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柔软拥抱
可不管怎么说,在腥风血雨中,蓦地有这么一袭白衣映入眼帘。
时青寻心里松了口气。
他抬指结印,数不尽的红莲自周身飞出,飞入战场中。
她忽然又有些怔。
这个少年,好似当真听进了她先前说的,杀妖不再是嗜血残忍的折磨手法,几乎都是用莲花瓣一击必杀。
而下一瞬,少年又似会瞬移一般,来到了她的身边。
清冷的莲香盖过呛人的硝烟味,还没能仰起头看他,蓦然间撞入他的怀抱,隔绝了所有硝火。
灼热的火焰不再灼热,面前无法识物,她的头直接抵在了他的胸膛前,这让她忍不住僵直了背。
从未与人靠得如此近,彼此的身躯紧紧相依,细密的香气将人包裹,溺在柔软的怀抱里。
可她却竟没有那么排斥这个拥抱。
或许是他的身躯略冷,渡来的清凉如润物无声的雨,悄然压下了她心底的所有躁意。
她可以心平气和地,听着他的心跳。
那是有力的,健康的,只是静静听着,就会叫人安下心。
而孙悟空自然也看见了哪吒。
在群妖之山,碰到这么个可以一较高下的战友,实话说,孙悟空也松了口气。
叫时青寻开路他是真过意不去。
只是本来自己和时青寻还挨得挺近,谁知就这番松懈下来,跳开了一点去杀妖怪的功夫,他看不见时青寻的身影了——因为完全被哪吒挡住,哪吒这株该死的破莲花竟然直接上去抱他妹!
“喂,李哪吒,你这破莲花,你作甚!”
哪吒无动于衷,他只是紧紧拥住时青寻,能感受到对方温暖的体温,令人不能自已。
他贪恋这样的火热,可以驱散心中和躯体所有的冰凉。
情不自禁地,他还得寸进尺攀上她的腰肢,按捺住收紧手的冲动,只似轻抚,指尖微颤着,他拍了拍她的背,像是抚慰。
指腹触及柔软的青丝,微一动作,她的发也会缠上他的手指。
“……我来迟了,青寻。”他的声音有点喑哑,像久未开口。
面对旁人,他鲜少说话。
更遑论近日一直在灵山调息,没有时青寻在,无人可言。
时青寻静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来得很是时候。”
狐阿七被诛杀,一切就会变得顺利起来。
她终于反应过来可以仰起头看他,发现他并没有看她,而是久久凝望着狐阿七的尸体。
时青寻觉得奇怪,脱口而出:“一直看他做什么?”
哪吒微一蹙眉,“没什么。”
“有问题就说。”
“……他身上的气味,我好像曾闻到过。”
时青寻一愣。
刚要追问,一边金角的动作终于停下,金角的神色渐渐清明,丢了剑,看着漫山大火,大惊失色:“这咋回事啊?”
“哥哥,你还说呢!”银角跟在他后面追了好久,此刻满头大汗,用袍子擦了把汗道,“芭蕉扇都要给你扇出重影来了,喊都喊不停。”
孙悟空去拉哪吒。
“莲花精,你还不快松手,得寸进尺是吧!”
时青寻与这个冷然的少年离得太近,看不见他眼底暗色一闪而过,但她俨然也彻底回过神来,抬起手,支住对方的胸膛,想要离身。
少年轻揽住她的手倏尔收紧一瞬,浓重的压迫感瞬息而来。
下一刻,他又轻轻放开了她。
像藏下所有卑劣的心思,像唯恐失去自己的唯一,想贪婪占有,又畏惧分离。
纠结地,克制地,一寸寸离开她的周身,哪吒恍惚发觉,温暖的热源就这样得到又分开,心里叫嚣的欲望就变得更加强烈。
随后,他将头转向了孙悟空,眼神渐冷:“真是没用,被两个天庭的小童子逼至如此,叫青寻也跟着你受累。”
得,时青寻有预感,花猴阴阳大会,虽迟但到。
“站着说话不腰疼。”孙悟空看出哪吒是恼羞成怒,反而笑得更畅快,嘲讽着,“你有用,你不叫人受累,日日看似黏着青寻,真有事就跑灵山躲去咯。”
时青寻趁他们吵嘴的间隙,一鼓作气退出了哪吒的怀抱。
后知后觉的难为情,随着才反应过来的心跳声,越演愈烈。
好在哪吒似乎有些怔愣,他并没有太大反应。
“你怎知我在灵山?”因为注意力被孙悟空吸引,哪吒正追问着孙悟空。
没多想的孙悟空一摊手,“金角银角那里听来的。”
哪吒一顿。
少年安静顿首时,总有几分恬静,但他似乎天生不太会笑,一勾唇,反而冷意乍现。
他冷冷笑着,看向了一旁懵逼的金角银角。
“三太子!”金角大惊认怂,“我、我无意听来的,绝对没有私下里聊您的八卦!”
银角附和道:“对对对,我们绝对没有说。”
时青寻看去,两个先前威风凛凛的大妖王,此刻都缩成一团。
“说了就认。”孙悟空看出时青寻想说什么,啧一声替她说了出来,“男子汉大丈夫的,敢做不敢当。”
“我、我们……”金银角嚅嗫着。
正是此时,太上老君“姗姗来迟”,山火随着祥云降世,如轻纱被人拨开,炽热感与令人眼都睁不开的浓烟,转瞬散去。
一切像百万特效一样,枯木回春,尘埃散尽,宛若大梦一场。
朴素的老君出场这么震撼,对比非常强烈,这仙风道骨的气质狠狠拿捏了,在场无人能比。
但孙悟空显然不买账这出场特效,管对方多牛逼,金箍棒甩去身后,他跳去天边,“好你个老君,俺老孙道这两个妖怪哪里来那么多宝贝,原是与你脱不开干系。”
手持拂尘淡笑的老君,解释起来也是淡淡的,看上去很高深莫测。
“好猴儿,你这张嘴是真伶俐,上来就给我定罪。你却是怪错人了,不干我事,乃是菩萨托我造此劫,看你师徒可有真心往西。”
有上回撞天婚的事打样,孙悟空略一琢磨,便想得极为清楚了。
“二怪,一个乃我看金炉的童子,一个乃我看银炉的童子。”老君又解释道,“至于葫芦是我盛丹的,净瓶是我盛水的,七星剑是我炼魔的,芭蕉扇是我搧火的,那幌金绳,则是我一根勒袍的带子……”
孙悟空摆摆手,懒得听了,“管你做什么用的,你看管不严,东西落下凡来,到了俺老孙手里,莫想拿回去。”
猴哥还有点气气,折腾了这么一大圈,大费周章,但这一难,又是神仙故意拉来凑数的。
时青寻看穿了孙悟空心底下的脾气,欲言又止。
她心中正思忖着待会儿怎么安慰一下猴哥好,忽然,立于她身边的少年执起了她的手。
略带凉意的温度,并非是真的和冰一样,反而更像羊脂玉,触摸久了也会变得温热,因而不会真的叫人觉得不适。
但她还是僵住了手指,注意力一下被他吸引,转过头去看他,“干、干什么?”
牵着她的手,他轻轻施力将她拉近,时青寻猝不及防,当真微一踉跄,差些又要撞入他怀中。
下一刻他另一只手抵上她的肩,两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看看你有没有受伤。”他轻声道。
哪吒垂眸,神色认真,睫毛轻颤,又有一丝自然而然的无辜。
他好似并没有什么唐突的意思,语气也是淡然的。
这个绝色的美少年,他总有这种本事。
心知她吃软不吃硬,始终保持着一个恰当、不会叫人有发作机会的分寸,若即若离,多一分则僭越,少一分又缺少了那点亲近。
“我好好的……”深知美色会诱惑人,明明先前还心说自己对他美貌已经免疫,此刻还是不免心跳加速起来。
时青寻只觉得有些窘,那分难为情再次升上心头,想将僵住的手抽离,却倏然被对方拉得更近。
他将她的手举高,在日光下,细细注视着。
乾坤圈正垂在她的腕上,刻着莲纹的漂亮金镯子,将人的肤色衬得更为白皙贵气。
“哦哦哦对。”时青寻更尴尬了,“乾坤圈,我准备还给你的。”
哪吒想说的却不是这件事。
“乾坤圈无法识得魂术,只能堪破攻击之术。”他托住她的腕,没有将乾坤圈取下,只是单单拨弄了一下,“不然,定能好好护住你的。”
“……没关系。”时青寻道。
忽然想到,传说里哪吒以莲花脱胎后便无魂无魄,如此的术法他能抵御吗?
如此想了,便也问了。
“你怕魂术吗?”
哪吒摇摇头,“不怕,于我无用。”
时青寻沉默了一会儿,“所以是真的……千年前,你的魂魄消散了?”
“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少年是干脆的。
没有侥幸。
一切都是真实发生,有着温热身躯的小少年早在千年前剔骨削肉,自刎东海。
他肉身毁尽,魂魄俱灭,残缺不可能再圆满,脱胎换骨也会留下遗憾。
就在他们谈话的这个间隙,孙悟空和太上老君已经谈拢了,金银童子随着老君离开,孙悟空则是飞身落地。
还有另一人也重返而来。
是护送师父去了安全地带,却半天不见大师兄追来的敖烈。
“小白龙师弟,师父还好吧?”孙悟空看见了,连忙闪身窜去招呼着。
时青寻也有些急,发觉自己的手还被哪吒牵着,明明已经拒绝了敖烈,她还是莫名地生出一种被捉/奸的感觉,连忙挣脱了哪吒的手。
没注意到哪吒的眸霎时冷了下来,她并没有看他,而是看向敖烈。
敖烈看到了他们,这让她打招呼的话一时有点难开口。
但她没有打算躲。
“小寻。”敖烈沉默了一小会儿,扬起笑来,“有一阵子没见了。”
他看上去没有任何死缠硬磨的意思,那夜的告白好像真的可以随风而散。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淡的像明月衬托下难以发觉的星子。
时青寻心里不知不觉松了口气,也大大方方向他打了招呼:“阿烈,近来还好吧?”
“很好,有大师兄开路,万难都能过。”敖烈点头。
是了,她说要安慰猴哥来着。
时青寻又看向受到夸夸后很是开心的孙悟空,也道:“是啊,猴哥,这些都是你的功德哦。”
“哈,说得也是。”孙悟空很好哄,一下子就喜笑颜开,那双皎洁晶亮的眸眨了眨,“青寻妹儿,我和小白龙师弟找师父去了,你们呢?”
她没打算再留,见哪吒也没有异议,于是请辞。
只是临走前,敖烈忽然又唤了她一声,“……小寻。”
时青寻顿下脚步。
“许久未见你……是因为你还没想通吗?”敖烈颤了颤眼皮,“先前,我们说做朋友的事。”
时青寻看着他。
原来他看似淡然的眼眸,并不是真正的平静无波。
“可能,不只是我还没想通。”最终,她轻轻叹息了一声。
敖烈不觉得,他急切地摇了摇头,“我已想通了,我们仍可以做朋友的。”
这个小少年纯情成这样,才说这几句话脸就绯红一片。
时青寻也摇头:“真想通,你不会再说这些话。”
敖烈愣愣地看着她,良久,好似才真的想明白,“……抱歉,小寻。”
哪吒轻笑了一声。
敖烈眼中顿时又翻腾出不甘与难过,掩在袖下的手紧握双拳。
这样的对话在哪吒面前展开自然是屈辱的,可他还是这样迫不及待,因为他看见了哪吒握住时青寻的手。
他不甘,又无力,迫切寻求一种方式与时青寻重归于好,哪怕是谎言。
“我们回去吧。”哪吒在此刻的开口,更像挑衅,“青寻。”
“等下。”时青寻却再次摇头,否认了哪吒的提议。
她认真看着敖烈的眼睛,正色道:“我的确在避开你,你没猜错。可这不是因为你说错了什么话,更不是因为你的话我们的关系就破裂了,现在只是彼此之间还没能完全消化这个情绪而已。我上回还和你说过,不要去妄自菲薄,你很好,不比谁差。”
这些都是真心话。
“我们只是没有像你想的那样发展下去,不代表你有什么错处,不要难受苦恼,不要怪罪自己。”她道。
敖烈握紧的双拳松了松,这段时间来的懊恼情绪,好像真的因她的话散了不少。
“我也不会再因此苦恼了。”时青寻想到了孙悟空说的话,呼出一口气,不再逃避,“好好调整情绪,下次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好。”敖烈抿唇,点头。
没再说什么,时青寻向他和孙悟空挥了挥手,和哪吒一同飞上天。
*
云中,这次时青寻有话问哪吒。
打头的问题还比较随性些,她询问着:“是因为乾坤圈,你才找到我的?”
哪吒微微敛目,点了点头。
乾坤圈至今都还戴在她手上,先前被打断,这会儿终于可以摘下来还予他了。
时青寻想把这个金镯子从腕上褪下,却发现金镯口径很小,根本摘不下来,而且她认真地眯着眼看……感觉金镯还在缩小。
时青寻:……
她又抬眼看哪吒。
少年神色仍旧无辜,仿佛也很无奈,“并非我操控的,是乾坤圈自己不愿。”
“……”就算不是他操控,但他也能操控啊!
乾坤圈和混天绫不一样,混天绫除非把她缠得很紧,不然她怎么都能把这条红绫扯下来交予哪吒,金镯子却不一样,卡在腕骨上根本取不下来。
——除非她原地变花。
但是他们说话说得好好的,突然变花,太傻了。
“哪吒。”时青寻唇角抽搐着,“别闹,你明明可以帮我取下来。”
这下哪吒看向了她的手腕。
时青寻长得高挑,手长脚长,腕骨匀称平整,没有因过瘦而突出明显,手臂也不会过分圆润,她的皮肤也很白皙,金镯戴在腕上,很秀气。
“可你戴着,很衬你。”
“……”
思绪一闪而过,时青寻想起很早之前,少年想把混天绫留给她防身时也是这样的说辞。
红绫是艳极的色泽,要用更明艳的颜色去压,抑或是纯然的白才好搭。
但她穿着一身青绿色的裙子——现在青色基本算她的工作服色,俗话说颜色可以带给人情绪冲击,冷色调,给人以一种恬淡、但不好惹的感觉。
很适合上班穿。
可红配绿,他当时怎么能眼不眨说出“很衬你”这种话!
不过金色确实衬每个人嘿嘿,这代表有钱。
不对不对,时青寻摇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在脑后,“你戴着更衬你,我不需要,你不拿回去我心里有负担。”
“……”
就是要她心有负担才好,哪吒心想。
她总无法将视线全然放在他身上,总会不经意忽略他,总会有意拒绝他,是不是就是因为她全无负担?
洒脱的人,与他完全不同的人。
她可以将千年前的往事抛诸脑后,她可以不记得她的每个承诺。
还可以轻易离开。
只可惜……哪吒深深凝望她,贪欲又浮现心头,他一边又一边在心中描绘勾勒着她的眉眼。
她逃不掉了,他不会让她逃掉。
“哪吒?”见他不说话,时青寻抿了抿唇,“再不帮我摘下来,我生气了。”
“……好。”
少年沉默一瞬,终究应下。
云雾漫漫,恰是日落时分,薄雾又渡上霞光,晚霞如朦胧却绚烂的纱幔,萦绕在两个人的周身。
一切变得像雾里看花,瞧不真切。
因而,猝不及防又被人捉住了手腕,时青寻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少年的手仍旧是冰凉的,这次的速度极快,抬起了她的手,金镯便顺着重力滑落。
略显粗粝的指腹因此触及她的小臂,没有任何欲盖弥彰的掩饰,就是极为显然的抚摸,不似蜻蜓点水,修长的手指甚至还在手臂更上探去。
直至握住乾坤圈,动作才稍稍止住。
为她摘下金镯的这个动作,不可谓不刻意。
他缓缓将金镯从她手腕上褪下,真的很缓慢,是故被他手指抚摸过的地方,时青寻情不自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又觉心下是酥麻的。
“哪吒。”她低喝了一声。
他语气淡淡,“怎么?”
待乾坤圈终于被他重新戴回手上——不知是有意无意,这次他直接将乾坤圈变作了指环套在中指上,没有让时青寻有窥见他手臂的机会。
时青寻气冲冲将他方才的动作重新演示了一遍。
“你明明可以这样把镯子取下来……”她自然垂着手臂。
复又抬起手腕,像举手一样,举给哪吒看,“但你非要这样!”
刚才这个少年就是这样的,所以衣袖往下滑,镯子也往下滑,费事又古怪。
哪吒轻笑了一声。
他没有回应这个问题。
更气的是,他以一个“嗯”结束了这段对话。
时青寻:……
可恶的男人。
第62章 云间谈话
“你去灵山做什么?”
不管怎么说,反正乾坤圈算是顺利还给他了,时青寻又问道。
哪吒抿了抿唇,对这个问题,他无意识地表示出了紧惕。
似乎又想掩饰,不同于方才的游刃有余,这次他略显慌张地错开了她的眸,“没什么。”
“嗯?”
“……有事。”
有事,这个说法很有灵性。
属于是回答了,但很显然不希望对方追问的回答。
很多时候,出现在上班请假的场景——家里有事,望批假。
要问什么事?
不好意思,个人私事,不予回答。
当朋友也给出了这个标准答案时,再去追问,也会显得有些唐突。
成年人的社交讲究分寸感,时青寻想了好一会儿,虽然很想问,但最终没再说什么。
但或许是看出了她的纠结,哪吒重新整理了措辞,再次答道:“灵山前部护法,找我有事商量。”
前部护法……
这个名字很有点耳熟,时青寻花了一会儿功夫反应过来——是哪吒的大哥,金吒。
“哦哦哦,这样啊。”时青寻点点头,可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最终,她迟疑地看了哪吒一眼,又说起了原先那件打算去云楼宫找他询问的事,“哪吒,你给我送回来的莲花……上面写着‘你不想回家吗’,是什么意思?”
回家。
好几次,他不愿多言的两个字。
或许是会牵动他自己内心深处对家的情绪吧,时青寻其实不太明白。
这两个字一出口,果然触及了少年的禁区,他呼吸一滞,反询问她道:“什么莲花?”
“就是,我之前传信给你的那朵莲花啊。”
“几时传信?”
时青寻顿了顿,抬眼看着他的神色,好似是真的疑惑,她回答道:“宝象国的那一次,我下凡后不久,就着小莲花托信去云楼宫,叫你下凡来一并玩——难道你没收到?”
心里的古怪感变得更强烈起来。
她还记得,那次她的莲花送去了好久,可哪吒一直没有来,为此她还纳闷过一会儿。
彼时也不是没怀疑过莲花跑歪了,没送到他手里。
这个猜测,在消失的莲花冷不丁再度出现,又留下那么一段文字后,越发觉得有可能——因为,对家的概念毫不顾忌表现出厌恶情绪的少年,她心里觉得,他并不会这样问她。
“我没有。”哪吒轻喃,又再次目光灼灼望向她,“将花拿出来,让我看看。”
时青寻点头,掏出小莲花。
按理来说,这种用于传递消息的莲花,一般她都会阅后即焚的,但还好因为这朵花送出去后发生了这种古怪的事,她保留了下来。
哪吒托着花,静静看了一会儿,尤其在字迹上来回停留目光,他抿着唇,摩挲着花瓣,不发一言。
“看出什么来了吗?”时青寻忍不住问。
看是看不出来什么的。
对方有心藏匿了气息,连字迹都写得端端正正,没有任何笔风可言。
用现代点的话来说就是——那个字体看着很像机打的微软雅黑。
但会说出叫时青寻回家这件事,本身就很容易令人意识到是谁所为。
哪吒眸色泛冷,轻紊唇角,“是敖丙做的。”
“敖丙?”这个答案,时青寻也说不上很意外。
千年前的往事,已知本来就有敖丙参与其中。
只是她不大明白,敖丙一直不出现,冷不丁截胡她的莲花,然后留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干嘛。
她想不想回家,跟他有什么关系。
顿了顿,她又道:“先前那个狐阿七,变做了敖丙的样子迷惑我。”
这件事她也觉得非常奇怪,巧的是哪吒提到了他也觉得狐阿七的气息有点熟,趁这个机会,她正好想问一问。
“哪吒,你要不要再认真想一想,是不是从前见过那个狐阿七……”
“狐阿七对你说什么了?”哪吒打断了她的话。
这…这就有点不好说出口了,毕竟狐阿七说的是挑拨离间的话,现下里还要当着被挑拨人的面说出来。
但怕错过关键信息,时青寻还是一五一十答了。
“他说…他说人心难料,叫我不要太过相信你,也要想一想敖丙为我做过的事。但我不知道敖丙为我做啥了,我心里觉得不是像他说的那样——”
哪吒怔愣着,思绪一闪而过,又捉摸不清。
可听及狐阿七这般的挑拨,怒意比自己想象中还快的攀上心头,他按捺着,不想语气太生硬,又忍不住轻哂,“的确不像他说的那样。”
又冷笑了一声,哪吒才继续道:“敖丙是为你做过一些事。”
“比如说?”
“比如说,他不顾你意愿强行将你从乾元山带回东海边,想要擅自断了你与我的联系,还想把你拉回东海龙宫——”
“等、等等。”时青寻觉得有点怪,有一种往事重现的古怪感。
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很像是昔日青云洞里,敖丙在和她说哪吒坏话。
她迟疑地看着哪吒,“你确定?”
敖丙法力一般,她观察过。
他能这么嚣张,在哪吒面前做这些事?
哪吒顿了顿,旋即轻笑,笃定点头,“我确定。”
——确定除了最后一条,其他敖丙都没干。
“……没做过一点好事?”
哪吒立刻接话道:“一件也没有。”
“……”
很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时青寻也挂起笑,想了好一会儿,最终道:“哪吒,我和你说过,不要骗人哦。”
这下轮到哪吒沉默住了。
很好,果然是骗人的。
看着他的神色,时青寻在心里腹诽,呵呵,男人。
但实际上,这次她没有什么生气。
或许是她看出来了这是哪吒一种奇怪的置气方式,幼稚又这么容易被拆穿。
可这就是更令她有些惊奇的点——她竟然真能够这么轻而易举地,看穿他的谎言。
另外一个原因是,对于哪吒和她的曾经,先前时青寻都不那么在意。
对于自认如今没什么交集的敖丙,她更没有那么在乎对方到底做过什么,做过,或者是没做过,当下发生的事已然带给了她印证。
不同于总是在她身边的哪吒。
——敖丙耍过几句嘴炮后再也没出现了。
“所以,你对狐阿七真的没有印象?没有见过他吗?”
并且她还意识到——就像是当日开口向敖丙问哪吒的事,得来的只有含糊的答案,和今日问哪吒敖丙的事,得来的也是含糊的答案一样。
旁人的答案都不够确切。
要问一件事,还是得问本人才好。
哪吒微微皱眉,似在努力回想。
可半响,当真没有与之相熟的记忆,他只能摇头:“不曾见过。”
“……行吧,反正狐阿七已经死了。”那干脆就问哪吒自己的事好了,时青寻紧接着说起另一桩事,“还有一件事先前忘了和你说,我去过一趟东海。”
霎时间,哪吒的眸凝滞在她身上。
时青寻的确没有察言观色的习惯,她自顾自在说,没太注意少年的神色渐渐沉了下来。
“东海有何好看的?”他轻道。
“东海很好看啊。”时青寻顿了顿,这才察觉他语气不对,抬眸看他,“我去了你……”
“——去东海找敖丙吗?”
时青寻仰头看他,才发现少年唇边的笑是冷的。
“因此,在宝象国……”明明是他打断了时青寻的话,他自己的情绪却眼见失落,带着自嘲,“你才问我有没有见到敖丙?是因为你没有在东海找到他么。”
时青寻皱眉,与他对视着,可见他如墨的瞳色,压抑着情绪,使得双眸看上去深不可测,幽深如海底的深渊。
“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她道。
怎么又开始了,一种争吵的前兆。
“为什么明明没听完就要说这种话。”时青寻觉得无奈,还有点累,很想揉一揉眉心,“你不觉得你的话一说出来,就是在把别人推远吗?”
她明明什么都还没开始说,他好像就自己在心里脑补了一场大戏。
他在质疑她,而这种被人质疑的感觉当然不好受。
哪吒微微一怔,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开始懊恼,观察着她的神色,又似些微不安,“寻寻,抱歉,我说错话了……”
时青寻也的确觉得他说错话了。
这个少年与她说话总带着情绪,他一直在克制隐忍、佯装平静,甚至有时还会假扮脆弱,祈望关注。
就又像现在这样。
“我没有去找敖丙,你应该听完再下判断。”实话说,她有点生气了,深呼吸一口气,又按捺住了自己情绪,“没去找他,我也不曾喜欢他,你不要再瞎猜了。”
因为她不再想和他莫名其妙争吵。
“我去东海,是因为想去回忆一下千年前的往事,事关当年你自刎的事,还有……我是否存在于千年前的事。”呼出一口气,她接着道,“我找到了昔年你自刎的地方,在那儿不远,发现了一座有点怪的法庙。”
哪吒还有些怔愣。
他微微偏着头,眼眸轻垂,似没太反应过来她说的话,“……你不喜欢敖丙?”
时青寻轻咳一声,怎么还在说上句话的事。
但其实她料到了,这个少年会纠结这个问题,所以她才特意说了出来。
“嗯。”她点头,干脆地再次回答,“不喜欢。”
“如今不喜欢他,还是…千年前亦不喜欢?”他眨了眨眼,仿佛还有些迷茫。
千年前的事她怎么知道,她又没有记忆。
时青寻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且坦然地回答:“如今肯定不喜欢,千年前我不记得了,但我觉得,应该是不喜欢的。”
“……”
“若是真喜欢的话,千年后也会有所触动的吧……但我并没有,敖丙就算站在我面前,我也一点感觉都没有。”这句话是极平静且坦然的,只有陈述事实的心情。
哪吒仍在出神,从时青寻的角度看去,薄云萦绕在他明艳的眉眼之间,很难看情他的神色。
于是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想让他抬起眼,叫自己看得更清楚些,他在想什么呢?
少年也如了她的愿。
凤眸微抬,他漆黑的眸中倒映着云霞,晚霞令寂静的瞳蓦然间有了生色,便是这般灼灼看她。
看得她不免心跳有些加速。
“当真?”像迫切寻求肯定的小孩,一个问题要问好多遍。
时青寻点头,“真的不能再真——行了,确认完了吧?说说那个法庙的事吧。”
“什么法庙?”
“……”
真是乱记重点,时青寻只好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换来哪吒凝眉沉思。
“你知不知道那座法庙?”时青寻观他神色,感觉他也有些诧异的样子,“那个老人家……说的话是真的吗?”
“既是不知我名讳,无名法庙,我亦无法感应。事倒是真的,我与你说过,抽敖丙龙筋,剜他龙心,皆是我所为。”
……谁是找他确认这个啊喂!
“事是真的,老人家说的也是真的,我知道了。”时青寻在意的是另一个点,“但是,为何人们不知这件事是你做的?”
东海未履行司云布雨之职,导致人间久旱,哪吒屠龙,反被天欺。
结合曾经在现代了解到的相关传说,她大概能想到,是因为他屠龙的举动不合天规,追责可以是天庭的事,但不能是哪吒一个人的事。
可这也不代表这件事就要被隐没,被不记在他的功绩上。
“那时候,我还不是哪吒三太子。”哪吒对此并不是那么在意,“昔年并无神职,功或过,都算不到我头上。”
他想了想,“许是东海也不想让凡人知道。”
东海在凡间,天高皇帝远,他们想掩饰一件事很简单,只需不提便是。
凡人的寿命很短,遗忘一件事的速度,比神仙在天庭浇灌一株花的速度还快。
因而,他说,凡人妄图求得神佛庇佑,可凡人的寿命于神佛而言,不过转瞬即逝,连微澜都掀不起。
谁会在意蜉蝣之命?
在池塘中挣扎的蚂蚁,直到溺死,也不能博得仙人的一瞬回眸。
时青寻却有些懵,她喃喃着:“什么叫,那时候你还不是哪吒三太子……”
她当然有过猜测。
在东海前,她就猜测着,只能着一身素袍的少年,他看着根本不像一个神仙,是不是因为那时的他并不有名。
可是每当猜测被对方亲口证实,不知何来的情绪,真上加真,心里便无端地难过了几分。
“寻寻。”哪吒回望她,他的眼里却并没有什么情绪。
不关于时青寻的事,这个少年总是平淡且漠然的,哪怕是与他自身息息相关,说起来也是轻描淡写。
他道:“我少时被家人囚禁于云楼宫,无人晓得李靖生有第三子,亦无人知我名。”
因而他才私下凡界,拜师学艺。
所谓亲人带不给他的,不愿教导的,他就自己去寻。
“东海一战,天庭才发现了我的存在,于我脱胎换骨后敕封我为三太子。至此,无亲无故,为天庭效命。”
只是本该为成名之战,却因时青寻的离去,他觉得不曾有也好。
他自少时起便开始迷茫,若从未来过这人世,岂不是更好?
育他,生他,却不养他的亲人,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可好容易从时青寻那儿得来片刻生的希望,对方却也只是短暂存在过,又如所有人一般离他而去。
比从未得到过更可恨的,就是得到了,又失去。
他明知不该如此,这样的心思或许是卑劣的,恶毒的,可他仍然忍不住因此怨她、恨她。
怨与恨又支撑起他,他在看不到头的漫长未来中生出执念,他要这个抛弃他一走了之的人再度回来,要她永远也无法离开。
如此才能甘心。
“我、我……”听到哪吒这样说,时青寻有片刻迷茫混沌,她不知道该讲什么,又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我不知道是这样,哪吒……你从前过得太苦了。”
“无妨。”哪吒微微垂目,“于凡人而言,千年漫长,朝代更迭已然不知多少回,即便无人有心埋藏这段往事,凡人也记不了多久。我于此战成名,天庭之中众仙亦知,已足够。”
又勾起了时青寻的心软,他在心中想着。
失去了时青寻的战役,损失惨重,于他真心而言,也不如不被人提起。
“可是……凡人并不是你所说的这样,记不了太久啊。”时青寻正色道,“有人还记得这事。”
哪吒大闹东海的传说,在她的世界也已然传承数千年。
凡人不是蝼蚁,记忆随着岁月沉淀,代代相传,也会留下新的印记。
东海前唯一的法庙也是佐证。
真相只要留下了痕迹,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它,漫长岁月就无法将其磨灭,反而会历久弥新,陈冤昭雪。
“若真要说起。”少年无意再谈这个话题,对于这些他好像真的无所谓,眼底却流露一丝黯然神伤,他忽地说着,“至少,从前有你在身边。”
时青寻眼皮轻颤。
她自然捕捉到了少年的这一点脆弱,“我……”
“你在我身边。”他轻声道,“我便不会觉得难过。”
还是这样,自己的事不在意,在意的只有她。
劝都不愿听。
时青寻心情复杂,半晌,只得问道:“所以,我还挺想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好像认为我喜欢敖丙的样子?”
哪吒对敖烈一直有敌意。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时青寻只是极少观察哪吒,不代表她无法感知对方的情绪。
这种敌意,或许是因为他早就察觉到了敖烈的心意,因此提防,挑衅。
可时青寻总觉得还有除此外,更深的原因。
像一种暗自较劲,他一直在她身上寻找着千年前的影子,也在通过敖烈,去看敖丙。
不然,昔日青云洞前,他何必说什么“也许你在意的从不是敖烈,而是敖丙,对吗?”
她在意个球她在意。
今日既然将这话说开了,不如全都说开,并且她很想知道:“到底为什么你会这样去想,是千年前我做过什么事让你误会吗?”
没错,经此就又可以重新展开千年前的话题了呢。
哪吒又开始沉默。
她不喜欢看他这个样子,又拍了拍他的肩,像一种鼓励,像在告诉他——就算说出来也没什么的。
最终,他启唇:“……千年前,我自刎之前,听到了你与他相商回家之事。”
时青寻一怔。
“你与他回了东海,告诉我不必再等你,你要回家了,不会再回来。”
“我……”这下反倒是她接不了话。
难怪,难怪敖丙会来传信。
她太了解自己的个性,感情可能敌不过理智的选择,所以很难说,当初的自己到底会不会做出这种事。
回家的诱惑,对那个时候的自己来说,或许是真的很大。
大到,即便是真的答应了哪吒“要永远在一起”,如今她也很难确定——当时她真的会选择离开吗?
回过神,哪吒正在看她的反应。
从谈不上期待她会反驳,到最终平静,含着几不可察的失望,像是在说“果然如此”。
“但那是我不记得的事。”时青寻只得艰难回答,“现在的我无法给出你答复,我究竟有没有跟他商量,我也不知道。”
“……”
天门已至,话题好似又要尽了,但时青寻看着他,又忽然道:“不过现下里,倒有一件可以和你商量的事。”
落定天门前,哪吒不曾说话,静待下文。
“之前我们和大熊约好,要去看望他,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哪吒颔首。
“找个时间去看他吧。”时青寻道,“我先给他传个信,好让他先做准备,省得太突然。”
“……”
“哪吒。”她忽然唤了他一声名字,因为他好像在生闷气,又不想让她察觉。
好在只是一声轻唤,少年顿时停下脚步。
“……现在,我总不是跟着别人走了吧?”她道,虽眼见他有些错愕,似乎并没有一下子理解,但她还是说得有点快,似难为情,“我没有离开你,现在我们两个就待在一起,我还约了你下一次的行程,不用…再感到不安了吧?”
没错,时青寻看了出来,他就是在不安。
显而易见的不安,源于过分在意的情绪,他希望她能做出更多的保证,来确保自己在她心里的份量。
只是再直接的话,在这个阶段她还有些难为情说出来。
她看清了一些心下的答案,但还不能完全消化。
——当日,敖烈向她表明心意,她拒绝得那样快。
可是后来心中细细想过,她发觉,为何对着哪吒时,她却很难说出拒绝的话。
从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哪吒于她而言,好像和旁人都不一样。
因而,她难得无法直面敖烈那个关于哪吒的问题,想来想去,最后对敖烈的回应竟然是“如果我和哪吒在一起了,我会告诉你”。
——她没有排斥哪吒的靠近。
甚至,在内心深处,一旦有了这样的头绪,好像真的能勾勒出那个未来,虽然虚无缥缈,却不会在想象时充满排斥和觉得可笑。
好像是可行的。
只是这个答案太快说出来,也会让她自己不安,要这么快下决定吗?
凡事要有一个过程,她思来想去,觉得目前还没有到可以论定结果的阶段。
半晌,哪吒看着她。
也不晓得是真理解了,还是因为她这样说,他就总是会有所回应,他轻声应了好。
“还有,有时间去云楼宫找你修行?”她又道。
哪吒错愕,答应的话却已脱口而出:“自然好,你若有空,随时。”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时青寻忽地又看向他的衣袖。
今日少年的白袍略微宽大,身形不再那么犀利有压迫感,反而是闲适到有一分恣意慵懒的。
他的手完全掩在了袖下,看不出端倪。
可是血腥味还萦绕在她鼻尖。
起初,时青寻只以为气味是平顶山一场恶战后残存的血气,可从凡间到天庭,遥遥距离,过了如此之久,这样的血腥味仍然经久不散。
她没有受伤,与孙悟空他们分别后,也早就施了净衣咒。
哪吒的衣袍也是干净如雪的。
没有沾染血迹,怎么会有血腥味?她刚开口,“哪吒,你……”
“青寻,我先回云楼宫了。”
敏锐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哪吒转移话题很快。
“等等啊。”时青寻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她干脆提议着,“要不今日我就与你去云楼宫修行?”
“今日,有事。”
“……”
不给她再反应的机会,哪吒颔首示意,极快地转身离去,眨眼就看不见人影。
像极了狼狈无措的伪装,乃至他离开而掀起的云尘,都显得像落荒而逃。
第63章 修行约定
事情绝没这么简单。
有事,只是一个借口。
时青寻心里是这样想的,可实际操作起来,想追,却根本追不上他。
你拦不住一个要躲的人,才过一会儿,哪怕哪吒穿着一身显眼的白衣,他的人影也看不见了。
时青寻只好回瑶池去,并且抽空传信送去了珞珈山。
信物自然还是自己幻化的小莲花。
由于有了前车之鉴,这次她吸取教训,一连放出去了七朵花,还是不同的颜色。
——她就不信大熊一朵都收不到。
做完这些,躺了一日,哪吒又来找她了。
昨日他匆匆与她道离别,今日倒是恢复了往日的淡然自矜,少年安静顿首,大多数时候他都很知分寸,只在瑶池边静静看她。
此刻天初明,池水微澜,莲花轻荡。
瑶池日日有人当值,今日当值的小仙子们都还没来,时青寻身处的这个地方属于瑶池边缘,很是僻静,她惯常默认了不会有人来打搅,平日里更喜欢用人身睡觉,因此是大咧咧躺平在莲叶上。
如今,她已经很轻易能感受到哪吒身上同源的灵力,甚至,这股灵力能够将她惊醒。
待迷迷糊糊睁开眼,正与少年四目相对,发觉他在悄悄打量她。
“你、你怎么不出声!”吓死她了,时青寻差点一个鲤鱼打挺,重心不稳,差些栽下水。
哪吒轻抬手掌,莲叶拨正,避免了她成落汤花的可能。
之后,他仍在看她,眼中有一丝难得柔软的笑意,“可你不是醒了么。”
“……”
才清醒,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他会笑,时青寻有点懵,连忙起身——然后发现了此刻自己躺的姿势,呈现一个非常标准的大字。
好窘,受不了,真的好窘。
绯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漫上耳尖,时青寻轻咳一声,叫他转过身去,让她先整理一下裙裳。
这片莲池角落,夜里她都会设下结界,不是什么很厉害的结界,就是单单起一个屏蔽外人的作用。
可她没想到同源莲花,可以如入无人之境般,直接走入这个结界。
哪吒的进入根本没有惊动她,她的灵力并不排斥他。
……真是,好丢人啊!有什么比被别人看到自己睡得四仰八叉还要更丢人的?这和当众拉屎有什么区别。
临到出了瑶池,时青寻还红着脸,因为难为情,嘴上絮叨着让哪吒下次来必须先叫醒她才行,不许在边上不作声。
“而且,你起这么早!”勤勤恳恳打工人三太子是吧?
还是老干部三太子?
天才刚亮,人已就位。
哪吒一直默默听着,他并非不会给情绪反馈的人,相反,他一直在点头,时青寻说一句他就点一下。
直到此刻,他顿了顿,“我并未睡。”
“你不用睡觉的?”时青寻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也不是。”哪吒道,“只是并无魂魄,除非累极,不然鲜少需要休息。”
时青寻听他如此说,不觉变得心绪略微难明,她也想起了来,之前在青云洞哪吒也是会偶尔休息的。
她点点头,醒来后的那点窘迫情绪,经过这一路的絮叨也差不多散去了,于是只说了一句“多休息休息也好的”,就没再多言。
虽然这才是第二次去云楼宫修行,但好似去云楼宫已成了一种轻车熟路的事,她因各种原因,来过好几回。
这次,门口没有迎接外人的家兵。
一直进到云楼宫里面,一路也空无一人,如入无人之境。
这座宫殿,称得上琼楼金阙,雕阑玉砌,主楼高九重,如云压境般。
——很能看得出天庭老大玉帝对李家这对父子的看重。
面积虽不如披香殿,这是君臣有别,但其余软装规格,实话说真差不了多少,就连庭院中装点的灯都是上好的南海夜明珠。
可没有人这一点吧……
“怎么了?”哪吒与她并肩同行,察觉了她环顾的视线。
时青寻直接问道:“这么大的宫殿,怎么没几个仙侍?”
要知道,王母的寝殿也是有很多仙子伺候的,玉帝的寝殿更夸张,很早之前她去披香殿找月昙的那次,一路至殿后,可谓是十步一侍女。
上回她来云楼宫有人吗?
她当时有一点紧张,没有太注意。
此番注意了,潜意识里又觉得好像上次来也没见到什么人。
“云楼宫中无需那么多人。”哪吒道。
时青寻微怔,脱口而出:“连李靖李天王也没看到啊。”
问完她才开始懊恼,哪壶不开提哪壶,好端端地说李靖干嘛。
哪吒轻勾起唇,他看向她,似乎是很有耐心也很有兴致与她讲述这个话题,语调缓缓,“云楼宫,更无需他的出现。”
“……”
“云楼宫皆我部署的势力,李靖只有一处寝殿休息,他无需走动更多。”当真是兴致极高,连唇角的笑意都变深,他还问她,“青寻,你觉得这样好不好?”
因为并肩而立,少年本就挨得她很近。
又因话语轻缓,不知是有意无意,他凑到了离她更近的地方,唇几乎碰上了她的额发,随着他的呼吸,落至她的额角,吹向眼睫。
莲香缠绕,分不清是谁身上的香,萦萦绕绕,经久不散。
她眼睫轻颤,忽然明白了这个少年的顽劣之处——
他爱察言观色,反复质疑与询问,一旦他发觉了对方令他不满意的地方,他不会直接发作,而是就此陷入一种自我挣扎的境地,折磨对方,也折磨自己。
但她没有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好答的,她只是点了点头,“我觉得……”
“——非常好。”语气笃定,她仰头,正与他的眸相对。
哪吒轻怔一瞬。
“我也不喜欢他。”在梦境中,在现实里,李靖的语气都让她不爽。
做人要理智,却也没必要成天憋着自己的情绪,她就是这样想的——恶人自有恶人磨。
当初李靖是怎么对待哪吒的,也应该遭受一样的苦难才对。
这样很好,哪吒不用见到李靖,却还能膈应到李靖,非常好。
哪吒恍惚回想起千年前她的追问——“为何不能弑父呢?”
如今又被肯定后,满足感放大,充盈着内心,他的笑意虽然仍旧浅淡,却又变得更真切了些。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又似无意,牵起了时青寻的手,“走吧,我们去西莲苑。”
时青寻想说自己记得路。
可微凉的指尖与她相扣,虽让她僵了手指,最终,她却没有挣脱。
因为她还想偷偷掀起他袖角一窥究竟,是不是还有伤,又怕动作太大,一定会被他察觉。
心里忐忑又无奈地天人交战了好一会儿。
最后,她采取了一个下下策——趁对方不注意,迅速弯腰,通过他宽大的袖口面积一探究竟。
这个动作需要一定的敏捷性和柔韧度,还有绝对不认为自己是偷窥狂的信念感。
时青寻觉得自己都有,所以说干就干。
但是,她没想到,曾经还露锁骨的哪吒今天却穿得非常保守,白袍之下还有一件几乎扎到虎口的里衣,腕骨上还缠着混天绫,袖口的赤莲盎然绽放,但看上去像是在嘲笑她。
再起身,抬头,正与垂目若有所思的少年视线相对。
时青寻:……
“青寻。”哪吒似笑非笑看着她,“在做什么?”
“哦。”说了要有信念感,时青寻表面波澜不惊,不动声色,“我看你袖口好像脏了,怕自己看错了,再好好看看。”
“是么。”
时青寻果断点头。
哪吒轻笑了一声。
下一瞬,猝不及防地,他的手收紧,将她拉得更加靠近了一些。
少年的下巴几乎贴在了她的额头上,一点柔软似蜻蜓点水般掠过,她僵住,还没有时间反应过来那究竟是什么,蓦然间,他又将她的手拉高了一点。
他将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对方手心的温度并没有那么凉,可唯独的那丝火热,一下将她的心烫得一颤。
又牵引着她,让她把手放在他腕上,衣料的摩擦声在此刻犹为清晰。
“你看吧。”他道。
“……”
“是哪里脏了?”四下无人的假山小路,他的声音明明很轻,却字字入耳,“寻寻,好好帮我看看。”
如雪初融的清冽音色,此刻,好似一种夺人心魄的蛊惑。
时青寻装模做样对着他的袖口看了一会儿,她再也看不下去,慌乱地挣脱了他的手。
她的心跳很快。
惊慌失措着,怕被对方发觉,又因这种担忧,心跳得更快。
“走、走吧,西莲苑快到了吧?”她努力平复心绪道。
“就在眼前。”
“……”
偏头看,的确建造的尤为华丽的宫苑就在眼前。
他没有再牵她的手,时青寻与他一前一后踏入西莲苑,像是一种默契,一起略过了金碧辉煌的前殿,直至馥郁莲香萦绕鼻尖,才一同停下。
心跳声倒是平复了一些,再然后,时青寻又无端有些后悔自己草率的决定。
提议来西莲苑修炼,本来是觉得两个人之间早就很熟了,不会再似第一次那般尴尬。
——结果现在,氛围莫名有些奇怪,仍较平时更快的心跳,怎么想怎么都比第一次尴尬。
可能是一路都没看到一个人的缘故吧,时青寻心想,叫人莫名有种孤男寡女单独相处的感受。
“青寻。”哪吒唤她。
“……”
葳蕤莲叶在池间荡漾,红莲仿佛永不落败,如霞光的色泽染上少年衣角。
他回头看她,示意着,“化为真身下水吧。”
“……”
很正常的话,很正常的一汪莲花池,但她怎么,就有点下不去这个水呢?
“怎么?”哪吒也似察觉了端倪,他偏过头看她,有些疑惑,“为何愣着。”
“其实我这次来……”时青寻踌躇着,“更想学一学战斗技能,不是学修行心法,我感觉远战我还可以,但是近战我有些拿不准。”
这是实在话。
上回和红孩儿的打斗,她并没有太得心应手,面对热衷近战的敌人,她能想到的更多是用莲茎去缠绕对方,延缓对方的行动,再下手。
可是她的莲茎好像也不是很结实。
在宝象国也失手了,放跑了奎木狼。
时青寻将这些话一一讲给哪吒听,最后苦恼总结:“倒也不是真怕了敌人,就是直面对方时总觉得有些反应不过来,兵刃相接的时候,也还是会有点无措。”
好吧,就是有点怕。
远程操控可以当作打游戏,近距离直面冷兵器,作为和平年代出来的小孩肯定会怕的,虽然有一遍遍给自己加油打气,告诉自己别怕。
可就算把柳叶刀变得再长,再大,那不还是近战嘛。
——她总不能直接把柳叶刀变得和天一样高,那她也操控不来啊。
哪吒忽然闷笑了一声,“的确。”
“啊?”
时青寻才反应过来,自己前一句吐槽无意识说出来了,“嗯……把小刀变成天一样高,是挺不现实的哈。”
哪吒没回答,只是淡淡望着她。
下一刻,不知从哪里窜来的莲茎攀上她的脚踝,像灵蛇一样往上锁住了她的小腿,甚至比蛇的速度还快。
时青寻只觉得腿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原来被莲茎缠上的感觉是这样的嘛。
她下意识拔腿要跑,抬腿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反应有多错误,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却有人揽住了她的小臂。
“凝神,莫慌。”哪吒道。
然而他一说完,倏然捉紧了她的手臂,意图反折她的手,将她制服。
好好好,诈她。
时青寻顺势弯下了腰,左腿动不了,她只得稳住下盘,抬起右腿,顺着他禁锢的动作绕去他身后。
柳叶刀自掌心生出,白衣少年那张昳丽精致的脸庞就在眼前,眉心那点红印越发灼艳,没有迟疑,她扬手就要一划。
可身经百战的少年,到底比她强得多。
无论反应速度,还是预判。
她都还没看清他何时抬起的手,握刀的手已然又被他反捉住。
这下双手都被他桎梏,哪吒映着池中红莲的眼瞳却是纯然澄澈的,淡淡而不起涟漪,唯有眼底藏着一丝笑。
“这不是挺好么?”他道。
顺着惯性差些又要撞入他怀中,时青寻免不了脸红耳燥,他却轻眨眼,似乎并没有什么多余想法,轻轻推了她一把,将她推开了些。
待她站稳后,他才又道:“再来。”
“……”
就这样又拆招了好几回,听到时青寻先前提议可以在战斗中加入莲茎拖慢对方速度,哪吒并不觉得这个主意差,甚至他当场学以致用,数道莲茎缠去了时青寻身上。
混天绫也不知何时自他袖中飞出,加入了战局。
最后,时青寻双手被缚,还有一条腿弯的莲茎怎么也扯不下来,她站不稳,险些要摔在地上。
混天绫恰时托在她腰后,为她当作缓冲。
可这种怜香惜玉只有一半,不知道是哪吒授意还是混天绫有病,她最终还是栽倒在地。
可恶。
鬓发有些乱了,衣衫也被莲茎缠得乱七八糟,莲池旁并不是泥土地,而是一个以由红木铺就、类似钓台的倚水平台。
躺在这里不会弄脏衣裙,有混天绫的缓冲也没有真的摔着,可是浑身不能动弹,还是让她心底有点莫名的羞耻。
哪吒脚步缓缓,他走至她身边,就那样伫立着,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
“哪吒?”这令她更加难堪。
打架输了,现在好像一个被俘虏的战俘。
她要玩不起了,真可恶啊,没事和大神打什么架。
正想着,冰凉的指尖忽然落至她的颈脖,对方轻挑起她的下巴,令她仰头,不得不直视他。
那一刻,她因紧张,全神贯注地望向他的眸子。
荡漾的水纹倒映在他的瞳仁里,红莲如火,可他的瞳色如墨,像会吸进万物的漩涡,幽深而不见底。
她看不穿他这一刻的情绪,只感受到抵在她下颌上的指尖收紧了一刻。
她也不自觉屏住呼吸。
“哪吒?”
倏然,少年又蹙紧眉,极快地松开了控制她的那只手。
才唤出声,他颤了颤眼皮,如墨的幽深渐渐散去,眼底变得一片澄然。
方才的片刻阴暗,仿若都只是她的错觉。
哪吒浅笑着,压抑着手上缠金莲带来的痛楚。
或许是他心起了不如将时青寻囚禁的想法,甚至差点真的付诸实施。这次的痛还伴随着强烈的灼伤感,疼痛十分难耐,以至于指尖都忍不住轻颤。
颤与苦涩的感觉,在某刻又交织成阴暗的快意。
时青寻好似也有所察觉,“你……”
“先起来再说话吧。”少顷,他轻道。
甫一说完,缠绕在她身上的莲茎尽数散去。
被这种有点滑溜溜的东西爬遍全身的感觉,时青寻也被迫再次体验了一遍。
她情不自禁抖了抖,自己没被缠得动不了之前不知道,这次一体验,总觉得怪怪的。
感觉自己像个触手怪。
时青寻在心里暗自决定,以后要少用莲茎打架,不然万一别人觉得她是变态怎么办?
混天绫再次托住她的腰。
哪吒也用另一只不曾颤抖的手,搀扶了她一把。
日光下,过于苍白的围墙折射出略显刺目的光,时青寻颤了颤眼皮,不自觉被周遭吸引。
这处院落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西莲苑后院,除却盛放的一池莲,便只有两居室,一处水廊,而后便是苍白又高耸的院墙。
“你一直都住这里?”她忍不住问道。
哪吒的回答很平淡,“嗯。”
有人居住的痕迹倒也不是寻不到,只是怎么看,还是觉得这个庭院简陋了些。
“……自出生起,一直都是?”她还想再确认一遍。
得到的果然是别无二致的回答,少年再次颔首:“是。”
她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个总是表面佯装平静的孤傲少年,明明已经将整座云楼宫归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内,却只住在这么一处简单的宫殿。
结合他说过的,童年被家人囚禁的经历……
时青寻觉得,这好像一种应激后的心理创伤,是一种不自觉的机械性反应。
哪吒自然清楚整座云楼宫都是他的,可或许只有在从这座自小生活过的小庭院里,他才能获取一种畸形的安全感。
她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才刚刚站定,忽然余光又瞥见哪吒手心绽开灵光,光雾散去,一根长鞭出现在了他手中。
“还记得么?”哪吒并没有在意她的上个问题,他只静静问道。
时青寻当然记得,她迟疑着点了点头。
很久之前,哪吒为她打造的是两件法器,柳叶刀被她收下,另一条金鞭她却犹豫着,唯恐受的礼太多,她还不清这个情分,一切将纠缠不清。
而此刻,他又重新将长鞭拿了出来……
时青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心知,自己还有犹豫。
可有些事好像又悄然改变了,昔日犹豫的只是要不要做朋友,此刻…此刻……
“可以先试试。”哪吒当真是个极会观察别人面色的人,微一抬眸,看出她的迟疑,他佯装着并不想勉强,“若趁手,你再考虑也不迟。”
迟疑,因着他的话反而令人心起坦荡。
时青寻抬眼看他,最终决定直接道:“已经收过你一件礼了,又收一件,我的确会觉得不大好意思。这样吧,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嗯…先说好,是想要的东西哦。”
她真的怕他来一句尬的,比如什么“我只想要你”,她会接不住话。
“若我能找到你想要的礼物,我才好心安理得地收下你这件礼物,你觉得怎么样?”
前提条件,当真堵上了哪吒将要不假思索的答案。
他因此微顿,沉吟了好一会儿。
“……若有机会,陪我去看海?”
“嗯……嗯?”还好他没说土味情话,时青寻松懈了一口气,又有些懵。
呃,这算是东西吗?
不算吧。
“这个,这个我感觉——”
“其余没什么想要的了。”哪吒恰时打断了她的话。
时青寻沉默了一瞬,最终她还是点了头。她心想着,哪吒要是真说不出什么来,到时候她就自己看着挑吧。
反正总不能又白收别人的礼。
这件事商量好了后,时青寻从哪吒手中接过鞭子。
在对方捉着她的手,利落向外挥了一鞭子后,她又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少年当初为她造法器时有多用心。
因为鞭子用起来,是极度出乎意料的得心应手。
长鞭甫一感受她的灵力,就如人鞭合一,任意挥舞弯曲,甚至可以随心改变大小粗细,与莲茎使用起来的感受,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是真的用心看过她如何施法的,才能按照她的习惯,锻炼出这般的法器。
又教了她很久的鞭法,直至清晨已成黄昏,晚霞如绮,叫一池的红莲渡上更加艳的红,像极震撼的火海汪洋,层层叠叠将人淹没,这场修炼才算结束。
至少时青寻觉得该结束了。
和大神拆招拆了整整一天,现在的她大汗淋漓,肌肉紧绷,腰酸背痛,感觉自己起码得缓上七天才行,还得赶紧回去做拉伸,不然明天要痛上加痛。
哪吒看上去倒还是神清气爽,衣袍也是干爽的。
——这就是和真大神的差距吗?
怎知,哪吒忽然又拉住了她的袖子。
“怎么了?”时青寻微怔。
“去池子里。”他抬手,替她将被汗濡湿的鬓发挑去耳后,“修行还未结束。”
前一刻时青寻还有点尴尬,现在的她真的是满头大汗,黏糊糊的,哪吒还毫不在意地给她拨弄头发。
后一秒,时青寻:???
“我、我……”顾不上什么黏不黏糊的了,她连忙道,“我好累。”
真的快不行了,她要累死了,狼狈且不堪。
训练也得有个度啊。
她再也不说自己是事业批了,她是废物。
顺着袖子往上攀,哪吒牵住了她的手,趁她不注意,与她十指相扣着。
“一会儿,还能坚持住。”
语气是略显平淡的,含着时青寻没发现的闷笑,像是在卖关子。
时青寻连连摇头:“不不不,坚持不了一点——”
没说完,少年垂眸,掩下眸间的一丝晦色,已经利落地将她拖下了水。
他入水的动作十分干脆。
一只手捉着她的腕,另一只手环住她的腰肢,将自己当成垫子,送她一起下去。
重力这种东西也同样可以适用玄学世界,反正你说它存在它就有,入水时,时青寻不免与他贴得很近,几乎整个身子都被他抱在怀中。
水声贯耳,时青寻下意识闭眼,头靠近哪吒的胸膛。
而后,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如她一样,跳动得很快。
第64章 真身修炼
“现在可以化为真身了。”
衣裙被池水浸透,因为根本没来得及施避水诀。
哪吒拉她下水的动作实在是突如其来,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在蓦然失重的情况下,下意识的举动是死死捉住能捉住的东西。
比如,抓着给她当垫子的哪吒。
经少年这么一提醒,时青寻才反应过来,不是他趁机抱住了她,而是她紧抱着他的腰没有放手。
耳尖开始发烫,她连忙化成了莲花。
哪吒也紧随其后——在轻柔地托住她的根茎,让她好好立在水中后。
直到两人一同变做莲花后,她的尴尬才渐渐缓解。
哪吒教过她如何和莲池同感,尽量放松着身体,她将灵力缓缓散入莲池中,想试试这片莲花池,她能不能连上蓝牙。
几乎是瞬间,比她想象中快得太多,意识就与万千莲花相接。
不同于凡间的莲,她感受到了无比蓬勃的灵气。
这些红莲早已在池水浸润中生出了灵性。
识海中,它们全都在十分亲切地与她打招呼,还有丝丝缕缕的熟悉感。
是因为她也曾在这片红莲中,得以新生吗?
还没想明白,猝然间,哪吒的莲茎重新缠上了她,这个感觉不容忽视,以至于她一时无法再分出精神去联络莲花。
时青寻去告诉自己这只是修行的必要程序,暗暗忍受着不适感。
也不是不适,就是…就是化作真身当然也有五感。
莲茎将她缠得太紧,恍惚又回到了方才被哪吒捆得不能动弹的时候。
还有一种诡异地,被人摸遍了全身的感觉。
没办法,她只得试图转移注意力——比如观察面前哪吒化身的小白莲。
用原身修行的确是有极大裨益的,置身水中,先前拆招带来的所有疲惫感一扫而空,她才意识到为何她明明说了拒绝,哪吒还是要她入水修行。
化为莲身的哪吒,甚至为她渡来灵力,助她尽快一扫困乏。
这真是一场足矣直接省去运动完后拉伸的修炼。
她的注意力也因精神起来而变得更为集中,可以集中观察着面前的白莲花。
与她一样的重瓣莲,花瓣尖端是雪白的,这样的颜色几乎蔓延至花托,不细看,真的是一朵纯白无暇的莲花。
可是……
花托处,尾端的花瓣部分,还有丝丝缕缕的赤色,如蜿蜒的丝线,没入片片雪白中。
像极了血色褪尽。
不,就是血色褪尽。
时青寻的莲瓣掠过了他的花瓣,似轻抚。
哪吒微顿,“怎么了。”
“你是把自己当养料,让我复活的,对不对?”上回在宝象国聊到这个话题,她觉得太震撼,竟然是忘了问这一句。
换来的是莲茎将她缠得更紧。
哪吒的花身倾下,虽未言语,时青寻却恍惚感受到了一种令人通体生寒的怨。
他的情绪来得太快,动作在某一刻像是想将她溺进莲池中,让她无法挣脱的感觉。
她无意识抖了抖。
“……是。”凑近她身边的声音很轻,像是刻意放缓了。
他敏锐发觉了她的害怕。
按捺住所有的恶劣心思,伪装掩饰着侵占欲,只是深呼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寻寻,我太想你回来。”
“不惜一切代价,只守着一点渺茫的可能,我都希望你回来。”这一句的语气是真切的,像感慨,像庆幸,又像一种只说与她听的委屈。
“所以……”最后一句,他一字一顿,“不要离开我,好么?”
问句,却如一个肯定句,甚至他无意展露了几分不容拒绝的态度。
从语气上而言。
久违的,时青寻感受到了冰凌高悬在头顶的那种无措及惶恐感。
怎么答才是对?
怎么说会是错,错了,又会发生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自保的第六感压过了所有情感,她选择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哪吒,你这样做,会对你自身有什么影响?”
她能感受到这株白莲在屏息以待,他以一种盘旋的姿态靠在她身边,莲茎深入水下,若即若离地缠绕在她身上。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
时青寻也不敢彻底放松下来。
“怎么了,是不是会有什么问题?”她追问。
“……无碍。”
至此,片刻寂静。
哪吒本可以讲述更多,让她怜惜,令她愧疚,心地柔软的人会一次次原谅他,他对她的了解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深。
可正因为了解她。
他也明白,她纵然心软,却绝非一个轻易动摇的人。
外表的温和友善让她有着许多他不曾有的亲和力,她身边总会围绕着诸多朋友,可因此她得到的爱太多,选择的余地也太多。
并非只有他才可以。
他仍无法得到那份唯一的偏爱。
她的转移话题,意味着她的底线仍未因他打破。纵使她一次次原谅,也不会再向前一步。
再多的讲述也无用。
这是别样的心狠,无人乃至他,都不可以令她真正驻足半分。
……
夜渐渐深了。
时青寻浑身疲惫一扫而空,感到通体舒畅,神清气爽。
今日的修行彻底结束。
静默半晌,她向哪吒真挚道谢,重新化回人身后,衣裙也变得干爽整洁,于是,她与他道别。
风声吹动池面,涟漪泛起,荷叶被风抚过,发出悉索声响。
哪吒点了头,随后,极其自然地抬起了手。
“别动。”他道。
修长而一贯冰凉的手指轻触到了她的脸颊,触感稍纵即逝,他并未流连,而是将重点落在了她的鬓发间。
手指为梳,缓缓插入她的发中,贴着头皮一梳而下。
他的动作细致而温和,为她扶好散乱的发髻,簪上歪了半点的玉钗。
做完这些,他才不动声色道:“我送你吧。”
时青寻掩在袖下的手不自觉微微握拳。
彼此身上的莲香,好像还是有差别的,那点细致的差别随着他数次的靠近,才让她捕捉到。
她有点说不出拒绝的话。
*
天庭望月,不再是高悬着的。
清冷的月色因为距离很近,格外明亮柔丽,冷色调的光偶然间会呈现一种极其温和的暖黄。
只是,月光温柔,回瑶池的路却略有些寂静。
这会子,哪吒不出声,好像她也有点找不到话题。
但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今天一天都待在一起,就这样安静走路也挺好的,时青寻心想。
不过安静也没有太久。
路才走到一半,正接近南天门,天庭道路上薄薄的云雾里冒出了一个毛茸茸的猴头。
“猴哥!”时青寻惊喜道。
“欸,青寻妹儿,好久不见~”对于孙悟空而言,此时相见的确有几分久别重逢的意味。
但对时青寻来说就是一天没碰着面,不过,她还是兴致冲冲地问他,“怎么啦猴哥,来天庭有什么事吗?”
“有的。”自然有事,孙悟空点头,挠了挠头,有些不忿,“俺老孙被那头呆猪气死,又吵吵嚷嚷说俺本事大,叫我救死人。”
什么,猴猪又闹矛盾啦?
时青寻和孙悟空相处久了,已经知晓怎么顺他的毛比较好,先是点点头:“唉,猴哥你是本事大些,他也不是说假话——救死人是怎么一回事?”
当年阳寿尽了,直接去地府划了生死簿的猴,本事是真的很大。
“也是,你说得对。”孙悟空顺着她的话点头,气急的情绪已经缓了些。
他将发生的事简单说道来。
原是取经团走到了一个叫乌鸡国的地方,借宿在一处皇家寺院内。
这里猴哥还划个了重点——说是他师父唐僧太好讲话,差点被那些个嫌贫爱富的和尚赶出来,好在他金箍棒一抡,和尚全老实了。
借宿后,晚间唐僧挑灯夜读,忽被乌鸡国国王的亡灵入梦,倾诉冤屈。
国王自言三年前受妖道所骗,被推入寺庙井中,妖道将他取而代之,害他与王后太子阴阳相隔。
猴哥陪着唐僧取证后,让八戒去井下把国王的尸体捞了上来,本来想的是给八戒功德,怎晓得八戒嘟嘟囔囔的,非说是他本事大欺负猪,又撺掇唐僧让他救人。
倒也不是不能救,去阴曹地府再划一笔就是了。
但猪呆呆又非说他在阳间就能把人救了,何必跑地府去。
好,这下说完,孙悟空又开始生气了。
俗话说,一人不看庙,二人不观井,时青寻心想俗话果然没错。
听出孙悟空语气变化,她又顺着他的毛,“对,可太气人了,八戒怎么能这样,我帮你去教训他。”
“诶诶诶。”护短的猴哥开始尔康手,“俺老孙不与他一般见识,也不必劳烦妹子了。”
他又挠了挠手,“八戒就是呆了些,心不坏。说起来,也是俺老孙先在井边戏耍了他一番,他心里有些气也是该的。”
时青寻的笑再也憋不出,还是顺着他的话道:“嗯嗯,这么一说也是哦。”
她久远的记忆,竟然还记得猴哥耍八戒的这一段。
夜里探井,孙悟空是骗猪八戒井下有宝贝,八戒才肯下去的。
因为没有绳索,孙悟空让猪八戒抓着金箍棒,说好临到水面就停,但尸体在井中,猴哥当然不会放。
一直把猪八戒戳到水井底,他才收的手。
“……”
“虽说去地府也不是不行,但来天上找人,才更好玩嘛。”见孙悟空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时青寻又点了一句。
孙悟空微顿,忽然就想明白了。
地府的确不好玩,天上却有老熟人,比如面前的时青寻,倒有一阵子没见了。
这般因公上天出差一趟,又可以找老熟人玩了。
这么一想,孙悟空哈哈笑了一声,“呆子倒也会来事。”
这次是时青寻但笑不语,反正毛彻底顺完了。
“俺老孙打算去兜率宫找老君,小妹去不?”因为心情阴转晴,孙悟空甚至还问了一声哪吒,“小哪吒,你去吗?”
哪吒未回应,他在等时青寻的答案。
天色晚了,去兜率宫的话,她和哪吒也不会真进去,最多在外头等一等孙悟空,他马上也要下凡了,不是特别必要。
孙悟空眼看着也是随口一问,时青寻正要摇头,说改日再一起玩,忽地听见身后有人大喊。
“青寻!好巧!”
呃,这么大嗓门,是兔兔。
“哟,老兔子?你大半夜在外头溜达作甚。”孙悟空也看见了来人,学着猪八戒对玉兔的称呼,自来熟地热情招手。
玉兔的脚步顿了顿,没再看时青寻,而是先看了孙悟空一眼,又看哪吒。
月光明亮,连带着天庭的夜亦不会漆黑,柔软的晖光,足以视物,又不刺眼。
只是,不知玉兔先前是不是选择性忽略了时青寻身边站着的人,乃至此刻,他看着一猴一花,俨然有些慌。
“嗯?怎么不说话啊。”孙悟空又问了一句。
“我、我睡不着,想着去……”被自己敌不过的猴连续两次追问,玉兔下意识回答,又猛地反应过来,开始嘴硬,“干你何事?小爷四处走走而已。”
他绝不会说,他是想去找时青寻玩来着。
虽说大晚上有点不太合规矩吧,但是,就是有点想。
“哦?”听出他嘴硬,孙悟空倒没真生气,只是金眸一转,四处看了圈,才道,“这看着不是去瑶池的路吗?”
“你胡说!”
玉兔涨红了脸,“这才是天门边上,走哪儿都行,什么叫去瑶池的路?我想走哪里就走哪里。”
“别逗他了。”时青寻帮着玉兔说话。
但兔子显然急了,嘴和机关枪一样开始突突,“孙悟空孙大圣,你又跑上天来做什么?你不也是来找时青寻吗?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一样——”
看似像机关枪,实际还是有点怂巴巴的,先一句孙大圣,再开炮。
看着久未开口的哪吒,此番终于动了他的尊口。
言语平静,却很显然带着一丝警告之意,“聒噪了,懂么?”
一个两个都说什么来找时青寻,听了,少年心中很不爽。
玉兔霎时噤声。
孙悟空哼了一声,面对玉兔这般薛定谔的客气,还好脾气地又解释了一遍,“俺老孙来找老君拿九转还魂丹。”
桀骜的猴王自然不是真正柔顺的性子。
可或许和玉兔同为毛茸茸,又晓得玉兔和猪八戒有交情,师弟的朋友那也算半个朋友,他当真什么也没发作。
玉兔被哪吒一说,有点讪讪地,但听了孙悟空的解释,忽然又有了精神。
“嗯?要丹药,你不必去找太上老君,我姐姐也有。”
有现成的,干嘛还劳烦嫦娥一趟。
孙悟空不需要,摆摆手,“没必要,俺老孙这就去找老君拿了。”
“别啊!”事关产品推广的事,玉兔化身姐控,卖力推销,“你去试试我姐姐的,一样好,她也刚炼出来一批,正愁没处——”
时青寻耳朵一动,嗯?嫦娥怎么还开始炼九转还魂丹了,先前她没炼过啊。
这不会是第一批吧。
差点说漏嘴,玉兔轻咳一声,正色接着道:“正愁炼太多了,你不要的话,姐姐留着也用不上了。”
“……”
“孙大圣,你想想看,老君的大部分丹药都要交予玉帝陛下,他老人家自己未必剩多少,哪里还会多给你。”玉兔再接再厉道。
“你姐姐的,不用给玉帝?”
“只要给长生不老药。”玉兔回答,“其余的,是我姐姐的个人爱好。”
“……”
“你问她要,她肯定给。而且应有尽有,你只管问。”
这下孙悟空倒真来了点兴趣,“要一万粒也给?”
“……猴子,你有点过分了吧。”玉兔嘴角抽搐。
孙悟空啧了一声,眼睛提溜一转,挠了挠手,嘿嘿笑道:“那不成了,一万粒都没有,叫什么应有尽有。”
怎么说呢。
时青寻在旁边看着,突然觉得,大闹天宫不过是孙悟空本事里最小的一部分——他竟然连还价的套路都玩明白了,真是个精明的猴。
玉兔咬牙,“一两瓶给你肯定是有的。”
“成交。”猴哥笑嘻嘻。
玉兔整个被噎住,极为难受的表情,却还是堆了点笑,敬业地说完了最后一句:“大圣,你用过之后,一定记得多多在仙友面前为我姐姐美言几句,要说她丹药炼得好啊。”
“这个好说。”孙悟空拍了拍兔兔的肩膀,“用了好,定然说好。”
“那是肯定好。”姐控玉兔打包票。
“青寻,你要一起吗?”孙悟空又回过头喊时青寻。
一连点她两次,时青寻一顿。
这次看着不再像是随口一提。
嫦娥是熟人,夜半叨扰也不会惹得对方不快,想了想,时青寻这次点了头。
回头看哪吒,他果然是一副你去哪里我就陪同的模样。
时青寻没有异议,毕竟最初是她和哪吒走在路上,半路遇到了一行人,总不能就这样把哪吒丢下。
这段路,就这样中途转了个弯,一行人往西边的广寒宫而去。
有了孙悟空和玉兔的加入,安静的氛围总算被打破,光是几人走路生风,摩梭衣料的声音就很热闹。
“青寻。”
快至广寒宫时,可能是因为各怀心思,大家的步伐可谓是已经错落有致,在一个亭台转角处,孙悟空找到了和时青寻单独说话的机会。
“上回你走后,我们在下界又走了不少时日。”他压低声音道,“俺老孙眼看着,小白龙师弟的心情转好了不少,你不必担忧了。”
时青寻步履微顿,复又若无其事般往前走去,然而语气到底是有些迫切的,“真的?他没什么愁容了吧。”
“没有。”
她松了口气。
原来,孙悟空是早就看出来她担心小白龙,这才顺势叫她多留留,亲口与她说。
猴哥真是心细极了。
时青寻心情复杂,而且猴哥的关切总是恰到好处的,其余的他从没有多问一句。
“猴哥,我……”
“于下界而言已过去不少时日,但俺老孙晓得,你在天上,与地上自是不能‘同日而语’。”孙悟空又眨了眨眼,“待你心情好了,你再来找我们玩吧。”
时青寻用力点了点头,“一定。”
“说起来……”孙悟空余光一瞥,哪吒已经冷着眼看了过来。
不过他无甚所谓,只哈哈大笑着,“很早之前在五行山下,俺老孙还说去给你与王母说道说道,让她多批你一些假,现下里看,好像不大用了?”
时青寻早就自己去谈了弹性休假的事,并且很顺利被批准了。
不过现在想想,特别是被玉兔点拨过后,她发觉了……
其实这个弹性休假,也很可能是西游大型项目中play的一环。
但无所谓,老板王母还是很好。
“不用了。”广寒宫已经到了,时青寻轻笑,“很快就去看你们。”
“好嘞。”
“对了猴哥。”时青寻又问道,“你的眼疾怎样了?上回在平顶山好像还没有好全。”
之前她炼了一瓶治眼伤的丹给孙悟空,本来以为早就能治好,没想到效果还是差了些。
“比以前已经好多了。”孙悟空倒不是特别在意,摆了摆手,“除非大火烧眉毛,浓烟近在咫尺,不然不受什么影响,妹子且放心,不必多费心了。”
问题是后头还有好几难他会被烟熏呢!
时青寻摇摇头,正色道:“还没治好,我再考虑下怎么改改药方。”
“呃……”见时青寻这么严肃的样子,孙悟空也端正了神色,挠了挠头,不大好意思,“其实也怪俺老孙自己,路上忙,有时忘记吃了。”
“……”
很好,竟然是一个不老实吃药的猴宝宝。
时青寻瞬间在内心琢磨——该叫他几个师弟提醒他吃药,还是直接喊他师父提醒他吃药。
“青寻,你别这样看我。”孙悟空把哪吒推到自己前面当挡箭牌,笑嘻嘻溜走了,“俺老孙开路去咯。”
*
广寒宫很快到了,既然来都来了,自然要和嫦娥打个招呼。
深夜里,当属广寒宫是整个天上最明亮的地方。
时青寻下意识望去月桂园,可惜是有一点儿远,枝繁叶茂的桂树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瞧不太真切那边的动静。
广寒宫主殿这边倒是灯火通明。
时青寻没有夜里来拜访过嫦娥,推开门,就见嫦娥仍在工作岗位发光发热,甚至没有倚在榻上,而是傲然伫立。
如今看来,好像晚上的嫦娥精神头更足。
有种熬夜战神的气势。
在她身后,是三个火力全开的炼丹炉,衬得她很有熬夜战神的气势。
懂了,月里嫦娥,果然在夜里才是完全体。
听见动静,嫦娥转身,玉兔背负着销售的使命感,连忙上前去和嫦娥交代清楚了。
时青寻也能想到,嫦娥不会拒绝的。
果不其然,听完了玉兔的话,嫦娥大气地直接拿了三瓶给孙悟空,还道:“若你师父也不幸死了,你也能给他试试。”
孙悟空:……
第65章 情侣手链
从广寒宫中出来,众人互相道别。
孙悟空率先离开了。
玉兔想了想,还是询问了时青寻,“你最近会在天庭吗?有空我们出去玩吧。”
“应该在。”时青寻将看向月桂园的视线挪回来,看向玉兔,“可以啊,有空我们就去找八戒。”
玉兔一愣,“我没说是去找猪。”
“那去哪儿玩?”时青寻听到他这样说,有点不明所以。
玉兔一时也不太说不上来。
他只觉得想和时青寻出去玩,又在她说出一起去找猪八戒时,下意识否定了这个提议。
“我…我想……”想不出来,但还是再想想。
忽然,一道极冷的风好似从他耳边过,冷得他不自觉打了个寒噤,一抬眼,时青寻身后的哪吒正盯着他看。
玉兔瞬间炸毛了,缩着脖子,往后退了一步。
“那等你想好再说吧。”时青寻有点困了。
她可不似哪吒这种大神精力充沛,也不像月宫玉兔一样越夜越精神。
打了个哈欠,令人精神饱满的修炼效果随着时间变长逐渐消退,精力告罄,她想回去睡觉了。
“哦哦哦,行行行。”仍没想好的玉兔点头。
哪吒蓦然出声,“我可以一同去吗?青寻。”
虽然唤的是时青寻,但少年的目光仍落在玉兔身上,似是一种审视。
他唇边的笑意也是浅薄的,语气倒是刻意放柔和了。
也正因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时青寻没多想,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可以啊,都行。”
随便他们,但今天肯定不行。
“散了吧。”修炼好累,这会儿她真的困到不行了,“各回各家,睡觉去。”
见她感到疲惫,哪吒和玉兔都不再多言,众人散去。
*
翌日大早,又是精力充沛的一天,而且是格外清醒,像喝了三杯美式外加一杯茶的那种。
时青寻渐渐反应了过来。
昨夜最后的困乏,可能是充盈的灵力还没能完全与身体相容,灵力在体内不停地高速运转,导致了一种精神上的累。
经过一夜后,该消化的灵力都消化完了,这下是彻底的神清气爽。
正是这时,送到珞珈山的小莲花也飘回来了。
而且是整整齐齐的七朵。
大熊可能是怕把她的莲花弄丢了,七朵莲回来时花梗上都系着细线,确保每一朵都不可能掉队,它们就这样排排站,飘荡在空中。
时青寻觉得有意思极了。
她伸手将小莲花们捞了回来,因为惯性或者什么空气动力学,它们被丝线牵引着,在空中打了个摆,最后牢牢附着在她手腕上。
七朵彩莲,是彩虹的颜色。
像一条彩虹制成的手环,好好看,心情更好了。
时青寻又仔细辨识了一下为首的那朵红莲里的传信,大熊说小宴差不多准备好了,随时等她和哪吒来。
她没舍得将手环取下来,干脆又幻化了一朵小莲花去云楼宫传信。
哪吒很快就来了。
他来的时候,时青寻还在看手上的漂亮莲花手串,她特意将莲花化小了,看上去更像一串精致的手链。
“好看吗?”她还特地给哪吒展示了一下。
哪吒微怔,五颜六色的手链颜色太鲜艳,鲜艳到有些刺眼,是谁送她的?
“是不是没入你的眼?”见他不说话,时青寻有些讪讪。
但不至于扫兴,她又自顾自对着手链好生端详了一会儿。
“……好看。”哪吒最终答话,按捺住心下想要将手链毁掉的情绪,只简单道,“谁送的?”
“大熊啊!”时青寻走出莲池,没太感知到哪吒蓦然沉下的情绪,只开心地解释,“还能有谁?不过这是我自己的莲花,只是大熊帮我串成了一串,我感觉还挺好看的。”
“你要不要?我给你也整一串吧。”她兴致勃勃提议道。
“……好。”因为她的解释,哪吒情绪好了些。
时青寻想送他手链,他一定会好好收藏下来。
同源的灵力,他很轻易就能将其化作自己的东西,比如融入自己的精血,剖开自己的肋骨,藏在莲藕制成的心下。
时青寻当然不能晓得,此刻这个心思百转千回的少年,在思考着什么恐怖的藏礼物计划。
她只是轻抬手腕,灵力生于手心,下一刻,一个同款手链就出现在她手里。
“把右手给我。”她道,“我替你戴上吧。”
哪吒微顿,这才意识到不对。
缩回布满累累伤痕的手,他垂下眸,有一刻茫然的无措,又很快藏匿,“……戴在左手吧。”
“左手上你不是缠了混天绫吗?”她昨天特意观察了一下。
“今日缠在右手。”
“那要不你把混天绫缠去左手?”
听她如此道,哪吒颤了颤眼皮,他终于意识到,她对这件事察觉到够久了。
她的好奇心并没有如她自己所言,会渐渐压下,渐渐淡去,而是不断积累,越演愈烈。
“寻寻。”最终,他道,“直接交给我吧。”
时青寻沉默一瞬。
她并不太想直接给他。
虽然今日没有闻到那股血腥味,可是这件事实在太怪,好端端的神仙为何身上一直有血气?
是他一直在受伤吗?还是有伤从未好过?
为何会受伤,又为何非要隐瞒。
僵持片刻后,她意图直接去掀他的袖子,可哪吒的动作比她快得太多,何况他本就在提防着。
下一瞬,他捉住了她的手腕,不轻不重的力度,但她怎么也挣不脱。
“寻寻。”这次他的语气透着一丝冷,像是心急之下,无意识暴露的攻击性。
他重复了一遍,“直接给我吧。”
时青寻仰头看着他的眼睛。
乌瞳如墨,藏着晦涩的情绪,看不明他在想什么,却能稍稍猜到。
——她不给,他会硬抢,并且绝不会让她看到他想掩饰的秘密。
也不是真的不想给,毕竟她是真有心送他的。
只是这样,叫人心里并不舒服。
“拿去吧。”她最终道。
递去他手心,这次她没有再意图与他肌肤相触,方才展露的目的没能达成,败兴会令人暂时失去对这件事继续探究的兴趣。
有点像自讨没趣。
也没有再与他多说什么,时青寻只说准备启程去珞珈山吧。
*
对于时青寻而言,这种小插曲带来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不是什么一定要钻牛角尖的人,前往珞珈山的路途中,一路从云间穿行,尽是好景色。
临到珞珈山前,她已经完全被南海初晴的景色吸引,什么气都没有了。
雨后初晴的海,虽已过了日出的时辰,云雾却依旧渺然。
晨曦绮丽,随风飘移,层层叠叠的云烟,光晕折射出不同的赤色,交映于苍茫大海中,舒展于珞珈山的深谷中,还落在他们这两个赶路人的衣袂之间。
她下意识又看了身边的哪吒一眼。
霞光万千,云销雨霁之时,少年翩然的白衣似乎也被晨曦勾勒,洇染上一层温暖的颜色。
表面是温和无害的,可是她不知道他的内心是否如此,还是一贯的冰凉,有没有过一些火热。
“寻姐!哪吒三太子!”
大熊早早在前山等候,见他们从云中露出身影,连忙与他们挥手。
时青寻也朝他挥手,不再多想,落定山前。
“寻姐,我都准备好了,也与菩萨打了招呼。”大熊没看出他们之间略微微妙的氛围,只是兴奋又羞涩道,“菩萨这两日在潮音洞讲法,只说随我便是,我将小宴设在后山,请你与三太子移步山后。”
“走呀。”时青寻当然没意见。
“珞珈山到底是清修之地,不比黑风山,我随菩萨修行,亦不敢太过铺张,寻姐和三太子莫要嫌弃才是。”
这场约定了好久的宴会终于可以开办,大熊显得有些紧张,一边走,一边不住解释。
“小事小事,你用心准备了,是我们要道谢才是。”说着,时青寻从袖里掏出两瓶自己炼的丹药,并着一件王母曾经赏给她的小法宝,递给大熊,“带了礼物给你。”
哪吒的视线霎时落在那堆礼物上。
时青寻没注意,只是继续与大熊道:“是我和哪吒太子一同准备的哦。”
多年社畜经验,到底学了点为人处事的圆滑,时青寻送礼送得自然又熟稔。
当然,这本来也是真的情意。
大熊果然很高兴,单纯的毛茸茸,这下尾巴都翘起来了,“啊,多谢寻姐,还有三太子!”
哪吒微顿,那句不必谢自然是说不出口。
他鲜少与人相处,或者说除去曾将时青寻当作过朋友,他一向独身一人。
——自然也意识不到这些。
这令这个少年有些茫然,有些晦涩的无措,心底又有一丝被人妥帖顾念的感激。
“这有什么好谢的,你请我们吃饭诶。”时青寻有点想摸摸这个自己养大的毛茸茸的头,朝他看去,忽然又有些惊,“大熊,你现在化形化的好好。”
除了一对熊耳,还有熊尾巴,大熊已经完全掌握了化人的形态。
就是浑身没那么多毛了,感觉不再好上手撸。
不过有耳朵和尾巴,也好可爱,像凶狠版的小熊□□。
“我、我觉得大家都是人的形态……”被时青寻近乎夸奖的语气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大熊挠了挠头,“我就也想变人。”
“随便啦。”时青寻笑笑,“你喜欢就好。”
此时正巧路过海印池,时青寻没再说什么,余光能瞥见池里的许多红锦鲤正在悠然自得地游着,她心痒难耐,又想喂鱼了。
论刻在骨子里的基因觉醒:种地,以及划水摸鱼——呸,钓鱼,不对,喂鱼。
反正她现在就很想喂点什么给鱼,就像小时候去逛公园,必定要买点鱼粮喂给小池塘里的胖锦鲤一样。
“它们长得好好啊。”
想着想着,人已走到池边,随手变出一个大莲蓬,时青寻看着海印池中的锦鲤,评价道。
——和公园里的锦鲤不相上下的胖呢。
虽然觉得它们有点胖,但再喂点也不是不可以,孩子胖点好,她洒了一把莲子。
“惠岸行者和善财龙女也常来喂它们。”大熊也围了过来。
时青寻凭栏看着大胖鲤鱼们,砸吧砸吧嘴,接话道:“难怪都这么肥美的样子……”
“啊?”大熊没太听清,“寻姐你说什么?”
她随口说的,时青寻含糊过去。瞧着锦鲤们,却发现它们这次不是很喜欢吃莲子的样子。
明明上次来,都吃得挺积极啊。
时青寻又恍惚想起——好像上次是独独有一条鲤鱼特别喜欢吃来着,莲子基本都给它吃了,原来其他的鱼都不喜欢吗?
那条天选的鱼这次怎么没出来。
又看了一小会儿,她从玉栏杆边直起身,没再耽误时间,随着大熊和哪吒往后山走去。
*
大熊成熟了不少,这场宴会办得很是周全。
因为只是三个人的小宴,涉及不到什么客套寒暄,多是时青寻和大熊在聊一些陈年旧事,时而忆及往日在青云洞的一些趣事,两人都笑得很开心。
时青寻还将自己手里的莲花手链给大熊展示了一下,得到了大熊的拍手点赞。
哪吒却仍是极少言语的样子。
时青寻不想看到他这般沉闷的模样,看着桌上自己变出来的一碟莲子,突发奇想道:“哪吒,你可以变莲子吗?可不可以变一点给我们尝尝?”
她觉得自己的莲子很好吃。
大家都是花,说起来还是同一株花,不知哪吒变出来的莲子味道怎么样。
虽然有可能是一样的味道,但好奇嘛。
正在沉思的哪吒手指无意识微曲。
他原本正在思考,这种微妙的气氛何时才能散去,瑶池前的隐瞒,好像又如她所说,他无意识地将她推远了。
此刻看着她与大熊的互动,也令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他并不喜欢大熊,从来未喜欢过。
可是讨厌么?直至今日,已经有点说不上来。
直至她主动与他搭话,哪吒心想着,所有阴暗与恶劣的念头,竟是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全部烟消云散。
“自然可以。”
推拒的心思只浅浅存在了一刻,这般几乎是刻意融入集体的行为,他向来不会想着去做。
此刻却又不自觉期盼着,她……
她,和大家会喜欢么?
数个翠绿的莲蓬生于手心,他递给时青寻,时青寻果然兴致勃勃地接过,顺手就开剥。
她的手指修长,搭理花草时得心应手,剥莲子也十分麻利,不一会儿,就剥出了整整一碟子。
然而她没有直接吃,而是重新抓了一把递给他,“你自己吃过没?尝尝看。”
哪吒接了过来,在时青寻期盼的眼神中,一口咬下。
意料之中的清甜。
除此之外,莲子上染了她指尖的莲香,与鼻息间的莲香交叠,浮浮沉沉,融为一体。
“好好吃。”时青寻又抓了一把给大熊后,自己也连忙开尝,旋即惊喜道,“哪吒,比我的还好吃诶。”
“是不是,大熊?”她还问了问大熊。
大神变出来的莲子果然不同凡响,她的莲子可能只是普通的莲子,哪吒的莲子里却还蕴藏灵力,口感也更加爽脆,吃起来好上瘾。
“真的好好吃。”大熊也点头赞同道,毫不吝啬地夸赞,“寻姐,你的也好好吃。”
时青寻笑了笑。
只是,由于她的语气太激动,哪吒倒有了几分不好意思。
他微微垂眸,好似因突如其来的夸赞而难为情。
时青寻注意到了,目光也一直流连在他身上——自小孤身一人的神仙,面对夸赞果真是这个反应。
他感到了不自在。
可似他这般生来就有神通,一人就能剿灭九十六妖洞的神,他有太多足以骄傲的资本。
应是一世无双的三太子,不该是这样的。
时青寻也颤了颤眼皮,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由你变化的莲子,还能变换口味。”哪吒忽地开口,他不适应这样的夸奖,沉默以对后,想要转移话题。
他对着时青寻道:“要不要试试?”
“怎么做?”时青寻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
哪吒告诉了她变换要领,她搓了搓手掌,果然变出了几颗红彤彤的莲子。
“……这是什么口味?”哪吒看着,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大熊倒是也很感兴趣,连忙拿了一颗塞进嘴里,而后双耳冒烟,满脸通红。
“呃,这是麻辣口味。”没想到大熊拿那么快,时青寻有点不好意思,忙不迭递了杯茶给大熊。
就在这个间隙,忽然有一声轻笑响起。
时青寻微怔,回头看哪吒,就见少年笑得眉眼微弯,总含着冷意的乌眸,此刻无端像霜雪消融,春意拂面。
就这样,就这样发自内心的笑多好。
看着他笑,她的心里也起了一丁点涟漪。
也是这时,大熊忽然注意到了哪吒手上的七彩颜色,“三太子,您手上的手链是和寻姐一样的欸。”
“是我送的。”时青寻道。
“啊?”大熊“啊”了一声,似有些疑惑,又像反应了过来,“啊,哦……”
明明对方没有说什么话,只是笑了笑。
时青寻却蓦地有些不自在起来,她也看向少年袖边露出的一点鲜艳色泽,白衣清淡,他的手也如冷玉一般的白,那点颜色艳丽又扎眼,很难以忽视。
他会这样一直戴在手上吗?
这样想的话,更加难为情了,时青寻轻咳一声,没再就这事多言。
*
不管怎么说,这场宴席最终完美落幕。
告别大熊,因为观音大士还在闭关给众弟子讲法,时青寻和哪吒没有再去叨扰,大熊也说菩萨嘱咐了不必见礼。
于是他们打算回天庭。
来之前在瑶池发生的小龃龉,因为这场宴席,彻底烟消云散。
回去的路上,时青寻仍然心情很好,穿行在云中,她望着千里浮云,见云雾涌动,光影万千,像是一道诡谲的时空穿梭之门。
看着看着,忽地,她心起了一个奇异的想法。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偏头,不算直接看向哪吒,但已是很倾向与他对话的姿势,“千年前和你见面的,是将来的我?”
一个突发奇想、有点无厘头,但也不是不能逻辑自洽的想法。
类似于莫比乌斯环的想法。
她已经默认了、确定了,千年前的那个姑娘就是她自己。
可毕竟那不是当下的她,很多时候,即便自己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她也很难拿准千年前的她是什么想法。
就像在现代的许多年前,她的理想是赚到大钱,以后带爸妈去环游世界。
而现在,她想的是——好好活下去,认真而稳妥的活下去。
带着对亲人的那份爱活下去。
人是会变的,这个是毋庸置疑的。
因为人生每个阶段的历程,因为每一次经历的事,突发的,既定的,难以改变的。
猜测料想也是千变万化的。
会不会当年的她,其实不是小时候的她,而更可能是将来的她呢?
一个已经与哪吒相熟,于是很想回到他的小时候,去帮助他的她。
她把这个猜测告诉他。
“小时候的我,那肯定也就是小孩,我感觉那时候的我是没办法去承受太多的,现在却可以做得更好。”
从处理事情的理智程度,以及经历来看,那肯定是长大后的自己更强。
时青寻如此想。
“也不知道那时候的我和你相处的久不久,是不是真的有很深的交情,若是如今的我,回去那时候……”她想着想着,开始起劲。
若是现在的她,回去千年前。
应该能利用自己较多的社畜工作经验,为他进行统筹安排,帮他好好规划在乾元山的学习计划。
呃,怎么听上去更没用了。
“若是现在的你,回到昔年,你还会救我吗?”哪吒出声了。
薄薄云雾中,他望向她的眼,那双乌眸直勾勾的,像是想看穿她的心。
时青寻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少年的那双眼眸,时常没什么情绪,总像是一团墨色洇染上白纸,其中有字迹,抑或一片空白,你都瞧不真切。
但此刻,她却看清了他眸底明显的期盼——他在屏息以待着她的答案。
“我……”
从理智的层面而言,在和平年代出生的人,无论面对友情,亦或者爱情,很难直接谈论到什么拯救,抑或是为对方去死的话题。
要好好爱自己,无论是谁,都不值得你奉献生命。
这才是现代社会最常被人们提及的答案。
如果只是单纯救哪吒,她肯定会救的。
但若是以生命为代价,时青寻觉得自己绝对不会,这才是绝对理智的标准答案。
可渐渐地,她内心深处压抑着另一个非常不理智、乃至荒唐的答案,让她很难以说出口。
……或许也会的。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少年真的如此重要,值得以命去救吗?
“救你当然会救你,但是如果……”不想骗人,时青寻在沉默之后,还是选择将更为理智的答案告诉哪吒。
不必完全说出口,她无意识垂眸的动作,已经昭示了她的回应。
哪吒的眸略微黯淡,眼底有种“果然是如此”的意味。
他没有说话,仍旧在观察着她的神色。
可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了这样奇怪的氛围。
“喂,小妖,可算逮着你了!”
对方的语气跋扈张扬,第一个字音就很重,最后一个字音更是透露出一种得意般的咬牙切齿。
看来捉到“小妖”这件事,对方很废了些功夫,乃至此刻甚至有些惊喜。
“你旁边是谁?”对方又道,“快快一起报上名来!”
时青寻微微皱眉,看去,果然是那个狂妄的小屁孩——红孩儿。
第66章 一面之词
不是吧,在哪吒面前直接开炮啊?
时青寻震惊。
她不信红孩儿没有一点探究对面实力的能力,那他就是纯狂傲,天不怕地不怕,觉得自己谁都能打过。
但凡他花一点点功夫,用一点点灵力,探一探自己对面的是哪个大佬,也不至于说出这种话。
“你是何方小妖?”
哪吒的脸色已然冷了下来。
不面对时青寻的时候,白衣少年身上的煞气都是很重的,天生命犯杀劫的仙,哪怕容貌长得再艳丽,眼神里都会透着戾气。
红孩儿也有所察觉。
只因为白衣是极为冷淡且不露攻击性的颜色,所以,红孩儿先前才没太注意时青寻身边的人。
此刻红孩儿眼眸一转,发现不对劲,微微皱眉,却仍没有真的怕。
“叫你一同报上名来,你耳聋?”红孩儿笑了一声。
时青寻:牛逼。
怎得牛逼二字了得。
已知西游记里过号山那关时,由于猴哥眼伤怕三昧真火熏,最后只得去请观音菩萨,菩萨就让木吒去向李天王借了天罡刀,将刀化作千叶莲台,以武力镇压了红孩儿。
但是拥有天罡刀的李靖,现下里被哪吒变相驱逐,云楼宫里只给他留了个歇脚的地儿。
那么,就可得出结论——李靖打不过哪吒。
比老子更厉害的儿子,现在就站在战斗力还要更低点的红孩儿面前,红孩儿竟然还敢叫嚣。
要不说这娃儿狂呢。
“你……”虽然上次的见面让人喜欢不起来红孩儿,但他毕竟是个奶娃娃模样,时青寻暗示了一句,“你要不要重新组织下语言?”
“你在说什么?”红孩儿仿佛丝毫没有感知危险的能力,“何须你来教本大王做事?”
时青寻看了他一会儿。
怎么说呢,也的确。
上回她和红孩儿打过,是真的很强。
若不是遇上天上的大神,凡间大部分精怪都是敌不过这个混世小魔王的。
他是有一些无法无天的资本,但不多,因为他现在面对的是哪吒。
时青寻呵呵。
哪吒也轻呵了一声,少年双手交叠着,暂时看上去倒是没有什么动作。
但衣袖下就是法器,法器蠢蠢欲动,哪吒只是在思考如何将这小妖杀了才更畅快而已。
嘴里说不出好话,可以用混天绫将他的下巴撕扯下来,乾坤圈将他的头套住。
用不上斩妖剑,一剑穿心未免太过便宜他,缚妖索与金砖倒是能派上用场,能让他无法动弹,生生看着自己的手脚被砸断,会令他有什么感觉呢?
“喂,你讲不出别的话?”见对面的两个人都不说话,红孩儿有些不耐,“孙悟空让我来找你的,我不是来打你,是找你陪我玩。”
时青寻没再说话,是因为她正在看哪吒。
玄幻世界里,通过感受周身的气息,也是一种发觉危险的方式。她察觉到了极不寻常的灵力翻腾,眼看向少年,才发现他眼底翻腾着隐晦的怒火。
更多的,是极浓烈的杀意。
这令她有些心惊。
——她心想着,红孩儿也算观音看上的人吧,要是真心坏,观音应该不会轻易收的。
而且红孩儿这一难开始了没?不能随意打杀啊。
才想制止哪吒,却听见红孩儿这样怪异的说法,她黑人问号脸,重新看向了红孩儿:“什么鬼?猴哥叫你来找我?”
“是啊。”红孩儿唇角勾起笑,“时青寻。”
时青寻:???
小屁孩还知道她名字。
哪吒没再动作,他顿了顿,似也有不解,看向时青寻:“你与孙悟空都认得他?”
“不认识。”时青寻矢口否认。
“——自然认识啊。”红孩儿道,“而且很熟,上回我们还一起拆招玩呢,不晓得你那点乱七八糟的藤曼还能缠人吗?够不够结实啊,时青寻,我们再来试试。”
不说藤曼还好,一说,哪吒便知道这的确是时青寻的战斗习惯。
“不是,谁跟你试啊?”时青寻只觉红孩儿脑子有毛病,“你别乱讲话,谁跟你熟?上次明明是你一言不合就打人。”
“那是与你玩啊,时青寻,你别生气了。猴哥不都叫我来给你道歉了嘛?”
不是,她不太信猴哥会叫红孩儿来找她。
怎么可能!
“你别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什么猴哥叫你道歉,我们才见过一面——”
红孩儿笑得越来越畅快,打断了她的话,还学她说话,“什么一面?你好狠的心,明明都在一起玩过那么多回了,我们还约好了下一次去号山——”
“红孩儿!”
“你看,你都晓得我的名字。”红孩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还好意思说不认得我?”
时青寻一顿。
这个小妖王,嚣张乖戾是其次,还有一点是非常狡诈。
面上看着是个小孩,实际绝不是小孩心性,撒谎都不打草稿的,她心中一沉。
“那是因为你上回自报了家门。”担心会起误会,尤其是哪吒就在身边,时青寻想把这事当面说清,“我根本不认得你,是你上来就打人,正巧遇上猴哥路过,我们三人才有了点交集。”
“你好狠的心。”红孩儿仍是如此道,眨了眨眼,“青寻,我明明都向你道歉了,你为何还要和我撇清关系?”
这是诡辩,避开该说的不说,分明不是这样。
“你!”时青寻气极。
“既然是不认识……”哪吒的耐心也已耗尽,表面恬静无害的少年垂下眸,转动手腕,“青寻,我替你将这聒噪的小妖除了吧,如何?”
仍旧是看似问句,实则是个肯定句。
时青寻一顿。
不能这么冲动吧。
就像是千年前大闹东海的事一样,红孩儿再怎么样嚣张,都不该是哪吒来动这个手。
“你在哪里见到的孙悟空?”时青寻觉得头大,忽然想到了这一点,不动声色转移话题,“号山?还是哪儿?你是不是把唐僧抓了?”
是不是取经团已经走到了号山?
是不是孙悟空已经和红孩儿对打过了,那如今制服红孩儿,应该就可以算帮忙了吧?
“为何会在号山?”红孩儿不解,“我只是出行时在云间碰上孙悟空了而已。再者,唐僧?是西天取经的那个唐僧吗,他和孙悟空是什么关系,你是想让我把他抓来?”
还没抓,那现在要动红孩儿吗?
时青寻感觉头更大了。
红孩儿干嘛非抓着她不放啊,好端端的找上门来。
“青寻。”哪吒又唤了她一声,“不必再听他大放阙词,我来结果他,既然他说不出好话,不如先将他的头颅割下吧。”
时青寻浑身一僵,猛地回过头看哪吒。
她是见识过哪吒杀妖手段的。
总是沉默不发的少年,杀妖时却格外狠戾,毫不留情。
按照他的性格,要么是听她的话一刀利落解决对方,要么是不听她的话,直接动手。
“你意下如何呢?”他又一次询问道。
“我……”要怎么会回答,时青寻有些迷茫。
哪吒的语气不是开玩笑。
要是答错了,稍有不慎,真的会闹出牛命的。
而且他为何一遍又一遍的问,几次三番,让人很有紧迫感,是因为她在他心里的份量很重吗?
时青寻紧盯着哪吒的眼睛,忽然意识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隐没在他乌眸间的情绪昭然若揭,其中翻腾着的,仍然是蓬勃诡谲的杀意。
——他仍打算杀了红孩儿。
这个决定从始至终都没打算变,不管他看似询问了她多少回。
询问,屡次三番的询问,其实只是试探。
“不……”当然不能由着他就这样杀了红孩儿,尽管想明白了这是他的试探,时青寻仍是如此道,“他还不太懂事,我觉得不大好吧。”
“维护他?”
果然,哪吒凝视了她好一会儿,轻笑了一声。
时青寻心中一沉,补充道:“你可以给他点教训,我不认得他,你不必特意试探我。”
“教训不会让一个恶人长记性。”哪吒道,“杀了,才最干脆。”
他已经抬起了手,时青寻心中一慌,并着一丝忽然心起的烦闷,下意识呵止。
“哪吒!”
这令哪吒顿了顿,沉默一瞬,“青寻,只是杀一只妖而已,而且你不是说不认得他吗,何以如此关心?”
时青寻心里越发烦躁,她发现了,这仍是试探。
事情怎么冷不丁就到了一条死胡同,这令她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并着一丝蔓延的怒火。
努力冷静一些,她内心斟酌着怎么解释更好,蓦地,又听他问了一声,“舍不得他死么?”
这次,时青寻已经明白的不能再明白了。
她如何说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究竟在怎么想她——只要阻止,在他心里就成了她维护红孩儿。
他一次又一次的试探。
为什么要这样去想她?
“我说了稍微教训下就好……”
她还没说完,红孩儿又来劲了,“青寻,这个男人到底是谁?怎么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我好害怕啊,你要维护我。”
“你能少说两句吗?”不是,红孩儿发的什么疯,她回过头去,“我跟你很熟吗,到底谁叫你来挑拨离间的?”
“怎么不算熟呢?”红孩儿只是张扬大笑,甚至略带玩味的眼神落在了哪吒身上。
深感被挑衅的哪吒再也忍受不下。
少年腕间的金镯飞出,破空而去,其势之利,仿佛不取敌人的首级誓不罢休。
时青寻掩在袖下的手不自觉握紧。
她心想,要不干脆别阻止算了,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可是想归这样想,下意识的举动已经是长鞭挥出,眼疾手快地拦下了乾坤圈。
哪吒亲手锻造的法器,并非凡铁,哪怕遇上他自己的本命法宝,也有一战之力。
乾坤圈的动作稍顿。
少年眼眸轻颤,不想真与她对上,却也没真的罢休,火尖枪自另一只手生出,直直刺向了红孩儿肋骨的位置。
红孩儿还是有些本事的,他反应很快地躲过了,只有袖袍被割下一角,小臂上的肌肤被割出一道血痕。
但也是哪吒的突然袭击,叫红孩儿真正看清了实力上的差距。
红孩儿开始严阵以待,有种棋逢对手的快意,嘴上却并未饶人,“喂,你就这点本事?”
哪吒冷笑了一声。
这次他推开了时青寻,火尖枪一横,怎料对方也使出了一杆长枪,与他对上,几个回合后,白袍翻飞,他一脚踹在红孩儿的肚子上,枪/尖戳穿了对方的胸膛。
温热的血液,甚至有几点飞溅在时青寻的脸上,令她有些错愕。
“不够啊。”嘴硬的红孩儿啐出一口血,打得畅快了,双目猩红,“再来。”
“你是不是有病?”时青寻不理解,看向红孩儿。
哪吒唇边噙着冷笑,他未言语,混天绫飘在他的臂弯之间,得他示意,下一瞬赤色红绫杀意凌然,飞射向红孩儿。
这般的红绫,与莲茎缠人有异曲同工之妙,时青寻察觉出了哪吒的意图。
桎梏对方,拖住对方,让对方成为真正的靶子。
时青寻又瞧见他手腕间的火尖枪转了转,似乎正在思考要用哪个角度,将对方一枪穿心。
“别……”她简单发出一个字音。
哪吒当真停下手,倏然转头看她,语气轻嘲,“寻寻,你是在心疼他么?”
像是早有预料她还会阻止,像是早就如此认定,只待她开口,便要为她定罪。
“就非要这样是吗?”他的反问,令时青寻觉得心里窝火,她也问他。
“我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是凡间的妖王,你有没有想过,他还在唐僧西行的必经之路上?”她对着哪吒道。
哪吒沉默一瞬,终于领悟了她的意思,却道:“无妨,为孙悟空除去此妖,免他此劫。”
偏偏还点了孙悟空一句。
她与他说唐僧,他还在死咬着孙悟空告知红孩儿她踪迹的事。
血顺着她的眉往下落,液体流下的痕迹令人鬓边有些痒。
这点暗自推敲,彻底激起了时青寻的怒火。
人气到极致是会失语的,好一会儿,时青寻才轻轻笑了起来。
“我觉得吧,你是根本就没信过我的话。你认定了我与孙悟空认得他,与他很相熟,与他是好朋友,他说什么你就信,我说的你却不信。”
“……”
“哪吒,凡事是要有依据才能做判断的,你清楚红孩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妖吗?你不了解,你都不知道他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就一直说这种话,就这样随意质疑我吗?”
如果他仅凭一个外人的一面之词,就能这样去质疑她。
——那说明,他可能从始至终就没真的信过她。
时青寻在心里回想着,无语之后人稍稍冷静,反而想到了更多。
的确是这样,哪吒从来就没相信过她。
所以他总是缄默不言,事关千年前的事,无论她怎么问都只有一个含糊的答案。
要么是打感情牌,要么撒谎,或许是因为他内心觉得,如果他真的说出了什么真相,她可能就会采取什么措施吧。
——而且是他不想看到的措施,所以屡屡回避。
但他根本就没有认真回应过千年前的事,怎么就要这样认定她会做什么,臆想她会做什么。
“那是因为……”哪吒开口了,他没有看她的眼睛,眼皮却在轻轻颤动。
缠金莲带来的疼痛已经刻入骨髓,痛令人神志不清,又带来嗜血的畅快,与深切的不甘交织着。
什么叫做质疑?
明明是她从来做不到如他一样珍视他,千年前就能抛下他,如今再问她,也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道:“你身边总有那么多人的存在,你答应了他们一件又一件的事,从未在意过我的想法。”
“我没在意?”时青寻气笑,“我要是不在意,我前面和你解释那么多干什么?”
“你若是真在意,根本不该有他的出现。”哪吒眼眸微沉,盯着红孩儿看,而后道,“也不该有敖丙,不该有敖烈,不该有大熊,不该有嫦娥和玉兔,更不该有孙悟空。”
越说越离谱,合着除了他,她一个别的朋友都不能有吗?
时青寻刚要反驳,又听他继续道:“我屡次三番问你,你是不是要帮他,若你真的要帮,我便留手。”
“可你含糊其词,一直说自己不认得他,不认识,却又百般维护他,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到底与你有何干系,又为何瞒我?”
“青寻,关于这些人,我一个也没有追究,可你却变本加厉,今日是红孩儿,明日又是谁?”
他忍了够久了。
她感受到了他的怒意在翻涌,夹杂着无端的不甘与恨,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偏执。
但因为他的话,她也气炸了。
“什么叫你不追究?”就像早早将她看成了他的所有物一样,这种感觉令人无从忍受,“你是谁啊,你就追究?”
血腥味早就在空中翻腾着,浓重的血气叫人无法忽视。
只是哪吒像是失去了理智,他被愤怒冲昏了头,乃至并未发觉。
时青寻却早就察觉了。
“你扪心自问,我说了小惩便是,你真的有听吗?你明明是陷在自己臆想的情绪里,觉得我和他有什么,然后真的想要杀了他。”
趁哪吒不注意,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以猝不及防的速度掀起了他的宽大衣袖。
袖角早已渗出血,像一朵朵绽开的红莲。
这个疑题早存在心里,她在心里想了无数回,她想到既然他这么喜欢躲,必不会轻易让她看到,或许还有障眼法。
因此,她早做了心理准备,捏诀,一下用了好几个化解之法破解他手上的术法。
“……你看。”
果不其然,对方白皙修长的手臂上遍布伤痕,纵横盘旋,狰狞可怖。
时青寻捉着他的手腕不让他动,又趁这个空隙多看了几眼,虽然有预料却也有些惊,语气还有些颤抖。
——竟然是那串缠金莲玉串在作祟,丝丝灵光如针一样,深深扎进他的手臂里,几乎挑动了青筋,看上去十分触目惊心。
“……你看看你自己,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总在隐瞒,明明是你自己陷在你自己的情绪里,总在回避着我的问题,现在凭什么对我说这种话?”
狠话放到一半,她又忍不住道,“——你的手到底怎么了?”
哪吒挣开了她的手。
红孩儿早趁这个空挡溜之大吉,时青寻仍想不明白那小屁孩到底是来干嘛的,也没太注意他跑了。
她的注意力放在哪吒那伤痕累累的手上。
短暂的颤栗之后,她面前的这个白衣少年,意图以深呼吸来平静,可似乎心绪如何也平复不了。
秘密被人撞破的难堪与无措笼罩着他。
他总是无法明白,为何时青寻的三言两语,就能令他失态到如此地步,可内心深处,却是甘之如饴。
如果以此就能让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他身上,这样,也算好吧?
“怎么了?说话啊。”时青寻又想上手去捉他的胳膊。
条条伤痕,实在太过触目。
她潜意识里,憎恶着这种满目被血色充斥的场景。
哪吒再一次躲开了。
理智几乎被痛感淹没,怒意消弭,剩下的是仓惶,他想看她,又害怕从她脸上看到什么震惊憎恶的表情,以至于他只能垂着眸子。
半晌,他道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让她看见了他这个样子。
也对不起,他骗了她。
从未有过什么答应,她从未承诺过他什么。
千年前她离开时是那般干脆,干脆到他忍不住生出恨,恨到不甘,恨到自卑,恨自己在她心中不足够重要。
又恨到无力,哪怕过了千年,依旧无法占据她心中的位置。
“……哪吒?”
第67章 好好相处
一息不到的时间,少年自她眼前逃窜。
他回避的方式令她措手不及。
风火轮的灵光极为亮灼,很快化为天边一个小点,是任她怎么腾云都追不上的速度。
血腥味仍残留于天空之中,也只有那点血腥味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时青寻独身伫立于云间,这般寂静的窒息感,令她感到有些茫然。
她迷茫于一个谜题的解开,比如哪吒身上总萦绕的血腥味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可由此又产生了另外的谜题。
为何玉串如钉子一样牢牢嵌在他的手腕上,他又对此只字不提。
为何……会有那串缠金莲玉串?
隐瞒她的事到底有多少。
于是她又开始迷茫着,觉得从前的她不会去在意这些,愿意说的便说,不愿意的她没有那么多情绪需要去探究别人是怎么想的。
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在意了,而且越来越在意。
天色渐晚了。
从云间看,晚霞如赤纱飘荡,云蒸霞蔚,灿然晖光,可是回望身边,方才的喧嚣倏然消失,一切寂静得诡异。
最终,她心事重重,打算回天庭。
*
但是根本没有心思回瑶池。
左思右想,时青寻想去找朋友谈谈心,或者不谈心,就是和朋友相处一会儿,可能心情也会好些。
她选择去广寒宫。
“青寻~”才往广寒宫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有人在身后唤她。
时青寻一怔,转过身去,谁知背后又被拍了一下。
像对方在和她玩捉迷藏。
但此刻她没什么心情,反倒是开口唤他的音色很急,“猴哥,你来了啊。”
孙悟空察觉端倪,老实站定不动,“噢”了一声,“青寻小妹,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愁眉苦脸倒算不上,顶多有些心不在焉。
可猴哥一贯心细,这点神色上的变化也被她死死拿捏,时青寻干脆不端着了,叹了口气,“我确实有心事。”
“发生何事了?”
但心事先不谈,她更急着找他确认先前发生的事,“你什么时候遇上了红孩儿?怎么将我的名字透露给他了?”
“嗯?俺老孙没有啊?”孙悟空听到突如其来的询问,也是一脸懵逼,“红孩儿是谁?”
“就是上回我随你去平顶山前,遇到的那个小屁孩妖怪。”
“哦,那个小牛崽啊。”
说完之后,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时青寻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对之处。
就算孙悟空当真与红孩儿说了她的名字,可也料不到她在哪里啊。
他又不是千里眼或者顺风耳的。
等等,顺风耳……时青寻心里有了个古怪的猜测。
“小牛崽又找你去了?”孙悟空道,“该死,上回应该斩草除根的。小妹,你晓得他住的山头是哪处吗?不晓得也没关系,待俺老孙下界后去问问,势必找他给你报仇。”
时青寻微顿,她蓦然间有一分恍惚。
——在孙悟空提及“斩草除根”这个词的时候。
其实,对于哪吒或孙悟空而言,红孩儿都不是个多特殊的妖,甚至行为言语乖张得很,看上去就是个坏心眼的妖王,自然是除之而后快。
只是她有剧情金手指,所以她才下意识觉得不该杀。
是不是……她在无意识把这种金手指带入了土著神仙身上,觉得他们怎么不听劝,却没有想过,反过来,他们会不会也觉得她很怪。
认知上存在一些偏差,因此造就了一些误会。
“我不大清楚。”
认识上的信息差,也让她预先清楚孙悟空总会遇上红孩儿的,于是她没有先说,以免造成什么蝴蝶效应。
“还有,你是真的没再遇上过红孩儿?”这种预知性,也让她想到了另一个有可能掺和进这件事的人选。
西游记里,的确有一个能够冒充孙悟空,以假乱真的角色——六耳猕猴。
他的本事和孙悟空一般大,还有自己特殊的本领,能知千里之外的事,只要他想听,相隔千里的私语于他也不过在耳边。
若真是六耳使计,可能就真的能探查到她的踪迹,并告诉孙悟空。
想到这里,时青寻有点不寒而栗,她不会是什么时候招惹上六耳了吧?
孙悟空再次给了肯定的答复:“真没有。”
“……猴哥,你要是有时间,多多注意身边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猴。”时青寻若有所思,神色凝重道,“没事不要离开你师父,谨防长得一模一样的猴接近他。”
抽空,她还担忧地看了看天。
——幸好这次没有雷劈过来。
“猴?”孙悟空想了想,他太机灵,几乎是瞬间就大致摸清楚了时青寻的意思,正色道,“俺老孙记下了,会注意的。”
“那猴哥,你这次上天来是……?”
时青寻不大记得六耳猕猴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了,不然还能提示更多。
此刻,只好先问问他来干什么,看看能不能再联想些。
“哦,我们已经走过了乌鸡国一阵子了,可俺老孙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又回去王宫之中看了看……”
孙悟空说着,当时打算就地正法那个假冒国王的妖道,却发现妖道原是一头青狮,乃是文殊菩萨的坐骑,后来青狮就被菩萨领了回去。
那青狮,说起来倒是一头有文化的狮子,在位的三年将乌鸡国治理的井井有条。
真国王反而没那个本领,又三年徘徊水井边,重生后,更是对朝政之事力不从心,捉襟见肘。
“不过这些也与我们师徒几个无关,这事解决了,顺利通关便是。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时青寻问道。
孙悟空挠头,“彼时俺老孙觉得怪,是因为那老国王眼神飘忽,隐有害怕之意,俺老孙本以为他是后怕了,重新回去看了看才发现——他是能见鬼了。”
时青寻:“啊?”
“就是字面意思的‘见鬼’。”孙悟空说完,自己也觉得有点哭笑不得,“嫦娥的丹药或许有点副作用,这不,上天来问问她呢。”
时青寻也学着他挠了挠头,“……乌鸡国国王开天眼了这是,好在他自己也当过鬼,应当…不会那么怕吧?我随你一同去广寒宫吧,正好我也有点事找嫦娥。”
不该是鬼朋友吗,怎么猴哥说国王还有点害怕。
猴哥眨了眨眼,卖了个关子,“待见了嫦娥,我们再细说他为何害怕。”
“好。”
结伴而行后,旁边有人陪着,时青寻胡思乱想的心静下了不少。
孙悟空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广寒宫便到了。
天已夜,天庭之中,月宫反而是最明亮的。
广寒宫主殿依旧亮着葳蕤灯火,隐隐能窥见更亮的炉火在燃烧,光亮从薄纱般的窗纸中透出。
时青寻打算敲门,门却从里头推开了。
“月昙?”见到从门中探出的身影,时青寻有些诧异。
看见是时青寻,月昙也有些怔,又往她身后一看,发现了孙悟空,不免瑟缩了一下,下意识想把门重新关上。
她重新成仙的事,时青寻只透露给了广寒宫的两位。
此番见了有过一面之缘的孙悟空,自然慌张。
时青寻眼疾手快把住门,连忙解释:“没事,孙悟空不会说的,我们有事来找嫦娥。”
“何事?”听到动静的嫦娥,自门后简单吐出两个字。
月昙放了手,将他们迎了进来。
再次面对时青寻,她还有些不自在,时青寻倒还好,还主动问了问她:“你和嫦娥处成好朋友了?”
“不算吧。”月昙难为情道,“只是…只是来帮嫦娥姐扇扇火,玉兔不在广寒宫。”
哦吼,月昙也有喊别人姐的时候。
时青寻端详了她好一会儿,发觉她比从前真的谦逊温和了不少。
“青寻,你和孙悟空来找我做什么?”嫦娥恰时走了过来。
嫦娥是不大需要人陪的,扇火这种事她自己就能做,但愿意月昙陪在她身边,这应该也算一段良好友情的开端吧。
时青寻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叫猴哥上前去说明。
她自己和嫦娥挺熟的,嫦娥也算她半个师父,没太客套,在旁边找了个炉子,寻了几味药材,这就要开锅。
“……乌鸡国国王见到的鬼,瞧着都是他的先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俺老孙见他吓得不轻,才来问问仙子有没有可解之法。”
孙悟空终于把卖的关子后半段说出来了。
此时,时青寻正在往炉子里丢药材。
“这有何要解的?”嫦娥本以为自己炼的丹有了什么质的飞跃,比如能让人原地成仙。
没想到只是见鬼而已,她觉得这种事不值一提,兴致缺缺,“你不是说那国王并无什么治国之能?若有先祖在旁辅佐,亦是好事一桩。”
嗯?时青寻开始点火,一边点一边听到了旁边在聊的话题,她心觉嫦娥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青寻。”嫦娥觉得和孙悟空的这个话题已经结束,偏头看向时青寻,“你在做什么?”
“帮你开炉呢,等会儿你就可以直接开炼了。”
“我炼什么?”
时青寻眨了眨眼,“帮乌鸡国国王治眼睛的药嘛。”
嫦娥看了她一会儿,领悟了过来:“原是帮孙悟空讲话,罢了,你都开口了,那我试试吧。”
和嫦娥相处久了,就能看出这位表面清冷不近人情的科研大佬,实际还是很讲义气的。
时青寻笑了笑,刚要说话,又听嫦娥道:“但你方才不是已经投了药材进去?也是治眼疾的药,不过,许是对见鬼这种事并无疗效。”
竟然已经被她看出来了。
师父不愧是师父。
“哦……你只是单纯暗示我呢。”师徒之间还有点默契,嫦娥又反应过来了,“叫我去另外开炉炼一罐是吧——那你这炼的丹药是给谁?”
“给猴哥的。”时青寻答道。
孙悟空突然被点,伸出一根手指对着自己的头:“给俺老孙的?”
“是啊。”时青寻点头,义正言辞道,“上回说了要你好好吃丹药,尽快把眼伤治好,你没听,这次我炼一点适口性更好的吧。”
——他应该就不会挑食了吧。
孙悟空哈哈大笑,没想到这次上天来还有意外之喜,他作揖道:“谢谢青寻小妹儿~”
嫦娥恍然大悟:“哦,原来你当初说的朋友,就是孙悟空啊。”
时青寻又点头。
嫦娥也没再耽误,与时青寻和孙悟空先粗略讲了讲要怎么不见鬼的方式,又从药柜里摸出几片叶子,递给孙悟空,“不必炼丹,只需取此叶,叫那国王日日抹于眼前,久了自然就看不见鬼了。”
“你拿下界去给他,让他自己决定吧。”想了想,嫦娥又补充道。
“确定是长效的?”猴哥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又问了一嘴,“不会又有什么副作用吧。”
嫦娥的回答很简短:“若还有,再来治。”
虽然产品出现了一点质量问题,但这个售后态度还算可以的。
时青寻快给嫦娥的答复整笑了,又感觉此刻笑不大好,于是憋住。
治眼疾的药不需要炼太久,火烘一烘便是,时青寻很快炼好了,怕天上地下的时间差太大,连忙递给孙悟空。
孙悟空道了谢,这就要转身,时青寻又叫住了他。
“等等,猴哥……我同你一起去吧。”
孙悟空脚步微顿,他早察觉了什么,顺势点头。
时青寻这就与嫦娥和月昙道别,月昙看上去欲言又止,于是时青寻又问了她一声:“有事要说吗?”
“……没什么。”月昙只是摇了摇头。
玉兔也没在,时青寻想了想,最终也没追问月昙,犹自与孙悟空下凡去了。
*
“你有什么事想和我说吧?”
因为要等时青寻,孙悟空没用筋斗云,但他本想将腾云的速度放慢点,却发现这朵小莲花的腾云之术早就练得出神入化,根本不需要等。
甚至因为纯腾云驾雾他不大熟练,时青寻还比他更快。
“有。”顿了顿,时青寻承认了,“也不算什么大事吧,就是想和你聊聊天,猴哥。”
“所以我陪你去乌鸡国吧,也当散散心了。”她又道,“你们最近取经取的怎么样?”
孙悟空笑了笑,没有拆穿她什么,只顺着她的话道:“荒郊野路上走着呢,近日里,路虽荒,却少见无甚妖怪,俺老孙才有空晃荡晃荡。”
“八戒还好吧?”
“好着呢,路过前一个城镇,足足吃了十盆饭,一直嚷着胖了,至今没瘦下来。”
“小沙还好吧?”
“也好着呢,乌鸡国国王给了不少盘缠,师父不愿收,叫俺老孙劝下,好歹收了些,在城里给沙师弟置办了一身新行头,现下精神十足呢。”
“那……”时青寻迟疑了一下,“阿烈呢?”
孙悟空仍是答:“他更是好得很,你放心,小白龙如今时常化为人形与我们唠嗑谈心,他已经在考虑取经后要去大唐玩的事儿了。”
“哦哦哦,那便好。”时青寻应了声。
她微微垂眸,好似一时再说不出什么话来。
却听见孙悟空忽然问了一句:“你和李哪吒吵架了?”
一瞬间,时青寻有震惊到。
她猛地抬头,这是怎么能看出来的,她一句都没提哪吒吧?
“近来你又没与我们在一起,那不就是与哪吒在一处。”孙悟空观察着她的神色,隐有担忧,“除了他,还有谁能惹你生气?”
因孙悟空的话,时青寻佯装平静的脸色有了丝裂缝,还有一点茫然。
是这样吗?
除却常与取经团去玩,她好像,真的与哪吒相处的最久。
而且这并不是近来才这样。
从她认知意义上的第一次瑶池初见后,她与他的交集就如缠绕的丝线,也如一块莲藕,每次想要斩断,却发现仍是藕断丝连。
“青寻,你说,他怎么惹你了,俺老孙去替你出气。”孙悟空摩拳擦掌。
临到此刻,孙悟空这样说,她下意识的举动也是阻止,“不、不用了吧,他受伤了。”
“怎么?”孙悟空疑惑地“噢”了一声,“你将他打趴下了?”
“……那我可能还得练一千年。”
“俺老孙觉得不必,你的真身也是顶好的佛莲,又勤勉好学,指不定不出百年就够了。”孙悟空当真替她规划起来,“不不不,百年也不需要,你要不跟着俺老孙学吧,保准你十年出师,手撕莲藕,拳踢哪吒。”
时青寻被他逗笑了。
“好了,说说看吧,具体因为何事?”见她心情好转,人生导师·孙悟空不再耍宝,温声问她。
不再踌躇开口,时青寻将白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道来。
说到红孩儿乱讲话时,孙悟空显然有点生气,“这小喷火牛竟这般嚣张,待俺老孙再遇见他,定要将他揍得满地找爹,再喊上俺老孙一声猴爷爷才行。”
爹是猴哥他结拜兄弟,不过猴哥现在还不知道。
“那之后呢?”孙悟空又道,“哪吒就这样跑了,你去追了吗?”
“我追不上他。”
“所以是想去追的。”孙悟空笑了一声。
时青寻微怔,仰头看着孙悟空,他也正在看她。
“我是想去和他说清楚,平白无故不信任人,的确很伤人的。”
“确实,该打。”孙悟空抡起金箍棒,“下次他再出现在俺老孙面前,一定一棒子替你把他揍成扁莲花。”
“……”
这是上回时青寻哄孙悟空的招数,顺着对方的话说,最后让对方哑口无言,明白过来自己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她怎么想的?
虽然两人凑一起总会有摩擦,吵架都吵了好多回了,可是冷静下来,她才发现…其实打心底,从来没真的想与他绝交。
从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疏远。
哪怕到了此刻,她更想的还是去问问清楚,他到底发的什么神经。
亦或者在某一刻,不是此时,是很早之前,她已经想清楚了——她和千年前的自己,一直是同一个人。
现在的放不下,或许也是千年前的放不下。
而如果真的放不下,为何还要去这样彼此折磨,互相渐行渐远呢?
和哪吒做朋友也好,做陌生人也没关系,但是不希望最后闹的这样不清不楚的。
见她有点怔愣,孙悟空又道:“若还有顾虑,走吧,俺老孙陪你去?”
“不、不用了。”时青寻回过神来,下意识连忙婉拒,“我自己去找就行。”
“你晓得他在哪里吗?”
“……我大概想到了一个地方。”
时青寻的犹豫不决没有很久,想通了之后,她做决定就变得洒脱,只是……
“乌鸡国的事……”
“小事儿。”孙悟空向她摆了摆手,“忙你的去就是了。”
“好。”
她与孙悟空道别,往另一个方向飞去,可才走两步又停了下来,她回头又问孙悟空:“猴哥……为什么会劝我去找他?”
看得出孙悟空和哪吒这两人早没了彼此间的敌意,或许打从一开始就没太有,可要说是亲密无间的朋友,那也不是。
而且,她看得出来,孙悟空是更站在她这边的。
他会劝她,就是在为她考虑。
果不其然,孙悟空笑了起来,“这本来就是你自己的决定啊,纠结了好半晌,答案不是已经藏在心中了嘛。”
“……”
“再想想,你是不是早就做决定了?”虽说叫她自己想,但孙悟空还是帮她想了想,“或许是在宝象国那次?”
当时,她拒绝了敖烈,却渐渐明白过来,她无法像拒绝敖烈那般,拒绝哪吒。
“不对,也可能是更早吧,在八戒撞天婚的时候?”
那次,哪吒若无旁人般牵住了她的手,诓她说只是姐妹间牵手而已。
而她当真没有拒绝。
“不对不对。”孙悟空想了好一会儿,又道,“总觉得,俺老孙还压在五行山的时候,你们俩关系就不一般了。”
“……”
孙悟空说到这个,时青寻就有点窘迫了。
彼时,还压在五行山下的小奶猴,听到她和哪吒在做室友,瞧出她心有顾虑,特意保证等他出山后,一定替她把哪吒赶得远远的。
她当时还满口答应,夸猴哥真是天下第一好猴,那同仇敌忾的样子,不知道的以为他们俩是什么哪吒驱逐者联盟。
——结果就是,她没和哪吒闹掰,还越走越近。
这么一想,自己好像那种抛弃闺蜜的恋爱脑,闺蜜猴的劝阻全当耳旁风,救命,羞耻极了。
“你在想什么?”孙悟空没太看懂她一会儿羞愤,一会儿生无可恋的表情。
“没什么……”
“青寻。”猴哥郑重喊了她一声,“还有一件事,俺老孙觉得是劝你最大的原因。”
时青寻静静看着他,静待下文。
“若千年前,俺老孙在花果山当真看见的是你和哪吒……”风飘荡着,孙悟空的猴毛也在摇晃,他的眼神也带着一点追忆往昔的发散。
随着和时青寻成为朋友,时常相处,孙悟空关于当初偶遇过的那点记忆也逐渐清晰。
他很快想了起来昔年花果山上的场景。
那时有一场微雨。
少女絮絮叨叨着,讲了许久都没有消停的样子,他都听烦了,她身后的少年却始终亦步亦趋相随着。
直至雨大了起来,她转身,见少年早已脱下外袍,一直用衣袍为她遮雨。
那个少年沉默不言,可始终寸步不离。
天在刮风,雨在泣,海崖边的风与浪比任何地方都要凌冽,因此,或许那个少年没有听清。
但扎根于花果山的石猴却听清了,那个小姑娘轻轻说了一声——“若是可以,好想一直这样走下去。”
“俺老孙觉得,你或许是愿意与他好好相处的。”回到当下,孙悟空如此道。
第68章 哪吒真身
时青寻抿了抿唇,也道:“应该是。”
这就要与孙悟空道别,忽地,对方又喊了她一声,再次叮嘱道:“青寻小妹,俺老孙不懂这些情情爱爱的,只是觉得你心里或许有些这种想法……”
“可既然是你自己的想法,你更要好好考虑清楚,万不可因旁人言语,做了错误的判断。”他轻道,“慢慢来啊,咱不急。”
很像是老父亲嘱托女儿,千万别冲动。
这还没到真的谈情说爱的地步呢,时青寻只是觉得,哪吒并不像普通朋友一样可以轻易割舍下。
但说实话,如同敖烈,如同嫦娥,真的交了心的朋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因为吵一架直接绝交的。
“好。”
时青寻也不是小孩子了。
不同于年少时大家对感情的定义爱憎分明,那时候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可到了长大后,成年人的人际关系通常是复杂的,难以说是非黑即白的。
除了纯粹的感情,许多事还被赋予了一种因为成为大人,所以该有的责任感。
要选择一个人作为伴侣,要考量的很多,要倾注的感情也很多,不但要享受被爱,还要学会赋予对方爱。
往后到底要如何相处,日子还长得很,可以慢慢考虑。
她点了点头,对孙悟空道:“我晓得,慢慢来。”
*
今日并不是个好天气。
乌云蔽日,灰蒙蒙而惨淡的天色令人心情压抑,时青寻也一向讨厌这种阴雨连绵的天。
雨润泽万物,可在她心里,雨声总是阴森恐怖的,像是催命符。
赶在下雨之前,她得决定好自己要去哪里找哪吒。
她心中有一个大致的地点选择——灵山。
不是海边,虽然哪吒与她说,想让她陪他去看海,但实际上,他几乎从未展露过对海的欣喜。
有时候两人在云中穿行,他也不会多看大海一眼。
海对于他可言,可能更像一个特殊的情感符号,而不是避风港。
云楼宫更不可能,他临走前展露出的躲闪与慌乱,明摆着不想让她找到他,他有一点习惯性回避,真想藏起来的时候,绝对不愿意让她找到。
但数次,都有人提及哪吒去了灵山。
他自己也说常去灵山,而且这种常去似乎是从她遇见他开始的。
带着一种茫然,又像是确认了当下选择的坚定,赶在暴雨将至前,时青寻火速往西方赶。
她足够幸运,快要到天际最西时,身后的雨倾盆泄下,好在她已经度过了那段雾惨云愁的路。
回头看,来路是浑沌无光的,西方却是春和景明,万物繁盛。
灵山就在眼前。
山前野鹤立,秋雁绕云飞,比起珞珈山的闲散幽静,此处更有生机勃勃的意味。
最高峰直耸入云,山脚下却也有房舍人家,炊烟袅袅起,攀上顶峰的灵宫宝阙,云与烟相接,只这样看去,并不会觉得高不可攀。
不好直接飞进去,灵力微微发散,就能感觉到无形的屏障,时青寻决定从山脚下去。
灵山的山门藏在一片禅院之中,只有一个守门僧立于山门前。
见到她,守门僧有些愣,“你……”
时青寻表明身份,又说明来意,却发现对方还在发呆,这令她感到有点怪。
好一会儿,守门僧才回答她:“三太子若是来,不常走正门,仙子可以去山里寻一寻,兴许在呢。”
时青寻压下心中的些微古怪,点头说好。
毕竟灵山与天庭成天联动,现在还在合作西游项目,她清楚自己进去会挺顺利的,只是向僧人道谢后,仙人的耳聪目明令她听到了对方的轻声呢喃。
“奇怪,这仙子怎么感觉从前见过,像是很早之前来过的那个凡人……”
时青寻脚步微顿,但没有停下。
她遥看层层天阶,心中的熟悉感也渐渐升起,一步步走得无端沉默。
与神仙而言,这段路并不算长。
灵力傍身,脚步会变得极其轻快。
可恍惚有某一瞬,她心觉浑身沉重,天阶仿佛遥不可攀,怎么也望不到头。
她一步步往上,再也没有碰见一个同路人,寂寥与无由头而来的茫然感笼罩着她,直到走至一处开遍莲花的池。
山峦叠翠,云雾如烟,莲池闪烁着生机盎然的灵光,清风抚过这片水红,好似灿然朝霞的颜色。
这是开在灵山的佛莲。
每一朵都完美无瑕,当年,她如何能挑出最好的那一朵呢?
时青寻眨了眨眼,忽然发觉在莲池正中心处,有一团如雾的光,赤金色的光晕荡漾着,熠熠生辉。
像是被倏然吸引,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
同为佛莲身,行走于池水间也如履平地,她的脚步轻缓,时而裙摆会刮过舒展的莲花瓣,惹得红莲摇曳,池水荡漾。
这样轻微的动静,无法让全神贯注者分心,但是不知从何时起,时青寻的心跳声越来越快。
光雾里有什么?
像是即将能发现一个隐藏极深的秘密,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接近。
很快,如拨开云雾见青天般,她的手指甫一触碰到那团光,所有遮蔽的雾气尽数散去。
她的指尖也全然僵硬。
瞳孔微缩,浑身仿佛无法动弹,连同唇都只能维持着微张的弧度,她几乎失语。
只见雾下,一具鲜血淋漓的骨架倚坐着,靠在硕大的莲叶上。
灿然的莲于他的肋骨之上开着花,又像支起他佝偻身躯的架子,血与莲的颜色太相似,如刺眼的火焰,看了一小会儿,就能把人的眼睛灼得生疼。
她感受到了哪吒的灵力,生生不息,蓬勃涌动。
——就在这具满身伤痕的骨架之下。
“青寻仙子。”
身后忽然有人唤她。
时青寻尚未从惊惧之中缓过神来,她被吓了一跳,又因震惊失语,险些维持不了灵力,失足落下池中。
“你认得我?”
“如来世尊知晓你会来,命我前来接应。”
一片白纱轻轻托住她的腰身,帮她重新站稳,也才让她回过神。
“仙子,是我冒失,吓到了你。”金衣加身,来人气度不凡,眉眼柔和,与她行合掌礼。
这是灵山的人,时青寻很快反应过来,略微怔忪地看着他走过来,又发觉他微微上挑的凤眸与哪吒有几分相似。
“金……您可是前部护法金吒太子?”她询问道。
对方颔首,“正是。”
他步态从容,气质娴雅,与木吒哪吒不同,这个青年成熟稳重得多,身上还有种超然尘世的气度,像是真正悲悯众生的佛。
只是他走到近处时,略微踌躇了一瞬,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仙子,先整理一下妆容吧。”
时青寻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自己竟已是泪流满面。
甚至直至此刻,被金吒提醒,泪珠还在不断滚落。
她有些窘迫,连忙接过手帕,想将眼泪拭干,却仍有不断涌出的泪水,浸湿了丝帕。
好一会儿,她才彻底从失态中缓过来。
“……哪吒在这儿吗,该不会在这具尸体下面吧?”开口,声音已经因为痛哭过而喑哑。
“是,这是他曾经的肉身,于千年前埋藏此间。”
“……”
“每当他灵力不稳,便会来此小憩修养,尸身下便是他的莲花身,如今他在沉睡。”
时青寻忍不住问:“为何会沉睡,是莲花身有什么副作用?”
“那倒不至于。”金吒一顿,“是情绪波动引起的,不过平日里,哪吒的情绪并不多,是因为如今总是见你,才会如此。”
“我?”
“嗯,你于他有特殊的意义,仙子,你应当也有察觉吧?”
时青寻当然清楚,她点了点头,“因为…我曾经救过他?”
“是吧,也可能不是。”金吒也说不准。
就如木吒昔日告诉时青寻的一样,千年前的往事,实际上李家人都不太清楚。
他们更无法从哪吒的口中探知到这段过往。
事关时青寻的事,更是禁忌。
但金吒又比木吒知晓的更多,因为千年前,他便在灵山,目睹了时青寻随着太乙真人寻上山来的一切经过。
“当年,太乙真人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救哪吒。”金吒回想着往事,缓缓说与她听,“他同样能以莲藕重塑哪吒的躯体,只是普通的莲比不上灵山的佛莲,重生后的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比如说?”时青寻微怔。
“比如神力无法保留,莲藕终会腐烂,从此哪吒只能做一个普通人。”想了想,金吒又补充着,“或许还不如凡人,毕竟凡人是肉身白骨,血肉之躯,总比藕节来得要好。”
“……”
“我想,正因此,当年的你才带着哪吒寻上灵山吧。”
时青寻仍未接话。
金吒只得自顾自说着,当年佛祖以佛莲为哪吒脱胎重生,时青寻就一直在旁边看着,或许是因为日夜兼程的赶路,她神情极为疲倦。
但和如今她的猜测不同,她并没有做什么以身献祭的事,在哪吒重塑身躯后,她又搀扶着哪吒下山了。
“这……这算是我救了他吗?”时青寻错愕。
这算救他吗?
也算是。
可真的和她的猜测差了很多。
如果救他只是送他来灵山,旁边还有太乙真人,哪吒兴许会记住她这份情谊,可应该不至于是现在这样吧?
偏执,惶恐,不甘,一定要她将视线全然贯注在他身上,在哪吒身上,她能感受到类似这样的诸多情绪。
而且,她又到底是怎么死的?
上一回,哪吒口口声声说着她没有离世,却也提到过她想要以此向死而生。
抛开他的情绪和诸多修饰词。
结论就是她死了,才能回去自己的世界。
金吒一顿,“彼时,太乙真人与如来世尊私下约定,我等并不知情其他。之后,以灵山之中的时刻来看,并未过去多久,哪吒便孤身一人从凡间回了云楼宫,而你也不见了。”
之后,就发生了那件轰动了整个天庭与灵山的事,乃至如今,仍能惹得许多神仙闻风丧胆——哪吒意图手刃亲父,追杀李靖从天庭至凡间,几乎逼得李靖求助无门。
最终是佛祖出手,才使李靖免遭此劫。
“若你想知道更多,不妨……”金吒微微一顿,从袖中掏出了一串玉串,“戴上这个试试。”
时青寻定睛一看,玉串是羊脂白玉般的色泽,顶珠为纯金打造,雕刻成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金线绞丝交缠于玉珠之中。
她一瞬间认了出来。
这串手链,和哪吒手上戴着的那个缠金莲玉串,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哪吒的那串手链?”时青寻问道,“还是另外的一串。”
“另一串。”金吒递给她,解释着,“如来世尊察觉到哪吒越发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他本是天降煞星投生,天生杀欲深重,若不能好好平稳心绪,将是又一场浩劫。”
千年前,哪吒就在东海犯下杀孽。
“所以他的那串手链,是用来限制他行动的?”稍稍一想,时青寻就想到了这个可能。
听金吒的描述,哪吒好像那种天生大反派的角色。
她也不是没听过天庭中的流言,最多的就是玉兔很早前与她说的,说哪吒是杀神降世,命犯杀戒,天庭众仙对他避之不及,唯恐他某日心情不好,暴起杀人。
起初,她听了也有些害怕。
她在战战兢兢中与这位煞神相处,久了之后,却发觉事实并不似表象。
“是,也不算是。”金吒道。
搞不懂这些搞玄学的人,是不是都喜欢说些这种似是非是的话。
平日里时青寻要是听别人说这种话,她会很燥,但金吒语气温和,娓娓道来,令人心平气和。
她听着还算好,而且他很快继续解释着:“缠金莲手串,是哪吒自己到灵山向世尊求来的。”
时青寻一怔。
“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伤害到你,也怕本性暴露,让你与他疏远。”金吒看着她,一顿,“青寻仙子,你于他而言,的确很重要。”
她的心里蓦地不是滋味,究竟有多重要,才能让那个少年情愿一遍遍伤害自己,囚困自己,也不想让她害怕。
她想起了哪吒临走前的那声“对不起”。
他与她表露过这种意思,不止一次。
不想她害怕,不愿她疏远,乃至语气中会透露一丝恳求,一丝卑微。
她的心也没有那么硬。
渐渐地,千年前的往事与她而言,也变得想要探知起来,完整的过往究竟是什么样?
将她看得如此重要的哪吒,千年前,她又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
“所以,这一串手链……”时青寻抬起手,若有所思。
“记忆只是遗忘,并非消弭。戴上它,或许你还能找回那一段记忆。”金吒道,微一迟疑,又提醒着她,“但是此事,不要告知哪吒为好。”
时青寻抬眼看金吒,这下有些疑惑。
哪吒时常情绪失控,难道不是因为只有他自己陷在从前的回忆里,可她却忘记了,因此而感到无助不甘吗?
在日益相处中,她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这种情绪。
告诉他不是更好,给他一记定心丸。
“哪吒将你看的很重要,可他对你的感情也很复杂。”金吒解释着,“或许有时,会盼望着你记起来,但多数时候,他觉得千年前的往事是耻辱,那是他最为无助的一段过往,而你正存在于那段过往之中,你仔细想想看,他是不是几乎不愿提起。”
“……”
“不要高估他对己身的控制力,他毕竟是煞星降世。”金吒又道。
见时青寻仍有迟疑的样子,金吒合十双手,又将佛祖的劝告讲与她听。
“青寻仙子,是世尊让我交代你的。若你当真告知,哪吒将会永远执着于你的最终答案,届时,无论你的答案是什么,你都再没有脱身的机会。”
时青寻怔愣一瞬,终于反应过来。
在她还没确定自己的最终想法前,把这个消息告诉哪吒,可能的确是定心丸,但只是对哪吒的,而不是对她自己的。
哪吒会数着日子等待她记起来一切,甚至期盼着皆大欢喜。
可若是那时,她才发现一切并不如他所讲述的,也并不如她此刻猜想的,她将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答案已经给他了,那把冰凌也已经悬在她头顶,再翻脸,很难堪。
佛祖不愧是佛祖,他没有护短偏袒的意思,渡哪吒,也渡她,还渡众生。
凡事要三思而行,古话果然不错,时青寻最终点了点头,“金吒太子,我晓得了。”
“嗯。”
“……然后,我还有一个疑问。”时青寻又道。
“仙子请讲。”
“哪吒自刎后,身为家人的你们,有过想救他的念头吗?”
金吒一顿,错愕的神色自眼中弥漫,直至迷茫。
见他如此反应,时青寻沉默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已经知道答案了。
但想了想,却又忍不住继续问道:“从他自刎,去找了太乙真人,又来了灵山,乃至回去人间,重归天庭……这么多时候,他没有了完整的躯体,没有了神力,没有一个人想过帮帮他吗?”
在金吒的讲述中,他对前情并不清楚。
直到哪吒被她和太乙真人带上灵山,他也只是在如来世尊身边看着,听着,像一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以至于她询问他后事,他仍是不清楚。
“哪怕就是,在灵山目睹了这一切后,送他回凡间,或者送他回天庭,又或者和其他亲人说一声……”时青寻顿了很长时间,“连这种都没有么?”
金吒仍答不出话。
因为他什么也没做,以至于在时青寻略微扬高,显得有些质问的语气声中……
——有些无措。
时青寻静静看了金吒好一会儿。
她能感受到身后哪吒的气息很安静,真的是在沉睡中,慢慢地,她的心也平静下来。
最后一句话,她没有问出口。因为,想也想得到,应该还是得不到回答。
[这也算亲人吗?]
她想问的是这个。
时青寻是从小在父母呵护下长大的小孩,若不是那场山雨,或许现在她仍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中。
爱也会延续,父母的言传身教仍在她心中。
她看待大多事都是充满爱意的,因此也有点难以想象这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如果无法尊重关爱对方,将彼此作为最亲厚的人,还算什么亲人?
“我……”金吒在良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开了口,“仙子,我与木吒哪吒,我们三人都不算亲厚,哪吒出生时我已在灵山当值多年,木吒也很早离家,我…我们…”
他想解释些什么,可是连他自己都是迷茫的。
第69章 梦中少年
亲情这个词,或许金吒自己都不能理解。
少时离家的背景,分崩离析的家庭环境,每一个置身于其中的人都无法感受到爱,自然也无法从中学到爱。
“我没有怪罪的意思,也轮不到我来怪罪。”时青寻道,“……事情都过去了,至少,哪吒现在还好端端在这里。”
聊了这么多,她打算将别无二致的缠金莲手串戴在手上,然后去看看哪吒,突然地,她又有了点紧惕。
“呃,这个不会和哪吒的那个手串一样,我情绪一暴动,它就扎我手上吧?”
她脾气也不算好的。
万一之后又和谁吵架了,或者就是和哪吒吵架,两人一边吵一边捂着手腕痛得嗷嗷叫,那画面太美,不敢想。
金吒沉默了一会儿,貌似是有点无语,“……不会,青寻仙子,你不是煞星降世。”
这下轮到时青寻失语。
“戴上后,按如来世尊指示,玉串将会逐渐隐没于你的血肉中,你会慢慢回忆起往事。”
原来还要慢慢回忆,时青寻将手串戴完,顿了顿,询问道:“会很久吗?”
“那便是看你有多想恢复记忆了,你的想法越迫切,手串感受到后,便会更快助你想起。”
“明白了。”时青寻点头。
而后,短暂寂静,她也不再多言,转过身蹲在哪吒曾经的尸首边。
她本来是不想多看的,血肉模糊的尸身,是能直接吓到人连做一个月噩梦的程度。
时青寻在现代时连恐怖片都不怎么看,面对过最恐怖的场景也就是微恐剧本杀里面的骷髅头,还是藏在阴暗角落里看都不太看得清的那种。
她离死亡这种事最近的一次,只有父母的离世。
可等她也从重伤昏迷中醒来时,父母也只留下了冰凉的墓碑,让她对望。
如今看着哪吒曾经的尸身,像是在感受一次极度恐怖的死亡洗礼。
她甚至能看清楚骨骼上的刀痕,一道道刻上去,在经年后仍留下凹凸不平的痕迹,究竟是有多狠的心才能这样对自己?
视觉刺激极为震撼,而且,她还是个看到一点血迹都会觉得恶心刺目的人。
但诡异的是——
面对哪吒的尸身,只有淡淡的熟悉感,与无限放大的悲伤。
她不怕,一点都不怕。
甚至她有些怔愣着,想要上手去抚摸。
“青寻仙子。”金吒在她身后,恰时提醒了她一句。
伸出的手复又缩回,时青寻沉默不言,将视线转移,放到莲池水下。
一株遗世独立的白莲静静躺在池底,池面的涟漪无法掀起池水深处的波澜,他一动不动。
时青寻忽然有些紧张。
她屏息凝神,才能用灵力从他的真身中窥见他变成人后的模样。
然后她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躺在池底的哪吒,化身成人的样子……有点小。
不是人的形状有点偏小,是年纪。
“他早已死在了十六岁那年。”金吒见她拧眉,解释道,“如今成就新的仙身,可以随心所欲变换年龄,但定格的容貌并不会改变。”
时青寻说不出话,她凝视着池水中的哪吒,看了很久很久。
略显稚嫩的小少年,水纹模糊了他的眉眼,又在某一刻,池水没有泛起涟漪时静止,清晰可见。
他精致昳丽的面容,分明的轮廓,在她心中越来越清晰,又与梦境相叠。
——梦里,素袍裹身,红绫缠发,徒手捉龙的那个少年。
他便是幼时自己曾惊叹过、被震撼过的主人公,哪吒。
“他还好吧?”时青寻忍不住问,“金吒太子,他何时能醒来啊?”
“想醒的时候,自然就能醒。”
“……”
有点受不了这种玄学回答了,她特别想学现代的老板来一句“我要具体时间节点”,但分寸感还是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个月,应该够了吧?”她问道。
金吒想了想,“差不多。”
很好,蒙对了。
可是灵山的一个月到底要多久啊。
不过,不管怎么说,她如今也有了很长的寿命,她可以等。
时青寻礼貌道了声谢,先前的争执也只能等哪吒醒来再说了,她站起身,打算离开,又看了金吒一眼,“金吒太子……能不能烦请您多照看一下他?”
“我会的。”一直淡然从容的金吒,到此刻忽然流露了些别的情绪,像失落,“仙子,你说的对,他是我弟弟,是亲人,可我一贯对他不管不顾。”
也不止是金吒不管不顾了。
爹都对儿子不管不顾,小辈又能从长辈身上学到什么。
时青寻想到哪吒对亲人的态度,惯常来说,小时候与家人没有亲密,长大后关系很难再进一步,她无意一定要别人兄友弟恭。
“哪吒若有事,还请传信于瑶池。”时青寻道,“我会赶来的。”
“……好。”
*
离开灵山,时青寻有些怅然若失。
自踏入灵山起的熟悉感让她更加清楚,于这个世界,她曾有过太多割舍不下的东西。
回到这个世界像是必然,穿越并不是意外。
转动着手上新得来的手串,她心情复杂地往天上飞去。
这一路都叫人心不在焉,但在某一刻,她忽然感觉天边好像有一道视线在紧紧盯着她。
这种如附骨之疽的眼神,只要感应到一刻,就令人极其不适。
时青寻猛地向身后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她没有放松警惕,柳叶刀生于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袖中转动刀柄。
“时青寻!找到你啦!”
没过多久,熟悉的火红色身影出现,小屁孩红孩儿拦在空中,挑衅地冲她笑。
时青寻皱眉,刀掩在袖下,语气不善道:“方才是你一直在跟着我?”
“方才?”红孩儿勾唇,懒洋洋回答,“根本不用跟着你好嘛,你再往下看看,如今你到了哪里?”
时青寻没看,面对敌人,忽然转移视线是件很愚蠢的事。
见她这般严阵以待的样子,红孩儿哈哈大笑,“你在怕什么?我能吃了你不成?你放心,我吃肉也是有要求的,不吃没二两肉的猴。”
“……什么猴?”
“你不是猴妖吗?”红孩儿道,“虽然本大王讨厌猴子,但你和你哥孙悟空本事都不赖,我勉强看入眼。”
“……”
“上回在你身边的那个男人呢?他也是猴妖?他怎么没在,我还想与他打架。”
他不提哪吒还好,一提,时青寻就回想起那天的事。
要不是他当日突然找上门,把事情搅得一团乱,又溜之大吉,她今天也不会跑来灵山处理这个事故后续。
真的是,越想越惹人生气。
“你管那么多干嘛?”她语气不善,“真觉得我俩是朋友了?你有事就说,没事别挡我道。”
“哈!我叫你好好看看眼下你到了哪里——这里是号山地界,本大王还不能管你了?”
时青寻微顿,她仍没有看脚下,怒火早就被他这样的胡搅蛮缠激起,按捺半天没发作,只是在找时机。
“你别太离谱,地上是你管,天上哪里归你管?”
“本大王说是,那就是!”
呵,趁他狂,趁他傲,趁他昂起下巴用鼻孔看人,时青寻手中的柳叶刀像飞镖一眼旋转飞出。
红孩儿神色一顿,一个闪身躲开,眼神里却是畅快得意,他大喝一声:“哇,终于肯与我拆招了!时青寻,再来!”
再来就再来,如了他的愿。
一手操控着柳叶刀,另一只手使得是新学的长鞭,对方用了三昧真火,这次他动了真格,虽然三昧真火不会真的伤害到她,但高温明显比上回提升了数个度。
时青寻忍得有点难受,但不想就这样认输。
“再来再来!”红孩儿越打越起劲,“你还学新招式了?再来!”
火红的身影在空中来回甩荡,小孩哥占了体型娇小的优势,躲闪的十分灵活,但他似乎并不满足一昧的躲避,长枪向前,又被时青寻的长鞭缠上。
一下打了数十个来回。
说不上游刃有余,但并没有处于下风。
最后,她找准机会,长鞭一使劲,将他的火尖枪缠得偏了一寸,趁机将柳叶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险胜了。
挺好的,红孩儿并不弱,她竟然还能打赢。
时青寻有些欣喜,战胜者发言酝酿着,“喂,红孩儿,你别再缠着我——”
下一刻,这小孩哥眼睛都没眨,将自己的脖子抵在刀刃上。
薄如蝉翼的刀刃,微微施力便能见血,他好似根本不害怕,仍往前伸出手将她推开。
柳叶刀划破了他的脖子,鲜血喷涌而出,赤色的衣服被染成更深的颜色。
时青寻震惊,他反而在哈哈大笑:“还没赢呢,再来!”
随着他的喉咙颤动,血流得更快了。
这是什么杀敌一百自损一千的招式啊!
长枪再度袭来,时青寻没敢再分神,又与他战在一起。
直到都不知道打了多少个来回,他身上多出来了不少伤,其中以颈脖上汩汩涌出的血迹最为骇人。
她身上也难免因为来来回回的打斗挂了彩。
时青寻真的忍不住了,非常迷茫地问他:“不是,你至于吗?你是打算把自己染成‘红牛’吗?”
现下里,本就着红衣的小男孩,他满头满身都是血,她都快晕血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红孩儿笑得不以为意。
血渍落在他的鬓边,点在他朱红的唇上,让他的笑变得更加阴恻恻。
“小猴妖,你肯定没当过妖王,妖王都是要打架、比高下的。”他又道,“受这么点伤,瞧你那忸怩不安的样儿。”
“我不是猴妖,谢谢。”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有点无语。
“哦?”暂时停下来打斗的红孩儿,眨了眨眼睛,有种小孩儿别样的天真,“那你是什么妖,可以告诉我吗?”
“不可以。”时青寻道。
非常明显的拒绝态度,惹得红孩儿又起了怒意。
两人再次进入战斗模式。
又战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时青寻已经有些疲了。
握刀的虎口已经不是麻痹,而是尖锐的刺痛。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个小屁孩牛,真的给人一种“你有种就打死我”的感觉。
他继承了他爹牛魔王牛大力的力大无穷,精力也极为旺盛,如今近乎是死缠烂打,再这样下去,他还有这么足的精神,但她会体力不支,战况将对她不利。
直接杀他,实话说,她也不太能做到。
原因先前已经和哪吒分析了,虽然哪吒没听,但她确实是那么想的。
在对方的一声声“再来”中,时青寻终于无奈地把手一摊:“小孩哥,不是,你到底要干嘛?”
见她停了手,几乎是“血人”的红孩儿也立刻停了手。
他的眼球转动的极快,眸中像是藏着几百个心思,迅速道:“都说了,我要你陪我玩!”
“……你换个人成不?非逮着我薅啊,我哪里让你看上眼了?”
“也不是非要你,本来我更想和孙悟空玩的,但他不搭理我,而且我打不过他。”红孩儿遗憾道。
这下时青寻微顿,垂眸看了他好一会儿。
“上回你旁边的那个男人看上去也挺厉害,可惜这次他没在你身边。”红孩儿又啧了一声,仍旧遗憾。
时青寻还没再次开口。
见她不说话,红孩儿以为她有点气自己不是首要人选,又笑嘻嘻地补充:“当然,你也不赖,能与我打这么久,没多少小妖能做到。而且,你好像比第一回见更厉害了些。”
他还向她展示了一下自己如今的红牛造型,“这些伤不都是你打出来的吗?”
时青寻终于开口,她问道:“你在哪里遇上的孙悟空?有没有感觉他和你第一次见的时候,不大一样?”
红孩儿挑眉:“时青寻,答应留在号山陪我玩,我才告诉你。”
“……”这小孩哥打起架来的时候是莽得惊人,没想到还会谈判。
“与人谈条件呐,也没错。但你不能空手套白狼吧?得先告诉我一点消息。”想了想,时青寻道,“我先思考一下真假,若是真的,我才能留下来陪你。”
“搞清楚,现在是你有求于人,我可以选择不说。”
“……”
时青寻的大脑在飞速旋转,然后她想到了,“好啊,你可以选择不说,我也可以选择走人,拜拜了红孩儿。”
“你走得掉?”
看出时青寻已疲惫至极,红孩儿冷笑着。
深呼吸一口气,时青寻也学着他阴恻恻笑:“你看看现在谁伤的重?你最引以为傲的三昧真火我不怕,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一起下地府玩吧。”
红孩儿:“……”
谈判这种事,就看谁话多,谁更豁得出去。
“好吧。”红孩儿最终道,“我就是在西牛贺洲遇上孙悟空的,当时他也没干什么,就是杵在云里,闭着眼睛,看上去像发呆。”
如果是猴哥,他干嘛没事儿杵云里,还闭着眼睛。
听上去真的不是猴哥,而是六耳猕猴,能听见众生之言的六耳,才会莫名其妙闭眼聆听。
“然后呢?”时青寻追问道,“你们交谈了些什么?”
“时青寻,余下的问题,得你陪我去号山玩才能给你解答。”
“……”
时青寻皱眉,思忖了好一会儿,最终道:“……成交吧。”
为了六耳猕猴的事,豁出去一把了。
西游记故事里,六耳猕猴绝不是很好过的一关,主要是他和孙悟空能力相当,猴哥本人都与他斗了很久。
时青寻怕自己早就被六耳盯上,就算这个猜测不成立,能尽早帮上孙悟空一把,早得知点消息,那也不是不成。
如此想着,她还往天边看了一眼。
“好啊好啊,随我回去吧。”得了她点头,红孩儿拍手叫好,看上去十分兴奋。
时青寻却觉得并不是这么简单。
这个狡诈的小妖王,绝不是单纯的小孩心智,她问了一句:“号山那么多小妖,就没一个能入你眼,陪你玩的?”
“都玩腻了。”红孩儿眼睛一转,“你这么慌干什么?只是千百年来终于找到一个能打的,想你多陪我打几架而已。”
时青寻:……
恶劣的小孩哥。
事谈好了,红孩儿不再缠斗,与她商量好明日再战,便要带她回号山。
趁他转头的间隙,时青寻指尖一弹,袖中窜出一朵小莲花,以极快的速度窜上天。
心跳因为偷感很重的动作不自觉加快,她只看了一眼小莲花,就连忙再次转头看红孩儿。
下一刻,他也回过头与她对视上,“时青寻,你在做什么?”
“看看天色会不会下雨。”她随口道。
“在我的洞府里,淋不着你。”红孩儿咧开唇角,放肆大笑,“当的什么妖精,打架怕,下雨也怕?”
时青寻不欲与他多言,没有接话。
这会子,因为约定已成,红孩儿丝毫没有被扫兴到。
两人很快便飞身下凡,如他所言,此处确然是号山地界,他带她回了枯松涧火云洞,才一落地,一堆小屁孩围了上来,对着自家大王嘘寒问暖。
小孩子的声音本来就比较尖。
好吵,真的好吵。
时青寻对这种一堆小孩凑一起的场景,有种天然的恐惧感,尤其看上去都是熊孩子,恐怖加倍。
她紧闭着唇,不打算和任何凑上来喊着“喂你哪位”的小孩哥说话。
“都做自己的事去。”红孩儿竟然也有些招架不住,或许也是此刻打算和时青寻玩,不想多应付手下,“本大王才不在家多久,能叫你们急成这样。”
“大王大王,是因为小的们打探到了消息,唐僧快至号山了——”一个小妖心急解释。
嗯?时青寻看了过去。
“眼下先不必说。”红孩儿一个眼刀过去。
第70章 号山之行
原来这好小子,一早就开始打探唐僧的消息了。
进了火云洞,洞内怪石林立,曲折蜿蜒,从枯松涧引入的溪水贯穿了整个火云洞,顺着行路的路线,水声渐弱。
红孩儿将时青寻带去了自己的寝房,不同于性格的张狂,红孩儿的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兵器有专门放置的兵器架,还有一个檀木书柜,其中放了不少书。
很像是那种乖小孩的房间。
关上门,红孩儿没再管她,犹自躺在了边上摆着的一张软榻上,拿出不知是什么兽皮制成的毯子一盖,仰着下巴看她,趾高气昂道:“随意坐。”
很好,乖小孩的氛围感又没了。
时青寻环顾四周寻找落脚点,发现还有一张书桌,桌案边有一把圈椅,想了想,她坐了过去,离红孩儿略有些距离。
红孩儿啧了一声。
他抬手,手指微曲,她坐的椅子就漂浮起来,一下就到了离他很近的位置。
时青寻:……
“说吧。”他这才舒舒服服躺进软椅中,“我可是信守诺言的,你还想知道什么?”
开门见山,时青寻干脆道:“你和孙悟空后来聊了什么?他又往哪个方向去了?”
“也没聊什么。”毕竟经历了一场恶战,躺进椅子里缩成一团的小孩儿,难得表示出几分倦懒。
他打了个哈欠,才懒洋洋继续道:“我喊他再打一架,他不搭理我,我便直接上手了,结果被他打趴了,没办法,我只好问他你在哪里。”
打不过猴子,就来打她是吧。
时青寻一噎,“他就直接告诉你了?”
“他也是想了一会儿才说的,兴许是嫌我吵吧。”红孩儿又打了个哈欠,“为我指了方向之后,他就朝西飞走了。”
时青寻微微抿唇,又不动声色询问道:“和他打架,你没把你最拿手的三昧真火使出来么?”
“使了,但他看上去并不怕。”红孩儿回想着。
时青寻若有所思。
基本是六耳猕猴实锤了。
猴哥眼睛还没好全,不怕火烧,却怕烟熏。
三昧真火对有眼伤的猴哥而言,还是有一些顾虑的。
“那,你有没有感觉,孙悟空和你第一次见时不大一样?有没有哪里让你觉得怪怪的。”
“能有哪里怪?不都一样么。”红孩儿明显累了,听时青寻问个不停,他开始有些不耐烦,“你一直问这个问题,怎么,难不成这世上有两个孙悟空,你分辨不出来?”
——还真给他说对了。
时青寻还欲追问,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
红孩儿看了她一眼,懒洋洋道:“今日便说到这儿了,欲知更多,明日陪我打一架再说。”
言罢,他将自己往兽皮毯里一塞,一副拒绝回答的模样,只瓮声瓮气朝着门口道:“进——”
“等会儿。”时青寻打断他。
“又作甚?”困到极致的红孩儿语气不善。
她瞅了一眼他浑身血淋淋的模样,从袖中掏出一方丝帕,“将血迹擦擦干净吧,满头满脸血,你说,要不前头你手下作甚一直关心你?”
红孩儿有些错愕,身子微僵,他顿了一会儿才从毯子里伸出一只手,想将丝帕接过。
由于短手短脚,没能成功拿到。
时青寻干脆丢他身上,还双手捏了个清洁术,替他将浑身和被沾染血迹的软椅全都弄干净了。
红孩儿全程都老老实实没动。
“……你也将自己身上的伤处理了吧。”沉默片刻,红孩儿不自在道。
时青寻点头:“嗯。”
和红孩儿打架时她并没有下死手,对方看着成了“红牛”,实际都是皮外伤。
她身上亦是,一些小的伤势,有点痛,但没有真伤筋动骨,不然她早生气了。
“进来吧。”
见时青寻也将自己伤口都治愈了,红孩儿重新对着门外道。
一个小妖探头探脑走了进来,见红孩儿没有避讳外来人的意思,才开口:“大王!老夫人来信了。”
“哦?”红孩儿挑眉,“呈上来。”
小妖依言上前。
红孩儿也不是全然不避讳时青寻,他自己缩在躺椅上,那个角度时青寻只能看到信的背面,墨迹隐隐透过宣纸,字迹却已模糊,瞧不真切。
只有红孩儿和顺势站去他背后的小妖能看见信上写了什么。
红孩儿心有提防,小妖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都让时青寻还坐在这儿了,就是不用避讳她。
“大王,那唐僧就快到号山了。”小妖很大嘴巴,红孩儿一边看信,他一边在旁边绘声绘色描述,“但老夫人此番来信,亦是得知了这消息,她不许我们惹事,这可如何是好啊?”
“住嘴!”红孩儿大怒,“谁叫你把这个说出来了!”
小妖大惊失色,连忙跪地求饶:“大王恕罪,小的口不择言。”
“……滚出去。”
红孩儿揉了揉眉心,目送这个不知事的小妖离开,一转头,正见时青寻似笑非笑盯着他看。
“你还真打算抓唐僧了?”
先前在火云洞门前就有小妖透露了这个消息,如今又有另一个小妖说漏了嘴。红孩儿也就不避讳了,神色未变,点头,“是啊,你待如何呢?”
唐僧被抓是西行取经的必然过程,先前还帮着观音试炼过取经人的时青寻没想怎么样。
“想必你早已盘算好这事了。”时青寻只是笑了笑。
而且现下她刚好在火云洞,转换下思路,还能帮忙盯一下红孩儿,以免他真的做了什么过分的举动,弄得猴哥担心。
“我现在明白了,难怪你遇上孙悟空就要缠着他不放。”时青寻又道,“缠不了他,就来缠我,是觉得我和他关系好,想找个他的把柄?”
红孩儿哼了一声,没有否认。
这小孩还挺有心机。
时青寻也没再说太多,怕把话说太绝了,又激起他的怒火,非要再来打上三百回合的架。
取经人即将到来,对她而言实则是个好消息。
陪红孩儿玩这个约定,当然只是个权宜之计。
在别人的地盘待得越久越危险,她派了小莲花出去送信,但信只能定向送达,由于不知道猴哥具体在哪里,她思来想去,只能送去了广寒宫。
毕竟哪吒昏迷了,她也不能直接送信给王母,叫老板来救她吧?
等猴哥来了就好了。
届时她再多问出一些关于六耳猕猴的消息,那样就是皆大欢喜。
“你不用想这么多,一切等唐僧来便是。”红孩儿将毯子又往身上拢了点,“叫你来玩便是来玩……非必要之时,我不会杀你。”
时青寻:“我谢谢你。”
红孩儿没再多言,他扭动着身子,用毯子将自己包成一团,便准备休息了,却不许她真的离开。
“你也睡我房里,我睡躺椅,你可以去我床上睡。”
真是生怕她跑了。
时青寻摇头,“你个小孩儿的床我怎么躺得下?再说,床这么私密的地方,不合适我躺。”
红孩儿又被迫从毯子里钻出来,手一抬,一旁床上的帷幔便无风而被挑开。
他一昂下巴,示意她去看,咬牙切齿道:“这么大的床不够你躺?”
时青寻瞥了一眼。
人长挺小,床倒挺大,她微顿,还是摇头,这次就言简意赅几个字:“不合适。”
“呵。”红孩儿重新把手塞回毯子里,闭目养神,“随你。”
时青寻左看右看,一旁倒有个大缸子,里头养了几尾锦鲤,她可以化作真身去里面躺着。
她走了过去,红孩儿倒也没拦她,就这样度过了相安无事的一日。
*
翌日,时青寻被锦鲤甩尾巴的动静吵醒。
红孩儿也已经醒了,正在躺椅边看她,见她醒来,笑得顽劣:“你睡我洗澡水里。”
时青寻:……
重新化为人身,她不可置信道:“你洗澡水里放鲤鱼?”
“不可以么?本大王喜欢。”
“……”
“没劲,骗你的。”
红孩儿这便站起身,没再与她多言,他似乎有事要做,昨日说要约架的事只字未提,急急往外走去。
这个小妖王看上去没有表露出要软禁她的意思,毕竟两人的实力差距并不算大,现下里他还真没有和她撕破脸的打算。
见他这样,时青寻觉得不对劲,也连忙追上去,但红孩儿甫一出门,与一个小妖耳语后,就窜得飞快。
她只是跟远了一丁点儿,过了一座假山石,眨眼就不再见他的身影。
这小孩,溜这么快。
她啧了一声,睡觉都要盯着,这会儿就不怕她趁这个时间跑了?倒是又算准了她和孙悟空关系好,近来他准备去抓唐僧,晓得她也会心有顾虑。
号山绵延五百里,此刻去寻,一时很难寻到他。
好在不多时,一阵狂风掀起,狂傲的火红身影就重新回来了。
小孩儿毕竟是小孩儿,长得短手短脚,可样貌出众,五官分明,尤其一双圆溜溜的杏眸清澈晶亮,像个奶呼呼的年画娃娃,长大后,应该也是能称得上绝色的小帅哥。
此刻他站在山石之上,睥睨众人,衣袂飘然,一抬手,另一团火红色的东西从狂风中掉落下来。
时青寻:……
下意识地,她也抬手拂起一阵柔和的灵风,以防那一团掉的太快摔着了。
再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正是娇弱的凡人、行走的长生不老药,唐三藏是也。
“大王好厉害!”小妖们眼睛也亮了,纷纷拍手叫好,“大王,你真把唐僧抓来了!”
“云里雾,雾里云,你二人上前来。”红孩儿看了一眼时青寻,才向小妖们招手。
上前去的正是两个说漏嘴的小妖,这名字可真衬他们,云里雾里兜不清的。
两个小妖上前端端正正作揖:“请大王吩咐!”
“先将唐和尚捆起来,好生看守着,千万别叫他逃了。”红孩儿道。
见时青寻有上前阻止的意图,红孩儿又一抬手,指尖窜出一簇三昧真火来。
伤不着她,却也灼得人不舒服,时青寻皱眉。
又听他压低了声音对她道:“你莫急着阻止,我并不打算吃他,留下来另有安排而已。”
时青寻狐疑看他。
“急如火,快如风,还有兴烘掀和掀烘兴,你们几个过来。”
不再看她,红孩儿又朝着另外几个小妖吩咐着,“兴烘掀和掀烘兴去取纸笔,待本大王书信一封,递去芭蕉洞,只与夫人说不必担忧就是。急如火,快如风,你们即刻启程,去积雷山将老大王请来。”
四个小妖各自领命。
兴烘掀和掀烘兴将纸笔取了来,红孩儿就着石山边,洋洋洒洒写下一封简短的信。
他这次没避讳时青寻,她在旁边看着,见他写的是——“唐僧已捉,母亲勿念。”
时青寻:……
前脚他母亲刚叮嘱他别惹事,后脚他就送信回去说事惹完了。
不愧是你,红孩儿。
“若如你所言,至少餐食勿少,如今天寒,也莫要将唐僧冻着。”见他写完信,小妖皆散去,时青寻嘱咐他。
红孩儿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瞎操心,我火云洞中暖和得很,又有土地神上供的鸡鸭鱼鹅众多储粮,饿不死一个小小和尚。”
时青寻打量了他一会儿,仍是不放心,自己跟着小妖们去看了。
红孩儿倒也随她。
*
拐去看押唐僧的地方,这里有不少小妖看守。
唐僧仰面躺在地上,被捆成粽子,呈现一种生无可恋表情包的状态。
时青寻叫小妖们给他解开点绳子,至少别这样五花大绑。
小妖们见红孩儿对她还算客气,有些犹豫,最后责任感盖过了对老板的谄媚心,他们不肯。
时青寻一抬手,用莲花瓣把他们推开了老远,又等他们跑回来,这下一个个都老实了,把握着一个松松垮垮的度,唐僧跑不掉,但也不会不舒服。
她余光一瞥,其中一个小妖还跑去红孩儿那边报信了。
但她没管。
唐僧不太理解她的举动,但见到她来,他还是非常激动的,立刻一个鲤鱼打挺:“青寻仙子,你如何在此处?哪吒三太子也来了吗,你二人可是来救我出去的?”
看着旁边依旧眼睛一个瞪得比一个大,耳朵一个竖得比一个高的小妖们。
时青寻有点默然。
过了一瞬,她才接话:“哪吒不在,唐长老,请您稍待,之后就会有人来救您的。”
“青寻仙子,你也是被这妖怪胁迫来此吗?”唐僧又追问道。
“不算吧,我与他相熟。”想了想,时青寻如此道,“您不必惊慌,有事我必定护您。”
唐僧总算放下心来。
人是这样的,有老熟人打包票,心会平稳不少。
她准备再回去找红孩儿,忽然,又转回头重新与唐僧剧透了下,“唐长老,您想必也目睹过好几回了,妖怪会变化成任何人的模样,千万警惕。”
本来想直说叫他往后小心点假猴子,又怕他从此提防孙悟空,那样就得不偿失了,遂放弃。
——干脆提醒下他路边的野男人女人小孩都不要捡吧。
唐僧刚吃了教训,此刻自然是忙不迭点头。
时青寻于是放心原路返回,红孩儿竟然还在原处,他正与身旁小妖商议着什么事。
她走过去时,正听见他在交代什么“我捉了唐僧的事,多多往外头传,越多越好,我要人尽皆知。”
时青寻步履一顿。
察觉到她靠近,红孩儿一挑眉,挥手叫小妖退下,而后好整以暇看着她。
“你好大胆子,我好不容易捉了唐僧,你却给他松绑。”
“又没真放了他。”时青寻并不在意他的质问。
“呵。”
四周已经安静下来,周身没了别的小妖,时青寻紧盯着他。
最终,她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红孩儿,你好端端透露你捉了唐僧的消息给别人作甚,真不打算吃唐僧?”
得了好东西,大多数人的想法都是藏起来,以免被人截胡。
红孩儿虽然行事张扬,却并非真的有勇无谋,屡次交锋中,能大致看出来,他除了那种“你有本事打死我”的勇,还十分狡黠,并不会真的吃亏。
不然他之前看出自己敌不过孙悟空,敌不过哪吒,也不会跑了。
只是她正好和他打的不分上下,没能直接压制,给了他可趁之机。
——好好好,是她菜,她还得练。
她也是真没太看得出来他想吃唐僧的心,感觉,一切都有点怪怪的。
“我说了,另有安排。”面对她的追问,红孩儿笑得很无所谓。
不知怎得,还有点看透一切的潇洒,他接着道:“我对长生不老这种事并不在意,妖怪本也有千百年的寿命,以我之天资,数万年也不是不能活,活再久,也没什么意思了。”
年轻人和年轻妖怪是这样的,每天都很想死,并不想多活一天。
曾经职场当牛马的她也天天感叹,这日子一天都不想多过了。
只是时青寻也说不准,待到某日,发觉自己的身体渐渐不如年轻的时候,会不会又生出一种想要永葆青春,长生不老的欲望。
当下来看,这红牛还是想得挺通透的。
她还想欲说些什么,突然地,石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红孩儿,将我唐僧师父送出来,不然就掀翻了你这好洞府!”
猴哥找上门来了!
时青寻眼睛一亮,顾不得再探究他的答案就要往门边去,又被红孩儿拉了一把手。
“好啊你,时青寻,你既然答应做我玩伴,这才几刻?这就要反水向外人了?”
“左右陪你玩不就是陪你打架。”时青寻反问他,“我和孙悟空一起打你,你不是能玩得更爽快?”
红孩儿:“呵呵。”
小孩哥看上去年纪小,手劲却大,只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捏得时青寻腕骨生疼。
时青寻微微皱眉,下一刻,他又松了手。
“你别耍赖,两个打一个算什么好汉,好歹让我再与他斗一斗,你再出手不迟。”言罢,红孩儿便要自己出去。
他还大喝了一声:“小的们,将‘火车’搬出来,随我上阵去!”
嗯,什么火车?
这年代已经有火车了嘛。
霎时间,一众小妖们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纷纷随着红孩儿一起叫嚣着。
看出时青寻想跟上,还分出一队人来蜂拥而上,手拉手抱住她大腿,叽叽喳喳在她膝盖边说话。
受不了了,这什么妖怪幼儿园现场啊。
红孩儿早已趁这个间隙,带着另一帮小妖抬了“火车”出了门,原是几台小型火炮,他又一挥手,还“贴心”地叫人将门关了。
小妖们法力不高,懵懂咋呼,妖力又是纯净的,不像杀过人的妖,时青寻不愿直接打杀,但它们却难缠得紧。
不多时,外头就传来了乒乒乓乓的刀刃相接声。
等时青寻终于挣脱了一堆小奶妖的束缚,外面已经打了好一会儿了。
她推门出去,正赶上红孩儿在放火烧猴。
“猴哥!”她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