狰狞之色。

    “唔,不必。”青年太尉含糊的拒绝了好意,揭下掩口的丝帕,长睫的阴影落在秀致苍白的面庞,两腮边却如施了胭脂一般红晕鲜艳。

    众人目光忍不住聚集。

    旁人冻疮满目狰狞,太尉却被冻得艳光照人,活色生香。

    但是、但是,就算长得好看,也不能为所欲为!

    满殿公卿的心情,在这一刻忍不住挣扎。

    毕竟,本来按照往年之例可以放假到除夕,却正因为眼前这家伙勾结太史令,将开朝的吉日选在年前,以致大家全都要提前开工。

    知道太尉近来在忙城外救灾之事,冬至假期都没有休息,但您老这都病了,居然还惦记着让大家开工,这是怎样的敬业精神!

    荀柔蹭了蹭冰凉的鼻尖,对周围“关切”的目光熟视无睹。

    大冬天的,感冒一下,多正常。

    族中的新规,在大兄的支持下,无人公然反对,也就暂且定下,接着就是救济雪灾,原本计划顺利,他也向天子请示过,但最后少府与太仓扣扣搜搜拿出来的赈济物资,实在不如人意。

    当他不知道今年丰收,国家收了多少粮食税收?除了长安,幽州、青州、还有冀州常山,都不远千里送来赋税,救灾所需不过九牛一毛。

    发出去文章还在传播,社会影响还未形成,原本好心让大家先安稳过年的荀柔觉得。自己还是简单了。

    他将丝帕叠放进袖里,起身来到殿中,再拜,双手托起一份奏表干脆道,“臣劾少府田芬,大司农张义,纵容家人强抢民田,倒卖官粮,欺君枉法,其证据在此,请下廷尉议罪。”

    荀柔投下一击重雷,把消极怠工的群臣炸了满堂彩。

    从司徒王允往下,百官公卿脸色那叫一个丰富,谁也没想到荀柔将他们叫回来上班,是要直接干掉两位九卿。

    且堂堂太尉又不是没有群属,居然亲自下场弹劾,这这这……

    “准。”天子刘辩没有多想,信任的点点头。

    “啊”“啊!”两声。

    正是方才关切他的两位九卿,肠子都毁青的惨叫。

    “国之九卿岂能轻易下狱,朝廷威严何在,还请陛下慎重!”司空杨彪作为两位九卿的直属上司,连忙开口。

    “杨司空之意,是知道公卿枉法,也需为朝廷威严隐匿吗?”尚书令袁涣大声道。

    “监察百官,并非太尉之职,彪只担心,此例一出,日后满朝公卿一味同党伐异、相互攻讦,再不忠勤王事了。”杨彪飞速组织语言,“况大司农、少府之事尚未查证,哪能轻易定论,不如将之禁足家中,廷尉审查过后,再做议论。”

    杨彪这话放在朝堂辩论上,不可谓不正确,但是

    “廷狱之事,亦非司空之职,”荀柔不徐不疾道,“不如请廷尉来道,此等重罪,当如何处置?”

    “寻常之罪,自当查证过后,方才下狱审讯,”廷尉郭鸿当即伏了伏身,“但既涉罪欺君,不可以寻常论处。”

    杨彪还要说话,恰被旁边司徒王允截住话头,“欺君自当重罪,廷尉所言正是,只是却不可牵连无辜,广造冤狱。”

    王司徒是廷尉的上司,他发话,郭鸿自然低头应诺。

    “太尉以为呢?”王允又客气问。

    “这是当然。”荀柔颔首。

    但自从他归朝,王司徒就对他相当客气,不仅让长子王景入太尉府为吏,这半年来也非常老实,连天子婚事都没掺和,大概是顾及私通凉州这个把柄。

    只可惜,他们立场天然对立,只能暂时维持表面和平。

    荀柔当庭举荐钟繇为少府,以扶风名士士孙瑞为大司农。

    少府掌天子内库,需得刚毅正直的自己人,大司农掌管农事,但具体事宜却多由寮属,第一重要的品性是清廉,正好可以用之维持朝堂平稳。

    天子立即答应了。

    事情办完,自然也就可以散朝。

    群臣三三两两相携而出。

    “少府田芬全家二十三口,仆一百二十人,大司农张义全家十一口,仆九十人,俱禁其家。”不曾被群臣注意,今日未参加朝议的廷尉左监荀颢,带领四个廷尉府吏出现在大殿门口。

    向廷尉汇报之后,其人一挥手,四个兵卒便架起两位九卿快速离去。

    刹那间,鸦雀无声。

    容貌清正,声音清朗,从出现到离开不过短短几息,却令百官震慑。

    这是荀颢第一次进入满朝公卿视野。

    [(荀)颢,字景文,父悦,好文法,习《小杜律》,初为廷尉府典狱,断案平准,民案多宽,而治官以严,光熹中为廷尉左监,百官震慑,吏治一清。]

    第182章 税赋之论

    重开常朝过后,光熹二年的雪,彻底结束了,可已经冻死的人却再不会醒来。

    长安城外,从积雪中挖出的大坑,柴火烈烈的烧着尸体,无钱取暖的贫寒百姓,衣不蔽体的凑在坑边取暖。

    前少府田芬、大司农张义并两家人带着枷,面无人色跪在地上,旁边一名传令兵大声宣扬着二人的罪行,引得不少庶民围观,指指点点。

    杀人诛心。

    有此一例,相信朝中公卿百官少不得要老实些时日。

    自然也有些反对之声,认为如此这般大违礼仪,就算论罪,让其自退了结,不该这般折辱朝廷大臣,不过这种论调听听就算,荀柔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终于为貂蝉她们找到了一个适合的位置恤孤寺。

    寺,不是寺庙的寺,是官寺的寺,所谓府庭所在皆谓寺,太常寺、鸿庐寺此之谓也。

    恤孤,恤老抚孤。

    雪灾造成了无数残缺的家庭,青年男女尚能自立,无人抚养照顾的老弱却无法生存,因此荀柔上书,请朝廷开设一寺,将孤儿、独老收至一处,从少府拨出款项,使鳏寡孤独皆有所养,以彰显仁德,照明天下。

    考虑到这是一个纯公益性质的部门,放在少府之下,长官恤孤令,秩仅四百石,其下恤孤使,比三百石,再下为吏,百石,比同等级的部门,全都低上一档,但也算正式公务员。

    这些姑娘没有侄女荀襄的身份,长留军中始终还是危险,除非荀柔舍得让荀襄去成立女兵营,将本来可以青云直上,拔高这时代女性上限,与男子同列平等,成为指挥千军万马将帅的阿音,又回到原本的舒适圈。

    几个适合的女孩留在军中,在荀襄身边协助,余者都答应进这个新部门。

    她们都读书识字能写,多数会算,也各有其长,性情柔韧,比起刀枪,她们更会与人打交道,比起从军,文官体系更为适合。

    少府虽是外官,却多掌宫廷内事务,这个看上去像做保姆,又像吉祥物的新部门,并没有引起百官重视。

    大多人将之看做内廷部门,恤老抚孤,听上去就是女人的事。

    但毕竟是官署。

    除了要亲手照顾老人孩子,躬身自下,作为官署,管理、出纳、物资、人事、记事,部门虽小五内俱全,且因有幼孩,还需要承担一定的教育启蒙任务。

    即使不是为了安置这些女孩,他也迟早要设立这个部门。

    他所期待的,并不只是放在京城里做给天下人看的面子工程,而是要逐渐下沉到州、郡、县,甚至天下,与此同时,他也期待着有女性能凭此乘风而上。

    这是他能给这个时代女子的一个出口,或者说一个机会,若有那等有能力,又志于做一番事业的女性,以此为起点,绝不会让她们失望。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恤孤寺既然设在少府之下,后续自然有钟繇,荀柔并没有参与其中,上书那篇文章也文书代劳。

    他真正亲手所写另有其文。

    《四民论》因为删减,虽然在长安传播,却并没有引起广泛的讨论。

    倒不是说无人感兴趣,毕竟是掌政的太尉亲手所写,就冲着这个名头,也会有人热情传抄,但主旨隐藏得太深,除了世卿世禄的世家,引起士人普遍欣羡外,讨论都不知从何说起。

    至于少数人隐约体会深意后,只会暗自心惊,不会到处宣扬。

    真正在这个冬日,引起士人、儒生们讨论的是荀柔另一篇文章《史论序》。

    从名字就能看出,这是一篇“序”作,并非正论,但短短数百字文章,从三皇五帝一路说到大汉。

    远古幕天席地、茹毛饮血、毫无道德,有巢氏筑居,燧人氏有火,大禹治水,到如今人居土木之室,炊饮为食,法律规范。

    从远古百十人为群落,炎黄并两河流域于一方,到如今十三州华夏大地皆属汉土。

    从以一姓为贵,到周天子广封亲族,到如今选贤任能。

    表面看,这篇文章与韩非的《五蠹》有些相似,都是论述古今差异,但实际主治却千差万别。

    即使是韩非,也难以摆脱孔子尊古之意,认为上古固然条件简陋,人民道德品行却高于今世,这篇文章完全相反。

    前进。

    荀柔整篇文章从古论今,从社会格局、政治政策、人民生活提出方方面面,只说明一个道理进步,时代在进步,国家在进步,人民的生活条件、思想品德都在进步。

    华夏民族在曲折盘旋中,激浊扬清,不断前进。

    这是一个尚未被儒家完全占领的时代,是一个尚能包容各家学说的年代,百家争鸣繁花盛景遗迹尚存,仍被人念念不忘。

    私家著史写孔子崇尚的上古禅让,其实是推翻暴政,舜囚尧,禹逼舜,取之帝位。

    这故然不是主流,却比之后世众口一声要宽容得多。

    所以,这篇有悖于儒家追求复古思想的文章,并没有遭到完全的反对之声。

    年轻士人大声诵读文章,激情澎湃,热血沸腾,寻到希望。

    当然主流骂声也相当大,孔老夫子的二十代孙孔融,孔文举公就公开实名骂他数典忘祖、背德弃义、扰乱纲常。

    荀柔不怕骂,黑红也是红,才一个月不到就长安纸贵,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眼看热度炒起来,他火上浇油在小寒当天移驾长安太学做了一次公开演讲,宣扬自己的新学说,并且表示,自己做的是一篇序,目的就是抛砖引玉,希望大家就这一问题,可以从历史各个方面,展开积极讨论。

    解放思想,才有发展生产力,解放思想,要往前看。

    很快,堂兄荀悦就写了一篇《田籍论》响应,论述自古以来的田地之策,从共同耕作,井田制,贵族所有,功勋授田、再到如今田土私有,细究各中利弊,然后大胆提出新观点土地国有制。

    没错,就是土地国有诸侯不专封,耕而勿有。

    荀柔并不惊讶,早在几年前,大兄就曾经写过短文,提出这个观点,这次只是论述得更详细。

    作为复古派,以孔融为首大儒,自然也写文章赞扬上古时代美好,周朝秩序井然,从前的圣人与贤人迭出,百姓无知幸福,如今却人心不古,礼崩乐坏,奸臣当道,民生艰难。

    这些文章文采斐然,固然观点、论据空洞虚浮,但也得到一些长者支持。

    不过士人们无论褒贬如何,话题却炒热起来。

    荀柔的文章是在河东时写的,别的影响尚未得见,倒是不少青年下巴剃得光溜溜,以及……往腮边抹胭脂。

    荀柔第一次见在太尉府中见到一位名门子弟这般模样,以为对方得了痄腮(腮腺炎),考虑到此疾的传染性,好声好气的将其劝回家休息。

    “太尉想得太多了,”等那人满脸懵逼的转身出门后,杨修同学哈哈大笑,“王兄只是抹了胭脂而已,这般妆容如今在长安城中盛行,名作两靥红,正是始于太尉啊。”

    ……

    艹,是一种植物。

    荀柔下意识摸了摸脸,顿时摸得脸上有点发痒。

    “杨德祖,岂能如此无礼!”陈群斥道。

    “太尉威仪,一举一动,实在令众倾仰,王兄忍不住效仿,实在不算罪过吧。”杨修笑道。

    这倒霉蛋。

    “咳咳。”荀柔捂住唇轻咳两声,冬季室内需烧炭火,烟火重且干,他感冒好得慢,一个多月过,还略有些咳嗽,“闲话少叙,今日需得将赋税之政,议出章程,诸君有何想法,尽情畅言。”

    大汉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谁都能看出,税制上有很大问题。

    论起来天下农夫最多,田税虽然不比开朝三十税一,但也不过十五税一而已,然而就是着十五税一,却逼得百姓弃田入山,盗贼横行,天下大乱。

    税改是大事,需得集思广益,一点小疏漏,都可能造成大问题,故荀柔提前通知议题,再召集众人太尉府一起商议。

    “税赋之重,一则在豪强,一则在吏,一郡之田,名族占取大半,税却未必同等,豪强隐田,官吏软弱,不敢收取,更取于民,若吏治不修,纵改税制,亦无用处。”

    杨修显然也早有准备,环顾众人侃侃道,“不过,若要更改,以修之见,如今田租虽清,杂税却多,藁赋、赀赋、更赋、口算……总总之目,足有二十余种,各地郡县借此名目层层盘剥,以致民不聊生。莫不如归之为一,由朝廷定数,不许郡县更以他令收取,归入朝中,再分于郡县,如此不止朝廷丰足,百姓也能安乐便如太尉在河东所行,皆以民为本,方才是改税之目的所在。”

    “然各百姓贫富不同,田地丰饶相差,各郡中或有盐铁、或有竹木,亦或边郡多有征发,岂能同一而论?”文书荀铮当即反驳。

    “自然各郡定数不同。”杨修当即答道。

    “朝廷依何定数,有何凭据?奴婢如何计算?以口论,还是以户论?若以口论,男女老幼岂能如一,若以户论,则聚族众,民不欲分户,如何征役?若再细分,那一税之制,又有何用?”

    荀铮端着一张与七兄肖似幽若兰芝的清冷脸,一路追问,全是细节干货,把杨修这个聪明人问得脸色铁青。

    荀柔抿了抿微翘的唇角。

    不用说,侄儿给找回了场子,他心情就一个字爽。

    “好了,德祖所言,也并非无可取之处,阿平暂且记下铮,你以为如何?”

    皙白清幽的少年,郑重的从袖中取出一份书表,显然做好周全准备,“今税之弊,在于重税,农夫之财,出于田中,税亦当出自田中,却更有口赋、訾财之税,故十五税一,而农皆贫困,百工、百商亦是如此,既收工税,再收市税,既收市税,又收关税,重重取税,既致民困,又使钱散州郡,以致地方壮大,中枢无财。”

    “若一税,当以此出,民各税其所得,则足矣。”

    “若非工非农非商者,又当如何?”杨修反应极快。

    “官山海。”荀铮平静回答。

    [铮,字灵均,父宜。性清正,好数术,有机思,少习《管子》,以才学入太尉府,叔父含光常称之能。]

    第183章 政治妥协

    荀柔接过荀铮的表书,让他继续。

    于是,小少年乖乖将自己所写的内容当众讲述清楚。

    这也是当年还在颍川时荀柔亲自教的,因有此基础,荀柔才敢将几个最小不满十三岁的侄儿收进太尉府边干活边学习。

    他早通知各方今日要讨论赋税之政,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些时间思考。

    不提内容如何,一边文章条理分明、参考文献充足,一边是敷衍塞责、夸夸其谈,形成惨烈对比。

    荀铮陈述完毕,荀柔点点头,并不点评,而是继续向太尉府其他掾吏依次发问,司马朗、曹昂、王景、陈群、贾玑、段信……当然还有荀家其他少年。

    长安优秀杰出青年们,有偷懒的吞吞吐吐,有认真思考过的谨慎阐述,但随着荀柔左手边的文章堆高,留守太尉府的名门子弟的脸色,渐渐涨红。

    无论所想对策如何,随同荀柔出征的荀家少年,以及并州、凉州将门二代,都至少提交出一份结构严整,内容实际,能看得过去的文章。

    荀柔始终没有评价。

    这般情景,正是他有意为之。

    太尉府中这一大群官N代,他一直有些拿捏不准,一方面他不大看得上这些不接地气,志比天高的官n代,一方面他也不能真的一直不用他们。

    进太尉府的,各家都诚意的奉出优秀的子弟。

    若这些人只想在太尉府混日子还简单,为了和平稳定的局面,一点俸禄不算什么,但这明显是一种投资,而所有投资,都是为了回报,不只是小小的太尉府掾吏所能满足。

    所以,冒着日后翻船的风险,他还是得从这群青年才俊中,捡出一些踏实聪明能用的人才。

    与此同时,这也是一次下马威。

    自太尉府立府,他一直在外征战很少回长安,而作为长史的文若堂兄一直在陈仓,太尉府中各位名门子弟一直处于自治状态,越发心浮气躁。

    他必须要把这群从小锦衣玉食,被奉承、被称赞得自以为是的家伙的脑袋按下来,免得闲得出去搞事情。

    操作很简单,机会也正好。

    读遍儒家十三经,没有一篇讲实践调查,这些生活在高墙之内的公子,即使再才智绝伦,文采斐然,也不能凭空想象百姓的真实生活。

    荀家少年比他们小,凉、并二州的将二代比他们文化低,但在河东实地籍田录人口,见过、算过赋税,有这种体验,写出来的东西,内容一定充沛且实在。

    让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差距。

    都是聪明人,经此打击,夹起尾巴做人,还是能知耻奋进,荀柔都愿意给再他们一个机会,毕竟也都是饱读诗书、文武双全的人才。

    文章其实也并不长,即使荀柔像课堂上最讨厌的老师挨个学生依次问,最后也没有花太长时间。

    而在座几位优秀学生家长,也一直保持沉默,该吃吃该喝喝,良好的维持了课堂秩序,没有露出什么翘尾巴的骄傲姿态。

    尤其是贾诩,杨修发言的时候,他在吃栗子,荀缉发言的时候,他在吃栗子,贾玑啃啃哧哧完成发言的时候,他还在专心吃栗子,看着栗子,比亲儿子都爱。

    一堂课也就到此上完,点评也不必点评,懂得都懂。

    少年们的政见五花八门,想象力不可谓不丰富,其中不乏能看到后世青苗法、一鞭法、两税法的影子,但现阶段能实际应用的点子,却也不多,荀铮在其中可谓一枝独秀。

    入市交商税,不许层层关卡收敛,当前无法通行全国,却可以在关中地区试行。

    除此之外,便是官山海。

    人人日需食盐,家家户户离不开铁,盐与铁,便是官山海。

    数百年前,一代圣人管子与齐桓公小白,曾就赋税问题,进行过一次很有意思的讨论,其意义极其深刻,这篇后来讨论被记载在《管子。海王》篇之中。

    桓公问于管子:“吾欲藉于台雉何如?”

    管子对曰:“此毁成也。”

    齐桓公问管仲:我如果想从房产征税可以吗?

    管仲说:这是让人民毁掉房屋。

    “吾欲藉于树木?”

    “此伐生也。”

    若是从树木呢?

    这是让人民毁掉树木,不再种植。

    “吾欲藉于六畜?”

    “此杀生也。”

    若是从六畜呢?

    这是让人民杀掉幼畜,不再蓄养。

    “吾欲藉于人,何如?”

    “此隐情也。”

    若是征收人口税呢?

    这是让人民不再生子。

    “然则吾何以为国?”

    “唯官山海。”

    那我该凭借什么管理国家?

    只有官山海。

    以这段话道理深切,足为后世之戒。

    汉代有赀税(财产税),百姓不敢种树、不敢养牲畜,不敢将屋舍修得好,有口赋与算赋,沟壑之中尽是弃婴,五月鬼子之说盛行。

    然而当然,春秋之时的齐国不过大汉一州之地,与幅员辽阔的大汉不能相比,管仲与齐桓公所言,更是一种极限的假设,现实当中,任何一个大国,税收都极其复杂,不可能只依靠盐铁。

    更何况,若是没有赀税和口税,会更加剧贫富差距。

    当初汉武帝创算缗(即赀税前身),就是为了劫富人之财,充入军费。

    贫民只有一业,或农或工,富人却兼有数得,田亩、工匠、商队,官俸,想要直接税彻底,根本无法实现。

    所以,最后讨论出的结果,光看字面上,其实颇令人丧气。

    赀税仍然收取,只是更改原本的标准以万钱为界的标准,将界限划分更为具体,宅第限一亩,财货若干,尽减少官吏不公。

    荀柔抱着环保观念,坚持要放开树木限制,虽然众人不能理解,但最后倒也没得反对。

    口赋、算赋要也收,只是儿童交税年限提高到十二,每家每户再减免两个成年、两个孩童,以此在鼓励生育同时,鼓励分家,不禁迁徙,以尽量避免大宗族聚集。

    然后是最重要的田税,一户除十亩自留,余下更以十一之税。

    荀柔原本私下与荀彧商议时,倒提出过阶梯递增税法,但当时话才一出口,堂兄就陡然作色,问他是否想让大汉就此灭亡。

    天下未定,把有钱人全得罪了,这的确是取死之道,荀柔同意了堂兄的意见,就此不再多言。

    赀税、算赋、田税,再户入素绢二匹,除此之外,更不收它税,哦不对,逾龄税仍然必须,且不得仅限女子。

    “……男女年满十八,未婚,税当一倍,次年再增一倍,以至三倍为止,就定如此。”

    荀柔自然的总结完,低头饮水,再一抬头,嚯满屋子人都对他行注目礼。

    “……怎么?”他眨眨眼,放下盏,“以我太尉之秩,难道会出不起三倍算赋?”

    他凭本事单身,他骄傲。

    由于该尴尬的人,反应一点都不尴尬,反而使整个场面陷入另一种奇怪的尴尬之中。

    “嚓”

    火盆中一枚栗子爆开,裂口升起一道白气。

    荀攸自然的拾起铜钎,将栗子夹起放在荀柔面前的漆盘中。

    荀悦开口,“杂税俱减,田土也不过三郡之地,而要养,长此以往,恐怕难以为继?”

    可不是,哪只有兵马,还有满朝文武呢。

    荀柔长长吐出一口气,他如今非常明白,历史上曹操为何会紧紧抓住“屯田”这根救命稻草,哪怕搞得民怨沸腾,逃民无数。

    养兵、养士、城墙军械、兵马教育……钱、真是到处都要钱。

    “少府钱帛,并太常谷粮,可够用至明年秋收?”

    “若明年不需兵,董卓在雒阳收敛的财货,并查抄张、田二人,尚可支持。”钟繇想了想回答。

    “那就暂且如此。”烤过的栗子壳还有些烫手,但此时却正是栗子最香甜之时,捏着金黄的栗子,荀柔狠心决定,如果明年的收入实在不够,只好把他的名声再败一回,再杀几头肥羊,“一国之信,一国之威严,皆在于百姓,若为朝廷之丰,反使百姓穷困,却本末倒置了,诸君万不可忘记。”

    “谨受教!”

    改变赋税毕竟是大事,整理好新规后,荀柔便入宫觐见,向天子说明。

    “先生许久不曾为朕授课了。”听完后天子感慨着,言语间隐含着抱怨委屈。

    “蔡公乃当世大儒,学问精深,臣远不能及。”青年太傅欠身谦语,玄色的官服衣袂铺陈在地,没有一丝褶皱,唇畔一抹弧度温和得恰好,“臣常困于征战、案牍,久不曾静心读书已然生疏,而陛下学业日进,恐怕已经超过臣了。”

    刘辩缓缓捏住袖口,“既然如此劳苦,先生何不歇一歇呢?”

    荀柔抬头,微露出一点惊讶和莫名,心中已闪过无数念头,言语恭敬道,“如今国朝危困,天下沸腾,臣受陛下厚恩,夙夜不敢稍忘,只愿为陛下除逆平奸,重振国威,岂敢言劳苦二字。”

    刘辩唇角一抿,没有接话。

    “陛下以为,臣方才陈说赋税之事,如何?”荀柔望向天子,试探着道。

    “……朕自然明白太傅忠心,太傅方才所言赋税之事,句句皆为百姓,朕以为可,便传尚书台书诏令宣示于众。”

    “陛下圣明。”荀柔恭敬的一拜行礼。

    刘辩眼眸垂下,望着露在广袖之外那修长的手指,“先生不必如此,该朕感谢先生,为国辛劳才是。”

    “此臣分内之事。”荀柔再次一拜,直起身。

    “先生,”看出他准备离开,天子再次开口,“明年朕便要成婚了吧。”

    “是,陛下长大了。”

    “听闻先生因为爱妾之故,不愿取妻,是真得吗?”

    “……啊?”刚才是啥?啥爱妾?

    “朕不欲立后,先生以为如何?”刘辩的话题再次翻越十万八千里。

    荀柔露出惊讶,这一回猝不及防又不必掩饰,着实眼睛都睁大了。

    “朕从蔡公读史,每见外戚乱政,未尝不涕下沾襟,深以为戒,”刘辩说着心中雕琢过百回的言辞,神色一派诚恳自然,“不想再蹈此覆辙之中,先生可有什么办法?”

    荀柔……荀柔不想趟立后的浑水。

    他深知朝中公卿对自己的态度,正出于微妙的状态,他太过年轻又手握兵权,老大人们都不愿意得罪他,但同时也深深忌惮他,而同时,皇后之位已被好几位瞧中眼里。

    如果他真的操作得让天子不立皇后,别管什么原因,首先千夫所指,接着袁绍之类的野心家,大概就要高兴疯了。

    于是,荀柔不得不将当前局势,掰碎了给刘辩讲明白。

    若是担心外戚,可以谨慎一些选择,将来也可以限制外戚,关键是如今需要天子成亲,昭告天下,以安定军心、臣心、民心。

    “……是朕一时想差了。”刘辩最后低头认了错。

    “皇后是谁并不重要,陛下若有喜欢的女子,俱可立其为后。”打击过后,荀柔又安慰他,琢磨着刘辩如今怎么也喜欢不了袁绍、曹操的女儿毕竟都没见过,便许愿道,“只要陛下喜欢,臣一定帮助陛下得偿所愿。”

    刘辩垂下头,“朕并无喜好,烦请先生安排就是。”

    几日间都为钱愁困的荀柔,在这一句话后,忍不住心脏狂跳那他是不是可以拍卖……呸,不是、没有、不至于。

    望着依旧无精打采的学生,荀柔仅剩的良心,艰难的将他从掉节操的边缘拉回来。

    第184章 荀氏娇儿

    积雪尚未全消,零零落落堆积在各处殿宇的墙角,松柏又历了一个凛然的寒冬,在苍蓝的天空下越发显得深翠,妆点着整个巍峨壮丽的未央宫。

    他这徒弟……有点渣男资质啊。

    荀柔走出宣室殿,顺着踏道走下台阶,随意的想。

    当初他提出让天子守孝,是出于政治目的,刘辩私下如何,他并没太过约束,况以灵帝那材料,连何太后更向着亲儿子,其余士大夫自然更没人愿意给他出头。

    如今后宫之中,除了几位家室贵重的淑女,受幸的宫女不算多也不算少,只是没想到,竟没一个入刘辩的心意。

    不过天子无私宠,这也是好事,正好就让子弹先飞一会儿。

    “文若阿兄,怎在此地等候?”荀柔一抬头,就看见堂兄身后车驾齐备,肃然玉立在陛阶之下,连忙加快步伐。

    “太尉,”凝光玉色的青年长揖一礼,“太尉去少府,臣为长吏岂能不跟从。”

    “那也好,”荀柔顿了一顿,点点头,拉着车壁登上马车,再回身向荀彧伸出手,“明年春我要巡河东,长安诸事,需托付与兄长与公达,今日去少府,我就是想看看,能否想点赚钱之法,若是能有什么办法,之后还需兄长与元常兄一道辛苦操持。”

    荀彧攀住他的手登上车,跪坐好,先欠身致谢,再道,“此事,太尉何不与杨司空商议?”

    “非我越权,”车中无外人,荀柔也就自在了,拿双手捂住半张脸,一边呵着气取暖,一边向堂兄解释,“杨司空不懂工匠之事嘛,我要先看看何处可为,才好商量。将作坊下的工匠,在西迁途中失了许多,兵器军械制作现在就很困难,唯尚方所还算完整,颇有些精工巧匠,或有可为。”

    他去作坊,就想看看能不能再苏出点啥来换钱。

    “如此,也当再铸新钱了。”

    “哎……不错,”荀柔连忙点头,董卓制的小钱可算把百姓坑惨,也把国家经济搞垮,现在民间一半都是以物易物,完全搞混乱了。

    “其实还不止如此,迁都至今,方才安定下来,千头万绪之事还多得很这样,开春之后,多是祭祀,令众人各自思索,明年各部有哪些事当做,如何做,各具书记,天子郊祭次日,在太尉府议事,理清之后,我再在大朝上禀告天子,阿兄以为如何?”

    “是,臣会知告各方。”荀彧欠了欠身,又抬头道,“日后倒可以为御前常例。”

    “是啊,可以为常例。”说起来都让人不信,偌大国家除了大兴土木之外,居然都没有每年计划。

    马车很快行至少府,钟繇提前得到消息,放下手中事务出府门迎接。

    大家彼此熟悉得很,也不必客套寒暄,说明来意,钟繇直接领了荀柔往尚方所。

    “……尚方虽比将作稍强些,但也损失许多老工匠,”钟繇一边领路,一边介绍,“我接手后,许多工艺已不全,玉工室、琉璃工室全空了,一个熟手都无,只剩二三少年学徒,全不顶事,纵向民间征招,手艺拙劣,也不如从前。”

    “田芬竟失职至此!”这实在意料之外。

    “倒也不全怪田少府,实在是迁都之时,西凉兵逼迫太甚。”钟繇替已入罪的前任说了句公道话,“幸而当初木刻雕版的工匠尚有些存留,明年我准备让他们刻一版论语出来,我已经问过,一版至少可印一千册,如今国难方弥,正当振兴教化。”

    六经之中,论语字数最少,以当下看,这个计划可以算相当实际可行。

    荀柔当即点头,想了一想又道,“先留一个木匠给我,我也有点东西想要刻印。”

    “唯。”钟繇性情干脆,也不多问要印什么,一个工匠够不够这种问题,当即点头答应。

    没有实际操作的工匠熟手,荀柔想要做点简单的,可以靠新鲜感卖出高价的计划,就有点困难。

    铜制品不行,铜虽不如铁,但还要留着明年铸钱,玉制品没有高级的工匠,也难以卖出高价,丝帛不行,虽然尚方所用上了多梭的纺车,提高效率,但布帛是日用品,抬高价格会影响百姓生活。

    错金、漆器等的工匠不多,制作周期也长,只够供应宫室需要,荀柔至少还记得刘辩明年成亲,需要准备大量用器,不好打这方面的主意……

    一路都无所收获,走到陶工室时,他几乎快放弃了。

    如今的陶瓷还相当原始,器形简陋粗狂,色泽以褐色、绿色、赤红为主,他对陶瓷也全然不通,并不知道后世昂贵的,质地清澈的浅色瓷器怎么制成。

    一只只粗粝的,让他只能想起家用泡菜坛的瓷器,和明清时期,那些漂亮又精巧的小器皿,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在低矮光线不佳的工匠作坊内,这些罐子比原始陶器,只是稍多一点点幽暗的光泽……等等,光泽?

    荀柔拿起一只绿色的罐子,仔细看,如玻璃质感的表层做得还是相当均匀的,“颜色可以再浅一些么?”

    “太尉要用这些瓷片做什么?”从尚方所出来,钟繇忍不住开口问道。

    方才荀柔向尚方所的工匠,定了十片四尺见方的、平板绿釉瓷片。

    “我还不确定效果,需得先试过。”绿釉还是需用少量铜,但若能做出使室内光线更明亮的地砖,想来能赚回更多。

    “那在下可否有幸一观?”钟繇好奇道。

    “自无不可。”荀柔面露无奈的点点头。

    十日后,指挥着侍从将五尺见方的瓷砖,铺在书房地面的荀柔,身后以及窗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比起颜色更浅一些,却没有光泽的苇草,瓷砖白天增亮的效果不明显,但微微泛出光泽的地面,卖相却不错。

    绿釉颜色比正绿略浅些,并不均一,带着一点深一点浅一点,近于橘色的纹路,好在是一窑所出,顺着同一方向铺展,纹路统一,颇有点后现代艺术的美感。

    “凉凉的。”一个红绳扎着总角的三寸丁,跌跌撞撞窜过人间缝隙,一脚踩在瓷砖上。

    “小心。”荀柔从后面把孩子抱起,翻转过来。

    “堂叔~”

    小姑娘声音甜甜糯糯,冲他展开笑靥,细眉淡淡,眼瞳清澈,皮肤比雪还要洁白。

    “阿薇呀。”荀柔也忍不住一笑,一转头,就看见一脸端庄的小姑娘亲爹,“文若阿兄,阿薇与你真像,除了鼻子像阿嫂更秀气,简直就像小时候的阿兄。”

    阿薇是文若堂兄入雒阳后出生的,堂嫂唐氏大概因为思念,故而给小姑娘取来这么一个小名,荀柔还是到长安后才见到她,但小姑娘真是一点也不怕生,只见过几次就将他记住了。

    周围响起一片和善的笑声,荀文若眉稍露出一丝无奈,伸手接过孩子,温和斥责道,“怎么独自跑到前面?”

    “凉凉。”显然过于温和的语气,并没有起到教育作用,小姑娘只是认真的回答了父亲的问题。

    荀彧并不气馁,将女儿放下,弯下腰认真道,“出门不要随意走动,明白吗?”

    “……没。”小姑娘懵懂的眨眨眼睛。

    “哈哈哈,”荀柔大笑三声,将孩子抱起来,“说的不错,在堂叔这里,怎么算出门在外呢?”

    阿薇长得太像文若小时候,又总是笑口常开,让他见了就忍不住想笑。

    荀彧被他笑过好多回,已经习惯到无视了,“将阿薇放下吧,她也不算轻了。”

    “能有多重。”荀柔笑了一笑,也知道堂兄好意,将小姑娘放下,指向铺砖的地面,“阿薇觉得好看吗?”

    “绿!”小姑娘欢快道。

    “是,是绿色的,好看吗?”荀柔蹲下身耐心问。

    “嗯。”阿薇想了想,点头。

    虽然是童言稚语,但也算开了好头。

    荀柔又命人挂下帘拢,再点起灯,这下就明显好多了。

    绿釉的瓷砖上,隐隐约约反射出烛光,虽然不如镜面,但对于一入夜,光线就昏暗屋舍,这点晶莹的反光效果就很明显了。

    “琳琅璀璨,就如地上天河啊。”十七堂兄荀忱从窗口探头惊讶道,“没想到区区瓷片能有如此效果,若是能在墙壁上也挂上瓷片,大抵就如做星河之中了。”

    “的确巧思奇妙。”钟繇惊叹道。

    “夸张,夸张了。”虽然这么说着,荀柔一边怀疑着,一边却逐渐迷失在夸奖之中,忍不住道,“这还只是绿瓷,等将来做出琉璃砖,那才似水晶宫云母呢。”

    “阿叔何时做琉璃砖?”衣摆被扯了扯,一低头是荀忱家的缺门牙小娃娃。

    “……嗯……这个……”对上小朋友敬仰又期盼的眼神,荀柔只想挠头。

    现在琉璃技术到啥地步了?

    “禀告太尉,青州乐安太守遣使入贡,已至门外。”

    谢谢亲哥!

    “快快请进来。”荀柔一整衣袖,低下头,“叔父有事要忙,琉璃之事,改日再论如何?”

    缺门牙小朋友想了想,点点头,然后有学有样的整理了一下袖子,“叔父既有要事,昭改日再来造访。”

    好的,再见。

    第185章 兄弟之情

    荀柔迫不及待的从屋里跑出来,一脸热情的迎到门口。

    门外立着一个身穿皮袄的八尺壮汉,腰围十围,满脸乱蓬蓬的虬髯,咧出一线白牙,抱拳拱手道,“典韦拜见荀太尉,太尉安好!”

    “哈!”荀柔摆摆手,“典叔,不必多礼咳咳什么味道这是?”

    典韦身后,几十辆满载的马车、牛车乌泱泱占满了整条街巷,莫名的味道就从这身后的车队中,顺风迎面扑来。

    那味道咸得发苦,苦夹点酸,酸里带点臭,臭得有点冲,冲得又辣眼睛又辣喉咙。

    “这就是乐安郡贡赋?”他哥是临海太守,不是咸菜缸太守吧?这得腌多久如此入味儿?

    “小郎君还是如此瘦小,不曾好生餐饭吗?”典韦一笑,指向身后道,“乐安贡赋由元和兄送去太仓,这里都是荀太守送给小郎君的礼物,荀太守道,这都是小郎君心心念念之物,他特意置办来,相信小郎君收到一定万分欢喜。”

    “是值钱珍宝吗?”

    “是什么珍馐美味?”

    两个小朋友探头好奇。

    这俩倒霉孩子。

    荀柔一手一个脑嘣,“去叫灵均,他父亲归来,让他先回家准备。他随阿音来长安,也有数月不曾见父亲。”

    “唯。”“喏。”两个小童双手抱住头,相对嬉笑一声,转头传信去。

    “这次我与元和兄就留在长安了,当初要杀董卓,怎么不叫上老典,俺若在哪需你亲自动手。这消息刚传至青州,荀太守都不信嘞,四处派人打听,后来才从曹兖州那边确信,差点要亲自来长安。”

    “俺先前也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小郎君如今当了大官,果然不得!出息!”拇指一竖,典韦满脸赞叹。

    “……典叔还说那些做甚,”荀柔没想到,过去大半年,还会有人突然翻起旧账,顿时芒刺在背,向那几车货物进发,“这些都是什么?”

    他哥不会一气之下,千里迢迢给他运几十车臭鱼吧?

    就味道,别说,闻上一会儿,还挺上头的,荀柔抿抿嘴。

    “嗐俺也不知,”典韦笑呵呵的按住麻袋,不让他验,“小郎君不如等元和兄回来,常青兄与友若兄给小郎君的书信,都在元和兄手里呢。”

    ……这明显故意吊他胃口。

    “典叔逗弄于我。”

    典韦继续笑得憨厚,“小郎君就等等吧,信确实不在俺身上。”

    “行!”荀柔狠狠一点头,“这些礼物,先放太尉府那边。”

    眼不见为净,顺便熏一熏邻居杨司空和王司徒当初他升职没搬家,真是太机智了。

    “不可。”典韦一把按住麻袋,“常青兄可嘱咐过,一定要小郎君你亲自打开。”

    居然又不给看又不给开,“来人,将车拉进去,把东西单独存放,我一会儿自己去开。”

    “对了,友若兄道,年内战事紧,军费开支大,贡赋实在凑不出,就给小郎君你带了两个人来。”典韦想起什么道。

    “人呢?”荀柔往他身后望了望。

    “也随元和兄处。”典韦满脸笑。

    幸好荀柔已经不是以前的他了,这点城府忍耐还是有的,“典叔一路辛苦,进屋盥洗休息,若要饮食,嘱咐宅中下人,就当自己家一般。”看见匆匆出来的荀铮,他也能淡定下来嘱咐,“让你父亲在家好好休息一日,明日我再寻他说话。”

    要真全是咸鱼虽然不太可能,但也行,他想开了,海水鱼咸鱼在长安算是难得,各处消散一点,剩下的让貂蝉他们带着恤孤寺的老小卖掉,得钱补贴日用也不错。

    幸好,堂兄并没有真让他在咸鱼臭味里辗转反侧一晚上。

    天色刚蒙黑,六兄荀宜就带着人登门。

    “这是”荀柔惊讶的睁大眼睛。

    不是他没见过世面,实在是造型出乎意料,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双手铁链束缚,被他堂兄牵进院来。

    老者虽看不清面部,但垂头拖步,走得艰难,加上单薄灰袍,乱蓬蓬的白发胡须,让人看着就觉得被如此对待,实在可怜。

    “这位左慈兄,不过三十许,正直壮年,只是须发早白而已。”荀宜轻轻回眸一眼,“其人在常山郡中四处借着其独特相貌,招摇撞骗,愚弄百姓官吏,传其诡道,友若花了大力气才将其抓住。”

    堂兄话才说完,方才还一副虚弱的囚徒,陡然抬起头,面色红润,虽然一只眼中白翳,但另一只眼神却目光精纯,哪有一点羸弱之态,“璇玑入命荀含光?”

    “……左慈?”

    好家伙,这不是《三国演义》里把曹操涮了一通的妖道吗?还同太平道还有关系?

    荀柔回忆了一下久远的记忆,神奇的部分都记不太轻,只记得曹操似乎被气到血压爆表。

    “襄师兄与荀君提过在下?”

    左慈上下左右把荀柔看了一圈,手那般一抖,铁链已然抖落,神色温温和和的走向荀柔。

    “唰”

    森然剑光一闪,荀宜眉宇亦不曾动,剑已瞬间出鞘。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更何况这是锋利的宝剑。

    左慈迅速一缩,反应慢一步的府中卫士一拥而上将之按倒。

    “做甚、做甚!”左慈在地上像鱼一样扑腾着大喊,“在下只是从襄师兄处听闻太尉,想要亲近亲近,绝无歹意啊。”

    那姿势实在太傻,明明三个壮汉才将其艰难按住,居然很难让人产生警惕,“六兄,这是友若兄用来抵半年赋税的?”

    这家伙能抵啥用?他又不拍电影,需要影帝吗?

    “是整一年,至于如何处置,友若让太尉自度之。”荀宜微微一笑,“这位戏兄,是友若推荐入朝的孝廉,与我们同路而已。”

    堂兄身后走出一个瘦高的士人。

    那人容貌不扬,肤色微黑,年纪三四十许,腰间挎着一柄刀,初看并不起眼,身材也并不健硕,却有种凝炼精悍意态,不同于寻常庸碌之辈。

    荀柔方才不是没注意此人,只是左慈实在太吸引眼球。

    “北海戏茂,字志才,见过荀太尉。”来人上前,长揖一礼,“太尉奉天子以令天下,其量壮哉!鄙虽不敏,愿投于太尉门下,为君执辔。”!

    这话说得!

    来不及庆幸截胡了历史上曹操的神秘谋士,荀柔被他刺激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差一点就起了杀心。

    “璇玑之德,自然得负天下!在下也愿投效、在下也愿投效!”左慈挣扎着眼看就要离地了。

    荀柔眼神瞥向堂兄荀宜。

    “负天下”和“令天下”的意思可差得远,左慈这是有意,还是无意?

    荀宜眼神飘淡望向天边飞鸟,仿佛已神游天外。

    行吧。

    地上那个先不急,荀柔上前将戏志才扶起,笑话归笑话,能被友若兄看中,这个戏志才能力必然不俗,“君若不弃,先在府中住下,再作计较,只是方才之语,莫要再说。”

    “太尉放心,在下明白。”戏志才起身,很沉稳的点点头。

    你明白什么呀就明白。

    荀柔心脏猛跳了两下,怎么也不敢相信他,只能相信自家安保,“志才兄一路辛苦,天色渐晚,请先去安顿休息。”

    安定了戏志才,并下决心绝不放此等猛兽随意出山,再看剩下这个,也是麻烦。

    “这位左……道长,你究竟想要如何?”这家伙也不能随便放出去的。

    “在下也想为太尉效力啊!”左慈情真意切。

    “看来左兄自持勇武,不惧整个长安的军队。”

    “璇玑君不用如临大敌,在下是真心愿意效力,况且君身负天命,我岂敢伤害。”左慈道,“只是有个小小请求。”

    “说。”

    荀柔不准备再费心分辨此人演技,就凭方才堂兄说的那些罪名,以这年代的法律,已经够砍头了。

    忍到现在,一方面是他并不滥杀,另一方面也因为早已死去之人。

    “就在此处?”左慈露出狡黠之色。

    荀柔陡然想起此人与太平道的联系。

    “听闻《太平经》上卷三篇,在璇玑君手中。若得一观,在下凭生所学,俱愿为君所用。”左慈伏拜一礼。

    这句话,是真的。

    荀柔当即确定。

    不过

    “你之所学,莫非不外是骗人戏法与武功,戏法不可用,武功嘛,左道长莫非欲作我的亲卫长?每日随侍左右,片时不得歇?”

    左慈扬起头,矜持道,“在下精研本门心法《房中术》二十一卷,已略有小成。”

    ……啥?

    “此人,在常山郡中,传习的是什么邪道?”荀柔犹豫着问堂兄。

    “哼,世人顽愚,岂知阴阳合双修之妙。”左慈道,“不过璇玑君天资非常,定力非凡,十分适合本门”

    一剑直指,左慈反应迅速的一拍地面,往后飘去。

    守卫刀剑相交挡住门口。

    荀宜眼眸中仍然清清泠泠,一剑银光闪出,“此人无用,果然当杀。”

    “……倒也不必了。”

    他原以为这是一个武功高强、为祸百姓的妖道,结果是一个本门心法《房中术》的搞笑道士,倒不好喊打喊杀了。

    “左道长还会什么?医术?炼丹?天文?地理?《淮南万毕术》?”友若兄不会真的送个人来搞笑啊。

    “不过小道尔,”左慈满屋狼狈逃窜,开口居然还挺傲,“阴阳方是通天正道!”

    好的、明白了。

    “可会炼琉璃?”见左慈撇嘴,荀柔当即道,“若能炼得,我就将第一卷出借。”

    左慈脚步一顿,“也……不是不可……你真的不想学”

    冰冷的剑尖抵住他眉心,将话打断。

    友若兄的两个惊喜过后,再开亲哥信件,知道不过是每袋用咸鱼掩盖货物,荀柔心静如水。

    不就是盲盒嘛,哪赶得上友若兄,快递来的两个人类高质量刺头。

    明天再拆吧,心累。

    作者有话要说:

    注:左慈擅长房中术,是曹植《辩道论》说的:)。

    第186章 珍礼

    夜晚不适合庞大的拆快递活动,但荀柔将两位兄长寄给他的信都读完。

    亲哥荀斐对他刺杀董卓的行为既震惊且愤怒,用一封措辞严厉的书信训斥,问他是否觉得自己武功绝世,忘记还有亲人兄弟,并十分断定,他自幼所读的诗书全都白学了,否则绝不会干出这种事情。

    有鉴于他哥远在千里之外,无法面斥,这封信的威力被大大降低。

    荀柔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傻笑,只觉得兄长或气急败坏、或阴阳怪气的语气非常亲切,令人怀念。

    除此之外,两箱信件中带来的中原信息,就不那么愉快了。

    整个中原地区,如今就像一个漩涡沼泽,充斥着野心、怀疑、背叛、欺骗、仇恨、利益,虽然大规模的战斗只发生过一次,但小规模的冲突不时发生,彼此关系错综复杂。

    这固然在荀柔意料之内,但想到无数百姓被裹挟其中,不得自主,只能默默承受乱世的灾祸,还是让他忍不住叹息。

    翌日,他仍然起得很早,平日的晨间锻炼环节,改为拆取礼物。

    兄长在信中表示,出于安全考虑,所有礼物都塞在“真”咸鱼堆里。

    荀柔把袖子一层一层叠起来,将手伸进咸鱼堆里摸索。

    被拨出来得咸鱼哗啦哗啦落地,圆溜溜的死鱼眼瞪出五彩斑斓的黑。

    荀柔很快摸到一个细绳编织的网,费力的将东西拖出来,一看不由愣住了。

    网兜不大,沉甸甸坠手,塞满大大小小的贝壳四五十枚,脏兮兮的附着干涸的海草或者泥沙。

    他很快回过神来,将其放在地上,拿出一枚扒开。

    已死的贝壳没有张阖力,轻而易举就掀开来。

    绚丽却柔和的珠光,顿时在眼前绽现。

    拇指肚大小的圆润珍珠,**涸的肉质半裹沾在贝壳底部,却丝毫不损其光泽与颜色。

    珍珠,珍者,宝也。

    从诞生起,珍珠就是人类心中的珍宝。

    在尚未征服大海的年代,海中珍珠更是难以用价格评估的宝物。

    想起当初他给亲哥的,毫不靠谱的那叠建议,荀柔忍不住猜测这是人工养殖的吗?

    反正他看不出来。

    看不出就看不出,仅这一袋、这一袋……虽不清楚珠宝市价,但从过去他收礼情况估计,这绝对老值钱了!

    比那几十车的铜钱粮草加起来还值钱。

    难怪费这般力气掩藏,若是让人知道,即使典韦这样的武功,也难顺利将东西送来长安。

    “……要都是……”回首看向对满库的麻袋,荀柔简直要流口水,“发……发财了!”

    军费、粮草、战马、教育、人才、迁移百姓、工匠俸禄、科研投资……只要有钱,可以说啥都能有。

    荀柔登时干劲十足,很快从咸鱼堆扒出数袋珍珠,还有红珊瑚、砗磲贝、玛瑙石、玳瑁龟,以及虽然装在盒子里保存完好,但完全被咸鱼腌入味的几根人参、鹿茸。

    故当戏茂,沐浴熏香、端正衣冠,随府中侍从前往拜见时,看见的就是个衣冠不整,熏得一身咸鱼味,并将胳膊伸进咸鱼里搅和的荀太尉。

    侍从对自家主君当前仪容感到局促,一时间不知是否该上前禀告,反倒是戏茂只轻轻扬了扬眉梢,上前见礼。

    “拜见太尉。”

    “用过朝食么?”荀柔将手从咸鱼里收回来,袖子一抖落下。

    “尚未。”

    “一道吧。”荀柔邀请。

    “固所愿也。”戏茂欠身一笑。

    荀柔回屋换过衣衫梳洗后,早饭牛乳和羊脂饼已经摆好。

    与府中一众官二代青年不同,已至中年的戏志才不止饱读诗书,通文法、知军事,还曾数年游历中原,对时事之弊、天下局势、百姓疾苦有相当深刻的体会,对盘踞中原的豪强士族十分反感,不吝尖刻之词。

    对他以汉朝大义控制天下局势行为十分赞赏,认为这是“超人之先机”,天下诸侯无人能出其右。

    一盏稀粥的工夫,就被夸成“超人”,荀柔觉得很钛。

    “袁本初身出名门,四世三公,以得人为名,于董卓之时,不敢任事,远逃出京,弃其利而就弊,知此人空怀大志,却不辨是非轻重,若守一地还勉强可支,若得众反陷于危境,非能天下。”

    “其弟袁公路,枉出名门,轻薄其行,不知大义,纵一时取胜,也终必自得灭亡。”

    “徐州陶谦,荆州刘表,益州刘焉,其子孙无一才能,故虽心怀犹疑,不敢稍动,不足为俱。”

    “中原其余诸辈,如张邈、鲍信等徒,更不足为论。”

    “唯有二人,太尉需得谨慎。”

    “不知是哪二人?”荀柔有些好奇他的答案。

    “平原相刘玄德,南阳太守孙文台。”

    “在下随常山荀主簿见过刘玄德,虽为太尉举荐,但以在下观之,其有汉高祖之风,英雄之器,能折节下交,心怀大志,终不为人下。”

    “孙文台发于孤微而能聚士,猛锐冠世,览奇取异,其子虽年少亦有战功,乃当世少有之少年英才,如今虽属公路,然袁公路其人,性狭多疑且妒,必不能容,二人迟早分道扬镳。”

    好的,可以了,很厉害。

    三国识其二,且考虑到曹操回中原不过三四个月,并未展现出什么狼子野心,这个评价反而更符合如今情形。

    “不过,也只是稍需谨慎,太尉挟天下大势,诛杀董卓扶汉室之将倾,与君相比,此辈故一时之英杰,却无逆天之能。”

    好的,谢谢,够了,足够了。

    “嗝,戏兄过奖、过奖,”荀柔连忙放下碗摆手,这位大侠今天虽然没再说那句要命的,但这字字句句的意思,全都是那个意思,让他忍不住想叹气。

    他想了想,决定表明态度,“志才兄所言天下大势,故智士之所识,然柔之见却异于此。”

    “国家天下之势,非在一时,善战之人常有,屈节得士者不少,天下一乱,英雄豪杰兴起,古往今来皆如此,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如此而已。

    “天下大势,从来不在几个英雄豪杰、智士谋臣,而在百姓,汉朝之立,以信义得民心民力,至今弊病之重,非罪于董卓、袁绍之辈,而在失去民心。

    “故今当重立信义,再得百姓信赖,百姓安,则天下安,纵一时失利,终不为下,百姓不安,则天下倾覆,人皆可为乱。”

    “柔非欲令天下,而是欲汉之大义,重安民心,此方为天下大势。”

    荀柔不是不赞同戏志才对天下大势的点评,而是曹操等人虽然厉害,他的目标、对手并不是他们。

    如果他改革成功,他们不会是麻烦,如果他改革翻船,那他就不会是曹操等人的问题。

    路线问题,一定要提前说清楚。

    戏茂长长吐出一口气,指点江山轻狂一扫而空。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他轻轻一笑。

    “何意?”荀柔疑惑的一眨眼睛。

    “在下明白了。”戏茂并不解释,“在下原想替太尉招降凉州豪帅,以此进身,如今看来,太尉大概并不想如此平定凉州。”

    “不错,使马腾、羌氐豪帅之辈,不加区别,一并加官进爵,封王封侯,再任其自治,绝非我之所愿。”荀柔愣了一愣,点头回答。

    “旧日读太尉之书,闻太尉之名,至今方见太尉。”戏茂恭敬的欠身。

    “啊?……什么书?”他才写了几篇文章,没出过书啊?

    “常山郡中诸吏,闻其少时从学太尉,有三字经、格物、数术、史论等书,言为太尉所著,莫非不是?”戏茂挑眉。

    “……确实。”他几乎都忘了。

    “太尉天纵之才,所学所成俱为安民,在下原本不敢相信,今日得见,方信天下竟有太尉,此天下人之幸也。”

    “……明年,柔欲在河东郡试行新策,已与府中众人商定一些,尚有一些将于年后议定,志才若想了解,可寻太尉府令吏从事荀缉。”

    这年代让人最难适应的,就是这种夸张肉麻的表扬。

    关键问题是,对方并非拍马屁,居然是诚心的,每每让他尴得抠出一间地下室。

    “唯。”戏茂觑着荀柔不适的表情,只觉有趣,露出一笑。

    天子行春之后,太尉府的新年会议如期举行。

    仍然是府中年轻人开场。

    这一次,众位年轻掾吏都提交来一份规规矩矩的文书。

    虽然水平参差不齐,但比上一次算言之有物。

    其实,这里有诀窍的。

    大家各有职务,虽然日常玩忽职守,或者被尚书台兼领了,但有职务意味着至少有一个破题方向。

    可惜诸位掾吏年纪虽轻,气势却不小,要修天下邮驿线路,要招募百万兵卒,要征辟天下贤人,要给他规划明年北定凉州,南下巴蜀……

    唯一靠谱的是曹昂,被聘于户曹,主民户,这位仪表堂堂,比他爹大概已经高了一头的曹家公子,提出应当修缮长安城外民居。

    其实,长安城外哪还有多少民居,不过是委婉的说法,大多只是百姓用茅草泥土搭建的窝棚。

    这是曹操之子。

    固然是曹操之子。

    荀柔心情有些复杂的点下头,“此时就交给子修,将需费人工、材料俱写实奏来。”

    “唯。”唇边已经长起青碴的青年,抱拳朗声应答,“昂必不负君命。”

    掾吏过后才是干货,荀颢表示已同廷尉商定,想重新梳理律法条文,以适应当前形势;荀铮拿出一份商税执行细则,将参与今年税改;兵曹贾玑表示想重新确认一下战马数量……

    到了荀柔自己,今年开春先要迁徙百姓,到河东郡后颁布新政,再巡行各县,培训和监察官吏,观察新政执行,注意并州动向……

    任长吏的堂兄荀彧跟他同往,留守的钟繇、荀攸等人各有任务在身。

    侄女荀襄,在考虑许久后,被留下来,继续训练兵卒,正好也帮忙照看刚成立的恤孤寺。

    亲卫长换成典韦过后,荀柔自如许多,毕竟虽是侄女,但男女有别,多少有些不方便。

    诸事安排停当,一切记录在档,执行如何,待一年之终,翻出记录,便可对比结果,再行赏罚。

    亲哥送来的礼物,解了燃眉之急,有钱,啥都可以有。

    第187章 再至河东

    年关一过,风和日暖,纵尚未见草木,未发新叶的树枝稍间,已有鸟雀察觉春信,唱起春声。

    在窝棚中幸运捱过一冬的人们,那些大胆又强壮的青年,半信半疑的登记下名籍,再一次相信了辜负过他们无数次的政府,怀抱希望到河东郡去找生活。

    粮种已经准备好,河东郡的几座铁矿正在加紧制作农具,新年工作会议一开完,荀柔便准备尽快启程。

    天子刘辩固然依依不舍,最后却也没说出挽留之辞,大概已经渐渐明白,即使开口也无用。

    被丢在尚方所作坊的左慈,听说他要走,连忙抱了一匣子琉璃珠跑来,希望他能遵守承诺。

    绿色、蓝色、白色的珠子,质地远不够后世那样澄净,也由于没有合适抛光工艺,缺乏光泽,也难怪玻璃工艺在这时候,一直发展不起来。

    和温润的玉,闪闪发亮的金铜、漂亮花纹的漆器相比,玻璃显得不够好看。

    “左君以为《太平经》上卷,是何物?”荀柔拨弄着那些珠子,挑眉看向左慈,待其人恰要开口,当机打断,“君千里而来,故为此书,凭这几枚琉璃珠就想借去,君自以为可乎?”

    “……那要如何?”左慈承认了他的逻辑,露出茫然之色。

    “我说造琉璃,若只是寻常几枚珠子,哪需左君?往街市聘些工匠就是。我所欲得琉璃,水平如板,光洁透亮。”荀柔指了指前院待客敞轩,“如轩中瓷砖。”

    陶瓷卖出一些,但还不算好,不过此物最体现价值是在夏天,此事他已托付给七兄父子,等天气渐暖,给大客商,当新鲜稀罕之物,卖去外地。

    为此他还先给太学讲习广场制一批,等铺好后就可以拿来当招牌,能多抬一点价就多抬一点。

    “不可能!”左慈当即摇头。

    背门而坐,看树枝上麻雀打架的典韦,猛然回过头来。

    “……制琉璃不同于瓷片,近于刀剑,且更脆薄,若制成板极易折断……实在太难。”左慈艰难解释。

    “若是容易,哪还需请出左君?”说得出这话,就不是一般工匠了,荀柔脑筋一转,微微含笑,“左君以为,修道与前人一般,就能成功?如此也未免太容易,早就无数道仙飞升。”

    “这是什么道理?”左慈惊诧。

    “老子、庄子、列子,可都是各得其道,方成圣人呐……”

    荀柔一脸认真的开始胡诌,将上辈子小说里看的积攒功德、偿还因果、历劫开窍……一股脑输出。

    别说,这些设定世界观宏大,逻辑链闭合,听上去挺像那么回事,还符合当下社会道德。

    左慈被忽悠的表情一愣一愣,“……这是《太平经》上卷中所讲?”

    “道可道,非常道,惟恍惟惚,绳绳不可明也。”荀柔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闭眼摇头缓缓道,“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一睁眼,好家伙,大侄子荀公达就站在门外,眼瞅着他表演神棍,那眼神比他还高深莫测。

    “咳,公达来了,快请进来,随便坐。”表演还得继续,荀柔厚起脸皮继续输出。

    荀攸没有拆穿,坐下来安静的听他忽悠。

    什么天仙、地仙、人仙,什么天地灵气……左慈恍惚间被拿捏住了,听了一脑改造琉璃,改造工艺,改造世界,造福人类,就能功德圆满,得道飞升,回去干活。

    “小郎君刚才所说可是真的?那般真可以成神仙?”左慈走后,典韦忍不住问。

    “咳,”荀柔不自在的低头咳嗽一声,有种写龙傲天网文被家人知道的酸爽,“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知道。”

    “……也对。”典韦有点失望,也不太失望,又回头看麻雀打架。

    荀柔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神色淡然的荀攸,出于作为叔父的尊严,艰难解释道,“《左传》不是有言,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为三不朽,那个,死而不朽和得道飞升,也差不离,不算骗人。”

    “小叔父所言甚是。”荀攸拱手。

    “咳,”荀柔干咳一声,厚起脸皮道,“公达,我们还是商量正事吧,正事要紧。”

    荀攸微微一笑,“唯。”

    ……

    风一日暖过一日,农时耽误不得,把长安诸事安排妥当,荀柔立即领着队伍启程,紧赶慢赶花了十日方抵达河东边界。

    太守段煨已亲至风陵渡口相迎,数十条木板小船泊于岸边。

    “船只简陋,还望太尉见谅。”段煨致歉道,“手下无水军,只得征些百姓前来摆渡。”

    “可不止你段忠明,我这太尉手中也一支水军也无呢。”他现在掌得都是一群西北兵,不至于是旱鸭子,但都没打过水战。

    黄河没有后世浑浊,但水势浩荡,艰难的被前拉后拽跳上船后,船板一荡,荀柔脚下一趔趄,差点就没站稳。

    水军……全是烧钱的玩意儿,不止他现在建不起,东汉以来,逐渐负债的军费也承受不起,水师早不知废多少年,反正现在战略目标还用不着,就先搁着呗。

    实在不行,再去找亲哥救济点,毕竟临海嘛,荀柔回身拉堂兄上船,毫无负担的想。

    风陵渡口登船,一路风浪虽大,但风景也极为壮阔,山河景色秀丽,引人畅怀。

    此处自西而来的渭水,汇于自北而下的黄河,自此滔滔大河,流经中原,养育万民,最后奔腾入海。

    说是黄河命门,都不为过。

    且两条流水,将黄河以北封得严严实实,唯有南岸可以通行,而黄河南面,除了一小段沿河浅滩,就是崇峻山岭,欲度关中,需得从山岭之间穿行,只需要处建一关隘,则关中东面无忧。

    等等……这不就是潼关吗?

    “潼关呢?”

    荀柔忆起去年急驰陈仓,忽然发现,并没有经过潼关,后来再至河东,也未曾注意……他记得三国演义有这地方的,曹操还和马超打过一场,相当有名……不过,想来好像他这么些年,是没听过见过潼关……不会……还没修成吧?

    那刚才……没有示警,他下意识捂了捂嘴……是了,没有献帝东迁,关中稳当,自然没有此处曹操和马超的攻防,也就不会有曹操修建潼关。

    他,真的改变了……

    真切的意识到这一点,荀柔并没有感到放松或者欣喜,只是平淡,像一碗白饭一样平淡。

    他的目光早已不在于此了。

    “太尉,方才说什么?”段煨殷切的问。

    荀柔摇头,“无甚。”

    既然没有,就算了,修建城池,好费人工的。

    “此处地势险要,”荀彧迎着河风向南望去,“北有黄河之险,南有崇山峻岭,只有羊肠小道,略容兵马,若在道中建起关城,确能保关中无忧。”

    堂兄脸色苍白,声音也比往常低弱,荀柔飞快反应过来,伸手扶住他,“阿兄,可是晕船了?”

    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呕声,回头一看典韦跪在船边,把着船舷,把朝食的面条都倒河里了,别的船中兵士、百姓,也或有扑到、或有呕逆者,将近十一之数。

    荀彧显然也感觉很不好,竟没拒绝得了荀柔的搀扶,只低声道,“臣尚能忍耐,不必担忧。”

    “河水浩大,与寻常水流不同,风浪颠簸,人多不惯。”段煨在一旁解释道,“不过,只要等上岸,稍稍就好了。”

    话是这个理,荀柔虽然担忧,但也无法,幸而只是渡河,并未花费多少时间。

    风陵渡口是河东要口,自然也设有城关,屋舍也准备齐全,段煨知机,道太尉一路辛苦,先休息一日,诸事明日再说,百姓也先安排在此地。

    “不必。”

    荀柔正要答应,上岸之后脸色还未恢复的荀彧已先开口,“今已至河东,趁时辰尚早,将百姓分派清楚,也好尽快安顿,分下农具、种苗,不能再耽误农时。”

    “太尉,”他回过身来,拱手道,“此处西向关中,唯南岸小路,臣以为,纵使先不建关城,也当设哨卡,以观察往来之客。”

    “好、好,就如兄长所言,兄长先坐下歇息片刻,诸事我与段太守商议。”

    荀柔一挥手,唤人送来胡凳,也就是马扎,就地放了,把他哥按下,并将此事认真记住。

    荀彧一时哭笑不得的接受了好意坐下,“彧并无大碍。”

    既是晕船,上岸也就好了,哪用如此小心。

    “即使如此,兄长也休息一会儿。”荀柔一向被照顾,如今得了机会照顾堂兄,态度十分积极。

    “那臣便多谢太尉体恤。”荀彧只得拱拱手。

    安顿了堂兄,荀柔连忙向段煨询问起河东近况。

    结果自然不甚太平。

    此处匪首虽除,但毕竟被盗匪盘踞数年,与之牵连者众多,被荀柔以杀震慑过后,安分了一阵,有逃亡山上的盗匪出来,有别有用心之人挑拨,再加上寒冬粮食不足,等他走后,也有几起出来作乱。

    “……幸而休若兄早有防备,并未使之成势。”

    “哪里,未至贼人得逞,使河东安定,太守之功甚巨,柔必上秉朝廷,请下封赏。”

    “臣既为河东太守,守土安民乃是本职,河东有乱民,乃臣之过,岂敢请赏。”

    二人彼此心照不宣的客气推让一番,彼此都对对方的态度感到满意。

    荀柔这才将戏志才介绍给段煨,今年,这位戏掾将协助段太守度量河东田土。

    度量田土。

    正是戏志才在开年会议上交出的答卷。

    荀柔满意,于是征辟他入太尉府户曹,将河东田土交给他来度量。

    段煨下意识露出紧张,又飞快放松表情。

    与其说是这位戏掾协助他,不如说是他协助此人。

    无法拒绝。

    段煨很快判断出形势,知道荀柔表示出商议的态度,已经很给他面子,当即表示会全力配合。

    接下来便是百姓安置。

    这次跟随前来的百姓一共一千户,在从前颍川那样人口密集的郡,一千户十分一县,但在如今民生凋敝的河东,却能抵一整个县。

    如今时候也不早,不必走远,就此将人补进风陵渡口附近几个县,尽快安排耕作。

    荀彧不出意料的未曾休息,就这片刻已让人将百姓簿籍整理齐备,领着送过来。

    对照地图与人口、簿籍,众心协力忙到晚饭,将人分配清楚,正好趁着晚饭到休息之前,依次通知,将各户分开,方便明晨一早就各自上路。

    而荀柔也与其中一支同路启程,只是他要走得更远,前往安邑,那是河东的盐池、铁矿,以及治所。

    作者有话要说:

    潼关为曹操所建,始于建安元年。

    第188章 黑色黄金

    春风吹绿大地,生命借着春风,依旧倔强的破土而出。

    马车顺着颠簸不平的官道疾驰,道旁两边都是正在奋力耕地的人民,还有些来往奔忙的小吏,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就是如此坚韧,无论经历多少挫折,只要有一片土地,就能种出一片希望。

    如果此时有上帝视角,就能看到整个中原,甭管是勾心斗角,还是鸡血上头,都是一片繁忙热闹的耕作景象,哪怕是土匪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出来抢劫,毕竟这时候抢了,这一年就没什么可抢的了。

    至于各家壮志豪情的军阀,更需要农夫种出的粮食,才好壮大各自的队伍。

    短小精巧的曲辕犁在田间来回,将表面硬结的土地破开,在缺乏耕牛的时候,曲辕犁可以人力拉动,正适合如今物资匮乏的河东郡。

    说来讽刺,直到荀柔如今掌权,曲辕犁才终于得到推广。

    在颍川不得大力推广,一是缺少精细的工匠,二是颍川地少人多,耕地效率并不重要,反而是造纸术传得更广些,因为能够增加收入。

    而在张角控制的冀州,推广的实际效果也并不好,则是因为,冀州的普通农户很少能买得起这样大的农具,而在豪强眼里,佃户不如犁头那点铁值钱。

    途中休息,荀柔下车走到田边,向田中劳作的农夫父子,询问农具使用如何。

    这家就没有耕牛,是儿子在前套了耕索自己拉动。

    “比从前的轻巧,一人就能拉动,两人就能使。”即使将大队人马都挥退,只留随同几人,老农夫还是吃吃坑坑说不出话,倒是其子年少大胆些,接了荀缉倒来的淡酒,喝了两口就忍不住多话,“就是东西都是官府借来,用时需小心,坏了赔不起。”

    “说什么呢!”老农夫顿时惊怒,连忙得拉住儿子,“都是好东西,官家不要钱把家伙给俺们使,都是那等人,不爱惜才给用坏了!”

    “此物易坏?”不应该啊,东西虽然没得推广,但也不是没地方用,荀柔瞬间阴谋论了,神色越发温和,“是否是木料易折?”

    “不是、不是,”老农摇头叹气,到底接过递去的酒,边喝边指了指底下,“那些人呐,做活急躁得很,将前头铲子插地深深,连那么硬实的铁头都给撅了!哪能插那么深,多走几趟就是嘛,糟蹋东西啊,懒汉、懒汉!”

    “吕家、陈家他们就想多耕几亩地嘛,县令说,有空地愿多耕的,租官府的地种,第一年只收三成税。”青年眼睛生机勃勃。

    “那可说不清……最后说不定白干。”老农夫喝了酒,也不小心多话。

    “老丈放心,官府绝不会言而无信。”段煨揣度着旁边荀柔的神色,上前温声道。

    荀柔莞尔一笑,知道百姓的信任绝非一时能建立,并不着急,提出想看看这家的犁。

    “……好嘛。”老农呷呷嘴,喝了人的嘴短,“我使给贵人看就是。”

    老农夫还以为他们是没见过,想看个稀奇。

    “不用使,我就看看。”荀柔摆摆手,将衣摆扎进腰里,脱了鞋走下田垄。

    地没播种,倒也不是踩不得,老农夫瞪大眼睛,也不知道说啥。

    木头虽不多好,但也合格,荀柔请典韦将犁抬起来,凑近看入地的犁铲部分整架犁也就是这个部分用到铁。

    铁易磨损,但看这架犁的铁铲上部,看得出造时并没有偷工减料,是做足了厚度。

    不过停都停下了,荀柔让跟随的掾吏,四处收集几架来看看,就当抽样,顺便向两位问问如今生活情况。

    这户人家四口人,老农两口,年轻农夫妻子过世,留有一女,还是总角,按规矩分了八十亩地,一半种麦,一半种豆,若是能一年无病无灾到秋天收了麦,今冬就没问题。

    “……多亏太尉打了土匪,免了咱们旧债,就轻松了。”

    荀柔实在无法对着两张瘦黄的脸读出所谓的轻松,但好歹也知道这年头,对农民来说吃半饱,就能活下去。

    借来的犁看着并没有偷工减料,不是官府这边的问题,他也就不再管了,只是揣着沉重的心情再次上车。

    “以如今境况,不能盐铁出利。”盐铁收税的前提,这两样是必须品,如今百姓饭都吃不饱,盐税一收,好多人家吃不起盐,那就是严重的健康问题。

    “河东今年新垦不少田土,只要没有水土之灾,秋后便不必担忧。”荀彧安慰道,“再有尚方所制器贩卖,充入少府,朝廷亦足。”

    荀柔终于体会到为何自古以来,历代王朝,都将春日祭田当做一年中最重要的大事。

    他现在就想下车去给老天爷磕几个头,只要今年能风调雨顺,让他搞啥封建迷信他都愿意。

    可惜,他清楚这没用。

    不仅如此,他还记得,三国演义里有一段蝗灾,具体年份不可知,但应该就这几年,他既然记得,那就得先做准备。

    “去年用了平仓谷,今年还得再买些,也得让百姓人家有点存余。”

    平仓就是官家粮仓,在承平年代用来平稳粮价的,粮价高时,往外卖出,粮价低时,官方收购,是本朝创新。

    迁都过后百姓无存粮,冬天时他向天子请开平仓赈济,刘辩立即答应,他也没客气,一冬就用了一半,如今不仅要找补回来,还得多屯点才能放心。

    一个国家、政体富裕依靠什么?

    资源。

    除了土地、食盐、铁,关中还有什么可以卖的?

    “自然有。”

    荀柔猛然抬起头。

    “石炭。”荀彧沉声道。

    荀柔愣了愣。

    石炭就是煤炭。

    河东郡位属山西,自然是有煤的。

    与木炭比,煤炭有温度更高,更耐烧的优点。

    但如今的挖煤技术还不稳当,开采不多,关键是危险“岸下百余人尽压杀”,这是史书记载的煤矿事故。

    正因如此,一直没有大规模开采,主要用于宫室和冶铁官所,少量流入民间,用于制香。

    所以贵,自然是贵的,然是……是血染出的黑金。

    用,还是不用。

    这是一个问题。

    第189章 官营合作

    璇玑斗柄朝南,天下皆入夏时。

    微微风荡过,树枝婆娑,将融金碎影,透过竹帘洒在泛光的绿瓷砖上,交织出一片梦幻光阴。

    远处蝉鸣,近听流水,屋内四角的冰鉴内,冰山缓缓的冒着白雾,盛夏的炽烈,就这样被巧妙的消解。

    “咕嘟咕嘟”

    竹炉中水声沸腾,冒出一串串精致的鱼眼小泡。

    烘烤得微卷的墨绿茶末,用竹筷拨入水中,然后是放在竹纸上的一小撮盐,颗颗晶莹雪白的盐粒,入水即溶,只剩下茶叶随着竹筷快速翻搅,逐渐舒展。

    随着泠泠水声,琥珀色的液体,倾入一只只湛蓝的琉璃小盏,分与座中耐心静候的公卿。

    “蜀中之物,名荼,与诸位共享。”座首的司徒王允,身着蝉衣,白须飘飘,恍然如神仙。

    “微苦而后回甘,实乃清心灵物。”坐中蔡邕端详着精致杯盏轻叹。

    自从为太学博士,他一心沉浸诗书,不理俗务,又为太学祭酒郑玄推荐给太尉荀柔,由太尉举荐给天子授课,日子过得很是悠闲,若非好友邀请,说司徒王允得蜀中荼叶,邀他一同品鉴,他还在家中与女儿弹琴读书。

    “司徒这般从容姿态,才堪为百官之表率啊。”

    这有个“才”字,自然就有“不才”之人。

    说话之人自以为得意,含蓄又意思清楚,只是对同座公卿,这话意思却说得未免浅浮。

    故而倒不是说,坐中公卿都是这种谄媚小人,而是这种人物总是城府不足,忍不住冒头说话。

    “听说荀家那小子,堂堂太傅太尉,竟如农夫农妇,一天到晚纠缠于田亩毫厘之间,还时常被黔首下民搞得狼狈不堪,实在大失朝廷威严。”

    “还给河东官吏立了种种规矩,不得迟到早退,所行所为俱需文书,若有未足,就要严罚,简直成了暴秦之政!”

    蔡邕动了动唇,忍不住道,“听闻太尉在河东,革新吏治,又成里中合社,使上下清明,百姓得惠,故颇有民心。”

    这话说的,就跟正义使者似的。

    方才说话几人,顿时露出些微不悦,又碍于其身份清贵,两朝老臣,不好同他计较。

    “话虽不错,但荀含光贵为本朝太尉,又为太傅,却将自己当河东太守,连教导天子之职都丢弃一边,显然是失职。”议郎董承争辩道,“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如司徒这般,入朝则忠守帝侧,诤谏不屈,归邸则坐论天下大事,岂不比荀含光埋首田亩有为?”

    蔡邕看了眼曲意奉承的董承,又看了一眼神色不动的王允,心中却暗自后悔,不该好奇蜀中灵物,该听女儿之言,老实在家呆着。

    不过他不说话,周围数名官吏却都纷纷开口附和,认为荀柔此举不止失职,还大失风仪。

    行政嘛,就该像司徒这般,端坐明堂,发号施令,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端庄又威仪,哪有亲自跑到田间地头,处置鸡毛蒜皮的小事,听说还被村姑追得抱头逃窜。

    顿时,室内充满快乐的空气。

    自从荀柔归朝过后,朝中许多著姓眼看就失势,宫内由凉州人把控,宫外是并州军耀武,尚书台掌管人事,朝中朝外,想要举荐自家子弟越发困难,廷尉府则不时要张口咬人,而且什么人都敢咬,让满朝公卿日常战战兢兢。

    司徒府中不用担心安全,大家忍不住就过过嘴瘾。

    蔡邕坐立不安的望向王允,想要告辞离开。

    却见王允低头注视着琉璃盏,神色渐沉。

    “太尉故有失职,不是年少,略失分寸,但毕竟算忠勤王事,若论功绩,在座诸君,算允在内,都不及荀太尉,诸君何敢将之取笑?”

    欢快的气氛一滞,众人表情凝固,露出惊疑之色。

    蔡邕虽为天子讲书,但不过是个迂直文人,大家都不太将他放在眼里,但王司徒这话一出,意思就不同。

    可如今长安谁人不知,当初荀太尉班师回朝,可是王司徒寻来西凉叛军百般阻挠,如今却一派忠直,连背后说两句都听不得大家还不是以为王司徒要与荀太尉斗争到底,才说这些话来讨好么。

    有人露出鄙薄神情,仿佛对王司徒的谄媚态度不屑。

    董承左右一望,“司徒说得是,本是议政,却不小心失了分寸不过,太尉始终不归长安,这天子的婚事,恐怕就需司徒费心。”

    此话一出,众卿神色又是一变。

    其实,这才是他们今日聚于此处的原因。

    于是方才的话题全都翻篇,气氛重新热烈起来,天子娶妻,不只是为绵延皇室血脉,那更是国母。

    本朝重嫡母,天子驾崩,继位者无论是嫡出、庶出甚至过继旁支,若皇后还在,那就是原本的后族掌政,先帝灵帝当初入朝,还是原本桓帝后窦氏当政,窦氏联合士人欲除宦官失败,窦太后才失势被禁。

    况且天子性情温和,容貌清秀,仪态端正,颇有学识。

    就算再不愿承认,荀柔这个太傅的确将天子教导得很有样子,本就是出色夫婿人选。

    原本天子婚事选择,当以太后何氏与太傅荀柔为主,但如今何家没人,朝臣全不将何太后放在眼里,荀柔却莫名在此事上失声,竟仿佛不参与其中。

    故这几个月宫内宫外,颇有一些明争暗斗,今日这家女子卜筮大贵,明日那家小女才学渊博。

    “太尉果然不插手皇后人选?”有人小声的问。

    吕布之女出身边僻,宫廷礼仪不够娴熟,曾经被人抓到一点小错,基本上排除皇后人选。

    不过这也只是约定俗成,如果太尉荀柔一心要让其上位,他们……估计也只能妥协。

    “小、小女也颇得陛下心意……”董承小声道。

    他近来一直奉承王允,就是希望得到王司徒支持。

    王允并不回答,自有人替他开口,“皇后之位,乃是国母,当以贤良淑德,辅弼天子蔡博士文雅博学,家风清醇,令女必非寻常。”

    大家都有节操,女孩儿是不能讨论的,赞都不好赞,故而只要赞美一下姑娘亲爹。

    蔡邕不过是来赴文会,哪知道说着说着竟说道自己头上,顿时惊丢茶盏,“这……小女、小女寡居……”

    他女儿是死了丈夫的呀,这就离谱!

    “这有什么关系,孝景王皇后亦曾三嫁。”

    武帝这位亲娘不止三嫁,还给三个前夫生了一共生了五个儿女。

    纵使无名利之盼,蔡邕此时也忍不住心跳加速。

    王司徒显然已经做出选择,董承大失所望。

    当然满堂之内,内心失望的并不止他。

    ……

    “又有长安来信?”荀柔走进屋,将斗笠挂在梁上,就见荀彧案头摆着一支花纹熟悉的木匣。

    河东平定之后,驿站重立起来,与长安消息比以前流畅许多。

    荀彧放下笔,起身为他倒来一盏温水,“昨日方至。”

    “多谢。”仰头灌了一大口,荀柔一撩下摆坐下来,拿袖子擦了一把满头汗,抱怨道,“这河东未免太热了。”

    “早知如此,何必亲往,未免显得不信河东诸令。”

    “并非我不信,但毕竟是第一次,既是官营,又是合社,恐其间有龃龉。”荀柔拿衣袖扇风,“将里中女子集于一处,共同养蚕、缫丝、纺线、织布、染色,连孩童也一同照看,效率高,但中间问题也不少。”

    煤矿,最终荀柔还是没忍心,和堂兄商议过后,将死刑犯拉去采煤,如此产量自然就低了,自用之后也剩不下多少。

    他想了半天,又走访了不少乡里,这才拿出了一个半合作社的方案。

    以如今的农具,耕作全靠劳力,各家人口数不同,差距就很大,不太能合作,倒是妇人在家,各自除了照顾孩子,料理家务,还都要养蚕织布。

    这些,倒是可以放在一起解决,孩子可以放在一起照看。

    整个织布程序分工协作,可以大大提高工作效率,尤其是养蚕的时候,大家轮流值夜,也能多睡几天好觉。

    最后织出的绢,按市价官府收购,大家分钱。

    “所以,你亲自去开解矛盾?”荀彧微微一笑。

    “毕竟涉及钱财,有些争执也是自然。”荀柔摸摸手臂,妇女们劲儿都挺大,还挺健康,“收了五万匹绢,两万充军用,剩下三万卖出去,得卖个好价钱,不能亏本。”

    他按长安市价收的,得选个好地方才能不卖亏本。

    “若能换成粮草最好。”荀彧提醒道。

    “对,对。”荀柔连连点头,取了钥匙将信匣打开,“我来看看,可以卖去哪里。”

    信中主要是九州战况。

    凉州、益州没什么变化。

    关东战况乱得有序。

    南方独立又没全独立的扬州刺史刘繇,没干过袁术与陶谦的联盟军,兵败逃亡。

    曹操趁陶谦出兵想要去偷家,拿回本属于兖州,却依附徐州的泰山郡,没想到却被泰山郡守臧霸所败,他也不嫌没面子,立即向刘备、荀棐两方求援,这才没有再丢地盘,回头将趁这个机会作乱的陈留郡豪族,残酷的收拾了,警醒兖州蠢蠢欲动的大族豪强。

    刘表似乎不准备拿回被孙坚占领的南阳了,娶了荆州蔡氏族女为妻后,彻底与荆州士族结成一团,在南郡大张招贤令,建立学校,显然是有“长久之计”。

    冀州袁绍表面老实,只是操练兵马,但私下里定然也有动作,荀攸猜测他可能与南匈奴达成联盟,参与挑拨刘虞和公孙瓒关系,并且极可能等秋后向西出兵河内。

    总之一些小势力不断消亡,野心勃勃的诸侯正想着不断扩张。

    “……王允推荐蔡邕之女为皇后?”信尾消息让荀柔挑起眉稍。

    第190章 国营与分权

    五月盛暑,连风都带着炽热,博山炉中燃着薄荷冰片,带来一丝凉意。

    荀彧又倒了一盏温水给堂弟,不急着发表意见,坐下来接过传来的信细阅。

    即使驿路畅通,传递消息也不容易,为了效率,一封信里写的几乎全是重点,缺少细节,往往需要细心揣摩。

    荀柔端着水耐心等待。

    他此时已算上衣冠不整了,为了方便活动,也为了凉快点,近来他都穿白衣短褐,毕竟这种天气,穿玄端在太阳下晒着,那就不是风度,是酷刑。

    当然,这也反向说明,大汉的官吏有多不接地气。

    荀衍每天带着兵卒操练,军营里放眼望去乌泱泱,全是打赤膊的兵卒,被晒出煤炭色,给端坐明堂的公卿看,确实糙。

    说到这一点,他觉得很有必要设计一套夏季官服,衣长至少要在膝盖以上。

    “如此也好,蔡公之女,长安也不必再为后位争论不休。”荀彧将信件叠起,标注时间人物,收好准备归档,“王司徒老成谋国。”

    荀柔笑了笑,“这也算阳谋嘛。”

    长安城中贵姓为了皇后之位,人头打出狗脑子,这其中没有他背后示意煽风点火,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多好的机会。

    王允推荐的人选,可谓各方都能接受,大概也是看出他在背后挑动,有意分化朝中各位名门望族,不过反正也差不多了,如今五月中了,天子除服在七月,是该定下人选。

    蔡邕,天下名士,词赋文章、书法音律,名门之后,两朝老臣,其师胡广位至三公,本人清流文人,早起仕途平顺,前后上书诤谏过桓、灵二帝,后来还受宦官迫害流放,履历好得毫无污点,比荀柔受灵帝拔擢,从前的佞幸名声不知好多少。

    不过,能脱颖而出,蔡邕最大优点,他是一个敏感、善良、温和、有节操的艺术家,年纪不轻,日常徜徉于文学艺术的海洋,没有太多政治智慧,但也颇有自知之明,即使身份变化心态变化,也很难做出危害社会国家的事情。

    简直是天选国丈。

    所以就他了。

    自己不能得到,也不能让政敌成为国丈,这是各方都能接受的人选,估计争斗已经偃旗息鼓。

    听说蔡邕喜欢收集图书,家中藏书丰富,这里头大概也能做点事……也可避免国丈由于无所事事至于生非。

    “曹兖州有意收回泰山郡,太尉以为如何?”荀长史没有接话,说起关东形势。

    阿兄是君子,虽然明白,但仍然不喜欢这样的“阳谋”,荀柔接收信息,也连忙回转话题,“曹孟德若是能战胜臧霸,当然是应该,泰山郡本属兖州,可若需阿兄相助……乐安不过一郡,兵马不过两万,恐怕有心无力。”

    让他亲哥出力帮忙,转头曹操再拿为国为朝廷的大话堵人,好处一点没有,是很可能的。

    这种事以己度人,荀柔觉得自己干得出,郭奉孝那家伙也干得出。

    “此次出兵泰山,还是太过急切,他经营兖州尚不满岁,若等秋收之后,胜负或许会不同,阿嚏”

    荀柔揉揉鼻子,这话其实有点马后炮,不过堂哥对曹老板太有情怀,他当然难免会有点小肚鸡肠。

    “确实。”不过这次荀彧却赞同的点头,起身拿来一件青色披风递给他,“秋收之后,毕竟钱粮宽裕,可以更从容些。”

    荀柔接过来搭在肩上,“这次回长安,阿兄也不必奔波,等商议出绢帛去处,经营绢帛就由阿兄你总领,另外织局建起,第一批绢出得慢,再之后,今年至少还能出十万匹,只是问题恐怕也不会少,我走之后,还要请兄长多费心。”

    “何不交给段太守?”荀彧皱眉,“河东兵马由休若兄统领,连织社也不与太守,未免有些过分。”

    都是官僚垄断资本,是国家垄断,还是地方政府垄断?

    现阶段当然还是国家。

    “阿兄,此事可不能只看眼下,今年一年河东的妇人能织绢十五万匹,不过千万钱,可如今河东才多少百姓,只要能保证安稳,二三年间人口多出一倍都不止,承平年间,关中人口有数百万!

    “河东过去人口不足,盖因水利不兴,土地不丰,然若织局建立,凭此就能养活一户人口,河东郡增至百万,也非不能。”

    联合作业的效率和小门小户的作坊完全是两个概念。

    “这样一来,绢帛之利归于地方,岂非有枝强干弱之弊。”从长远看,国家垄断弊端自然也有,但比起地方垄断,还是要有节操得多。

    “至于兵马,是我有意为之,日后收复州郡,兵马与地方官府不相统属,地方以免再蹈覆辙。”

    荀彧微惊,堂弟往日改革都从小处入手,且小心谨慎,还从未做出这样大的决定,如此一来,整个官场格局都将发生变化。

    “此事还需详细商议。”

    “自然不急。”其实本朝地方的官吏制度挺完善了,州中有主兵的长史、郡有都尉、往下有都邮、亭,将这一线从行政司法系统迁出,直接划归到执法,就是完整链条,把收入调整一下就可以了。

    不过,现在的确不着急,等仗打得差不多再说。

    ……

    钟鼓雅乐,在太乐令的指挥下奏响。

    天子刘辩与其弟渤海王刘协,同日,除丧服,加冠,并一同进行婚礼。

    刘辩取妻蔡氏,取字伯义,刘协取妻伏氏,取字仲和。

    大赦天下,改元昭宁。

    百官观礼、拜贺。

    荀柔端立首位,顶着秋阳炽烈,和目光炽烈,行礼如仪。

    他又没什么可心虚的,毕竟天子未冠之前,早就临朝听政了,他可不是霸权朝纲,阻止天子亲政的反派。

    连渤海王婚礼后不之国,要留在朝中参政,他也没有一点反对。

    朝贺过后已过正午,众卿依次礼退,剩下昏礼部分就不需要大家参与,民间虽有些闹洞房,听墙角的神奇活动,宫廷当然不可能。

    走出宫门,荀柔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清早祭祀宗庙,百官随行,得天不亮就起来,关键是他先前小小中暑一回,于是从河东启程就迟了些,昨天才抵达长安。

    干活,还是明天再干活吧,太尉府明天再去,他先睡一觉再说……

    “荀太尉、慢行”

    荀柔正扶着荀缉犯困,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转身回头。

    白须飘飘的儒者,步履款款走来,是太学祭酒郑玄,郑康成。

    “郑公。”毕竟是长者,荀柔先行一礼。

    当年郑玄和他爹在经书注解上颇有异议,但灵帝刊印六经用的是他家的版本,这些年郑玄在太学授课,也没借威望给自家站队,遇到歧义之处,两派理解都讲,这些年,也始终致力将儒学两派合为一端。

    凭这点,就当得起一礼。

    “不敢。”郑玄连忙拱手回礼,“不知太尉此次在长安停驻多久?”

    “不会太久,各地秋收,我想四处看看。”这也不算什么机密,关中肥沃,但长安一地的收成,他已经不准备管了,有多少算多少,但地方上各有不同,还是去看看才有底,另外他还有一桩事要干。

    秋收过后,就是农闲,他准备在各地推广一下扫盲。

    对了,不知道可不可以向太学借点学生……罢了,好不容易将太学政治边缘化,还是不要再牵扯进来。

    “不知,明日是否方便拜访?”

    “哪里,是该在下登门拜会才是。”荀柔客气道。

    也不知郑玄找他有什么事?

    第二天,荀柔就知道了。

    郑玄要辞职。

    “为何?”

    “去年太尉所著《史论》在下反复拜读,所得颇多,其中“扬弃”之论,在下深感赞同,”郑玄先小拍了一下马屁,“自有汉以来,古文、今文之论,议论未休,其中又以《尚书》争议最多,在下常有感念,想将两家之学,并入一书,论之优劣处,辨析《尚书》本意,只是一向所学未精,不敢着笔。近来,为修缮旧籍,多闻古人之见,略有小得……想要专心于此,恐难再兼顾太学。”

    明白,当官耽误大佬写书。

    见荀柔不语,郑玄叹了口气,开始卖惨,“老朽今年六十又六,老病缠身,实在不知还有几多春秋,只望能在死前完成此书,了此唯一夙愿。”

    好家伙,这都来此生“唯一夙愿”了,他还能扣下人家不让辞职?

    只是……郑康成这几年太学祭酒真是做得太好了,有学问,识时务,宽和大度,处事圆滑,还不慕名利,清廉守节……

    “不是柔不通情理,只是郑公辞去,太学祭酒一职,无人能担啊。”荀柔为难道。

    太学祭酒不止要学识高,还要管理太学庶务,压得住几千太学生,与此同时,还不能想着借太学跳板进入官场,或者借太学影响来为自己控制舆论。

    这简直不可能达成。

    “太尉是一叶障目,”郑玄早有准备,笑呵呵道,“君家就有合适人选。”

    “家父年迈多病……”荀柔声音发涩。

    父亲比郑玄还小一岁,身体却远不如郑玄硬朗,已不怎么出门了。

    “在下是说荀仲豫君。”郑玄道。

    荀柔一愣。

    啊……大兄……大兄的确是符合所有条件。

    学识自然不必说,管理荀氏族中庶务,自然也不是那等不食人间烟火,皓首穷经的大儒,也不会拆他的台……只是大兄愿意吗?

    “还有一事。”郑玄看出荀柔犹豫,没有再继续,反正他辞职意愿已经坚定了,“蔡公既为国丈,再在太学中为博士,恐不相宜。”

    “的确。”荀柔连忙回神,“关于此事,柔以为,可否请蔡公执掌槐市,在此建一间书阁,许诸生百姓入阁,抄阅书籍?郑公以为如何?”

    槐市,是长安东、西市外的另一市场,就在太学之侧,此处初一、十五太学生集会于此,互相买卖图书、乐器之类的雅物。

    在此处修建一座图书馆,向普通民众开放,由天子老丈人蔡邕掌管,初一、十五还可以举办点文会活动,既风雅,又利于教化,挺好不是?

    “不错!”郑玄连连点头,“此职正适合蔡伯喈,他一定会答应!仲豫与伯喈交情颇厚,若是仲豫去说,伯喈必欣然接受,说不定还能使其尽出家中藏书。”

    “好罢,这两年辛苦郑公了。”

    强扭的瓜不甜,郑玄已经疯狂暗示,他也只能接受,回去说服仲豫大兄。

    第191章 太学改制

    荀氏同居高阳里,荀悦与荀柔家相距不过几丈,荀柔安步当车,也不必侍从跟随,踩着木屐,出门左拐,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大兄家。

    荀悦单衣半敞,头束纶巾,仪态风流在院中相迎,“稀客。”

    “大兄好悠哉。”荀柔进得院中,见院内榆槐枝叶相交,树荫落在廊下,草席铺地,散落着几卷竹简,一把蒲扇,半碗雪白冰酪。

    荀柔踟蹰,此情此景,让他话到嘴边又吞回去。

    荀悦一笑,唤侍童端来水饮待客,引他堂中就坐,语气轻松,“可是郑公欲辞太学祭酒,荐我继之?”

    荀柔愣了一愣,当即反应过来,以郑玄性情,的确会周到的先同当事人通气,他嗫嚅着,“兄长愿意否?”

    太学之首,为博士祭酒,属九卿太常之下,秩六百石,清贵的要职,太学祭酒是公认的大儒,参赞政务,天子垂询,直擢三公都有先例。

    可那是从前。

    “端看太尉是否嫌弃。”荀悦含笑,执起蒲扇轻摇。

    同样唤他“太尉”,大兄的语气间,却比文若阿兄多一分玩笑之意。

    “岂敢!”荀柔立即道,说完抿了抿唇,“有一事……为官需案牍劳形,奔忙庶务,不利学问,故太学之博士、祭酒,还需心无旁骛,方能时时精进……”

    郑玄大概给兄长提过,但……这毕竟是他提出的要求,哪怕难为人,他也该当面同兄长说明。

    “如此,我这太学祭酒,可还能领一份俸禄?”荀悦毫无难色,摇着蒲扇玩笑道。

    “这是应当。”荀柔连忙点头。

    “如此足矣,”荀悦温言,“自本朝以来,太学时弊渐起,外戚高官子弟以此为进身之阶,而阻寒士求学之路,岂是太学初衷?自当守清节,静心学问。”

    “嗯……”

    “太尉有何指教,尽请明言。”

    到底是要说的,荀柔给自己厚厚砌了一层脸皮,这才开口。

    当初请郑玄先生接手,是因为董卓进京,故而他期待的只是这群太学生,不要被人挑拨到董卓面前冒头,同时能为典籍文化留存尽一分力。

    毕竟,虽有些官二代滥竽充数,太学毕竟是天下文宗,最优秀的读书人聚集之处,一时少年意气丢失性命,未免令人惋惜。

    但若只以学校论,他看太学老不顺眼了即使郑大儒接手过后,太学经过整顿,开除了一些学生,风气已经比先前好上许多,但太学制度本身,就存在很多问题。

    首先是开设科目,博士十四,教授《诗》《书》《礼》《易》《春秋》《论语》……全是不务实的文科,别说天文、军事、法律,哪怕是君子六艺呢?

    考试更让他吐槽抽取书中条目为题,以解释多者为上第,引文明者为高说。不依先师,皆以为非。废话多可以得“上第”,记性好背书狂就被评为“高说”,胆敢不依照老师想法,自由发挥,就得零分。

    后世普通大学本科毕业,都至少一篇论文,表达观点,不说多言论自由,连八股文都不如。

    然后学制,可以无限留级。当年考不过,下一年再考,下一年考不过,再下一年,何时考过,何时毕业,脸皮厚点,完全可以公费混日子,混完一辈子。

    最绝的是招生,官员子弟,举孝廉考试不第者,天才少年儿童,以及郡县推送的五十以上,七十以下的耆儒简直神一样的生源。

    最好的学校,最好的老师,一大半关系户,三分之一老人家,至于天才儿童,那不属于常例,只偶尔出现。

    吃枣药丸。

    “太学开立,以为国培养人才,国朝所需,岂只儒生,天文、地理、数术、农家、医家、兵法、律令……凡国之需,俱当开科,以免人才不足。”

    要培养实用人才。

    荀悦眼睫一瞬点头,“好。”

    “策试当严,去岁时局动荡,未尝岁考,今岁当试,查考非只诵圣,当有所识,若只读章句,不知臧否,何以为用?考察学生,当以务实,再有三年不通者,则当黜落,不能枉费国家钱粮。”

    要有开除制度,考试要考察学生实际能力。

    “唔……”荀悦垂眸思索片刻,含笑点头,“策试确实需要增改,策试与改制增科,俱是大事,我与诸君商议过后,再俱表与你如何?”

    “当然,不用着急。”荀柔被兄长笑得,差点严肃不下去,“再有太学养士,是为教化天下,并非只为几千学生,五十已至老境,实在……实在也不必求学奔波。”

    不提五十岁思维记忆学习能力下降,就累倒半路,算谁的?

    荀悦这回有些犹豫,“那如今诸生之中年高者……”

    “已入学者,若策试通过,便如此吧,”也不能无缘无故将人赶出学校啊,荀柔叹了口气,“只是日后,以三十为期,逾者不再取就是。”

    “明白。”荀悦点点头,再次摇起扇子,“太尉可还有指教。”

    荀柔摇摇头,“让大兄辛苦了。”

    对标清北,太学自然还差,但能做到这些,已经可以了。

    “含光还有话,不妨直说。”荀悦微笑,循循善诱。

    一恍然间,荀柔仿佛回到当初年少,在颍川时,每次读书,兄长也总是这般,神色温和,耐心引他说出所有想法。

    “……这个,其实太学生中,不乏才高聪慧者,博士之中,亦不乏学识广博者,除修缮旧典之外,或可深研诸般学问,不拘经学、律法,或观天象,或助稼穑,但有胜于古人,而有利于国家者,还请兄长不吝鼓励提拔。”荀柔期待的看向兄长,“若能成定例,便最好了”

    最好的老师和学生,还有国家支持,能不能搞搞科研?

    工匠技艺这些人可能看不上,但如果在天文、历法、农耕上,有所进步,也很是可以呀。

    荀悦长出一口气,“果然该多一问,否者岂知含光之意。”

    荀柔低头,“让兄长为难了。”

    “可不是为难,”荀悦深深呼吸,露出朗然之色,“五经博士易,杂学博士难,然虽则难,为首倡者,阿善这是要助我青史留名啊。”

    他将手中蒲扇一丢,起身面向天空,放声长啸。

    啸声畅快,霎时就刺破了闷暑,带着踌躇满志,直冲而起,转音如鹰矫健的盘旋片刻,还转又再登泰山,沿千刃峰壁,盘上绝顶。

    啸声再盘桓,如长风在山颠掠尽山颠风光,于此时,竟仍未至尽头,不仅未尽,更荡胸怀,生出凌云之势,冲破了云霄。

    当啸声停止良久,却仍然仿佛还在云间激荡,荀柔轻喘了两口气,才意识到,刚才不知何时自己竟屏住了呼吸。

    “冰酪化了。”

    低沉下来的声音,只是平平一句,都像是叹息,将荀柔一惊。

    半碗冰酪像化开的冰激凌,中间还夹杂着几片细碎冰凌。

    荀柔端起碗,眨了眨激荡得滚烫的眼眶,“闻大兄之长啸,于我三月不知肉味也。”

    尝过冰酪,他不再久留,起身出门,只是离去的步伐,却比来时,轻快许多。

    出门便遇见急急赶来的荀颢,虽说是独子,大兄却以年长当独立门户,在他成亲后,就将他分出去别住。

    可怜巴巴的阿贤,哪敢真的不管亲爹,只好与隔壁族兄商量,换到隔壁住。

    “阿叔。”荀颢上前见礼。

    青年清俊颀长,已见气度,荀柔摆摆手,不耽误他,“去吧,不必寒暄。”

    大兄年逾不惑……已是可以自称老夫的年纪……好吧,倒也不必……荀柔一拍额头,觉得自己突然傻得莫名其妙。

    定最近睡眠不好,影响智商。

    转头回家,却闻阿姊不在,出城去了。

    “阿姊出城作甚?”荀柔一愣。

    荀爽微笑出两道深长的鱼尾纹,“你莫不是忘记,以太尉新法,人得授田二十亩,你兄长任安乐太守,久不归家,我便没让公达算入,家中三口,一共便分得六十亩田,种了十亩白棉,如今正当收成,阿蕙自然要去看着。”

    “……啊。”

    愧疚、感激、兴奋、期待,从半亩到十亩,荀柔没想到姐姐对种棉如此上心。

    “我去接阿姊!”

    “去吧、去吧。”荀爽笑着喟叹,“听说长安不少人家都好奇棉田,恐人家折去,阿蕙看得严,你去看看也好。”

    “唯。”荀柔当即答应,出门让侍从通知,请荀攸晡食过后再到家里来,他自己则请典韦帮他驾了轺车,更不令亲卫随同,往城外而去。

    城外庶民聚居的乡里,经过半年修整,虽然仍然破败,却至少不是去年那般连片的草棚,多少有些样子。

    离了平民聚居之地,就是依渭河而开垦的田园,粟与豆菽已将成熟,黄澄澄的黍与垂累累的豆荚,构成丰收之景,满眼黄色与绿色交织,眼睛看着就觉得腹饱,整个人沉甸甸的,却是愉快的沉满。

    很快,他就望见自家白花花的棉田。

    并不似他以为的如人间白云一样的棉田,只是点点雪白,稀疏点缀在深绿、暗紫的枝叶之间。

    周围却围有不少人,士人、农夫、小孩、路上更有几辆马车停驻。

    田边守着几个兵卒,田中不止阿姊,还有几个女子,来自恤孤寺的女官,与荀襄营里的女吏。

    待车马驰近,荀柔眯起眼睛,望向某个略带眼熟的车夫。

    还不等他开口,贾诩已从车上下来,上前见礼。

    第192章 婚姻二三

    驰道边的沟渠潺潺细流,从打理规整的良田边淌过,为炽热的夏日午后带来一点清凉。

    “文和?你怎会在此?”荀柔奇怪。

    赭衣的西凉名士,向来好奇心不重。

    “荀校尉军务繁忙,抽不出身,又担心有人滋事,便令在下来看看。”贾诩恭敬的拱拱手,理由充分。

    “有人滋事?”荀柔眉头一皱。

    他姐姐带有家中仆从,还有雇农,就这样还有人敢来闹事?

    周围四散的人群,匆忙又惶恐的拜下行礼,荀柔作为太尉,在长安城中并不高调,但由于容貌实在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认识他的人并不少。

    “长安城有多少王公子弟,荀太尉难道不知吗?”

    在荀柔摆手向众人免礼时,青衣布裙,扎着灰色半身围裙的荀采,领着众女,跨过渠沟,走上驰道来。

    这话中有气啊。

    荀柔当然知道,他姐姐寡居,容貌、才华、孝行、门第,一样不缺。

    这年岁生死都容易,续娶的公卿比比皆是,他也听说不少上门提亲者,阿姊不愿意,父亲也就拒绝了。

    看来是有人来骚扰过,还是不太好直接不给面子的那种。

    荀采不好出口,不过女伴们不是。

    荀柔很快知道了那个名字。

    曹德。

    这个名字相当平庸,其人比名字还要平庸。

    好色、无才、且平庸。

    如果他不是曹操二弟,这个名字甚至不会出现在荀柔“认识”的人名单里。

    感到荒唐的短暂惊讶过后,荀柔明白过来。

    阿姊感到为难,父亲或许也是有意引导他来,就是希望他发现此事,做出决定。

    这不是简单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问题。

    曹德并没有到动手动脚的地步如果他真有这样的意图和动作,反而解决起来更简单但这位曹二公子只是不断纠缠。

    大概是文化层次低,又出生宦官家族,在被含蓄拒绝过后,此君展现出与其他名门全然不同的坚持,又或者这就是曹家人本身的家族文化,不会被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打到。

    而整个荀氏,父亲、阿姊,都是不想让人认为跋扈,也不想给他带来麻烦,一直尽量避免与原本随天子西迁各方势力产生冲突。

    与其说不能直接拒绝曹德,不如说在犹豫荀氏与曹家的关系。

    毕竟,他看上去与曹操关系不错,而曹孟德如今又在关东为朝廷效力。

    荀柔想明白整个事情,接下来就很简单了。

    比起与曹操的友好关系,当然是姐姐更重要,由他出面拒绝也更加简单合适。

    他让人立即将曹昂唤来,委婉的表示了态度。

    曹昂是曹操长子,出仕太尉府,才华能力出众,是曹氏未来继承人,这件事荀柔只需向他表态就足够。

    至于对方回家之后,如何处理这件事,他就不关心了,当然,如果连曹昂都不能解决,那他也就不会再顾及曹操的面子。

    曹昂急匆匆的赶来,到面红耳赤的离开,并没有花多长时间。

    “阿姊放心,不愿嫁就不嫁,将来若是要嫁,定也是阿姊喜欢的良人,绝不会随意将阿姊许人。”曹昂走后,荀柔向阿姊直接表明态度,“再遇这等事,觉得为难,直说与我就是。”

    若到如今,连姐姐的婚姻自由都无法保证,那他这个太尉也太没用了。

    “我明白。”荀采咬了咬唇,神色复杂的望向弟弟,“我当然明白……”

    她没有就此事多说,转折僵硬的将荀柔引向棉田。

    人群已经被驱散去,十亩地,在完全没有遮挡物的情况下,就视觉上看,是相当大的一片。

    棉相对专业的种植成排,留出足够的空间照进阳光以及浇水,虽然没有后世印象中的一片雪白,但枝干看上去健壮而舒展,而不似有些田地作物,挨挨挤挤,瘦小不堪。

    荀柔虽然自己也种过两年,但对棉花的种植懂得不多,默默看过一圈,采摘下一朵中等大小的棉花,与记忆中比较,似乎要大一点,但其实也说不出所以然。

    太阳已经偏西,余晖暖色光芒映在纸上,有些发灰的阴影,采摘下来的棉,用一只只大竹筐承装,白绒绒的很惹人喜爱。

    一筐一筐上秤称量过后,每一亩都合计出总重量,由任红昌记录在纸卷上。

    “此物可以纺线,织衣,填充衾被,制成可抗寒冷的冬衣,其效必逾麻葛,且更柔软。”荀柔回过头道。

    贾诩虽然不明白,但还是很给面子的作出倾听之态。

    “此物最早出于珠崖岛,海中小岛,土地贫瘠,谷物难生,却能生长此物,”荀柔没有卖关子直接道,“当初在雒阳宫中见到此时,我就想,或许可以此物可以在凉州栽作。”

    贾诩微愣。

    “到时候,凉州种种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钱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尤其是国家层面的问题。

    如果凉州真的能将棉布种成特色,使整个地区富裕起来,那么即使改朝换代,任何统治者都会重视它,而所有矛盾,包括民族矛盾,都会得到妥善处理。

    如今对于凉州发展极好的时代,好处在于,整个国家的农耕水平还处于初级阶段,因此凉州还有机会迎头赶上,和中原的农民一样,一代一代努力,改良这个适合在凉州种植的经济作物,使之成为凉州本地的根基。

    棉花对土壤要求低,而对光线要求高,于对凉州有利。

    但若是过二三百年,到唐宋年代,中原的农业技术发展成熟,外来引进的棉花,会理所当然在江淮地区培植,一但扎根,棉的品种就会逐渐适应中原水土,谁也不会想,它其实也适合凉州。

    贾诩并没有露出什么感动的神色。

    准确的说,这位城府极深的凉州谋士,瞬间露出惊讶,仿佛荀柔得了严重癔症。

    当然,这本身或许就说明问题,毕竟将贾文和震惊得失去表情管理,而将真实情绪表露出来,这不能不算一种成就。

    荀柔哈哈大笑,然后敛笑认真做出解释,“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凉州之弊,在其地贫。土地贫瘠致之人民穷困,人民穷困则秩序难成,人无恒产,居无恒心,教化与道德自然不行。”

    “我并非以为仅仅一颗棉,就能使凉州富裕,但姑且一试并无害处,不是吗?”贾诩不会知道,两千年后凉州会成为全国最大棉花产地,还出口全世界,“有汉以来,朝廷深负凉州百姓,如今亡羊补牢,犹未迟也。”

    贾诩的惊讶很短暂,缓过来后,回到合适的职场下属状态,做出恰到好处的恭维。

    荀柔并不介意,说这些话只是为了表个态。

    兵马在训练,军粮在囤积,一切准备,都是为明年出征凉州。

    但收复凉州比收复河东,要艰难复杂得多,他甚至没准备能在一两年内完成。

    在过去,中原稳定凉州的方式,就是简单粗暴的杀戮,等人口杀到安全线下,再来点温和的政策,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他希望让贾诩明白,他如今对待凉州,绝非既往朝廷的警惕与敌视,也绝不将凉州羌、氐等族视为异族。

    而凉州土著贾诩,能够放下所有顾虑,为凉州未来贡献才智来。

    ……

    “有一件事,”到晚饭过后,荀采将荀柔拉至僻静处,“云娘,”她犹豫了片刻,这才道,“找了任姑娘传消息,想私下与你见一面。”

    荀柔微微一愣。

    “的确于礼不和,我本不想答应,”荀采神色纠结,“却又担心,她是否有什么难言之事……听闻吕夫人性情颇为刚强……”

    荀柔想得却是别处,云娘不是没有分寸的女子,自然明白养女的身份,在一些时候避嫌为好,仍然坚持想要见面,必然是有重要事情要说。

    “可有说何时何地?”

    “两日后,恤孤寺。”到这一步,荀采自然不会再阻拦。

    荀柔若有所思的点头答应。

    既然还有两天,自然就先放一边,眼下先接待带着消息前来的大侄子。

    “公孙伯珪与袁本初联手了。”

    “当真?”荀柔可知道,公孙瓒最看不上袁绍这样的名门贵公子。

    “据报袁氏已与公孙伯珪交换了婚书,要将其女嫁给公孙二郎。”

    荀柔为他倒了盏水,“所以,袁绍对河内的异动,可能是项庄舞剑?”

    荀攸露出迟疑之色。

    “若将常山兵力引向西,则袁绍可以和公孙瓒合兵,攻下幽州。”

    荀柔吐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进攻河内就是进入司隶,若袁绍剑指幽州,他的压力会小许多。

    荀攸犹豫的端起盏,“的确很有可能。”

    “袁绍恐怕还是担心朝廷檄文的。”

    毕竟袁绍要真的拿下河内,朝廷不做表态就说不过去了,而对于一个尚未发育完成的诸侯,檄文也是很不利的政治影响。

    “公达以为,此次兄长他们能否取胜?”荀柔给自己也倒了一盏。

    袁绍有一州之地,兵足粮广,公孙瓒有精锐的白马从义,而他们则是三个郡的兵力加一个不知道能起多少作用的刘虞。

    再说什么保公孙瓒性命的话,就是玩笑了,既然公孙瓒倒向袁绍,当然就是敌人。

    “袁氏兵马不少于八万,公孙瓒有三千铁骑,不过常山郡与中山郡扼守冀州与幽州中道,断其联络,胜算并不差。”荀攸显然早已想清楚。

    “如此也好,实在鞭长莫及啊。”长安远离中原,安全是安全,但对于中原战事的掌控,却显得不足,就连运粮草都没有办法,实在太远了。

    “飞书给友若兄与兄长,”荀柔顿了一顿,“还有刘玄德,请他们一定小心提防。”

    荀攸点点头,“还有一事,陈长文想转御史台为吏。”

    “看来他的确看不上太尉府。”荀柔不满的轻哼一声。

    他虽然曾经打击陈群,想让他重新考虑职业规划,是想让他踏实干活,却没想陈群真的半路转职了。

    荀攸容忍的望了他一眼,“太尉府庶务,非陈君所长。”

    “……好吧,我同意了。,”荀柔抬抬下巴,“反正,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他自己勿要后悔就是了。”

    第193章 长安消息

    “噗嗤”

    荀缉敲击燧石,点亮了屋角的灯火。

    淡淡兰芝膏香,缓缓随袅袅白烟扩散,摇曳泛黄的光映上窗棂。

    灯油中当是添加了薄荷,味道带着一丝清凉。

    “长安公卿近来如何?”荀柔轻轻呼气,还是把两边袖子撩了起来。

    “一切如常。”荀攸垂眸回答。

    一切如常的意思就是,从长安飞往东面、南面、北面的信件和过去一样多。

    收信人有益州牧刘焉,荆州牧刘表,幽州牧刘虞,也会有曹操、袁绍、袁术……姻亲旧友、门生故吏,斩不断的关系,是政治官场永恒的主题。

    就连历史上携官渡之战大胜的曹操,也只能将从袁绍家中搜出的信件付之一炬,荀柔当然也不可能阻止这些信件离开长安城。

    “公达你猜,待我出征凉州,刘焉还是刘表,谁会先对长安动心?”

    关东暂时不用担心,长安却仍然未必安全,益州牧刘焉,荆州牧刘表,两位真“皇叔”显然都想以光武帝为榜样。

    “刘景升与孙文台僵持,刘君郎益州叛乱未歇,虽则如此,却也并非不能派遣兵力。”荀攸慢慢道,“只是,南阳之于刘景升,更有重于长安,刘景升非不能出兵,是不欲也。”

    荀柔赞同的点点头。

    孙坚和益州叛乱,表面上看一样严重,都能制衡两人兵力,但刘表和刘焉也非庸才,如果真的认为进入长安更重要,他们咬咬牙还是能想到办法。

    但就同荀攸方才所说,刘表不可能放弃南阳而就长安。

    这和他发家方式有关。

    通过荆州名士支持,坐稳荆州牧的刘表,当然所有行动需要参考荆州人的意思,而南阳作为荆州曾经文化、教育、政治、科技都最发达的郡,这里的荆州著姓不知几许,自然与这些名士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刘表需要拿下南阳,稳定自家地盘。

    “以此观之,与刘君郎的’天子之气‘相比,刘景升的雍季臼犯论,还是缺了点王霸气。”荀柔客观的点评道。

    荀攸失笑摇头。

    倒是旁边的荀缉被逗笑了。

    这里头是两个典故。

    灵帝末年,中原四处叛乱,已至朝廷难以平息的地步,刘焉见机欲谋求外任,以图发展,他原本看中交州,也就是后世广东那一块,术士董扶却告诉他益州有“天子之气”,刘焉便改求了益州牧。后来又听相者之言,守寡的吴氏女有贵人相,刘焉又为儿子取了吴氏为妻。

    至于雍季与臼犯,则是春秋时期晋文公的典故。

    这位流亡十九年,缔造了“行将就木”、“秦晋之好”等成语的春秋霸主之一,在与楚国的城濮之战前,与雍季、臼犯两个亲近大臣,商量如何作战。臼犯主张兵不厌诈,使用阴谋,雍季以“竭泽而渔”作比喻,认为这种方法虽然短期能取得效果,但长远看却不利。

    当初晋文公表彰了雍季,却用了臼犯的办法,以“退避三舍”示敌以弱,最后取得胜利。

    而刘表初到荆州,蒯越蒯良两兄弟,也给他出了“阴谋取之”、“仁德化之”,两个办法治理荆州匪患,刘表同样选择了蒯越的阴谋诛杀,然后赞许蒯良仁德君子,并比之“臼犯之谋、雍季之谋”。

    在没有媒体的年代,每一个能甚嚣尘上的故事,都少不得背后的人为推动,两则趣论的背后,自然是造势与勾引贤良。

    刘表自比晋文公,看似进可攻退可守,放在如今的乱世之中,就未免显得气量狭小。

    守之中,得之下,连老大都想着退路,手下马仔又凭为他什么拼命?

    “不过,只要叔父拿下陇右,刘君郎也不必担忧。”荀攸起身,解开屏风上悬挂的丝绳,一张皮制的关西地图顺着地心引力展开。

    荀柔也站起身,端起油灯凑上前。

    “此次西行,公达有何意见,请勿讳言。”

    西征的计划,他在河东与荀彧、荀衍、段煨等人都商议过,这次回长安的目的之一,也是想拿计划与荀攸交流改进。

    ……

    四肢据地,引腰蹬脚,其形如虎;

    四肢距地,引项反顾,其形似鹿;

    ……

    提膝展臂,伸缩手臂,形如飞鸟……

    晨光中,荀柔认真练完整套华佗教授的五禽戏,“呼”

    缓缓吐气,做了一个收势,从旁边侍从手中接过葛巾擦了擦脸。

    天子大婚,放假九天,不过他回长安,不是为了休假。

    与父亲姐姐一起吃过早饭,他便启程前往长安西南昆明池边的军营。

    这也是节约,当年汉武帝在此挖掘昆明池以训练水军,自然也在附近修筑了兵营,虽然东汉迁都,两百来年后,这里破败了,但根基尚在,修修补补也就能用。

    当初回长安的三千兵马,如今已经扩充至三万,待年底再从河东抽取两万,一共五万兵马。

    看着人数不多,但实际上这些一直训练的兵卒,主要负责战斗,至于后勤如运送粮草之类,会再征一些民夫协助。

    荀柔不必似各地诸侯一般,贪婪的扩充兵营,对于诸侯来说,只有入了军营的兵卒,才几乎算自己的力量,百姓却随时可能被对手劫掠去。

    对于他来说,养太多的常备军,反而才是问题,不能过分掠夺百姓,也不允许攻陷城池后劫掠,也就养不起太多的军队。

    所以,在数量不能体现优势的前提下,质量就十分重要。

    “列队”

    “列阵”

    “三军并进”

    “左翼进”

    “骑兵进”

    ……

    即使高站点将台上,要在烟尘滚滚中分辨各路兵马运行情况,仍然很困难,在这种时候,穿插在队列中的旗帜,则能起到基本的定位作用。

    要看到现代军事中整齐漂亮不变形的队列是不可能的,荀柔有此心理准备,但至少要在操练中保证没有兵卒掉队,不发生踩踏、行错,再能识别、依从号鼓命令,才差不多能算合格。

    阵型配合默契,则算优秀。

    眼前分别由吕布、张绣、小侄女荀襄统领的三部各一万兵马,如今令行禁止操练得算差不多,倒也能拿到及格分数。

    “辛苦文和。”荀柔低声向身旁的贾诩道谢。

    吕布、张绣本就不必担忧,荀襄的兵马能训练得不落其后至少在操练中看上去不落两人之后,光靠荀襄自己是不可能的。

    贾诩欠了欠身,“军中操练全是荀校尉亲力亲为,在下不敢居功。”

    “是否有功,可不是凭文和你一面之词。”荀柔没有抬手抹汗,任凭汗水顺着脸颊溶进衣襟,“文和的功劳如何,我会去问过荀将军在论。”

    贾诩再次欠身,不再多言。

    荀柔自觉自己胜了一局,展颜一笑,回头继续关注演练。

    目下,各军开始配合展现鹤翼阵、雁形阵、长蛇阵等阵型,变阵中,也开始出现了一些凌乱不协调之处,好在,倒也很快调整过来。

    荀柔参照曾经见过的黄巾军、董卓军、皇甫嵩带领的军队等等,眼前的军队,看上去也不算差,但离他希望的还差一点火候。

    演练持续了两个时辰,辰时开始午后方止,一场演练完毕,无论将台上的荀柔、贾诩,还是操练中的兵将,都已经满身大汗。

    “二十亩地,三百钱月奉,每日得饱,五日食肉,居有其地,衣被暖身,国以如此,前所未有之厚奉诸君,是求诸君勠力同心,保家卫国。”

    荀柔站在高台一句一句说,身旁传讯兵,将他的话一句一句大喊出去。

    这种演讲方式,自然而然限制了长度。

    这点东西足以收买一条性命吗?在荀柔心中,当然是不够的,但如同所有时代拼杀在战场的军人一样,他们所获得的回报,永远都不可能够得上他们的付出。

    可有些事,总是需要人去做……永远如此……

    “是的,保家卫国,不止为国,也为家人。国若安定,则家人不必被敌人所杀,国若不安,则家**女受敌人侮辱杀害,道理就是如此。”

    “如今国家动荡,”荀柔突然觉得国家这个词真好,“国家动荡,诸君及家人、亲友皆不得安宁,所以,才需要诸君奋战沙场,为国为家,不畏生死。”

    不是为了天子的荣耀,不是为了诸侯的也行,也绝不是为了义气,为了菲薄的俸禄,为了存生之处,而是为了国,为了家,为了自己而战。

    这样,一条性命,大概就算值得了吧……

    “诸君大概会想,吾既已为国家战死沙场,平日和不许吾稍微游乐休息,而要每日操练,汗流浃背,如此辛苦?然而,国之爱民保民,亦爱诸君,愿意保全诸君。”

    “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

    “平日训练辛苦,并非将官凶暴,只是希望战场之上,其麾下兵卒,少流血,少死伤,望诸君同上战场,亦能同归。”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岂曰无衣?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行!”

    演讲效果如何,荀柔一时也看不出,毕竟士卒是否都能听懂,他都不能确定,倒是诗句的力量强大,秦风。无衣应和之声,让他的演讲算是画了个圆满句号。

    ……

    “以后要把平日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的道理,反复给兵卒讲解清楚。”

    虽说没有达到最大期望,但显然训练得也足够辛劳,荀柔还是让杀猪羊犒赏三部将士,又将吕布、张绣和荀襄三人叫住,单独说话。

    “当然,操练辛苦之后,食水须注意,不能疏忽,操练之时,也多将机巧目的宣告士卒清楚……”荀柔将想到的所有细节全都絮叨一遍,确认没有遗漏,又继续道,“荀校尉今日调度不够果断,吕将军……”荀柔望着吕布带着傲色的脸,咽下指点,“长平侯兵卒锋锐,张将军调度沉稳,荀校尉当多向两位多多请教。”

    “是。”作为唯一被批评的荀襄,低头致歉,“卑将有负太尉重任,还请责罚。”

    荀柔稍思量后,做下决定,“那就罚从明日起,日常操练后,荀校尉再亲领本部人马本袭十里,才许休息需步行,不可乘马。”

    “以一月为期。”

    “是。”

    张绣张了张嘴正想要说情,荀襄已经一口应下来。

    “好了,惩罚明日再开始,现下,诸君各自盥洗沐浴,去与营中将士宴乐吧。”

    第194章 云娘

    黄绿色的豆荚与金灿灿的麦芒,咯咯的鸡群与扎扎的机杼,以及,整齐干净的院落,苍翠如盖的桑榆。

    恤孤寺所处的庄园,是先前缴没的少府田芬家产,连庄园并周围两百亩地一同划拨。

    “男孩二十七,女孩五十二,男婴七,女婴三十一,老者二十,众皆以伯、媪、兄、弟、姊、妹相称……

    “每日卯正起,申时休寝,午前劳作,午后识字……

    “男孩六岁以上习农事,女孩满七岁学习机杼,新养幼婴,以牛羊乳喂之,认年长者为亲,相互照顾……”

    荀柔一路听着女官介绍,含笑点头。

    说是私人会面,但他考虑过后,却觉得不必故意做作姿态。

    恤孤寺是在他提议下建立,回到长安,他本就计划要来看看,在此遇见了义妹,相互交谈几句,再自然不过。

    若是遮遮掩掩,反倒让人怀疑他们说了什么机密。

    不过这里的一切,比荀柔预期要更好。

    井井有条,干净整洁。

    还有,有一些东西是装不出来的。

    老弱面无饥色,眼睛灵活有神,孩子们都学过礼仪,姿势虽不够端正,但却也没有瑟缩之态。

    士、庶,有什么区别?

    从颍川家乡到雒阳过后,他思考过很久这个问题。

    贵族阶级已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颍川风气不同,但雒阳城中,那些官宦子弟,在熟悉过后,不学无术到让他瞠目结舌,耳濡目染背诵几句诗文,不解其意,人云亦云者,更是绝大多数。

    于是,他意识到,才华是更高层次的追求,有学识者,并非社会的大多数。

    道德、品行这些大道理,并非读书人的专利,学起来也很容易,归根到底不过是“利人与利己”。

    这个时代,真正的鸿沟是礼仪。

    礼仪划分了阶级,让那些平庸的膏粱子弟,理直气壮,趾高气扬的鄙视他的同类。

    荀柔走过乡里,那些初一见面,手足无措而显得呆笨的农夫,只要稍加耐心,让他们度过最开始的一段羞怯劲儿,基本上都能交谈,在他们熟悉的农业,天象气候等领域,能言之有物,说得头头是道比许多满嘴废话,虚言无物的士族子弟更好。

    但不懂礼仪,让农夫们无措,无措生怯,怯生瑟缩,生彷徨,于是只能埋首父辈旧路,只有很少人敢抬起头,观望一眼世界。

    那些被鄙夷的愚昧、呆滞、粗俗,只是他们不懂得这些上层建筑的规则,不善伪饰。

    礼仪,甚至是放在识字之前。

    这一点,他也是近来才想清楚。

    发现恤孤寺注重培养孩童的礼仪,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感到惊喜。

    “幼童不知姓名者,皆以田为姓……”

    “很好。”荀柔赞许的点头,“阡陌纵横,稼穑始生,的确是好姓,诸君将恤孤寺打理得很好,孩童皆知礼,动止皆有规。”

    为众女官之首的美丽女子,屈膝一礼,“卑职不敢居功,都是钟少府,和荀夫人的指点。”

    这位姑娘姓李,出身南阳大族,当初被李傕郭汜破了家门,族中男子多没于路上,堂嫂姊妹又不堪侮辱投死,只有她坚强的活下来。

    “李令客气了,在下不过提议,全赖李令与诸君辛劳。”

    云娘荀光道。

    她今日穿戴得朴素,只是窄袖布裙,头插木钗,淡抹脂粉。

    荀柔已经听说她常到恤孤寺帮忙,教导小孩,但今日一见却还是为她的改变感到惊讶。

    “恤孤寺草创至今,不过半载,能做到这般地步,诸位令史劳苦功高,阿云相助,自然也有功劳,有功俱当赏,你们就不必推让了。”荀柔手一挥,欣然道。

    众女谢过赏赐,恤孤令李毓道,“太尉可要再移驾后院府库看看?”

    这是让他单独与云娘说话的借口了。

    荀柔自然知意,点头答应。

    一间打扫干净的屋舍,已铺好席垫。

    云娘带着些许激动,执壶到了一盏,双手举起,“听闻阿兄不喜酒酿,常饮清水,此乃妹所采山泉,还望兄长勿要嫌弃。”

    没有往日的金银锦绣,浓妆艳抹,女子脸庞显出与年纪相符的少女感,含羞又期待的样子,让荀柔真的来了点当兄长的感觉。

    他接了盏,“听闻吕家大妇魏氏性情有些苛刻?”

    原本他一直认为,吕家对云娘来说是个简单副本,但今日见了她,也不由有点担心了,“你可受了委屈?”

    “并无,魏夫人就算性情要强,也不敢为难我呢,毕竟……我是太尉之妹。”云娘唇角忍不住上翘,又觉得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那就好,”荀柔点头,端起水呷了一口,“阿姊听说消息,有些担心你,如此也可以放心了此水甚是清甜若日后吕奉先负你,一定要告诉我。”

    后院难度对于他这位义妹不算什么,但如果是吕布就是另一回事。

    “阿兄喜欢就好,让阿姊阿兄挂心了。”云娘笑着回答,然后深呼一口气,睁大眼睛郑重道,“今日求见兄长,并非私事。”

    “请讲。”荀柔放下漆盏。

    “当初吕家女郎入宫,有董氏在前,吕将军并未敢高攀,董氏败亡,朝庭西迁,又有许多贵戚、名门在,我也同吕将军分析过,吕家女郎不适合参与元后之争,至后来,女郎在后宫中有失礼之举,自然更无缘后位了。”

    荀柔点点头,吕氏女当初随董白入宫,其中种种计较,非一两句话能说清,但吕氏要当皇后,无论从门第、才能、朝臣意向、天子宠爱来说,都没有一点优势。

    “故而,阿兄不在此事相助,吕将军当初也并未觉得如何,”云娘顿了一顿,深呼一口气道,“可最近,他却突然表露出怨气,在决定皇后之后,酒后常叹后悔。”

    荀柔微微皱眉,“后悔?”

    “吕将军后悔刚来长安时,拒绝了王司徒的宴请。”话已开头,云娘便不再丝毫隐瞒。

    荀柔恍然领悟,“吕奉先认为,若当初不曾拒绝,吕家也有可能得到后位的。”

    “是。”云娘点点头,“虽然我有向吕将军解释,吕氏与蔡氏不同,但……”

    荀柔点头,表示明白。

    人都会对未曾发生的产生遐想,认为当初如果我XXX,或许现在我已经ooo了,即使这种想象有失逻辑,但仍然令人乐此不疲。

    想象多了,连自己都会相信,而埋怨多了,人心就会背离。

    “原本失了后位,吕将军后悔,魏姊姊遗憾,也算人之常情,”云娘道,“可最近我发现,这其中是有人故意挑拨,离间兄长与吕将军。”她抿了抿唇,再次开口,“应该是王司徒。”

    荀柔并未感到意外,“王子师又派人联络你了?”

    “并未,”云娘摇摇头,“想来是因为我已被荀家收养,王司徒并未联络我,只是……他派去给吕家姬妾送礼的人,我认得阿兄,吕奉先此人……他并无忠义……”

    她皱紧眉头,说出这样的话,露出这样的暗示,对她来说已是极限了。

    如果拿后世比喻,吕布大概就是标准的精致利己主义者。

    永不满足并且骄傲。

    后位只是一条引线。

    王子师只是发现了这一点。

    “吾妹果然既聪慧机敏,又能识人。”荀柔压下心中的忧虑,展颜一笑,“天下男子多不如矣。”

    云娘一愣。

    “不要担忧,”荀柔半安慰,半教导她道,“无论王子师,还是吕奉先,每个人心中利益不同,计算也各有不同。这长安城中,比他们更怨恨我的人也有许多,但论迹不论心,只要不做什么,发几句牢骚也没什么,不必紧张。

    云娘愣愣的看向他。

    荀柔温和一笑,“至于此事,也并不严重。吕奉先不过生了点异心,但他性情简单,有些儿女情长,凭他自己,做不成什么事,王子师虽然对我不满,但对天子忠心耿耿,不会破坏明年西征,到时候奉先立功,得了赏赐,事情能过去就好了。”

    是啊,不好了,他又能如何?

    荀柔暗自叹气。

    他帐下贤能的文士许多,但带兵打仗的将领却并不充足。

    吕布固然骄傲,但他也的确有此资本,因为他是本时代最杰出的将领之一。

    明年出征,能与马腾等人比勇武的只有吕布。

    拉拢吕布的人,也并不是想要他的性命,暂时也就够了。

    再往后,多多培养、挖掘军事人才,将吕布的重要性降低,权利减低,等拉拢他无利可图,反叛的可能性也会降低。

    “你若是在吕家过得不适意,可以回家来。”荀柔想了想道,“与阿姊作伴。”

    留在吕家,云娘的立场未免艰难。

    云娘一愣,连忙摇头,“既然阿兄以为,事情并不严重,倒也不必……”

    “好、好、不必,”荀柔并没有拆散人家夫妻的兴趣,“只是,你若觉得吕家不好,就回家来,不必委曲。”

    “……嗯。”云娘低下头,咬着唇笑。

    虽然宽慰云娘没关系,但转头他还是将王子师勾搭吕奉先的事告诉荀攸,让他多加注意,又让姐姐多照顾教导云娘。

    云娘的聪慧与成熟冷静,让他忘记了这个姑娘其实年纪并不大,也需要照顾与保护。

    不过,他自己却没有时间关照云娘了。

    去过恤孤寺后,他又与堂兄荀悦去拜访蔡邕,说明建立书馆之事。

    如今女儿已嫁,孤身一人的蔡伯喈很愉快的答应了此事,并且积极表示,愿意将家中藏书也放在馆中供读书人借阅。

    蔡邕如今是国丈,要建书馆造福天下士人,自然会顺利,等此事做成,大兄的太学祭酒,也会更令人信服了。

    朝中庶务,荀柔虽然一直远在河东,却很熟悉,最近一件,就是天子大婚,新婚夫妻二人都不算挑剔,整个婚礼花费还在预算之内。

    之后就是秋赋,举孝廉以及计吏入京事宜。

    荀柔去尚书台呆了两天,对今年的人事心中有数后,又往东西两市转了一圈。

    长安的物价,还算稳定,需要注意的反而是,新粮下来后,短期内的粮价下跌,这件事交由少府钟繇,钟繇向他引荐了陈留人毛玠,称此人清廉刚直,适合此任。

    荀柔见了毛玠一面基本满意,于是平准物价,就交给他处理。

    为了避免毛玠压不住长安的豪商,又令王允之子王景从旁协助。

    到此,天子大婚假期虽还未结束,长安诸事却都处置完毕。

    收拾收拾,荀柔准备再次离京。

    第195章 太尉离京

    “传闻昨日帝后与渤海王夫妇同观籍田。”荀采问。

    荀柔点点头,“天子关注农事,总是好事。”

    宫中消息外传,都是有其政治意义,这件事不是他做的,但在即将收获的时机,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或许会减少一些工作上的麻烦。

    至于传播者是谁,背后目的,只要稍微想想,左右就是那些。

    “帝后相和,是社稷之幸。”父亲荀爽缓缓道。

    “大人说的是。”荀柔与荀采一同道。

    明日即将启程,荀柔照例在家里同父亲姐姐一道吃最后一顿夕餐。

    随意聊了些闲话后,荀爽叮嘱道,“在外勿忘家门。”

    “唯。”荀柔恭敬应命,“儿于冬至前当归。”

    勿忘的,既是家门名声,亦是家中牵挂。

    这种时代特有,将感情深藏在训诫词句中的方式,他已经全然明白并习惯了。

    “路上小心,寒暑天气,添减衣裳,勿忘餐饭。”荀采也道。

    “多谢阿姊嘱咐。”荀柔再道,“收采棉籽,整理文书,还需姐姐辛苦。”

    “你放心。”荀采点点头,“不会你的误事。”

    荀柔张嘴想要解释,又放弃了,带心虚却还是道,“还有……云娘……阿妹,还请姐姐照顾一二。”

    “知道,你今晚早点休息。”荀采道,“回来几天,总不能一晚都舍不得歇吧?”

    父亲的目光也关切的投来,荀柔感到两道来自亲情的压力,连忙点头答应。

    他离京的消息并不是秘密,次日城门口聚集了许多前来送行之人。

    忙着上路,荀柔没有过多停留寒暄,随意的勉励了陈群等人几句,没多与不熟悉的官员,就坐上马车启程。

    “这世间真有圣人吗?”王允站在城楼上,望着烟尘滚滚的远去队伍,低声喃语。

    就在前几日,荀柔罢免了一个荀氏族子,这件事在荀柔本人只是几息间就处理对方既然不善数术,自然不能做会计岗位甚至连深刻一点的印象都没留下,但王允得到消息却大为震惊。

    在他看来,不善数术只是一件小事,帮对方找几个擅长的相助就好了,何必如此不留情面。

    不好华服、不恋女色、不贪财货,严格约束本族……这世上岂有毫无私欲之人?

    “司徒不必担忧,吕奉先对荀含光已生怨望,迟早”

    “你以为我欲与荀太尉争权?”王允侧眸冷冷看了身旁之人一眼,“荀太尉弱年,少年意气,需得有所掣肘。至于你,我救你,不过是不欲田氏无嗣,你族父贪占朝廷财物,族中欺压百姓,抢占**这是事实!”

    田家子被陡然一骂,吓得脖颈一缩,过了一会儿才壮起胆子道,“可……可伯父都说愿以家产赎买,荀……太尉却不许,胃口好大,将田家所有家产抄没了才满意。”

    “太尉并不曾将田氏家产据为己有,”王允脸色一板,“你那些手段收起来,荀太尉能杀得董卓,岂是你那等雕虫小技可伤。”

    “是……是。”田姓门客连忙低头,“王司徒襟怀坦荡,但不可忘了,当初王莽亦是大义灭亲,甚至杀子,荀氏如此行事……如今朝廷内外俱以其为首,全无非声,河东更是只知荀氏不知天子……在下只担心其图谋甚大,不可不防啊。”

    王允不答,俯视着那些匆匆赶来的年轻士子,甚至有人骑着马,似乎准备追随,脸色越发难看。

    光熙三年,关中没什么大旱水灾之类的灾异,算得上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只是,长安城附近渐起连绵的庄园,大片良田属于了随帝西迁的公卿,除了最初一批迁来得百姓,在荀攸当初的督促下“屯田”,才分得土地,再后来因战乱而逃到长安的平民,却有许多都无力生活,沦为了豪族的佃户。

    看着连片土地上兴起的庄园,以及在田间衣不蔽体的辛劳者,荀柔有瞬间后悔,当初是否该将土地收归荀氏门下。

    这时代就是这样奇怪,这些田地,若是被他以太尉之名占据,那些豪强大族不会敢来碰一碰,但当这些土地属于国家,那些满口忠君仁义的士大夫们,就会无所顾忌的将其据为己有。

    问题在于,所有简单的捷径都存在更大的隐患,荀柔一旦选择了参与他们的玩法,那么就无法阻止这些士族在地方上扩张。

    毕竟在如今人口大幅度降低的情况下,无主无人的土地还多得是,他们的确会避开他荀家的土地不占,但他荀柔总不能说全天下的土地都收归他私门吧。

    让出长安附近的沃土,换来右扶风和河东郡的“干净”,这是不得已的妥协毕竟不能将这些人都逼急了。

    古人围三缺一的智慧,是对人心精准剖析。

    当马车离开京畿范围,总算渐渐庄园少了,灰土围墙,低矮瓦屋与茅屋多起来,在田间埋头耕作的农夫,看上去与佃户并没有太大区别,但田埂上却开始出现玩耍的活泼小孩。

    河东纬度更高,粮食成熟的时期要比关中晚几日,而右扶风则与长安相差仿佛,于是荀柔巡行路线先向西。

    右扶风无太守,长官称右辅都尉,乃是之前被王允任命为陈仓令的种邵;负责军事,在陈仓屯兵驻守,防止凉州侵袭的将领是波才,而接替堂兄荀彧在此负责经济,即国贷后续,以及度田的是堂兄荀宜。

    三足鼎立是比较稳定的结构,扶风虽不似河东那般,郡中大族被清扫一空,但总的来说还算是识趣的缩尾巴做人。

    荀柔在河东清查田籍,也向京兆,左冯翊与右扶风下了同样的命令,长安至今数据不齐,当下收集上来的东西,他看一眼就知道是糊弄人,扶风郡的田籍簿,就要清楚很多,准确性大概能达到八成以上。

    这是个可以接受的数据,而有此田籍,扶风郡今年收缴赋税就能比较实在。

    地方上物价都在正常范围,百姓风貌也能看得过去,田间作物长势也不错。

    “关中土地确实丰饶,可与雒阳、河南相比。”荀柔站在田边,望着正在收割的金黄麦穗,忍不住感叹。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河东郡有丰富的铁矿、煤矿还有盐池,但一样认真开坑,庄稼长势却与关中相去甚远。

    “太尉所言甚是,臣若不是亲眼得见,也不敢相信,关中土地之丰,可与中原相比。”种邵复合道。

    “如今既定田税十一,待收麦后,还请都尉多多辛苦,巡行各县,审查各地收成,按各县不同,裁定田税。”

    田税十一是个虚数,但官吏收田税却不能按虚数来,而得有个定额,从前这个定额,多是按郡来算,土地贫瘠的县里就会越发贫穷,如今荀柔希望能够依县定税赋,以减轻土地差异带来的负担。

    原本还可以再按上田、中田、下田划分出税额度,但这种方式的操作难度太大了,除非右扶风度量田土时,就能将土地优劣计入簿册,又或者县官清廉且熟知田土,否则很容易给官吏以权谋私的空间。

    “是,臣明白。”种邵不敢说辛苦。

    荀太尉太用心了。

    一至右扶风治所鄂县,一见到他,就将一卷记载右扶风县里中官吏玩忽职守、包庇豪族、贪脏枉法等证据的纸张递给他。

    在这之前,种邵还以为自己治下的右扶风很清明呢。

    太尉没有处置这些人而是交给他,这也算给他留了面子,种邵不敢有怨言,但这样一来,他也不能再守着鄂县,只等着底下官吏将各地收成报数上来了。

    “右扶风收得税赋,都尉先将数目报与朝廷,待核实数目,再论是否要运送京城。”

    西征本来就要从右扶风运送粮草,光以本地赋税所征,还不足够,也不必再运一圈长安了。

    种邵微微一愣,小声道,“太尉明岁果然要西征?”

    “不错,”荀柔也不同他卖关子,“秋收之后,我就会以防备西凉劫掠为名,先调长安兵马三万至陈仓也就是一个月之后,明岁开春雪化后就出兵。”

    这种大型的军事活动,前期需要大量准备和人员调度,也就无所谓保密了。

    “若是扶风再有流民,收拢起来,暂充军用,待明岁征战过后,在行安置如何?”

    已经秋收,没办法再种田自足,流民安置就需要地方财政支持,不如就在军中当后勤使使,等打完仗,这些人也拿一笔军饷,也就可以自足,同时这也减少了大军征召民夫的数量,一举两得。

    “多谢太尉指点。”不用处理冬季流民,能省好多事。

    种邵大松一口气,轻松许多,对荀柔的好感度瞬间提升,顿时觉得太尉果然名不虚传,精通庶务,不受小人蒙蔽,还心思细密,能体贴下属,着实让人如沐春风。

    巡视过右扶风,荀柔并不休息,又转折回东北前往左冯翊。

    此处左辅校尉是再次被排挤出京的盖勋。

    这位老将军也着实可怜,在边地纵横驰骋,数立战功,一颗红心向朝廷,但在中枢却屡屡受挫。

    当初入雒阳,想联合袁绍诛杀宦官,袁绍却不接话,想向灵帝进言,灵帝当面受教,用他制衡何进,转过来不到一个月,就被忌恨的宦官势力排挤出雒阳,到长安出任京兆尹。

    后来,刘辩西迁,京兆尹位置金贵起来,盖勋先前还任了一段时间执金吾,负责京师安全,后来又因其性格刚强,被公卿排挤,荀柔见势不妙,就请他出任左冯翊。

    原本是觉得这位老将军不适合中枢为官,希望他出任地方继续发光发热,但大概是心灰意冷,盖勋到左冯翊后,就一直称病,不怎么管事了。

    考虑到与扶风的情况不同,荀柔在左冯翊也就没再客气,沿途罢免、杀掉不少官吏豪强,以为震慑,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左冯翊治所高陵。

    然而,他正怒气冲冲想要向盖勋兴师问罪,等见到这位老将军才发现,对方竟然是真的病了。

    早年军旅生涯给盖勋留下许多旧患,如今背疮发作,已全然卧病不起。

    “家父先前早已上书朝廷,却迟迟不见继者。”盖勋之子盖顺道,“我原本想去京师问询,父亲身边却离不得人。”

    “此事在下的确不知。”荀柔也很懵逼,但也清楚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追责,连忙派人唤河东蒲坂县令杜袭来,与盖顺一道暂代主持左冯翊政务,先把秋收度过去。

    至于盖勋上书辞官,却未见其信,他只得写信给荀攸,请大侄子代为调查。

    等安排好冯翊,荀柔再渡黄河回到河东,最北边的平阳也已秋收过半。

    于是,在繁忙的庶务之间,他同时开始准备在河东试点扫盲。

    作者有话要说:

    古人二十称弱。

    第196章 河东之政

    “……今岁安邑盐池总计产盐一万石,如今供关中尚算充足。”

    “……各处铁官共炼得铁五百万斤,依太尉之令,一半铸农具,一半为兵器,已得各类农具万余件,甲五千,刀五千,箭十万。

    “兵甲发往军中,农具各县均报不足,亦按数拨往,今岁再造出则暂屯于平阳、皮氏、安邑三处兵府,若何处有缺,则方便调配。”

    “……河东各地田收丰薄已有数县上报,与旧例相较,今年应算丰年,不过具体数目,还待段太守税收之后方得。”

    荀彧条条述来,条理分明,并将整理好的簿册放在案上,以便荀柔查阅。

    夏季未过,青年一身青灰色葛布窄袖,纶巾束发,朴素无华,唯容颜皎皎,清香依旧。

    “戏掾已将河东十六县皆丈量归册,太尉不知何时见他?”

    “待会儿就见,”荀柔答道,“其实也没什么可说,我当然相信志才,让人将数目再滕抄两份,一份存兰台,一份存尚书台,原稿留在河东。”

    从古至今度田的难度都不在任务本身上,戏志才是聪明人,不会在这事上糊弄。

    “好。”荀彧点头,“然,戏君辛苦数月,太尉应当面勉励,”荀柔点头答应,他才继续道,“这一月来,东逃至河东百姓有三百余户,八百余口,录计户籍,虑已至收成之期,耕种难再有获,百姓无以糊口,段太守已将人安排至屋舍,至铁官、河道、织社、军田等为工,以为赈济。”

    “这是兄长提议的吧。”荀柔肯定道。

    段煨既无此心,也无此能。

    荀彧轻摇摇头,却也没有否认,只继续道,“初次绢帛已同荆州蔡氏谈定,一匹得三百钱。”他顿了一顿,“只是,夏后桑叶渐渐不足,且河东天气炎热,蚕种既少,且结丝不佳,彧令各处更以葛、麻补之,如今秋收为重,布帛未收拢,但大抵只能各得万余匹,远不足初批五万之数。”

    堂兄每说一句,荀柔就只有点头,等他说完,竟露出惭色,荀柔简直长叹一口气,“阿兄啊阿兄,若无有阿兄,我可怎么办。”

    赞美之意实在直白,溢于言表。

    让对座的荀彧,也不由得露出些许赧色,“太尉过誉了。”

    荀柔摇摇头。

    河东推行新政,全无旧例可循,自己主持过深知艰难,中间还夹杂一个秋收,堂兄上手却完美无缺,天衣无缝,这不是因为聪明,而是用心不同。

    段煨作太守还算勤勉,但河东民政,要等到秋收后才能统计,堂兄荀彧手中的盐铁、织作各项数据却整齐清晰得随时可以抽查。

    他哥化身卷王,他却不是黑心资本家,不能因为堂兄的才能,忽视比他人多数倍的辛苦。

    “本不该让兄长如此辛劳,但除了兄长我再无可依。”

    段煨作为河东太守,如果能稍微分担一点,都不至于所有事都要堂兄照顾。

    荀柔虽然清楚段煨谨慎,但谨慎未尝不是推脱,他能信任的人很少,不是因为人心,而是因为能力。

    “分内之事,何言辛苦。”荀彧摇摇头,他是真未觉辛苦,“织社若要得太尉所愿之数,明岁还要多植桑树,不过此事可暂缓那些追随太尉来河东的士人,太尉还未准备好如何安排吗?”

    他微微一笑,露出欣悦之色。

    从雒阳杀董卓之后,荀柔有了一些非颜值的迷弟,等《史论序》、《四民论》等文章逐渐发酵传播,更有一些青年士人接受他的观点,对他产生了崇拜之情,成为他的拥趸。

    在他这一次离开长安时,一些士人跟随了他的车马,一路同到河东。

    “原本是要让他们再自己待些时日,”荀柔也回兄长一笑,“不过河东诸事,阿兄安排得比我妥当,我还是做点自己能做得吧。”

    这些人真因为崇拜他的理念,还是崇拜太尉之位,他的看法可没有兄长那样光明,不过也无所谓,混口饭吃嘛,不寒碜,大家都不容易,老实干活就行。

    第二日,安邑的集市前张贴出一张布告考试招聘胥吏与学吏。

    胥吏要求恤民时务,也就是服务百姓,学吏要求教民宣化,也就是沉心扫盲。

    薪奉不高,只有百石。

    不论身份,只要识字能写,户籍明确,均可报名。

    学吏是为扫盲招的,胥吏则是因为左冯翊吏治不振,被荀柔罢免、杀掉不少,临时抽调河东人手补充,现在两边都存在大量的基层公务员缺口。

    布告一经张贴,很快引得喧然。

    通过考试选拔人才,并不新鲜,新鲜的是报名不需要举荐,只要有一张名籍,新鲜的是斗升小吏还需考试。

    这又不是三公府,公府不给俸禄都有大把人想进,这可真是案牍劳形、田间荆棘里的小吏啊。

    别说还要考试,就是公车征召,大多士族都不屑为。

    布告栏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士子们踮脚伸脖子,议论纷纷,犹如千百只大鹅。

    “如此德行不足之人也能通过考试入仕?”有士子忍不住大声质问。

    位置太低,不好直说,但却可以找找漏洞表示不满。

    “旧时,也未见小人被阻于仕途外。”

    站在布告旁的青衣小吏,眉目清秀,神色沉浸,言辞却犀利。

    “以这般小吏相酬,太尉也未免太折辱贤良。”到底还是有人说出来。

    这场招考,大家默认是为长安跟随而来士子,可跟随太尉十几日,风餐露宿,荀太尉不说礼贤下士,几乎都不同他们说话,如今就给这么低的职位,还要考试竞争,简直前所未有。

    “自愿报名参考,不曾强迫参加。”

    青衣小吏荀缉脸色更黑了。

    赤日当头,不停说话,又尽是这般愚蠢问题,集合他所有讨厌的元素。

    叔祖下令,官府宣告政令,必有吏员在旁为众宣示答疑,他不喜欢说话,前几次都滑头推过,没想到居然轮到最下签,简直自己坑自己。

    “这无论身份,莫非无论男女老少,以及是否有罪,只要有名籍,都可参考?”

    人群终于有人问出有价值的问题。

    “不错。”荀缉颔首,“除非如今邢加于身,其余不论年齿男女,俱可报名。”

    “广元兄,”站在外围的一个青年士子,双臂抱剑对身旁人道,“你已是孝廉,这招考倒不合适你了。”

    “既不论身份,自然不论孝廉,”被唤的青年一笑,转身向城门,“太尉岂会不许我参考。”

    “你当真要考?”抱剑青年追上去,“当初荆州刘表征你入府你不愿,如今竟愿作这等小吏?”

    “既是考试,在下未必能中。”石韬回头微微一笑,“徐兄也不必这样说话,你方才那一问,不就是已有参考之意?”

    “年轻气盛之事不足为道,然家有老母奉养,役吏之职不得已而为啊。”青年将剑别在腰间,一脸憨厚老实,“广元兄颍川名士,与在下不同嘛。”

    “随荀太尉去过左冯翊,徐兄岂会看不出太尉用人之法。县令空缺,以异地县丞、县尉补之,县丞空缺,以他县主计补之,县尉空缺以邻县亭长补之,”石韬一言点破对方的装傻,“不为胥吏,日后想登庙堂为官,恐怕就难了。”

    “还不止,招考不论品行,但胥吏之职,辛苦奔劳,却最见性情,”徐庶方才不过与同伴开个玩笑,见对方没有丝毫动摇,情绪高涨起来,弹剑而吟,“仁义否,良善否,任勤否,与人交而能言否,见小而知大否,处位卑而持否。

    “不需几月,本相自现,明堂酬和,风物品评,哪有胥吏之职能见人本性太尉果然非凡。”

    听出同伴有讽刺的意思,石韬好脾气的笑笑,“君子和而不同,品评人物,各抒己见而已。”

    两人都在城门口报名处报了名,石韬选考胥吏,徐庶却选了学吏。

    记录的小吏将两人记于纸册,又将一支写了数字,并两人各自姓名,年龄,外貌的木牍递上,“请留好此物,五日后子时在城东兵营辕门外等候,倒时候符合木牍,方能入营考试。”

    竟在军营中考试,两人彼此交换了一眼。

    “你这文吏,好不老实,”他们身后一个报名的士子嚷起来,“我与方才那人相差不多,怎么他就是颀长矫健,身高八尺,鬓角圆滑,长目有光,短髭齐整,肤色为黑,面净无暇,沉稳有识,到我就成了高八尺,圆鬓、细眼、长粗眉、面微黑、少须、无斑痣?”

    众人忍不住将目光聚集在两人。

    徐庶挑眉站定,不惧被看,理直气壮看回去。

    不得不说,文吏描述得其实准确没问题,但一个加了文采修饰,一个语言朴实无华,感情色彩区别明显。

    “有何问题?”小吏抬起头,露出一张精致明丽的脸,还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

    他面无表情看向士子,“在下眼中,二位就是如此,那位君子,气度不凡,故这样写,有何不可?”

    士子颜值被碾压,一时竟反驳不出,毕竟和这位少年小吏对比,自己真的就只能是圆鬓、细眼、粗眉、面黑而已。

    他身旁友人警醒,连忙拉他一把,忖量着少年面容,在他耳边低语一声。

    士子脸色顿时微变,很快拉扯着友人离开。

    “多谢夸奖。”徐庶回身,笑着向小吏拱手道。

    小吏飞快弯了弯唇角,此瞬间一笑,便有让人惊艳之感,然后飞快拉平,将脸板起来,“不必道谢,君子言语颇有见地,木牍之记,虽与考举无干,但凭君才能,定能考中。”

    “如此,便借君吉言了。”徐庶再次拱手道谢,与石韬一道离开。

    “熙卿,毕竟还未考试,你与那二人如此说话,是否有些不合适。”与荀仹协作的段穆低声道。

    “哪有不好,”俊美的少年神色平淡,“今日所见之人,我看就那位徐君最有见地,定能无可争议的考中。”

    “……倒也是。”段穆点点头,被他说服了——

    “哈哈哈”走远后的徐庶朗声大笑,“广元兄,你之木牍是与我这般,还是与方才那位君子一般?”

    石韬失笑摇头,“元直已猜到,就不必再说了吧。”

    “听闻荀氏之子,俱容貌特秀,如今方知,传言不虚。”徐庶笑得不停,“着实有趣,着实有趣。

    “嗯,广元兄考胥吏,不知何时才能见荀太尉,倒是在下之选,大概不需多少时日了,就不知太尉性情也如此有趣。”

    作者有话要说:

    荀仹,字熙卿,是荀攸的堂兄荀愔之子,荀愔则是荀衢之子。是个漂漂亮亮小少年。

    《魏略》:(庶)与同郡石韬相亲爱。

    写到徐庶尚且年轻,突然发现荀柔其实出生挺早的,这时候的葛亮丞相,才十二岁。

    第197章 初试学吏

    卯时,天光微觉,安邑城东军营点燃一片熊熊火把照亮。

    报名的五百余士子,分成两边在营外排着队,依次对过名帖,进入营中。

    荀柔亲自前来守着,站在几簇火把下,挥手打蚊子,望着昏懵中摇晃的人影。

    在军营考试,算是他灵机一动。

    正值秋收,上下正忙,一场考试而已,不能劳师动众,况且城中也没那么大地方。

    军营开阔平整,兵卒一半放回家务农,正好腾出地,兵卒又识得数字,有组织有纪律,服从命令好调配,考场引导和平日安排操练、清点人员也差不多。

    开了三个营寨,将草席桌案搬出来,往操场上一铺就齐活,有些破旧也不要紧。

    感谢时代,大家还比较朴实,在外风餐露宿,席地而坐都常有,孔子游天下,还饿过肚子呢,条件就这样,也没人说有辱斯文。

    真有那等讲究人,也不会来参加这样的考试。

    士子们乱哄哄的入营,被分配不同营寨中央,席案都摆好了,按顺序落座,或有些抱怨,但也就只是抱怨,更多的是开考前的兴奋。

    他们吵闹着,周围举着火把的兵卒,却都早得训诫,沉默安静的围在周围,只有晨光熹微中勾勒出披坚执锐的身形,哐当寨门一关,众人不由得渐渐安静下来。

    个别士子脸上露出受惊吓的表情,把站在外头的荀柔逗得一乐,觉得自己真是太坏了。

    “差不多了。”他望了望渐升的朝霞。

    天气还热,上午好点,顶好暑气蒸腾起来之前考完,大家都少折腾。

    “敲鼓吗?”戏茂立即问。

    籍田之难,在丈量记录之外,他半年奔波,算是通过测试,人黑瘦了一圈,却比当初更精神。

    “嗯。”荀柔点点头,猜测着是否有人敢搞事。

    这毕竟是第一回正规大型考试,想得再周到,也可能有没想到的地方。

    “咚、咚、咚”随着三通鼓过。

    各考场传令官三遍宣布考场纪律规则。

    ……角号之后方可提笔答题,不得喧哗,不得交头接耳,打手势、做暗号……不得夹带、抄袭或有意让他人抄袭……考生在左首填写名籍……

    “阿叔?”随侍荀家族侄见荀柔听着听着,自己就乐起来,有点摸不着头脑。

    “无事。”荀柔轻咳两声,当初写这一段,他简直一口气顺下来,如今军中传令官吼出来,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各处考场东、南、西三面竖起数块大木板,板上大字书写考题,与此同时,每半个时辰,会有传令官将考题高声朗诵一遍,方便视力不佳的考生。

    胥吏考数术、律法、农历,学吏考诗文、律法、农历。

    数学不考高深,只有加减乘除,就是数字略大,诗文只是公文与《诗经》,律法考一般日常涉及的条例,农历考《四民月令》。

    最后一道论述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尚书》原文,根正苗红。

    题不多,以基础实用,只一道论述,属于附加,给大家一点发挥空间,满足指点江山的心愿,其余都是填空纸张很贵,没多余的糟蹋。

    “看了考题,定不知有多少人会失望。”荀柔望向场中。

    太基础啦,让那些摩拳擦掌的士子都不好发挥,不过他才不要将风气带成书呆十年寒窗苦读,文章是载体,为了传达精神,不是重点。

    当然后世科举的目的,不只是选拔人才,但他既然知道弊端,就不能这么干。

    戏志才一脸明了的回荀柔一笑,“如此,太尉才能见人心啊。”

    荀柔唇角翘了翘,“让他们心中有些准备是真的。”

    他知道外头都传,这是太尉给跟随士子的考验和机遇,还有些人信誓旦旦,认为最后肯定不会让大家为此“贱役”。

    这些人太天真啦,上了他的贼船,就得按他的规矩来。

    “叔祖出的考题,对许多人恐怕也并不简单。”荀仹声音是少年特有的高昂,一张漂亮脸庞,被朝霞映照得光彩耀眼,就像出水红芙蕖,“儒生之中不分五谷,不识律令者,也有不少。”

    荀柔微微一笑,“熙卿以为,胥吏之职,最要紧为何?”

    荀仹被问,认真想了想,答道,“是精通庶务吧。”

    “精通庶务,能做一地长官了,”荀柔摇摇头,对看过来的众人道,“是用心,细心、耐心、同情心、同理心。做到前三点,就算良吏,至于庶务,就算全不通农业,在田间跑上两年,自然该会的就会了,光读书本,就算将历书倒背如流,到了田间一样会不明白。”

    就像后世公务员考试,考的就不是专业技术,而是理解力、判断力、逻辑思维。

    戏茂点点头,其余众人或若有所思,或迷糊懵懂。

    “你们过去数术学《九章》,去岁学算盘,哪个用得多,想一想该能明白。”

    外面看得再热闹,不上手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再聪明也不行。

    考试在午前一刻结束,金钲脆响三声,所有人停笔。

    卷子收上来,当天荀柔就带着众人批改。

    先看格式,宣布考试规则时,宣讲了写卷的格式,格式不对,直接黜落,这就去了二成的人。

    接着就是勾选错误答案,再按照考生座位号排序。

    规矩一条邻座答案错误一般,两人同算作弊都是成年人,还以公务员为目标,别光盼着别人来主持正义,要懂得保护自己。

    这样又筛掉一成。

    这两条筛选过后,剩下的能答对四成,都算通过,这回反而没有先前两条筛掉的人多。

    最后荀柔再重头看一遍所有论述,以免有特殊人才被遗漏。

    不过哪有那么多特殊人才,连最简单的规则都听不明白,也写不出什么高妙的东西。

    公务员又不是科学家,科学家要的就是脑回路不同凡人,公务员则一定要能理解普通人才行。

    最后取中三百二十,一百名学吏,二百二十名胥吏,看着不少,等计算着往各县里一撒,就完全看不出来了。

    “叔祖,这五份文卷拿出去张贴,该如何排序?”荀缉叠起五张卷问道。

    两种试卷各取前五名,算作五魁首,放榜时要张贴出去。

    高强度熬夜工作两天,思维有点迟钝,荀柔想了想才道,“按笔画数来,不分优劣了。”

    两边的头五名,都是有一两个位子能定下,其他就有些犹疑,硬分个上下,再引得争议,还不如不分。

    这次考试五百份卷中他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头一个就是徐庶。

    看见这个名字时,他一阵恍惚。

    《三国演义》中徐庶篇幅并不算多,但短短一两章却给人留下深刻记忆。

    他看过刀光剑影,听过鼓角争鸣,走过黄尘古道,见过烽火边城,再见到曾经熟悉的姓名,滋味真是别提了。

    除了上辈子的“熟人”,还有几位是这辈子或认识,或听说过。

    石韬,石广元,颍川老乡,比他大几岁,当初也是少年捷才,在各种宴会上有过数面之缘。

    和洽,和阳士,汝南人,灵帝时举孝廉,曾受大将军何进征辟,不至。

    裴潜,裴文行,河东闻喜人,其父曾为灵帝尚书令,只是家族败落,在河东影响力远不如卫氏。

    所有考中的胥吏,包括石韬、裴潜,荀柔宴请一餐,勉励一番,就遣往各处去,秋收后收赋税,前面等他们的事情多着。

    学吏包括徐庶、和洽,则留下来,再将身边的文吏选出一半加入名单,荀柔先给他们作一次岗前培训。

    “有汉以来,朝廷早设有庠序之教,孝武皇帝时最盛,至本朝则逐渐废弛,其中缘故非只一端,今日提及此事,也并非为了追根究底,而是希望诸位明白,今设学吏一门,是要诸位排除万难,让乡间百姓开蒙启智。”

    头三天是律法速成班,接着每人发上一沓纸,上面是相同的二十四字。

    从数字起始,一二三到百千万,吾、汝、某、家、国、父、母、有、无、好、坏,荀柔当初从少府借的木雕工匠,今年一年所有功夫,就雕印这二十四字了。

    要让为生活精疲力乏的人们,愿意打起精神来学习,那必须所学既不高深,又能有用。

    于是荀柔舍弃了在常山郡改编的三字经,改了更基础的单字。

    这些字,即使完全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也都在生活中见过,开始学起来就不会觉得深难。

    “知家国,则知忠义,知父母,则孝义,实物俱可以图象之,识得数字、有、无、好、坏,就能记账,不易受商贩所骗,再学会名字,地方,就能简单书信来往。”

    “若能记账、书信,之后便不愁百姓不愿学,故今岁之始尤为重要。”

    所以

    “《说文解字》曰,国者,邦也。《周礼》有云”

    “等一等。”

    周围众人一起露出同情之色。

    站在众人之前讲解的年轻文吏一顿,在观看了之昨天所有试讲者的凄惨下场,他看向突然插话的太尉,眼神中已露出隐隐畏惧和祈求。

    “邦又为何物?”荀柔仿佛并未看到对方请求的目光,像个捣乱课堂的坏学生,问完还冲年轻文吏勾勾嘴角。

    他的文化教育是亲爹一对一亲自教学,水平可以说不错,所以知道《说文解字》里国、邦两个字的解释是完美闭环国,邦也;邦,国也。

    说了当没说,没说当说了。

    文吏显然也知道,嘴唇颤抖,好一会儿才抖出,“邦……邦者,亦封也。”

    不错啊,还能背《释名》,真是很不忍心为难他呢,荀柔摇摇头,“封者,当作何解?又有今者四境之内,非封之地,不算国吗?”

    文吏蚌住了。

    知道这些士子会出问题,荀柔专门安排了每人试讲一字。

    昨天他玩找茬乐了一天,这看来还没悟啊。

    他打了个呵欠,太尉之职当然不会只有培训文吏,他晚上回去看文书,白天这些反倒算休息做一个吹毛求疵的甲方,简直是快乐。

    “国者,域也,执干戈所卫之地,如此解释,太尉以为如何?”

    粗衣短褐的青年起身,拱了拱手。

    终于有人说道点上,荀柔精神一振,一看竟是徐庶。

    这个答案基本已经合格,但他还是追问,“何为干戈?”

    “干为盾,戈为兵器,平头之戟。”青年毫不犹豫道。

    “何为卫(衞)。”

    “卫(衞)者,执兵以向四方,以对外辱。”青年想了一想回答。

    这次解释时,他选择了更为简单通俗用词。

    “徐元直?”荀柔站起身。

    “在。”青年抱拳一礼。

    “从今起,学吏以君为长,细研字解,以通俗易懂为要。”

    “谨授命!”

    原本要是没有人合格,荀柔准备将所有人为难一遍,将这些读书人傲气打掉,再给他们提示,不过有人悟出来,当然就不用再让他多费功夫。

    【(光熙二年),七月,(荀柔)慰镇三辅及河东,辄见二千石、长吏、官属、佐史,考察黜陟,诛阿枉不平者五十又二人,并令检核垦田顷亩及户口年纪。是岁,关中田亩丰稔,试吏取三百余人,置学吏,以教化四民。

    十一月,袁绍进兵河内,南匈奴南寇上郡。】

    第198章 天下棋局

    时局实在瞬息万变。

    握着堂兄荀谌千里快马来信时,荀柔不切实际的想。

    当时,他刚巡视一圈河东回到安邑,一方面是考察吏治民生,另一方面验收启蒙扫盲任务成果。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不过正是农闲庶民才有时间学字,沿途成果不说斐然,但总的来说,能选择参加这等考试的人,都算狠人,有赌性,有野心,尤其是参考学吏。

    故而,他虽然只布置了二十二字,但许多人都超额完成任务,普及率有参差,但教学进度却都超了前,多教授了所居县、里之名,本地大姓,天干地支等等与生活密切相干的字。

    若说有什么不足,就是明显女子普及率,远不如同地区男性。

    当初考试,荀柔私下专门同负责报名的文吏说过,如果有女子前来报名不得拒绝,可惜是一个都没有。

    这次扫盲也是,学吏都是男子,不可能主动提及让女子参加,各乡里也自觉地没有女子前去上课。

    众人都认为理所当然,荀柔心理琢磨还是当初考虑不够周全,奖励了普及率较高而非进度快的学吏,然后决定明年在织社里给女子单独组织学习。

    这件事,他交给段煨。

    河东初期建设基本完成,织社、盐铁矿、百姓扫盲都做好了开端,将各种问题发现出来,刺头也都给摆平了,剩下的段煨作为太守要再做不好,那就只能不客气将其拿下。

    已是十月底,布置好河东这边明年的工作任务,行李侍卫都已准备停当,路上赶一赶,当能在冬至前回到家。

    这次休若兄也同他们一道回去,让副将梁肃留下守平阳。

    去年河东新定,是以不放心让堂兄留守,其实张辽部一直在并州南部定阳一带,南匈奴主要部落也向东迁徙,安全性基本上保证。

    但就在他即将启程前,消息从东面而来。

    跑得精疲力尽的一小队骑士,都一副在泥雪里翻滚过得狼狈样子,跪在堂下软烂得起不了身来。

    “群青,修平?”荀柔认出两个小队长,正是当初他家收养的黄巾余孤。

    “公子!”“先生!”

    郑仲、苏文二人当即跪拜见礼。

    几年不见,当初少年郎都成了成熟的青年。

    “一路辛苦了,不必多礼。”荀柔拿着尚带体温的白色丝帛,看了一眼,愣了愣,又看了一眼放下,“来人,端醇酒、烹雁以飨诸君。”

    “先生”郑仲挣扎要起身。

    “别担心,不急一时。”荀柔面上不动声色的摆摆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瞬间心里究竟想了多少念头,“你们先饮食休息,休息好再说话。”

    “阿兄。”他抬头看向匆匆赶来的荀彧,两人一同避入后堂。

    帛书递过去。

    兄谌稽首再拜请:太尉足下,善无恙。十月癸丑,公孙伯圭截幽州贡赋,杀校尉鲜于银。丙辰,公孙瓒攻渔阳,丁巳,乌桓叩居庸关,刘虞遣使求救,辛酉,整兵将出,常山郡南石邑、九门、元氏三县叛乱,南附袁绍。兄观袁本初之意不详,当如何处置,望太尉详查指示。

    癸丑,是十月第十五日,公孙瓒拦截了幽州入京贡赋,

    丙辰,是三日后,十八日,公孙瓒组织人马攻打渔阳,

    丁巳,一日后,十九日,乌桓兵马攻打居庸关。

    从刘虞向西南面友邻常山郡求救,到常山整齐了兵马,准备救援,一共只用了四日,二十三日常山郡正要出征,就在这时候,南面靠近袁氏地盘的三个县就叛乱了。

    应该就是当天,堂兄荀谌派人前来送信,到今日正好七天。

    短短百余字,平铺直叙,最后还说“指示”,派人快马送来。

    友若兄看来是真的拿不准了。

    可长安的消息,并不比常山多。

    “公孙瓒与刘幽州龌龊,又与袁绍结盟,岁末发难,阻截贡赋,改旗易帜,倒也不算太出乎意料。”

    荀柔在堂中踱着步,从头分析,抬头就见后赶来的戏茂与荀衍,抬手摆了摆,让他们不必见礼。

    “但刘伯安那边也早得消息,遣送贡赋不会毫无准备。”刘虞有点迂腐,但也不傻,从下半年起也在招兵买马,训练兵卒,如果公孙瓒没抢到先手,刘虞估计要不了多久,也会动手。

    “依信中之意,显然公孙伯圭起势突然。”戏茂道,“其从必不多。”

    百余字,一眼扫尽,帛书很快传了一遍,大家都记在心里。

    此时,更一句一句的嚼细,找出其中未尽之意。

    无论如何,在幽州,要调兵遣将,刘虞不会一点消息也没有,最有可能,就是公孙瓒仅以本部兵马精锐,突袭得手。

    “故刘伯安求告,乃是次日。”

    正因为乌桓入侵,刘虞才开口求援,显然之前公孙瓒的攻打并没有让他感到逼迫过甚。

    荀彧在旁已沉吟许久,此时才缓缓道,“臣所在意是,袁本初为何要等八日?”

    这显然是一个点。

    “的确,若是与公孙瓒响应,就算相差,一二日也差不多。”荀衍握紧剑柄,“那乌桓不正是如此?袁本初难道以为,以三县就能拖住常山兵马?”

    前半截幽州局势,其实并不算出奇,解起来也很容易,重点实是在袁绍头上。

    是袁绍另有打算故意拖延北上?

    是公孙瓒瞒着袁绍提前发动,以为自己可以独吞幽州?

    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因为信息量实在小,大家都只能猜测而已。

    “若其意如此,如今确实拖延住了。”戏茂道,“常山兵马齐备,却实在被困住,若北上幽州,则恐南面再失,若先平叛乱,则幽州恐为乌桓、公孙所破,若分兵,又不知袁绍出兵几何。”常山也就养几万,分兵绝不是什么好主意。

    荀柔摇头,毫不犹豫道,“比起常山,自然是幽州重要,若使乌桓入关,则不止幽州,数个州郡百姓要受其侵害。”

    这是原则,他绝不会动摇的。

    “还有一事,信中并无青州的消息。”荀彧向他望来。

    “以友若性情,绝不会遗忘青州。”荀衍当即道。

    荀柔一愣,缓缓握紧掌心。

    关东地形中,最北面幽州像个帽子,幅员辽阔,东面帽檐下垂,盖着渤海,接着三韩,是后来公鸡地图下巴连下巴胡那一块。

    冀州位置是帽子底下那个脑袋,也是雄鸡的上半身中央,常山郡是圆润的后脑勺,接着鸡背。

    青州在冀州东面,是鸡胸凸出那一块上半截,在后世山东一带,和常山、幽州都不相邻,隔着四五个喉咙管似的郡。

    过去,幽州、青州、常山,形成三角,北面遏制冀州袁绍,靠的是消息互通。

    所以刘虞一呼救,常山两三天就能整顿好兵马准备救援。

    而信中只字未提青州,恐怕是堂兄与青州消息断绝,才没法写。

    “袁本初意,恐怕不在幽州。”荀彧沉声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会吧!”

    荀柔心里揣着地图,飞快的转了一圈,冀州周围,北面幽州,西面是并州的上党,但中间隔着八百里太行山,南面是兖州,东面就是青州,东南面是司隶的河内。

    他被心中的猜测吓了一跳。

    青州、幽州……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自己也不能做到全然公心。

    “若袁本初图谋青州,常青兄并非无一战之力,况曹兖州不会坐视不理。”荀彧立即明白,当即道。

    “是……孟德兄,应当不会不管……”荀柔低声应着,语气却没有堂兄那样肯定。

    “可若是袁本初所谋是河内,恐怕就无力阻止。”荀彧摇摇头。

    荀柔一时没有说话。

    袁绍真的有这样的胆子,在这个时候去碰河内?

    的确,这方向没有大的盘踞势力,只有守潼关的皇甫嵩手下两三千人马,可袁绍凭什么认为,在他做出意图染指雒阳时,朝廷不会出兵讨伐?

    “袁本初若向河内,岂不是背弃公孙伯圭?”荀衍想得与荀柔不同,但也不太赞同弟弟的观点,“背弃同盟,袁本初如何面对天下人?”

    打青州算是帮公孙瓒牵制后方,可若是袁绍调头打河内去,那就完全是拿公孙瓒祭天。

    背信弃义,那是要被天下人耻笑的。

    荀彧犹豫片刻,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观其行事,常因小利而弃大义,若得河内,便不再惧青州、常山要挟,不入雒阳,也可西进并州,袁氏未必能舍此利。”

    “先不提袁绍,解决眼下吧。”荀柔当即道,“无论如何,幽州不容有失。”

    送信的小队休息过后,荀柔再将他们招来相问。

    他们知道的消息果然并不比信中更多。

    明白不能拖延,他当即让领队的辛苦一些,再从自己亲卫选出健壮者护送,送信让友若出兵北上幽州。

    虽然局势不明,但幽州绝不容有失。

    同时派出一队人马往青州方向打探消息。

    到此时,荀柔都尚未想过不回长安。

    盖因公达负责各方消息,他回去,说不定关东情况已经送至长安。

    但才刚启程,新的消息就传到河东。

    为南匈奴正朔的于夫罗部,帅军十余万,来势汹汹,已入并州,张辽送信告急。

    敌方将至,河东紧急备战,荀柔当然回不了长安,只能转回安邑。

    兵卒原本一半轮换归家,当即紧急诏回,各县统计粮草、兵马、军械库存上报,以备调取,现营中骑兵为先锋部队,迅速集合准备先行,后勤也立即准备起军械粮草。

    正准备间,荀攸也快马到达安邑。

    帐外的人来去奔忙,准备的车马粮草,堆得到处都是,帐中也不停歇,群吏的珠算已打熟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满帐热闹,直到荀攸进了帐才停下。

    荀柔灌得满耳朵的脆响停止,还真有点突然天地俱寂的味道。

    而就在这时,荀攸一提衣摆,在堂中跪下。

    “哗啦”立即起身的荀缉,带失了算盘。

    “公达,你这是何意?”荀柔连忙走上前去。

    第199章 风来知草

    十一月中,寒气最极,呼气凝结,滴水成冰。

    纵使大帐内点起四只火盆,还是冻得人足膝冰凉。

    荀攸跪在地上,没让自己被拉起来,垂首恭敬道,“臣失职有负太尉之托,不曾探查消息,以致全无防备,使河内郡为袁本初强占”

    “河内…”荀柔飞快反应过来,“公达这是哪来得说辞,河内被袁绍奸计夺取,是我为太尉之失,哪需你来顶罪?况不过一郡而已,用不着如此,好了,地上冰凉,快起来,起来吧!”

    他摆摆手。

    袁绍居然真有能耐胆量,还是把河内拿下了!

    好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他真把公孙瓒祭天了?还是还有后续手段?

    袁绍不会还想要雒阳吧?

    袁氏军资之厚,已至于此?

    骤闻得消息,荀柔心情既有点怒,也有点慌,但还记得自己是主帅,要稳住。

    “太尉,当以大局为重。”荀攸沉声道。

    怎么他就不以大局为重?他在袁绍手下失了一招,就不以大局为重了?

    还主动顶罪,难道还要夸他一声忠义!

    荀柔弯下腰捞他不起,本来一口气赌在半截,正想发火,突然触及荀攸平静的深眸,牙关一咬,硬生生忍住了。

    冷静!

    公达不是逼他,是为他好。

    让公达想出要代罪,朝廷估计沸腾了。

    轻轻吐出一口气,荀柔维持着声音平静,“是朝上公卿为被袁本初所摄,最近于我有些非议?”

    “是,”荀攸道,“朝中震动,议论不休,只是战事就在眼前,叔父实在不必与他们纠缠。”

    烦不烦呐,这些人。

    荀柔想问都有谁,顿了一顿,忍住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也不是认不认错的问题。

    “公达啊公达,你这是不知我啊。”他故作轻松一笑,可算把荀攸拉起来了,“我何惧彼辈?”

    “彼,挑梁之小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民生物理,与时沉浮,徒逞口舌之利,会死沟渎而没有人知。”

    “昔日董卓在时,彼辈躬身逢迎,噤若寒蝉,不敢稍有异议,今日袁绍进河内,彼辈已做作如此姿态,且不知意欲何为。”

    “任他们说着,且待我破了匈奴,回师之日,到那时,看他们还敢不敢说话。”

    荀柔突然就可以理解《三国演义》里曹操赤壁兵败却三次大笑了。

    曹操那时候不笑,难道和属下抱头痛哭?那大概就是直通结局“白帝城托孤”了。

    他能笑出来,心气不到,魑魅魍魉才不敢抬头。

    说天下人是墙头草,有点不好听,实际上,面对复杂的局势,谁都难以判断哪条路最好。

    过去,他杀董卓,整顿吏治,平定河东,修改法令,重用边将、寒士,写文章,常年活跃在热搜上,看上去很有前途,于是有一些人投效过来,有些人倾向于他。

    即使被损害了利益之人,也因为害怕,不敢轻举妄动。

    但袁氏拿了河内,进军司隶,与长安也就只有几百里,这一点在很多人看来,恐怕是一个巨大的失误,是一个漏洞,有人会担心他最后成功率而摇摆。

    也有苍蝇觉得,鸡蛋上有缝了,忍不住想钻一钻。

    所以,他必须得让这些人知道,他们以为这有个缝,哎,其实没有,坚硬无比,坚不可摧,撞上去会头破血流。

    “文若,你以为如何?”荀柔极少这样唤堂兄,这样说话则是极为郑重的时候。

    “太尉所言正是。”荀彧展袖一揖,“太尉秉政以来,夙兴夜寐,未尝有私,扶危济困,唯以民利,天下忠义之士莫不感太尉之大德,纵有逆节,何能害也?”

    荀柔忍不住高兴。

    堂兄真的就两个字上道!

    这段话,当然不是说给公达,而是为了传出去给其他人听的。

    物议,舆论战嘛,转移重心,偷换概念,揭发黑历史,上纲又上线,还要用词激烈,吸引眼球。

    什么叫智慧,诸葛亮舌战群儒,就是这套啊!

    他哥给他稳的基调也很好,忠义,嗯,本朝免死金牌。

    “公达以为如何?”

    “太尉于危难之际,扶社稷之危,凛凛大义在身,自不惧小人之语。”荀攸躬身道。

    “好,就这样了。”荀柔摆摆手,他知道荀攸未必全无手段,但就像之前所言,他才是主将,此事要走向如何,得他来做选择。

    不过他要想自辩一下,估计他们还是会拦着。

    让群吏继续,荀柔拉着荀攸和荀彧离了中军大帐,准备回自己帐篷开小会,走到门口却见门外军卫旁,还候着两个弱冠青年。

    二人都穿着杂色裘衣,依然冻得瑟瑟发抖,脸颊发青。

    “司马伯达?王伯兴?”

    “见过太尉!”

    眼看二人哆哆嗦嗦要跪,荀柔连忙道,“军营之内,一切从简…你们还是随我入帐再说话吧。”

    王景鼻涕都要挂下来了。

    “你们所谓何来?可是太尉府中有事?”

    进了起居的小帐,点起火盆,让人送来米酒,再摆上几个小马扎,大家便环着火盆团团坐下。

    眼看王景捧着热盏还哆嗦不停,荀柔忍不住就有点担心。

    虽说王景作为王司徒之子,这时候能来就表明了意思,但这看着比他还虚,就…能不能干活啊?

    “太尉方才之言,实在深明大义,令小臣佩服不已。听闻袁本初所强占河内,”司马朗嗓门洪亮,“臣在长安听闻,实在忧心如焚,义愤填膺,不能安枕……”

    行了,荀柔很快听明白两人述求。

    说白了,就是来要事情做,同时也代表家族,对他表示支持态度。

    家族在河内的司马氏,特来此向他表忠心,是有意麻痹,还是真心向朝廷,还有待商榷,王司徒前头刚挖他墙角,转过来又对他表示支持,也是相当精分。

    不过,来都来了嘛,不用也是浪费。

    荀柔心里琢磨了一下,按下不提,先向荀攸打听最关心的问题,就是袁绍到底怎么操作的。

    自然,荀公达来之前,已完全理清楚了逻辑,讲述得相当简练朴实。

    但内容却让已有心理准备的荀柔,仍然忍不住陷入沉思。

    首先,袁绍真正结盟的,不是公孙瓒而是乌桓与南匈奴。

    乌桓具体什么时候结的不清楚,南匈奴于夫罗确是在被常山的平难将军打败后,投靠的袁绍。

    所以,表面挑拨公孙瓒斗刘虞,实际上帮袁绍牵制幽州的,是后来的乌桓。

    而袁绍拿下河内的保险,则是荀柔眼前的对手,一心想回水草风美的河套老家的南匈奴。

    袁绍一方,竟把他的想法权衡,摸得清清楚楚。

    既知道他一定会以幽州为重,又知道,只要在新入河内时将他牵制住,只要站稳脚跟,荀柔就不会轻易对河内出兵了。

    这算阳谋吗?也不算,但即使再来一次,荀柔还是会选择保幽州。

    就算先知道袁绍想要河内,他也不会将兵压到河内这边,毕竟若这样做,袁绍也大可以改道北上,与公孙瓒瓜分幽州。

    冀州那地理位置,实在得天独厚。

    而袁绍拿下河内后,他也不可能为了一个河内,耽误明年西征凉州,所以袁本初这个河内郡,算占实了。

    “小觑天下智士。”荀柔想明白了,喟叹一声,终于释然。

    他是低估了袁绍的节操下限。

    至于自己被看透,他不把态度摆出来,怎么让天下百姓相信,他是真心实意帮大家过好日子?

    “不过,虽不能出兵,但也不能让袁本初得意。”

    打是不能打,但舆论战可以搞起来。

    荀柔这天大半夜不睡,也不看行军地图,写完给刘辩的解释奏章,接着就头脑风暴了一晚上,搞了一份袁氏占领区舆论宣传战计划书。

    写完望着厚厚一叠,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除了为大局,还是有那么一点小心眼在。

    于是第二天,荀攸接了奏章和计划书,以及一个河内出身的司马朗,又匆匆赶回长安去。

    司马家既然愿意效力,自然要将他们放在最适合的地方。

    而同时,经过三天简单准备,荀柔带上先头部队和军师参谋戏志才,急忙赶往北方。

    中土北方的塞外胡族,一直以来都是一笔糊涂账。

    纵观几千年历史,中原民族主要抵挡的侵略势力,全都来自于北方,但若是细分细看,就会发现,每一次,侵略中原的北方民族,其实是不一样的。

    周朝,灭西周的叫犬戎,接着将刘邦围白登的是匈奴,到魏晋南北朝,最凶残的是鲜卑,到北宋,北方最大威胁是辽国,第一次成功占领中原的是蒙古,最后一次成功占领中原的是女真。

    这中间,敌人始终存在,却常更常新。

    到如今,曾在西汉耀武扬威的匈奴,已失去昔日荣光,只能依附于人,但大汉也分崩离析,暗淡曾经的威严。

    战报不断传来,除了南匈奴倾巢而出,更有鲜卑、乌桓与白波军虎视眈眈。

    张辽不如对方人众,雪天又难以补给,已渐渐退至平阳,与守军梁肃部汇合。

    匈奴追至平阳,彼此正成僵持。

    十一月中,冬至之日,荀柔领着先头五千骑兵,抵达平阳以东的襄陵,在此驻营。

    第200章 北胡之难

    一夜风雪已过。

    城外山岭上的松柏都挂了一层冰凌,在阳光下反射出晶莹的美丽的光芒。

    与平阳相隔了白茫茫的姑射山,两边相隔五十里,即使山岭不高,黄河冰封,按照军事的角度,襄陵也并非适合的驻军地。

    但冬季出兵,在野外扎营,严寒会是比匈奴更残酷的敌人。

    每天都有被冻死的士兵,看上去并不虚弱的青壮年,前一天入睡还是好的,清晨同铺得伙伴,就不能再晨起一起操练。

    荀柔亲眼看见脸色青白僵硬的尸体被抬出营去,然后成为每日上报的数字。

    只有粟米管饱是不够的,必须有肉食,大量的肉食才能提供足够的热量抵御严寒,坚不可摧的城墙抵御风雪。

    处理过得兔皮沉重且有浓重的味道,但顶风站在城上,荀柔却恨不得把整张脸一丝都不露。

    他亲手养的小灰寿终正寝,兔子兔孙们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总之是最后没有一只活着被带出颍川。

    这似乎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河东尚且如此严寒,雁门、五原、云中又是如何,若不亲至,实在难以想象。”荀柔感叹。

    北方胡族对中原不能间断的热情,在这样的天气下,也不是不能理解。

    随行诸君,除了亲信军吏,就是被抽调来的学吏,都来自中原,也少见北地严寒,彼此相顾接不了话。

    倒是徐庶这个出生颍川的游侠,见识广博,“听闻并州北面风物习俗俱与塞外相似,百姓多以放牧为生,少耕作,每至岁末,胡族便南下袭扰,抢掠粮食与人口,呼之为’打谷草‘。我还听闻,胡族对牛羊马匹的性命,有时候比人命还重,在冬季,粮草需供给羊与马匹,次后才是人。”

    “如此不知教化,不懂仁爱之道,与牲畜何异?”有人道。

    群吏纷纷附和。

    荀柔转过身来,“土地贫瘠,只能放牧为生,流离无所,天气严寒,亦无片瓦遮身,生存艰难,劫掠中原,是北胡求生之道。”

    众人惊讶又茫然的望过去。

    “诸君,丰饶、温暖、安定,何其可贵,谁见不想占有,诸侯之争,与中原与北胡之间相较全然不同,至此地方知胡族生存之艰,诸胡亡我之心不死。”

    北方袭扰中原,上千年轮番换人依然如故,并不只是贪婪啊。

    “我之所指并非今日,也非指一时,而是胡族窥视中原永不会停止,大汉警惕之心,也绝不能停止,盖因此乃关系两族之人生死存亡之地。”

    五胡乱华、金元入侵,女真南下。

    中原与周边偏僻之地的矛盾,是对生存之地争夺的矛盾,除非科技进步,人类生存环境改善,否则斗争永远不会消解。

    他总算找到怎么阐述“矛盾论”了。

    矛盾,是辩证思想的核心,以及解释世界最重要的方法,是他一直希望带给这个时代的东西。

    《四民论》中,固然隐含矛盾的概念,但毕竟表达得隐蔽,但拿异族入侵中原来阐释矛盾的核心观点,那肯定一点问题都没有。

    顺便也给以后的人提个醒,放弃和平幻想,随时保持警惕,随时准备战斗。

    群吏中有人震慑,有人思索,至少没有人茫然懵懂,荀柔还挺欣慰的。

    探哨跋涉雪岭,带回平阳的消息。

    围攻平阳的于夫罗部,其实并不精锐,而匈奴长途辗转的习性,也让他们既不能带大型的攻城器械,也不擅长于攻坚。

    他们只是人数多。

    整个南匈奴,一十二部,在于夫罗父亲一代分为了两半,有五部背叛,散落在并州,或成林啸之匪,或投靠更北部祁连山下的鲜卑族,另外七部有于夫罗统领,一直居无定所,四处游走寻找安生之处。

    也就是说,于夫罗并不是普通意义的出兵,他只是带着他的整个部族,所有人,男女老少,超过十万人,仗着人多,抢劫着村庄到达河东。

    与其说他们是一部军队,不如说他们只是更比较精锐的流民。

    并州本就贫穷,这几年更是人烟稀少,抢劫都找不到食物,于夫罗南下,既是策应袁绍,也是来求食。

    他们的目标不是平阳城,而是周围没有保护的乡里,想要像过去一样,一路南下,抄掠了人口粮食就靠着高速机动跑路。

    但张辽深知匈奴以战养战的习性,将百姓转移入城中,坚壁清野,并与梁肃一同四处设卡,游骑放哨。

    平阳位处于两山之间,依靠黄河,虽然对比一般关隘,这片空间稍微大了一些,但如今在平阳城的两位主将,都是谨慎之人,所以可以依托地形,阻止匈奴南下。

    这才最终造成在平阳城附近僵持的情况。

    前去平阳汇合,多这三千人马,无论是用在守城,还是攻击,对数目超过十万的敌人,简直连添头都不算。

    可要继续增兵吗?

    粮草消耗是一方面,冬季运送粮草本身就是难题。

    况且,要增兵多少才够?一万、两万、还是三万?

    众人一番商议,徐庶提出一个办法,让平阳仍然坚壁清野小心防守,襄陵这边三千骑兵配合小股袭扰以制造压力,等于夫罗粮草尽绝,自然会败走退散。

    “是否显得有些退怯?”荀衍皱紧眉,“让敌人小觑。”

    “寒冬天气,要与匈奴决战,难免劳师动众,一也,如今尚无准备,仓促发动,已难全功,二也,百姓一年耕作方歇,被招征战,心力疲惫,三也,有此三否,以臣之见,太尉此战,还是以守城为好。”裴潜拱手道,”保守城池,不放一名匈奴人南下已足,匈奴劳师出征,既无粮草,又无遮蔽,必不能长久,不日定会散去。”

    群吏各抒己见,大多数人赞成防守,只有少数将领认为应该大军出击,给予对方重创,以宣扬军威。

    最后,自然还是要荀柔这个太尉来做决定。

    堂兄荀彧在安邑组织后勤,去信太费时间,荀柔沉思片刻,还是决定保守一点,“先往平阳汇合再论吧,传令不再征发各县兵勇,原地操练待命,再令荀长史安排粮草传运。”

    虽然从长远对外战略来讲,当然要尽量打击北方胡族的有生力量,但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他不会与南匈奴议和,但考虑明年西征,这一仗是能节约一点是一点。

    “既然如此,末将愿领兵偷袭!”荀衍当即道。

    “某也愿意!”典韦大声道,“这等事某最擅长。”

    “末将也愿前往!”站在他身后几个校尉亦大声请命。

    荀柔目光在典韦和堂兄之间犹疑片刻,论起来这种偷袭的任务,兵法其次,关键是勇悍无畏,典韦最合适,但堂兄毕竟是将校之间身份最高,不选他第一个不太合适,“休若兄可有成算?”

    “襄陵与平阳相隔只五十里,如今黄河封冻,雪光敞亮,夜间奔袭不必烛火,正是用兵之时,太尉与臣三百兵马,明日一早出发,只需一日夜,必当全功。”荀衍目光坚定,抱拳沉着道。

    荀柔终于点点头,“袭扰不在杀伤,也非要一次全功,阿兄得手之后,不要恋战,速归。”

    “明白!”荀衍立即回答,“三百人,若一人不归,便当臣罪。”

    倒也不必…荀柔心情又重了重,但也知道此时不该拆台,“荀校尉自往营中挑选三百人,给酒五十坛,羊肉一百斤,令兵卒饱食饮酒,好生休息一夜,明日出发。归来后,众将士俸禄俱升三成,以为褒赏。”

    “得令!”

    “荀校尉挑完过后,典校尉也可先挑选三百人,操练准备。”

    “某只需一百人足矣。”典韦道。

    袭扰并不是以人数取胜,而是看各自方式,荀柔看出典韦神情冷静,并非托大,便也点头,“那就选一百人,待出征之日,酒肉之数与荀校尉相同,归来之后,奖赏一般。”

    “得令!”典韦咧开嘴,“太尉知某。”

    荀柔有些沉重的心情,在典韦高兴的表情下消散了些,“散帐。”

    冬日时短,酉时(五点)天色渐蒙,荀衍将选定的三百人集合。

    烤好的三十头羊,很快被众人分食而尽,荀衍这才让人将酒温起来。

    自己则盘腿坐在众人之前,温和道,“豫州、冀州、并州、凉州,过去诸君来自四方,如今诸君根落河东,各都分地二十亩,家宅一方。今年河东丰收,诸君家资都丰盛不少吧。”

    这确实是。

    众人俱连声赞同。

    “河东郡是好地方啊,此地有盐有铁,能种粮种桑,这样的地方,整个十三州中,也不多啦。而诸君在军中效力,拿着俸禄,家中田地也有同县帮作,才有如今之家资,我所言,诸君以为如何?”

    这也是不可辩驳的。

    众人有陆续称是。

    荀衍神色一正,“大丈夫立于世,有三件事最为要紧,一则保家宅护妻子,二则当守忠义效主君,三则取功名于天下!”

    “今日正当时也!”

    “如今匈奴来侵,毁我田园,掠**女,诸君随我劫营,于私护妻子免于耻辱,于公则守忠义保家卫国,太尉已下令,诸君归来,日后俸禄各升三成以为褒奖!

    “此令在前,汝等再有何迟疑!”

    荀衍起身,厉声呵道。

    众人皆拜,“愿为太尉效死!”

    “满酒!”

    “今日,二三子与我共饮,便是同袍,同去同归,一同领赏,共取功名!”荀衍高举酒盏,一饮而尽。

    “是!”

    …

    荀柔早站在僻静处看着,到这时,一颗心才全放下来。

    【衍,字休若,颍川颍阴人也。光熹三年于夫罗寇平阳,衍从柔征,为前军校尉,选精锐三百,从襄陵越姑射山,过黄河,一日径诣匈奴寨下,入夜,拔鹿角、逾垒入营,斩数十级而归,匈奴震慑。由是天下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