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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1章 所谓故人

    时至黄昏,霞光布天,映照溪林。

    荀柔酒后微醺,骑在黄家养的掼走山道的驴子上,一颠一晃循着黄承彦指引的另一条道路下山。

    上山的时候,他那匹精悍的西域好马,半道差点跪了,让他不得不下马,自己累死爬了半座山。

    驴子比马矮上些,却果然更适合山道,居然很平稳。

    身后马匹也并不空着,来时驮运礼物,回程也塞满了黄家的回礼。

    驱散蚊虫的香料一斤,调香方一张,黄承彦亲手钓起的鱼制成的腌鱼一坛,还有小黄姑娘所做翅膀活动的蜻蜓玩具一枚。

    山上凉风悠悠,吹人襟袖,好不畅快。

    他也已经许久没有这么随意与人聊侃了。

    在家里与堂兄们说家常还好,但兄弟们在一起,总不能尽说家常理短,说着说着总要回到正事上。

    民间舆情、政令律法、官吏好坏、学术风向、各地消息,国家大事本是读书人喜欢聊的话题,对他们来说,却又不只是话题,更是切身责任,聊着就不得不郑重对待。

    尤其是如今,他几乎称得上一句“口含天宪”,“指点江山”是真能指点江山,每每说出的话就不能不谨慎三思。

    哪怕是哲学文艺,也不是单纯的哲学文艺,是政治导向,直到今天才让他又找到点喝得半醉,乱点江山的轻松心情。

    他酒量还是原来的样子,两三碗有点晕乎,不过黄家也并不劝酒,主打一个自然自在。

    虽说还是得注意避开一些话题,但形而上哲学的东西,却是让他随便发散一通,把黄承彦忽悠得一愣一愣,也很快乐了。

    所以,一个人还是得有偶尔说说胡话的权利。

    否则不知道什么时候,胡话就得自己冒出来。

    “太尉真是……气度风流!”蒯祺推推身边的司马懿,指了指前方骑着驴子的荀柔。

    夕阳笼罩山岭,群鸟簌簌归来。

    年轻的太尉横骑着驴子,衣裳不似先前整齐,黄色的单纱外衫系扣松了,衣袂飘飘,发髻也有些松散,左面一缕头发自发冠脱出,垂落颊边,轻轻摇荡,果然风流蕴藉。

    蒯祺没等到司马懿的附和,却也没多想他喝得也是半醉了,“我真羡慕仲达,能随侍太尉身边。”

    司马懿心情正烦,却非常忍耐,没开口。

    “太尉这般气韵,若能学得二三,就够让天下的女娘倾心。”

    “子仲兄醉了。”司马懿不知道他还会冒出什么,出声提醒。

    “是醉了,但也是实话,”蒯祺嘿嘿笑,“太尉要是多往襄阳街市上走走,刘使君在这里多少年都算白干。”

    司马懿心里忍不住先刻薄了一句刘荆州本来就是白干。

    他年纪不大,少时也曾听过这位使君名声、事迹,也将他当厉害人物,当年匹马镇荆州,何等气魄风采,令人向往。

    结果

    不过是本地士族抬起来的样子,不过是一点和稀泥的本事,屁权都没有,披的一层皮吓人,终究还是荆州当地人说了算。

    他也回过味来,刘表当年为什么一个人都不带,要真带了人,说不定走不到地方,半道上就给埋了。

    像荀太尉那样才是真厉害,朝廷上下没有他动不了的人,公卿们被他随意拿捏,要圆要扁,皆随其意,这才是执掌政局的气魄刘景升,坐谈客尔。

    想到此处,他不免又想起自己的独立计划。

    东南西北,他得早早选定一个方向。

    也许感到后方的目光,前面的太尉回眸望来,自在优雅,若非两旁健壮的士卒,真是一派名士高人的风范。

    司马懿再次颈后一僵,却听到旁边清晰一声抽气什么毛病!

    他偏头避过前方的视线,“此话可不能胡说,还望蒯兄慎言。”

    蒯良眨眨眼,慢半拍反应过来,“仲达所说,可是太尉誓言?”

    司马懿喷了半脸酒气,都想和他翻脸,“正是。”

    蒯氏两位高贤他见过,和身旁这位简直不像一家教养出来的。

    “太尉真是忠贞之士……一心奉国……”

    他居然感动地落泪,以袖揩面了!

    司马懿见荀太尉已经转过头去不再关注这边,当即向旁跨出一步还差点碰到路旁树枝,然而坚决不再理会这人了。

    一行人擦着最后一丝天光,回到城外营寨,各自处置回顾完当日事务,便洗漱歇下。

    岘山黄氏庄园内,主人卧室燃起灯烛,酒醉方醒的黄承彦,才接过妻子温柔递来的醒酒汤,却迎来对方的灵魂一问:“今日荀太尉,是不是看上月英了?”

    “噗!”黄承彦一口汤喷出,停了两息,才平复心跳,将被子一掀,换回从容神色,“这话从何而来?你真敢想!”

    “你难道没发现太尉看月英神色?”蔡夫人站在榻边,有点兴奋又有点高兴,“我打听过了,太尉至今屋内空虚且尚无子息!”

    她不傻,男人多好色,她作为女子,最清楚这一点。自己生得两个姑娘,年长一个样样都好,不必操心,但小女就是她自己做母亲的,也难夸一声颜色,再兼之脾气又有一分古怪,没有一分淑女模样,虽然还不到年纪,但越长大她越担心,简直快成心病了。

    他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会嫁不出去,丈夫粗疏,觉得女儿怎么都好,可她却要想女儿将来。

    要遇到一个口中说不在乎容貌的,她反倒要考量对方图谋。

    这些多年,两姐妹出面见的人,不分男女老少,总是更看重大姑娘,头回有真正欣赏青睐小女的,年轻、俊美、出身名门,脾气好,简直没有毛病!

    这样的的人,她要是年轻二十岁……呸呸呸,总之,她能不激动嘛!

    黄承彦无奈看向妻子,“那你可打听到,太尉为何无妻无子?”

    “什么?”蔡氏将眉头一皱。

    黄承彦也不等妻子乱想,将她肩膀一揽一按,按在榻边坐下,将荀柔当初发出誓言,以及这些年繁忙的行程大概一讲。

    大概就是年轻时候遇着兵乱一时耽误,后来又忙着恢复朝廷正统,又是朝中内乱,发下重誓才和平解决。

    “这倒……令人敬佩。”蔡氏侧坐竹榻边感叹一声,不提其他了。

    “太尉看月英,如看小辈一般,绝非你所想。”黄承彦揽着妻子温声道,“不过,夫人倒是提醒我,月英之天资才能,这荆州内男子,我上下观之,皆凡俗之辈,无人配得”

    蔡夫人回眸嗔他一眼,“刻薄!”

    黄承彦一笑,“听说长安太学,颇多才俊,荀太尉欣赏月英,不如请他帮忙看看,有无合适之人?反正小女年纪还小,并不着急。”

    “那可是太尉!”蔡夫人又紧张又不免期待地回身道,“哪能被你随意差遣?”

    “并非此意,”黄承彦与她解释,“含光见识许多南北人物,也颇为识人,我不过向他打听一声,有与没有,成与不成,当然我们自己筹措。舜英、月英性情不同,舜英需择诚实君子,平静度日,月英若嫁个拙夫,怕不是要耽误了她,反成怨偶?”

    “我原本想向庞德公,司马德操打听,庞家与江东士族有些交情,德操兄品评人物,也认识不少俊杰,不过,当然还是荀太尉见多识广。”

    蔡氏大出所料,不由一愣,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又喜又气,推他一把,“你原来早有成算!不与我商量,只看我发愁!”

    黄承彦呵呵笑着揽住妻子,“夫人如此可放心?时候不早,我们歇息罢。”

    “你这是什么话!”蔡氏一嗔,她心中忽而有些不安,却来不及想清楚……“呀!你”

    “夫何姝妖之媛女,颜炜烂而含荣,烨普天壤其无丽,旷千载而特生……”【注】

    夫妻夜话自不可为外人道。

    孤枕独眠的荀柔也一夜好睡。

    他自备的香料似不能制襄阳的蚊子,夜里老觉得有嗡嗡声,如今终于安静了。

    第二天他也不着急早起,在榻上懒到天光大亮,这才起身。

    先在营中看过一圈,又去襄阳市场。

    襄阳是大城,每日都开市,集市中还是摩肩接踵,全都是人。

    也确实富贵,人们神色也比北方安详,物品也丰富,鲜艳的蜀锦与精致的首饰、金银器、陶瓷器、玻璃器,都直接摆在摊位上出售,实在不输长安。

    器具、布匹上的花纹,形制与北方不同。

    另外一些木器、香草是北方没有的,玳瑁、珍珠、砗磲,比北方多见,鲜花水果也更丰富。

    之前与贾诩过礼,他采买了一些,今日来,又看见上好的红砗磲,便准备再挑选一些,送给阿姊做个手串、嵌个步摇之类。

    他在襄阳市中挑拣首饰,并不知营前出了一件小事。

    “小女求见太尉,还请校尉通报!”两个小姑娘,一个七、八岁,一个九、十岁,都小脸瘦黄,紧张地站在军营前。

    “此处军寨,不可随意徘徊,抓住要按探哨处置,你们速速离开!”守门卒看她倒不像危险人物,但也确实不能放她入营去。

    年纪小一些的那个,有些畏惧,不由自主退了一步,这时,大一些的却轻轻一拉她的袖子。

    小姑娘咬了一咬唇,终于又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向泥中一跪,猛然将拢在胸口前的双手举过头顶,大声道,“太、太尉如今身居高位,难道就可以不认故人么!”

    见吸引来不少目光,小姑娘却将双手又举高了些。

    众人看得清楚,她手中捧的是一把匕首。

    看上去很旧了,锋刃却依旧雪亮。

    作者有话要说:

    【注】蔡邕《静情赋》,原本想在《楚辞》里找两句,没找到合适的,不过蔡邕真的挺闷骚的,写的赋,那叫一个优美,尤其是一篇琴赋,感觉和白居易《琵琶行》那一段,有异曲同工之妙。

    1、司马懿这会儿十七岁,所以还有点活泼中二,大家请理解。

    2、在肉大的《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没》评论区里,恰好看到一条古代很多优秀女子的事迹被史书掩盖,不知怎么,忽然就想到黄夫人,有点惆怅。(这本书超好看,就是还没完呜呜)

    3、最后出现的匕首,是荀柔小时候送给阴家唯一的良心小姐姐的。

    第302章 枉自阴谋

    “……却是旧物。”

    荀柔已拿到那把匕首,把玩着确认了柄底和铸刃上的表记,与记忆中一样。

    两个小女孩都已被请进营中,单独安置,不许闲人靠近。

    “太尉可愿一见?”贾诩问。

    “可以。”荀柔缓缓一点头。

    多年旧事,缓缓在记忆中浮现。

    阴家已经覆灭,当年恩怨与外嫁的阴氏女郎,却并无太大牵连,倒不如说人家确实做了好事。

    差点被发卖的那位侍女,已成亲生子,还在他中做事。

    阴氏女郎让他转送给阿姊的玉佩,因他当时正恼恨,并没有转送,眼下全无印象,大概几次搬家中,不知何时遗失了……

    若真是当年故人之女,的确当得一见。

    两个孩子被带进来,都是一副面黄肌瘦的可怜样子,皮肤却还细腻,行止也有规矩,看着像家境中落。

    荀柔心中点评,任由二女被士卒拦在十步之外,也不发话,看她们的表现。

    两人先都是一片茫然,接着大一点的女孩先开口,声音怯怯,“敢问尊驾是太尉么?”

    “还请太尉救家母性命!”小姑娘却像得了提示,立即跪下一叩首。

    另一个慢了一步,却也跪下了。

    “先不要焦急,起来慢些说。”荀柔示意侍从,将女孩拉起来,女孩却一个劲只呼救命。

    他不着急,慢慢引着她们说话。

    先问名字。

    “小女郭缨,阿姊名女王。”

    郭缨,郭女王。

    这两个名字一看就分明,难怪小的一个说话她当是嫡出。

    郭女王这个名字,略微耳熟,大约也是上了历史的人物,或许是某家后妃,荀柔并不在意,又问来意。

    “先前外面打起来,父母带我们投奔外祖……路上遇见乱兵,大兄、二兄都被杀害,都没有下葬……呜呜……到了这里,外祖找不到了,只见到姨娘……呜~父亲后来又做了官……突然来人闯进家中,将父亲抓去了……呜呜呜……

    “母亲带着我们住到阿姊家……他们说父亲犯了大错,要被杀头……母亲病倒了,阿姊也病了,我们不知应当如何……想起从前听说母亲说过太尉……求您救救我们……

    郭缨抽抽噎噎的哭着述说。

    七八岁的孩子,不指望她事情多明白,关键意思倒是清楚了。

    一个战乱之中的中等官吏家庭,狼狈求生之路。

    兵匪将至,仓惶奔逃,人死荒野,父存子亡,终于到达荆州,阴氏虽没,枝系尤在,出仕做官,又得以糊口,接着却是家中顶梁柱的父亲入狱。

    再一对,其母姓阴,其父姓郭,却与记忆相合。

    荀柔命从吏按女孩所说地址去查看,如果确认,就先给阴氏与另一个女儿,延医问药,明天再将两个孩子送回去,再送他们点钱财。

    案子他不准备掺和,但若是要钱帛赎罪,他倒是可也再资助些,算偿还阴氏当年一点善心。

    事情到此,在他这里就算结束。

    后来两个小孩被送回家时,吏从来禀,他也只是回了一个知道。

    刘表那里的嘴皮官司,没打利落,显然是火候还不到,荀柔骑了黄家送的驴子,又往山上去了两次。

    司马徽住在黄家隔壁岘山的另一个山头,庞德公则住在岘山再东面的鹿门山,两人年纪也都不大,并不是三国演义里白须飘飘的老头。

    司马徽和他年岁相仿,庞德公两鬓漆黑,也才中年,性情都潇洒活泼。

    虽说是隐士,名声却非来自隐逸,他们未取中刘表,不想出仕,但对本乡却自觉有一分责任,以前经常和刘表的狗腿子们互怼,名声都来自血淋淋的战绩,再有也著书立说,也收荆襄大族的子弟为学生。

    荆州南北交汇,接收到各地信息也多,风气开放,兼容并蓄,刘表走不了军阀统治路线,想统一思想,大立提倡儒学,也不能说想法完全错误。

    但思想比行动更难驯服,刘表儒学那一套,都是王莽当初剩下的,王莽犹不能成,何况他。

    司马、庞氏二人,都与黄承彦一样,对矛盾论很感兴趣,对历史进化倾向认可,对实践论则稍有些议论。

    这也是黄老与儒家相似的地方,两家都追求大道,想寻求真理,飞得太高,难免就看不见脚下泥泞,不过,反正他们几个也不想做官,君子和而不同嘛。

    毕竟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黄祖有个儿子,名叫黄射,这小子是司马徽的学生。

    黄祖虽出荆州名门黄氏,但为旁支,家贫,曾为铁匠谋生,后起行伍间,刘景升对其有知遇之恩,荀柔遣使慰问,对方立场坚定,墙角一下没撬动。

    所幸还有这个儿子。

    在通过黄承彦司马徽黄射,这条线终于搭上黄祖同时,庞德公也给他引荐了一个学生,文聘,字仲业,南阳宛城人。

    南阳宛城,如今虽然寥落,但作为祖籍,文聘祖上阔过,但在荆州想要出仕,依靠的名声和举荐,他就差了些,于是拜师庞德公,然后就靠同门关系,做了江夏郡都尉。

    庞德公也通透得很,将他举荐给荀柔时,说得就明白,“文仲业年轻,通于机变,贞直气壮,有州郡之才,可当一用,愿太尉善自斟酌。”

    贞直又机变,荀柔咂摸了一下意思,招来一见。

    果然是个精神又健壮的青年,衣衫简朴整洁,一番交谈,并不作惊人之语,但细听,就能觉察其人心中颇有成算。

    不错啊,有前途。

    “我将往江东,帐下却缺几个熟识水文的向导,可否邀请仲业同行?”

    既然觉得有前途,荀柔当然就给他前途。

    “敢不效命!”文聘神色沉稳,肃然一拜,直起身却又踟蹰,再拜,才道,“某尚有一言,请问太尉。”

    “请。”荀柔有些好奇。

    “某受刘使君拔擢,故不得不问,太尉将如何安置刘使君?”

    文聘神色恭敬,然此问一出,帐中群吏顿时变色。

    荀柔又品了一品庞德公对其评价,论迹不论心,这时候能说出这样的话,良心就不坏了。

    他轻松一笑,“刘荆州受朝廷任命,保境安民,自有功劳,然僭越祭天,包茅不入,也是实情,功过相抵,又娶妻蔡氏,犯三互法,不当再为荆州牧,从征入朝,为宗正卿,理宗室事务,仲业如何?”

    文聘垂头思量,片刻,再拱手道,“太尉公允,臣敬服。”

    他一离去,帐中诸吏议论纷纷。

    他们未必真的认为文仲业有什么,却出于各自立场,或担忧自己位置不保,或道其人藏奸,或恭喜太尉得贤,或称赞太尉大度。

    荀柔端坐,忍耐他们的喧嚣纷嚷,怀念过去公达在时清净,贾诩这家伙和他的姓太配了,做事还成的,但这种时候,总是存在感消失,假装自己不在。

    “刘景升亦人杰,所拔之人有念其德者,何奇有之?”

    他心中小有不爽,见又二三人,发髻不梳整齐,头发散落半边,正值炎夏,湿乎乎、油浸浸的一绺一绺。

    当即训斥了几句端正衣冠,又令陈群记下名字,按律处罚。

    随手把这群人轰出去,荀柔转头接待被匆忙招来的杜畿。

    刘表必须走,杜畿就是新荆州刺史,才能尽有,在地方上历练多年,又为京兆,也能治理得平稳,可谓能吏。

    不过,荆州这样,调理好不是一日之功,难处他得理解体谅。

    可不能做成当年光武那样。

    刘秀在中央优容跟随的地方豪强首领,宠命优渥,许以高位,再让地方上太守、刺史,籍田、清算这些人的家产人口,结果当然就做不成。

    然做不成后,又把刺史、太守杀了,这实在不是让人做事的态度。

    他与堂兄当年也议论过此事,这次堂兄将杜畿推荐来,又在信中一番提醒。

    荀柔也明白,籍田,扩隐,在荆州也还做不得,就是分田,一夫二十亩也不可为。

    且不说南楚河川大泽之地,是否有许多田土,如今荆州大多数上田,都还在豪强手里。

    既然为了安稳不动豪强,那么就只好放一放,文武官制,可以先按中央统一来改一改。

    “明白!”被远途招来的前京兆尹杜畿听完荀柔的意思,当即干脆点头,表示明白。

    “这二年战乱从便,地方官吏变动频繁,宜稍加整肃,然需徐徐为之,不要急躁,官吏交接以稳定为先,一时从权,勿惊扰百姓。”荀柔很欣赏杜畿的干练,于是更愿意宽饶一些。

    违反三互法的,在自己老家、老婆老家做官的,尤其是刘表沾亲带故的,一时不能清算,也要先调任,不能任其继续坐大。

    不是刘表亲故的,可以放第二批调整,免得一次调动太多,影响地方稳定。

    “臣,遵领教诲。”杜畿再拱手,神色比方才更认真些,态度却不似方才紧绷。

    “文武分制,你把文官整顿好,以桓阶为南郡太守,他熟知本地情况,你多与之商议。”

    桓阶由暗转明,政治投资,自当与回报,才能让人继续卖命。

    “是。”杜畿再点头。

    “张羡与黄祖,我都调转,余者不足为虑。”

    荀柔呼出一口气。

    帐下那些人,口舌不够伶便,哪怕联系了黄射,还是没法完全说通黄祖,但他不能一直在荆州耽误下去。

    为了尽快拿住荆州水军,只好让一让利。

    拜黄祖为镇南将军,领江夏、南郡、长沙三郡军务。

    军、政不统属,但邮亭传驿,被他划归军中,荆州如今最富的三个郡,依靠正是水路交通的厚利。

    漕运之利,源远流长。

    刘表的知遇之恩,最后还是用钱才终于砸穿。

    举郡投来的张羡,又是另一种,征南将军,属领地盘更大,除了荆南三郡个再要加整个交趾。

    只是,这些地方无论人口还是资源,都不足与内陆相比,且看朝廷内乱,有些不服王化之意。

    黄祖的“镇南”,是希望他能老实坐“镇”,张羡的“征”南,实是希望他能“征”讨的。

    “我不日将东行,荆州就托付给杜君,千万仔细!”

    送走杜畿,荀柔往榻上一卧,闭目养神。

    京兆尹杜畿为荆州刺史,河东太守段煨为新京兆,以左冯翊太守杜袭转河东太守,以临晋县令石韬为新左冯翊太守……

    都是堂兄文若所择,他当初一看,全都许了。

    他很少在朝中,如今人员又多起来,实在难以了解清楚,堂兄比他心细谨慎,人选必是再三思量,纵使不说,他也明白其中用心……

    荀柔歇了片刻,起来让侍从摆案铺纸研磨。

    十七兄荀忱作兰台令,除了替他父亲,荀柔的七叔父荀敷对他进行催婚和埋怨外,很少给他写信,前番却来信,委婉表示今年夏天,长安炎热,宫中存冰不知能否够用,市中售卖的冰,价比往年贵了两倍,硝石涨了十倍。

    文若主持朝政,以他严谨的性格,自然不会为避暑迁移官署。

    但既然长安冰价上涨,那就由他直接下令好了。

    “禀告太尉,荆州牧刘景升遣使求见!”

    “请进来。”荀柔提笔,不以为意,只当又是刘表使的借口。

    直到发现来人竟是荆州别驾刘阖,这才忽然感到一丝怪异。

    “尊驾何来?”

    别驾之职,为一州之副,刘阖为朝廷所任,并非刘表嫡系,只是之前很识时务的依附了刘表势力。

    待荀柔领兵至荆州,刘阖立即就反正立场。

    如今,又何来作刘表的使者?

    “诗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人而无妻,如屋无梁,太尉以为如何?”

    第303章 纳谏

    荀柔抬眼望着刘阖,只觉得荒唐到无语。

    “勿要玩笑,我誓不取妻,刘君不知?”

    “太尉堂堂君子,纵无名位,女子皆愿侍奉,刘景升有一双表侄,长者貌美,少者机敏,俱慕太尉风仪,必称君意。”

    荆州别驾刘阖,是个中年胖子,往日装模作样,勉强称得上一声伟壮,此时挤眉弄眼,弯腰勾背,简直猥琐得辣眼睛。

    “休得胡言,驱出去!”荀柔一摆手。

    不是没见过大族的子弟荀氏也是名门啊,的确有一部分没有节操的,但到这份上还是少有。

    原本看此人骨头软,又稀里糊涂,留他在荆州当个一次性工具人,挺合适,现在他觉得不可了。

    这货怎么能在他手下当官!

    “荀太尉纵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不想接女公子回家团聚?”刘阖被推搡,竟还回头飞出了这么一句。

    “什么女公子?”

    荀柔被震得一愣。

    “消息都传开了,城中皆知,太尉早年遗有一女,如今流落在襄阳,太尉纳了妾室,正好方便接回家团圆嘛!”刘阖回转身,一点也没生气,一脸喜气盈盈的奉承。

    荀柔震撼得过头,反倒清醒,左右一看,俱是亲信,却也眼神漫天乱飞,估计脑子里都是荒唐离谱的八卦材料。

    “你等还愣着做什么?刘君中暑发狂症还不拿下!”

    倚凭的木几被拍得一响,侍卫见他动了真怒,眉眼立即不飞了,一拥而上将刘阖压趴在地,今日执勤的卫队什长还抽出腰带,塞进刘阖嘴里。

    怎……怎么回事?

    刘阖还没反应过来,脸就按地面摩擦,一抬头,触及荀柔冷冽的目光。

    端坐在榻上的年轻太尉,依旧单薄轻逸,苍白俊美,然而,往日春风解颐的眉眼一凛

    大暑天气,刘阖听着自己呼哧呼哧得喘气声,冷汗沿着鬓角淌下,浸进泥里。

    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是刘表!都是刘表那老狗的阴谋!

    刘表说是好事,说想同太尉化化干戈为玉帛,说他有一双表侄,出生名门,不计较名分,不会让太尉为难,还说有了小妻,太尉便能将其女接回家,他会帮忙处理善后,不留下痕迹。

    他真以为是好事……都是刘表说的,他什么也不知道啊!

    刘阖睁大眼睛急切的仰望。

    然而,荀柔不想他开口了。

    有些事他还没搞清楚,也许有什么阴谋阳谋,也许刘阖只是被人当了枪……但人或许可以活得糊涂,却绝不能有张胡说的嘴。

    他这边不提,又涉及了三个年轻女孩。

    时下男女风气虽然开放,但上下尊卑却严苛,一双姐妹与人作妾什么的,那是十分之猥琐,但凡传出风声,就是社会死亡。

    还有被安了他女儿名头的姑娘,日后又如何做人。

    荀柔捻着夏衫袖口冷静。

    杀人,不能在兴头上,要想清楚如何善后。

    “贾祭酒前来求见!”

    侍从忽从外来。

    荀柔回神,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接着很快无语刘阖居然失禁了!

    “拖下去砍了,随从看管起来。”倒毕竟不是什么魔鬼,剩下这些人身份不如刘阖,警告一下也够了,胡说起来也没分量,“请贾祭酒入内议事。”

    大帐敞开,未挂门帘,但为顾隐私,南北朝向的大帐,向东延伸出一小间,屏风遮挡,其后以作起居用。

    贾诩先听见帐内下令,接着就见被士兵扯着两条臂膀,像死狗一样拖出的刘阖。

    他眉头一皱,先低头看一眼,又向屏风后一望,往侍卫前一拦,客气道,“还请稍待片刻。”

    若单是个谋士,亲卫当然不理会,但贾诩毕竟与太尉有众所周知的亲戚关系,往日大家关系也好,亲卫什长想了一想,勉强点头,“尽快。”

    贾诩拱手回了一礼,快步入内。

    转入屏风,寝室内布置朴素,除了一枚放在案头的鎏金熏炉,榻、几、案、架都是竹器,衾被为麻葛,也未铺地毯。

    卫兵正将被刘阖弄脏的小片土铲掉。

    贾诩眼神四下一扫,心定了三分。

    虽说不认为刘阖这种人敢行刺,但毕竟眼见为实。

    既不是行刺,那一切就好说,贾诩先躬身一礼,才不急不缓道,“刘别驾一向糊涂,太尉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我自有计较,文和不必多言。”

    荀柔不想重复刚才两个狗血恶俗的德行梗。

    且他才反应过来,所谓刘表两个表侄女,怕不是指舜英、月英姐妹?

    他但凡是个禽兽,说不定就答应了!

    所以还是砍了刘阖,把脑袋送给刘表,让他闭嘴。

    “曹孟德杀边让几失兖州,太尉诚当引以为戒啊。”贾诩近前再劝道。

    荀柔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我与曹孟德在兖州时岂是一般?刘阖,又如何比得边文礼?他都不是荆州士人!”

    当初中原战乱,兖州士族迎曹操入驻,曹孟德转头杀了当地名士边让,于是舆情沸腾,士族反复,差点让曹孟德翻了大车。

    边让名士嘴贱,但毕竟是兖州大族,姻亲故旧想为其报仇的,当然也有。

    但归根到底,兖州原是拿曹操当看家犬,自己才是主人,不意凶犬竟敢噬人,于是当然就翻脸。

    但荆州这些人,岂能为一刘阖反抗他?

    这舍内空间不大,也没什么坐处,荀柔拍了拍榻沿,示意贾诩近坐。

    “刘别驾自不比边文礼才高气傲,然其恭顺之处更甚之。”贾诩坐下,继续劝说,“若其人尚不得见容于太尉,则荆州余众如何安心。”

    此一时,彼一时。

    兖州看曹操,是看曹孟德能不能当好狗,荆州看荀柔,却要看荀太尉能不当好主人。

    曹操选择不当狗,情有可原,胜得凶险,翻身做主,可哪有不愿当人的……

    荀柔一默,已被说得已松动,心里还有点别扭,“其人言语辱我,岂能轻易释之?”

    “江汉通衢,东南水泽密布,太尉欲行江东,粮草兵士岂能不从水道?荆州士心不定,但若从中阻碍,岂不坏太尉大计?”贾诩站起来,躬身长揖一礼,“有王霸之志者,施明德于四海,胸怀容于天下,岂可囿于私怨?望太尉三思。”

    “也罢,留他一命。杖……二十,”荀柔眼角一抽,死胖子一脸沉迷酒色的虚样,都不好打太狠,再给打死了,“押送回家禁闭,替我警告刘阖,我离开荆州前,不许出门,不许说话,否则以犯上论处。”

    黄承彦那边,既托他帮忙,他就好好做一回媒,若是牵连了旁人,再伸一伸手。

    啧,良心又刷新下限,真是可喜可贺。

    “你还有旁的事么?”

    “并无。”就是听说刘表派遣了使者,他才过来,没想到会遇见这一出,只好耐心劝阻,“如此,属下告退。”

    眼见功德圆满,贾诩立即退后一步,准备开溜。

    “且住。”荀柔抬手一止,又向侍从道,“唤陈长文来!”

    他在襄阳多了个女儿,怎么回事,还没说呢。

    ……

    襄阳城内一处两进中等民宅内,妇人阴氏,刚缓缓苏醒。

    屋舍精致熟悉的陈设,绸帷丝绳,绣衾绵褥,与幼时闺中仿佛,让她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阿娘!”幼女扑在榻边,双眼含泪,神情惊喜。

    阴氏眯了眯眼睛,幼女身后庶女恭敬侍立,侍妾董氏奉盏上前,二人竟皆着为丝帛,“夫人醒来,真是太好了!这是城中巫医为夫人所开汤药。”

    董氏神色怯怯解释。

    “可是郎君出狱了?”阴氏心中不信,但看眼前之境,却又不由升起几分期盼。

    “父亲还在狱中,”小女儿簌簌落泪,“是荀太尉帮忙。”

    “……荀太尉?”

    “阿娘病重,我带着阿娘的短剑,去城外找太尉帮忙,太尉亲切,让人送我们回来,为娘与阿姊请巫医诊治,后来又数次遣人问候,送来许多钱帛和器物。”

    “怎么可能……”

    当年她家与荀氏间的恩怨,她不算十分清楚,却也大致知道,尤其是后来,父亲仕途挫折,书信中不止一次提到荀氏,先是怨愤,后来,如今的荀太尉,得先帝与大将军信重,信中又添了后悔早知如此,当年多少该多少出一出手。

    然而,父亲入京求官,终究失落而归,后来因董氏劫掠南阳,而亡于兵祸。

    二十年过去,当年的五尺幼童已是执掌天下权位的太尉,她实在不敢信,对方于她有多厚的情谊。

    也是无奈,先前借用太尉威名保全家人,这才将短剑来历引出,当年内情,她却一句都不敢说。

    “都是真的呀!”郭缨并不懂母亲的心情,天真道,“太尉十分和气,且果然像大家传说的,十分好看呢!”

    “你阿姊呢?”阴氏轻声问。

    “阿姊病也好了!”郭缨欢喜道,“我忘记了,该唤阿姊来!”

    长女一来,阴氏将小女哄出去看雀儿,又命庶女与侍妾离开,这才关起门来,向女儿询问。

    “阿照,”侍妾董氏拉着女儿,来到屋檐边,“如今夫人病好,你说能求得太尉,再将你父亲放回来么?”

    “若我是夫人,就不会想父亲回来。”

    “啊?”

    “否则,小妹如何自处?”郭女王望着坐在台阶上看鸟的郭缨,低头理了理袖缘,轻轻一笑。

    父亲在冀州为吏时,家中原也不缺丝帛,到是来了荆州,越发拮据,粗布麻衣,刚穿时,可把她折磨得浑身发痒。

    “唉,这……”董氏神色一急,“这可如何是好难道,阿缨真是……真是太尉之女?”

    “怎么可能!”郭女王向母亲翻了个白眼,“阿缨生时,娘已入郭家,夫人是否见过太尉,你能不知?”

    “……倒也是。”董氏一想,的确如此,“是我想差了,街市上都如此说,说得我都信了。”

    “况且,太尉是何等人物,岂能看上老妇?”郭女王没忍住,露出一丝轻蔑。

    董氏吓了一跳,连忙左右四下里看。

    “没人注意,阿娘不必如此小心。”话虽如此,郭女王还是端正的姿态,“要我是夫人,倒让父亲在狱中更好,”她见母亲露出戚容,凑近小声道,“对娘也是,如今阿浮是父亲唯一子息,只要阿娘拢住堂兄,这家中,将来说不定要娘说了算!唯一可虑,是太尉。”

    “又是为何?”董氏全无主意,很信聪慧的女儿。

    “得想想办法,太尉若是一怒,要整治我们,可就完了。”郭女王咬紧唇道。

    太尉……太尉此时有点忧郁。

    荀柔没想自己都快离开荆州南下,刘表还给他搞出这么一桩事。

    陈群没控制住舆论,跪下请罪。

    但他毕竟生于民间,知道这种名人八卦,越是离奇,越吸引人,再加上有心人推波助澜,他们又毕竟外来,根本不可能控制住。

    至于陈群想将事情引向阴家,荀柔不愿牵连出阿姊,也就拒绝了。

    此事,到底只好像先前一样,全当不知道,不存在。

    最多,向杜畿解释两句。

    等到他离开,杜畿掌政,不再优待郭家,荆州再出点新闻,旧事也就渐渐淡去。

    荀柔当时不知,最后还是义妹荀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暂按下不表。

    “你们再邀蒯氏、蔡氏一谈,催促刘表,尽快携家眷入京。”

    事情必不只有刘表掺和,但显然,他需要一个出气筒。

    “是。”

    [襄阳城南凤凰山,有玉女观,为汉太尉荀含光之女祠。荀女名瑶,其母荆州南阳人士,女生而神灵,终未嫁,师从天师张元微,于山中乘云升举。故老相传,时甘霖普降,见荀太尉于云间接应,携女归去。后数载,荆南数郡五谷丰登,念含光之德,因而祀之。《神仙通鉴》]

    第304章 溯源

    说要启程东行,荀柔到底还有一件事想做。

    流言原不算大事,否则当初陈群也不至于一直隐瞒不报,他品德上没那么清白,但终究未出格,毕竟只是个女孩,诸君闲得八卦,也不过说两句风流。

    谁人背后无人说?

    荀柔也看得开。

    反正,此事参与者都有什么人不论,罪首他认定了刘表,底下做事的人也就利索了,很快就将刘景升搓弄起来,送去长安。

    一家人,夫妻两、长子刘琦,刚满周岁的次子刘琮,并三五十位宾客家仆,三十车财货,由二百士兵护送,一早就从襄阳北门出发。

    与来时一匹驴子比起来,刘表这些年荆州刺史,怎么看是相当不亏。

    就是跟随他的儒生未得到消息,没有拦路哭送这一出,也不知刘表是否还有一点遗憾。

    至于蔡瑁、张允二人,蔡氏是荆州大族,刘表离开荆州,自然而然就撕撸开,荀柔授蔡瑁一个南阳都尉,让荆州蔡氏与蒯氏自争斗去。

    张允则任太原都尉。

    太原丰饶,但谁来都奉承,立场摇摆,究其原因,也是郡内几家豪强大族,比起国家大义,以自保为先。

    上一任太守为袁绍任命,袁绍败后,荀柔使河东郡校尉梁肃兼管,也只管大概,防备北戎各族,领其岁贡而已。

    如今安排张允,正好南北交换,除其根底,其人若有本事呢,太原郡也是可用事之地,若是没有能力,那无论西戎各族还是太原郡内大族,都够得教他做人。

    除了这两个,刘表其余势力也就不算什么了,儒生无用,荆州士族看重的是自身利益,杜畿足以应付。

    文武分制后,郡一级,太守有都尉,到州一级,则并无与刺史对应的武将,改按军事区域划分,如荆州就是黄祖在北,张羡在南。

    好处自然明显,州官不临民,主管一州吏治,宣示政令,推行教化,避免地方官吏做大,而武将,以军事战略划分,区域不与州官相同,相互也就不易起矛盾,又可相互协作与彼此监视。

    这其实也是荀柔参考后世的做法,既要减少地方坐大的风险,又尽量避免本朝光武以来的武德衰弱。

    当初一提,众人交口称赞,全无异议。

    这些事并不花费多少时间,趁着几日营中忙着粮草兵械的细务,荀柔由黄彣,即黄承彦亲自为向导,往汉水一行。

    至此他也才知晓前一番公案。

    原本他还想,刘表怎么想要将黄氏二女与他做妾,却原是黄夫人蔡氏向妹妹打听,没想到其妹,也就是刘表继室蔡夫人,竟胳膊肘往外拐,献计刘表。

    荀柔很同情黄夫人,不认为是她不够谨慎亲姊妹间若不能相信,还能信什么?罪魁祸首还是刘表。

    所以,他也认真为两个女孩牵线。

    十七兄长子绪,比黄舜英小一岁,是个品行端良,性情散淡的文艺少年。

    至于黄月英他原以为诸葛亮人生轨迹改变,两人或许会遗憾错过,哪想黄承彦恰好托付到他头上?

    他提出这两个人选,当然最后还是要黄家自己选择,但他既愿令黄舜英嫁入荀氏,黄家夫妻再没有不高兴的。

    无论最后是否能成,这都是对女儿的认可。

    有了这一层,黄彣对荀柔的态度也更加亲近了。

    汉水畔,是荀柔出生地,党锢后,父亲荀爽隐居于此数年,母亲郭氏也因产后虚弱,病逝于此。

    与他如此渊源的地方,在记忆之中却十分渺茫。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汉之永矣,不可方思。

    汉水宽广,游泳不能到达彼岸,汉水汤汤,竹筏也难能跨越其长。

    比起荀柔熟悉奔腾激荡的黄河,汉水显得宽广而平和。

    沿岸地势虽也有些起伏,但总体还是翠绿、宽广、繁花如锦的平原,因此水流至此更显舒展,沿河岸边许多沙洲、石滩,岸芷汀兰,鸥鹭忘机。

    水边多为渔村,小舟竹排,罟网水鸭。

    屋舍也与北方所见不同,没有垒土做基,而直接将数根木桩打进土地,半悬空钉木地板,人居住在架空的楼上。

    如此风景下,百姓的穷苦,也和北方不同。

    守着江汉河泽,不至于捱饿,但物资却更匮乏,家徒四壁不是形容词,许多人家连盐都吃不起,三十余岁就头发花白,牙齿脱落。

    地又近卑湿,多疫疾,故其民寿短多夭,病症也奇形怪状,因此巫蛊盛行。

    村社皆奉鬼神,山河草木、鸟兽虫鱼、疾病生育……品种纷繁。

    但有事,削短头发,墨字纹身的巫师,就被邀至,点燃香草,手执鸠杖,在一片烟雾缭绕中,赤脚、鸣铃,大唱大跳着听不懂的歌谣。

    “我与庞兄俱以为,这是故楚辞章,含光你听,其句尾是否正与本地方言相同?”黄彣颇具研究精神。

    一连数日,荀柔并未寻到自家故地,却偶然遇见一座渔村。为生育祈祷的仪式。

    “这就是屈大夫辞赋中的’兮‘字发音吧。”荀柔细细分辨了片刻。

    荆州本地也有方言,但大概已与先秦时期楚语不同。

    “我也以为如此,可惜巫师多不识字,不通鸟篆,祝祷之文,只口口相传,恐怕辞章流传中也多颇其意了。”

    “也才不过四百年。”荀柔轻轻道。

    上下五千年,楚国灭亡至今不过四百余载,竟连语言文字几乎都失落了,以此观之,更多少历史,悄然湮灭。

    “秦皇焚书坑儒,灭国绝嗣,实遗恨甚矣。”黄彣沉重道。

    “柔却以为,此非始皇焚书坑儒之罪,”荀柔望着那氤氲烟雾中,巫师涂得漆黑,模糊的面目,“天下归一,大势所趋,民心归一,亦是大势所趋。”

    区域文化为大中原文化消融,先进文明代替落后文明,在统一背景下,是自发进行的。

    “若想留存,唯一的办法是教化百姓,若其民皆识字为文,其文字总能传承,然而……也未必是好事。”如果楚国有自己深刻而不同的文明,有自身认同,要融入中原文明中,就要经历比秦末楚汉之战,更加惨烈的战争。

    由于长江的形势走向,南北分裂是很难长期并存的,楚地注定要融入中原,就像将来的匈奴、羯、羌、氐、乌桓、鲜卑、蒙古、女真一样。

    安定而平和的中原农耕文明,就向磁心,吸引着周围边民族,因向往而来,会被同化也是自然而然。

    荀柔没有向露出疑惑的黄彣解释,而是蹲下,抓起一把泥土。

    邻近汉水,这里的泥土湿润、粘黏却柔软。

    当年安置父亲的故友,如今多半已不在人世,究竟是哪一家,他又实在没有记忆。

    一路行来,若风景依稀相似,房屋又不同,若与当时所居院落仿佛,似乎周围环境又不一样。

    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却丢下军务,跑来追溯自己的根源,他也够任性了。

    或许,应该学一学这些居住在故楚的百姓,不要在意过去,活在当下,目视未来。

    况且,比起江夏,他本就一直将颍川当作故乡。

    “黄兄,若今日再寻不得,明日便该回襄阳。”泥土纷纷撒归地面,荀柔拍了拍手,致谢道,“这几日,多劳了。”

    他也有时间期限的,不可能无限期找下去。

    黄彣替他惋惜,“可惜还未寻到,若是再多几日,便好了。”

    “还有一日,且看如何罢。”荀柔淡淡一笑。

    他不信命数,却也渐觉,世间有些事情、变化,非人力可及,无愧于心足以。

    说来也巧,先前有几处,仿佛也相似,荀柔就觉得不对,离了渔村聚落,不过又行三里,他就一眼看中一间靠近树林的宅院。

    模样与记忆中依旧有区别,黄泥院墙太低,院子也太小。

    一颗枯瘦老桃树沿墙探出头,树干枯着,只有最顶端枝梢带了几片绿叶,夹一枚青黄毛桃,院内铺着蓬草的屋顶,与墙相隔不过三尺,实在是个很小的宅院。

    然而,他的心弦却恰于此时被拨响,告诉他,就是此地。

    此处靠近竟陵,宅院主人住在城中,只留一户老夫妻带小童看守,黄彣上前说明了借宿之意。

    这种事并不出奇。

    夫妻见他们带着侍从,衣衫端正,气度不凡,便也答应,只道正堂不可入,偏厅侧室均可暂住,只是宅内粮水柴草,都不够这许多人使用。

    这自然没关系,他们有这么多人,不止带齐粮食,一并连铁釜都带了两口,只片刻厨房便升起炊烟。

    屋舍大概重修过,入门之后,除了那颗老树,再找不到旧迹。

    荀柔在偏室内席地坐下,不片刻就逗得将小孩揽怀里了,看房的夫妻也渐渐放松下来,打开话匣。

    这处宅院主人姓湛,做丈夫的是湛家世仆,原为主人家身边使令跑腿,妻子则是家中帮佣厨娘,他们年岁大了做不动活,主人于是开恩换了轻省的工作,照看别业。

    家中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孩,都在府中做事,这个小孩却是家中长孙了。

    荀柔看着他头发斑白,面上皱纹,还以为有五、六十岁,结果夫妻两都才过四十,打发来看别业也不过是前二年的事。

    那么,当年的事,他们大概是不知道的。

    荀柔只得咽下话,转问主人,老家主前年死了,如今当家才三十岁。

    据说是本地大族一支系,本家恶了刘使君,已迁往别地,这家留在本地,这几年倒也还算平安。

    “也是没办法,哪能说迁就迁,也没个依靠?听说外面也不太平,天子都跑了,”那丈夫忧心忡忡,“只望使君老人家贵人事忙,忘了我们家吧。”

    待荀柔温言告诉他,刘使君已去长安,荆州换了刺史,那丈夫当即高兴起来,既说要告诉主人,又夸他消息灵通。

    荀柔笑纳了夸奖,吃了一顿米粥,晚间将行李自带的苇席铺在地上,在偏室入眠。

    他终究未寻得自己的最初,他这样想。

    然而这一晚,他却做了个梦。

    在梦中,他仰头望着,一个容貌陌生,却隐隐亲切的秀雅女子,青衣罗裙,与他温柔凝视,轻轻抚摸他的头顶。

    是母亲么?

    他并不知道。

    两世,他都未曾有机会记忆母亲的模样。

    清晨醒来,他再回忆,梦中之人,却如坠雾中,竟已然看不分明。

    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好梦。

    荀柔婉拒了看守宅院夫妻邀他见一见家主人的请求。

    是该起程了。

    这次东南之征,希望这会是天下安定的最后一战。

    第305章 江神

    “太尉且观,此座楼船虽只三层,却算稳固安全,不惧风浪,且左右女墙,皆开弩窗、矛穴,于水中近战、远战皆可……

    舱中藏有百斤麻油,以防敌军铁索拦江,

    这有七架抛车,乃是荆州水师楼船之中最多者,既可于江面攻击敌船,也可打击临水城池坞堡……”

    黄射以及荆州中将黄忠、水军校尉文聘,陪伴荀柔在楼船上巡览,毫无保留的将船上各种设计布置一一道来。

    江上风浪,吹得宽大的氅衣飘飏,荀柔拢住衣襟,跟着二人,边听边学。

    江东、淮南,欲图割据东南的袁术,就不能不用水军。

    甘宁的百艘斗舰,三千新卒,在成建制的荆州水师面前那都不能称为水师,只能算水匪。

    这当然是不能怪他,谁让荀柔这个掌军的太尉,根本不懂行呢。

    至此以前,荀柔对水军的概念,一直在原始和夸张两边横跳。

    在现实认知中,他所知道的水军,也就是黄河上运输船的程度,运送粮食、运送士兵,大船也就比小船体积宽大,船工使得更多而已。

    但所谓楼船,由于没有亲眼见过,存在想象空间之中,又变成了后世影视作品中的巨型军舰,这种军舰和后世游轮差别,只在于外表是木头,至于其中的科技含量,由于不懂,他也一点都没想到。

    因此,他既不知,此时水师船只已经分化出以不同军种的艨冲和斗舰,更在二黄介绍下,颠覆了许多认知,其中最坚固的一个就是:

    船越大越稳。

    现实是,奢华的二丈高的五层大楼船,遇到风浪极容易翻覆,必须紧急躲避这还是在他认为相当平稳的长江,而不是波涛奔腾的黄河,或者更波澜壮阔的大海。

    而楼船作为指挥舰,固然存在于一队水军之中,但即使不考虑建造成本,也无需太多。

    在风浪中都容易翻倒,那么影视作品中,楼船的冲撞作用几乎就不存在了。

    同时由于吃水深度,面宽等影响,楼船笨重,不能驰入小河道,停靠也需要专门建设的码头,以长长绠绁栓系在岸。

    可以说耗费财力物力,相当麻烦。

    就拿眼下,楼船居高,整支水军的阵型尽收眼底,最前面的是竹筏,充当探哨和警哔作用,即使没有什么威胁的河段,也不轻松,需要确认前方水里情况,是否有暗礁岩石、旋涡暗流之类。

    这两者对楼船都很有威胁,前者使船底破裂,后者则由于楼船体积很容易卷入。

    在竹筏后,是杂列的走舸和艨冲,都属于快速冲击船只,走舸轻便,来去更迅速,设金鼓旗帜,艨冲更大,更完备,有女墙遮挡和弩窗、矛孔。

    竹筏可载数人,走舸二三十人,艨冲可至百人,这样灵活的小船,才是水上战斗的主力,楼船是能载千人,但船后拖拽十余支走舸、艨冲,待战时需要,船上装载的士兵下到艨冲船上,参与战斗。

    而楼船运载功能,也不如多拼几只小船,无论造价还是速度,都没有优势。

    “所以,楼船则为指挥,饱揽全局,威慑之用了?”荀柔一时没忍住开口。

    黄射一愣,文聘将头微微一低,都没接话。

    “看似如此,但在战场之上,绝非这般简单。”三步外,尚还年轻的黄忠大声道,“楼船虽缓,却较其余大小船舰大而稳固,可为遮挡、为阻拦、为分割、为包围,岂只威慑?”

    荀柔自己一出口时,就意识到话说外行了,听黄忠这一番,当即点头,“黄将军所言极是,是我思虑不足,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此之谓也,中郎将可谓知兵。”

    黄忠的确是有意卖弄,他不比黄射、文聘二人身份,出身兵家,读书不多,此时得了赞许,十分惊喜,却突然口拙,只满脸喜笑颜开,连连拱手而已。

    荀柔对他微微一笑,拍拍肩膀以示鼓励。

    楼船上正其乐融融,前方忽然传来一片喧哗,很快又添了鼓声,荀柔转头向前一望。

    此时已在船尾,尽看不着前方了。

    “不知何人闹事,我这就去看看!”黄射脸色顿时不好,急忙道。

    “不急,”荀柔看出他将水军还当黄家私有,也并不生气,摆摆手,“鼓声未乱,必不是大事。”

    “我替太尉前去询问!”黄忠请命道。

    荀柔自然也看出他是功名心切,有意表现,又一笑,“不妨,我们一起去看,当是有什么热闹。”

    果然热闹。

    只向前几步间,船上戍卫也神情兴奋起来。

    听清众兵士声音的二黄并文聘,也都发生变化。

    走到楼船前甲板,下方发生的事看得清楚了,似乎是在一张竹筏上,卧了一只光滑无麟的粉白大鱼。

    荀柔有些惊讶睁大眼睛,那不是

    “白鱼,这是江神,是、是江神显现啊!太尉,祥瑞!”黄射惊喜得语无伦次。

    “祥瑞、祥瑞!”众人连声道。

    “恭贺太尉,”蒯良当即一揖,“昔者凤鸣岐山而兴周,今江神来见,必是天降吉兆之于太尉!”

    “上天感应,祥瑞下降,恭贺太尉!”群吏只慢了一拍,也都呼啦啦一群折下腰。

    “上天感应,祥瑞下降,恭贺太尉!”

    ……

    颂祝声传播得飞快,先是楼船上的军吏到兵卒,就连贾诩也在慢了几息后,随大流加入进去,再之后周围船只上也渐渐都变成同样的话,整齐的声音。

    将白鳍豚称为祥瑞,荀柔开始只觉得好笑,毕竟就是对他而言,见到白鳍豚也真算吉祥了,只是他认知里的吉祥,和他们必然不同。

    然而还来不及解释,就被随着而来的山呼声堵住。

    高大的楼船,开阔的平原视野,滚滚长江,浩荡长风,助增山呼之势,他立在船头,甚至看到江水两岸平民,向着他跪拜下去。

    这与过去祭祀仪式上的山呼完全不同,简直……简直……就像自发的、真实的、高昂热烈的崇拜。

    此情此景,纵使铁石心肠,也要烧融,荀柔目眩神迷,热泪盈眶。

    他张开手臂,连连恕礼,待声音渐落向众人道,“天降祥瑞,当与诸君百姓同贺!”

    自有传令使至船两舷向外宣唱,于是又激起一片欢呼。

    甘宁湿漉漉的爬上楼船,这段时间他一直与荆州水军厮混,肤色渐渐变深,有点荀柔刻板印象中水军将领的样子。

    这头白鳍豚竟是他抓住的,据说原本他所领了几只竹筏,在船队最前面,行至这段水泽,忽然就看到一群漂亮的白鱼,有七八头,出现在前方,并不断跃出水面。

    他当即领着几个兄弟跳水游过去,结果大概是让鱼受到惊吓。

    “……其余都逃了,只得一条。”甘宁惋惜,“都不够吃。”

    “既是江神,怎么能吃他?大家都看到了,就放了去吧。”荀柔叹了一声。

    还吃?要在后世,高低得整个五年、十年起步。

    “就……就这么放了?既不能吃,不如太尉养着?好看的!”

    “若是养死了,岂不是更为不吉?”荀柔板起脸,“你亲手去放,也让它识得你恩德,日后庇佑你!”

    “我”甘宁知道这是好话,却扭捏起来,“还是太尉亲自”

    “还不快去!”荀柔心累。

    不过,至天黑下船扎营就寝,他忽然想起,原本还想邀请黄汉升共进晚餐,不小心忘记。

    一天忘记不要紧,次日再请也是一样。

    黄忠被他选中出征,自然有名字的功劳,毕竟是三国演义中蜀汉政权的五虎上将,本事必然是有的。

    刘表命其为中郎将,这个在董卓乱世前,比二千石,可掌一方兵马的中上等武将官职,已变为中下层官职。

    黄忠这个中郎将,只是荆州牧府诸多守备中郎将之一。

    而显然,黄汉升有激昂进取之意,并有与之相媲美的才能和努力这不,就抓住机会脱颖而出了。

    荀柔与他交谈,发现他对水战颇有一套认识,任命他为楼船校尉,接管他乘坐的这艘楼船。

    黄射无心,但荆州水师成了黄家私有,很肯认他们黄氏父子命令,这种局面必须要改变。

    别处,他交给甘宁去浸润,自己并不管,甘宁既当水军都督,自然得使得动水军士兵,如果不能,将来可以再扶植别的人选。

    不过,甘宁也舍得下力气,眼下领着他一帮兄弟,与水军最底层船工、水兵打成一片。

    只要他能从中发掘出二三十人才,逐步提拔,水军也就足够翻天覆地。

    荀柔终于写完信件,让侍从收起,这才吹灭灯火。

    行军中途,收送信件总要慢些,他每天也很疲惫,原想问阿姊在宫中任职如何,几天都没将信写完,然而江上遇见祥瑞这种事,恐怕很快会传开,他需得将事情始末告诉长安一声,以便文若和公达提前做好应对。

    再有,再两日,他就要驶入扬州境了。

    之前拜孙坚为豫州刺史,孙坚伐袁术,便是自颍川汝水南下庐江郡。

    之后,孙坚称由于长江天堑阻隔难渡,先攻下庐江郡,如今正于彭蠡泽畔柴桑整兵等他。

    而柴桑,离江夏不过二百里。

    整个三国历史中,奠定创立吴国的三位雄主,他这次说不定能一回见全。

    【共和二年夏,六月,太尉荀柔东征袁术。江出白鱼。尚书令荀彧论曰:孝宣时有五凤翔集,是以化致升平,称为中兴;光武帝时有醴泉赤草,重煊汉室,今河神现于江水,此社稷再兴之兆,宜宣告四方,以靖百姓。】

    第306章 欢宴良辰

    孙坚,孙文台,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三国演义里,孙文台未曾辉煌就死去,留下的只是模糊的影子。

    荀柔没见过孙坚,但御史台的情报,还是能窥测一二。

    孙坚,字文台,发迹孤微,原为郡中小吏,出行偶遇海匪,以一人之力勇猛追杀,将海匪砍得落荒而逃,从此显名。

    黄巾之乱中建功,封别部司马,讨伐凉州韩遂建功,入中枢为议郎,平定长沙区星叛乱,拜长沙太守。

    孙坚的前半生,简直是励志小说。

    董卓霸朝以后,荀柔就比较清楚了,先是随诸侯起兵讨伐,接着与袁术同盟向东南发展,之后被袁术背刺,又重新投向朝廷。

    情报之中,荀攸单独列出两件,在孙坚起事之初发生的事。

    其一,孙坚起事领军北上讨伐,未见董卓,先杀了有私仇的上司,时荆州牧王叡。

    其二,行至南阳,南阳太守张咨不愿助其军粮,又诱而杀之,使郡中震栗。

    正因为两事,荆州上下对其不满,使之在刘表上任后,孙坚被逼走,才有之后投靠袁术。

    久治扬州的刘晔,也来添了一则旧闻。

    据说,当年孙坚看上同郡吴氏才貌,亲自上门求娶,可吴家看不上他,于是有拒绝之意,吴氏却劝说家人,“何爱一女以取祸乎?如有不遇,命也。”

    吴家与孙家同郡,乡邻之间,自然最是知根知底。

    吴夫人以为家族牺牲之态嫁给孙坚,对其看法足可观之。

    “刚挚勇猛,忠烈之士,虽小违不失大义。”这是华歆。

    “轻骠悍戆,粗鄙桀骜,其性凶顽难驯。”这是刘晔。

    至于荆州三人,或称之武烈,或言其粗鄙,大抵不脱华、刘二人评语。

    “勇而无谋,僄悍滑奸,似项籍之亚匹。”

    军师祭酒贾诩,在荀柔视线瞩目下,缓缓说出自己的判断。

    祭酒就是祭酒,说话有水平。

    顿时听取哗声一片。

    项籍,即项羽,与普通猛将不同之处在于《史记》中有一篇本纪。

    刚才没发言的众人,一下子被这一句激起来,掀起热烈反对。

    荀柔双手捧着温汤,汤水飘荡出豆蔻、兰草的芳香,可谓清灵避秽醒神。

    这场议论原本由他提起,此时他却像个围观群众,游离于激荡氛围之外。

    尊崇大义,灵活小节,是华歆立身之本,也是儒生一贯处事原则,

    剖释缕析,观相见性,是刘晔专研之道,也是其才具显露之处,

    至于其他人,在孙坚归附朝廷,需要团结他剿灭袁术,并最重要,与荀氏联姻已定的前提下,的确再发表出惊人之语。

    相比起他们,贾文和是诚心参赞,比喻,其实也颇为精妙。

    若将孙氏三父子看做一脉之承,那么历史上,整个吴国兴衰,与当年项氏的兴亡,不能说一模一样,也是似曾相识。

    只是,不小心就透出游离体制外,微妙的视若邻国的凝视感。

    贾文和做军师祭酒这么长,又没什么战事,众人进取之心也渐渐压抑不住,这可不就群起而攻之了。

    孙坚“难驯”,其实谁又安于现状?但凡有心气,谁驯顺?谁愿意被驯?

    “行了。”水汽上蒸,视野朦胧,荀柔将盏往榻上一推,贾文和还是要捞一下的,“喧喧嚷嚷,一句项籍,尔等就惊慌了?”

    他声音略有些沙哑,之前吹了江风,外感了风热。

    “有将如狼,好过将士如羊!”

    他站起身,环顾噤声的众人,出门而去。

    家乡虽在河南,但实际上当算北方,南方这些香草,点燃焚烧他能接受,但煮成汤水,他实在有点受不了。

    一直在角落降低自己存在感得司马懿,随众人一道俯首恭送太尉,心底却一顿紧张。

    自从做下决定,他就不时疑神疑鬼,方才太尉那一句,他又觉得是话里有话。

    牙旗招招,旌旗烈烈,金鼓振振,犀角呜鸣。

    靠近彭蠡,柴桑宽阔雄伟的水军营寨,就近在眼前。

    长长的高桩木堤在水面蜿蜒,走舸小船灵巧穿梭,前后牵引。

    楼船驰进水寨高耸宽阔的辕门,荀柔下了楼船乘艨冲靠岸。

    一群银铠锦衣的军将、校尉已等候在岸边。

    气度凛凛,身材敦实,面堂宽阔,厚唇短髭的中年男子,领众迎接上来。

    荀柔先颔首致意,孙坚接着抱拳弯腰行礼。

    “早闻将军之名,今日一见,果然英雄气概!”荀柔双手将孙坚扶起。

    这番见面礼尺度,自然先已沟通好。

    “坚何敢受此称赞?太尉鹰扬伟烈,扶社稷于威亡,当今之世,无人可及。”孙坚再笑道。

    “将军与我,是为姻亲之属,何必如此客气?”荀柔也含笑亲切。

    “太尉所言甚是,营中宴席早已备下,江南辟地,酒食粗疏,却还有些野趣,请含光兄品鉴一二。”孙坚抬起手臂。

    “文台兄先请。”荀柔客气欠身。

    “含光兄请”

    “请”

    荀柔与孙坚彼此相对一笑,对这场见面都挺满意。

    亲切客气,礼尚往来的基调定下,由孙坚指引,二人把臂同行。

    至大帐前,簟席铺好,温酒在炉,食膳在案,侍从肃立,已经准备停当。

    孙坚引荀柔至东向屏风下主位,荀柔如礼谢让一回,也请孙坚同席。

    二人落座后,其余众人,荀柔所领文武南向,孙坚水寨臣属西向,再依官职高低列席,一直排到军帐之外。

    片刻,执干戈皮鼓的军乐上来表演,每一舞毕,众人端酒,三舞三爵后,虽还彼此生疏,但酒酣耳热,席间又多武将,率直豪爽,彼此觥筹来往,气氛热烈起来。

    孙坚先为荀柔引见自己二子,孙策、孙权,接着又引见视同子侄的周瑜。

    孙策、孙权略肖其父,眉目却更俊朗些,孙策剑眉朗目,身材颀长,孙权则浓眉大眼,肤色白皙,显然其母吴氏在其中出了大力。

    至于周公瑾,早在下船之时,人群之中,绛红锦衣,戴珠冠,面如璧玉的俊美青年,就已夺得所有人瞩目。

    “尝闻江东有民谣,曰:曲有误,周郎顾。此即’美周郎‘乎?”荀柔酒量着实不佳,酒爵又实在不小,三杯就已带醉意。

    “瑜自幼学经史,即长熟读兵书,遍观军事,心存韬略,于是立志,随明主,立功业,荡涤天下,以慰平生,今欲以才见太尉,太尉何轻薄我耶?”

    弱冠青年,昂首朗声振振,“昔闻太尉有沉璧之美名,若某人一见,便曰’沉璧者乎?‘,太尉又作何想?”

    近处两班文武,微妙的顿了一息,又以更微妙的态度,重新亲热的互敬美酒。

    荀柔微一错愕,余光却见孙氏三父子皆敛笑,神情紧绷,却不由一笑,“我不甚酒力,酒后失言,待数日升帐议事,还请听君韬略,如何?”他端起面前酒爵,“这一杯,且当赔罪,只是

    他顾视孙坚,又一笑,“此一杯过后,实不能再饮了,先请恕罪。”

    说完,一饮而尽,含笑举着空杯,向周瑜一揖手。

    他生得俊美,笑起来好看,又如此风度潇然,文雅和悦,以太尉之尊,直言向周瑜致歉行礼,实无阙处了。

    周瑜陪饮一盏,退下后,竟觉有些许怅然遗憾。

    孙坚再引见本家子侄,又帐下谋臣张氏、虞氏等,及程普、黄盖、韩当、祖茂等将,荀柔也态度温和的挨个说话,只是果然不再举杯。

    见太尉双眼数眯,又数次以手扶案,周瑜碰碰旁边孙策,低声言语几句,孙策连连颔首,转头命令身旁侍从。

    不片刻,便有一侍捧一银制盖碗至席案边,将碗轻轻放在案上。

    孙坚注意到动静,转头一看便笑,“甘蔗饧?”

    “是公子吩咐,道太尉既不饮酒,尝一尝江东柘浆也罢。”侍从低头回复,言语流利清楚。

    “倒也不错。”孙坚微微一想,笑着点头,“既然营中有,也给我上一碗来。”

    说完又介绍,“太尉可尝过此物?甘蔗只生江东,汁水鲜甜,煮之为浆,不逊蜜糖,只可惜需银碗承装,又不能久放。”

    这不就是甘蔗糖浆嘛!

    荀柔揭开银盖,银碗中盛着琥珀色的液体,色泽晶亮,十分诱人。

    他立即端起来浅尝一口。!

    甜!

    不必说孙坚,以及正时刻关注这边的孙策、周瑜,就是方才介绍,准备回席的程普、黄盖几人,也立即感受到荀太尉的变化。

    仪态,还是让人心折的端庄优雅,姿势,也并未有什么夸张,但就是眼睛似乎亮了一点,让人凛然的气度,似乎散了一点,神情,更愉悦一点……

    不知怎么,就忽然觉得亲切了些?

    “将军可否也赐我等一盏?”程普向孙坚笑问。

    孙坚哈哈一笑,大手一挥,“有何不可?这定是伯符与公瑾所携来的,今日都取来席上,必让诸君尽兴!”

    “孙将军,真是豪爽!”荀柔抬头。

    孙坚再大笑,“今日相见,太尉这一句,最见真心!”

    “孙将军亦然。”荀柔回以一笑。

    是夜,荀襄来信,兵马已按期抵达新蔡,她也领亲卫前来柴桑,信上时间是五日之前。

    而曹孟德更远,故信也来得更早,早在三日之前,他就已至信,兵马集结广陵,而他本人亦在更早七天前,即写信之时,已轻车简从向柴桑出发。

    “一个五日,一个十日,”荀柔按着额头盖的湿帕,还是觉得晕晕沉沉,“再有三五日,就该到了。”

    宴会再如何宾主相欢,话说得再漂亮,也只是宴会,论起战场,那才是真章。

    第307章 统一战线

    统战,统战,还是统战。

    荀柔早有思想准备,这场战役最大的难点不在袁术本人,而是统一战线。

    徐州在扬州正北,是隔着长江的好邻居,放个曹老板在那边蹲着,荀柔如何能安心用兵。

    这才干脆大方摆明,邀他加入。

    毕竟,那是一位用兵专家,又兵强马壮,不主动请来帮忙,难道放他闲着生事?

    正好,江淮一带,地势复杂,山水交横,比起大规模野战,也更适合多兵团出击。

    除了连接江北淮南的九江郡,以弯曲如龙的长江,以及支流赣水为界,所圈出的丹阳、豫章、会稽、吴郡四郡,是袁术核心领地。

    即是所谓江东。

    从地图上看,这块位于雄鸡肚子的地区,肉头厚实肥硕,像个熟透的芒果,十分诱人,而绵延的边线,虽有长江天堑,但毕竟那么长,看上去突破点并不少。

    然而,若以单兵深入,粮草运送线路,是极容易被敌人借地势切断。

    从政治人心看,眼下形势,江东各地,除非袁术嫡系占据的关隘,对其忠诚度自然有限,大概率不会与朝廷军队死磕,若能从各薄弱部位突破,逐渐向内侵蚀,缩小包围,显然是更安全的做法。

    当然,从己方看,将孙坚的南方军团和曹孟德的北方铁骑凑一堆……他哪有那么想不开?

    既然是团结协作,彼此就必须有个态度,不能袭击友军,不能使绊子,不能只顾自己进度,要相互支持,定下的作战计划,更不能够私自更改。

    作为太尉,以及这场战役总指挥,第一次战前协商会议上,荀柔未照惯例让众人讨论,而是直接开讲。

    先是从水文地理、粮草供给、政治因素种种方面,阐明他分兵出击,围歼袁术的战略思路,接着话题一转,便来到统战纪律。

    “昔日酸枣会盟之败,袁本初虽怀异志,但其时,诸侯讨董之心却并非作假,事不成者,盖心不齐,各相防备,不能尽力。”

    “今日,天下战事渐熄,唯东南百姓尤患离厄,我等集聚于此,讨伐贼逆,解救黎民,澄清宇内,乃机缘之所至。”

    “万望诸君,同心同德,相忍为国,以大局为重,共兴汉室,共成此不世之功业!”

    荀柔立于舆图之前,将淡青广袖一挥,环顾众人,扬声问:“诸君以为如何?”

    方才听着分散围歼袁术,连连点头的孙、曹二人,此时却都各自默立不语。

    沉默自然也算一种表态,但统战的关键,非只统一意见,更重要的是统一思想。

    默认,对荀柔来说,是不够的。

    他看向两人,由于南方消息尚未通畅,有些事是到了柴桑他才得知的。

    他原本担心的吴郡几大士族,如今已然不成问题。

    来自孙坚官方解释是:吴郡陆氏、张氏、朱氏,心向朝廷,欲在吴郡举事反袁,被袁术所害,陆氏、朱氏在吴郡的族人被灭,顾氏、张氏皆被囚。

    荀柔听完后却只觉得,如今袁术身边犹有高人呐。

    先稳压地头蛇一招,按下治下反叛,之后处置,也干脆明了。

    陆氏为孙坚使者,朱氏追随孙坚南征北战,这两家是孙家拥趸,既已反叛,当然不能留着生乱。

    张氏、顾氏虽与之同盟,却历为朝官,习儒学,尚文教,门生故旧遍布州郡,又不曾染指兵权,既已事败,对他们客气些,也能安抚郡中情绪。

    恩威并用,不外如是。

    四家举事,在朝廷大军抵达之前,所包含的站队之意,已随着失败结果随了东流水,而孙坚在江东的势力,也在这次不成功的反叛后,大幅度削弱。

    如此,让进取心切的孙文台开口表态,似乎更容易,然而

    荀柔望向捋须做沉思状的曹操。

    北方人中矮个子的曹孟德,杂在此处一众南方人中,便不明显了,他穿一身枣红色直裾单衣,腰玉带、戴金丝小冠,比起去年见面,明显添了皱纹显出年纪,腰围脸庞也宽圆不少,然气势却非寻常人能比。

    “孟德兄忘记昔日酸枣会盟了么?”荀柔淡淡一笑,“我却还记得当年之孟德兄。”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雒阳”

    曹操抬起头,神色微动。

    荀柔浅浅一笑,将手负于身后,缓缓在帐前跺步,继续吟来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力使人争,嗣还自相戕……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啊,孟德兄!”

    他脚步一定,回转身来。

    果然是流传千载的好诗,辞简意深,就是荀柔此时自己诵来,也心意戚戚难平,更不提满帐文武皆默。

    他将目光轻轻落在曹操神情感怀的面容上,“至孟德兄寄来《蒿里行》于我,已过五载,兄由记昔年之叹否?”

    在年轻太尉温温切切的目光之中,曹操忽然陡生一种尘埃落定的怅然与欣慰。

    “……太尉之心,操已明白,敢不共申大义?”他抬起双臂,紧紧抱拳,弯腰高声道,“愿奉驾驱使,随太尉荡平凶逆,还天下太平。”

    “太尉之言,令某茅塞顿开,岂敢有异议?”孙坚虽落后一步,态度更加恭敬,“但请下令,某愿为先锋,铲除袁逆,蹈死不辞!”

    思想工作先到位,接下来战略部署的讨论,依旧充满争吵。

    统一战线下,粮草、兵械、路线……样样都要讨论。

    江淮之间,九江郡依旧还在袁术手中。

    驻守是袁术大将纪灵,这一地的复杂,只需一个地名就足以让人明白合肥。

    三国历史上,魏、吴两家,围绕合肥之战,足可单写出一部书。

    九江左右,庐江郡、广陵郡如今虽已进军,但袁术任命的庐江太守刘勋,还带着残兵,在庐江郡博安一带,打游击战,使孙坚始终不能完全控制淮水上游。

    而袁术广陵都尉刘偕虽已然被曹操打爆,但其时日短,境内宗贼、渠帅、海匪之流,也尚未清扫干净。

    曹孟德的意思是,留水军力量最强的孙坚牵制九江的纪灵,孙文台不同意,认为应当曹操在北牵制九江,广陵与九江之间并无水险,曹兵完全可与纪灵在陆上野战。

    再往南,翻越长江,就是富饶昌盛的丹阳、吴郡,丹阳兵之精悍,天下闻名,此地由袁术亲自坐镇,丹阳东侧吴郡,则是袁术大将军张勋。

    曹操认为自家可以从丹徒直下吴郡,孙坚坚决认为不可,以为此处海口宽阔,根本曹军根本不可能渡得了江。

    再往南,在赣江之东,是广阔的豫章和会稽。

    豫章太守是袁术女婿黄猗,会稽太守则是袁术长子袁耀,这两地豫章多川流,会稽多山岭,都是打游击的好地。

    孙坚主张,应当由他与荆州水师并力先拿下彭泽,再由一支水师扫荡江面,曹操却认为完全不必如此麻烦,从长江水缓处搭浮桥急渡就是,不行就从赣水上寻细支渡过也完全可以。

    荀柔自忖水军外行,在陆上未必胜得曹孟德,便不似一开始大包大揽,默不作声听几方大将、谋士吵作一团,只在某一方私心太过分时,才站出来断一断。

    这一吵就是三天。

    “阿音,方才来过?”

    这一日又吵到日头偏西,各军将校才各自散去。

    荀柔回帐小憩片刻,醒来就听到回报。

    “是,属下原想请荀将军入内稍候,没想到将军,却自回去了。”这一日守职亲卫队长解释道。

    “长进了。”知道有些事情,得自己想明白。

    荀柔接过侍从递来的温盏,抿了一口,还是南方香草那股煞人香味。

    不过,见识了郭奉孝上吐下泻的惨状,他还是坚定将一碗芳香辟秽的药水全灌下去了。

    “给奉孝送一壶过去。”郭嘉也就是体弱加水土不服,但曹操营中配置的医工,自然不如他随身都是医圣和神医亲徒这种级别。

    “前两日让收的银丹草也该差不多够数,你传令给贾祭酒,让分配各营,让给士卒,嗯,还有马匹嚼食,以避瘟疫。”

    侍从领命而去,荀柔倚在榻上出神。

    孙坚与曹操过去素无交集,想要两人亲密无间,那是谁都做不到的,但吵架么,激烈情绪碰撞,有利于迅速增进了解,增加感情。

    彼此观察,都能摸着些底,也就能够做同僚了。

    现在也差不多,孙坚性子直,再几天,得被曹孟德和郭奉孝这对君臣看透,最多再两天……

    嗡嗡嗡~

    啪!

    荀柔一掌把耳边嗡嗡的蚊子拍在榻上,摊开一看,啧,鲜血淋漓,好生惨烈。

    听说昨夜曹操在床上斩了一条水蛇,还有今天议论战事,曹真那满脸红疹,他看了都同情,想来最多再两天,曹孟德也得呆不住。

    江南、江北,固不同啊。

    荀柔盯着那一抹蚊子血,呼出一口气。

    纵使曹操的方案完善到眼下,以他和帐下谋士来看,都认为更精妙些,然而南方的气候,却也不得不考虑。

    【夏六月,柔东征袁术,至柴桑。使大将荀襄,兖州牧曹操共击九江,自领荆州水师、豫州水师破袁将苌奴,下彭泽。

    七月,柔自渡枞阳,军径县,使豫州牧孙坚,乘下舟自赣(水)出鄱(水)转渐(水),军富春,使曹操军历阳,使荀襄渡春谷,军芜湖,围袁术于宛陵。】

    第308章 不晦不隐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九月授衣。

    已入八月,江畔芦花如雪,长安也传来今年秋税开始的消息,然而在江东丹阳郡的宛陵,炎夏的余热尤未褪去,湿热暑气依旧蒸人。

    袁术退逃宛陵,又被死死围住,将有一月。

    四支队伍依水建寨,每日出一支城下叫阵,却四面封锁,将宛陵一座小城围得水泄不通。

    围点打援虽是旧策,但计不在新,有用则行。

    就在前日,袁术长子袁耀,亲领会稽兵马前来,却还未与城中相接,就被孙氏杀得大败,士卒逃得逃,降得降,袁耀本人更是直接被孙坚挑下马,然后拖行数里,气息奄奄的送进中军大营关押。

    袁术女婿黄猗早在战船南下豫章,就直接开城投降,吴郡太守张勋,则带着残部逃往海上,如今是否还能什么人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此时来营救袁公路?

    而这座小城又能独自坚持多久?

    一切的结束只是时间问题,而这个时间,在袁耀战败之后,几乎已经看得见了。

    所以,荀柔宁愿采用战损更小的办法,因为在这个闷热的秋季,整个军队中占超过七层比例的北方士卒,大量出现水土不服,以及患上腹水、软脚病、痢疾等本地常发病症。

    非战斗减员不可避免,人心动摇也是本地深受南方巫觋文化影响,对许多医学病症冠以奇怪名目。

    而北方士卒中本来就有许多人,对南方心怀恐惧。

    再加上不少巫师术士,又看到商机,跑到军营来兜售。

    就是一些低级将领,也不免被其所惑。

    荀柔顶着压力驱赶了那些术士巫师,亲自挨个寨子慰抚,同时,将军医师张仲景紧急招来。

    他也还记得一些后世卫生预防观念,与张机合计商讨出一些办法。

    不得赤脚行走、禁食鱼生、饮水煮沸,三条军令颁布下去,荀柔每日巡视,督促各部推行,查验效果,抚慰士卒,虽然疲惫,精神却振奋。

    诚然,一场场战斗胜利,才是他奠定权力的基石,而他也不是不享受战胜带来的欢欣,但比起战争,他还是更愿看见自己所知,用在救人性命。

    当然,光复天下也是救世了,但沙场让人厌倦……其实也算一种叶公好龙吧……

    荀柔在曹操营前下马,望着前来迎接的曹真等人,齐刷刷抱拳埋头行礼,心里却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而由此也可见,近来他的确有点兴奋,思维活跃异常。

    曹操不在。

    倒不是无礼,荀柔最初两次,曹孟德都亲自陪同,接下来便让本家小辈陪同,任荀太尉在他的营盘随意游览。

    曹真先陪他前往患病士兵单独放置的营寨,招来军中医工问询病况死伤。

    完全断绝病亡是不可能的,甚至这几天一问,能有多少效果也难说。

    不过后世西方医学有一句铭言

    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在安慰。

    对于重病士卒,他能做的也只剩安慰了。

    离开病区,再来就是普通士兵营寨。

    比起南方气候带来的水土不服,毒虫蛇蚁叮咬会引起注意,一些卫生习惯上无知,反倒是造成严重疾患的关键。

    天气炎热又惯于节俭的士兵,在土地湿软的南方便愿意打赤脚,常被细碎的螺钉贝壳划伤,又从南方兵卒那里学来,将从水里摸出的螺类、蚌类,用石头砸碎就往嘴里塞。

    至于饮水,便更无所谓。

    在北方时,限于条件,有时候甚至不得不掘地得水,但到了南方,随处都是河泽洼地,看着清澈就凑上去喝了。

    三条军令,固然如山,但毕竟要添许多不便,士卒私下偷懒,这也是人之常情,荀柔十分能理解,然后严令加强军中官吏的监管力度,再亲自巡视以观察成效。

    冀州和本部兵马,由他一手调教起来,官吏也还勤勉,孙氏曲部十分松懈,颇不以为然,但人家是南方人,长到如今已然百毒不侵,就属曹孟德,军纪也算严正,但中下层兵卒,不免有兵痞习性。

    荀柔行至一寨,远远就见士卒慌忙把草鞋从脖颈上扯下来穿上,至于烧水都不必问,一个寨围内,都看不见炊烟。

    “五天前来尚还不至如此,今日怎么如此懈怠?”

    “昨日恰有水匪来袭,虽只是小战,今日照例当许士卒休整的。”一个姓夏侯的小将匆匆赶上前来。

    他个头中等,脸型瘦长,留着胡子,声音却很年轻。

    “休整固是应当,但军令岂能违抗!”荀柔还未开口,曹真已严厉道,“将那边几个士卒压下去,脊杖十!夏侯校尉,尔为主帅,不能节制,亦当杖十!”

    “……喏。”

    眼看夏侯杰咧了咧嘴,一脸自认倒霉相,又转身带人将倒霉士兵一抓,将人按到在地,啪啪一通打完,又自己往帐篷架子上一搭,让执刑吏啪啪一顿打,打完唏嘘着气,一瘸一拐上前来复命。

    荀柔觉得自己这形象,简直不是反派都说不过去。

    “南方卑湿,地多生虫蛇,令士卒不得赤脚,都是为免受伤染病。”他只得温声劝说。

    一说完,觉得自己人设凶恶之外,又增加了绿茶属性。

    “卑下明白,虽然受刑,并无怨言。”夏侯杰“嘶嘶”抽着气,更显年纪小。

    “不止你要明白,你更需让士卒明白,才能更愿意遵从军令。”在曹操营中,荀柔自觉克制,尽量不与士卒交接太多。

    “他们哪听得懂?”夏侯杰连连摇头,“照着军规行事不就行了?打一打皮就紧了子丹,今日小事,你不要告诉曹伯父可行?”他蹭到曹真身边,讨好笑道。

    曹真板着一张清秀的面孔,向旁边努努嘴。

    “太尉,卑将会尽力敦促监察,以后无论何时,都不许懈怠就是,请太尉放心!”夏侯杰连忙道。

    放心?怎么放心?

    荀柔认为问题很大,必须找家长沟通。

    家长正在教导亲儿子。

    现年十岁的曹丕小朋友,就被鸡娃的亲爹带入军营亲自教训。

    荀柔到达营帐时,小少年正站帐前瞄准草靶,张弓搭箭。

    炎热的天气,曹丕满头大汗,衣裳湿得贴身。

    曹操笑着从帐篷下迎出,“含光辛苦,今日在营中盘桓许久,可是有什么不善之处?”

    “拜见荀叔父。”曹丕放下手中弓箭,姿态端正的躬身行礼。

    荀柔向曹丕点点头,向曹操走过去,“孟德兄治军严谨哪有不好,只是防治疫病策令,如今已初见成效,不如向士卒详细解释些,使之明了,自觉自愿才好,也免得将校总要耗费精力,容易顾此失彼。”

    “是有哪一部军纪不严,守将懈怠?”曹操一听就明白。

    荀柔无奈一笑,随他进入帐内。

    曹丕望着衣袂翩翩瘦削的背影发呆。

    对于这位年轻太尉,他听说过许多,可过去所有想象,与真人竟没有一点相似。

    良久,他才回过神,继续张弓射箭。

    “可若能使之明白,岂不省事,”荀柔劝说不休,“开始也许辛苦些,但士卒清楚,为何如此,如何于他们更有利,自然会顺从,谁不愿顺利凯旋归乡,见家中父老妻子?”

    侍从奉来淡酒。

    他也渴了,落座后,端起盏尽饮。

    饮水不洁问题,早就总所周知,他不好酒,帐中备的是凉白开即所谓温汤,曹军这边,只有淡酒,也只好将就。

    一盏饮尽,唇上略无水渍。

    “荀子入秦,称其民朴,畏有司而顺,然你我掌兵,皆知人虽畏法,却未必得顺。秦之时,但有旨令,遣使郡县,甚至乡里,宣讲清楚,如此百姓方知循规矩是也,如今军中亦当如是。”

    荀柔知道曹操一向尊崇申、韩,故用秦法劝说。

    曹操连连点头,却不接话。

    旁边传来一阵大笑。

    转头一看,却是军师郭嘉。

    郭嘉比先前黑瘦些,精神却不差,跪坐苇席上,面前摆着棋枰,对面是军主簿王必,见他看来,王必连忙起身行礼。

    “荀太尉教训得对。”郭奉孝一面拿衣襟扇风,一面拈着白棋子,嘿然一笑,“这也不难,只需太尉赢我一局主公,此事交与我安排,如何?”

    “这本就是你份内事。”荀柔轻哼一声。

    郭嘉掌管军中文吏,传达军令本就落在他头上。

    不过,他也看出,郭嘉是有意调和他与曹孟德之间气氛,既能达成想要结果,他也就顺着来了。

    “便依奉孝。”曹操笑道。

    王必抬袖抹了一把汗,悄悄避退一旁。

    “怎样,荀太尉、含光兄,可敢与我对弈一场?”郭奉孝仰脸一笑。

    “有何不敢。”荀柔一扬颌,在王必让出席位坐下,随手拂开之前棋局,“我来猜子?”

    输赢是一回事,姿态得做足。

    “好。”郭嘉随手抓起一把。

    荀柔答应得干脆,败得也干脆。

    半个时辰后,一枚黑子落下他投子认输了。

    “不算了?”郭嘉挑眉问。

    “不必算,我必输无疑。”荀柔伸手将棋局一抹。

    郭奉孝大概是以此消遣,颇有研究,棋力眼看涨了不少,他平日拿睡觉消遣,差点都还给堂兄了,当然下不过他。

    这点一开始他就有心理准备。

    郭嘉也果然不提他输棋要如何,只边收子边问,“宛陵眼看支持不过几日,荀太尉果然是要等城内献城投降?”

    “军法有云,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不必兵戎相见,自然最好,不是么?”荀柔撑着下颌,神情倦怠的看着。

    一场对弈,不止输了,毕竟还耗费精力,他不想动弹。

    “那此役之后,太尉有何安排?”郭嘉前倾身体,轻声问道。

    荀柔一抬眸,神光清明,“有话直说。”

    “此战过后,太尉可是要留我主守扬州?孙文台又如何安排?是孙豫州……还是孙镇东?”

    孙豫州,孙坚就是隔壁州掌管,孙镇东,那自然就是江东将军,与曹操相互制衡的同僚。

    “都不是。”荀柔坐直起来,神情肃然,“天下百废待兴,正需才智之士,同心并力,孙将军自有适处,奉孝放心就是。”

    虽说文武分制是有制衡之意,但把两个能力强,野心大的诸侯凑一堆,让他们彼此消耗……他有那么无聊嘛?

    他向一旁曹操。

    “我既将江东托付与孟德兄,自是望兄在此立一番功业,其中深意,昔日已陈说清楚,想来孟德兄心中也明了我以为,自冀州别后,我与兄已心心相印。

    “不过,如此问清亦好,望日后,你我永无讳言。”

    曹操轻轻吸了一口气,端正长揖,俯身到底。

    第309章 战争和平

    宛陵,还要坚持到何时?

    秋阳在天,站在宛陵城墙之上的袁将李丰松了松颌下盔甲系绳,望着在射程之外击鼓叫骂的朝廷军队,既苦闷又茫然,打不起精神。

    自三日前,袁将军长子被压到城下,抬给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城内已失去斗志,虽然粮草军械尚充足,但全无用处,连每日上城头鼓舞气势的袁将军,也不再现身。

    朝廷军队却不攻城,远处飘扬的赤旗,炊烟袅袅,人马声嚣,像是要在此落地生根。

    李丰甚至有些怨恨。

    只需三五百兵卒轻轻一叩,宛陵就会敞开大门欢迎王师,可大汉朝廷荀太尉却连这一点兵力都吝惜,四面喧嚣的营寨就驻守在那里,鞭挞煎熬城中每一颗人心。

    不过,也快到极限了。

    宛城的油蜡,袁将军来后就被收缴入将军府,于是在夕阳余晖尽没后,满城黑压压的一片,只有最高处将军府透出点点光明。

    可如今这一招已挡不住人心浮动了,夜里巡逻,李丰总能觉得那些阴暗的屋檐下,有碎碎的低语,而他自己,也对着那些摸黑窜过的黑影视而不见。

    提醒送饭的梆子“当当”敲响。

    士卒们不等将军下令,一窝蜂涌下城楼。

    李丰不想追究,便准备按住亲卫,转头却发现亲卫队伍也都一脸麻木倦怠,全无整顿士伍的意思,不免更加意兴阑珊。

    快来吧!

    无论谁,来结束一切。

    他受袁将军知遇之恩,守到最后一刻,竭尽忠义报效就是。

    作为将领,李丰不必和士伍争抢,很快有侍从将饭食送上城墙。

    除了一大碗掺着壳的麦饭,酸咸腌菜,今天竟还有一条半尺长腌鱼。

    “袁将军深知守城将士辛苦,特将府中所存,不止将军,也分赐将士们,希望诸君同心同德,共克艰难。”送来饮食的张炯笑得亲切和蔼。

    李丰连忙拱手道谢。

    张炯是袁将军宠臣,不止是士人,还懂谶纬法术,是高居庙堂的人物。

    他再看亲卫士卒,每人都得了一小条腌鱼,虽然不过是寸长的小鱼,但人人都欢喜。

    宛陵封城后,城中粮草虽未短,但也需控制,盐供应马匹,作为将军好歹每天还有腌菜,士卒们却很长时间没吃到盐了。

    不必像袁将军进膳那样讲究,要有席有案,还要女乐助兴,李丰往地上一坐,以手待著大吃大嚼,一扫而光。

    吃完收拾好,日头也向西偏了。

    李丰领着亲卫在城墙上巡视了一圈,该来换岗的将军杨宏迟迟不至,不远处朝廷军营炊烟袅袅,飘散过来的气味仿佛带着肉香,让他又觉得很饿。

    竟渐饿得腹痛起来,眼前发白,头晕沉沉,腿脚也渐软得不听使唤。

    李丰连忙扶住城墙。

    这时候,他要再不发现不对,未免就太过迟钝,可已经来不及。

    身后“噗通”一声接着一声。

    他艰难回头,落在视野中最后的,是几个歪七拧八摔倒的甲衣身影。

    来不及产生什么情绪反应,疼痛与眩晕便使他不受控制的摔倒、抽搐起来。

    眼前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湿热的液体在鼻、耳里流动。

    李丰脖子梗直,眼前仿佛闪过那一年上巳。

    春草碧丝,春光明媚。

    袁将军骑着乌黑骏马,挥鞭在前,纵马奔驰,他拼命跑,跑得肺里全是火烧,一直跟在将军身后,超过同僚,终于赢得一句垂问:“好健士!报上姓名!”

    又是一年上巳,低垂桑枝下,女子乌发挽髻,皮肤洁白,眉眼灵动,轻轻一眨,像闪着光芒,她伸出纤细绵软的手,拉住他的衣袖,明明那样轻,他的却不由自主被带倒下

    喉间“咯咯”响声忽然一止,乌血已蜿蜒流淌成溪,经过漫长挣扎的痛苦躯体,终于凝视着一个方向,静止不动了。

    城墙之下,城门“吱呀吱呀”被终于被推开。

    于此同时的将军府,果然正歌舞起兴。

    金兽炉内燃着馥郁的香,丝竹悠扬,彩衣女伎手执红莲翩翩起舞。

    袁术醉醺醺的搂着姬妾往喉咙里一杯接一杯灌着美酒,直到冠带不整的文官冲进殿,不管不顾的跪下大喊:“主公,西门破了,汉朝军队进城了!我们快逃吧!”

    袁术醉眼朦胧的抬起头,茫然了一会儿,忽然清醒,他推开侍妾,一下站起来:“荀含光竟攻城了!”

    他不是打算不攻城么?

    “不!是守将打开城门投降,放了汉军进来!主公,此时城中混乱,快同我一道逃走吧!”师宜官伏身再拜,抬起头眼泪纵横,“再耽误来不及了!”

    “逃?往何处去?”

    袁术踉跄了两步,精神却完全清醒,扶着木衣绨锦的兰锜架大声道,“四面,何处不是罗网?我袁公路,如何落到这等地步?

    “啊!”

    他仰头大吼,声音凄厉。

    主记师宜官,侍妾,并方才还翩翩舞蹈的女伎,全都呜呜哭泣起来。

    袁术却面无表情,神情冷静的从架上,取下了配刀。

    宛陵城果然小,这一会儿功夫,外面的喧闹已经传来。

    ……

    荀柔乘马车缓缓驰进宛陵敞开的城门。

    这座小城,墙高不过一丈,道宽不过两辙,抬眼一望就能看见对面的城墙。

    道路上没有多少尸体,只是空气中飘散的腥臭味道,提醒着这座城池已被围困数月。

    未曾经历激战的宛陵,终究还算保全,并不像当初的邺城满目惨烈。

    “此条道路直通将军府,罪臣安排了人看守府门,袁将军……不,袁贼必在府内。”张炯徒步跟随在车旁,态度十分殷切。

    荀柔看他这张猥琐的面孔,就很厌烦。

    “听闻当年向袁公路解释所谓’代汉者,当涂高也‘,就是张君?”

    一句话把张炯说得当即跪地,他挥手让亲卫将之押解下去。

    宛陵城中里巷已被封锁,过程很顺利,城中没有抵抗,只有一些涌至巷口的人,在士兵之后大喊饶命。

    马车没有停止,径直抵将军府,这里也已被先行官清理。

    荀襄站在门口迎候,扶他下了马车。

    “袁公路已自尽而亡,府中府库我已派人接管,府中男女皆已关入偏室,孙将军说要去袁氏主簿阎象府邸,搜查私兵,我没有阻拦。”

    荀柔勉强点点头。

    破城后劫掠是一向地方诸侯的惯例,讲一时讲不通。

    曹孟德本人不算爱财,士卒只要在城外,危害就要小些,可再将孙坚拦在城外,就显得太刻意了。

    他将荀襄安插在前,让她以人数优势,尽快接管更多地方,以及最关键的将军府。

    出于种种原因,孙坚不会和荀襄争抢,可也需得让出些地方,避免孙文台觉得他想吃独食。

    “看着些,若有士兵乱蹿,以军法就地诛杀。”荀柔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越来越伪善。

    战后他想让孙坚离开江东,现在不便过分冲突,只好牺牲袁术附翼了。

    “是!”荀襄抱拳一礼,转头传令下属。

    荀柔在士卒簇拥下走入这座府邸。

    与北方宅院毕竟不同,前院是个大莲池,此时还有红莲盛开,几座石桥如飞虹跨过池上。

    红花绿叶映照,池水清且涟漪。

    袁术却已在池后的大殿中死去。

    士卒为荀柔揭开草席,露出袁公路已苍老松弛的脸,只有颌下五寸长须虽沾了血,还是修剪得精致模样。

    当年相貌堂堂的天子殿上臣,已为征战、颠沛、酒色磨成另一幅模样。

    低声呻唤在忽而在一张席下响起。

    荀柔走过去,士卒已将草席掀开,露出一个须发苍白的老者,胸前衣襟破损一长道,看上去是被刀砍伤,伤口还在往外冒血。

    老人睁开眼,艰难道,“荀……太尉……”

    “你认得我。”荀柔确定。

    “罪臣……师宜官……曾为雒阳……鸿都门学生……见过……太尉……”

    鸿都门学,这个遥远的名词,唤醒了荀柔旧年记忆。

    这张苍老的脸,也渐渐与记忆对上。

    他们并无私交,但那是一段很悠闲的时光。

    在当时的雒阳城,师宜官并非籍籍无名之辈。其极擅八分书,书如雕翅未息,翩翩自逝,在鸿都门学士中数第一。

    其人又好酒,常饮市中,兴来就书于酒家壁上,若欲观看,需当买酒,于是观者云集,而待酒多卖出去了,他又使人将字铲去。

    这是当时雒阳轶事,潇洒得一塌糊涂。

    荀柔听过,也曾好奇凑过热闹,只是更喜欢钟繇的典雅古韵。

    不过,鸿都门学生这一身份,在当时并不为主流接纳,包括荀氏在内许多士族,都认为这些人不走正途,以帝宠取禄。

    他也曾吐槽灵帝,办学明明是为排斥士人,占据臣吏份额,却又不招真正有才能的平民子弟,尽数取书法、篆刻、音律等不务正业的艺术人才,想要改革,却成了供天子个人享受的工具,灵帝刘宏这个人,简直没救了。

    果然,后来事实证实了这个想法,鸿都门学没几年就办不下去了,当初风光出任地方的学生也都渐渐消失在官场。

    到灵帝疾病渐成,无心宴乐,留在雒阳的鸿都门学士也渐渐消失,不是黯然出京,就是成了依附某豪门的枪手,失去姓名。

    曾经在雒阳名噪一时的师宜官,也是在那一段时间销声匿迹,大概也是从那时候依附袁术。

    “师公,可还有什么遗言?”荀柔蹲下来,轻声问。

    师宜官衣襟被鲜血浸透,看不出伤口深浅,但对方唇边冒出的血沫,却显示脏腑必已重伤。

    所以纵使还醒着,运气却不如他,因为此处并没有一个能施展起死回生之术的华佗。

    “老朽一生……不合时宜,志大才疏,误者……良多……”师宜官嘶哑声音道,“自知罪深……不敢乞恕……妻子俱没……亦无所求……只求速死。”

    荀柔答应了,让亲卫上前了结师宜官的痛苦,自己却负手缓步走出堂屋。

    整个宛陵,烟尘动地,所有人似乎都有自己职责所在,只有他竟忽然空闲了。

    袁术是最后一个占据地方诸侯,他一死,天下就全然收归朝廷掌控。

    天下要太平了。

    ……天下,太平了么?

    汉灵帝原也为社会结构改良做过努力,雄心勃勃出京的鸿都门学士中,也未必没有人是想要成就一番事业。

    而他如今也十分明白,要选拔没有门第的黔首平民,是多么困难。

    经书固然重要,但王莽乱汉后,荀氏等士族的家族教育远不止此,“读律讽令,治作请奏,对向跪拜”,他许多习以为常之事,皆是“家成室就”,故与诸兄弟才“招署辄能”。【1】

    消息闭塞的时代,平民没有机会见识这些,而经书里也没有这样的学问。

    他所有成功的拔擢,几乎全部来自军中。

    然而天下,就要太平了。

    其实眼下还好。

    顺利的话,接下来十年,百废待兴,正需要人才的时候,二十年,开始繁荣,只要努力就有收获,接着三十年,四十年……

    一切都太平安定的社会,是一潭死水,逐渐发臭。

    并非没有聪明人看到这一点。

    然而,和平生活的人,缺乏反思,安定中长大的人,缺少勇气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看见历史,所以也看见未来。

    不会有永远的和平,只有永远的斗争。

    而如果能拥有永远的斗争,也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注:出自《论衡》。

    第310章 观沧海

    “先生辛苦,一路可还平顺?”

    丹阳郡溧阳渡口,荀柔迎接到从荆州前来的司马徽。

    “不辛苦,秋水浩浩,一日千里,风光无限。”司马徽笑呵呵的拱手:“竟劳太尉亲迎,徽实在荣幸之至。”

    他目光往荀柔身后一扫,除了随侍兵卒,还有二人,年轻一人,眉目清秀,气质文雅,一看便是教养良好的士族子弟。

    另一人身材不过中人,相貌端正,衣着也不过寻常丝帛,却是龙骧虎视,一眼望来,就令人心中一惊,绝非寻常人物。

    “先生愿来,柔不胜感激,自当迎候。”荀柔上前牵其手臂,以示亲近,为他介绍,“这是扬州牧曹使君,这是我家从子荀欷。”

    “莫非汝南许子将所谓: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者乎?”

    难怪这样一般气度,司马徽望着曹操惊呼。

    曹操矜持一笑,“水镜先生亦闻操?某之荣幸也。”

    “先生一路远来,必十分劳顿,柔已设下宴席,为先生接风洗尘。”荀柔作为主人,适时控制流程,“先生请。”

    “承蒙厚爱。”

    司马徽是荀柔请来江东办学的。

    扬州太学。

    不更立名目,依旧以太学为名,以视与长安太学,等量齐观。

    此事,他当然与曹孟德商量过。

    南方民间迷信淫祀众多,要改变现状,不能仅凭严酷镇压,更需要教育宣传。

    同时,开发江东,自然更需要开启民智,农业、手工业、铸造业各行业发展,都离不开百姓自觉。

    况且,荀柔还有一个大航海幻想,乘桴浮于海什么的……咳,不是,虽然现在的海船水平,去扶桑都困难,他也不至于发什么左渡金矿梦,但东南沿海确确实实存在许多近海小岛。

    这些岛既已发现,国家不去占住,自然就要有别人去占领。

    后来历朝历代所谓海盗、倭寇,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是来自这些近海小岛,毕竟,黑船以前日本哪有那么先进的航海技术。

    在船上窝十天半个月,上陆还能提刀,那不是倭寇,得是美国队长。

    北方青州已经领受教训,那边近海岛屿并不多,但因海运和盐田的厚利,时常遭到袭击,消灭一回,不久又会死灰复燃。

    扬州因为贫穷,暂时还无海寇之患。

    穷,丹阳才会以佣兵出名,穷,百姓才少习杂业,什么都寄望巫术。

    其实九江、庐江等郡在本朝已开了不少坡塘,也习了牛耕术,但农产回报低,风险高,近来再有匪兵作乱劫掠,所以百姓依旧穷苦。

    不过,他还是看好扬州发展前景。

    从长远看,离历史上江东富裕起来,也不过百来年了,虽然也要感谢孙氏对江东的开发,但本质上,还是在气候等自然因素影响下,适宜耕地区域从黄河流域,向长江流域迁移。

    农耕文明的特征,就是如此单纯不做作。

    而曹操被他说服了。

    既然如此,看到将来匪患危机,当然也赞同他发展造船业和航运的方向。

    只是,虽然赞成他全盘计划,却并不妨碍曹孟德追讨朝廷支持。

    在司马徽未到江东之前,荀柔每天也都是在跟他极限拉扯。

    政策倾斜,钱粮、技术援助……曹孟德不愧是被后世封花名“曹老板”,谈判起来,精明且脸皮厚。

    一张嘴就是哭穷,就是困难,十年税赋,工匠数百,役夫数万,以及若干财物。

    荀柔没见过敢当他面这么开口的,一时都惊得说不出话。

    但,对方积极配合退出富庶的兖州,他的确深为感念,曹操又拿百姓卖惨,实在说到他心坎上南方百姓之穷,不似北方的荒芜,南方不缺资源,似乎稍给些帮助就能见成效。

    他犹豫心动,竟渐觉条件似乎不是那么过分,砍砍价呢……

    幸好旁边还有贾诩在,悄悄一扯他的衣袖,并镇定甩出两字,“不行。”

    荀柔稳了一稳神,倒是很快反应过来。

    不患寡而患不均。

    支援扬州,并非只是财物的问题,是资源分配问题。

    这一天商议,最后当然毫无结果。

    荀柔回帐后,一直思考了许久。

    这是他还未想到的问题局势变化带来的新局面。

    曹孟德也许是有意,也许无意,但总之是阳谋……不,应当说,就是作扬州牧的本分。

    和平时期,彼此拉扯,本就是地方与中央的常态。

    原本社会主要矛盾战争已经解决,但新的矛盾应运而生,地方和中央,再次成为社会主要矛盾,与王朝相伴相随。

    地区的发展不可能平等,资源也是,税贡、劳役也一样。

    绝对公平与相对公平,资源的收集和分配,对于每一个掌权者,都是一刻不能停止思考的问题。

    思维还要再转变啊。

    他不可以再轻松地一道命令就让某州、郡运出十万、二十万粮草,募集三万、五万士卒。

    不是做不到,现在当然可以,但所有超常征调或命令,都在消耗他自己的人望,消耗大汉的民心。

    付出与收获,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天下重归一统那一刻开始,汉朝也重回万众瞩目,也受万众审视评估,每一刻都在加分,减分……一直到某一天不及格劝退,或归零自动退场。

    他不希望自己分数太低,那么就需要从此开始,以更谨慎的态度对待地方政府,支援扬州到何种程度,必须控制在自己手里。

    治理扬州,是扬州牧曹操之职责,不是他的责任。

    他当观其成效,不效责之,一如他州。

    念头通达,一切就变得简单。

    荀欷原本也该放出来了,正好他的才能适合在此发挥,荀柔把他留在扬州协助司马徽办学,充抵曹操想要的格物博士。

    河东织造作坊发展已渐饱和,该渐渐从薄利多销的基础工艺向精工转变,于是荀柔也允诺曹操,招募河东织绣户南下,协助发展南方丝绸。

    冶炼锻造的工匠自来珍贵,江东矿产又并不丰富,荀柔便只答应依矿数目派遣,锻造则以打造器具工匠为主。

    至于制造海船,长安这等内陆地区,先天不足,他当然是爱莫能助,只能曹孟德自己想办法。

    最后就是钱粮,这是拉扯时间最长的。

    赋税今年的原本就已答应减免,再免除明年,不过后年可以只交三成,并以三年为限逐年递增方式,至正常水平,但作为交换,需允许中央派遣官吏籍田,确保农业生产的确不断恢复。

    允许开放官仓赈贷,明年种粮不足、耕牛不足、农具不足,可以从周围州郡调拨,但这些粮食、工具不是给的,立字据、打欠条,将来有条件则必须偿还。

    如此,接下来数日,商谈气氛一日比一日缓和,待散会之后,他还能和曹孟德相约在附近水边散个步,聊个天,叙个旧。

    据说曹操少时游冶浪荡,并不好学,然如今却堪称博学广闻,其性情又不拘泥,更兼浪漫情怀。

    荀柔当年与他初识,正处在画地自囚心态之中,见人见事难免偏激寡刻,与之结交也称不上真诚,不过提前知道曹孟德是枭雄人物,才费心维持。

    反倒是曹操对他,一封封信,更显情真意切。

    不过曹孟德的情真意切,并不妨碍他囚禁荀欷,占据徐州,妄图天下,而他当年虽虚情假意,如今却是真正一起畅谈天下了。

    不管天下人怎么看,荀柔内心清楚,自己是掌握了先机,无论孙氏还是刘玄德,都未得到发迹,只有曹操,曾有几个瞬间,真可能让局势反转。

    当然现在说这个,没什么意思了,他们主要谈论周边。

    开疆扩土果然是国人的浪漫,自从上一次邺城夜谈后,曹操也收集了不少周围国家的信息,从西域到南越、到高句丽,到鲜卑,说到兴起,精神振奋激越。

    不过,扬州临海,曹孟德对探索广阔海域更感兴趣。

    “含光以为,秦始皇使徐福东出所寻仙山,究竟是否存在?”

    聊起这个话题的一天,他们刚一同乘船东游至吴郡丹徒。

    从此地山崖之上东望,所见无限浩渺的水域便是大海。

    鸥鸟高低盘旋,崖壁千仞,激浪碎作千堆雪。

    “若是仙山,则不可至,若可至者,则是世俗下土。”海天相接一线,似近还远,荀柔回眸,海浪浩荡,几乎将他声音淹没,“孟德兄以为,大海中是不可至的仙山,还是世人可以抵的岛屿?”

    曹操大笑,“仙山固令人欣然想往,仙人又何以看待我等?若果如含光所言,海中更有天地,”他向着大海,张开双臂放声道,“某必当往之,一见异土风光,此生无憾矣!”

    我来、我见、我征服。

    荀柔在他张扬的神情中,读出这句话。

    比起曹操,自己怎么竟欠缺一点豪情?

    那怎么行!

    “孟德兄差矣,那岂是异土?”他望向大海,“总有一日,凡日月所照,江海所至,普天之下,皆为汉土,四海之内皆为兄弟!”

    虽然是五海不是四海,虽然五海也非曹操等人所能认知的五海,不过只自己心里一想,也足够兴奋。

    “好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曹操亦大赞。

    “孟德兄,我们在此立碑如何?”荀柔兴致激昂,“记下兄之宏愿,亦记下我之心愿,兄若有兴致,可再作诗一首,以遗后人,使千百年后,亦知我大汉气概!”

    “大善!”曹操欣然大喜。

    海天辽阔,天高海远,在徐州登山望海时,想到的那些零碎辞句,终于连成一片豪情。

    “观沧海。”

    作者有话要说:

    观沧海曹操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我真挺喜欢这首诗的。

    又,四海之内皆兄弟,出自《论语。颜渊》篇,原文不是文里的意思,荀柔当然也知道,不过结合周王朝的分封制品,四海之内皆兄弟,意思就霸气了,而汉朝没废除分封制很久,也不算脱离当时语境。

    第311章 相见别离

    “待我在兖州东郡安顿下来,便去信大兄,大兄日后也要常常送信来。”

    吴景满脸亲切看向孙坚,一丝看不出当年姐姐被抢时的愤恨。

    他如今年纪已四旬,个子比孙坚高,出身大族,仪表堂堂,颇有长官威仪风度。

    扬州战事已毕,众人皆得安排,吴景授拜东郡太守,与孙坚并不同路,便在淮水边分别。

    “伯符也是,”不等对方回应,他又转过头向孙策肩膀,“家中若有什么事,还有阿姊有什么事,一定告知我,我当竭力相助。”

    “舅父放心,策必照顾好母亲。”孙策爽朗答应。

    “好孩子!”吴景拍着他肩膀连连大笑,“大兄有伯符这样的长子,真是令人羡慕。”

    “谬赞,谬赞。”孙坚脸上挂着笑连连摆手,却不似以往豪爽健谈。

    心里并不痛快。

    长安朝廷承认了他的侯爵之位,拜他为镇北将军,派他北靖并州,清扫南匈奴,守卫雁门关,防备鲜卑,他绝无不愿,莫不如说,他也喜欢征战沙场,如此建立功勋。

    何况荀太尉比过去他跟随的诸侯,甚至比起先帝,都要大方。

    直接说会表奏他为三公之一的司徒,虽只是遥领虚拜,但位列三公,足以荣耀孙家门楣,

    并州牧又用周瑜叔父周尚出任,也为他在并州行事提供方便,

    最后,还额外允许镇北将军统领八部校尉其余三镇皆只六名。

    到如此地步,他实在无话可说。

    可内兄答应了东郡太守之职,张昭答应留在江东辅佐曹操,二张先生中另一位张纮,以及顾雍,直接被司马徽说动,弃官入扬州太学做博士,连朱然都留在了江东做水军参将。

    最后,跟随他去并州的,只剩原本在江东没有根基的韩当、黄盖、程普三将,文吏中只有一个步骘。

    江东子弟眷恋乡土,更愿意接受朝廷分田、立户,只有五百青壮愿随他北上。

    只好由太尉划拨给他十名干练军吏,两部校尉,并三百老卒,如此才凑成一队勉强看得过去的中军。

    当初张子布为他分析,离开江东,必然要剥除部分羽翼,他当然听明白了。

    朱然一心重建祖庙,张昭也算大方坦荡,张纮、顾雍明显是借口脱身,余下诸人不必再提,可妻弟吴景,也不愿随他去并州,还说什么照顾不照顾的话……

    孙坚一边与吴景彼此不同心的敷衍,看着与长子凑在一处的周瑜,心中才稍得安慰。

    儿子交友,比他要强些,日后成就必能更高。

    “小臣董祀,拜见太尉!”容貌清秀文弱的青年,恭敬规矩的在马车前俯首下拜。

    另一边,将与孙坚同行一段的荀柔,与南下来建立恤孤寺的荀光,也于此之期,在此话别。

    随荀光同来的女吏,荀柔此前已一起见过,这次却是特意安排的相见。

    董祀更是得到允许后,才从冀州快马飞奔过来。

    “董君请起,在外不必行此大礼。”荀柔口中客气,却冷眼审视,静看他姿态摇晃地站起来。

    “太尉荡平天下,功业无匹,早已令小臣无限钦仰,今日得见太尉风采,实为小臣万此生之大幸。”董祀语速飞快。

    “董君过誉了。”荀柔低声请他上车,稍候问起对方年岁、履历、家中人口境况。

    董祀前来时自然已有准备,态度虽不够从容,语句倒也还算流畅。

    差不多聊了半个时辰,荀柔客气的找了个借口,让他请辞离开,再将荀光招上车来。

    “咳咳,你想好了?”说了许多话,荀柔喉咙有些刺痒,掩袖轻咳两声,看向这个美貌聪慧的妹妹,“其实,也未必急于一时。”

    荀光向他表明再婚意向,他自然支持,于是也立即将男方招来相看。

    半个时辰聊天,足以大致看出一个人性情,董祀家境寻常,不算富裕,不过是一寻常县吏,这当然没什么,但性情也平平,心浮气躁,眼界浅薄,不愚蠢也不多聪明,比起他常见士族子弟,硬夸,也只能夸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长得清秀白皙,性情简单,清澈见底。

    这样的人,是绝难理解荀光七窍玲珑心思的。

    “阿兄疾患未愈,不如再修养些时日动身?”荀光未回答,只起身唤侍从送温水来,却并不意外知道,只能现寻井打水,现起炉生活。

    “路途当中,实在不方便。”她担忧道。

    “不用麻烦,今日时辰不早,渡过淮水,就该扎寨安营做晚饭了。”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过是战事结束,一下放松下来,积累的疲劳和压力释放了。

    但不止手下将士归乡心切,他现在也只想尽快回到长安,哪还能忍耐得住。

    荀柔皱眉看向荀光,“这些不重要,我观你对那董君,也并无深情,婚姻大事,你需得想清楚!”

    在这个时代,女子结婚,更需谨慎斟酌,所以他很少主动插手别人的婚姻,当年荀仹与王异之事,实令他大为后悔。

    但不主动插手,不代表不发表意见,他看不出这两人有多深厚的情谊,各方面才能也不相配,又如何能答允。

    “阿兄。”荀光忽然声音轻软的唤了一声。

    荀柔住了口。

    “我若说,因为想要孩子,才想与董君成亲,兄长会生气么?”

    荀柔没有生气,只是微愣,茫然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

    “我想亲自教养一个儿女,我自己的儿女,并非夫君的儿女。”荀光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她当然知道,兄长一向宽容,所以心底那些大逆不道,才敢轻易出口。

    “冀州许多淑女,治经、识律、知礼、工书,我招揽她们,期望她们能如其父兄一样辅佐我,我也可以回报她们地位和权力她们的才华并不在其兄弟之下!然而”

    荀光不甘地一抿唇,压抑住心情,尽量平静道,“当她们获得嘉奖,却奉给一心想将她们嫁人以获利的父母兄弟,甚至要将官职让给兄弟,她们怎么……怎能如此……”

    她一时语塞。

    她原本以为,她们和她曾经认识的那些身不由己的“姐妹”不同,可似乎并无分别。

    “毫无野心?”荀柔替她补充。

    荀光艰难的点点头,神情也有一丝迷惘。

    野心,实在并非褒语。

    荀柔没想到这个一向聪明过人,行事果决的妹妹,也有迷惑的时候。

    “那么董君之事,先不提,你答应她们让位了吗?”他已经明白了妹妹的意思。

    她被冀州那些大族对女儿的洗脑吓住了,反其道而行,非要选一个在她面前,毫无影响力的丈夫。

    也一心希望他及其家族无法影响她未来的儿女。

    “当然没有!”荀光当即答道,“朝廷官职,岂能私自转让。”

    “那就好。”荀柔向她微微一笑,轻声道,“你太急了,不好,不要急。”

    荀光一愣。

    “我当初,或许不该轻易就答允你恤孤寺的官职。”

    荀光脸色一下白了。

    荀柔轻叹,“没有根基的权利,本不过水月镜花。阿妹,你才能不输男儿,如今又历地方,若我再征你入太尉府,以长史之职相酬,参知军政,你可愿意?”

    “太尉府中,掌天下大事,我有时神短,不能周全,需一个可信之人,在身边补阙,你若愿意,便随我回长安。”

    “那恤孤寺”

    “三品官职,难道还不能寻得一个才量相称之辈么?”

    前面几句,说得荀光已然心意动摇,最后这一句话出,她忽然惊醒了。

    然而惊觉过后,又不免为自己自私羞惭低头。

    先前荆州之事,正是因为兄长身边的确缺少一个这样的人,若她当时在,必能提早察觉,早作布置,再控制谣言。

    可她、她竟不舍名利之心,不甘放弃官位……

    “你不答应,是应当的。”荀柔道。

    荀光猛然抬头。

    “太尉府人手不足,我自当寻找合适人选,而不是逼迫于你。”荀柔平静道,“这就与你所见,冀州豪族不该逼迫女儿让位一样。”

    “这如何一样,兄长待我,恩情深重,我”荀光急忙道。

    “当然一样,因为我迫你放弃的,是你生而为人,立身于世之根本,岂只是野心?咳咳咳……”荀柔捂唇低咳。

    他今天说话,实在有些太多了。

    “阿兄……”

    “你不要焦急,”荀柔声音沙哑,“天下太平,才是恤孤寺发展时机,除了未婚淑女,你可以在寻一寻中、老年妇人,独撑门户的寡妇孤女,你不过是以为未婚女子,没有牵绊么?实则未婚女子……牵绊更深……咳咳……”

    如阿姊,父亲并非不爱女儿,却还是以自己的心意挑选女婿,阿姊几乎在全然不知之下,听从父命出嫁……

    “阿兄,我明白了。”荀光见兄长神色越显疲惫,却还强撑着为她讲解,连忙点头,“兄长今日不渡淮水了吧,还是早些休息。”

    荀柔往车外一望,果然已过午。

    要渡淮水,时间恐怕不够了。

    “好吧。”他只能点头。

    “兄长可要让人告知孙将军?我去吧。”荀光利落起身,“我再让人取水烧过送来。”

    “我并无阻拦你婚事之意,但董君之事,还望你三思。”到此时,荀柔忽又发觉,董祀这样的人选,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毕竟世俗社会,能接受妻子比自己能干的丈夫并不多。

    将来实在不行……他妹妹还可以三婚嘛。

    “咦?你是何人,哪里取的水,可是烧沸过?”车外荀光微惊。

    “在下吴郡陆议,尊驾可是荀令使?”少年正处变声期,声音有些暗哑,语速却不紧不慢。

    “不错,”荀光望着眼前沉稳的少年一笑,“方才阿兄还想唤你来与我一见,却未寻到你。”

    她才从兄长处听说了这个吴郡陆氏遗孤,身世也是可怜,父母早逝,只好跟随祖父,祖父又因袁术屠戮族人气死了,只剩他和小六岁的叔叔,小叔叔还有生母可依,这孩子却孤独一个了。

    “我今日晨起疏忽,未备足饮水,方见军队在此渡淮,想必需得一段时间,便在前面村落汲了水,陶壶烧好一壶先送来。”陆议道。

    这样的疏忽当然不是小孩的责任,荀光清楚,不免在心里对这个沉稳担当的孩子,点了个点头。

    她随手摘了块玉佩,“初次相见,着实仓促,阿兄既收养你,这块玉,便当我给你的见面礼。”

    “太尉并未收养议,不过见我失孤无依,收作门客而已。”陆议一本正经回答。

    荀光眉梢一动,颇不以为然。

    比起天下称誉兄长忠贞绝誓,她只当天子朝廷逼迫。

    如今,她兄长莫不说收养一个孩子,就真养一个亲子又有谁能说一声不?

    当然,这话她就不敢当着兄长面说了……反正阿兄还年轻,至于将来,她想着青州养着的那个孩子,轻哼了一声。

    “见面礼罢了,何必计较,”荀光伸手将玉佩挂在陆议衣襟上,“阿兄身体不好,日后望你细心服侍照顾。”

    陆议年少,又双手捧着水罐,不免局促,脸色一红,勉强端正道,“此议分内之事,不必如此。”

    荀光并不再耽搁,冲他一点头,飘然而去。

    第312章 天下大局

    “太尉,长安使者已接入营寨。”

    陆议在榻前禀告。

    “唔……”

    榻上裹成团的褐色绵被,慢慢伸出修长苍白的指尖,一蜷,又收了回去。

    片刻,绵被再被缓缓拉下,露出一张清隽倦怠的脸。

    荀柔侧躺在榻上,伸展一下四肢,打了个呵欠,眼泪花在眼睫颊边浸湿一片。

    清俊白皙,慵懒自在,就像懒觉未醒的太学生常在春闺梦里出现的那种。

    “还照先前,请贾祭酒和荀将军接待使者,就说我小有不适,不便见面典仪诸事,让他们商议妥当,再告知我。”

    这一开口,却没有半分学生当有的恭敬谦退。

    离长安还有五十里,也就一两天行程,太常寺官吏这时候来,一是劳军,二是为了沟通入城典礼仪式。

    毕竟是将士凯旋,不是乞丐进城,流程还是要走的。

    扫平域内,凯旋而归,仪式必然盛大,荀柔近来有点懒散,但也知道对于许多士卒而言,这次长安入城仪式是他们一生中值得夸耀的时刻,故而也不至于扫兴。

    该配合,到时候配合好了。

    “前来劳军使者是荀令君,令君听闻太尉染恙,十分关切,说一会儿商议完毕,当亲来探望。”陆议见太尉话已说完,这才又道。

    “……什么?嘶咳咳咳!”荀柔眼睛一睁,掀开绵氅坐起来,激动连连咳嗽。

    他这可算清醒了。

    这一路,文武齐全,上下安稳,他半点不用操心,除了啃掉荀光当初带来的两斤人参、一斤雪耳,咀完江东购得的两斤柘浆,逢州过郡当一当吉祥物给百姓参观展示,绝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

    荀柔不是一天就堕落至此的。

    内乱一平,他就像刚结束高考的学生,周围所见都是欢欣笑容,满世界鲜花,处处都顺从。

    不想参加宴会,不必去,不想接待谒见,不必见,稍微露意,就有人安排妥当,连天气渐冷,他不想下榻,就在榻上裹着绵被吃饭这种事,都没人发一语箴谏。

    于是,渐渐的,他就车上躺着,帐内盘着,从帐篷才起来,直接马车里躺下。

    一天睡掉三分之二,彻底躺成一条咸鱼。

    开始只是想休息一下。

    毕竟好几年,不是战斗,就是奔在战斗路上,心里琢磨,念头奔腾,一刻不停,如今克定天下,稍稍休息一下,也说得过去。

    但躺着实在舒服。

    这具身体真是又沉又重,刮风下雨,遇暑遇寒,浑身疼痛,呼吸困难,失眠头疼,这些年他是习惯了,但又不是没感觉。

    在温暖室内躺平,一身从肌肉到骨架松散开,呼吸都觉得轻松,舒服得大脑一片空白,只想困觉,越躺越不想起。

    现在一听堂兄驾到,荀柔瞬间回归现实,就十分心虚,十分罪恶感。

    他未尝不明白,清除国内叛乱,还只是开始。

    汉朝问题很大,士族垄断教育资源,官僚资本主义无解,社会结构单一脆弱,地方发展不均衡,内部民族矛盾重重,草原民族发展壮大,人民尚未觉醒,朝廷内也绝非团结一心……就孙文台、曹孟德、刘玄德几个,如今的确不造反,但有本事的人,未必多听话,一旦处理不好,将来又是地方割据势力。

    就不说长远的,眼前还有论功行赏,大封功臣,也不是一件小事,然而……

    这段时间,好好的空白期,该整理思路,未雨绸缪,他真的大脑空空,除了吃饭睡觉,天下前途命运啥都没想。

    啊,这就回长安了。

    啊,假期结束了。

    荀柔掐指一算,有三五天没出去见人,于是伸手头上一抹,果然毛糙,再低头一看,中衣七歪八扭,绵氅上全是褶皱。实在糙得简直惨不忍睹。

    “快、咳咳、帮我更衣、还有梳头!水、咳、打水来!”

    他连忙下榻,脚往履中一塞,站起来,地面冰凉瞬间冻得脚趾痛,睡散的骨架一下子拼接回去,显然有点困难,紧急组装缺乏润滑,上上下下嘎嘣作响,让他差点表情扭曲。

    好在这帐内还是有两个服侍者的,翻箱取衣,开匣立镜,取盆倒水……井井有条,速而不乱。

    在靠谱侍从们从容节奏下,荀柔大脑终于重新启动。

    熟悉的沉重滞涩感,实在令人心情沉静。

    他看向捧盆过来的陆议,“你现在去大帐传话,说我有些事务绊脚,稍候便至。”

    堂兄毕竟是朝廷尚书令。

    若只是太常小吏,他不见无所谓,但尚书令亲至,他还托辞不现身,就显得太跋扈了。

    作为刚刚荡平天下,功盖当主,得胜还朝的太尉,在这样敏感时期,太过轻慢表现,会让许多人脆弱神经受到挑战。

    想必堂兄表示要来探病,也有这层考量。

    荀柔抓着头发,一边对镜梳理,一边头脑运转起来。

    ……

    发鬓梳理得一丝不乱,绛色进贤冠,赤色武官绛袍,脚踏皮靴,腰悬金印,紫绶随步摇曳,款步入主帐的年轻太尉,虽不能称上容光焕发,却也气度威仪。

    帐中众人随着赞者唱名,皆起身行礼恭迎。

    荀柔一路走到主席,让众人免礼就坐。

    见堂兄抬头,便先关切向他望来一眼,荀柔轻轻将头一点示意后,才开口。

    “方才恰有些军务,故而来迟,使尚书令久候。稍候开宴,我当先敬一杯,以表歉意,还望见谅。”

    “太尉忧勤王室,征战千里,匡扶天下,彧等空居长安,坐看君克定天下,却无一用,已是惭愧,今受天子之命,前来恭候,自当随太尉之意。”荀彧拱手敬言。

    “尚书令身在帝侧,匡弼天子,以抚庶事,长少无尤,功勋卓著,向来野绩不越庙堂,尚书令何以如此自谦。”荀柔含笑回道。

    他当然也是能说场面话的,况且刚刚正想到论功行赏,这话并不竟是社交辞令,也着实有几分真心。

    此时厨下餐筵备齐,一一奉上来,不必不空坐对望尴尬。

    荀柔举盏,先谢天子厚爱,再谢尚书令辛苦劳军,三谢众将数年齐心用命。

    三盏一过,正是开席。

    军中膳食粗简,但朝廷既然来慰劳,当然一并带来上好酒肉优良食材只需简单烹饪,粗糙烹饪反见本味。

    荀柔就拿蜜水当酒,撕着肉脯吃,和堂兄平平常常聊了两句后,就与随同来的尚书及太常官吏客套叙言起来。

    荀彧肩负劳军使命,也少不得与众将与谋士共饮几盏。

    酒过半场,礼仪作足,荀柔唤来侍从给堂兄送掺蜜水的淡酒,自己悄悄先退场。

    今天的重点在堂兄,他偷懒一下也没什么。

    一出帐,他先对着冷空气打两喷嚏,身后跟随的陆议连忙把绵氅抖开,上前为他披上。

    “去问一问,使者宿处可安排妥当?”天气果然冷,荀柔呼出一口白气。

    “议才见凉主簿命人在主帐北侧设帐。”

    中军主帐本就是营寨内最好的位置,安置使者自然都在左近,陆议一向谨慎留心,恰巧注意到。

    “再搬一榻到我帐内,散席后,请尚书令到我帐中来休息。”

    行营简陋,如今天气又冷,烧火暖帐一时半刻不够,况且如何安排布置,都不如他的帐内舒适。

    荀柔安排过,回帐稍稍洗漱,便又上榻躺平。

    “阿弟已歇下?……”沉而迟缓的脚步,慢慢踱进帐内,声音轻柔,“一灯足矣,不必再点……取盆水我在帐外盥洗……

    “阿兄?”荀柔睡意朦胧唤了一声。

    他原本是想等宴散堂兄回来,哪知居然又睡着了。

    “是,”荀彧轻轻应了一声,缓步走近,“可是惊醒含光?十分抱歉。”

    荀柔已经醒了,支起上半身,借着灯火,仰首望向一年不见的堂兄。

    荀彧容色未变,只比记忆中更加沉静,纵使今日必已大量饮酒,却不见丝毫醉态,神色依旧清明。

    “阿兄可要饮些蜜水解酒?”就是没醉,喝多了酒也会难受的。

    荀柔向侍从挥手示意,让人将灯火点亮,再端水过来。

    “阿弟征战千里,扶危定乱,荡平凶逆,今功业终成矣。”荀彧弯下腰,双手握住他的手,目光温沁沁的,在灯光下晶彩流溢。

    “……是,是吧。”荀柔居然一时羞赧起来。

    歌功颂德之话,他近来听了不少,可堂兄的夸奖,与那些却是不相同的。

    “……天下得以安定,也有兄长功劳。”

    “含光,你平定了天下。”荀彧定定凝视他,又轻声说了一遍。

    荀柔唇角弯起,笑意渐渐扩大,“与君同袍,与君偕行,与君同庆。”

    他知道堂兄醉了,也知道堂兄是真的高兴。

    天下恢复和平,万民得以安居。

    “阿兄,也休息些时日吧。”他注视的兄长鬓边灯火下微闪的几缕银丝,轻声道。

    荀彧望着他许久,才低下头复又低声道,“公达托我转达,请太尉务必留下三千兵卒,随时以供调遣。”

    荀柔眼睛微微睁大。

    此句之意,他当然明白。

    第313章 兄弟夜谈

    “含光,要谨慎,千万保全天子。”

    有侍从在,荀彧低声了说一句,便不再继续。

    荀柔感到紧握着自己的掌心热得发烫,“兄长放心,无论天子如何,弟自当谨慎人臣之道,以大局为重。”

    脱口说出这句理所应当的安慰,他却发现自己心中也并不平静。

    他当然并不稀罕天子之位,可尚未跌进京城权利旋涡,先却感受到了封建帝制下阶级身份的掣肘。

    带给他这种感觉的,竟是自己亲近得堂兄。

    “时候不早了,阿兄饮些蜜水驱除酒意,便洗漱休息吧。”荀柔控制住自己莫名的情绪,“阿兄要同我一道回京么?”得到肯定答案后,他弯起唇露出一点微笑,“军营内起得极早,也不知兄长是否能习惯。”

    荀彧回以微微一笑,“如此,彧便领教了。”

    他松开手,退后一步,才缓缓起身,接过奉来的蜜水,站着慢慢将一盏饮尽,然后配合侍从摘下冠带,氅衣,印绶。

    荀柔卧回绵褥中,侧身躺着,目视着堂兄更衣盥洗。

    这种感觉有点新奇,盖过了先前梗揪的情绪。

    这好像还是第一回,堂兄用他的物什,他还在一旁看着堂兄梳洗。

    幼时被父亲寄在伯父家,他倒是常受堂兄照顾,用堂兄的东西,还穿过堂兄的旧衣。

    有点新鲜,又有点高兴,又有点紧张。

    荀柔不由自主想说话,“还是阿兄知我,这一路上,但凡见着人,都会问陆伯言,我可受够他们聒噪了。”

    荀彧揭开脸上微凉的葛巾。

    他原本侧身避着荀柔方向,背光清洗,此时转身回眸,目光清亮地看着他,“彧当初并不赞同含光如此重誓,但确信,阿弟话既已出,必信守承诺。

    “于天下,弟诚唯公心,全无私意,彧一直深感敬佩。”

    荀柔想笑,又竭力控制住上翘的唇角,“咳,”他克制的轻咳一声,“兄长过誉了。阿兄不知,我从丹阳回来这一路上,着实有几分精彩

    历州过郡,百姓喜迎太平,尚还可说,许多太守县令那才是一个热情。

    他很少接受谒见,但有些话,总是无孔不入,还是扎进他耳朵里。

    天命不于常,而在于德。

    汉道陵迟,群凶肆逆,唯太尉拯难四方,以清区夏,天命所在。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周公被逐,霍光灭门,太尉功高盖主,必遭奸人妒害,为家族长久计,当早作打算。

    “……还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在那些人口中,我都不当人了……”荀柔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轻声吐槽。

    他声音不大,好在四下安静,并没被掩盖。

    侍从被荀彧挥退了,只剩他们兄弟两。

    铜壶中还有温水,荀彧背着光,自己慢慢洗漱,不时有一点水声,虽不曾回答,荀柔却相信堂兄一定认真在听。

    一盏铜灯,一枝熏炉,几架火盆,冬夜郊野寒冷,似乎被驱散。

    没有外人,荀柔说话更畅快无阻。

    如今连曹孟德他都能敞开心扉,无所顾忌,没道理不敢向自家兄长讲真话。

    “……还有祥瑞,也不知他们如何有诸般想象……白鸡、白鹿、白鱼、白虎、赤水、茎生双茎……茎生双穗是光武皇帝嘛,史书都未读清楚,就来奉承真是……”

    那些欲“攀龙麟、附凤翼”之人,心意如此热切,热切到他明白,自己无论如何解释都无用。

    他甚至都知道他们的回答。

    太尉真是忠贞之士。

    都是汉室不恤忠臣是天子不容贤士是汉室失德气数已尽。

    许多人,只愿相信自己的想象世界。

    荀彧洗漱过后,执着铜灯,找到木盏,将壶中最后一点温水倒出来,端到他床边,放在几上。

    “祥瑞之事,我在长安还不曾听闻。”

    “太过热闹不好,我让文和与长文遮掩下了。”荀柔一眨眼,伸手端过盏,痛快饮了几口,“阿姊在宫中如何?”

    来信都是安好。

    但毕竟姐姐初入职场,这才是第一份工作。

    “蕙姊与皇后交好,对下和悦宽和,颇得称许,皇子也愿受教诲。”

    荀柔立即高兴道,“也是,连我幼时那般刁钻捣蛋,都能降服,想来不过是寻常个三岁小儿,阿姊还不是手到擒来。”

    荀彧坐在床边,看着得意扬扬起来的堂弟,心情轻松下来,面上自然带起笑意,“阿弟自幼聪慧过人。”

    嘿嘿。

    “阿兄快睡,时候很晚了。”

    荀彧轻轻点头,将外袍褪下。

    出门在外,也没什么讲究,只能就这样睡。

    灯火熄灭了。

    荀柔在床上翻了个身。

    有种忽然睡醒,十分清醒的感觉。

    他这也算是要进城赶考了。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船到桥头自然直。

    好在吾道不孤。

    ……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

    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赳赳武夫,国之干城。

    离长安城尚有二、三十里,驰道两边便支起绵延的旌旗,太常角鼓乐伎奏起激昂的凯歌。

    驰道外,则是热情的长安百姓,其间也夹杂着不少牛车、马车,是来自富贵之家。

    家丁们要为自家主人辟出清净地,却又被不愿退让的士民推攘,这样的日子,谁也不敢惹出事端,但谁都想要前排好位置,于是拉拉杂杂、挨挨挤挤、喧喧嚷嚷,热闹非凡。

    直到远处铁甲士卒长兵雪亮耀日的光芒闪现,如林的旌旗、高大威风的战车,伴随着沉重的鼓吹声,缓缓而来。

    士民们再不理推搡的家丁仆夫,富贵者也不再关心被踩脏的衣裾,至于仆役们,此时也无心照顾主人。

    首先是六架斧车,每车四马,高高站立着身材魁梧的壮士,手持锋利的斧与钺。

    其后是六辆鼓车,每车两架,载着甩开臂膀,敲击铜鼓的赤膊大汉。

    其后,百名身披重甲的雄壮武士持棨戟开道,其之后则是百名执旗士,高举着黑底红纹的旗帜,每一面上绣着不同姓氏和纹样。

    往后,是数百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兵,头戴兜鍪,顶上红缨鲜亮。

    “斧钺、鼓吹、虎贲之士,真是显赫非凡。”

    有见识的中年士人捋须感慨,更多的士民则欢呼着将手中花果、巾帕、佩玉等丢向阵中。

    再之后,是由骑士与步卒拱卫的数十大车。

    当前一辆是四马轻车,立幢麾,立着昂首执弓弩的卫士。

    接着,便是四匹白马所拉,朱班重牙,象镳镂钖,黄金璀璨,羽盖华蚤的玉辂金车。

    涂成朱红的车轮,近一人之高。

    鹖冠赤袍的青年太尉,身披玄色狐氅,端居车中,长袍逶迤,容貌俊美,湛如冰雪。

    所致之处,欢呼声更盛。

    被众人仰望神往的太尉,也就是荀柔,此时目视前方,大脑放空,感受着长安士民百姓的热情,如雨点一般打在身上。

    大枣、橘子、杏脯、一把脱粒的麦穗……这倒是不错,有创意……还有什么……清脆一声,余光瞟见一块玉佩碎在涂金大辂上。

    嗯……未必是好玉,荀柔坚定控制住自己,不露出肉痛的表情。

    所以,这种用浪费表达感情的方式,究竟是从何而来?

    此情此景,他只想说有一点疼。

    依旧还是天子车驾仪仗,不过换了敞篷。

    他原本道,不用麻烦,一起回城,但堂兄拒绝同乘,先一步到城门下等候迎接,说不定就是预见这个过程。

    前两天下小雪,还耽误了一日赶路,没想一到长安雪就停了,还出了太阳。

    威风着实威风,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嘛。

    但坐在车上当吉祥物展示,无聊也确实无聊。

    狐裘保暖,可真沉啊。

    坐得太高,北风凛冽,脸都冻得麻木,鼻尖生疼。

    十几里路,走了将近两个时辰,等到达长安城门,见到百官迎接时,荀柔觉得自己就差一点就要冻成一座冰雕。

    就差一点点。

    不过身后的士兵倒是一个个都情绪高涨。

    四肢僵硬的被扶下马车,到了地上,被层层围着,感觉就没刚才那么冷。

    温酒入喉,叩拜谢恩,一道道流程过去,这下就不冷了,最后是赞者拖着长长尾音一句“礼毕”。

    荀柔扶膝起身,额际已渗出细密的汗水。

    然后,转头坐上自家马车归家。

    这次回来,他本就不想再走进宫谢恩流程,早就备下请罪奏章,如今,公达传来有人想要搞他的消息,他更不能进宫了。

    理由很正当出征辛苦,他病了嘛。

    当然,也不算假话。

    回城仪式冻了好几个时辰,以他的脆皮程度,外感风寒,当天就发热神昏,一点也不意外。

    宫中数遣使者来探望厚赐,他都病得不能觐见。

    不过,养病之余,门庭却一点不清静。

    各官寺陆续前来拜见,受他质询,一个个都被问得面如土色离开。

    在短时间里,太尉英名迅速在官吏中传便,到提名色变的地步,以至于,许多人从宫中下班回家经过高阳里,都忍不住绕行。

    荀柔却施施然,往荀悦家参与了今年的冬至祭祀。

    旁支都分出去了,连公达一支也都分开,大兄这里只有祖父一脉。

    父辈只还有七叔荀敷,与他同辈二十二人,去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还一半都被派了外任,不能回京,好在子侄一辈又添了些。

    自他上回参加祭祖到现在,掐指算来,新增了四个侄子两个侄女。

    其中十八兄荀文若一儿一女,独占三分之一,为家族繁荣做出突出贡献。

    请让我们鼓掌以表致意。

    “阿善,不说你在江东收了一个养子,怎未带来?”

    边笑被自己脑内剧场逗笑,边在炉膛上烤橘子的荀柔,受到了来自叔父灵魂质问。

    “都是外间谣言,我并未收有养子,”他连忙摇头,“既已立誓,当信守承诺,父亲当年都是如此教导我。”

    叔父谴责沉痛的表情,实在很有穿透力,让他直往堂兄身后躲,引来一群小朋友好奇目光。

    除了这一道插曲,这天祭祀与家宴,还是相当圆满。

    见了许久未见的堂兄弟们,以及一群可爱的小侄。

    用烤得又软又甜的橘子,将一个个小糯米团引到身边揉了个遍,荀柔可算是相当满足。

    不过,孩子们有多甜美可爱,大人的世界就有多残酷冰冷。

    岁首正月,宫中大朝。

    夜漏未尽七刻,鸣钟,百官朝贺天子。

    第314章 衔杯秬鬯

    天还一抹漆黑,星光黯淡,乌云掩月,好在没有下雪,只是路边松松穰穰积了一些,夜里辨不分明,似草木葱茏,在冬夜堆叠出春景。

    光禄勋的近卫手持火把,沿长乐宫前殿台阶自下而上,形成两条光路,火光闪亮,在黑夜中仿佛星路,直通重霄。

    今年贺岁的人,来得格外多,不止中枢官员,各地方官吏,西域小国使者,益州部族使者也齐聚京城。

    荀柔不想应酬,差不多踩着点才到,是时群臣已在鸿胪、太常、尚书台官吏的安排下,在殿前排班。

    匆匆一眼望去,乌泱泱上千人。

    鸿胪寺、太常、尚书台官吏正前后奔忙,不能放开声音,各位都要凑近了劝说安排,看上去就十分辛苦。

    但他这一到,他们小半刻钟辛苦就作废。

    前有尚书令陪同,又有光禄卿执火,周围又是侍卫簇拥,动静无论如何都不小,自然很快被人注意。

    于是无数大小官吏涌过来,要行礼、攀谈、自荐、奉承。

    荀柔随口应承几句往前走,这才有他身为太尉,执掌乾坤,权势煊赫之感。

    之前威仪权利当然不差,百姓也很热情,但今年更不一样,官吏趋奉的热烈却比过去十倍不止。

    全然是捧着一颗心来,要将他烧化。

    这莫非就是“人心所向”?

    荀柔往武将之前站定,心才慢慢静下来。

    其实是到去年,这群人都还对他能平定天下有怀疑。

    与袁绍来往书信、与袁术来往书信,与韩遂、马氏来往书信,甚至曹孟德、刘玄德来往书信,都是他不可能阻止的。

    前两个当初查抄府邸,他就直接烧了,后面些,就是今日,也未必断绝。

    狡兔三窟嘛,谁也不能要求别人将身家性命俱赋一身。

    他们如此热情,是以为有利可图,所以再过不久,这些人里,该有人心里骂他了。

    班列秩序终于赶在时辰前整齐,庄重典雅的钟鼓奏响。

    荀柔领率群臣,随着节奏步入殿中。

    理论上与他平级的司徒孙坚,还没领到符命,而且就算受拜,也同司空曹操一样,远在千里,无法出现。

    显得群臣都是跟随着他一般。

    长乐宫大夏殿内,两排一丈高的铜制树形百枝灯,烛光繁密,光耀满堂,兰芷香膏芳香浓郁,笼罩大殿,天子身着衮服冠冕,已在御案后就坐。

    先是献礼,献礼后是举觞,奉酒御座之前,恭贺万岁。

    公侯奉璧。

    新打磨好的玉璧,素丝衬托,莹白中泛青,光润澄澈,置于匣中仿佛一泓春水。

    荀柔双手捧起,在陛阶前下拜,叩,再拜,贺君万岁,然后将玉璧连匣一同递给左边的宫侍,又接过右面宫侍递来的玉爵。

    琥珀色浓稠酒液在精美的酒器中轻轻荡漾,香气馥郁漫延。

    “太尉温恭孝友,明允笃诚,通于神明,感乎朕思,是用赐君秬鬯一卣,以表朕心。”

    御座之旁,侍郎高声念道。

    秬鬯。

    慎终思远,敬于宗庙,九命而后秬鬯。

    秬鬯一般为九赐中,最后一项。

    早几年宫中就意要为他加九赐,出于缓和矛盾,荀柔始终辞拒,今天终于未得他同意,天子就在大庭广众,直接下了这道命令。

    九赐之礼,权臣之极。

    极……则生变。

    他抬起头,冠冕珠帘遮挡了天子的脸。

    “天子万岁,大汉万年。”

    这时候推辞,当然也不合适了,荀柔捧起酒,仰首祝贺,低头掩袖而饮。

    如是者三。

    位列群臣之首,与御座相距不过五步。

    御座之侧,年轻俊美的侍中,身体前倾,双目紧盯着他,满眼放光。

    这城府也太浅了。

    荀柔心中一念,将第三支酒爵递还侍者,扶膝缓缓而起。

    他风寒未全愈,力气尚不足,起至一半,脚下失力,身体不由向前一倾。

    “啊”

    耳边一声轻呼,随即珠帘脆声,与此同时,荀柔被身旁宫侍一把搀住。

    抬眼时,天子冕旒荡漾,手臂还伸向前。

    “太尉小心。”侍中孔桂立即从御阶西向下,走到宫侍对侧,拉住他的手臂,满脸关切,“岁首朝贺,太尉可不能失仪。若有不适,不必勉强。”

    “多谢提醒。”表情过分真切,就透出一股假意。

    荀柔淡看他一眼,垂下眼眸,掩口轻咳两声。

    一则小小插曲,御史台不弹劾,谁也不会再提,都当不曾存在。

    席案很快摆放上来,典乐换为更轻缓的旋律,飨宴正是开始。

    肉脯、水果、腌肉、腌菜,加入盐和香料煮得喷香的大块羊肉、狗肉、牛肉,以及铜鼎中咕嘟冒泡的肉羹,铜尊中水汽蒸腾的酒,宫廷宴会酒食大抵相似。

    只是今年添了两道新菜:一只炸鸡,一只炸鱼。

    裹了一层小麦粉炸得表面金黄。

    形状完好,看着诱人,凉透了闻起来也是油香。

    这东西,大概是他至今推广的最快最顺利的“发明”了,之前无论农具、水利还是织机,都费许多功夫,可炸鸡,他都没怎么推,就自己传开。

    荀柔啜着一碗肉羹。

    所以民以食为天,这话实在不错。

    听乐工奏完了一段乐章,他就以身体不适,向天子辞行。

    “先生不适,不如先去偏殿休息,请太医过来看看,是否要紧?”刘辩挽留。

    “多谢陛下关怀,但臣下岂能久留内省。”

    方才荀柔道身体不适,席案靠近的荀攸、荀彧就都直起身,此时荀攸便离席,跪在荀柔后方,代他辞谢天子。

    “还请陛下应允臣,奉叔父归家。”

    荀攸俯身再拜。

    如此姿态,刘辩无法反驳,只能无奈应许:“好”

    “陛下如此担心,不如由小臣替陛下送太尉一程?”刘辩身侧孔桂一笑,插话道。

    “嗯”刘辩回头,下意识露出微笑。

    “岂敢劳烦。”荀攸亦直接打断,“陛下身侧,怎能无侍中。”

    天子周围当然不缺人,但荀攸这样说,天子顾及孔桂,便不知如何反应,而孔桂正故着洋洋得意。

    荀攸这才上前一步,将荀柔扶起。

    荀柔在公达臂上借了些力。

    风寒病愈后,他身体一直虚乏,稍劳动就头晕,前些日子,对叙职的官吏都不免有点犀利。

    今天入宫时辰早,再加上前面准备,几乎是一夜没睡,这会儿脚下就有点踩棉花的感觉。

    转身,向担忧望来荀彧摇摇头,无声做了个“无事”的口型。

    三个人不能都走,否则就太显眼。

    荀柔再次辞谢天子,与荀攸一路从席边缘走,途中免不了停下应付官吏问候、跟随,等走出大殿,一抬头,殿外晨光已萌。

    正是冷的时候,乍遇冷气,荀柔不由打了个哆嗦。

    他目光一转,招来一个面熟侍卫:“请君往温室殿一行,告皇子傅母荀侍中,我要归家,不知侍中可要同路?若允,请白虎门内相见。”

    阿姊虽受封女侍中,却并不在新年朝贺大典名单。

    不是不可以加上,但就为了熬夜给天子磕头,再吃一顿半生不熟的宫宴,在荀柔看来,全没必要。

    “含光、公达。”一回头,荀忱也出了殿来,“有什么事?”

    “没事。”荀柔向他一笑,轻声道,“我欲归家,十七兄可要同行?”

    “好啊!”荀忱没多想,欢快答应,“殿里闷热吵嚷,我早就想走,同归,同归!”

    不过马车来时,他还是先上马车,再从前面将荀柔挟上去。

    马车起步,荀柔有点挠头,车中以防万一放了两件绵氅,但现在他们有三个人……

    下了漫道,驰出两重宫门,穿过卫尉与光禄勋庐舍,这才到白虎门。

    没等多久,一身青绿宫装,披着洁白羊皮袄的荀采便上了车来。

    她目光一扫,微微一愣。

    荀柔三人并坐马车一侧。

    “阿姊!”

    阿弟被挤在中间,笑意还凝在脸上,刚才不知多高兴。

    七叔家荀忱也是一脸欢欣。

    就是公达被挤在内侧,见她来,抬手行礼,神情肃穆,就是姿态不得舒展,行完礼就低头沉默。

    再看,才发现背后靛青和绛红的绵氅。

    荀采不由一笑。

    她之前听侍卫说弟弟要退席归家,还担心发生什么,现在看想来无事。

    “公达辛苦了。”

    不过这样倒也方便。

    荀采在对面坐下,“怎么这时候回家?”

    “阿姊先前都是十日方得休沐,如今正是新年岁首,不如多在家休息两日?”荀柔此时缓过来,温声道。

    荀采眉心一拧,沉默片刻,点点头,“我明白了。”

    荀忱虽不知内情,但还看得懂神色,“怎么,含光才回京,就又有大事?”

    这是他下意识反应,毕竟不是第一回了。

    “可,今日朝臣公卿俱对含光服膺。”

    荀忱不理解。

    现在这时候,还有人敢搞事?

    “所以,并不算什么大事。”荀柔向他笑笑。

    ……

    果然不算大事,出宫归家,他先补一觉,醒时天色已暗,府中有荀攸留的消息,事情已经清楚。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荀柔忽然想起曾读过的诗句。

    一卣,自然不止宫中三盏,剩下的鬯酒,看上去几乎像没动过,满满装在铜制的酒器中,被带回家。

    不过他感慨的,并不是大只卣器中的酒,而是放在案上玉爵中,七分满的一杯,旁边平躺两根银针,针身一般乌黑。

    在宫中时,他就有猜测,果然如此。

    “那宫中贵人道,若太尉暴毙死了,恐怕天下动乱,最好稍拖延些时日,师父便道,如此就用砒霜,他能精细调配剂量,活过第一次毒发,可以延寿三、五个月,但也必死了,太尉本有肺痈,说不定还能瞒过一时。”

    席前跪的青年不住的颤抖,他之身份是太医寺药丞内门学徒。

    “倒是精细。”竟还能考虑,让他留出时间安排后事。

    “……师父早有不忿,常私下与我等道,华元华性格高傲,寸功未立,却因太尉亲爱就拜太医令,他在太医寺二十年,精研医术,侍奉两代天子,却不能进”

    青年舔舔唇,偷偷抬头看一眼,被太尉不怒不喜的神情,弄得心里忽上忽下。

    “师父说,说,太尉已然僭越,目无尊上,长此以往,必要行王莽之事……”

    坐在一旁的荀彧,轻叹了一声。

    “这都是师父胡说,太尉对天子忠心耿耿,当然不会做王莽,倒是像,像那个,前朝霍大将军,代天罚罪,征讨不臣。”青年急忙道。

    “让人领下去厚赏。”荀柔摆摆手。

    青年带着“这就结束了”的茫然神情被领走。

    说起来,在宫宴上,公然毒死一个太尉,这种事当然也算大案,其中必然牵涉无数环节,许多小大人物。

    可他似乎没太多实感。

    大概只是,啊,原来如此。

    之前入城时,他还想过,当时情景,实在很适合给他一箭,结果没想到人家,想得更细致,还担心天下会不会不安定。

    这更高明。

    他想了想,如果真到那地步,他大概会珍惜时间安排朝中和家中,追查凶手倒是次一等事。

    对方也算将他琢磨清楚了。

    “此事,小叔父想如何处置?”荀攸问。

    案情已清楚,人证物证俱在,涉案人员也被写在一张纸上,现在这张纸就放在荀柔面前。

    他草草扫过,大多身份都不高,但牵连却很广,多数人都有个曾经显赫的姓氏。

    “难怪,你要留三千兵卒。”非得一瞬间扑灭,才好避免牵连。

    否则姻亲故旧上来,一下子长安城就要慌乱了。

    荀攸轻轻摇头,指向第二排,“只是为防万一。”

    孔桂。

    比起前面,他的官不算大,但是侍中。

    “万不至于此!”荀彧急道。

    荀攸却只看荀柔,“若是天子意,叔父可想过之后?处置孔氏一个,不难。”

    一瞬间,荀柔感到自己的心,猛然一跳。

    第315章 风云变色

    玄武门。

    荀柔嘴唇轻动,默念了一个词,然后飞快摇头。

    孔桂哪能算李建成、李元吉,天子难道是李渊,这未免可笑。

    此事确实可虑,在于是否有天子意思在其中。

    所谓论迹不论心,然而事实往往连迹也难辨。

    孔桂是“常与上俱卧”的,私房话怎么也不可能都探听明白。

    所以天子是授意,默认,知情,或察觉?

    或许永远无法得到答案。

    公达让他准备的三千兵,竟不是为了控制长安城,而是为长安宫。

    荀柔下意识看向堂兄荀彧。

    所以,堂兄当初那句话……

    端正持重的荀令君眉心紧蹙,“含光,千万保重天子,以大局为重。”

    灯火摇曳,荀柔眉心一跳。

    一种突如其来的灵感直觉,如闪电劈下荀彧对汉室,似乎也非绝对的忠诚。

    然而,天下大局……

    现在自然是保重天子,可将来呢……所谓天下民心,不过是他已经看明白的东西……赵匡胤一夕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是否也可以算为大局,民心所向?

    荀彧自己未必意识到此。

    或许,是他自己先下了定论,竟觉得堂兄过去很多言语,似乎都变得微妙起来。

    荀柔听见自己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孔、孟,他家老祖宗荀子,哪一个都不是忠臣烈士。

    王莽失败,也并非是儒家向往的三代禅让的失败,否则曹丕又怎能成功?

    汉家陵迟……重定神州……比起历史中曹丕、赵匡胤,他当然更有理由。

    不,当然不是现在,但他的确已获得入场资格。

    好处是当然的。

    意之所指,天下所向,随意挥洒,不受掣肘……他如今越来越没耐心再哄刘辩了。

    在外征战、巡行自然多方辛苦,但一次又一次,当他熟练掌握基本法,对军队和人心越来越得心应手,一切挑战只会让他跃跃欲试,思想纵横。

    可一旦回到长安,他就像落进泥潭,四面胶固,举步维艰。

    输,万劫不复,可赢了,似乎也无可喜处,因为永远不能真正的摆脱,就像这一回,只能被动挨打。

    当荀柔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在很短时间里想了这么多。

    又或者……他其实已在潜意识中想过无数次?

    在每一次,坚定自己不该称帝时,他也一次又一次的设想。

    所谓功成身退,三国演义中诸葛亮还归隆中的至高理想,于他根本不可能想象。

    放手一切?干站在岸上看着?看着走错了,也不能指手画脚?

    还要低头俯首听命。

    只想一想,他就不能忍耐。

    “公达,”荀柔看向荀攸,“现在有几人知道?”

    他其实知道荀攸谨慎,如太医署,他不知早渗透了多久,才有今日一场“告密”。

    “由我总领,其余只有满右监,郭廷尉不知细节,另有拷问刑囚之狱吏、文书五人,各自分开,不知全情,且一直留于狱中,至于名录中人,并未有消息,应当还未惊动。”荀攸垂首答道。

    “既然如此,就是未走漏风声了。”荀柔对着名册道。

    他记忆力一向很好,所以记得名单上某个低级小官,今天清早就出现在趋奉他的人群之中。

    是希望获得赏识,还是怀中藏剑,又或者怀着利刃来期望他赏识。

    “把笔墨摆过来吧。”他指向榻边。

    笔、墨和砚台都放在榻边小几上,方便随时取用,裁好的白纸放得稍远,在书架上层匣中。

    荀彧去取纸时,荀柔就在席上换了姿势,将毒酒到了几点在铜砚内,就着它将一枚松烟墨磨开。

    “此案,当依律而行。”荀柔抬头向二人道。

    这就是要追根究底了。

    “是。”荀攸干脆道。

    荀彧默认。

    “但天下初平,不宜惊扰百姓。”荀柔取了一张竹简大小的纸笺,提笔写下调兵手令。“布齐人手,待时要一网打尽,不得走脱三日可够?”

    城门守卫容易,但这些人分居四处,家中又有丁勇武备,要减少影响,就要迅速控制,防止消息走漏。

    上一次长安内政变,他让张鲁大张旗鼓带兵四面封锁,耀武扬威以威慑公卿,实际上,最后小惩大诫而已。

    这一回,却又不同。

    他要一气彻底解决问题。

    行事,就要低调、迅速、干净。

    “一日足矣。”

    “不必着急,行事务必要缜密才好……那么,阿兄也写两张来”荀柔拣出两张递给荀彧。

    “一张开门禁,一张请太医,就请太医令华元化。”

    荀彧眉宇一直未开,此时只默默接过。

    “对方既用毒杀,必然还是想撇清。”荀柔轻轻一笑,什么为局势安定,药丞的话,他只信一半,不是对方说谎,而是下这局棋的人,岂会将心思竟对人说。

    “就请阿兄在府中坐镇可好?明日必有人来探,还请堂兄出面应付,勿令其生疑。”

    “唯。”荀彧垂眸答应。

    ……

    共和三年,正月初二,清早便有人得到消息。

    太尉荀含光昨日宴后,旧疾复发,呕血病笃。

    许多人连忙从床上滚下,酒醉未醒,唤着仆从驾车,前往探望,表示殷勤。

    不知情者眼中,此时还并不认为问题严重。

    毕竟太尉哪一年不病个两三回,都说病得要死,过不多久,又生龙活虎出山讨逆。

    之前就少不了有人嘀咕,可能是太尉宫中遇刺后,托辞不愿觐见,毕竟以太尉年纪,原也不至老病的程度。

    直到,在荀太尉府内看见神情疲惫的尚书令,敏锐者才意识到不对,且这一回,连天使探病,都被荀令君挡驾。

    需知新岁朝贺后,是新年社祭,由尚书台主持,荀令君虽不必亲往,但他一向谨慎,往年都要坐镇台中,若有事能及时安排处理。

    今年荀文若舍了社祭这样大事,在太尉府中照应,自然这边,比社祭还重要。

    而还有什么,能比一年伊始的祭礼要紧?

    “岂有此理!”孔桂佯怒道,“陛下欲知晓太尉病情,令我前来探望,是表关切之意,令君不令我见,我招华太医问询,怎么也不答应?荀氏以欲如何?如此藐视天子?”

    比起在门口就被挡驾的大小官吏,侍中孔桂作为天使,得以引入正堂,端上水盏糕点。

    然则,如此周到,却仍然不掩阻拦之意。

    “舍弟病情危重,太医不能轻离,还望天使谅解。”一夜未眠,荀彧脸色有些疲惫,跪立揖手,姿态恭敬,态度却前所未有的强硬。

    孔桂几乎要笑起来,又连忙克制,“令君是要我如此回报天子?”

    “还望天使见谅,二三日内,舍弟若见有瘥,必上禀天子。”荀彧言辞温和,却依旧毫不退让。

    孔桂依旧又纠缠了几句,这才气冲冲,拂袖而去。

    已经许久没受过这样对待,走出门时,他真的生气,但等坐上马车,穿过前来探望的人群,车外叽叽喳喳的讨论之声,盖过车轮辘辘。

    孔桂渐渐平静,接着便是一阵阵涌来的狂喜。

    成了!真成了!

    他还记得那位的指点。

    毒酒之事,荀家不可能不察觉,不可能不探查。

    但宫宴上的酒,从源头起,到最后被倒在太尉荀含光杯中,中间经过无数人手,荀家仇敌数不胜数,在未确定前,荀氏不可能惊动宫中。

    况且,荀氏如此欺压天子,他们又怎么能知道此时与天子是否有关系?

    所以必然不敢声张,只能先暗暗查探。

    可只需二三日,等到确定荀含光已无药可救,荀家就不会有心情再纠缠追查。

    到那时候,真相不重要,没有荀含光,荀家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能稳定局势,如何全身而退。

    孔桂紧紧咬住袖口,免得自己笑出声。

    荀含光若死,他就是离天子最近的臣子,再不受拘囿。

    从此以后,还有谁敢小看他!

    ……

    “什么?外间谣言,宫宴有人下毒嗷!”

    在榻上躺了半日的荀柔,当即惊坐而起,结果忘记自己还插了半身银针。

    被半夜请来府中看病的华佗,正倚在熏笼上瞌睡,也一惊醒,差点把熏炉推倒。

    “怎么回事嘶!”荀柔拔下关元穴插的银针,幸好银针柔软,只是折了,倒还没见血。

    秉承着来都来了的精神,他顺便让华佗诊一回,反正身体毛病多,不怕没得治。

    “小心,小心!”华佗一脸肉疼的上前接过,“这可是我最好一套针!先师所传,我再没见过,能制得如此精巧针具的工匠!”

    荀采沉着地就席跪坐,对眼前一幕喜剧视而不见,“是公达方才传来消息,昨日参与宫宴官吏,不少感觉不适,或呕吐、或下利,请医工诊治,多归因饮食。”

    这又是哪一出?

    看上去的确像大面积食物中毒?

    谁人为此?

    意欲如何?

    装病?浑水摸鱼?

    “公达已派人确认消息,只是究竟从何而起,却尚无头绪,故请你尽快决断,恐又生变故。”

    “华公如何看?”荀柔看向太医令。

    “我昨夜被你接来,还能知道什么?”华佗冲他翻个白眼。

    “……如此,今日入夜后,就封闭城门、里门,让公达明日一早,就入宫觐见天子。”

    蛇都惊了,还考虑打不打草,就没什么意义。

    想到未来的麻烦,荀柔无力地挥挥手。

    至于这突来一出是什么人捣乱,等查过之后,自会分明。

    ……

    共和三年,正月初三

    荀攸一身黑色官服,于长乐宫宣德殿内得见天子。

    再拜后,他双手上奉奏疏,“二日前,侍中孔桂、太医陈吉等,于陛下赐宴之机,以毒酒进太尉

    在孔桂惶恐,刘辩惊怒的目光注视下,荀攸平平奏来:“御史台今已查明,人证、物证在案,皆具表,请陛下裁夺。”

    于此同时,宫城内外的抓捕行动,也已经鸡飞狗跳,人仰马嘶地进行。

    第316章 双线并进

    “太尉无恙?”刘辩急忙跪立起身。

    即使在明亮上午时光,深广的殿阁内依旧点着灯火照明,澄黄的灯光映照出天子眼下粼粼湿亮。

    也照出他脸颊、颈侧枕席睡痕,以及暧昧的潮红。

    “华公医术高明,叔父已大安。”荀攸一揖,冷静审视天子形容。

    “那便好。”刘辩松了口气。

    “臣冤枉!”

    孔桂满脑混沌慌忙跪下,一激灵,伸手牵住天子衣摆。

    他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荀家怎么能这么快查清楚。

    刘辩回转头去。

    “臣冤枉,绝无此事!这是构陷!”孔桂双手紧紧抓住天子常服上精致的黼黻絺绣,大声道“这是构陷!臣一直在宫中侍奉陛下,如何害得太尉?必是荀氏见臣受陛下宠爱,担心失宠,故意陷害!请陛下一定为臣做主!”

    刘辩神色随着孔桂的话语变幻,最终却陷于忧郁。

    他深深凝视孔桂,却在对方以为自己狡辩逃脱时,猛然撇开了脸。

    他希望孔桂所言是真,希望太尉会为他宠爱别人生气,然而……他知道,不可能。

    “陛下?”荀攸恰时开口,仿佛没看见孔桂方才一出表演,“不知此案可否交于御史台与廷尉审理,疑犯可否让臣带走?”

    “可以。”刘辩精疲力尽的垂下头。

    “唯。”荀攸一揖,“请恕臣失礼。”

    “无事。”刘辩颓丧地摇头。

    孔桂紧紧攀着天子,惊惧而迷惘。

    四名身材高大,着皮甲的廷尉吏,被荀攸一招即入。

    他们比孔桂清楚自己的目的,一进殿中径直走向御座,绕过御案,两人一组,一左一右,在孔桂惊惧怔愣时,轻松就将他从天子衣服上摘下,拖开。

    “啊!”

    孔桂发出一声凄厉尖叫,终于回过神,内心却难以置信。

    “荀公达,尔敢!”

    荀攸竟当着天子抓他!

    天子居然放任他如此!

    “陛下!陛下救我!”

    刘辩脸仍然撇向一边,孔桂看见他耳背鲜润的红痕,那是床笫之间,他故意留下的。

    最初侍奉天子时,他小心翼翼,竭力讨好,然而刘辩温顺的态度,与其他人不同,他渐渐大胆,有时故意做出过分举动,天子仍旧包容,他越发放肆……

    不,不该这样!

    天子、天子对他绝不会如此无情!

    “荀公达,是你,藐视天威,威胁陛下,欺凌天子!”

    “陛下,臣所为都是为了你!荀氏僭越权位,荀氏有不臣之心!”

    “陛下勿惧,荀公达说谎,砒霜之毒,无药可解,荀含光必死”

    被侍卫拖拽,孔桂心中恐惧,口不择言。

    “你胡说!”刘辩终于惊怒回头,两步向孔桂冲过去,一手擒住他衣襟,一手握拳扬起。

    “陛下!”也许算福至心灵,孔桂被迫扬头,却露出一个深情款款的表情。

    刘辩拳头停在半空。

    天子迟疑了!

    霎时间,孔桂心头一阵狂喜。

    “荀氏专任大权,欺凌陛下,臣虽卑微,实不忍看陛下委屈”

    “荒谬!胡说!”刘辩激烈地打断道。

    “臣一心为陛下唔”看够天子态度,荀攸一个示意,廷尉吏当即用随身工具堵住孔桂之口。

    “罪犯孔桂,臣就带走了。”荀攸向天子一揖,依旧态度冷淡恭敬。

    “御史……可否稍留一步?”刘辩上前一步,轻声问。

    “是。”荀攸让廷尉吏将孔桂提出去。

    至于这样情景,大喇喇出现在天子所居宫殿之外,会否让宫内对天子权威,更新想法,则与他无关。

    “先生,果然无事么?”刘辩担忧,“我并无他意,只是、只是,想来先生不会让我前去探望。”

    “太尉的确无事。”荀攸道,“只是陛下虽居宫中,却受天下瞩目,出宫则是大事,会引起朝野震动,生出猜疑。”

    刘辩轻轻点头,叹了口气。

    荀攸眉目不动,“陛下不知,昔年幽州刘使君忽为公孙瓒所杀,朝廷尚无消息,北方平原相刘备便即北上,控制幽州。当时太尉遇刺重伤,不能顾及,念刘玄德为刘氏宗亲,当至不背社稷,因拜其幽州牧、封涿侯,然也是不得以。

    “毕竟当年光武帝兴复汉室,自北而始。”

    刘备这样的汉室宗亲,当然不至于背汉,却未必不想做光武。

    刘辩重重叹了口气,沉默地捻着袖口,在荀攸即将告辞之时,方才低声问,“太尉,可否恕孔叔林一命?”

    荀攸抬眼一看天子,“案中原还有一人,但牵涉皇家,是小叔父授意令攸隐去,以免伤及天子。”

    “……皇后?”刘辩表情晦涩。

    “是陛下母亲,太后。”荀攸并没有给刘辩时间逃避。

    刘辩短促吸了口气。

    “孔君在宫中行走,常出入太后长信宫。”荀攸看着天子。

    他深知天子对朝政的无知,若需解释,需要说透,就如同知道,对于宫廷中事,不过稍稍提点,天子就能明白。

    刘辩眼睫激烈颤动。

    “因此,太尉让臣务必迅速控制孔桂,以免他泄露禁中之密。”

    “所以先生……”先生还关心他?

    刘辩欲哭欲笑,抖着嘴唇,却望着荀攸依旧沉着的脸,终于没说什么。

    “臣告退。”

    抓捕孔桂,同时避免天子行事失控,今日他所来目的,就此完满。

    其实禁中之事,又如何能不泄露,

    荀攸再次恭敬一揖,功成身退,转身离开。

    殿外天光大亮,上下一片光明。

    小叔父已做出选择,虽与他原先期望不同,但因如此,更让他钦佩。

    到了如今年纪,荀攸才第一次感受到一种轻松的、激越的跃跃欲试。

    开前人未走之路,当然艰险,但正好,如此岂不更有意趣?

    ……

    荀攸入宫要早起,所以当他见到天子时,荀柔才从家中动身。

    不过,廷尉正满宠已经集齐尉吏在门前等候。

    是正事,荀柔今日座驾便选了轻车,也不张仪仗,马蹄嘚嘚出了内城,一路因为封锁,不见一个行客,故而马车行得也快,不过二里,便到了靠近城墙边的千秋亭安仁里。

    杨彪辞去司空后,便退居里中杨氏私宅居住。

    里门昨已被控制,满宠执令上前交接确认,这才缓缓敞开。

    足容二车并驾的巷道方便,马车稍稍调整方向,便长驱直入,直到杨彪私宅前停驻。

    没有围观群众,宅门已然敞开,杨家门房领着两个清秀侍童上前见礼,又在车前恭敬放下几凳。

    这般从容态度,真可谓风仪端雅,就是长安诸贵门第,也难有相匹。

    若是第一次见到的人,少不得要被震慑。

    荀柔下车,看了一眼众尉吏,好在还都稳得住,对满宠递了个赞赏眼神。

    但等随侍童,沿着铺青砖,花草精致的庭院向里走,他再一想,才觉得自己多虑。

    毕竟这是京城,群吏抄过的高官府邸,比他进过的也不少,并不是往日手下那群纯朴的士兵。

    杨彪并不在前院,而是在后宅一间草木环绕的精舍。

    茅屋版筑,四壁空空,十分小巧,只几步见方。

    红泥火炉,灰陶提壶,沉香木案,案上熏炉,案前玉簟。

    “请坐。”案后杨彪,浅青直裾,头戴缣巾,端庄又清雅,烟尘不染一笑,“闻太尉有疾,不在家中修养,怎来老夫家。”

    “从孔叔林处得知一些消息,我来与杨公核正。”荀柔走进门,站在席前,不与他兜圈子。

    杨彪抬起头,平静答道,“侍中与老夫相交泛泛。”

    由于屋舍建得窄小,立在门口的荀柔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中。

    这倒是当初不曾考虑到。

    杨彪心中掠过一丝阴影。

    “杨公,”荀柔彬彬有礼的冲他一点头,“杨公与我相识十余载,今日何不坦诚些。”

    “太尉此话,老夫不明白,”杨彪轻轻摇头。

    “昔年,我曾在王司徒面前起誓,此生扶汉家社稷,保证不僭越天子,不过这种立誓,对杨司空大概是无用吧?”荀柔揽据,跪坐下来。

    “这是当然,老夫可不像王子师耿直轻信。”杨彪含笑道。

    荀柔目光瞬过案上铜制的精巧博山炉,轻轻一笑,继而端正神色。

    他今天来并非为与杨彪辩论。

    杨彪想来同样明白,就是他果然辩辞犀利也没关系,因为他们本来不以辞锋论输赢。

    “王公之为人,忠勇正直,我一直十分钦佩,但杨公心中曲直,无论如何,恐怕难与王公相比。”

    杨彪呼吸猛然一急,接着又徐徐缓过来,“太尉要如此说,老夫一介乡人,又能如何?”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杨公毕竟熟读圣贤书,倒也不必如此自贬。”

    “太尉今日来,就是为嘲弄老夫一介去官老臣?”

    “是我失礼。”荀柔低了低头。

    杨彪赢了这一轮,倒也没乘胜追击,而是揭开壶盖,看水烧得如何。

    杨文先表现得如此难缠,显然是早想明白,自己不会在没有实在证据前提下,将他论罪。

    而实际上,除了口供,对于杨彪,他们的确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和投毒案相关。

    虽然他们彼此都清楚,对方了解真相,可杨彪谨慎的没有留下任何实证,而,他的身份,毕竟与其他涉案小官吏不一样。

    这家伙,真像乌龟一样。

    荀柔到此时,还真有点佩服他。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

    “既然孔君与杨公无关,那也就罢了,我这里有一件事,需找德祖面谈,请杨公代我书信一封与杨主簿,招他回长安来。”

    杨彪执着壶盖的手一抖,壶盖一偏,从提壶沿滑落下去,在炉沿上一磕,又落在地上,打碎了。

    “这封信,是未免德祖疑怪,不好由我来写,请杨公务必好生斟酌字句。”荀柔指尖在案上轻轻一点。

    杨家做了什么事,杨德祖不会不知,他如此机灵,接到信,他与杨奉在雒阳,会如何行事?

    他站起来转身,“满君,请在此候杨公之信写完,派专人送去雒阳,务必送到杨主簿手中。”

    “唯。”满宠拱手应诺。

    荀柔跨出小屋木门。

    杨修最好回来,与他爹老实在长安宅着,这许多家当,必可以保他们父子尊享富贵一辈子。

    他把杨氏拆了,日后见有人才也可用,到那时候,杨修说不定也有机会再出来。

    当然,杨家父子未必这样想。

    杨彪表现得好像很了解他,是否真是如此?

    而若杨家果有志气,那正好现今兵强马壮,士气未消,正一口气可以彻底解决问题。

    昔日雒阳大族,如今几乎全被打散,竟就是弘农杨氏,跟着杨彪这个不强、不勇、不正、不直的大家长,竟苟到最后。

    也幸而杨彪忍耐不住寂寞,向他伸手,否则,还真不好找机会干掉。

    对公达,他一点不担心,所以接下来,就是他亲自将此事终结。

    提壶呜呜水沸。

    杨彪却无闲心,他呆坐着,望着那衣裾下摆滑过门限,渐渐远去。

    第317章 生之所系

    “陛下,将欲以何面目,留于史册中?”

    太尉跪坐着前倾身体,双手触地,以将拜的动作,抬起头上望,目光幽深,神情冷漠,烛光在眼眸里明灭。

    ……

    刘辩独自盘坐在榻上,大殿空阔幽暗,灯影摇曳,炉香沉郁,垂首侍立着宫奴与殿前侍卫,面目皆在黑色纱冠与玄铁盔帽下模糊。

    这是他自幼最熟悉的场景。

    唯余一丝银丹草的清香,隐约飘散。

    斯人已去。

    那一身玄色袍服的背影,瘦削挺拔,风骨卓然,渐渐走出幽暗殿阁,离他而去,融于白昼灿烈的光芒之中。

    “陛下放心,臣绝不僭越帝位。

    “非为其他,此乃臣一生信仰所系。

    “所谓天子,世袭世代,不论贤愚,生于宫墙,长于帷幄,所听皆谲辞,所见皆锦绣,不知稼穑、不知桑蚕、不知百工,唯知以天下奉一人,以此为当然。

    “自私、傲慢、轻薄、无知、放荡,皆若此。

    “聪明者玩弄百姓,中庸者漠视百姓,下愚者残害百姓,至天下颠倒,民心背弃,诸侯并起,受戮之日,乃泣立曰:不愿生于帝王之家。

    “何其谬也。”

    “臣,绝不令荀氏子孙,入此毂中。

    “于臣,则望以身为后世鉴。安天下,非为权位,抚百姓,非揽民心,如我辈中人,此当行之事,当为之为。

    “天下兴亡事,非唯天子,天下人皆可当。

    “盼有后来者,相与为继。

    “臣有此愿,故绝无称帝之心。

    “至于陛下,望陛下自忖,将欲以何面目,留于史册中。”

    天子静静坐着,直到眼泪流尽。

    这些年,他一直自以为委屈自己,为先生,步步退让、竭力讨好、小心翼翼,无怨无悔。

    然直到此刻,他终于承认,自己所作,亦为眷恋帝位,也并非全无怨悔。

    其实他明白,先生……荀太尉,绝不会为帝位来害他。

    先生,不是利欲熏心之人。

    然而他……

    刘辩低下头,犹记当初,先生伸来握住他的手,冰凉却坚定。

    自私、傲慢、轻薄、无知、放荡……

    他终于清醒。

    原来如此。

    这些年,是他有负先生教诲。

    至于如今……已至如此……他……所能做的,只有成全先生之志。

    刘辩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样明白,自己应当怎么做。

    春光灿烂,晴空万里。

    荀柔在阶前抬头。

    风轻拂过眉稍鬓角,打着旋,暖暖得让人心痒。

    堂兄荀彧一身青衣伫立阶下,容色瑰玉,神色端凝,至见他出来,浅浅一笑,露出疑问的神情。

    就这样吧。

    荀柔对兄长扬起一笑,点点头,随即登上阶下马车,再邀荀彧同乘。

    在这个时代,没有明确清晰的国界,没有深至荒野山岭沙漠的政府机构,不能统一意识形态信仰,有什么办法,能确认在原始森林、浩荡草原、河泽彼方,其地、其民,归属一个国家?有什么办法凝聚民心。

    天子。

    非指个人。

    而是意象。

    哪怕一地,方言不通、税赋不纳、律令不行、习俗不共,只要承认汉家“天子”,那便是大汉之民,那便是大汉之地。

    于是,就这样吧。

    天子之职,纵使世袭世代的特质注定腐朽,于时却不可或缺。

    而当下,二元君主制萌芽,时代开放,思辨烂漫,他想试试,趟另一条道路,让权力从腐朽世袭中剥离。

    所以,荀氏子弟,将来无论贤愚,都不会选为他的继任者。

    他所有手中权力兵马,当完全的交给下一个为大汉掌舵之人。

    “走吧。”荀柔轻轻一敲车壁,些微倦怠的靠上兄长肩膀。

    庞大权势的倒塌,必引来反噬。

    当他如此选择,在新的权利流转规则运作下,注定当他死去后,荀氏子弟将面临如霍氏、窦氏一般,权盛而灭的命运。

    守着京城,紧握祖宗光荣,会被蜂拥而起的后浪蚕食。

    唯一办法,只有放弃虚浮的残余,离开都城。

    荀家的年轻子弟,必须远行,如蒲公英散去四方,在异乡落地,凭自己力量生根发芽成长,亦或在异乡风雨中夭亡。

    这是一条残酷的路。

    当权利流转后,荀氏将从高处跌落下去,必然可见。

    不是谁都能轻易放弃摆弄天下的权势,忍受子孙跌落的命运,幸而荀家,并非霍氏、窦氏,而有文若、公达、大兄……

    当他做下决定,他们如此欣然赞同,没有犹豫、栈恋、惋惜,仿佛让子孙散落,白手起家,再正确没有。

    “谢谢。”荀柔没头没脑一句,引来荀彧探问的目光。

    他没有解释,只笑了笑。

    他并非铁石心肠,若是支持他走到今日的家人,不能理解、赞同他如今选择,而向往更高的权位。

    他相信,自己在纠结痛苦后,依旧不会改变选择,只是或许……就活不长了,死前痛苦的预见荀家的覆灭,却全无办法。

    以荀柔觐见天子为节点,投毒案终落下帷幕。

    长安波澜荡漾,又悄悄平息。

    至于参加新年宫中筵席的官吏,集体“中毒”事件,并未造成死伤,华佗领着太医院学徒们忙碌了几天后,也只得出一个饮食不洁的结果。

    直到次年新宴,才终于破案。

    原因是荀柔本人“发明”的炸鸡。

    高温炸物一大问题,就是表面温度迅速升高,但被包裹的内部温度却没升起来,而成半熟状态,也就是没有炸透。

    所以后世炸物多有一个复炸过程。

    荀柔自己对此半懂不懂,但指点家中厨工时,却按照记忆中,将鸡拆开油炸,于是避免了肌肉厚实不透,况且量小而精,不容易疏忽。

    但宫廷大宴,数量庞大,再加上为了美观,全鸡整炸,厨工无法做到精细,半生不熟的鸡肉,于是就进了这群“贵人”们的肚肠,引起各种胃肠道反应。

    倒是武将几乎没有发病的,行军在外,他们本来就习惯半生不熟。

    荀柔知道这个结果时,也不免啼笑皆非。

    宫廷内厨相关重点职位的官吏,已然在前一年就获罪罢黜,今年也不能再罢一次,于是只好定下规矩,取消宫廷筵席上油炸菜品。

    这一事件,被太医令华佗写进太医档案中,同时代医师了解此事者,也均纷纷记录入自家医案。

    于是,竟因此流传后世。

    成为第一个有明确记录的群体性中毒事件,出现于后世各版医学发展史、公共卫生史等的开篇部分。

    接下来,开启和平时代第一件事,是令人欢欣鼓舞的封赏功臣。

    官、爵、禄,从上到下,从三公到小吏、小卒,只要没蹲在牢里,总有一份。

    小吏、小卒,加爵二等,给家里添个保险,中下层官吏依贡献与表现,多少都能升个官职。

    新收回的豫州、兖州,去旧迎新的冀州,百废待兴的并州,以及正在开拓的凉州,到处都有缺额,正好拿来当奖励。

    承诺孙坚的官、爵,算过了正路,曹操本人爵位至侯,位居三公,不好再升,荀柔留了个心眼,没荫给他儿子,给他弟弟曹德封一个侯,以表曹氏家族对国家贡献。

    一门两侯,说出去也是荣耀。

    曹家老太爷听说是很满意,曹孟德本人没表示意见,曹昂与丁夫人则坦荡大气无所谓,剩下的人也就不沾着了。

    麻烦的是中枢各级主官,下面的丞、卿、侍郎、记吏等,升官外任,加爵一等即可,他们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不好动了。

    荀柔抠抠搜搜,加加减减,各加爵位三级。

    反正现在,钱没有,接下来三五年也难说,爵禄中田亩赋税按当年收成算,也就是尚书台统筹后有多少算多少。

    想来他们也不敢说不足。

    最后是荀柔自己。

    既然他不当皇帝,那自然有功当赏,否则更惹人嘀咕。

    爵加一等,为定国公,以虚称,不为实地,免引人遐想。

    上一回铲除袁绍,他兼了一个大将军,这一回安定天下,便再兼一个宰相。

    新添在官制里的宰相,亦为官一品上,但居文官之首,位在司徒、司空之前。

    朝廷上下对此俱无意见由御史台确认的消息,确实一点没有。

    投毒案审判得低调,但也不是没有一点风声,群体中毒事件,阴差阳错,居然让不少人更倾向于他。

    宫中毒杀太尉,连百官性命都不顾,让许多人对天子失望。

    荀柔无意流言乱播,让御史台压下,但这回并非别有用心的人,而是朝臣们自己胡思乱想,居然压都压不住。

    若非文若、公达、仲豫大兄等,都是意志坚定的人,荀柔都怕转眼自己就“黄袍”加身。

    这情绪当然是一时。

    于是想了想,避免中枢这烧起的热炭升温,荀柔决定今年东巡。

    天下才定,幽州刘玄德,他是要去见一见,才放心的。

    况且,他与在青州的兄长荀棐、在冀州的堂兄荀谌,也都数年不曾见面。

    在此之前

    “噼啪、噼啪、噼里啪啦……”

    高阳里爆竹声一直热烈地响。

    鲜花盛放,红绸高挂,张灯结彩,这一日荀太尉宅邸少见大门敞开,热情迎客。

    这是近年来,长安婚嫁的新潮流,与旧式肃穆庄严的婚礼不同,现在流行热闹,荀柔也入乡随俗。

    阿姊房中也一片笑闹之声,于是荀柔在外敲窗的声音,被自然忽略过去。

    他叹了口气,与同来的十七兄荀忱相视一笑,抬手重重敲了两声,抬高音量,“吉时将至,阿姊可准备妥当?”

    说话声猛然一顿,立即响起一片慌乱。

    “含光,可是贾家马车已至?”堂嫂郭氏凑近窗前,隔窗问。

    “是,不过不必急,还有时间。”荀柔背手站在窗前,含笑回答,“就是等一等也无妨。”

    这话实在霸气侧漏,可惜屋内嫂嫂一点不觉,不止不觉,还来反教训,

    “什么不妨?吉时不能耽误!”

    荀柔闭上嘴,老老实实,耐耐心心在门等候。

    也并未等多久时间,一身红妆的荀采就被荀氏族中女眷们,簇拥着走出屋来。

    荀柔望向姐姐,愣了一愣。

    丽妆绝艳,容光焕彩,皱纹与白发都没有了,时光似乎在这一刻倒流,回到当年。

    荀忱在身旁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才回过神来。

    到阶前,一笑,背过身,“阿姊,我背你出去。”

    周围的女子一下都被惊得不出声。

    荀采也是一惊,她定住脚步,“阿善,不用如此。”

    “当然要,”荀柔侧过头,带着浅浅笑容,有不同往日的神采,“听说如今长安中婚礼,女子都要兄弟背上马车,阿兄不在长安,阿姊莫非嫌弃我?我绝不会摔着阿姊,放心就是。”

    荀采迟疑了一刻,到底轻轻伏上去。

    一阵欢呼响起,女子们又欢喜着让气氛热烈起来。

    荀柔果然稳稳当当穿过庭院,穿过人群,将姐姐背至门口,送到贾诩面前。

    “勿负。”他只向贾文和说了两个字。

    “当然。”贾诩郑重长揖。

    爆竹声中,装饰鲜亮的马车,辘辘前行。

    荀柔被身旁堂兄荀彧扶住,怅望载着阿姊的婚车远行。

    丝竹作乐,歌声扬起,祝福出嫁的女子,平安幸福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南方有棵樛木,挂满累累葛藤,美好的君子,安乐幸福相随于你。

    南方有棵樛木,葛藤覆盖树稍,美好的君子,安乐幸福日益增加。

    南方有棵樛木,葛藤将之缠绕,美好的君子,安乐与幸福将成于你身。

    愿阿姊如樛木,福履永相伴相随。

    第318章 兄弟重逢(结局上)

    春和日丽,草木葱茏,群莺乱飞。

    荀柔在太史令卜得吉日启程东巡。

    有太尉府属吏三十,亲卫营精兵八百,并车马数十相从。

    同时,堂侄媳糜氏跟随车队往南方夫妻相聚,父亲棺椁这一次也将送回家乡。

    雒阳杨奉叛乱并已迅速扫平的消息,在出发前数日,由司隶校尉钟繇遣使快马加鞭传入长安。

    不到五百人规模的叛乱,起得仓促,灭得干净,消息直入三台,只在各处文档上留下一记,并未在京城掀起波澜。

    荀柔看过杨彪当初书信,字字如泣,拳拳爱子之心,显然未被杨修所纳。

    少年重义气,老者自惜身。

    他有些惋惜杨修天资,同时也松了口气。

    弘农杨氏自此分散,从大局上是好的。

    案情虽未结算,但也没什么需要额外关心,余事属廷尉,荀柔依旧于既定时日启程出京。

    第一站先至霸陵。

    比起先前,霸陵气象大为不同。

    四处烟尘动地,一座座新营房正在修建。

    赵融将军走路带风迎接上来,可谓满脸喜色第一批裁军后留下的精兵伍卒,将于夏收后来进行精细训练。

    虽然人没到,但名籍已由尚书台传来。

    未来屯守司隶的中央军,必是全国最精粹的队伍,赵融将训练他们步兵作战才能。

    而这些人未来前途光明,能在此时结一段师生缘分,当然是好事。

    荀柔让赵融领他去劳改村看看。

    那边也在起新里舍,将用于放置投毒案边缘人员。

    原本在此种地的士族们,看着体面了许多,还推举一年长者上来搭话。

    在一片嚎啕声伴奏下,荀柔耐心的听完对方的检讨

    原是他们有眼无珠,不知荀太尉是天命所在,吊民伐罪,重煊汉室威仪。

    是他们自误,他们心智蒙昧,竟然从贼,的确不堪为用。

    太尉饶恕他们性命,仁爱非常,甘霖普降,让他们在此种田必有深意,日后他们一定以“耕读为业”、“修身养性”“改过自新”。

    ……也行吧。

    荀柔懒得去想这些人真的悔过,还是看大势已去,再没机会,所以只好滑跪求饶。

    让他们一直在山里种田,是有点浪费。

    反正家产收了,势无了,再过几年,天下局势更稳定,还是要放出去,只要老实谋业就行。

    在一片颂圣谢恩声中,荀柔离开霸陵,沿途城镇不多停留,直奔下一站雒阳。

    昔日都城,经过两三次修整,虽则人烟依旧稀疏,但比起先前,渐渐恢复元气。

    陪同的钟繇小心打探,是否会再迁都回来。

    此事,其实至今未有决断。

    本朝前后两代,建都两地,其中利弊,已摆得明明白白,各有长短,绝无兼美。

    中枢内两方也各执其理,争论始终未休,他也始终不能决定。

    不过,荀柔还是再三叮嘱钟繇,千万看好雒阳土地,小心豪族偷家。

    如今土地全归国有不可行,这件事他与堂兄他们反复探讨。

    其后果,必将变成真正恐怖的封建官僚资本垄断,封建集权、官僚、资本,三者合一,不用三代,地方百姓就会被地方官逼得卖身为奴。

    不过,转回司隶,情况又不相同。

    毕竟是中枢所在,不敢如此猖狂,最核心的矛盾,一定是豪族与政府间争夺资源。

    最重要是抑制如杨氏、袁氏,或者十常侍之类,通过为官以公肥私,挖政府墙角。

    为保持稳定,司隶土地最好归公。

    汉王朝本来也是王侯封邑不能在畿内,只是没想到,不封王侯,却被士族与宦官家族攫取去,镢穿了汉家社稷。

    长安附近土地,当初分给百姓耕作,有户有籍,但田籍上却有不得私下买卖的限定。

    雒阳虽还颓唐,但毕竟是丰饶的河洛平原,必须早作提防。

    公事之后,再叙私谊。

    荀柔也难得有此闲兴,听钟繇炫耀了一下午书法,到晚膳前,钟元常又以更为得意的姿态捧出他这一年最大成果

    圆润白胖,无齿之徒,肉丸子钟毓小盆友。

    荀柔逗弄,小朋友很是捧场,一双乌亮眼睛就跟着他转,还伸手要抱笑死,被二十四孝亲爹抱了去。

    当初钟繇停妻再娶,荀柔虽从公达那里隐约知道一些内情,其实还是不太高兴。

    毕竟,这时候休妻,对女方是毁灭性打击。

    但眼见须发花白,四十七岁“高龄”的钟元常,小心抱着娃,一副人生圆满,他也没什么话可说。

    毕竟事情摆在眼前。

    毕竟清官难断家务事。

    不过,看钟繇一副傻爹模样,小儿才满周岁,就迫不及待取下大名,荀柔差点没告诉他,不用太高兴,大概二十年,年近七十你还能生,能再生二十年呢。

    好在荀柔并没有升级神棍的打算,最后关头可算忍住了。

    在雒阳稍稍盘桓几日,在计划时间内,他终于等到从扬州匆匆赶来的荀欷。

    “叔父恕罪,路遇雨水,冲毁桥梁,因此来迟,我”

    一身风尘雨水的荀欷一见面就要下跪请罪,荀柔当即扶住他,“伯昭并未误期。”

    不过虽如此说,他于第二日还是就收拾启程。

    荀欷提醒了他,春季多雨,得多预留些路上时间,以防耽误。

    “一切,拜托伯昭。”荀柔在父亲棺车旁,向堂侄弯腰长揖。

    “叔父放心。”荀欷连忙深深还礼。

    “还是我耽误了。”起身后,他不免垂头羞愧。

    原本,叔父能回乡亲自埋葬祖父的。

    “不必如此。”荀柔拍拍他肩膀,摇头,“我原为公事出行,岂能因私废公,况且迟早会再见。”

    他原本就没报希望。

    父亲已故去数年,所余形骸而已。

    当年未见父亲最后一面的遗憾,阻拦兄长奔丧的旧事,无论怎样,过去已经过去,都不可能弥补了。

    “是。”荀欷恭敬垂头,明白不该让叔父反复来安慰他,“欷必谨慎,将祖父好生安葬。”

    “在扬州太学中,更当谨慎,”荀柔叮嘱他,“所谓师范,传道解惑为师,言传身教为范,为国育才,德与俱重,不可疏忽。”

    “叔父教导,欷铭记于心。”

    离开雒阳,沿洛水北上,穿兖州东郡,便至平原。

    平原郡高唐,芳草萋萋,烟雨迷离。

    见到兄长瞬间,荀柔一愣。

    两鬓已斑白的兄长,与记忆中父亲容貌,竟八九分相像。

    荀棐已笑着走过来,张开双臂,将他一搂。

    肩膀撞着肩膀,胸膛贴着胸膛。

    嘭嘭心跳中,一种血脉冥冥相连之感,有如潮汐起伏,让他忍不住战栗。

    等荀柔清醒过来,兄长袖着双手,含笑站在面前,宽容温柔地看着他,就像他还是高阳里中,四处捣蛋的小儿郎。

    不知不觉中,他已泪流满面。

    许多话竟不必说了。

    荀柔连忙低头拿袖子擦脸。

    另一边,荀襄见缝插针上前拜见。

    荀棐也转过去,慢慢与女儿说话,父女两离别不算多久,说的是京中事,荀采婚礼诸般。

    “八年不见,兄长安否?”荀柔也很快收拾好心情,“镇守青州,许多艰难,让兄长操劳了。”

    《史记》中称青州“海滨广潟,厥田斥卤”,大片盐碱地,不能种植粮食,只有松、麻之类,东汉光武以来,青州恒贫,多淫祠、匪寇海贼不绝。

    从前,北近胡虏,岁来寇掠,南接中原,百姓流奔,后来,北和刘备,敌友难分,南防曹操,忠奸难辨。

    当初原想为家族留条后路,后来却成为北方战局机枢,除了兄长,再无人可信任托付。

    但其中艰难,他又怎能不明白。

    “青州自古鱼盐之利,这几年我赚取多少你岂不知,怎么成了艰难?”荀棐朗笑,一拍他后背,“当年你不是想吃盐腌鸡、牡蛎、海贝肉?走吧,都给你准备下了。”

    荀柔神思一晃,才想起自己当年仿佛是写过这么一本食谱给兄长……啊……这……

    “有位将军,要与你引见,还有你两个小侄,你都还未见过嘞。”

    “两个?”他怎么记得兄长之前信来,说是又得一子?

    记错了?

    荀柔糊涂地被兄长拉进一间大宅。

    宴席已备下,掾吏和亲兵都各自引去饮食。

    特意从河东招来为随行军师的戏志才,也极有眼色,并不打扰荀家人团聚,自去与文吏们一起。

    内院,嫂嫂果然领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这是阿简,”荀棐一指襁褓中孩子,又指向立在地上,有四五岁的大孩子,“这是阿义。”

    这孩子的年纪

    荀柔不由皱眉。

    他不信兄长会在孝期行房,可这孩子年纪,未免有些尴尬了……是否如此,兄长才从未提过?

    “想什么!”荀棐一拍他肩膀,“你都不记得,幽州牧刘伯安了?”

    “啊……”荀柔脸上不由浮现尴尬。

    “这位将军,你也一点不记得?”

    方才一直沉默站在旁边的高大健壮青年走上前来,抱拳一礼,“常山赵子龙,见过荀太尉。”

    “将军不必多礼,这些年可好?实在疏于问候。”当年明明巧遇了赵云,后来居然让他给忘了。

    “公孙瓒冲杀刘幽州府,灭其满门,唯有子龙救下刘伯安幼子,护送至青州。”荀棐叉腰道,“这事当年我就传信与你,两年来一直没有消息,还以为有何顾虑,我也不好对外说这孩子身世,只好一直含糊养在府中,原来你竟是忘了?”

    “怎么会!”荀柔看那小孩抓着兄长下摆,睁大眼睛怯生生望来,连忙狡辩,“当初确实不好接回长安,恐为有心人利用。”

    当然虽是狡辩,但也是实情。

    刘虞在汉室宗亲中,地位非刘备、刘表之辈能相比。

    当初刘协差点被袁绍赚去,若是知道还有这个小儿,连曹孟德恐怕都要动心。

    “眼下正好,你这就领回去罢。”荀棐看着他道。

    “毕竟是宗室,需得郑重些。”荀柔一时不及想清楚,使用拖字诀。

    “也是应当。”荀棐当下未多说,只让荀柔入席,“快来尝尝腌鸡。”

    临晚席散后,拉了弟弟入内室,只剩他们兄弟二人才道,“阿弟果然要做忠臣?”

    “……啊?”荀柔席间浅饮了两杯,却没想到青州酒甚烈,居然就有了些醉意,抬手扶额,向榻屏上靠。

    “那个孩子,我意你领回家去,养于膝下。”荀棐脱去外氅,挂上屏风,走来坐在榻上,与荀柔并膝相近。

    荀柔抬起头。

    “刘伯安未来得及取名,我也让家里少提他身世,不令见人,也一直告诉他,日后太尉抚养他,将来你为他命名,延师,教导,你既无子,教养之,如养父子,也免你膝下空虚,岂不正好。

    荀柔缓缓眨眨眼睛。

    “怎么还不明白?”荀棐只觉得弟弟一脸呆样,全无少时聪颖,更无这些年传闻中英明睿智,只好再讲明白些。

    “你不结婚生子,连养子也不敢认,就罢了。但这是刘氏子,父母兄弟已俱末,三代内无亲属,你养他,算是忠义之举,就是刘家宗室,也无话可说。”

    “我何来养子?兄长,不要听信谣言。”荀柔解着腰带道。

    “自安帝至灵帝,本朝数代天子,皆以宗室入继,也是常例,日后以此子或其子孙入继你是养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不顾养育之恩。”

    荀棐看他手指与腰带缠缠绵绵,誓不分离,伸手给他扯开。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荀柔甩着腰带,认真考虑了一下兄长提议,摇了摇头,“不好如此。”

    他的确想削减皇室权势,但并不想这么早就削弱天子公信力,最好还是让刘辩子孙做天子。

    “后继天子如何看你?你以为让阿惠教导未来太子足矣?怎么忘记霍光故事?”荀棐有些着急地一拍榻沿,“你已这般年纪怎么全无成算,一点也不思想身后!太尉府中那些谋士、军师,都无一人劝谏?”

    荀柔被兄长训斥,闭眼伏倒在兄长肩膀,忍不住傻笑。

    以霍家来警醒他的人,并非一两个,但阿兄是真心为他打算。

    “阿兄,当年就如此想?”他记得,阿兄一向并不多言,今日说得这许多,显然早憋在心里。

    “自然,你早该将他接去长安,如今都快记事了。”荀棐没好气道。

    “阿兄心意我领受了,”见兄长还要说什么,荀柔立即坐正,“刘伯安之子我会带回去,毕竟是宗室,又是光武之后,将来至少可以为宗正嗯,阿兄,头晕。”

    “你能明白就好。”荀棐扶住他,“怎么依旧毫无酒量?”

    “倦矣。”荀柔闭眼道。

    “那如何?你要留在此处睡?”荀棐问。

    “甚好。”荀柔坐着闭着眼,重重将头一点,伸手摸床。

    他听见兄长叹了一口气,心中开始默数:一、二、三、四

    “好吧,”荀棐无奈,“不如小时乖巧可爱。”

    “正是如此,如今想来,深觉遗憾。”

    荀柔在榻上躺平,这才开始解外氅。

    荀棐在榻边站了良久。

    当初不是没有咬牙切齿,可数年过去,当时心情渐渐淡忘了。

    他们是亲兄弟啊。

    “你睡里向。”荀棐忽似醒过神来,将荀柔往里推,“明春可同归颍川否?”

    “……好……多谢,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