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大唐前路
武德三年。没有人掣肘的李世民尽情挥洒着自己的军事才华, 又放心地任用他麾下的唐初军神们,一一平定了隋末大地上蜂起的反王与盗匪。
李靖的履历了中灭突厥的大功稍稍有点缩水,不过李世民坚决认为不是自己的错, 他没有抢功, 而是经过一次可汗被擒的打击, 以及数年来羊毛生意的经营, 许多小部落现在并不愿意拥护义成公主,不愿意追随她所立的可汗与新生的大唐作对。
义成公主的讨唐联军始终没有成形。甚至还有突厥使者偷偷寻来, 要出兵替大唐拿下隋朝余孽, 以后与大唐世代为好, 快快乐乐地做生意, 只要大唐支持他们的王成为突厥可汗就行。
李世民没有立刻同意。
在南方汉人的王朝真正能掌控草原之前,北方广阔的草原上始终都会有新的势力诞生。曾经的奴隶部族得到扶持,最后也会成为南方新的敌人。
历史上唐灭突厥, 也只是短暂的解除了边患。所以李世民倒不是非得追求犁庭扫穴不可, 现在突厥自己愿意臣服, 效果或许差一点, 但他又不怕他们以后跳反。
再打一次不就得了。原历史上对突厥之战也不是这个时候。如今是义成公主没再找到能扶持的势力, 这才直接对上。
时间在他这边,毕竟眼下大唐初立,百姓还没有从隋末的苦难中喘上几口气,强行打大仗确实不合适。
至于可汗的名义, 他不会轻易许出去, 草原上不需要一个统一的、强盛的势力。
李靖的不世军功,暂时缩水成了追击义成公主和新任的处罗可汗势力, 顺带扫除了突厥明面上不服王化部族的“普通”功劳。虽然说出来仍是灭突厥,但俘获差了不少, 他自己还挺满意。
李世民心里觉得怪对不起李靖的,暗暗想着要是以前突厥还不老实,就还让他做主帅;或者要是提前征辽东,也让李靖做主帅好了。
但后面这事也不能提,国力还没有恢复不说,现在全大唐都有征辽PTSD,他说一句我们准备个十年二十年去征辽,说不定当即就有人应激得要造反。
就……药师你好好保重,我留着军功给你呢。
他让人善待义成公主,这位杨氏公主也仍然保持着自己的气度,见到他时面如寒霜,但并没有口出恶言,只是合目冷笑不语罢了。
杨氏的天下也是从女婿那里抢来的,义成公主没有兴趣拿大义斥骂胜利者,她为的也不过是她的家国罢了,不是为什么大义。
李世民静静看了她一会,笑道:“公主是抱了死志吗?”
义成公主看向他,冷冷地道:“我杨氏坐天下,殉了宇文氏一族的男丁。如今亡天下,总也要有人殉国吧。”
“公主此言,我不能赞同。”李世民见她还肯交流,示意左右为她斟上奶酒,自己也啜了一口,缓和了一下气氛,然后道:“宇文氏一族男丁尽丧,是殉国,还是文帝斩草除根,公主难道还不知道么。现在杨氏亡天下,我又不打算这样做,公主说这样赌气的话做什么呢?要说杨氏有人要负亡天下的罪责而死,那也是江都的广……”
他差点说出了“广大帝”,幸好及时改口。
“是杨广即位以来,不顾民生,大兴土木,三征辽东,民怨沸腾,才招致大难。公主是明理之人,也应该看见天下皆反,就算我李氏不起义兵,天下也自有别家来坐。不是么?”
是又如何。义成公主已决心一死,也自坦然,听李世民说话时已经将一碗奶酒饮尽,掷碗于地,慨然道:“纵是他胡作非为,我也是杨氏的公主,今日既然败于你手,自当一死而已。”
李世民没有生气,看了那在毡毯上滚了一圈的碗,笑道:“公主且坐,杨广已死,萧后与宗室都已经请到了洛阳,我这里并不差一个杨氏公主的臣服,来作为胜利的点缀。我请公主叙话,是有正事与公主商谈。”
义成公主摔了一个碗,一腔激愤与郁气发泄了出去,倒是平静了下来。闻言她亦是微怔,倒是起了“听听他说什么”的念头,不再呛声,只是静坐不语罢了。
李世民却称赞起了她和亲于突厥,分享了可汗权力,掌握了自己势力的本事。
义成公主微微一怔,再看这年轻的小子,目光倒是真诚不虚,可是说这个作什么?
她轻嗤一声,“突厥旧俗,我为可敦,本就有这样的权力,算得什么。李世民,你有话直说,不必说这样的话哄我。”
李世民正色道:“旧俗虽有,能像公主这样真正掌握权力,左右可汗意志的又有几个。我佩服公主与别事无关,是因为你与我三姐一样,都是真正的豪杰。”
李世民的三姐?义成公主身在突厥,对此还真不清楚。不过李世民说到同母所生的三姐就很自豪,忍不住偏题给姐姐一顿吹,从秘密潜回自家庄园起兵说到收纳义兵降匪,从一起攻城略地说到入驻长安镇守关中,说得是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等告一段落,李世民只觉口干舌燥,把大半碗奶酒端起来一饮而尽。
而义成公主已经生出了深深的迷惑。
他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李氏公主立的功越大,那不是在侵夺我杨氏天下中出力越多吗?
说这个是想气死我?
嗯……李世民也发现跑题了,赶紧往回拉。
“我是说,公主这样的豪杰,为杨广殉死,不觉得不值吗?你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不利用突厥的人马,给杨家重续国祚呢?”
义成公主气往上撞,只觉得他在戏弄自己,但见李世民神色正经,她勉强按下那口气,冷淡道:“你莫非还要助我在突厥立国不成?你容得下身边一个杨氏的突厥?”
她简直又要冷笑起来。
“自是容不下的。”李世民笑了起来,他当然不会让突厥坐大,就算一时没有人手直接统治草原,也会分化离间,让突厥无法形成合力。
什么时候大慈大非加特林菩萨降世,那才是一劳永逸的新世界。
他指了指西方,向义成公主道:“突厥已经分为东西两部,那边我迟早也是要去的。不过你若能先行一步,我就不会对你的部族赶尽杀绝,只要你继续西行。到时你愿意做突厥的可墩也好,愿意做隋王也好,我一时都不会过问。”
“向西?一时?”义成公主先是喃喃,后是玩味。
李世民一笑:“将来的事,谁能保证。若是大唐有余力西征,我现在向你保证,以后也不作数啊。就是我认帐,我的子孙也不会认。”
义成公主一时迷惘,一时又犹豫。她确实做好了一死的准备,但也并不甘心。可是这次失败,她已经知道不但复国没有希望,就是报仇也没有希望了。
明明是在大隋崩坏的江山上刚刚建立起来的国家,难道不应该像汉高祖一样处于穷得连同色的马都凑不齐,无法匹敌匈奴的窘境吗?
为什么如今不能合力的是突厥,而这个建立在疲敝的大隋的废墟之上,这几年一直在与其他势力血战不休,理应精疲力尽的唐国,反而大胜了呢?
义成公主想不通,但她接受现实。
西突厥吗?她可以试一试。
“好。”义成公主将所有的犹豫藏在心里,果决地应下了,“你是将政道交给我,还是杨侗,又或是杨侑?”
李世民微微笑了起来,知道她心思只放在西征上,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他柔和地道:“杨氏的男丁只能留在大唐了。我保证不会伤害他们,给予他们正常的生活。到他们的下一代,前朝宗室的身份就已经无关紧要,可以在大唐入仕。公主,我说的隋王不是他们,是你呀。”
“我?”
义成公主准备一死时没有动,摔了碗时没有动,这时惊得站了起来。
李世民也立了起来,向她颔首,没有说什么空话,款款道:“你的人马都是突厥人,他们听从你的命令,但会愿意接受一个年少的杨氏子做王吗?你扶植一个势弱的可汗,到时候还不是你作主。若是能打下一片天地,你便自称王,难道你的下属会因为你只是可墩就拒绝吗?”
义成公主慢慢坐了回去,她在想。
扶植可汗而自己掌握权力,这是她已经在做的事情了。始毕可汗死后,处罗可汗就是她扶上位的。不过若不是败退得急,她本是想毒死处罗可汗,重新再选一个。
几任可墩做下来,她手里的实力不是假的,新的可汗就算自己有野心,也得听她的。
所以这点完全可以做到。
西征有点困难,而且看李世民的样子,是准备坐收渔人之利,不打算相助的。但这不是不可以谈的,想让她为王前驱,怎么可能一点血都不出。不过话说回来,对唐攻伐已经明显不现实了,西征本来就是凝聚人心的另一条出路,给勇士立功和掳掠的机会,他们才会为她拼死作战。
西域可也是个富裕的地方,值得为此一战。
到时候,如果李唐不能西征,就在西域立足。如果李唐势大,那也只能继续西征了。
义成久在突厥,知道西域往西确实仍有广大之地,只是以前从未想过到那等地方去。现在家国尽丧,可谓走投无路,却又觉得那边别开天地,另有一片生机。
如果只是做突厥的可墩,她并没有西征的念头,能掌控东突厥的牧场和部落,能不断地给李唐找麻烦才是她想要的。
但是,如果往西去,李唐支持她恢复大隋?那她就真的心动了。
她原是想带走杨广的嫡孙,到时扶他为帝,也算是延续自家基业了。可是李世民的问话,让她愣怔之下,也觉得颇有道理。
她的兵马都是突厥人,认她这个可墩,哪怕她是把可汗架空的可墩,但他们不认杨氏子孙啊。
她做隋王……她做隋王……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义成公主低眉想了许久,最后道:“给我找些汉人青壮。”
“嗯?”
她扬起了眉,“继承大隋基业的子嗣,不能流着突厥人的血。”
义成公主仍然是汉人的传统思维,认的是父系的血统。杨家与鲜卑胡人通过婚,但从父系下来仍是自认汉人。她有子女,都是与可汗所生,虽是亲生的,也疼爱,在她看来仍然是突厥人。
以前他们如果有机会的话,继承的是突厥可汗的位置,那没什么。但若是杨氏大隋君主的位置,义成公主就不太乐意了。亲生的也不行,胡人怎么能做她大隋的天子。
所以她要趁着自己还没有太老,生下几个能继承大隋基业的流着汉人血脉的孩子,不然她连奋斗的心思都淡了。
这没什么,李世民一口答应下来。杨氏覆灭,总有些仍然忠于杨氏的官员和姻亲故旧要处置。其家小本来就要流放,放在义成公主那里,不管习文习武都能做她的助力。想要什么样的孩子父亲,义成公主自己再挑就行了。
两方说罢,处罗可汗仍然蒙在鼓里,得知会被放回去,欣喜不已。
他也不知自己的性命已经在倒计时了,义成公主没打算留下他,只要让他背起战败的责任,再做下西征的决定后,就可以去死了。
她带走不愿意臣服李唐的东突厥部落,留下那些愿意与李唐贸易往来,甘心为臣的部落。西突厥占据西域,也是兵强马壮,她未必能成事,但她已经没有别的路了不是吗?
那也只能奋力杀出一条血路出来了。
这是阳谋,她固然想看李唐之强弱,决定是否让出西域。但她也知道,实际上东西突厥相争,李唐才是坐收渔利之人。东胜,则李唐尾随而入西域;西胜,却也必遭削弱。无论如何,都会使李唐的兵力损失减少。
“没关系。”到了这个地步,义成公主也只能安慰自己,“我是大隋的公主,毕竟也是汉人的公主。突厥削弱不是坏事,更何况如此一来,我与李唐有约,只有通过我才能得到李唐的援助。如此,我才能压制他们,真正重立大隋。”
而且,隋王……甚至隋帝……
不,这太遥远了,义成公主压住心绪,开始仔细思考要从李唐那里讨得的条件。
而李世民已经做起了甩手掌柜,将余事交给手下,自己往床上一滚,跟嬴政和刘彻叹起气来。
“羡慕嫉妒恨!你们都在考虑怎么用分封去跑马圈地,先把地占了资源利用起来了。我这个人口根本不敢想,只能鼓动义成公主西征,用突厥人去探路。她现在应下了,回去肯定还有反复。突厥要打,吐谷浑要打,不打不安生,打了一地鸡毛,落不到好处。”
“还有我现在周边这一圈,吐蕃南诏,波斯大食,扶南真腊……身毒也正是兴盛的时候,周围全都有主了!”
已经形成国家的地方,圈地是圈不了了,想真正征服和统治也很难了。
刘彻:“你都说了你没人口,反正都无人可用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李世民: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心痛。
刘彻:“你应该考虑倭岛,我已经让人出海探路了,那里的金银矿不要白不要。离得又近,人力又现成,简直天予之地。”
李世民:“这里不急,倭人在广大帝的时候就派使者来了,现在还有遣隋的僧人没走,已经从长安到洛阳了呢。航路是现成的,就是路上有风险,我再发展一下技术,让倭人先帮着攒点海上经验。”
遣隋使立地改成遣唐使,他已经让这些遣唐使带外交文书回国了,来往可以频繁一点,他要知道现在倭国的势力分布,以及积累海上航线的经验与数据。
合适的时候,再派人去,直接开战也好,用纵横术也好,总之要占下立足之地,直接用当地的人力来开采银矿。
说着他又要羡慕了,秦汉那会多方便啊,岛上还很原始呢,吓唬一下直接可以收作百姓来管理了。
嬴政刚才估计有事,这时候才加入聊天:“你可以试着先找澳洲。”
李世民:?
澳洲不行的吧,看着近但是洋流和风向都不对,这个时代的船不方便过去。不然跟东南亚来往贸易兼自发移民这么多年,那么大一地方怎么硬是没发现呢。
嬴政:“东南亚已经有国家,也是件好事,方便停靠补给。你使人拿着海图,先在吕宋设补给点。”
刘彻和李世民已经将地图拿出来,对照着找到了地方。刘彻不觉点了点头,接话道:“吕宋在海上丝绸之路也是个中转站,好就好在你那时候仍然没有立国,无论做什么都方便。始皇帝的意思,是从吕宋顺下去,一岛一岛的慢慢航行过去吧?那要把硬帆先换成软帆。”
嬴政:“我见人说,从吕宋下去,找到那所谓巴布亚新几内亚,在那里补给之后,应该就能找到澳洲了。”
李世民顺着地图找到地方,略一思索便记起自己背的地理来了。
“这处大岛也是好地方,金矿与铜矿极大。”
刘彻:“找到澳洲,还得顺着海岸线,绕开沙漠找到能自给自足的地方……你真要去,还是先探路吧,木船去了也没什么用处,运人吧运不了几个,运矿吧费半天劲,半年给你运一趟。蒸汽船造出来了,去澳洲才有意义。”
“我明白。”
刘彻看着地图,就像李世民羡慕的那样,他可取之地很多,并不急于取澳洲。但他已将其视为掌中之物。
“始皇帝如何,有取此处之心吗?”
嬴政:“此处与东南亚对大秦之意义,一如当年巴、蜀对秦国之意义。乃天予华夏之地。”
“哈哈哈哈。”
刘彻纵声长笑,正是英雄所见略同。
秦国取得巴蜀,又有李冰父子治水修堰,从此便得了一处粮仓。从地势而言,又形成了对楚国的优势。
而东南亚对已经一统的华夏而言,只要梳理完毕,纳入统治,哪怕只是周室分封的那种统治,甚至只要比后世朝贡体系下的统治再进一步,便又是一处大粮仓,更是控制了南方海域,交通枢纽。
澳洲却是另一重意义上的“仓”,矿仓。国内铁矿质次,远不如澳洲所产,将来工业所需,少不得从此处运输。而这一处与东南亚一并控制在手,广大的南方海域几乎就完全控制在手上了。
只要能拿到手,那一片海域和所包含的岛屿国家,就成了自家后院,出入自如。
就是海路现在实在不好走,加上他们俩放眼四周,不是无主之地就是分裂之国,科技树没点到也就不急于一时了。多管齐下,慢慢来。
李世民不一样,他周边全有主了,倒是真的可以开始先探路找一找澳洲,这样等有了船,就可以直接去了。
“也就只能先探路。”他抱怨着,结束了这次三人通话,唉了一声,两眼放空了一会,重又打起精神,提声让人传唐俭过来。
唐俭现在任太子洗马,正是他的亲信,赶过来时,就见太子李世民正拿着一封电报在看,说不上是什么表情,有些烦恼的样子。
“殿下。”
李世民抬头见唐俭来了,顺手将电报递给他,不觉似笑非笑:“陛下那里又闲不住了。”
唐俭接过来看,就见是留在洛阳的长孙无忌所发,说的是裴寂上书,建议迁都长安。他略一思忖便知道,这不是裴寂的意思,是皇帝的意思。
唐俭不知道,他露出了跟李世民刚才同款的表情,不是真的为这些烦恼,纯粹是烦,就是那种“陛下能不能别再找事了”的嫌弃感。
其实他跟皇帝早年的关系更近,同在禁军任职,后来被李渊授为记室参军。但自投到李世民帐下,李世民待他以腹心,他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公义,都牢牢地站在了掌握军权的皇太子殿下这边。
李世民叹了口气,问他:“茂约,你说我当初,是不是直接称帝更合适呢?”
唐俭笑道:“殿下孝父之举,叫臣怎么好随意评价呢?”
李世民便指了指他,笑骂道:“你这已经放在脸上说了。罢了,罢了,这事我已经被两个人来回骂过几轮了,就不要听你们再说了。”
他当初真的还是过于天真了,不怪秦皇汉武轮流把他批评了一场。
刘彻是骂过一次之后,以后想起来便要用作素材,嘲笑他一番。
嬴政是越想越生气,觉得他蠢得难以忍受,不定什么时候想到了就突然又说他一顿。
李世民自己也后悔。他现在不仅掌握着军权,朝中也都是他的人。房玄龄、杜如晦、魏徵等人都留在了朝中,分掌各部。房玄龄更是授中书令之职,成为宰相之一。
他给父亲面子,留了一个尚书左仆射的位置给他安置了裴寂。本来以为他们父子会相安无事,等父亲年长几岁,就请母亲劝说父亲退位。
毕竟他登基的话,就不方便亲征了。虽说李靖完全可以做主帅,但其他人有的差一点有的没成长起来,他不想战乱拖延,再说他自己也坐不住啊。他还年青,不想太早困在京城,干什么都不自由。
但李世民没想到,父亲也就安静了一年多,就开始不甘寂寞,屡屡试探。他授意臣子态度坚决地驳回去,到这个时候了,父亲竟然又让裴寂上书说迁都的事。
他哪里是在意长安或是洛阳哪个为京,他是想离开洛阳,到三姐镇守的关中去。
三姐跟母亲一样,年纪还不大就高血压,还好查得早,吃了药控制得很好,仍然担着镇守关中的重任。她是嫡女,也是父母娇宠长大的,身为女子更加柔软多情。
他知道父亲是想用亲情挟制三姐,拿到三姐手上的军权,然后经营关中。而且李世民知道,父亲恐怕也并不想与他兵戎相见,强行扶大哥上位。
父亲他只是想真正的做那至高无上的天子,不用受他这个儿子的辖制。所以他只要能控制关中就好,自己总不能率兵去打长安吧。
拜李渊的多次试探所赐,李世民从伤心到郁闷,从郁闷到现在的烦燥,已经能很冷静地分析这些事了。
这么想着,他又觉得有点好笑。阿耶这是惹不起我躲得起啊,把大部分天下都给我了,自己躲到长安,经营关中,只做个关中天子。
唐俭似乎想说什么,李世民摆了摆手,他已经拿定主意了。
本来让一让父亲也没什么。但他当初无比后悔没有早一年种下那些良种,后来便时时以此事警醒自己。
人生苦短,光阴似箭,很多事固然急不得,但有些事却也缓不得。
如果他死劫难逃,那他的人生也只剩不到三十年了。只有他得以窥见后世种种,只有他担得起天命,父亲不成。
就这样在试探中拉扯到父亲去世或退位,时间要被耽误多久,他还有多少光阴可以挥霍。
父亲连汉高祖都看不起,又何能期待他重视工匠,压制门阀,推动科技发展,革新大唐气象呢。就这近三年时间,光是为门阀世家的事,他们父子就吵过几回了。
他也不是要现在就消灭世家,这是不可能的,实际历史上也是唐末的大乱,乱兵屠杀,才从物理上消除了这个曾经显赫的阶层。
他当初为了少死点人,没有选择加入农民起义那条路,就注定只能徐徐图之了。想来工业革命发生后,这些世家也会渐渐转变为另一种贵族,皇室与贵族的斗而不破也会进入另一个阶段。
他要的,本来也不是消灭他们,而是打破知识的垄断,让底层有向上的通道,不止是悲悯,也是避免资本无可遏抑的贪婪,给王朝招致覆灭的祸患。
他的后代可以失去权柄,也可以失去皇位,甚至可以被要了性命,反正历史上都发生过,也没什么更糟糕的事了。但李世民一点也不希望,自己的大唐是死于垄断资本的贪婪。
他已经明白,没有国家力量控制的资本,就连封建时代温情脉脉的假面都没有的,是真能吃人的。到时候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皇室,怕是全家脑袋都不够砍。皇室不能阻止商人赚钱,还得与他们一起赚钱,但也不能放任他们敲骨吸髓,这得给子孙刻到DNA里死死记住。
可惜父亲只能理解到寒门子弟的上进,对工匠也需要学习万分不解。李世民原想让他看一看后世之书,但他咨询了一下刘彻和嬴政,两人都不赞同。
刘彻说:“你以为个个都是我们这样的万古一帝?你父亲不是这种人,他只会看到商人起势之后贪欲无限,欧洲多少古老的王冠落地,国王的脑袋都给砍了。他说不定连蒸汽机都给你禁了不许研究。你给他看不要紧,等你登基了再给。”
嬴政看他把话都说了,还说这么直白,就没说什么,心里默默加一。
他们是充满了野心和欲望的人,渴望更高的功业,渴望万古的名声。他们自然想延续自己的王朝,维持自家的统治,但他们能认清现实。在给了时间缓冲和思考之后,从历史的下游痛苦领会到了人力难以阻挡的历史大势。
所以他们能转变思路,在尽量延续王朝的同时,为自己创立更高的功业。
李渊是个老谋深算的政客,追求的是稳,他不是他们这种人。
唐俭便见到那天策上将神色淡了下来,对他说道:“这趟回去,就请陛下退位吧。”
第102章 政变前夕(唐)
洛阳, 紫微宫。
李渊在看歌舞,不是看美人歌舞,而是看电脑投影在白幕上, 舞美效果极佳的后世歌舞。
这比不得真正的美人在前温香软玉, 但好在方便, 像他现在于室内, 垫着靠背软枕,面前一排水果蜜饯, 手中一杯酒啜着, 不太想动弹的时候, 便正合适吩咐人点一点鼠标, 即兴观赏起舞蹈来。
如果身边没有一个好大儿在喋喋不休就更好了,虽然好大儿说的也正是他在想的事,但他为这事烦着, 休息的时候是真不想听啊。
在不涉及自己权力和地位的时候, 李渊仍然是个疼孩子的人, 所以虽然自己心里烦, 沉重地叹了口气, 还是把视频暂停了,跟一腿盘坐,一腿屈起坐在他旁边,十分家常放松的李元吉说:“我是想去关中过几年清净日子。你这么在意做什么?”
想了想, 他有点苦口婆心地劝说:“阿耶知道你跟大郎要好, 但是储位已定,朕是不可能废太子立大郎了, 你不要再说了,更不要多事。”
李渊说着, 又有点怀疑是李建成背后鼓动四郎来他面前说话,心里想着回头还是要叫大郎过来敲打一二。长安就不带大郎去了,就让大郎在二郎眼皮底下吧,不然他还是没清净日子过。
李元吉已经蓄须了,长成了个与兄弟们能看得出容貌相似的青年人。但李家人的好相貌在他身上有点变异,轮廓深刻的五官在兄弟们脸上是俊,在他脸上是丑,李渊有时候看着四郎也会想:难怪夫人生产时受到惊吓,把他扔了。
不过李元吉自己不觉得,他见父亲停了那个视频,更是挪动向前,把摆着果食的桌案推到一边,自己贴到父亲身边,拉着李渊的胳膊,自觉十分诚恳地道:“阿耶,我就是看不惯二哥。他是太子,阿耶才是天子,凭什么手伸那么长,朝中都是他的人!”
李渊摆了摆手,意兴阑珊。
“我家有天下,是二郎的功劳。你不要闹了,闹恼了你二哥,以后削了你的封地,阿耶不在了,谁还护得住你。”
李元吉俯身趴在了李渊身上,真情实感地哭了。
“阿耶也知道二哥向来不喜欢我,看不起我,欺负我。阿耶在时就这样,以后儿子还怎么活?”
李渊下意识拍拍丑儿子,心里一个大疑惑。
怎么听四郎的口气,好像平时受够了二郎的气一样,这不对啊。
虽然他后来出外任了不在家,但二郎也不在家,带走了五郎,在家的就是大郎带着两个弟弟,这要到哪欺负去。
不说他看着二郎从小到大,那性子固然有些爱憎分明,不喜欢的人就不乐意打交道,有时候嘴巴吧……也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毒,但也就是不理会而已,不至于欺负人,更别说自己家的兄弟了。
李渊就不太确定地问:“二郎他……看不起你,欺负你?”
“对!”
“他怎么欺负你了?”
“他……”李元吉愣了愣,抬起头来组织语言,“他……”
糟了,一时想不起来。
父子两个大眼瞪小眼,对视了许久,李渊无语地掏出张帕子给儿子,叫他自己擦擦眼泪。
李元吉委屈极了。虽然李世民不在家,但他就是被二哥欺负了。
他一出生就被母亲嫌弃,二哥多大了还被母亲搂在怀里心啊肉啊的宠。
他膂力过人,马上功夫不差,可是学成的时候父亲跟大哥密谋造反的事,根本顾不上他。哪像李世民,才跟父亲学了点皮毛就在家里大呼小叫,恨不得把全府的人都喊去看他射靶。阿耶阿娘和大哥也给面子,叫好称赞得,好像李世民是养由基转世一样,切。
本来这些也是小事,他已经不在乎了,等大哥做了唐国公,就把李世民踢出府去自生自灭,他跟着大哥就行。可是现在李世民成太子了啊!太子啊!
将来就是皇帝,他还得跪李世民?
李元吉那股嫉妒的小火苗腾腾地烧,想到自己要不是出生太晚赶不上,他未必不能做太子,继承大统,就越发恨得毒了。
李世民呼吸就是错,活着就是在欺负他,阿耶怎么就不懂呢?
李渊真的不懂,看李元吉气乎乎地把脸擦干净了,正想劝他想开点,别跟二哥怄气,以后还要在二哥底下过日子呢,就见李元吉又伏了过来,小声说:“阿耶,我就是觉得不公平。现在谁都说是二哥的功劳,可是谁还记得,阿耶跟大哥在太原也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没有二哥,阿耶从容起兵取长安,如今的天下还是我李家的,太子就是大哥。凭什么功劳都叫他占了?他是抢了阿耶的功业,抢了大哥的太子之位!”
李渊心中一动,长久以来隐隐的懊恼被四子戳了个正着,令他不由得生出郁气,但随即又压了下去,假作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二郎天命在身,不是你能说的。四郎,大势已定,你不要生事了。若是大郎叫你撺掇得起了心思,我也是要给你论罪的。”
李元吉气打心头起,呼一下站起来,强忍着行礼退下。
大哥那他怎么没去,但是大哥跟父亲一样,被李世民装神弄鬼的那一套吓破了胆!
不就是臂上有玉玺的印记么,不就是有了些奇遇,凭空取物,拿出许多神奇的东西么。
李世民就是凭那些东西抢到了太子的位置,算什么本事。李元吉骑马出宫,牙咬得格格作响,这些东西要是给他,他也行。
越想越不甘心,李元吉带住马,在街上驻足片刻,吩咐左右:“去齐王府上。”
李建成没有被封秦王,而是封的齐王,李元吉自然也做不了齐王,封了吴王,李玄霸封了楚王,李智云封了越王。
这几年天下未定,李世民出征在外的时候多,回洛阳休息的时间短,李元吉对这个太子二哥越发没有实感,总觉得父亲之下就应该是大哥李建成做主。
而李建成之下,不就是他么,凭什么……凭什么他生得晚,就不让他有帮助父亲起兵的机会,不让他有做太子坐江山的机会。
他们兄弟原本都住在宫里,李渊仍然希望每个儿子都在他身边生活,是皇后阻止了这件事,把儿子们都打发出宫居住,只有太子住在宫里。
对此李元吉也同样愤怒,觉得又是李世民在母亲那怂恿的,就是不想让他们留在宫里。
李元吉转向齐王府。他们兄弟之间不拘礼,平常入府说是通报,其实他往往直接登堂入室,也不讲究什么。今天被拦了一下,李元吉本来就心情不好,这下更不高兴了,正要发作,就听人说是那些开了工厂的氏族派人来向李建成说事。
李元吉眼珠一转,没有勉强,而是到偏厅等候。
等他喝了一肚子水,吃点心都吃饱之后,李建成才让人邀他去相见,这时客人都已经散了,李建成面露疲色,在兄弟面前不再强撑,扶着凭几轻轻揉着眉心。
李元吉大马金刀地一坐,大大咧咧地道:“大哥允了他们吧。”
李建成手一顿,放下斥道:“你知道什么,就敢说允了。”
李元吉哈了一声,不屑地道:“不就是来给犯事的人求情么。”
李建成叹气:“阿耶那边都没松口,我怎么好答应。”
“阿耶哪里是没松口,是没拗得过二哥!”
李元吉嚷了起来:“他连父亲都不放在眼里,以后怎么会把大哥你放在眼里!”
“你给我闭嘴!”
李建成头疼,狠狠瞪了这个不安份的四弟一眼。李元吉小时候知道自己要依附长兄生活,对大哥十分敬畏,但现在心态不一样了。
做不了皇帝,齐王吴王,还不都一样么,一样是为人臣子,一样是宗室大王。如果他有机会,他也能君临天下,不管是兄长还是兄弟,都要伏在他的脚下。
李元吉迎着大哥严厉的视线,昂头继续道:“我知道他们想干什么,求情其实是小事,他们求的是财。他们从二哥手里学过去的技术,办了厂要分三成利给朝廷,又要交税。刀在二哥手上,这两笔钱赖不掉,可是二哥说的那些什么给工匠的福利保障,岂不是割他们的肉?那些纺织厂机器厂的机器一开,就跟铸钱也没什么两样了,生生要割去一成给那些穷鬼,谁能乐意?”
李建成也不觉点了点头。
这些厂,他们李氏自己当然也不会错过,同样有份。李氏宗亲也不样不乐意,但奈何现在家里是李世民说了算。
矛盾出来之后,朝堂上一场争吵,连李渊都没拗得过他的太子。
谁让太子有兵权呢,李建成不止一次懊恼。如果早知道天下大乱,如果早知道父亲有问鼎之心,如果早知道他们一家有这样的造化,他哪会在府中等着继承爵位,还不早早设法投军搏个出身么。
唉,不过转念一想,连父亲都那么晚才得到带兵的机会,他又从哪弄机会去。二弟折腾出来的事,是他想也想不到的,又怎么能比。
谁让二弟有天命呢。
每次一念及此,李建成就灰心了,对放肆的四弟也只是摆摆手,不想听他说话,准备叫人送客了。
李元吉却不肯走,他不是第一次鼓动大哥,知道没点实在的东西,必然无法说动他,今天借着各家求财的风,他要再试一次。
“大哥,你看看,从关中到山东,哪一家不想让工厂的工匠都签了身契,留在自家听用?偏二哥不许!要说给他们好处,签了身契自会给。可是不签身契,说走就能走,还要给那么高的工钱。卢氏厂里断了手指的那几个,花大价钱赔了就罢了,以后还得养着人,这又凭什么?”
李建成不觉点了点头。李元吉深感振奋,舔了下嘴唇,再接再厉地道:“二哥成天在外面打仗,叫魏徵查这些事,那魏老道也是个古怪性子,真就往死里查。各家减了工钱削了奖金少给赔偿的事被他查出来,只好拿管事的族人顶罪。顶罪事小,以后不好办事才是麻烦。大哥,他们来求情,哪是真的为那些人求情,是求你出头呢!”
“我怎么出头。”李建成也暴躁起来了,狠狠一拂,将面前桌案上的杯盘全扫落在地,胸中一口闷气难消:“我说话顶什么用,他们想把我架起来,你也想把我架起来?”
李元吉心却定了,他就知道,大哥也不服气。
他压低了声音,目光幽暗,向兄长进言:“大哥没有发现吗,二哥这样坚持,这些从他手里接过财路的氏族,也不站他了。若是大哥能答应他们,将来……将来工厂由他们作主,何愁他们不拥护你?”
李建成手握成拳又松开,口中发干,半晌才道:“他们能成什么事,他们有兵还是有炮,难道要叫他们也反一次,扰乱我李氏的天下么?他们有这个胆子吗?有这个能力吗?”
“他们不需要有这个胆子。”李元吉断然道,“他们不敢违背太子。”
这句话他说得很不情愿,但他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不服气李世民拿到兵权占了先机,但是这几年东征西讨,迅速扫平天下,朝野都已经认为他这个二哥是天生的将星,生来就是要荡平这乱世的人物。他不服也没有用,别人服,这些氏族全他娘的是怂包,一个个只敢动嘴皮子,没人敢造反。
但他又不要他们造反。
“只要他死了,大哥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谁还能与你抢?他成亲多少年了,连个儿子都没有!只要他一死,他手下那些人只能另投明主。”李元吉说得激动起来,而李建成也听得入神了,“这些氏族不用造反,他们只要出钱出人,暗中给我们一点助力。大哥,我们只要控制住应天门,等他从突厥回来,寻个机会,在他进宫时……”
李元吉并指如刀,狠狠一划。李建成目光一凛,本能地想要拒绝,但终于没有开口。
不错。李世民再善战,只要人一死,手下群龙无首,难道还要全体为他殉死吗?只要他接纳他们,大部分人必然愿意另投。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除了自己府中一些心腹之外并没有人手,但四弟说得不错。那些氏族想得到好处,不付出点东西怎么行呢?
钱财、死士、氏族之间盘根交错的人脉关系,可以帮助他拉拢朝臣和军中将帅。等他成事之后,有人帮他在朝中说话,安抚物议,他成为太子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只要能在应天门安插上自己的人,李世民每次出入,就都是他的机会。
李建成垂下目光,一时没有说话,在李元吉声声催促中,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合上了眼。
天子之位,谁能弃之不要,就算二弟有天命,我也要尽人力一拼。
只是这件事要么得缓缓安排,把人手安排到位再行动;要么得雷霆一击,趁着李世民没意识到危机就完成。李建成思忖了片刻,想到二弟是太子,朝中上下都是他的人手,缓缓安排恐怕会走漏风声,不行。
“不能等了。”他对李元吉说,“卢氏的嫡系子弟被杀,仇恨最深,你跟卢氏联系,让他们联络出人,事后声援。再要一队死士,连你的心腹一起编入我的卫队,把不可靠的人换下来,就等太子从突厥回来。”
李元吉大喜,赶紧道:“我看还要再派人去试探一下李靖,他手握重兵,在军中也有威望!他可是阿耶任用的人,当初李世民的手下是把他从马邑绑着上路的。”
李建成摇了摇头,拒绝冒险。李元吉却觉得可以一试,再度劝说,实在是他们可用的人手太少了,应天门的守卫没有时间买通或是换成自己人的话,伏击的胜机不大。如果能拉拢李靖,直接从李靖那里带一队军中精锐回来就不一样了。
不得不说,李元吉是自信的,在他看来确实是这样,李靖就算不是大哥的人,至少也是父亲的人。这人青年不得志,中年不得志,现在已经迈向老年了才让人意识到是可比韩白的名将,还不是在父亲手上发掘出来的。
太子?太子可是把他从马邑绑出来的。
而且李世民作为太子,作为隋帝的冠军侯,他更年轻,出名更早,更具锋芒,同一个世代的两个名将,李靖天然就被压了一头,他能服气?
李元吉以己度人,是绝对不相信的。
李建成不肯,这几年实际任命官员调动兵马的都是李世民,李靖相当于一直在李世民麾下作战,他可不敢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平时也没怎么联络过感情的人身上。
李元吉却仍然觉得没有李靖帮忙出人手,伏击的把握不大,不如冒一冒险。他自己派人去联络了李靖。
李世民前往突厥是为了安排义成公主和突厥部落的去处,主帅仍然是李靖,他驻军所在与李世民也不在一个地方。
听闻京中有故友派人持信而来时,李靖也没有多想。他在大隋虽然不得意,但也是官宦之家出身,舅父还是名将韩擒虎,自己官场浮沉半生,无论是世交还是旧友同僚,确实都很多。
现在他一朝得志,有旧人来投,希望在大唐寻个出身也是正常的,就是来得未免有点晚。李靖心里吐槽,四方都平定了,突厥也打完了,虽说还有吐谷浑和西突厥未定,但太子总也要让别人立功,不可能把仗都给他打了。
这个时候跑来,都没什么立功的机会了,看看是什么程度的交情再说吧。真是有交情的,大不了先在他这里安身,以后看谁出征,就推荐到谁手下去好了。
没多想的李靖很轻松休闲的就让人把信使带进来,他现在无事,可以待客。
然后他就遭遇了极不可思议的事情。
李元吉派来的还真是李靖的旧识,毕竟他这个年纪这个家世,旧识是真的很多。
信使是已经决定投注李建成的卢氏的人,其实并没有带信,而是由他观察李靖的态度进而劝说。
但怎么说呢,李靖这老东西,面皮是一丝颤动也无,只偶尔看过来一眼,全无波澜起伏。开始两人只是聊些旧事,说到当初李靖在马邑想要报信却被识破,一路作为囚犯被带着走。这位卢氏旧友便感叹:“药师早得杨素称赞,大概也是因此受到杨广忌惮,才让人蹉跎至此,只在马邑为丞吧。”
李靖笑了笑,附和了两句,不太想谈倒霉的前半生,正想问一问旧友的来意,看安排他做什么好,就听对方又道:“太子当初就是在马邑练兵建功。唉,若是药师早去马邑,马踏突厥擒得可汗的大功,正应该是你所得啊。”
不,不应该。
李靖心说我一个郡丞又不是主官,更不是主管军事的,早去也轮不到我啊。
但他没有反驳,反跟着叹息了一声。
因为他觉得这人不太对劲,好端端跑来,不请他提携,反跟他说起旧事,隐隐似乎还引着他对太子不满似的,他倒要听听看是怎么回事。
果然,在他叹息着又似真似假的附和抱怨了几句之后,这个他其实没多少印象的旧同僚便打开了话匣子,说来说去,离不开对太子的不满,又提起进军长安路上的旧事,说道:“药师大概不知,当初陛下任用你,虽说有太子的推荐,但最终是齐王在陛下身边进言,一力担保,甚至愿意承担战败后果的缘故啊。”
李建成与李靖全无交情,硬说当初全靠李建成保举,鬼都不信。但是李建成因为相信自己二弟的推荐,直面难以打败的敌人,在父亲面前力保李靖,这就不能不说是恩情了。至于推荐人李世民,远在洛阳,派人把李靖绑上路,一般人看来确实不像是有情面的样子。
李靖便虚虚向洛阳方向拱手,正色道:“我只道是陛下用我,不想还有齐王的恩惠,这些年也不曾听人提过。”
“药师常在太子麾下,齐王不欲让药师为难,自然不提。”
那现在提,自然是想让我为难了。李靖定定地看了旧识一眼,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终于到了图穷匕现的时候——而他在失惊立起,厉声呵斥,再被巧言劝说之后,终于沉思而又答应了下来。
送走客人,李靖独自出了会神,让人去请徐世勣过来。
说来有趣。太子年纪轻轻,却是个老爱操心的,亲手把数名较年轻的心腹将领,包括自己的堂兄弟李道宗和李道玄,郑重其事地交给他,请他教他们兵法。
大唐初立,天下狼烟未定,反王四起,太子自己也屡屡出征,这几个年轻的将领却一直拨在他帐下使用。
换个人这么做,这几个嫡系仿佛被排挤出核心集团一样,会不开心;他帐下多了个太子亲信监视,也不开心。
但事实上到现在为止,他们不开心的原因先是不服气,觉得他李靖有什么资格教人,现在是觉得他藏私,不把真本事教出来,有人还跟太子告状。
他也没觉得有被监视,只是烦恼这些个学生不太听教。不过好在上次太子训斥过两个堂弟之后,所有人都老实了不少。
徐世勣虽然也归他统帅,但此人独领一路大军,并不是在他帐下听用,其军事能力也得到李靖认可,已经有了自己的风格。
李靖方才沉思一阵,才决定请徐世勣过来议事。李道宗和李道玄是李氏宗亲,虽说是太子派来的,但究竟会不会倾向齐王,李靖也没把握。他有点后悔,平日光是注意军事上的事,没怎么关心朝政,连他们的立场都弄不清。
其他人资历不够,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徐世勣这样在瓦岗就追随太子的老人才值得他找来商量。
徐世勣跟李靖差着年纪,又没多少交情,陡然相邀,还以为有什么突然而来的军情,一点没耽搁,匆匆就来了。
却听到这么个爆炸消息。
什么!齐王想夺位?
什么!齐王想李药师从军中调一队精锐使用?
什么!齐王的脑子没坏掉吧?
这个消息让徐世勣的大脑一时之间都停摆了,而李靖显然有同款疑问,极少见的满脸怀疑地问他:“难道在齐王眼中,我竟是如此愚蠢之人吗?”
愚蠢到不明白知己者究竟是谁,愚蠢到会从太子的大船上跳到他们的破船上,所以李靖想多了,总觉得其中还有什么阴谋诡计。
两个聪明的大脑合计了一个下午,也没想出来其中还有什么套路。他们哪知道齐王李建成也是觉得这点子太冒险了,根本没同意,是李元吉假借李建成的名义派人来的。
只能说,确实世界就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每个人都会有几个猪队友,但看自己够不够强,能不能抵掉猪队友的破坏力了。
合计不出结果的两人决定还是把事情尽快禀报上去为妙,李靖说不定还能从对方那里套出一些事,暂时不能泄密。两人又想多了,生怕齐王敢来收买李靖,说不定他的势力已经深入到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把电报员也给买通,根本不敢用电报发消息,而是由徐世勣亲自骑马赶去太子处上报。
徐世勣换了衣服,快马赶到李世民军中的时候,李世民面前正放着一封电报与亲信议事,闻讯哎呀了一声:“终于到了,白叫他吃这趟辛苦。”
待徐世勣风尘仆仆地入内,将李靖之事一一道出,却见众人没有震惊之色,反而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笑意。他们瓦岗曾经的老大翟让更是起身过来,亲热地拍打着他身上的尘土,连道“怪我怪我”。
“这……这是何意?”
徐世勣一头雾水地落座,才听李世民笑道:“怪他拦了一拦,没立刻给你们发报提醒,让你白跑了这一趟。”
虽然仍然不是太明白,但徐世勣已经放心了,顿时轻松下来,狠狠灌了一通水,听众将你一言我一语地讲明了前因。
原来京中之事,尽在太子掌握之中。长孙无忌留在京中,除了朝堂之外,就肩负着监控齐王与吴王的任务。
在李靖那里去人的前后,长孙无忌的电报已经发到了李世民这里,告之洛阳中的异动。不止是齐王与吴王,还有那些氏族世家也活跃起来。
原先总有人拜访求情,现在求情的少了,他们在京中的子弟却没有安静,来往奔走反而更加频繁。
长孙无忌派人盯住了,发现他们在偷运兵甲进齐王府。
还有些精壮汉子,进了齐王府后就没再出来。很显然,他们有所打算。
接到电报后,李世民已经召集人议过一次,原本他就打算回去后请父亲退位,现在无非是多费一番手脚罢了。有人建议给李靖那边去一封电报,让他那边也要防备着,并且随时准备会合出战。齐王那边究竟有没有说动天子取得兵权还是件未知的事,总要防备起来。
但翟让等人与李靖不熟,他们这些瓦岗出身的人,对旧隋官员天然对立,却是认为再缓一缓,以防李靖那边被齐王收买。
李世民当然不相信,让人发报。翟让等人仍是不能安心,他们草莽出身有时候做事就比较野,居然抗命,私下里去阻止了电报员。
等李世民知道后又好气又好笑,罚了他们违令之过,又让人发电报过去。
但就是这么巧,这一耽搁,徐世勣已经奔走在路上了。
而他要汇报的事,李靖在收到电报后也已经报给了李世民,他算是白跑了。
白跑没事,中间没有阴谋也没有误会就好,徐世勣心中大定,又看向李世民,问道:“太子这里这封电报又是何事?”
李世民又笑起来了,让人把电报给他看,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与人听:“这个魏玄成啊……”
徐世勣匆匆看了内容,几乎也要感叹了:“这个魏老道啊……”
翟让已经在一旁说了:“这个魏老道,在瓦岗怎么没看出来,真是个狠人。”
这封电报是他单独发来的,因为他在京中与其他人商议,其他人都没同意。他的意见是不要等太子回京了,他们自己安排人,将齐王与吴王截杀于道。
因为齐王府中藏匿兵甲,几乎已是实证。而有意谋害太子,李靖也可作为人证。他们这么做,可以解释为发现了齐王的阴谋后,担心太子遇害的先斩后奏。
用魏徵的话说:“太子向来多情,若是不忍斩草除根,难免留下后患。你我受命在京中举事,就应当有此决断。”又说,“且太子起义兵,平天下,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唐之主。因齐王作乱担上弑兄的恶名,太子又何其无辜。”
他的意思是,他们在京中就把事办了,人直接当街杀了,罪证搜出来,以天子的名义降罪,跟在外处理突厥事务的太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长孙无忌不同意,魏徵就自己发了电报过来。众人其实蛮心动的,正在商量,李世民却没同意。
徐世勣心动地道:“太子何不依从魏老……魏玄成的计策呢?”
“我原来很担心与兄弟相争留下不好的名声。玄成早年就跟随在我身边,大概是看出来了。”
李世民微微仰头,想起十四五岁时自己一直担心和在意的事情。他想要完美无暇的名声,想让后人提起他时没有那一重阴影始终难以摆脱。
然后他微笑着弹了弹那封电报,说:“但玄成不知道,现在我已经不太在意这件事了。我是太子,倒也不必斩草除根,而这件事是我自己要做的,也不必让他们替我承担。”
“给玄成回电吧,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待我回去,将这些事都了结了。”
第103章 未成型的应天门之变(唐)
要说自己家二郎手底下的人, 李渊最不喜欢哪个,应该就得数那个魏徵了。
不是因为他敢得罪世家,而那些家族, 尤其是跟李氏有亲的关中贵族会向李渊求情告状, 弄得他很烦。再烦, 李渊也知道, 这是臣子的应尽之责,二郎就是把这个事交给魏徵做的。他都是直接找二郎说话, 不找魏徵。
跟二郎吵了多次之后, 李渊也算吵明白一点道理, 二郎要求这么多也是为了李氏的天下。虽然说的那些他仍然不太懂, 但他也知道,如今的世家是有点尾大不掉了。几百年里,上面的皇帝轮换不休, 包括他们李氏在内的世家虽然也会洗牌, 但整体屹立不倒, 哪朝都要用他们的人做官来治理天下。
如果工厂里的匠人也签了身契, 时间一长, 肥的都是这些家族,他们李氏皇室是吃亏的。
所以他也就要求太子别对人家的子弟尤其是嫡系子弟动手,把那些推出来的管事杀几个以儆效尤就行了,最不听话的才下狠手。又不能杀光, 还要跟人合作, 以李渊这种政客的心态来看,敲打警告一番就可以了, 真闹翻了干什么,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太子不肯, 所以才跟他闹得有点僵。
这跟魏徵关系不大,李渊犯不着跟这个臣子生气。
他气魏徵,主要是气这人有空就批评他出去行猎的事,还拦着不同意他修宫殿。明明汉高祖那会,萧何都给修了长乐未央,凭什么他不能享受一下。
非说隋炀帝已经把宫殿修得很华美了,也没有在战事中损毁,犯不着再修。可他大唐初立连个新宫殿都不修,感觉一点新朝气象都没有。以前洛阳只是东都,现在做了大唐的都城,不应该稍稍扩建一二才衬得上新都的地位吗?
他又没有想大修,魏徵就快拿他跟杨广比了,这不瞎说吗。李渊自问那是真比不上的,那位奢侈起来相当有想象力。
还有,讲讲道理好伐,他不去打猎还能干什么?
朝中大部分是太子的人,执行的是太子的意志。虽说太子经常出征在外,但是现在有个电报,联系非常方便。
他有什么想法,经常被房玄龄杜如晦联手给驳回,其实他心知肚明,就是他家二郎驳的!这个不孝子。
但天下半是二郎平定,那孩子又是天命所钟,李渊除了最近想迁到长安去过几天真正掌权的日子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念头。
简单地说,他摆烂了。
摆烂有摆烂的过法。李渊也是自幼练武多年不辍的人,虽说跟皇后一起看看剧,欣赏欣赏歌舞也很快乐,但闲久了他骨头痒。
反正也没什么正事要他做,他就以行猎消磨时光。
可次数不能多。一般来说魏徵也不会多嘴。但是次数一多,讨嫌的魏徵就来了,偏偏这货还是学纵横术出身,每次上谏听着都道理满满,把李渊给憋屈得不行。
太子的人,杀又杀不得,吵又吵不过。
有意让他滚蛋吧,他不但是太子的亲信,还是从太子于瓦岗的老人了,资历太硬,李渊还真没法动他。
气得他只能跟妻子狂骂那个“该死的老道”,“怎么劫上瓦岗的时候山匪没一刀砍了他”。
今年的行猎额度已经用完了,再去恐怕又要耳根不得清净,李渊消停了,但还是闲不住,没事拉着皇后在宫里打羽毛球——也是李世民拿出来的,球废得快,所以买了许多。
今天也是皇帝打羽毛球休闲的一天。
窦皇后年轻时虽然不是弱不禁风的病美人,但生育伤了身体,现在这个年纪可陪不动她精力旺盛的夫君,只打了两场就到场边拭汗休息,让近来受宠的尹妃陪李渊打球,她自与万贵妃闲聊。
现在李渊膝下终于又多了几个子女,但大概只有李世民知道,比历史上已经少了很多了,大概是生了四个嫡子的原配正妻还在的缘故,李渊在后宫收敛了不少,像个正经人的样子。
这些孩子都还小,年长的万贵妃虽然几乎挨不着皇帝的边了,但她生了李智云,儿子现在跟着太子鞍前马后的做事,她心态十分从容,根本不在意别的。
窦皇后本来就与万贵妃相善,现在两人都不耐烦与年轻的莺莺燕燕们打交道,于是在宫中越发亲密起来。
略聊了两句,窦皇后使了个眼色,与万贵妃起身离开球场去散步,让宫人离远些说话。
没了旁人,窦皇后才正色问道:“越王那里有消息么?二郎是什么打算?”
虽然她才是亲母,但人在宫中,几个儿子分了立场,一个三郎还体弱多病,她自己不愿意将他牵扯进来,所以有些消息,还是得通过李智云母子来沟通。
万贵妃应道:“太子只让皇后安心,齐王与吴王的动向,都在太子掌握之中,这两天就见分晓了。”
窦皇后默默无语,显然心情并不是很好,万贵妃知趣地同样保持沉默,陪她慢慢走了一圈,又说了些悄悄话。
回来时,李渊也累了下来休息,让其他年轻的妃子玩,他在一旁看着青年女子们飞跑跳跃扬臂击球,倒也觉得赏心悦目。
窦皇后收了忧色,从容归座,似是不经意地问起:“明天二郎就回来献俘了,都准备好了么?”
李渊不以为意地道:“这事让房玄龄做,他还能误了二郎的事么。”
是的,他都没有多过问,负责的就是二郎的人,总不能给二郎拆台吧。他都摆烂了他烦这些干什么。
窦皇后点了点头,就像真的只是闲谈一样,没再多问。
李渊歇了一会,正要回去沐浴,齐王和吴王一起入宫求见。他们父子之间私下里仍然行家礼,没那么多拘束。李渊便叫他们直接来球场。
见礼后,李渊还问两个儿子要不要打一场球,李建成便与李元吉去玩了两场,然后才说起明天迎接大军凯旋的事。李建成不知为何,看了眼母亲,有几分心虚,稳了稳心神才开口:“阿耶,明天二郎回来,晚上还是办一场家宴给他洗尘吧。”
窦皇后心一沉,李渊没多想就答应了。
李建成与李元吉心中一定,如此顺利似乎是个吉兆,到时毫无防备的李世民入宫,他们带上李靖拨给他们的精锐提前入宫控制应天门,埋伏在那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其性命,再向父亲哭诉。
李建成想,父亲和母亲必是会伤心的,然而二郎已经死了,父亲除了立嫡长子为太子,还能怎么办呢。母亲以后恐怕都不会见他了,他也没有办法。
他心中对二郎也难免有所愧疚,心想二郎到底也没什么过错,只是帝位怎可轻言放弃。他可宁背上杀弟篡位的名声,也不能放弃这难得的机会。以后,以后过继个儿子给二郎吧。
李元吉垂着眼,心中却在想,最好他们同归于尽,父亲就只能传位于我了。若是有机会,他也可以补刀;若是没机会,大哥这给他做了榜样,以后说不得他也寻个机会出手,让父亲只剩下一个选择。
想到这里,他悄悄瞄了眼兄长,却不防与母亲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窦皇后正直直地看着他,看不出喜怒,却让他无由的心里发毛。他幼时固然与母亲不亲近,有些怕母亲的严厉,但这样真正的心虚和发怵,还是在那年他几乎掐死自己的乳母之后。
他身边都是母亲的人,一边拦阻一边去禀报,母亲赶来时,就是这样看着他,不过那时有情绪,他看得清清楚楚,是失望与厌憎。
不像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情绪在里面了。
李元吉暗中磨了磨牙,心想以后我做了皇帝,母亲这个太后还不是只能依靠我,还能怎地。
一家人各有心思,只有李渊暂时放下被太子侵了帝王权威的烦恼,沉浸在即将父子团聚的喜悦中,竟又有了劲头,拿起球拍要跟长子对战一场。
李建成心思不在,但还是打起精神,尽量给父亲喂球,不时自己再赢上一分,杀得你来我往,让李渊颇为尽兴。
眼看就要到了终局,李建成还在想是现在就输,还是再坚持一下时,心下忽地一凛,只觉得毛发都耸立了起来,再顾不上让球,一拍扣在了对面线内,得了一分,却是立刻转身望去。
这时他才听见甲衣兵戈之声,李渊也听见了,诧异地看了过去。
在他脑子里完全没有“兵变”的想法,并非他不如妻子敏锐,实在是现在的朝堂极为稳定,大部分都是太子的人,少数位置给他安排功臣。
二郎只要等着接位就好了,兵变是脑子进水了吗?
三郎多病向来不管事,大郎和四郎手上连兵都没有,本来他想给两个嫡子一些好处和权力,都被皇后拦下来了,力陈利害,他最终也听了妻子的话。
他自己没“兵变”,二郎不用“兵变”,谁还会搞这事?
所以陡然遇事,李渊几乎是懵在了原地。
窦皇后怕他年纪大了受惊,上前握住他的手,与他并肩而立,轻声安慰:“总不过是几个儿子的事,不用在意,让他们自己争吧。”
李渊回握了一下,仍然站着望去。
果然是兵变,甲士入内,将宫人都控制住了,李建成闭了闭眼,已经有所猜测,未做反抗,束手就擒。李元吉不甘心,但身上连佩剑也没有,挣扎了一番还是被反绑了手,摁在了李渊脚下。
李世民便在此时,扶剑而入,拜见父母。
这时,先前带着甲士拿下齐王和吴王的一个黑壮将领才恭恭敬敬随他上前,行礼如仪,叩见了皇帝与皇后。
李渊长长地叹出口气,他认得,这是尉迟融,太子手下第一悍将,战场上是长年护卫二郎左右的先锋。
“二郎……太子……”李渊向周围看了一圈,又定定地看了眼垂头不语的李建成,和一直叫骂不休的李元吉,仍然握着妻子的手,疲惫地慢慢回去坐下,没有对李世民说话,而是向着李建成问:“大郎,你老实说,你想干什么?不对,你已经做了什么?”
事情是明摆着的,二郎不可能为了早登基几年就来一场兵变逼他退位,就算这两年他们意见不合,二郎也会直言请他退位。
他自然是不得不退,谁让他不是儿子的对手呢。
这样的情形,二郎弄这一场图什么,图他自个名声太好么。
不是针对他,那只能是大郎了。
李建成惨笑一声,不答反问:“父亲,若是二郎没有奇遇,我随你太原起兵,那这个太子,我有没有资格做?”
“你是我嫡长之子,自是有的。”李渊失魂落魄地应着,又转向李世民:“二郎,他们做了什么,还能留下性命么?”
李世民一笑,爽快地说出了兄长近日的筹谋,以及自己的应对。
“我已经回洛阳两天了。大哥和四弟准备明天借阿耶召我入宫的机会,在应天门伏击。他们试图勾结李药师,但事机不秘,早报于我面前。李药师也通知了我。”
李建成一怔,不由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败事有余的弟弟。李元吉挣扎得青筋迸露,不知道嘶吼些什么。李建成那口气一泄,心生悲意。
是啊,不止是联络李靖事败,他们的一切举动都落在二弟眼里,他也没办法怪李元吉了。
李世民也看了看他们,然后才继续道:“我恐生变故伤了陛下与母亲,所以离开大军快马赶回,确定他们明天就要动手,于是令人入宫护卫陛下。”
原来二郎已经提前回来两天了,他一点都不知道。李渊木着脸,没有问为什么这事不告诉他,让他来处置,什么话也没说。
窦皇后奇异地并没有多少担忧,看着自己的二郎,似有答案一般笃定地问:“二郎,你已经想好了,是么?”
“是的,母亲。”
李世民应着,并没有说如何处置,而是解了剑放到一边,示意人松开李元吉,活动了一下手腕,肃色道:“听说我成亲那天,你不服罗士信,要与他比武。我知道你不是不服他,而是不服我。你来,若是能击败我,我给你留一处封地。”
李元吉甫一松绑就想前扑,听得这话却又停下来,先活动了一番筋骨,恶狠狠地看着李世民,骂道:“你想戏弄我?你算什么东西,偷了父亲和大哥起兵的功劳,还来欺压我!”
李世民根本不理会他的叫骂,只问:“来不来?”
“来!”
李元吉嘴上虽骂,心里却是信了。他这二哥说话一向算数,当着父母和下属的面放出话来,总不能转眼就收回去吧。
不用死还能有一处封地,已经是这次失败的政变最好的结果了,说不定还有积蓄力量重来的机会,李元吉不愿意放弃,也不想输。
应该说,李元吉在武艺打磨上还是没有偷懒的,身体也好,光论力气不亚于李世民。
但他没有经过生死搏斗,反应和灵活性远不如李世民。当他扑上来的时候,李世民已经轻巧地闪开,军中搏击术加上从后世学来的体术一起用上,四个回合才过,李元吉已经关节反扭,被李世民压在了地上。他的体重更大,力气也不小,却是完全没法发力。
这让他越发气愤起来,大喊着要比兵刃,他擅长马槊。
李世民轻蔑地松开手,李元吉还以为他会答应,却又被绑上了。李世民根本没理他,向李渊与窦皇后道:“父亲,母亲,我们入殿说话吧。”
李建成和李元吉也被一起送入殿内,又有人抬起了笔记本电脑与移动电源,架起了投影和幕布,然后一起退了出去,殿中只剩下父母兄弟五人。
李渊坐了好一会才回过神,问道:“二郎,你不去处理余事,现在是要做什么?
“余事自有人做,儿今日就要将事情向父亲和大哥说个明白。”李世民拿出了《旧唐书》,这是他打印出来的内容,包括父亲和他的本纪部分,还有一些臣子的传记,然后说起自己到后世的事,“前回向父亲说起此事,还有许多隐瞒,是儿那时年少,现在想来,还是将一切都挑明的好。儿所去之地乃是后世,所学之术乃是后世种种,所推行之策,也是在后世与秦皇汉武一起商讨得来。父亲有何疑问暂且押后,先看一看我大唐原本的历史再说吧。”
除了李元吉,他给每人都发了打印的那几页纸——不过他的本传和臣子传记,内容都只到他登基为止。也给李建成松了绑,只李元吉还绑着。
李元吉大怒,叫着“你原是偷窥天机才能窃夺太子之位,你迟早受天命反噬不得好死”,李世民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再吵我就要堵你嘴了。”才让他安静下来。
李建成比他冷静得多,知道就算自己抱着鱼死网破的心也没什么用了,拿过书犹豫了一下,到李元吉身边坐下,拿着装订好的纸页与他一起看了起来。
一时间殿中安静无比,李渊震惊得已经麻木了,好一会都看不进去一行字,反是窦皇后看得飞快,她早就想知道她的儿子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二郎连自己也一直瞒着,吞吞吐吐不肯明说。
中间那些军政要务她一掠而过,少女时为人称赞而后来长久未有过用场的过目不忘的天赋,在这时起到了作用。这样一掠而过的信息仍然落在了她眼中,让她看到了她的孩子是多么的出色。
原来不用二郎给机会,她唯一的女儿也是这样耀眼到独一无二。
原来不用先见之明,她的二郎也仍然是这样锋锐无双,大唐立国靠的就是二郎啊!靠这老狗,不知道丢弃长安跑路几回了!
骄傲之情激荡于怀,乃至她见到玄武门之变都没生出几分伤感,毕竟两个在事变中死去的儿子如今还好端端在面前,连因病早夭的儿子,和也不算长寿的女儿都还好好的。
就是身边这糟老头子太坏了,身为父亲竟然忌惮二郎,联合大郎一起打压二郎。冷酷一点说,他要真能压制住也好,她的儿子们都还能保全。偏偏立国不稳,他还要倚仗二郎的能力,不得不让二郎一步一步站稳朝堂,收拢人心。
连让二郎去洛阳分治都说出来了,窦皇后不用想,都知道他那个时候肯定是不想管了,只顾他活的时候快活清净。活着混过去就好,死了之后管他们兄弟怎么争。
都到这地步了,你就废长立幼又怎么了?
最后她的大郎和四郎,就这么没了……
这哪里能怪二郎,分明要怪他们的阿耶!
窦皇后剜了一眼李渊,这才回到开头,慢慢重看起前面的内容,而李渊完全没有发现被妻子讨厌了,他看进去之后已经完全沉浸在里面了。
对啊,这才是他所设想的立国的道路,没有二郎的横插一脚,他也是可以建立大唐的。
然而……唉……算了……看来他还是需要二郎支撑才行。
李建成也看得入神了,看到玄武门之变时出神了良久。
他不知道二弟以后会怎么样,他只看到这里就仿佛完全被抽去了精气神一样。
如果说军事天赋是天生的羡慕不来,他看到武德年间不得不倚仗二弟的能力去平定各地叛乱还能坚持得住的话,看到玄武门时没有一人向他报信,他的心态就是真正的崩了。
不像突然兴奋起来,一个劲喊着李世民窃功的李元吉那样,李建成明白他和二弟的差距。
他原来的不甘,是在李世民稍稍透露他的奇遇之后产生的天命何不在我的不甘,是他本作为长子随着父亲太原起兵,却让二弟夺了风头的不甘。
而李世民现在却告诉他,虽说他赶上了太原起兵,但原本随着父亲谋划的,是随着父亲上任的二弟,而不是在老家的他。
起兵之时他固然赶到了,但他后来只能击败二弟曾经击败的敌人,大唐最重要的危机,一直都是二弟南征北战的解决。
他看出来了,父亲是向着他的,或者说父亲也忌惮二郎,一开始并不想让二郎立功,结果就是处处败绩,不得不重新让二郎出马收拾残局。
是假的吗?不,如果是假的,那必须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因为父亲开始就算没在忌惮,也有为自己这个太子考虑的心思,不想让二郎太出风头。如果不是非得二郎出征,又怎么会一次又一次让步,一直到父亲都觉得地位受到威胁,必须与他联手去压制二郎的程度。
身为皇帝和父亲,不得不与太子联手去压制自己的次子,其他都不用细究了,这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如果不是非二郎不可,父亲怎么会给他机会,让他有了皇帝与太子联手都难以压制的权势。又怎么会让他尽得朝中人心,政变前敢于直言相问朝臣,相信他们不会向天子通报。
如果是假的,那二弟就不会有兵变的机会。他是太子,他再有军功,有几个人愿意跟着二弟搏的。
他没有往下看,更不必问自己一家的命运。看纸上的内容显然并不完整,李建成压住纸页,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在谋反前从来没被自己当成过竞争对手的二弟,问:“你做得如何?你曾言与秦皇汉武同往仙境,现在又说是同往后世,莫非你在后人眼中,与他二人相当?”
一言既出,连李渊和窦夫人也忍不住停下阅读看了过来。
秦皇汉武,在他们这个时候的评价其实参考李世民那句导致他被刘彻捏脸报复的话就知道了。
“始皇暴虐,至子而亡。汉武骄奢,国祚几绝”。
虽然承认他们的地位,但总也有这样的评价跟着。李世民与他们一起到了后世,莫非也是一类人?
不过就算如此,能令四夷威服,其实也让李渊觉得很安心了。
李世民笑了笑。
“我,或者说原来那个我的谥号,是文皇帝。”
对,就是文皇帝,李小九加的那个破谥号让它见鬼去吧!他不承认,打印的时候本传开头那句都被他删了,真是看到了都觉得好羞耻。
“文皇帝!”李渊震惊地几乎站起来,半欠了身又一屁股坐回去,迷惑地打量自己的二郎。
怎么会是文皇帝呢?他给的史书里记载的事迹,除了开始只是随他起兵之外,后来的军功比现在更盛。主要是每次都是不得不让他出征才能解决,还有窦建德这个差点就与大唐分庭抗礼的对手存在。
现在窦建德都在李世民帐下了,其他各路诸侯和突厥,在这本史书上带来不少的麻烦,李渊看出来了,不得不羞愧的承认,大多是因为他限制二郎,不让二郎出征造成的。
现在二郎直接主事,有的掐灭了源头,有的迅速平定,都没造成什么足以让人不安的威胁。
所以他这么能征惯战天生将星,直可比肩韩白的儿子,谥号居然是个“文皇帝”?
不是,大臣们眼瞎吧?
虽说前面刚有个隋文帝,但杨坚毕竟结束了几百年分裂战乱,重新梳理建立一个大帝国的制度。尽管难免带着吹捧,也还说得过去。
二郎凭什么啊?那可是“文皇帝”,李渊想都不敢想的谥号。
李元吉又在咒骂,这回骂的是李世民的亲信大臣死不要脸,人死了都要奉承。
李世民都懒得理他了,向李建成看了一眼,李建成心里也正烦这个坏事的四弟,反手捂住了他的嘴,冷淡地道:“四郎,输都输了,你真想现在就惹怒他么?”
李元吉一滞,想到自己儿子,终于还是闭嘴了。
他再肆无忌惮,也不想身后连个祭祀的都没有。虽说书上写着确实灭门了,但现在李世民是太子,没必要将他们都杀了,只是他再这么骂下去,他自己都觉得这事难说。
他安静下来,李世民才向着李渊淡定地道:“这都已经是没有发生的事了,不必多提。父亲若想知道,以后慢慢看书就是。大哥的事是意外,儿这次回京,献俘之后,本就准备与父亲深谈,请父亲退位。”
李渊竟然不算太意外,甚至有一种靴子终于落地的解脱感,只是一时还缓不过来,呆了半晌,被妻子轻轻推了一把,才哑声道:“好,好,有儿若此,为父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李世民微微低首致礼,却没有退下,犹自道:“父亲,退位不是大事,儿还是想与父亲谈一谈。今日母亲也在,大哥也在,儿便在这里一次说清楚好了。”
李元吉要不是被绑着就要跳起来了,他呢?他不是人吗?
他不知道,李世民年少的时候还拿他当人,自打他差点掐死乳娘之后,就真没拿他当人了。
有些话,李世民是早就想说了,只是李渊还坐在皇位上,他还没有立下逼父亲退位的决心,秦皇汉武都警告过他,父亲很可能会在这方面与他爆发巨大的冲突。
他也是渐渐才知道,书上看到的故事,真正做起来有多难。书里那个他,是到了什么程度,才会下定弑兄逼父的决心呢?现在他没有那样的压力,也没有必须要杀死兄弟的决心,只是要请父亲早点退位让他施展,都花了很长的时间说服自己。
不过既已有了决定,他就考虑好了所有的事,眼下十分淡定,一边打开电脑连上投影,一边向父母兄长详细说去自己在后世的所见所闻所思。
“由秦至今,其实我们并不曾见过几个真正的帝国,自然没有后世人见识广经验丰富。父亲,你知道么,人口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很难突破一个极限。”
他放出了投影,一张人口增长曲线图,稍稍做了讲解。历史人口数量并不是没有争议,不过他只用来向父亲展示,也足够了。
李渊便在他的指点下,眯着眼睛向前俯身,看人口上下起伏,尤其是他们大唐,从四五千万猛然又砸到了一千多万,不由面色一紧,不用看史书都知道必然是出事了。
再看后面,朝代更迭,人口上限有缓慢增长,但至多到了五六千万仿佛就是个坎,伴随而来的就是改朝换代。
一直到最后,这条曲线龙抬头似的拔高起来,一直向上扬去不再见大的回落,反而让他迷惑了起来。
李渊也不是傻子,没多加思索就问了出来:“是土地限制了人口,一到上限就爆发战乱吧?最后你说的这清是怎么回事,怎么能有数亿人?他们解决这个问题了?”
“没有。他们只是农业的水平更高,又引进了马铃薯这些救荒高产的粗粮。父亲,你应该看一看清后面的时间,哪怕卷入一场涉及61国,20亿以上人口的世界大战,死了三千五百万人,人口都没有再降下来过。”
不要说李渊,就是心不在焉的李建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时间竟都不在意别的了,养活的人口太匪夷所思反而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李世民说的那场战争可怕之极。
什么战争能死这么多人,大隋极盛时也不过四千多万人口,大唐去年才初步统计了一下,现在的人口才两千万左右。
也就是说,那场“世界大战”死了差不多九成的大隋人口,而大唐的人都不够这场仗死的!
光是死掉的人口都比大唐人口多,这是什么地狱笑话,完全笑不出来啊。
而死了这么多人,人口曲线竟然都没下降,仍然是龙抬头向上扬去,就更可怕了。
“怎么养活的……”
他们终于正视“亿”这个数字级别,李渊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就是个复杂的问题了。我就算学了那许久,也不敢说学会了。不过就最基础的来说,还是农业的工业化。”
李世民早就准备好了资料,此时鼠标一动,又为父亲点开了一个PPT,链接着视频,给他开开眼界。
可称伟绩的水利措施、育种农药化肥共同保障的粮食高产量、机械化农业节省的人力,乃至东北农场里一人操控无人机洒药,一人操控无人插秧机、无人收割机……一个人甚至能管理上千亩地!
还有后世某省在机械没有普及的不发达年代,老一辈靠着人力挖河工,挖出来的河道纵横水网密布,浓缩在地图上真是让此世之人为之惊叹。
他还找了个美国农场收玉米的视频存到现在,终于能给父亲看了。
不夸张的讲,连满腹牢骚的李元吉眼睛都直了。
他们不能完全理解科技,但是已经简单粗暴的理解粮食怎么能养活人口的了。
废话么这不是,一个人带上一个团队管一千亩地,一亩就算产八百斤就好了,往多了算,十几个人就能种出来八十万斤粮食,这还能不够吃?
李世民也没跟他们解释这其实不是常态,毕竟当人口有十几亿的时候,大部分地区的农田并不是这样好管理的大片农场。反正放在他这个时代,让父亲想象大农场反而容易点。
以后能抢先开发新大陆的话,这种情景也迟早会复现。
他只是淡定地继续展示和讲解,倒回去讲工业革命。
“一切的开始,就在这里。但是起初,它并不美好。有人说英国赢得了工业革命的竞争,是因为它的工厂里工人的平均寿命更低,压榨得最狠,所以胜过了他国。这样的事,终究不能长久的,就像陈王起义一样,欧洲落下了很多顶王冠。”
这是总结,他为了今天,找了很多视频,自己剪了接在一起,现在放出来给父亲看,免得他说太多口干舌燥。
他仔细观察着父亲的表情,失望地见到,父亲皱着眉,果然最终说出了那样的话:“既然如此,你那些工厂还是不要开了。”
“那人口增长到五千万的时候又要怎么办?太平盛世,其实这个数字很就能达到。大唐以后的王朝都是这样,三四百年就到极限了,一百多年差不多就该由盛转衰了。”李世民问,李渊没有回答,但微微抿了抿嘴。
李世民看出来了,这是父亲有点不以为然的表情,大概就是既然知道了天下之广阔,完全可以把人往外移。南北美洲还装不下一个大唐人口么?
这确实也是一个解决办法,但父亲真以为这样就够了么,李世民失望地想。
“如今各国被地理阻隔,彼此只有少量商贸往来。但是总有一天,我们不去,敌人便要来。”他说着,打开了一页PPT,用纪年的方式列出清末被打开国门签的条约,缓缓讲起了从清末开始那一年一年详细的百年国耻。
还没讲完,李渊还好,李建成已经快炸了。
“怎会!怎会如此!”
在他的概念里,所谓国耻,无非就是汉人皇帝败于胡人腥膻,他们也不是没经历过。李氏在鲜卑治下的时候也被迫把姓氏改成了“大野”,杨氏杀尽宇文氏,有斩草除根的因素,也未必没有断绝鲜卑影响的念头。
但纵是如此,历史已经无形间赋予了时人心理上的优越感。
那便是胡人纵然入主中原,终究衣食住行一应礼制条章,仍是要向汉人学习。鲜卑人改迫汉人大族改姓,可鲜卑人建立的国家,依然要学着汉人的礼制来治国。
而李世民让他看到的历史,却是连这样的优越感也打了个粉碎。
“我让工厂不签身契,约束他们给予福利,照顾伤残,处罚不守规矩的人。父亲为此与我争吵多次,以为我多偏于贫苦,而不能善抚士族。其实我是在救他们,也是救我大唐自己。不然,早晚有一天,大唐的皇室会与这些贪婪的世家一起被掀翻,没有人能幸免。纵使李氏将来总要亡天下,我也希望能体面些。”
他不再操作电脑,站了起来,坚定地说:“即使看了这些,父亲,你还是不能完全理解这一切,不能与我同道而行。让我来吧,这就是上天给予我的使命。”
李渊今天受到的刺激有点多,一直有点愣愣的,这时候点着头,也不知道反应过来没有。到李世民施了一礼,请他与窦皇后休息,将将要退到殿外时,李渊才猛然抬头,扬声问道:“二郎,这一回,你还是想做文皇帝吗?”
李世民颇有些无礼地只转过头来,同样扬声回答:“父亲,什么文皇帝,武皇帝,那都已不是我在意的事情了!”
第104章 赶鸭子上架的长孙无忌
没成形的应天门之变就这样中止了。
齐王李建成、吴王李元吉均废为庶人, 一起流放到了黔州,这是李渊的坚持,要他们俩在一处也好互相照顾。李世民挺无所谓, 也没说穿大哥恐怕都不想看到李元吉, 比邻而居说不定哪天就打破头。父亲提了这个要求, 他就同意了。
李渊几次想把长子留在京里, 到底没能张得了口,背地里鼓动皇后去说。
窦皇后自然也舍不得, 长子同样是她心爱的孩子, 但玄武门之变的记载让她寝食难安, 父子兄弟之间掺杂了权力斗争之后, 就不能用亲情来考虑其关系了。
现在强势的二郎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不甘人下的大郎和四郎反抗失败,二郎才能大度地赦免他们, 只废为庶人而不必满门斩杀只余女眷,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至少一家人都还活着。所以窦皇后根本不理会李渊说了什么, 绝不去儿子那里多嘴。
晚上被老头子叨逼叨的惹急了, 窦皇后就翻身背对着他, 摆出不想听的姿态。
李渊急了,侧身撑坐起来,扯下她拉过头的被子,继续叨叨:“至少换个地方, 去黔州你就不怕大郎水土不服?”
看来今晚是睡不成了。窦皇后叹气, 背着身幽幽地道:“流放哪里能有好地方,你少管一点, 大郎才能安生。黔州已经不差了,你难道还想让大郎留在洛阳?行了。二郎私下里给了后面的内容, 你把书往后看看,二郎自己废了太子,还放到黔州呢。那里也不是什么穷山恶水——对了,观音婢有孕,后面的事你管好嘴,别跟她说。”
那他流放到黔州的孙子还不是两年就没了,李渊唉声叹气,窦皇后本来也不平静,让他叹得更难受了,两人成宿成宿的睡不着,但这件事已经无法更改,终成定局。
诏书还是以李渊的名义发了出去。
参与叛乱的氏族颇受牵连,虽然不至于族诛,但参与其中的主支怎么也逃不过了。弃卒保车,族中在京中奔走试探,最终换上了听话顺服的新家主,换得少受些牵连。
这些事,李世民是不会亲自处理的,这次失败的政变于他而言真的只是件小事,大事敲定之后他就没多过问了。睡了一觉起来,他先把长孙无忌叫过来,问让他主持立法的事。
并不是《唐律》,很多事没有理顺,虽然也在准备,但李世民没催着这件事。他是让长孙无忌先将专利和工厂相关的律法整理出来。
给的参考并不是后世的法规,而是他跟秦皇汉武要来的,秦汉两朝初步实行的法律,包含了专利授权、安全管理、劳动保障、工人福利等内容。
不要看嬴政一开始主要用隶妾做纺织女工,刘彻则是以衣食无着的寡妇为主,实行一天九小时工作制,但两人还是在推行正式法律落地的,后来也缩减了工作时间。
一开始有这样的工作,隶妾自不必说,那些贫苦的妇人也只有感激的份。但他们毕竟知道未来将会发生什么,哪怕在他们身后很久才会有那样的事,他们也觉得,子孙未必有调整的能力。
到时候不被资本裹胁,皇家成为给世家转变成的大资本家顶锅的不算特别冤的冤大头,他们就要谢天谢地了。
哎,这事怎么说呢。封建王朝,以天下奉一人,一家一姓享尽了福,最后被推翻诛杀也不算冤。虽然世家士大夫之流同样是跟在后面吃尽了好处,但毕竟还是在皇室后面。
就说明朝吧,一说起来就是文官集团,就是士绅。固然这些人又是走私又是抗税,国家想收税都要大叫与民争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老朱家的子子孙孙,可也都是国家拨钱供养,天启年间已经实支禄银156万两。清朝更不用说了,顺治初年就达到了数百万两。
皇家宗室,受天下供养,最后国败而受牵连,也算是得其所哉。
但真要到那个可想知的未来,皇家造的孽真未必比得上世家贵族造的孽,却要担最大的臭名,这就让皇室的老祖宗们很不愤了。
况且,给工人更好的待遇,开设技工学校才能吸引更多人来学习,并在社会上造就一批手头有钱也愿意花钱的市民阶层,对经济也是有好处的。
现如今又没有别的国家竞争,他们没必要往死里压榨工人来博取利润。降维打击就是这么爽。
他们开始没有这样做,主要还是工业需要投入,两边都还在处在战争之中,看不到钱就要先投钱进去,得尽快见到利益。
工人的利益,自然就先被放在一边了。
而后一步在讨论和设立的法律,就可以完善一些了。
李世民拿到的就是两朝根据工厂经营至今的状况,制定出法律。长孙无忌拿到之后,同样要看一看大唐的现状,再在各方面加以调整。
最简单的例子,三朝的最低工资都不能互相照抄,得比着自家百姓的普遍生活水平重新定一个标准。
长孙无忌替李世民看家,又要主持立法事务,三年忙下来,不但没瘦,还又胖了一圈。李世民觉得他是过劳肥,见到他先嘱咐:“今天没事了你就去孙真人那里看看。”
孙真人是孙思邈,现在仍在洛阳,他原本还想四处行医,但李世民开了个医学院求他带一带学生,他又没舍得走,在之前教出来小医生里面择优,又带出来二十多个能独立看诊的学生了。
虽说都还不能称大医,但一般的病能上手,比撒出去照方抓药的赤脚医生们又要强不少。而真正学得好的,他都带在身边继续深造,希望他们能继承自己的衣钵,并将李世民托付给他的一屋子医书分别传承下去。
而他不愿意停留在一处替贵人治病,本也是为了能更多的医治病人。现在有教出来的学生们行医四方,平民百姓要看的病他们也能治,孙思邈不是矫情的人,自然愿意留下了。
李世民尊重孙思邈,所以即使是宗室找他看病,若不是那种起都起不来的情况,自是不好大咧咧的请人上门,而是自己去孙思邈住处看诊。
长孙无忌摸了摸自己肚子,笑道:“我好得很,不用找孙真人吧。”
“才多久没见你,又胖了些,我怕你是过劳肥。”李世民正经地说,让他定要去诊治一下,然后拿过他呈上的书册,一页页看了起来。
他看得入神,长孙无忌挪位到他身旁,随时回答他提出的问题,不觉半天时间就过去了。
等合上书页,李世民活动了一下有点僵硬的身体,才发现已经中午了。
“去请太子妃。”他吩咐,又叫长孙无忌,“正好一起用饭。我不在京中时,你也不多来看望观音婢。”
长孙无忌但笑不语,妹妹嫁人了,还是在东宫,他既不方便,也没道理总上门探望。近时来得都已经算多的了,因为长孙琰初次怀孕,李世民又不在,他多来几趟也说得过去。
这就是时下的社会习俗,李世民知道,但他不以为然,只是他也没法让别人全都按他的心意来。
有长孙琰一起用餐,今天的菜就主要顾着孕妇了。长孙无忌一边给自己斟酒,一边向李世民告状:“太子妃都管到臣家里去了,不时让人去臣家中抄食谱。看见鱼脍要说,看见菜吃少了要说。这哪里是臣的妹妹,分明是个做阿姊的。”
李世民停箸,严肃地道:“这是我嘱咐观音婢的。鱼脍不可食,我同你们说过多次了。菜蔬也要多食,不然老来吃苦你就知道了。”
长孙无忌就去瞧妹妹,心想你们夫妻同心,却也管得忒宽了。鱼脍是时下的美食,就算古人中也有食生鱼而生虫致死的著名案例,也不影响时人爱吃。
尽管李世民再三警告,但这么多人都没吃死,大家还是忍不住。
至于对高油高糖食物的喜爱,更是人的天性,又哪是那么容易控制的。说来说去,现在也就是原本口味就清淡的人,以及注重养生的人,听了他跟孙思邈的话,控制起了饮食。李渊在妻子的管束下,也算是注意了。李世民夫妻俩自己当然也不用说。
其他人,就像长孙无忌一样,根本管不住嘴。
李世民叹了口气,长孙无忌赶紧道:“是臣的错,臣以后尽量……”
李世民摆了摆手。
“我不是怪你,只是想,明知道害处的事,人还是不愿意改变。可见已经形成习惯的事情,改起来有多难。眼下我们仍延用旧制,虽说暂时定下了十年一查人口和田亩的规矩,不以此为万世之法。但五十年之后,百年之后,真的能变么?”
他年少的时候,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他原以为自己不像秦国,正面临一统天下的大业,变法可能会导致失败,只能缓缓为之。他以为他可以大刀阔斧一步到位。
但真正走到这个位置才知道,就像他在后世上学时学到的那样,世上一切事物都在发展,也都互相联系。
大乱之后的初唐,人口锐减,难道不应该和大汉初立时一样贫弱吗?不说这条时间线上他带来的变化,原本的历史中,突厥确实趁势坐大,连父亲也卑词以对,连他也不得不立下渭水之盟。
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翻身破局,诸将都立下赫赫战功,更是有数人都有灭国之功。李世民也不妄自菲薄,这当然是因为他厉害。
换成宋太宗,哼,肯定不行。
但他再厉害,也是在大隋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而大隋,又继承了北朝的制度和武风。
可以说,府兵制和租庸调制度其实很适合他们现在这个情况,鼓励了良家子投军立功,为自己挣得一份家业。
他也跟始皇帝一样,不能因为穿越至后世,看到了后来的崩坏,就轻慢地以为这些是恶政,立刻就要改。
这些,都必须随着人口、土地、经济各方面的变化而变化,绝不能以为百年不变,千年不调,祖宗之法不能轻动。
但是李世民也知道变法有多难,尤其是问题累积之后,就像后世搞计算机的人所说的屎山代码一样,就算有变法的心,都未必有变法的能力。
长孙琰已经是孕后期了,有点吃力地扶着腰,轻轻咳了一声,吸引到他们的注意力,然后开口:“二郎,你从韩非子那里得到的书,给阿兄看看吧。”
又对长孙无忌:“阿兄,你愿意为二郎和我闭门读书,著书立说么?”
长孙无忌吃了一惊,“我?”
他没为提到韩非子那句话惊讶,李世民已经同他们这些亲信来了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但他为著书立说惊讶。一则是这个著书立说,显然不是将要做的《唐律》,和正在做的《氏族志》,听这话音,也不是以他为主持去编纂什么图书集成,而是让他做一代大家,自己立个学派出来。
妹妹啊!你哥是这块料子吗!是我愿不愿意的事吗!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二则是,他听出来长孙琰的暗示了。这是之前妹妹就已经和他谈过的事,妹妹并不赞成他作为外戚过多的卷入朝政,劝他做个清贵的天子心腹就好了。
说得多了,长孙琰还会落泪。
李世民虽然和他们说了自己的事,但并没有透露他们各自的命运,只是坦诚地道:“我不曾负诸君,诸君亦不曾负我,只是人寿不一,难免有所缺憾,说来徒增烦恼。诸位珍惜当下,与我一同搏一场万古流芳,岂不快哉!”
长孙无忌原本不觉得自己不会善终,但妹妹这个表现,他就怀疑了。但怎么问妹妹都不说,只是拭泪。因着妹妹怀孕,他也不敢多问。
现在这意思,显然是希望他选择著书立说,正好远离是非。
长孙无忌苦笑。如果可以,其实这条路吸引力也蛮大的。
他的地位已经有了,如果能成为一代宗师,他也不后悔放弃政治上的地位。
可还是那句话,妹妹啊!你哥是这块料子吗!这是我愿不愿意的事吗!
李世民先是笑嘻嘻地看兄妹俩说话,长孙无忌一副被雷到的样子,不住地使眼色求他说两句。又看长孙琰面有戚色,知道原因。
虽说他还没好意思把完整的史书给她看,让她知道太子和魏王的事,但也吞吞吐吐说了一些,她知道长孙无忌的结局。
她是想到史书上原本发生的事,兄长被自己的儿子逼死而难过,李世民便收了笑,抚背轻声安慰了两句,然后才道:“辅机,我想让你做这件事,不是因为你能做,而是因为没有别人可以托付。”
长孙无忌放下筷子,严肃起来。妹妹这么说,可能是为了保全他,但是太子殿下这样说,一定是真的只有他才能做了。他的骄傲感和使命感油然而生,认真听李世民说来。
李世民先让人取了一套书过来,摒退其他人,说:“这就是汉人又改动过的韩非子的著作,听说还没有大成,只是用来教导秦国公子的初版。我借来给你参考。辅机,你想一想,我是要造谁的反?”
这事不能想,一想汗毛全都树起来了,长孙无忌接过书的手都在发颤。
“儒……儒家。”
李世民跟他说过后世的事,也说过秦皇汉武与他一起经历的事,也同样向心腹们说过大唐需要变法,需要提倡科学,需要发展工业。
长孙无忌不知道别的聪明人有没有想到,他是现在才明白,太子殿下是要跟儒家作对了。
韩非子的书都拿出来让他学了,这是要翻天啊!他看向妹妹只剩下了苦笑。让他远离朝堂?哈哈,在朝堂卷入政治倾轧,都不见得比这个事危险。
这个时候,李世民反而笑了笑,长孙琰也没有惊慌的神色,夫妻俩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他。李世民道:“辅机,你不会以为,我要罢黜儒家,独尊法家吧?”
他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之声不绝于耳。长孙无忌松了口大气,身子软得想就地一趴先瘫一会,强自支撑着道:“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现在这个时代,想把儒家翻下去换一家学说,那就是掘氏族的根,人真跟你玩命了。
就是太子有兵在手纵横天下,什么也不怕,也总得有文官干活吧。
李世民笑道:“不光是我,汉武帝也借了韩非子的新著去用呢。他那时别的还好,诸学说还有余响,就是法家都转向了实干,找不到合适的人来著书立说,融合理论以适合当世。我比他还麻烦一点,你看看当今说得上名字的学者,哪个是能做这个事的?”
真没有,长孙无忌自忖不是自己这种亲舅兄,都不能拿出来给人看的。
“其实你不用太紧张,韩非子的新作大有不同。我想让你做的事,就是再改一改,拿出一套披着儒皮的理论,免得反弹太厉害。我要的也不是立刻作为官学推行天下,而是留一个根苗以待后来。”
内侍和宫女都退下去了,李世民亲自起身给长孙无忌斟酒,安慰他道:“你也不要急,这是件长久的事,二十年、三十年,你慢慢收几个弟子,给我将这一派传下去就好。”
等长孙无忌回去读书,他会发现这已经不能说是法家了。刘彻拿到后自然也会找人改动,传到李世民手上时就是彻底改头换面的样子。
“如今读书的人说来多是儒家一脉,该是讲仁义的。可是这些读圣贤书,还以经书传家的人,与我合开几座工厂,明明赚了许多银钱,却恨不能多用几个家奴,多削几项福利。所以仁义之道,只会说是不行的。可只做不说,迟早要跟他们打笔墨官司。辅机,我要你做的事,就是提前准备起来。”
李世民知道,思潮和理论总是落后社会的发展,但他都有先见之明了,还能看着先闹一场再痛定思痛吗?当然是未雨绸缪啊。
真想去秦始皇那里挖墙角,把韩非子挖过来。他这里敢用哪个大家?根本不敢用的,只好将就着找信得过的舅兄,让舅兄囫囵吞枣地学,再传几个弟子,以皇家的扶持来推动新学派的建立。
说不得仍是要打儒家的旗号。这个倒不要紧,韩非子又不会穿越过来打他,孔孟也不会。
有了上层的理论,下面就是培植新制度中的得利阶层了。不仅是资本,还有得到律法保护、比农人富裕舒适的工人,还有以新学跻身朝堂的官员。
这样一二十年下来,勉强可以说,有了一个利益团体吧。
长孙无忌不算太勉强地应了下来。
既然猜出了自己卷入漩涡命运不太好,他也不想头铁找死,而且华夏混乱数百年,佛、道文化渐兴,南北各有经学传承,不能说文脉不兴,但如此多而杂,确实也颇为混乱。
他在李世民提起后,敏锐地意识到,就像西汉对匈奴雪耻的需求下选择了公羊派一样,大唐这个新的帝国也需要一个能将大部分人捏合在一起的学说。
太子将这件事交给他,他固然义不容辞。对他自己而言,这也是一个比做宰相更加叫人心动的机会。
目送长孙无忌离开后,李世民对妻子说:“你有没有觉得,无忌背影都坚毅了。”
长孙琰忍不住笑了出来,说他影视看多了脑补。
“你觉得我阿兄真的能做这件事吗?”
“不确定。观音婢,你知道我不爱骗人,我只是确实没有更合适的可以托付的人。就让无忌做吧。”
反正他的要求也不高,无忌肯定能满足他的下限。
把感到疲倦的长孙琰送去休息,李世民让人取来卷宗,将新整理出来的到倭国的海上路线与其他情报又看了一遍。
现在去倭国的路线是经行朝鲜半岛,这条路可谓渊源流长,先秦就有人划着小船沿着海岸线航行来往了,安全又可靠。
后来遣唐使遇到的海上风险,是因为新罗统一半岛之后,与倭国关系恶化,这条路走不通了,不得不换。以这个年代的航海知识去摸索新的穿越海洋的路线,自然极为危险。
李世民便打算告诫子孙,尽量维持半岛上存在两到三个国家,保住这条航线,也使大唐维持住对半岛的影响力。现在送到他面前的文书和图纸,是在他命令下重新整理过的,包括出使倭国的裴世清的记述,非常详细。
他把航线图拍下来,用手机发给了嬴政和刘彻。
嬴政那里还在统一天下的进程,不过以后用得上。刘彻目前也没空,精力还在匈奴和南越。不过他之前发过去去交趾的海路与经验被刘彻狠狠点赞了。
隋朝去交趾就已经有成熟的海上交通路线了,虽然也不免遇上海难,但机率这种事嘛……虽说他们都有后世更详细的资料,但这不是连蒸汽船都没有吗,只能利用季风。隋唐时的木帆船航海经验,对秦汉来说就极为珍贵了。
李世民总算没有光薅他们的羊毛,有所回报,自己也觉得很高兴。
他自己这里嘛,虽说战事初平,人口不足,倭国又隔着海,但还是可以拿捏的。李世民是个急性子,想到了便让人请亲信一起过来,议一议经略倭国的事。
长孙无忌这才回府没多久,又来了。房玄龄杜如晦等文官自然要来,武将他想了想,只请了李靖和自家人李孝恭、李道宗与李道玄过来。
众人落座,目光不由落在李世民身后挂起的地图上。
李道宗才二十岁,年青人嘴快,率先发问:“殿下,这是准备攻伐何处?我似乎没见过这个地方。”
李世民提过倭国,但李道宗不感兴趣,根本没关注过,脑子里一点印象也没有。他没印象,李靖却知道,见李世民目光投注过来,便替他答道:“这是倭国。太子有意倭国?”
纵是他也觉得诧异。东突厥也不能说完全安分,西突厥和吐谷浑更是还没有碰过;再远了说,尽管高句丽眼下是个禁忌的词汇,可李靖这种军事家知道,迟早得拿下这地方。
这么多地方要收拾,怎么就看上海外的倭国了呢?
一时间,好几个人都起身劝说,李世民正想解释,突然发现魏徵没开口,顿时惊讶了起来,直接点名发问:“玄成,你怎么不劝?”
怎么不说我穷兵黩武啊?
魏徵被点了名也是一怔,有点茫然地起身拱了拱手,看了看同样没开口的房玄龄杜如晦,怒气起来了:怎么,都是元从之臣,殿下就觉得我蠢呗?
于是有些负气地道:“殿下前知一千年,后知一千年,自然有殿下的道理,不与臣等说明道理再议论,这是拿臣等作耍,明君之所不为也!”
所以我不劝!
李世民这才觉得正常,歉然道:“是我没说清楚。你们读过裴世清与遣唐使的记述么?”
李道宗怪不好意思地小声说:“没读过。”
可恶,好像就他没读过,别人都读了。他偷偷看李靖,李靖也在点头。看李孝恭,同样点头。李道宗有了危机感,以后他也得多留神看太子关注什么,提前学习。李道玄比他还小,悄悄吐舌,他也没读过。
看了就好,李世民侧过身,在身后的地图上点了一个位置,诚恳地说:“这件事说起来也不是很君子,我关注倭国,主要是因为这几个地方。这里有一个银矿,总储量大量是两百吨……这里的金矿和银矿集中,黄金储量大约78吨,白银1500万吨……”
话未说完,殿中气氛已变。
那不是东宫的学士与武将,那是一群狼,勾着头盯过来,带着血腥的气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正谓此也。
第105章 陇南产业,人口不足(唐)
黄金78吨, 白银1500万吨。
大部分手下这两年已经迅速接受了太子带来的新名词,理解这个数量单位。少数不知道的,听着这上万的数量, 眼睛也绿了。
李道玄率先叫起来:“我虽没读过裴清记述, 但遣唐使逗留洛阳不去, 多与人往来, 我也听说过倭国风貌,不算什么强敌!”
李道宗到底年长些, 被李世民安排跟着李靖学习, 经历的战事不少, 沉吟道:“就是海路难行, 带不上多少人。”
众人冷静下来,纷纷称是,现在大唐国力没有恢复, 实在经不起这样的海上远征了。李世民笑道:“不要担心, 我又不是杨广, 不会强启战端。我是想……”
他略略拖长尾音, 指了指李道宗和李道玄, “……我是想将你们封在那里,有开府治事之权。”
两人同时愣了一下,好一会才慢慢反应过来,这意思、这意思是?
“同周室分封之例。”
所有人都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 长孙无忌本能地就想阻止, 但目光落到倭国上,又是一怔。
不是, 那么远的地方,好像分封不分封的, 也没什么关系。
所有人都这么想,殿内一时诡异地平静下来。李世民见没人反对,才继续向二人述说他的设想:“倭国现今还有没被占据的地方,如果你们愿意,我们先派人去探明地理,然后择一地落脚。接下来是利用其国内矛盾纵横捭阖,还是凭借武力强攻,恐怕更多要看你们自己的决定。只有等你们站住脚,我才会考虑继续派人。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会再问其他人。”
他看好这两个堂弟,所以愿意先问一问他们的意见。李世民其实有点可惜,如果不是三姐身体不好,他担心出海远征会让三姐回不来,这个机会他本来想给三姐的。
毕竟倭国大体的气候与大唐还算相似,不像南方地区会有严重的水土不服。可惜就是海路难行,三姐按原历史还有三年的寿命,现在控制着血压大概能带病延年,但他真不敢叫姐姐去出海。
至于五郎,这个算是他亲自教养大的弟弟,他还要倚为助手,舍不得放外面去。
李道宗一挺身,抱拳道:“臣愿去!”
李道玄不甘示弱,紧跟着叫道:“臣也愿去!”
他们可能年轻冲动,但他们也在这短短的时间内看到了机会。从遣唐使那里,他们可以模糊地知道倭国是一个地方不算小,土地与人口都颇为可观的所在,虽然风俗古怪,但并不完全是个化外之地。
现在朝廷封王,早就没有汉朝早期诸侯王的权力了,更不要说西周,他们想都不敢想。
像他们这种旁支的李氏子弟,封了郡王,能有实封千户就很不错了。西周那样的分封是什么概念,那是真的国君啊!
李世民只可惜三姐不能去,没有考虑过李智云,也不光是因为他在国内还要用。还因为李智云是他同父的亲弟弟,能够在国内得到好封地,放他去倭国不像是赏,倒像是罚了。李道宗与李道玄这种旁支在国内能得的好处可没这么多,实封千户也得他们能独自领军立功才行,不然也就几百户。
倭国开始苦一苦,现在的意思当然不是把整个倭国都封给他们,但肯定也不会亏待。他俩年纪小,好好经营几十年,就是实实在在的开国之王了。
也顾不上回去细想商议,两人一冲动,当即就应了下来。
李孝恭年长些,心有所动,但没见李世民点他的名,便没有出声。实际上李世民也是觉得他年长,能力出众,想让他去别的地方。
李世民知道这其中的麻烦事还很多,怎么名正言顺,怎么倭人的部民引诱过来种地做工,都不是李道宗兄弟俩现在能想到的事,也不急,笑着夸了他们两句,又对其他人道:“诸公不要只看他们。天下极大,二十年后,诸公若是有意,我也一样不吝惜爵位,请诸公为大唐分镇天下。”
话音刚落,魏徵就跳起来了,声音洪亮震耳:“太子何出此言!当收回成令,不可擅作承诺!”
李世民:?
房玄龄和杜如晦也起身劝说,一个讲:“就算是化外之地,封与异姓终也是取乱之源,太子不可如此。”一个讲:“谁为太子出此策?当杀之!”
李世民:?
长孙无忌更是仗着姻亲关系直接扑到案前痛哭:“臣死也不离开殿下!”
李世民:????
不是,他说清楚了吧,他是说那些海外之地的吧?
他倒是知道历史上的“唐太宗”不知道抽什么风,一度想把功臣们都分封出去世袭刺史,被他的功臣们给撅回去了。
现在没有啊,秦始皇和汉武帝用这招都很丝滑,有事业心的人愿意去开疆拓土,圈地称王;不愿意去的人也不觉得这样不好,那么远的地方根本威胁不到本土。
怎么他大唐的人画风这么不一样呢?
他不理解。
只好先安抚众人,答应不封异姓王,只封同姓宗亲,肯定会封得远远的不影响大唐本土,这才作罢。
事后李世民把这事跟嬴政和刘彻说了,感叹道:“制度和习惯一旦形成,果然是件很难改变的事,变法是真的难啊。我这仅仅提到分封异姓,他们都很难接受了,视为洪水猛兽。不像你们那时候,大家习以为常,只会高兴自己有分封的机会。”
两人各自给了他回复,意思却差不多。
以利诱之,引得利者为臂助。
这是他们的经验之谈,也是从后世学来的道理。
李世民这里是提前造反后的武德三年,也就是公元619年,此时嬴政那边尚未统一,正是嬴政登基的第二十四年,而刘彻那边则是元鼎二年。
嬴政暂时还没有面临统一后的矛盾,但国内他已经有所体会了。在没有急着铺开全国,立刻引爆矛盾的情况下,他的阻力确实不大。
已经浴血取得军功从而得到好处的人,利益并没有被剥夺。而另一拨学习新学的人,虽然还不成气候,但开始从底层小吏慢慢上升,迟早会形成一股势力。
超越时代的工业的降维打击,给了参与其中的人莫大的好处。而不管是毛纺还是棉纺,都可算是一个新的行业,除了对自织自用的小手工业者造成打击之外,几乎没有触及任何利益集团。而这些小手工业者本来也赚不到什么钱,一部分人还可以进厂,于是进一步被分化,不会形成什么反对势力。
冶炼在秦国完全是官府所属,同样无所触犯。
如此,嬴政对耕战体系的改革,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力,顺理成章的推行了下去。
刘彻那里也是同理,军事上的大胜使他掌握了极大的话语权,工业建设带来的好处更是让他不缺钱之余,有了一群谈不上忠心但利益相关的追随者。有了权和钱,什么事都好办了。
李世民知道这个道理。他同样在用利益,将氏族拉到大唐的船上。但时代不一样,版本不同,所以出了点小问题,有了应天门之变。
那是他过于天真,仍然让父亲先做了皇帝,没有完全掌握皇权,而氏族的地位与力量又胜过汉武帝的时代。
所以这些早期大地主兼资本家不满意现有的利润,想削减福利,想免费加班其实都还不算大事,想给工人签身契才是李世民最不能容忍的。
工人要是连人身自由都没有了,那还叫工人么,还有劳动积极性么,还有上进心么,他想打造的城市中产阶级到哪里找啊?商品除了出海还卖给谁,又不是全卖奢侈品,那些家常日用百货,难道一开始就指望地里刨食的农户来买吗?
不创造市场,又怎么扩大生产;不扩大生产,怎么招更多的工人。
真是啊呸了,服了这些大地主的贪婪。
要知道嬴政那里一开始用隶妾,虽然工作时间长,可加班都还有加班工资的啊!
李世民严禁这样的行为,所以他们才会瞅准了他们父子兄弟间的矛盾,想拥护他的大哥上位。
“我这里确实复杂一点,不过我能解决。”李世民用这句话结束了他们的聊天。刘彻摇了摇头,跟嬴政私下说:“长大了,没小时候好玩了。”
小时候多有趣啊,一逗就跳,现在逗不动了。
嬴政刚想说什么,忽然觉得这句话有点耳熟。他记性好,一会想起来,好像是母亲在他小时候嘀咕过的。
其实李世民性子没变,就是经事多了,也沉稳一些了。人总是会长大的,他若不是经历了父亲逃走自己留在赵国为质的生涯,或许也还是母亲眼中好玩的样子吧。
谁知道呢。
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决定把扶苏等成年的儿子,隐瞒身份,送到各地去做几年小吏。
没有公子的身份,多经历一些事情,或许他们能成长起来。不说扶苏这个长子,其他人将来就国,不能只会读书。
三个时空有很多不同,不过若是能有摄影师自由来往于三处,将镜头对于秦汉唐三个时代,会惊讶地发现,有些地方的风景竟然出奇的相似。
一样的人工树林的河道两岸生长,一样的花朵摇曳于山坡与花朵。
那是陇南,刚好是三朝早期就都能够得着的地方。
李氏根植于陇西,虽不在陇南,但毕竟离得近,方便行事。李世民在前往马邑的时候,在族中就有了一定的话语权,那时便请族中到陇西置地,大量种植油橄榄。
到现在,最早种下的那批已经到了盛果期,后种的也开始陆续挂果。
陇西李氏老家这里派了人过来管理,前几年都没当回事,李渊登基李世民成了太子后才放在心上,又是到去年李世民派人过来,才真正将这里看作了家族重要的财产,连派来的人身份都更高了。
不过再高的身份,在李智云面前都要低不止一等。谁不知道太子就要登基了,太子的亲大哥跟四弟都完蛋了,楚王李玄霸是个不管事的病秧子,只剩下越王李智云是太子一父所出的亲兄弟了。
至于李渊新得的小儿子们,太小了,不作数,以后都是闲王。
李智云又是奉太子之命来视察的,众人毕恭毕敬,处处捧着他。他牢记二哥的叮嘱,不理会他们说什么,只管检查油橄榄的种植是不是符合规范,派人私下去打听林场的农户生活情况。
他是小小年纪跟在李世民后面长大的,受其影响很深,别人会觉得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关心,未免婆妈,他却做得认真,并觉得二哥交待的事自然有道理。
陪同的族人叫李见唯,正在向李智云介绍油橄榄去年的收成和今年预计的收获,越说越兴奋。
也难怪他兴奋,李智云想。
已进入盛产期的这批树,一亩地就能产鲜果上千斤。出油率也高,这上千斤果子按现在的法子去榨油,大概能得到上百斤油。
按二哥的说法,是他们榨油的手段太初级了,还有潜力可以挖。
比芝麻花生这些都强的是,油橄榄种下去之后好好养护就行了,不用年年去种它。进入盛产期之后能挂果几十年,以时下穷人的平均寿命,它们送走一代人都够了。
对于拥有这片林场的李氏来说,就是个不需要耗费太多人力的聚宝盆。
不过现在这里产的油不是用来吃的,都拿去做肥皂了。
橄榄油做菜不太合适,现在的人用不习惯,掌握不了火候。而且拥有这片果林的李氏也不乐意当食用油卖,肥皂或者说香皂在眼下的价值,当然要比食用油高。
他们还做不出真正的香皂,即使做出来成本也太高,用掉的精油还不如直接拿去卖。所以现在的香皂只是夹一些玫瑰花瓣意思意思,实际上靠的是橄榄油自带的清香。
商人逐利,最终就是这些油料全流向了肥皂作坊。
李智云听着族人的汇报,不置可否,只将所见所闻记下来,回去告诉二哥。巡视完这片林场,他便转向另一处李氏的花田。
时值五月,正当花期。
从后世带回的被称为大马士革玫瑰的鲜花开得正盛。李智云看见许多村妇来到花田,从事采摘的工作。
“人口不足。”他心中自语,从花田边穿过,没有去打扰她们。
真的是人口不足,花田的规模不能再大了。
这边的产业有个季节性用人不均衡的问题。平时不需要很多人。林场平时养护,花田平时正常种花管理就行了。
但是一到采摘季,马上就需要大量的人手。
像摘花的工作和精油制作都极需要人工,而男人都在种地,只有女子能来做活。陇南现在的人口根本撑不起更大规模的产业。
听到身边李见唯正滔滔不绝地说起要怎么扩大花田,怎么在三年内让精油、香脂和香水的产量翻上几番,李智云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地不种了么,人从哪来?”
李见唯面上尊重,心里其实欺他年少,笑道:“总不会少交了税粮。”
李智云沉下了脸,冷笑道:“你们是要用手段,让人都成了你们庄子上的佃户么?”
李见唯明显怔了一下,忙堆笑道:“不敢,不敢,太子的话,我们都记着。”
记着个鬼,要不是二哥怕自己族里都闹出事来不好收拾,经常派人查看敲打,李氏也少不了有人头落地。就这样还砍了几个具体做事的,之前查出的问题可不少,赶着在朝廷真正动刀子前改过来了才是真的。
李智云停步负手,老气横秋地道:“你听好了,太子并不强求陇南这样的地方多打粮食,能把粮税交足了,地方上常平仓满着就行。我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把人挤兑到庄子里做佃户,采摘期就好叫人去花田和林场做事了。你也不想想,我们陇西李氏如今是什么?是宗室!”
他提高了声音喝骂:“别人不顾天下残害百姓,我们宗室也要如此吗!把人逼反了失了天下,你们还能有如今做宗室的好处?”
李见唯扑通跪倒,冷汗直流,并不是有保全李氏天下的自觉,纯粹怕李智云发作他。虽说才经过隋末,可他不觉得多弄些佃户就能逼反人。再说了,陇南这小地方就是有人造反,都不用太子派人,他们自家就出人给镇压了,有什么好怕的。
李智云没叫他起来,自顾自地道:“不是没有两全的办法。我来这里看了很多地方,朝廷推行的农具能节省人力,把人空出来。按说这边不缺马,怎么很少见到?”
李见唯无言以对,伏首于地。
朝廷推行的新农具当然是好东西,尤其这边适合种小麦,正是收割机、播种机大显身手的地方。但那不得花钱养马、花钱打造农具么。
哪有人好使。虽说耗人力,但人便宜啊,从早使唤到晚也不心疼,不像牛马那么娇气。马拉收割机干大半天,多叫几个人干一整天不就完事了。
牛马要□□饲料,还专门得有人好生养着,佃户让他们吃自己的去就行。
最主要的是一年的花期也就二十天,那段时间抽些人出来就够了,何必为了这点时间再花钱打造农具来节省人力呢。
李智云一只脚抬了抬,很想踹过去。来之前他跟二哥聊过,房相等人也在,之前出去查访工厂的魏徵说新农具的推行并不理想,房相就说穷人自是办不起的,世家大族应该是情愿用人力,不愿意花钱。
他当时还想不通,二哥跟他解释了好一会,他还是迷迷糊糊的。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觉得更省力的机器会不如人力呢?
但是到了这里,也不知怎么的,听李见唯说着说着,他就突然明白过来了。
忍住踹人的冲动,他冷淡地道:“太子常同臣下说起荀子之言,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前隋颠覆,亦是如此。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好好想想这是什么意思。太子就要登基了,你好自为之。”
李见唯再三顿首,将这话记下,要回去告诉族里。
他已经懂了:即将统治天下的新君年少气盛,大家千万不要触他的霉头。
李智云低头,既气恼,又怜悯地看着这个族中辈份还在他之上的中年人,心里想,二哥的胸怀,果然不是这些人能明白的。四哥从小与二哥不和,三哥身体不好,他是幸运的,那时不顾年纪幼小,死死跟在二哥身边,才能明白一点二哥与他近臣们的所思所想。
天下数百年征伐,贵人不将人当人,二哥说他要改变这一点,二哥说原本历史上他也是这样做的,现在要做得更好。
至于这些人,实在不能领会,那就吓唬一下好了。
“起来吧。”他淡淡地说,转身向外行去。
他们这一行人并没有打扰到花田里的劳作。正在摘花的女子全神贯注,甚至有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在田边的经过。
采摘期需要人,不仅是需要摘花,更需要人手去制作香脂和精油。花田里其实人还不算多,更多的人手在附近的作坊里。
这边在用脂吸法制作精油,并保留了一些制成香脂。李智云也过来看了看,知道哪怕是自己家族在利益面前也不是什么可靠的,不再跟李见唯多说什么,直接交待他要怎么做。
这边一定要推广新农具,李氏不能强迫别人,但可以替朝廷盯着其他人。若是有使用手段逼迫良民沦为佃户的,就是李氏替他们出头的时候。
新式农具解放一定的劳动力,然后以香水精油产业为核心,在这边布局。
“你们有牧区,制作精油要用的牛脂这边不缺,你要让庄子里的佃户养猪,按我给的法子好好养。猪脂用在精油上,用多少都能赚回来,猪肉就算是白捡的了,把价压低些,让农夫偶尔也能吃一顿肉。”
李智云伸出一根手指,浑然没觉得自己说话越来越像二哥了,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肥皂作坊也要用猪油,你们养的猪不够,还要去外面买,运费都要不少。自己庄上养,鼓励农户养,不要压他们的价。他们尝到甜头,一人家里养上两三头猪卖给你们,不比你们大量外购强?”
再伸出第三根手指。
“第三件事,我看你们玉米种得少,可以再多种点。小麦酿酒可惜,用玉米酿。作坊里制香水也要用到酒精,如此亦可以自给,还不会浪费小麦,岂不两便?多酿的酒,怎么也能卖出去,一样不会亏。”
最后,他收了手,教训道:“采摘期招的女工,工钱要舍得给。就一个月的时间,你抠抠搜搜的做什么?这些女子也就这时候能赚钱,让他们多赚点。你们省这几个钱,不如想想卖什么东西给她们,让她们把钱用出来。”
“养猪、种油橄榄、种花,太子安排你们在陇南做这几样事,不只是气候土壤合适,更是彼此互补,不会浪费。猪油、橄榄油、玫瑰花可以做肥皂,猪油、牛油又可以制精油。你们把这几样做好了,钱是绝不会少的。大方把工钱给了,事情做得漂亮,太子看在眼里,才有你们的好处。”
李智云也可以说是苦口婆心了,李见唯一一答应,也不知道能不能落到实处。
不过没关系,他做不了,换人来做就是了。
李智云看见作坊里还有在处理茉莉花的。茉莉花在汉代时传入,先在南方扎根,但陇南也合适它生长,既要围绕香水精油做产业,自然是连着玫瑰一起广泛种植上了。
用茉莉花会产出另一种香气的精油和香脂,只是茉莉花的花期更长,用脂吸法处理起来也更麻烦,现有的人口很难再扩大规模了。
其实他在二哥那里看书,来之前还想过,这边产茶叶,又产花,可以做一个花茶的产业。玫瑰花茶、茉莉花茶,虽然不是时下人喝茶的方式,但只要皇家带一带风向,相信很快就会风靡。尤其是女子之间,想必很愿意闲来泡一盏花茶作闺中闲话时的饮品的,多高雅啊。
他跟二哥说了自己的设想,二哥拍了拍他的肩,说他长大了,但还是见得少,让他自己来陇南看一看,再想一想能不能做。
出来一圈,他终于理解二哥为什么经常拿着文书看,看着看着就一头撞到桌案上,哀叫着捶桌:“人口什么时候才能翻倍啊!”
他不要去看全天下,就陇南这一处,他都想哀嚎了。
“人口什么时候才能翻倍啊!”
陇南只要人口翻倍,不说茉莉花种植的扩大了,玫瑰也可以增加品种,并在不同海拔种植,使得花期错开,能招更多的女工来干活,出产更多的精油香脂。
就算将她们招为常聘的工人都可以,因为最终产品完全是溢价去卖的,只要二哥镇得住天下,就能逼这些人把利益吐出来一点,分润给这些女工。
毕竟这些产业,都是二哥给出来的,皇室都还占着两到四成的股,于公于私都能理直气壮的插手管理。
而二哥是不是能镇得住天下?李智云对此完全没有怀疑。
所以一切的一切,不能完全展开那片二哥向他描绘过,他从二哥带回的资料里看过的美妙蓝图,现在看来就是缺人啊。
还什么需要带起风潮的花茶产业,歇着吧,就现在人都不够用的。精油香水都是消耗品,也是奢侈品,最妙的就是体积小不占地,国内海外都能源源不断的大卖。但凡多一点人口,他们都得用在扩大这个产业上,哪抽得出人去弄什么花茶。
李智云深深地恨上了他本来没什么深刻印象的杨广。大隋极盛时四千万人口,给他大唐该有多好。
第106章 韩家兄妹(唐 民间)
贞观元年, 实际上是过了年才改元,但李世民已经做了大半年皇帝。
他的长子也在去年出生了,与原历史中同年, 但不知道是不是同一天, 李世民觉得没那么巧。其实他还想过最好是生个女儿, 这样也免得自己看着孩子老是纠结是不是原来的孩子。
不过当长子真的诞生之后, 这份纠结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天天乐颠颠地抱着叫宝宝。
管他是不是同一个呢, 反正是他的宝。
长孙琰比他纠结, 月子里就想开始看育儿理论, 被他夺过来扔一边去, 笑道:“我瞧秦皇汉武天天看,现在还是一堆这个不满那个不满的。我们也不能尽信书,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你怀孕的时候看得够多了, 月子里还是要休养好。”
不过跟刘彻那个隐藏文青属性的家伙不一样, 李世民不跟老天拗着干。历史上他的长子叫承乾, 现在这个孩子不管是不是同一个, 既然都重新开始了,就不要背负原来的宿命了。
改名改名,改了对孩子才公平。
不叫承乾了,迷信的讲也许是这个名字有点重, 把孩子的福气都压没了。他换了个名字, 长子现在叫李承康。
带着父母的期望出生的孩子,身体和心理健康就足够了, 不要承亁承道承宗什么的,压得太重。
李世民生性乐观, 对继承人的期待没有嬴政和刘彻那么高,他觉得只要不像历史上一样把孩子养得心理扭曲了,是个正常人就行。别的不会,孩子萧规曹随还不会吗?
他反思过史书上那个自己养坏孩子的经过,可能是因为自己上位不正,压力比较大。不过他的承压能力强,化压力为动力,非得把事情做好了扭转名声。
对孩子要求也高。
现在他不自己揽锅了,玄武门继承法这种事,其实也不是他一个人上位过程的影响,从前朝开始这种政变就很多,他这比较出名,又是新朝的半个开国皇帝,没把这风气给刹住。
他自己猜测,历史上的他既然在政治上处处想要改变南北朝至今的风气,并且颇有成效,那在储君这里恐怕也想完成自己身上没完成的流程:培养一个正常上位的太子。
但不幸的是,这么一来,他对孩子的要求就有点高了,自己能承受的压力,就觉得孩子也行。更不幸的是,偏偏承乾那个孩子就是个没经过大事的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李世民自己看着承乾遇到的事,觉得根本就不算个事,要是阿耶待他这样他可高兴了,只会觉得自己受重用,会更积极的表现自己。但是承乾就是受不住……
那时候他就应该废太子的,李世民自己反思原历史中的作为,他不应该舍不得,弄得两个儿子都不好了。废了承乾或许那孩子也痛苦,但总比后面闹成谋反强。
现在他决定不给孩子那么大的心理压力,而是从小适当的给予一些锻炼,让他学着做事。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不着急,现在做个快乐宝宝就可以了。
哎,给阿耶亲亲。
嬴政跟刘彻饱受他的荼毒。
那个手机发不了朋友圈,穿越到后世时在这边的聊天记录也会消失,仿佛就是玉玺借助手机让他们沟通一样,所以也屏不掉。
李世民放在后世就是最讨厌的那种宝爸,恐怕唯一强的就是还要体面,不会孩子拉个屎洗个澡都恨不得发个朋友圈叫人看。现在他对着嬴政跟刘彻还没太放肆,但照片视频也是嗖嗖的发,烦死个人。
嬴政稍微体谅了一下他初为人父,刘彻稍微代入了一下自己快三十才有儿子的心态,忍了他一个月,然后双双不许他再发了。
李世民好生遗憾。
然后他用拍立得拍出来,天天给父母看。李渊开始还夸孩子养得好,白白胖胖可爱,后来也夸不动了。还没会说话走路的月子娃,一天大半时间在睡觉,能有什么好夸的,又不是他儿子。
还是亲妈不给他假客气,难得横眉竖目地叱道:“你没有正事做了么!”
才算打住。
正事当然是有的。虽说战乱在他的影响下已经比历史上少了很多,也已经一一平定,提前进入了稳定期。但对东突厥也不能放松警惕,义成公主虽然允诺了攻打西突厥,可是力量不足仍在养精蓄锐,谁知道会不会蓄着蓄着反咬一口。
大唐现在还需要休养,以后义成公主做不到的话,西突厥还要大唐自己出手。东突厥更是要彻底解决。
内部战事是大体结束了,但暗潮不断。
跟秦汉不太一样,李世民跟世家氏族在某些方面算是暗暗的对上了,他也好想把他们都扔去身毒自立哦,可惜不行。时代不一样了,不能这样快刀斩乱麻了。
而且就这些人,他真怀疑扔过去,他们会继承种姓制,搞出几等人来,然后因为血脉相连,反过来再影响本土。啊不行,他是想潜移默化,最终把周边纳入版图,至少也要纳入文明圈的,不能搞个奇葩出来。
好在这种“对上”还没到敌对的程度,他适时的放出一些技术,始终有利益吊着他们,就能分化这些世家。毕竟他们不是铁板一块。
就好比说,秦国先落地的实用款蒸汽机,又经过大汉工匠踩坑,到他手上几乎可以让工匠依葫芦画瓢复制出来的图纸和工艺流程。
他给谁呢?
现在不是他在清河郡大方分给所有人的时候了,当然是听话的才有份。专利握在他手里,皇室的地位保证了专利法的实施。
卢氏这样的,当然是出局了。
贞观元年下半年,位于洛阳城外的新纺织厂开业,这个没在盖在水边的新厂一直是涉足这个产业的家族打探的对象,但皇帝甚至用天子亲军去守卫,刚经历了一场风波的氏族们不想惹事上身,最终也没敢过份。
所以开业这天,李世民让李智云请人去参观试营业,所有被邀请到的人,包括出局的卢氏的新家主,都不辞辛苦地赶到洛阳来了。
清河崔氏小房的崔倩,与博陵崔氏的崔行功,两人作为上次的家族代表积极向李世民靠拢,说服家中给李世民造反出钱出力出人。他们自己也出仕了,现在也算是从龙之臣,在家中地位大涨。
之后,虽说两家都对李世民给工厂的限制颇多不满,但他们两人都成了太子亲信,政治前途一片光明,家族不能拖后腿,在他们的督促下,一切都跟着太子,虽说有点小问题,但大体上还过得去。就算有犯事的,也被他们自己揪出来主动处置了,态度和立场一直摆得很正。
如今太子登基为帝,他二人更是早得到天子提前透露的消息,钱都准备好了。他俩已经为官,又让家中派了人过来参观,准备买了机器回老家开厂。
但两人其实也不知道是什么机器,为什么新的纺织厂不再建于水边了,难道是恢复了用人力,但效率比水力还高?
朝廷官员也在参观的行列中。李世民的意思,是叫他们也亲眼见一见工业是怎么一回事,毕竟现在不是循序渐进出现的事物,如果协助他治理天下的人不能理解,那办起事来也是很麻烦的。
早早跟随李世民见多了“仙器”,以为不会再惊讶什么的魏徵也在其中。
追随者、反对者、世家代表、朝廷官员,一起聚在了这座洛阳皇家纺织厂。
工业革命的时代来临了,在场的人无论主动或被动,都将被卷入浪潮,走向不同的命运。而于此时众人,却只见到随着机器开动滚滚而来的财富。
房玄龄、杜如晦、魏徵等人悄悄退出人群,彼此间却也一时失语,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都读过李世民给的书,也看过一些视频,只是时间有限,没看得太多罢了。然而此时此刻,看着摆脱了水流限制,在他们眼中已经可算是自动化的纺织机器轰隆作响,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半晌,魏徵才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以后布就不能当钱了。丝绸还是可以吧?”
杜如晦也不禁笑了起来:“现下是可以,怕是也长不了。”
房玄龄被他们说得同样展颜一笑。可不是么,谁还敢拿布匹当钱,纺织厂马上加班加点的开工,一个月就叫你的“钱”贬值。
丝绸固然还值钱,但等工业的力量在丝绸织造中发威,同样的场景还会再现。
所以今年已经不向民间收布以为税了,虽然之前水力纺织还没有达到“不缺布”的效果,但随着这两年棉花不断扩种,以及新机器的投入,很快朝廷收布作税就要成为不划算的事。
杜如晦感叹:“还是亲眼见了才明白,什么叫工业。陛下催的化肥厂也要尽快,我很想看看成片成片的地里五六百斤的庄稼是什么样啊。”
况且以时人的习惯思维,农业上的收获依然与某种“天命”联系在一起。陛下仁心,为了百姓得活,早早将祥瑞送给了隋皇,虽说也得了名声,但现在就让他们这些臣子感到不满足了。
这个祥瑞明明就是大唐的!是陛下的!
若是那个硫酸铵能快点生产出来,就能让很多人闭嘴了。
而且……而且他们看过历史记录,接下来的天灾可不少,原历史的贞观年间,开头四年就是连续的河北大旱、山东大旱、关内大涝连着大旱,水灾席卷九州。大旱又带来了蝗灾。可想而知压力,逼得陛下都吞食蝗虫来破除迷信了。
既然早知道,自然要早准备,除了水利工程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储粮。各地的育种工作进行得不错,下面就要看化肥的力量了。
离开纺织厂,众人各自上马,魏徵嫌人多,站得远远的等人散尽再走,不防身后传来熟悉的喊叫声:“魏老道!魏老道!”
晦气!他假作没听见,快步向自己的马走去,却还是被人在肩上重重一拍,满腹牢骚地回头,果然是瓦岗曾经的首领翟让那阳光灿烂的笑脸杵在面前。
“魏老道,一叫你就跑,怎么就这么怕人知道你是我们瓦岗出身?”
我哪里是你们瓦岗出身,我分明是被你们劫走的!
不对,我也不是嫌弃你们瓦岗,勉强也算是因为你们,我才得以与陛下相遇。
老子跑还不是因为你跟徐世勣两个人张嘴闭嘴的魏老道!
魏徵一肚子火,沉着脸打开翟让的手。
“我说几次了,不要这么叫我。有事?”
翟让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就是故意的,不过今天不是跟魏徵逗乐子,是真有事。
“刚跟瓦岗的老兄弟聊了几句,大家都有意向,就你不知道跑哪去了,这不我看见你赶紧来说一声,免得你以后怪我们不认你这兄弟——我们想一起出钱,投钱也办个纺织厂,就叫瓦岗纺织。你来不来?”
魏徵一怔,大为心动。
他没什么钱,翟让他们武将比较有钱,尤其在瓦岗的时候,卖琉璃器攒下了丰厚的身家。这钱单纯办厂可能还行,可想跟其他那些豪族开办的工厂竞争,恐怕就不太行了。
人家都是地方上盘踞多年的世家豪族,厂开在哪能避开跟他们的竞争呢,光是切你原料来源就受不住了。现在棉花的产量毕竟还是有限,这些世家虽然有钱独立办厂,但机器开起来原料很快就要用光,他们都不得不合起来办一座厂,把几家能收来的棉花投进去用。
他们这些人都上瓦岗落草了,出身可想而知,最好也不过是小地主之流,拿头跟人争原料啊。
不过这么多人合起来又不一样,他们好说也是天子元从近臣,一个人抗不过,这么多人也是股不小的势力了,什么豪族都得给几分面子,不能做得太难看。
魏徵也想赚钱,有钱的生活谁不想过呢。但……他真拿不出多少本钱。
翟让看出他迟疑之色,冲他挤了挤眼睛,大包大揽地说:“我们商量过了,当初烧琉璃器的钱大部分拿去养兵,少数也不用讳言,叫我们在山上的人分了。你也是我们瓦岗的人,自然有份,陛下也有份。哈哈,当初找你去瓦岗不就是想找你这个道士帮忙做镜子么。咱们一起拿钱出来,不论多少,占股都一样。反正也不是我们自己经营,让陛下派人来管好了。”
好家伙,这心眼不像是翟让动出来的,魏徵一琢磨:“李密出的主意?”
翟让点点头:“是啊。”
这李密也挺能的,去瓦岗时间不长,翟长都拿他当早期的老兄弟看了。给陛下也占股,魏徵估计陛下不会答应,但这情是得记下的,总不能叫他们吃亏。
翟让虽然也知道李世民名为天命实为穿越的奇遇,但史书并没有大范围公开。李建成都只看到玄武门后不久的一点内容,直接能看到书的很少。
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被李密干掉的,待他亲热得很。
魏徵略一思忖,点头加入了。他不是纯然贪财,是李世民跟他们说过,虽然官员参与经营会导致很多问题,但在如今这个关口,能加入这场资本游戏的只有皇家、世家,和官员。所以他不禁,他们想加入的话不必忌讳什么。
禁止官员经商是为了避免与民争利。可是现在有能力办工厂的人,根本就不是一般的民,这种情况下,禁止官员也没什么意义了。很多官员本身就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他们倒是不屑于经商呢,自有家中庶支替他们操办。
还不如放开,多些人投钱进去。
时下虽然仍以土地为重,但纺织业有个特殊的地方,布匹长期可以作为钱来使用。尽管人们都知道这样大量生产出来的棉布肯定不能像以前那样,可心理上仍然难免一直以来的影响,看着棉布眼热。
而且来钱太快太直接了,更是能将自家庄园土地上种的棉花直接转化成产品,于是将土地当作身家性命的地主们,也愿意拿钱出来投资了。
李世民想,从这里开始,大概以后新的产业出来,会慢慢养出一群习惯于投资的资本家吧。
不能急,他不能着急。大唐已经不是秦汉时的形势了,纵是皇家也无法直接挑战所有的氏族,能将他们转为成资本家都是进步了。
资本贪婪丑恶,却因为这份贪婪能推动发展。封建社会有着温情的面纱,却打不破治乱循环。李唐皇室作为统治者,必须看清自己的立场,要保留那份勃勃生机,又要压制其丑恶。
这么一想,儒家宣扬的理论倒是件好事了,至少朝堂上吵架时可以拿出来占据道德高地,惩治起那些民贼来也有理论依据。
居庙堂之高,考虑的事总是多了些,远了些。
居江湖之远的小民,关心的便只是身边的点滴,于他们而言,逃役的人还能回家种地就是幸福,以为死了的亲人活着回来就是幸福,官府发下亩产更高的粮食种子就是幸福。
这样论起来,由隋入唐,很多人确实觉得幸福多了。
清河县的纺织工韩腊月就觉得现在很幸福。虽说老家就剩了她一人,三哥在军中行医,不能留在老家,但不时有信来,她可以知道他活着,有吃有穿,而且吃的是朝廷的饭,就很满足了。
至于她自己,纺织厂的工作别的不说,管饱这一项就让她愿意一直干到老,更别说还有不菲的工钱。
她攒了不少钱,本来准备买房从宿舍搬出去。有人劝她反正要嫁人的不必买,韩腊月倒不是有什么独立精神,她是觉得一家就剩了她和三哥,现在从大柳村搬出来,没个自家的屋子心里总是发慌没底。
后来是听说要选址盖新厂,不用水用什么机器做动力。她也不懂,只知道要搬地方,而且说离县城挺远的,要在纺织厂周围自己盖房子。她就打算到时候再买。
那样周围住的都是纺织厂的人,更让人心安。不在县城就不在县城吧,现在也是在城墙外面,只是离得近,进城还比较方便。就这样,厂子周围都慢慢有了集市的样子,买什么都不用进城了。
相信换了新地方也会这样,不怕离城远,也不怕冷清。
从武德元年开始,纺织厂的工作时间改成了四个时辰,加班会另算工钱,一般来说她们都会加班多赚点钱,反正回去也没事,就是睡觉。
韩腊月今天吃过饭也准备去加班的,但看门的老陶叔让陶婶来喊她:“韩腊月,你三哥是叫韩友吧?有你的信。”
“是我三哥来信么?”
韩腊月赶紧去把信拿过来,却见是个陌生人寄来的,刚想说错了,又见到收信人没写“韩腊月”,写的是“韩友之妹”,她一下子心慌了。
她三哥怎么说也是在军中,不会是……不会是……
饭也不吃了,她赶紧拆信。也是从武德元年开始,厂里还叫她们休息时学识字。她们有休沐的,这个时间女工们要么休息,要么回家,要么玩儿,没多少愿意去学的人。韩腊月本来没兴趣,后来是想着跟三哥天各一方的,经常写信,不识字太不方便了,这才学了。
幸好学了,现在拆开就看,一点没耽误,心也放下来了。
陌生人自称叫胡句,以前逃役当盗匪被现在的天子当初的太守给俘虏了,是韩友给他治的伤。韩友嘴上没把门的,一边包扎一边聊天,家里的事都说了,所以胡句知道他有个妹妹,闺名当然没说,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只是没好意思写下来,只写了个“韩友之妹”,倒是把韩腊月吓坏了。
写信给她,是因为韩友跟他不在一起,他也不知道韩友分到哪一军中去了,信送不到。而要说的事,是胡句在军中遇上了他们的兄长,排行第二的韩山。
韩宝和韩山当年逃役跑出去,跑得远,没去高鸡泊,一直往东跑了。韩宝运气不好,还在做盗匪的时候叫人砍了一刀受过重伤,虽然手脚俱在还是个全乎人,但身体虚得不行。
要不是还有个弟弟照顾着都活不下去。
韩山运气好点,混了几年也没受伤。后来李孝恭攻打山东,他所在的势力自然被扫平,没死的收编进唐军继续作战。韩宝在正规军混不下去了,拿兄弟俩落草多年攒下的钱就在当地安置下来,而韩山则成了唐军的一名小卒。
他们也想打听老家的消息,但实在找不着可拜托的人,时间长了,觉得弟弟妹妹肯定活不下去,回老家的心也淡了。
胡句一直把韩友找两个哥哥的事记在心上,他开始是匪,但命好,伤愈后在清河郡投军,妥妥的天子亲军。因着精于骑射又立过功劳,已经是新立的龙武军一员。
一待龙武军扩建,他至少也是个郎将。
去年唐军伐突厥,他没事又去周围的军中询问,还真让他问到韩山了。找到人一番盘问下来,非是同名,正是要找的大柳村的韩山。
韩山晓得弟弟妹妹都活着,还活得很好,喜极而泣,立刻托胡句帮他给大哥写信,再给妹妹写信。
韩腊月先看到的是胡句简单说自己承了韩友的情,碰巧找到了韩山的信。下面还有一封,就是胡句代笔的韩山的信了。
她今天不加班了,完全没有心思,抱着信坐在自己的榻上,哭了笑,笑了又哭,到同舍的人回来时,她眼睛都肿了。
自是惹得旁人关心,待知道是她逃役的兄长写信回来,两个哥哥居然都还活着,她们先是恭喜,然后不知从谁开始,一个个抹起眼泪来。
纺织厂现在是叫人羡慕,可她们这些一开始就来的人,当初哪个不是家里实在活不下去了才离家过来的。
韩腊月的哥哥找着了,她们的父亲、兄弟、丈夫、儿子,要么已经死了,要么生死不知,怎么能叫人不伤心。
这一晚,纺织厂的宿舍里不知有多少人辗转难眠,将被子都哭得湿了。
白天还得上工,韩腊月打点精神做了一天的事,手上未免有点慢,叫训斥了几回,加班自然也不去了,回去给哥哥写回信。
不知道二哥和三哥现在随军去向何处,只能他们写信给她,她一时不能寄信回去。还好韩山把韩宝的地址也给她了。韩腊月咬了笔慢慢写,把自己的现状说给大哥,让大哥回来。
他们家有老屋,有祖宗的坟墓,现在她还在清河郡,大哥又何必背井离乡呢。
李世民构想的驿站兼民间邮政系统还没有办起来,军中士卒寄信回家还好,韩腊月的信要寄往韩宝那里也不容易,她好在是在纺织厂工作,比在乡间见识广,记得有进货的商人是那边过来的,便留意了。
等了小半月,等到那个山东地带口音的商人来进货,韩腊月托了陶叔帮她留意,陶叔陶婶热心,见着人便先叫住,然后趁吃饭将她喊出来。
那商人一听,也觉得是个佳话,并不在意韩宝的地址跟他不在同一个地方,一口答应下来。
除了找个人送信这种事花不了他多少钱之外,他也想结个善缘。这一家看着不显,全是底层的工人军医和小校郎将。可清河郡是当今天子起兵的地方,军医是皇后亲自教的,将卒是天子亲军。谁敢说将来自己就没事求到他们头上了。
一封信随着山东商人返程,又由他派家仆专程送到韩宝手上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一个多月了。
韩宝已经收到了二弟的信,知道了家人尚在的喜讯,这个时候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再收到小妹的信自然没那么激动,但还是流了满面的泪。
山东商人既存心结下善缘,好事便做到底,家仆送来的不止是信,还有他赠送的盘缠。家仆更是说韩宝一人上路恐怕不安全,主人在这边有结识的商人,也要到清河县进货,可以等一等,跟着商队一起出发。
命运好像转瞬间就对悲苦的韩家变了面色,露出了善意,一切都是那么顺利。
两个月后,韩宝就回到了他的家乡,与妹妹抱头痛哭之后,在妹妹的建议下没有回去修缮老屋。他伤后亏损,在山东落脚也亏得二弟拿钱给他安家,种不得田了,做着小买卖糊口。
现在清河县热闹,他也满可以留在城里继续做他的小买卖,只回去将祖坟修一修就好。
从此他就要和妹妹在城里住下来了。
而从军中回到洛阳进修的韩友终于收到了二哥和小妹的信,同样大哭了一场,断断续续流了几天的泪,一个包裹装着财物,连着他的信一起寄回了清河县。
虽然仍是天各一方,但韩家兄妹的心,终于定下来了。
第107章 秦国武都道的产业
在大唐限于人口, 一时还没有成型的香水精油产业,在秦汉已经小有规模了。
汉的规模更大,秦稍小。统一之前, 秦国没有办法开展海上贸易, 不过他们有另一条路。长久以来, 秦国就与胡人有一条外贸路线, 以前嬴政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他们又不过去, 只卖给商人就完事。现在他知道了, 那就是后世所说的丝绸之路, 经西域一直向西, 在很久前东西方就已经有这条商路存在了。
后世考古还发掘出路上的秦时货物呢,也让遥远的彼方知道了“秦”。
陆上不好走,道阻且长, 交易量也因而受限, 但能存在这么久并一直存在下去, 秦人又是从祖先开始就跟胡商做交易的, 再加上精油香水都是体积小而价值高的奢侈品, 装瓶之后再包裹好放入箱中,携带量比丝绸大还不怕雨淋,是非常合适运输的商品。
所以这条路线非常稳定,可以在统一之前就支撑起陇南地区的香水产业。
陇南是秦人的起家之地, 人口不说多, 但也够用。毕竟秦统一之后有三千多万人,比李世民那会已经翻倍了。诸侯联军带走的人对于这个体量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而且此处是秦地, 不像六国之地经历战乱,这儿已经安稳许多年了, 虽然征兵征役免不了死人,但未受战火离乱之苦,有在外战死的青壮,却没有战争附带的屠杀、饥饿带来的大规模死亡。人口是比较充足的。
统一之前,嬴政就派人来此开垦土地种植油橄榄、玫瑰花、茉莉花等经济作物,到他比史上提前一年统一天下称帝的时候,这里的林场和花田就成形了。
油橄榄、大马士革玫瑰与茉莉都是外域传入的植物,李世民那边先安排自家人种,本就是为了让人先熟悉其习性,由李氏开始慢慢向外扩散技术。嬴政这边试种多年,不但花田林场已成,百姓也都成了熟手,便是不从事这方面的工作,自家屋外田头,也不妨碍他们种上一两棵花。
武都道的人家几乎都与这几个产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自己生活在其中,并不觉得罢了。
像羊里这个地方,看名字就知道以前少不了跟牛羊打交道。秦人的祖先在陇南就是以放牧为生的,后来这儿形成了城邑,早期的定居者就算不直接放马牧羊,从事的工作也与此有关。什么羊里、革里,大抵都是如此。
现在早不一样了。羊里中几乎没有多少从事畜牧业的人。住在这里的许家的大女儿许茉莉年方十岁,生的时候正逢着茉莉花开,便起了这个名。羊里家家都有花,若是现在起名,这里大概得叫茉莉里。
许茉莉起得挺早,尽管才十岁,她也要开始分担家务了。父亲平时下地辛苦,一早都是母亲起来烧水做饭,特别忙的时候小姑母也会帮忙。但这段时间母亲和小姑母一个去花田,一个去作坊,摸黑就跟人结队过去了,大兄又不在家住,她就把活都接过来做了。
做熟了她并不觉得烦难,出门时还将家里院子种的茉莉花折了朵半开的,穿针引线缝在衣襟上,这才快快乐乐地嗅着香气,去找小姊妹一起割猪草。
一家之主的许陆起得晚一点,吃了饭就下地去了。最近小麦一片一片的熟,要趁着天好赶紧收了晒干。
他们这边不缺牛马,羊里有马拉的收割机,非常好用,不过他家的地少,还犯不上租人家的马和收割机来用,他一个人累一点也就干完了。人家大户种粮都能卖不少钱,他家这点地,种的粮主要是交税和自己吃,挣钱不指着这个。
有时候许陆心里也有点不服贴,他这个一家之主有时候不太硬气,因为妻子和妹妹都能赚钱,要不是像他这样的农户,向官府交税时必须交粮食,离不开他一年两季辛辛苦苦的下地,他在家说话都挺不直腰杆了。
所以今年他也想从地里再刨出些钱来,琢磨秋天除了秋玉米之外,空出点地种花椒,这东西这两年渐渐卖上价了,也不知道都是谁在吃,反正比粮价贵一点,而且家里没人吃,一点不用留,可以全卖掉。
家里还有一小块坡上的烂地用来种马铃薯,可惜太小了,也确实不是什么好地,不然和别人一样种果树,也能换点钱。
地就这么多,许陆干活歇气的时候左思右想,也没想到太好的出路,他家交税靠他,挣钱靠妻子和妹妹,而最大的期盼则是在长子身上。全家供他读书,就盼着他有出息。
许陆在地里挥汗如雨时,他的妻子郭阿方和幼妹许狸也在工作。
许狸在精油作坊里干活,负责铺花取花。
五月开放的玫瑰花期大概有二十天。跟唐时只种了一种玫瑰不一样,秦国的武都道人手充足,经验也已丰富,现在还了另一种玫瑰,六月开放。加上在开辟花田时就有意识地选择了不同的海拔高度来错开花期,作坊里的活能一直做到八月。
许狸铺的却不是玫瑰,而是处理起来更麻烦的茉莉花,工钱更高一点。嫂子郭阿方不行,作坊雇人时把她刷下去了,只能去摘花,工钱比她少很多。
茉莉花一直开到九月才结束,她们的活也可以做到九月。
许陆的妻子郭阿方确实不是灵巧的人,手笨,所以等到八月底,玫瑰花期结束,空出一批人来竞争摘茉莉的工作时,她就不做这个了。
她去了一年只开工两个月的罐头作坊。
罐头作坊主要处理两种水果,一个是苹果,一个是猕猴桃,也是这十几年间慢慢成林的,跟茶叶一样,开始都是官府的山林种,后来才扩展到民间,大户开始成片的种茶叶,种果树,以致如今从山脚往上一大片都看不到杂树了。
郭阿方在罐头作坊干的是简单活,切水果。这个工作要干一天,比摘花时间长,工钱高一点。当然跟那些大厂都没法比,女工多的纺织厂,最少的也一个月三百钱不止;铁官就更多了,有点技术的能拿到超过七八百钱。
她现在做的这些活,干一个月下来就四十多钱,许狸能多一点,有限。
但大部分人都很满足了。毕竟这会儿钱的购买力也强,李世民借鉴秦汉时的制度时,最低工资就没敢照秦汉时的定,时代不一样了。
郭阿方早上起来,小姑已经上工去了,她把朝食做好了放在锅里温着,菜地也去了一趟,这才用头巾把头发都裹在里面,不急不慢的去附近的罐头作坊。
进门先被领去洗手,管事的盯着她们一个个检查,用肥皂把手仔仔细细搓干净了。指甲要提前剪掉,郭阿方怕自己记不住,每到这个季节,家里每个人都被她叮嘱过,要提醒她剪指甲。
管事的看到谁指甲长了不剪,也不废话,当天就叫人回家不要来了,以后也不会再用。
郭阿方的指甲都剪到肉里去了,绝对藏不下什么污垢。她跟其他人一起,蹲在水渠边,挽起袖子,把包括手肘那段在内的部分全搓了,让管事的检查过后,又拿出工坊发的细纱布做的口罩戴在脸上,罩衣系在身上,再给管事的检查过这罩衣口罩也是洗干净的,这才开始工作。
她并不知道,她们的陛下所去的后世,很多小工厂都没这么严格,雇的当地人在苍蝇乱飞的环境下就开工了。但她们不一样。
水果的保存和运输是个问题,罐头制作的时令性和工人来源也是个问题。水果不能运得太远,罐头制作的这两月过去,作坊就要暂时关门,不能长期雇工,只能到季节了再临时找人。
所以一时办不了大厂,只能多设作坊,把附近的农妇叫过来干活。这些已经嫁人的农妇几乎不可能抛开家庭去远方,但家门口的作坊她们打破头的抢着来。
大量这样的小作坊,做出来的罐头可是紧俏货,冬天摆出来多少卖掉多少,富贵之家从冬天吃到初春,那得吃多少果子?
这些罐头不知道哪一罐就要进贵人的口,万一吃出个毛病来,作坊主的脑袋真不够砍的。
说白了,没几个黔首百姓买罐头的,除了部分中产之家开荤,全是贵人在吃,哪个敢怠慢。
所以口罩都要用上,免得这些妇人的唾沫玷污了食物。
因为能赚钱,她们也严格遵守作坊在她们看来严苛的规矩。
谁让农户的家庭不容易攒下钱呢,交税和自己吃的粮食要留出来,能把剩下的粮食卖出钱的人家都是中产之家了,不是许陆郭阿方这种能比的。
作坊月结,做下来就是实实在在的铜钱在手上,原本存好多天鸡蛋,喂一年猪才能换到的钱,现在去作坊就有了,她们当然愿意来。
不管如何,也算是符合了卫生要求吧。可别说,郭阿方她们干活的时候,确实喜欢聊天,不戴口罩那就是唾沫横飞的场景了。
她切的是苹果,干熟了闭眼做,一天下来不说话聊天也不可能,管事的人也不至于连话都不让她们说。
这会儿检查过了,负责洗果子的人抬着筐去洗,再搬过来分给大伙,郭阿方就坐下来,跟熟悉的人凑成一堆,一边手上快速地切果子,扔果核,一边说些闲话。
跟她坐一处的是两个要好的同里妇人,还有嫁到邻里的阿姊。几个人闲磨牙,说着说着就说到郭阿方的小姑许狸身上 了。
“过了年都要十七了,怎么还没定下亲事?”
“哪里我们不给她定,寻了几个她都不愿意。”
郭阿方一般不在外人面前说小姑不好,许陆跟这个妹妹年纪差得多,他们中间夭折过两个没计入排行的,还有两个弟弟打仗死在外头,就剩一头一尾两兄妹。许狸跟她长子也就差两岁,嫁过来的时候还小,婆母那时还活着,但身体很差,许狸几乎是她带大的,她心里都当半个女儿看了。
所以婚事上面,夫妻俩都不愿意勉强她,要她愿意了才行。只是许狸自打出来干活,心气就高了,她寻摸的几个都没敢找媒人,先问许狸,都不乐意。
可她家就这么个家境,陇南建的工厂少,最招人待见的小伙子就是那种家里有地,自己会修机器,在那些用机器的厂里负责修理的人。
次一等,要么在玻璃窑干活,要么在油橄榄丰收季的时候,榨油厂固定招他们去干活,但家里也得有地。
但这样的年青人眼光同样也高,许狸又不是生得特别好看的那种女孩,这事就有点难了。
平常她不跟人说,怕传出去说许狸眼光高,更难找人家。今天跟亲阿姊与两个要好的妇人吐露,是郭阿方真的有点急了。今年定不下来,过了年就十七,再一年都十八了,她也想托她们帮着留意一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她邻居妇人同样刷刷的切着水果没停手,不妨碍说话:“你也放宽心,不是你一家这样。阿狸手巧,香水作坊每年都找她,从五月做到九月,把心都做大了。再给她好好说明白,她迟早能想通。”
这迟早得迟早到什么时候,郭阿方愁眉不展,但旁人已经聊起别的来了。
她阿姊就说起一户人家。
“我妹妹心善,对小姑好。我们那有户人家可不这样,他家那个妹妹比阿狸还大三岁,这不嫁不是不罚钱了么,他家就不给这个妹妹说亲,年年把她这几月的工钱拿到手里,不放她嫁人呢。”
“啊?”郭阿方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人,一家子就盯上妹妹那半年的工钱了,至于这么没出息吗?
“他家就这么穷,指着妹妹一个人干活?”
“干活的人多,要养的人也多。”郭阿方姊说,“夫妻俩生了七个,全养活了!”
这真不容易,顿时让大伙的注意力转移,问了好一会这家怎么养孩子的事,郭阿方姊哪知道人家怎么养孩子,随便讲了几句后接着道:“现在就两个大点的能干活,中间的能帮着带小的,干点家里的事。唉,也难怪盯上妹妹的工钱了。一嫁人,一年不得少几百钱在手?”
“不止这半年工钱吧。”郭阿方由许狸想到那个可怜女子身上,提出了异议,“像我家阿狸,没活的时候回家还领毛线回来织毛衣围巾呢。”
“对对对,那家妹妹也是这样,懂事得很,好几年都这样,回家干完活就织毛衣,一坐大半个时辰都不动一下。哪想到这勤快还惹出歹意来了。”
一干人就为这妹妹操起了心,七嘴八舌说了一会,郭阿方见自己阿姊光笑不说话,嗔道:“阿姊还有话不说,引我们着急!”
郭阿方姊笑道:“也没什么了,就是他家太过份,那妹妹今年初就跟人私奔了,听说是在作坊干活时认识的妇人喜欢她,让她嫁自己儿子。这家人急了去找,被那里的人一起拿扫帚打出来了,官府也不管,说是私奔,可上面没父母,长兄也作不了她的主,到官府登记了就算合律了。”
郭阿方吃了一惊,这种细节她平时哪会注意,这么一说许狸也是可以自己作主的。他们夫妻俩当然不贪图妹妹的工钱,但许狸这主意太大了,她怕真的拖来拖去,拖得找不到人家。
晚上回家,管事的给她们装了点切掉果肉的核回去。
切水果的时候是切四刀,把四周的果肉切掉,留下中间方方的一个核,还带着点肉,也能啃几口。作坊里很多,大部分都要扔掉的,本来送她们也不碍事。不过管事的怕她们因此在切果子时多留果肉在核上,很少这么做,只偶尔发一次。
别说,这大户人家种出来的果子,比野生的和她们自家坡上地头种的都甜,也不知是怎么种的。
中午管一顿饭,她们都自带了装饭菜的木碗,正好用来装果核,打了包袱带回去。
郭阿方跟同里的结队回了家,就见许狸正坐院子里织毛衣,女儿茉莉坐一边,也拿着针在跟她学,三岁的小女儿趴在地上乱画,两人不时地看一眼照顾一下。郭阿方不觉一笑,喊她们来啃果核。
本来气氛挺好,但当她试着提起婚事的时候,许狸就垂下了眼,显然还是不愿意。郭阿方便叫茉莉:“带你妹妹到屋里玩。”然后跟许狸说,“我们乡里能跟你相配的人家,你都不乐意。你是怎么想的,跟我说实话,我也好替你问人啊。你可别学人家,一不乐意跟人私奔了去,要把你阿兄急死的。”
许狸有点茫然地看了她一会,摇了摇头,羞涩地道:“什么私奔呀!嫂子,我也没什么想的,就是你说的人,我都不太情愿。”
“往高了找?那怕是不好找,人家也不乐意我们家啊。”
许狸抿了抿唇,她懂这个道理,可她不甘心。把毛线在手里缠了几回,她才闷闷地道:“比我大五岁的张家阿姊,进了陇西的毛纺厂,她二十岁才嫁人,嫁得多好啊。我怎么就晚生了几年呢。”
可不是么,郭阿方也觉得可惜。许狸虽然只跟着侄子认了几个字,会算一点帐,可是手是真的巧,毛衣能织各种花样,比别人能多卖十几二十几个钱出来。
每年去香水作坊干活,人家都指定要她去弄最难搞的茉莉花,工钱也略高一丝。
可是没赶上好时候,毛纺厂大量进人的时候她还小,好容易十六岁了,那厂子都两年没招工了。就算招工,也没来陇南招,头批招去的回来探亲时说,后来招的人少,就只在当地找人了。
要能进,再远也愿意去。那些女孩,就算母家精穷也有那边的好儿郎来求娶,都知道这份工就抵得上十几亩地的家产了。
郭阿方也没有办法,陪着小姑叹了好一会气。
许陆回家吃饭的时候也感觉到了家里的低迷气氛,不用问就知道是妹妹说亲的事不顺,他看了眼妻子,觉得还是晚上头碰头的再问这事吧,饭桌上他要说件高兴的事。
“作坊里跟里典讲了,过几天来我们里收猪。这两天喂好了别掉秤。”
“今年这时候还收啊?原说留一头自己家过年杀的。”
郭阿方讶异。她家人口少养不了太多,一年只养两头猪,通常留一头年前杀了做腊肉,一头在前几个月的时候卖给作坊,不是香水作坊来收,就是香皂作坊来收,这两家都要用猪油,所以家家户户能养的都养。
今年已经卖过一次了,现在花期快结束了,按说不应该再收了啊。肥皂作坊说是长年要用,不过他们用得多反而不怎么专门收猪,跟杀猪的联系好了,日常去收购猪油就行。
许陆舀了一勺豆腐进嘴,含着豆腐和饭,含糊地道:“听里典说是又增了花田,所以今年猪油不够用了,赶紧再收一批。卖就卖吧。卖掉了赶紧再抱两只来养。”
托了这些作坊收猪油的福,猪养多了,猪肉价一直往下掉。只要家里讲究些,按着新的法子好好喂猪,不叫猪去吃屎,再让劁猪匠把猪劁了,那猪肉的味道也怪不错的。
所以这一带像许家这样的家境,也不是完全吃不起肉了。谁让香水作坊取猪油都是一批一批相对集中的,猪肉也就相对集中的上市了,这几个月猪肉的价格会更低。
但卖猪的人家并不亏,毕竟他们要是亏了,就不养猪了,作坊到哪找猪油去。这些作坊也不亏,他们不管什么价收原料,回头都加到香脂香水和精油的价格上卖,溢价不知道多少倍呢。
许家这头猪原打算养到过年再肥一点时杀,现在杀对于吃肉来说有点亏,但能卖出价就不亏了。回头等作坊里低价抛猪肉的时候再买回来做腊肉,一样的。
许茉莉听说花田又增加了,眼睛亮亮的,欢喜地问许狸:“再过四年我就能去作坊干活了,花田一直增加,他们一定还要招人的吧?”
许狸点了点头,却不太想侄女去作坊,温声道:“阿衍回来教你的,你会不会啊?听说那要学得好更有出息呢。”
许茉莉吐舌,赶紧摆手,“学不会学不会,我还是进作坊好。我又不能做吏,学不出前途。”
许狸叹气,她也学不好。侄子许衍学得挺不错的,她觉得要是她跟侄女能去跟着老师学,说不定也还行,现在靠侄子教是真不行。
就像茉莉说的,她又不能去做官吏,唯一的路就是把数算学好了再去学物理化学,然后去研究这些东西,研究不出什么也有去修个机器的机会。但是像现在这样跟侄子学三天丢三天的,能学出名堂那就真是天才了。
她很羡慕人家也可以去学室的女孩,但她知道自家就这个情况,不愿让兄嫂为难,一直埋在心里。
她现在也不想别的,就想那些个大厂到这边来招人做事,离家远也不要紧,她愿意去的。那给的工钱多高啊,跟这边的作坊不能比。
像那香水作坊,不管是香脂还是精油又或是香水,都是一个小瓶里装那么一点,一个小盒里也不装满,小半盒香脂,就敢卖四五十金。精油更贵。
而给她们的工钱呢,一个月干下来,也就六七十个大钱。
许狸要是不知道远方的厂子里有三百钱一个月,她会很高兴,付出一点劳动就有钱拿,仿佛是天上掉的馅饼一样。可知道了远方的厂子,她就觉得亏了。
她哪里比别人差了,凭什么她不能赚这个工钱。
茉莉花的花期也渐渐走向尾声。
这个季节,花期结束,猕猴桃跟苹果也在罐头作坊装进了一个个罐头,运到各处准备冬天出售。榨油厂和花茶作坊的工作都走向了尾声,只有肥皂作坊还在开工。
这么些年下来,本地人都被这些作坊给驯化了,习惯了这一段时间的忙碌,习惯了家里妇人和有闲的壮丁趁着“忙季”去打工,“闲季”回归的生活。
“忙季”一结束,武都县就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商人开始想办法从这些打工人腰包里掏钱了。
什么针头线脑,瓶瓶罐罐,甜嘴零食,全都冒了出来。
像许家算是俭省的家庭了吧,郭阿方都还让茉莉在家带妹妹,把小姑领出来买东西呢。
她是这么说的:“你年纪在这,总要嫁人的。就今年不说亲,也得把嫁妆先置办起来。走,今年先去买两个搪瓷盆放着。”
除了交到公中的钱,许狸还给了一笔钱支持侄子读书,剩下的他们让她自己攒着办嫁妆。
搪瓷盆是近年流行的嫁妆,要买都是买两个,一对。上面的彩绘一点也没有老秦人尚黑的风范,但不得不说是真喜庆啊,看着就热闹欢快。
郭阿方把许狸拉上街,还买了许多年货,一起放那两个盆里,再放在背篓,一口气带了回来,累得腰酸背痛。
许狸毛衣都不织了,坐在门槛上揉脚,哼哼唧唧地向嫂子撒娇:“好累,背这么多回来。”
郭阿方把东西从篓子里一件件拿出来,笑道:“你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啦?那时候想背都没有。做梦呢,手头哪有这么多钱买东西!”
姑嫂俩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帮忙归整的许茉莉一头雾水,“阿母,为什么没有钱买东西?”
“我不是跟你阿父一起下地,就是在家喂鸡喂猪烧饭,哪个给我钱,你给啊?”
“去作坊啊。”许茉莉理所当然地说,“没空去作坊,织毛衣也有钱。”她打记事起就看小姑织毛衣换钱,今年都跟小姑学起了这门手艺,这事在她这是天经地义的。
“哪有作坊,以前没作坊,就是种地,交了税只够吃的,一个多的大钱也没有。”郭阿方拍了下女儿的脑袋,摸了摸腰上的钱袋,别看买了一堆东西,其实都是便宜货,是家里用得上的,钱都没用完呢。
要不是买了两袋玉米回来,剩的钱还更多呢。
不是她小气不肯花钱,也不是家里有粮她还非要买。实在是有钱有粮她才有底气。地里的事谁说得清,不定哪年就欠收了。她家就这点地,买了官府的种子多打了粮,也就是这么些。
多存点钱,平时买粮存上,看着年景不对还能再买点粗粮,靠着自家地窖里的马铃薯熬到下一年收获。
不止许陆和许狸兄妹俩中间有夭折的同辈兄弟姊妹,她和阿兄阿姊们也有啊。有病死的,也有出生的时间没挑对,碰上灾年,大人都吃不饱没有奶水,生生饿死的。
现在的生活还是紧巴巴的,不过担心饿死的时间少了,紧巴巴也是在供儿子读书又添置了不少日用之物后的紧张。郭阿方想得不远,她已经很满足了。
许狸有不满足,但她自己也不知道还能追求什么,又能做到什么。
直到快过年的时候,寄宿在另一个里学室的许家长子,许衍回家,带回来一个消息。
第108章 乡下人进城了(秦 民间)
武都道虽然是秦人起家之地, 但也是个偏僻之地,近年围绕榨油和香皂精油几个产业才发展起来,民间算是富裕了, 但底子仍然太薄, 读书人很少。
那些个宝贵的读书人, 学的也是旧学, 其中对新学感兴趣的更没有人教,都是自己看书后学的, 水平很一般。
所以这边的学室就不像当年咸阳外的轵道亭一样, 一里之中都能有一个了。那是咸阳城外, 秦国深耕多年, 每里有一两个读书人不是什么夸张的事。而武道这陇南之地,富裕起来之前就没几个摸过书的,会骑射的倒是能抓出不少。
兴学之风刮起来之后, 县令想多办几个学室都找不到老师——现在这位郑县令刚到任的时候, 就去了一个学室里兼职教学呢, 武都的人学打算盘就是他教的。县吏也全被他要求去兼职了, 可见前些年缺人之严重。
现在稍微好一点, 上了几年学没考上小吏的年青人,县令择了一些去学室教书,但仍然有限,孩子读书实是不便。后来乡间一商量, 把能开学室的本地读书人聚到一起, 在乡里办了个学室。
本乡的孩子可以住在学室读书,当然, 得交钱。
要寄宿在外面,花费当然比在自己家附近读书贵了, 但这不样办的话,好几个里根本就办不起来学室,没人能读书。好在现在妇人女子也能在忙季赚钱,真有这个心的,全家供一个孩子读书,勉强也能供得起。
许陆家就供了许衍这个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
快到年底的时候,学室会提前放假,各家自己去学室接人。秦国的历法已经改过,现在的年底正是农闲的时候,羊里还有其他孩子在学室,有钱人家会备牛车去接,只要有空位,对同里的孩子当然也不会不管,都是一起载着回来的。
但许陆还是早早到里门那等着,翘首以盼。
牛车到门口就开始下人,十四岁的许衍从车上跳下来,一眼就看见父亲。父子俩先向牛车主人家道谢,然后一起回家去。
许衍背着的书箱也被父亲夺去背着,空着手跟在后面。
今天他有点安静,许陆觉得是孩子长大了,以前回来总叽叽呱呱的,把在学室的一点小事都要讲给他听。在这孩子嘴里,一天天的故事可多,许陆一开始还信,后来发现孩子想象力丰富,故事讲来多有夸张,就敷衍了,嗯嗯哼哼的应付过去。今天许衍不说话了倒是异事,大概是长大了吧。
是的嘛,都十四岁了,是该长大了。他十四岁的时候都跟着父亲下地干活了,一天累得什么话都不想说,恨不得随地倒头就睡。
其实不是的,许衍是有件大事,不知道怎么开口,或者说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因为这事要是家里支持,得花不少钱。他想了一路,听牛车上有钱的同学说着计划,心里很向往,随着同学的说笑也在畅想。但一想到自己家的情况,他就犹豫了。
到里门的时候看见父亲,他最终还是没说。
但他不说,一起回来的同学会说。也就过了一天,许陆晚上吃饭的时候就问他了:“学室里让你们回来说的事,你怎么不讲?”
许衍惊了一下,见母亲、姑母也奇怪地看向他,只得说了那件事。
“是我们郑县令,见武都读书人少,老师很多学问也不懂。比我年纪大的同窗学到现在,也学不到什么新的了。县令打听到咸阳现在要许多人校对书籍,就让每个学室选两三个自己也愿意的送到咸阳去,检校书籍能有一点钱拿,让我们在那边自己继续求学。”
旁人还没说话,许狸抢道:“是不是选了你?你去呀,那是咸阳!”
除了知道咸阳是国都,她也不知道咸阳到底什么样。但许狸有个模糊的认知,远处的大城邑有大工厂,能挣大钱。他们这里小地方,摸着黑起床去干活,一样的辛苦,只能挣一点小钱。
那么国都那样更大更繁华的地方,肯定有更多的机会,更多的好处。
许衍小声说:“可是检校书籍挣不到多少钱,还得家里拿钱,我……”
他又不是不知道,家里供他读书已经是全家上阵了,要不是阿母和姑母能在作坊里上工,他读书的事想都不要想。
去咸阳?只能借钱了吧,可要怎么还,总不能让过了年才十一的妹妹也去上工——人家也不收啊,真收他也没脸拿这钱啊。
他本来已经决定不说这件事的,可阿父还是知道了。
许陆从别人口中已经知道了这事,现在问过儿子,得知许衍确实是被学室选中的,让他回家商量。他不去的话,就让考试名次排他后面的人递补。
他也犹豫了。在武都已经学不到什么东西了,不去咸阳显然前途一般。可是去的话,从哪弄钱?一家人默默无语,都在想从哪可以借一笔钱出来,之后又要怎么想办法才能还上。
夜里除了孩子都没睡好,起得也晚了。郭阿在灶上刚舀了一勺水进锅,忽然觉得哪不对,一转头,就见小姑立在门前,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哎哟喂!阿狸你大早上不要吓人!”
“阿嫂,我想跟阿衍一起去咸阳。”
许狸说的话,比她站那还吓人。
许陆这个一家之主脸都没洗,就被妻子拖起床按在桌前,叫他听听自己妹妹的胡言乱语。许陆脑子还不清醒,听了一遍没听明白:“什么?”
“大兄!我是说,我这不是还有点钱么,让阿衍拿去咸阳。我跟他一起去,我就不信咸阳没有我能做的活。至不济我还能织毛衣呢。等我找着上工的地方,阿衍自己给人检校也有钱,我们俩还不能在咸阳活吗?”
郭阿插嘴:“那是你存的嫁妆!”
“我乐意给阿衍读书用,再说我自己也想去咸阳,要阿衍带我去呢!”
“不行!”许陆总算弄明白怎么回事了,爆发一声大喝,眼睛瞪得像牛,气得呼呼喘粗气。
许狸坐得笔直,不甘示弱地看回去,把禀性并不强硬的兄长看得慢慢软化下去,但还是重复着说:“不行。”
郭阿在一旁帮腔:“你才多大,又没嫁人,咸阳那么远的地方,阿衍去我都担心,更不要说你了。没钱就不去了,阿衍读了书,以后考不上小吏也能给人算帐,还能在学室教书。可以了,我们家就这个样子,本来也没太大的想头。”
“我有。”许狸倔强地说,不争气地觉得鼻子发酸,“我天天织毛衣,帮着阿衍读书,就是想他有大出息,至少也能学会修机器。阿嫂说得轻巧,现在学室缺老师,可是他这一起读书的人就四十多个了,以后还缺吗?人家凭什么让他去教书?读了这些年,不读下去你们甘心,我不甘心!”
许衍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门外,牵着好奇的妹妹的手,示意她不要出声,默默垂下眼,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进去,最终悄悄拉着妹妹回屋去了。
他不能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也读下去才能甘心,可是他没办法说带小姑母一起去咸阳。他自己都对前路一片茫然,期待中带着恐惧呢,哪敢说再带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姑母。
许家这个年没过好,在一家的争执吵闹和互相劝慰中,许陆到底没犟得过自己养大的妹妹,谁让这妹妹自己有积蓄呢。
急起来她就跺着脚说:“大不了我自己走,我听人说了,阿父阿母不在,我自己能作自己的主!阿兄就当我跟人私奔跑到外地好了!”
把许陆气得倒仰,但也知道他确实拿妹妹没办法了。
还能有什么法子,儿子说到的咸阳给妹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是真能自己跑掉的,还不如跟儿子在一块,互相有个照顾呢。许衍去咸阳是跟着县令派的人一起去的,安全有保障。她自己跑那就太危险了,两座城邑之间依然有盗匪,更不要说野兽了,只有那些游侠儿敢于独自行走,他们正常老百姓都是要结伴的。
许家人都很信任郑县令,县令是关中来的。在他来之前,先是有个从咸阳来的农官,在官田里把几种经济作物都种上了,教会了很多人。
然后这边产业开始发展起来,农妇们能赚到点零钱了,于是武都人都很信任咸阳来的官吏。
不过那时候工钱很低,摘花这种简单的活,干一个月只给二十钱。郑县令来了之后才提到到现在的价,各个作坊的工钱也跟着提高了。
所以许家人非常朴素地认为,郑县令是个大大的好人,听他的话一准没错。他们唯一纠结的就是没有多少钱,不然既然县令说去咸阳好,他们肯定不带犹豫的让许衍去咸阳。
他们其实没什么概念,虽然食宿自理,但郑县令托人也费了人情,派人送他们去咸阳也搭进去不少钱,并不是毫无所图的。
有这个机会的人真的不多,武都地处偏僻,集中办的学室也不多,每个学室推荐的人再经过县令筛一次,一个县不过选出来十个人。许衍年仅十四,能在其中,说明他在这个小地方确实学得不错。
郑县令一方面确实是有爱惜人才,可惜武都县没有老师能继续教他们的心理;一方面也是想投资人才,看看这些学生中将来能不能有出息的;再一个,武都学子能学有所成的话,也是他这个县令的政绩。
不然考评时只说学室多收了学生,学出来的一个没有,考上官吏的、升入郡学的也一个没有,这教化方面的政绩就太虚了。
这些少年入京,不是只有许衍一个要带家人,都有人跟着。富户子弟还带了婢女,他带上小姑母是有点特殊,但不说的话也不是特别引人注目。
只有车可以蹭,郑县令挺大方的,带一个亲属可以蹭车,他钱都花了,也不在意多花点。但是这些人吃住都要自理的。
许狸不怕,她多带点干粮,路上买也买粗粮,花不到多少钱。住就跟许衍挤一挤,他们穷人家本来就不是很在乎男女挤一个屋。而且真上路了之后她发现,她还可以跟人家的婢女合住,更方便了。
一路无甚特殊故事,但也令一行人大开眼界,许狸走远了路才晓得,原来他们武都偏归偏,远归远,却居然是个很富裕的地方。因为他们那里出产的货物卖价非常贵,又非常需要人工,所以他们这些农户家的人才能在闲时普遍找到活干,并且工钱还不错。
别的地方就不一样了,也就附近有大工厂才会比较富裕,围绕着工厂多出许多生计,最没本事的人家只要家里没拖累,人也不懒,一般也能过得不错。
而一旦没有这类大工厂,那乡间只能种地为生,大部分人维持着一种不特别穷但也完全不富裕的状态,比她幼时的记忆里稍好,但一样手头缺少活钱,因为没有那样的作坊给他们上工。
路上投宿时难免同当地人打交道,生活枯燥的农人对远方旅人都很好奇,许狸也被不少年纪相近的少女问过奇奇怪怪的问题,同时也从她们那里知道了当地的情况。
比如说前两年有地方遭过灾,跟武都遭灾时一样,官府有平价放粮,有杀过几个囤积居奇的商贾。不过许家当时拿钱买粮,艰难了一年就缓过来了。毕竟之前有积蓄,虽说当年的花田也受影响雇的人少了,但粗粮加上马铃薯撑到第二年上工,也就好了。
这些地方却不行,地少的农户也没钱财积蓄,买粮度灾真是耗尽了元气。大前年遭的灾,今年都没完全缓过来,还在勒紧肚子省着粮食来还债。
也有饿死的。
还有跟她家差不多的人家,平时吃得比她家差一截,家里也供不起一个读书人。
很多地方学室比他们那多,但上得起学的人更少。
哦,又听人聊天才知道,原来武都也不算偏,离咸阳还挺近的,燕国齐国楚国有些地方那才偏呢。他们的偏,是老秦国时期的偏而已。
许狸在路上还看到一家纺织厂在招工,一时心动都想留下来了。
只是想到咸阳和家乡,想到赚了钱在这边两头不靠的,也不放心托人送到咸阳给许衍,只得放弃了,安慰自己:“咸阳机会更多,我肯定有活干。”
不过就算是这么想的,许狸也万万没有想到,机会竟然真的很多,多到她一进咸阳就找到了工作。
那时正是他们的车队进入咸阳范围的时候,车上的学生们在说要不要有空了去郑县令的家乡看看。郑县令叫郑羊,就是咸阳边上长安县轵道亭的人。他是当年第一次考试考上的那批小吏之一,一年年累积资历功劳,分到了他们那里做县令。
许狸嫌车上挤,反正要进城了车走得慢,她下来跟着车走着,顺便活动一下。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路边卷了张纸,眼尖地看见了“招工”二字,立刻跑去取来,边走边看。
是家制衣厂在招女工,许狸按住怦怦跳的心脏去看时间,还是新的!
现在是大秦统一天下,陛下称帝的第四年。嬴政现在觉得始皇帝也就罢了,他就是第一个皇帝,当之无愧。二世三世什么的有点给自己竖flag,不吉利——其实也不是竖flag不吉利,主要是他看“秦二世”就觉得晦气,不想要这个称呼了。
所以他还是“随大流”,随后世的大流,定了年号。
就是这年号也有点问题,臣子们定下的年号,什么元始、元初乃至元鼎,嬴政背地里一查,全被老刘家的皇帝用过了,他也很生气。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还用,他岂不是成了刘彻的灰孙子,绝不能干。
臣子定不下合适的,他就以“始皇帝”为号,横竖他就是第一个皇帝,他定的就是规矩。
如今便是始皇帝四年。
新年刚过不久,招工布告上的时间就是始皇帝四年二月十八,招工时间一直到三月中呢。许狸路上也见过,有些厂招工会到乡间贴布告,这张不是不小心遗失,就是没粘牢掉下来,被风卷到树上的,正巧叫她捡着了。
她有信心,她的针线功夫也很不错的。
把布告上的地址和时间反复背了几遍,许狸将纸张仔细叠好收起来,准备住下后就去问一问。只要能上工,她什么也不怕了——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从武都来的青少年们在咸阳已经待了三个多月了。
许衍就是年纪最小的,小到他跟着别人一起去郑县令的朋友那里,还被多问了几句,担心他不能胜任。
他们的工作是一个庞大的体系中最不起眼的一部分。自天下一统,天子就召集天下百家共同完成两个任务。
其一,整理大小诸侯国的史书记载,完成一部上至三皇五帝,下至如今的通史。
其二,统一天下文字,并为文字编纂字典和更大规模的词典,以便查询。
两项任务引得无数大家西进,儒家八派,荀子门徒,道家野老,墨家余脉,听到消息就纷纷登车急赶,带着能叫来的所有学生往咸阳而来,生怕错过这两场盛事。
图的不是名,而是话语权。
谁不知道孔子笔削春秋,史官记录下来的事情,再严谨也带上了史官个人的所思所想。不过各国史官记录下来的资料,本来不过是备查的档案罢了,主观色彩相对还是较淡的。
而用这些档案重新组合阐述出来的史书就不一样了,哪一派学者所写,就会带上哪一派的深厚印记,将会世世代代影响读者的偏向,引导后人的观念。
尧舜禹三代圣王的传承,在韩非这样的法家笔下,跟在儒家笔下就是两码事。
字典也是一样,一个字一个词的解释同样有偏向,绝对是自己学派留下印记的好机会。
韩非子身体看着好像不太好,从做这事开始,跟打了强心剂似的又振作起来,带着新收的弟子们加入进去,跟儒家针锋相对你死我活,身体看着一年拖不过一年似的,精神却好得看上去还能再活二十年。
嬴政还曾经担心地让太医给他看过,韩非表示自己没事,而且都怪李斯官迷心窍,以李斯的文笔和敏锐还有那能打十个的好身体,要是肯专心做这个事,哪还要他拖着病体耗费心力。
他请求嬴政,如果自己死了,那治理天下的事,有张苍也可以了,一定要让李斯盯着修史的事,不能让儒家仗着人多偷偷塞私货。
嬴政:……
嬴政答应下来了。本来这个事他自己也很重视,确实要信得过的人盯着。李斯的“前科”也让他不放心,等李斯年纪再大点,是得让他退休,到时候发挥余热去干这个活也不错。
不过现在还不行,现在正是李斯得用的时候,他十分倚重,不能弄去修史。
这两个庞大的系统工程开始不过两三年,离结束还有很久很久,嬴政甚至怀疑到自己历史上的寿终之时,他们连初稿的一半都没搞定。
需要的人也很多,各派有名望的老师们带着学生边读边整理,并动笔开始撰写。经过几番争吵后,会有一个大家都不能说满意的初版,然后再争再改。
这个改的过程可能要先经历自己内部各派,再拿出来与别的学派争,很是麻烦。
于是又有学者不愿意自己所写埋没,干脆借大秦的藏书干私活。自己写的也留着,将来自己整理成书就是了。
并且这么多学者文人聚集,他们平时也会写一些文章。如今主要还是雕版印刷,活字印刷要识字工人,大量办出版还是有点不现实,只在咸阳有一家活字印刷坊,正准备搬到外城,改建成真正的印刷厂。
而无论哪一种印刷方式,都不会什么人的文章都印。
种种种种,就诞生了抄写检校的需求,咸阳需要大量读过书有闲时间的年青人替人抄书,替人校对。
一批人有了出路离开了,就需要新一批人的填补。
去年一场考试之后,走了一批人,便有了需求。郑羊通过长安县的亲友知道了这件事,就人托人的,给自己辖下的少年们找了这么个机会,让他们来咸阳见识一番,在咸阳找到可以继续读书的地方。
现在三个月了,大伙也都安定下来,找到各自的去处了。
许衍并不十分擅长自然科学,他学得好的是律法,在学室中不仅背诵得好,分析案例更是有悟性。学室的师长不是法家的,对律法并不精通,推荐的时候就把他捎上了,让他到咸阳城找个好老师学习,律科每次开考,考上去做小吏的人很多,老师觉得他出来学一学,大有希望。
许衍现在就在一家私人办的学室里学律,他果然有灵性,很快就发现即使还没有去考吏,他也有生财之道。
他把专利相关的律法背熟了,瞅着老师心情好的时候多请教,抄来了老师所拥有的案例。
现已经做成了两单生意——大秦不鼓励明清时代的讼师,判案还是官府的事,没有讼师插手的余地,但申请专利的人需要写申请书,就得懂行的人来指导了。
许衍就干这个,目前整个大秦需要申请专利的人,可能都集中在咸阳了。少府在藏书里挑出来的东西,简单点的专利都归国家或者说皇室所有,难的一般人复原不了,能复原出来的可以分享专利,就如著名的女侯陈苇。
宫廷少府之外,嬴政也想鼓励他的治下百姓多用用自己的脑子,不能全靠抄现成的,抄习惯了他也怕失了进取心。所以他并没有一股脑把什么都放出来。
现如今,大的发明没有多少,但小发明已经渐渐出现一些了,外地少见,集中在咸阳。
许衍做了两单生意,有了点名声,后面想来更容易接到类似的委托。而且一般申请专利的人就是觉得自己能挣到不少钱,所以这生意收的费用也略高,偏偏发现商机的律科学生少,许衍嘴严得很,拿到钱闷声不说,只偷偷告诉小姑母了。
许狸也在那家制衣厂找到活了,他们在咸阳过得还挺宽裕,就是房租太贵,只在外城的外围,几乎是郊区的地方租了个单间,许狸平时住厂里的宿舍。
她来得巧,这家制衣厂新开,所以才会大量招女工,而且制衣用的是同样新出的脚踏式缝纫机,所有人都不会,因而招的时候只看手脚是不是协调灵活,会不会针线活就收,不要求什么特殊的技能。
许狸成功进厂,培训一周就开始做简单的缝制工作。时间长了她才后知后觉的庆幸,真是来得巧啊!她本来以为找不到工也能织毛衣卖,住下来才知道,咸阳这边民间已经没什么人干这个活了,城里人有别的活做,偶尔织一件是自家穿的。
没人织,厂里自然也不在城里收了。
还在收毛衣的地方都是比较穷的乡间,乡间妇人别的挣钱路子少,仍然愿意花时间干这个。
要不是制衣厂招工,她找份工可不知道运气怎么样,能不能找到了。
这几个月她不光学会了操作缝纫机,还暗暗的偷师学剪裁。要是大侄子有出息能做个小吏攒下钱,她就买个三四台缝纫机运回老家去,也办个小制衣厂。别说,还真得武都这样民间富裕的地方才行,换成那些穷一点的地方,成衣没人买的。
新开的制衣厂是独门生意,咸阳的人当然也买得起成衣,生意一时火爆,许狸她们加班加点的干,工钱都落下不少。休沐日,许狸便带着钱回去,准备带侄子出去一起吃点好的。
不过她回许衍租的屋时,许衍还有活没干完,一叠声的:“很快就好,等我一会。”
他租的人家闲置的空屋,摆了张榻,加上桌椅衣箱就没多余地方了,许狸只能坐在榻上等他完工。
校对人家的稿子要用铅笔圈出来。他们武都平常用的也是铅笔,很方便,许狸看着侄子刷刷的写,突然想:这铅笔应该也有作坊在做吧,这么多人用笔,作坊的生意一定很好。
她觉得自己来咸阳没多久,已经满脑子都是挣钱的事了。好多事都还没有传到武都,她不贪图留在咸阳,要是能回老家办这些作坊,一定能赚到钱。毕竟她现在知道了,武都人不比咸阳,但比比其他地方,真的挺有钱的。
就是本钱难弄,咸阳居大不易,可能是人口聚集得太多,现在住处没有井的话,连吃水都要买。也难怪这边工厂的工钱都比别的地方高,铁官的工人最少都能拿八百钱了。
许狸在制衣厂就是普通的女工,工钱都开到了四百五。实在是物价都贵,带着工钱一起涨了,吃穿用的使下来,余钱其实还是那样。
现在他们的宽裕是说吃住都有了着落,像今天这样还能出去吃顿好的,甚至能余些钱存起来备用。
但想办点什么事,那就远远不够了。
钱啊。她沉重地叹气,看侄子停了笔,拿刀削起了铅笔,提醒他:“看着点,掉衣服上脏。”木屑还好,里面的笔芯一不留神就涂黑一片,掉地上倒不要紧,不小心落在桌上抹在衣服上才讨厌。
等许衍校对完,年岁相差不大的姑侄俩出去美美吃了顿他们眼中的大餐,再回小屋休息。许狸嘱咐侄子:“我工钱够我们两人用了,你还是读书重要,接活不要太多,知道么?考上了就什么都有了,不差现在挣的这点小钱。”
许衍捻着笔在指间转,笑着安慰装出大人模样的姑母:“今天接的是人情,刚来没钱的时候人家照顾我才给我校对,现在我不好意思推。姑母你知道的,我有别的法子赚钱。”
“嗯。”许狸点着头,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忽然忘了要说什么。
“姑母?”
“嗯……”许狸迟钝地应着,从他手上把笔拿过来,左手拇指与食指圈起,将笔放进去转动,有点兴奋地问侄子,“你看,要是做个盒子,把刀片这样放,是不是能转着削?削下来的碎屑落在盒中。这样好不好用,算不算发明,能不能申请你说的那个专利?会有人买吗?能卖多少钱?”
第109章 沛县诈骗集团?(秦)
许衍不能确定小姑母想出来的这个削笔器能不能受欢迎卖得出去, 因为大家用刀都用得很习惯了。不过他也觉得,如果削下的铅笔屑能全落在盒子里的话,应该会有人感兴趣的。
削铅笔跟过去用刀刮去竹简木牍表层的错字不一样, 以前那只是木屑竹屑, 一掸一吹就行了。现在木屑里混着中间笔芯削下来的碎屑, 一掸就是一片污黑, 只能小心地削在纸篓里,用得多的话还是挺麻烦的。
一起落在盒中就很方便了, 结束后直接倒掉就可以。
两个人年岁相近, 都不大, 出门在外没父母兄嫂管着, 虽然没多少钱,冲动起来颇有点不管不顾的架势。许衍回忆起自己在案例里看过的专利申请人,找到几个善于打磨刀具, 善于做些小玩意的铁匠和木匠, 打听了一下为人后, 选了一个人品过得去的张铁匠, 跟他商量能不能一起把这东西做出来去申请专利。
张铁匠也有兴趣, 一拍即合,很快把东西做出来了。一个木头做的盒子,一面开口方便铅笔伸入,中间镶着刀片用来卷削。
做出来还要调整, 除了刀片要做得薄而锋利之外, 主要是得调整刀片的角度,还有保证削笔器的精度。现在铅笔杆都是机器削出来的, 能保证大小统一,所以削笔器也要保持一致, 能让刀片准确地贴合笔杆,顺畅地卷削。
许狸不是木匠也不是铁匠,这个发明是她灵机一动的念头,后期的调整几乎都是张铁匠完成的。
亏得许衍谨慎,张铁匠确实人品过硬,最后还是按开始说定的,许狸占六成,他只占四成,一起去申请专利。
不过接下来的事还要靠许衍。
张铁匠手工做出来许多样品,一起送到他那去,一个大包裹,屋里更没处下脚了。
头天拿到,第二天他就装了三个在身上,带去了学室——不是不想多带,是做出来有一个拳头大小,实在不好拿了。
上课时不多说,下课时他拿出故意没削已经秃了的笔,用削笔器慢慢刨,果然引起了同学的注意。
“我在家削笔时不注意,总落在桌上污了衣袖,被我小姑母骂了几次,然后她想出来的主意。”他笑着说。
“给我试试。”
有这烦恼的不止一人,同学们都借过来用了一遍,上课了才哄然而散,让进来的数算老师注意到了。
“在做什么?”
许衍站起来,老老实实把同学们试用他的削笔器的事讲了,老师当时没说什么,下课也跟他要去,放学时才还给他,还问:“你那里还有么?怎么卖?”
许衍赶紧双手奉上,恭敬地道:“我家里还有,正在找愿意买专利的人,一时没有卖的,老师先拿这个用吧。”
没拿新的出来,师长也没有多少不好意思,便笑着说先借用一段时间,拿去了。主要是铅笔真的用得多,现在一般是书写比较正式的成稿时用毛笔,平时打个稿子什么的用铅笔。数算几何更是铅笔主打。
写写笔就秃了要削,有个削笔器还是挺好的,笔用得多还可以积两三次再倒一回。而且他试过之后,觉得比刀削省力。
上了几天学,削笔器送出去六七个,都是比较熟的人,关系生疏的不好意思向许衍要。
又找武都来的在别的学室的老乡送出去一波,就到了休沐日,他去法家的抄写房干活。
抄写用不着铅笔,是让他们用毛笔抄写已经检校过的文章。对这些律科出身天然偏向法家的学子来说,抄写工作也是学习的途径。
许衍只能在抄完一份小憩的时候,仿佛闲谈一样同人聊起他的削笔器,然后摸出一个给感兴趣的人瞧瞧。
这样又过了月余,终于有人找上门来了,一家铅笔厂的投资人要买他们的专利。
张铁匠和许狸、许衍商量之后,决定一次性拿钱。
哎,怎么说呢,也许按卖出去的个数拿钱,总数会更多,但是许狸现在就要用钱。张铁匠也觉得,虽说这东西用量应该蛮大的,但是许衍查了律法,这种小玩意的专利期只有十年,十年之后买专利的人不亏,他们打出名头了,占了先机。而他们到时就收不到钱了。
而且大家买一个估计会全家用,很久都不会换一个,细水长流也流不了多少时候。
不如一次性多拿点钱算了。
拿到这笔钱,许衍重新租了房,两间屋,给许狸也找了个安身之处。因为许狸辞工了,在咸阳找了一个收女学生的私人学室。
用她的话说,就算学不会,也要开开眼界。咸阳挣钱的机会这么多,什么都不懂的话,金子放在眼前都不知道捡。
她还想把侄女许茉莉也接过来读书,可是这样的话,长久来看钱就不够用了。而且路途遥远,送信都不方便,又要怎么接人呢?只得暂且放下,先顾着他俩俩在咸阳的生活。
如此,便又是大半年过去,他们没有回武都,在咸阳过了年,许狸已经十八岁了。
中间借郑县令的家人寄信,以及武都富户子弟寄信的机会,他们也与家里来回寄过两次信,大概说了如今在咸阳的生活状况。许狸尤其嘱咐要让茉莉读书,以后她挣更多的钱,把茉莉也接到咸阳来。
家里来的信却是另一种风格,许陆跟郭阿忧心她都十八岁了还不回家说一门亲事,以后年纪越来越大,更说不成了。
许狸看信的时候对兄嫂一点办法也没有。其实要在家,她今年也该急了,就算仍然不满意,但也会在阿嫂相中的人家里找一户合适的嫁了。
到了咸阳又不一样,咸阳的女孩儿进厂上工,往往过了二十岁才嫁人呢,要么家里留她多赚几年钱,要么攒自己的嫁妆,反正不会那么早嫁。
她才十八,急什么嘛。
过年前,他们租的院子里的正屋换了人,原来的租赁人回乡了,新的租客还没有来,听房主人说这人是楚地来的,这半年在咸阳戍守,不知道为什么结束了不回家,要在咸阳待一段时间。反正在官府那登记过,房主只看这个和按时付钱,别的不管。
过年之后,戍守结束,这人就搬进来了。
虽然那口楚音实在难懂,雅言说得比许狸还差,但这个叫周勃的沛县人还挺仗义,看他们一个年少一个是女子,平时多有照顾,很快就跟许衍处得像一家人一样。
许衍也知道他为什么不回乡了,原来是跟他姑母一样,被咸阳迷花了眼,觉得应该待久一点长长见识再走。他也找了个私人开的学室,不过只上半天补补基础,另半天就在咸阳和长安县东走西逛,跟人结交。
如今对人员流动管得既严也不严,离开一地到另一地是必须要登记的。周勃在沛县登记过,在咸阳也登记过。但毕竟允许一定程度的人口流动,没有完全禁止,战国时习惯了奔走各国的士子们因而并没有不习惯,而普通人一般也不会离开家乡。
周勃和许狸这种人毕竟是极少数。咸阳也毕竟不是一般的城市。
再处得久点,周勃告诉他:“我来咸阳之前,在家乡弄了个砖窑,来不及多管了,交给我父亲打理。照我想来,一开始应该能赚点钱,但很快会有人跟着学,赚不多。我想在咸阳看看,再决定回去做什么。”
许狸同他一见如故,经常交流心得。她大方的把买缝纫机回去做成衣的主意分享给周勃了,反正两地离得远,就算她最后仍然回家做这个生意,沛县也不会形成竞争。
许衍则是觉得他哪都不错,就一点不太像男人。因为在外走动多,结交的人多,周勃对外面街头巷尾流传的逸事知道不少,闲聊时常津津有味地当作谈资与他们说。
有的事许衍也有兴趣,但有的家长里短过于八卦了,许衍没兴趣,又不好打断。偏生许狸还喜欢听,只有他一个人痛苦。
不过他因此而暗暗的想,说不定他姑母的婚事不用父母发愁了。嗯,他得替姑母好好看看,这位看着不错,可家乡那么远不好打听,就得靠他的眼睛判断了。
许狸没这么多心思,她最近又有了个想法,而且想拉周勃投资一起做。
三个人现在一起吃饭,现在入夏了,天气渐热,他们用小桌放在院中吃。没有食不语的讲究,许狸兴高彩烈地说着自己的构想。
“我想做个浣洗衣服的机器。”
两个男人瞠目结舌:“洗衣服怎么用机器?”
周勃比划着试图理解:“衣服不是用捣衣棍去捣,用手去搓吗?机器还能学着人去搓洗捣衣?”
略一顿,他又自己纠正了:“捣衣还是行的,搓洗怎么弄?”
许衍也一脸的不理解,而且他纳闷另一件事:“谁家会买啊,肯定不便宜。我家的话,阿母肯定不会同意花钱买这个,她必是说自己洗衣服又不费多少时间。有钱人也不用啊,谁家有钱不雇婢女洗衣的。”
说得对,周勃赞同,他有钱之后都雇了人做事呢。就算没雇人,有钱找个人洗衣不行吗,为什么要买个洗衣服的机器放家里。
许狸仰起头,不屑地鄙视他们。
“你们懂什么,阿母和我干活一天回来难道不累吗?我在咸阳看见更多的工厂,更多的妇人女子做活,还会加班,很晚才回家。如果家里没有人帮忙,回去还要洗衣,多累啊。还有铁官跟机械厂,住在宿舍的全是单身汉,我就不信他们愿意自己洗衣服。我们武都道做这个事大概不行,但是咸阳工厂的工钱高,每天花一两钱洗所有的衣服,定有人愿意。”
两个男人再次茫然。这是他们的盲区,根本不会想到的事情。
毕竟同样是干一天活回家,乡间男人是重体力活,默认回家是不干这些事的。城里他们不知道,但长久以来的习惯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改变,城里男人大概……估计,也是不会干的。
这么一说,那些工人的洗衣生意确实可以做。
许狸道:“你们不知道,我去问过,现在就有专门的浣衣妇,不过是那些进不了工厂的妇人们替人浣衣来赚点钱。但收费也不便宜,一人能洗的又有限。你想找人洗衣,还不一定找得到呢。所以没人天天洗衣物,不是做罐头那种吃食生意的,都好多天才洗一次呢。但工厂的工钱那样高,每天厂里烧锅炉有不要钱的热水给他们洗澡。花费不多的话,你说他们愿不愿意把自己弄干净点?”
周勃现在的衣服是自己随便搓两把解决的,但如果花上一钱或者两钱就能找人洗,他自己想想,也觉得隔两天,甚至天天送去洗一次也是愿意的。更不要说工厂里天天能洗澡,谁愿意洗过澡还穿自己汗臭的衣服啊。
说来说去,就是这生意做得。许衍便问:“那你那个浣衣的机器,真能洗吗?”
许狸不是当初只有粗略构想的时候了,她上学室的时间不长,但目标明确,学了些机械构造相关的知识,还学会了画三视图。
她要做的东西也不复杂,就看是不是能想到罢了。
“我想洗衣就是用几片扇叶,转动起来搅动衣物,像搓洗一样,把衣服洗净。不用人力,我琢磨了,用蒸汽太贵,可以用水力!”
至于具体怎么做,以她的学识当然计算不出来,还是要试验才行。用几片扇叶,怎么驱使其转动,不实际做出来不知道效果。不过总归比当初好得多,她已经在画图了,而且她现在有钱可以砸!
“这要做成了,我去申请专利。”她笑着说,“我也不想自己造这个去卖,我们在咸阳没有根底,找工匠找场地盖房子,都是麻烦。让人去做,我拿分红就好。周大兄,你愿意投钱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做个浣衣的小买卖,就在咸阳工厂门口收衣服,送到河边浣衣房去,雇些妇人来浣洗。不是大富大贵的生意,但足够我把茉莉接过来读书了。”
周勃心中一热,几乎冲口而出:“我跟你在咸阳做这个。”
好悬忍住了,他想起家里还有父母,还有生意,不能这么莽撞地就留在咸阳了。周勃点了点头,笑道:“我手头是有点钱,要是你做成了,我就和你们一起做这买卖,还要多谢你带我赚钱了。”
许衍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自己好像隐形了一样。
他还是挺满意周勃的,就是沛县太远不好打听让人不安。只是他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郎,根本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看来看去也不确定相貌堂堂的周勃到底是不是表里如一身家清白。无非是再次确定,这人除了有点爱嚼舌根,别的方面看起来都不错。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本来应该能让他确认周勃的清白身份,却反而让他更怀疑起来。
对自己被暗中观察毫不知情的周勃在一个普通的秋季休沐日下午,兴冲冲地敲开许衍的房门,跟他说:“你想找个老师么?我给你推荐我们沛县的萧公,他也来咸阳了,现在治粟内史那里做中丞!”
老天啊!许衍都惊呆了。
咸阳果然水太深!
他就普普通通认识了一个楚地戍卒,顶多是因为在家乡经商有点小钱,只能跟他们一样,租一间屋容身而已的汉子,怎么就能认识治粟内史中丞呢!
还不是普通的认识,能把他推荐过去学习,这这这,这不是骗子吧?
惊喜太大了,许衍反而不敢信了,怀疑周勃真的是骗子,现在抛出饵来引诱他。
不得不说,这饵还挺吸引人的。可是他也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和姑母有什么可骗的,如果是想骗走姑母,那也不用使这招啊。要想骗走专利,不来这一手反而更能实现吧,姑母什么都跟他说了。
略一盘算,他就顺着周勃说话,却找同乡说了自己怀疑和行踪,然后才跟他去见那个“治粟内史中丞”。
不知道是骗子过于胆大,还是这个时候并不会对他动手,不怕什么,所以许衍装作无意闲谈时说起自己跟同乡讲过这件事了,周勃好像也没放心上。到了约定的那天,催着许衍换衣服带着礼物,前往他们沛县老乡萧何的府上。
这阵子许衍已经听他说过很多次沛县的人和事了。知道他在沛县原来是个没有家族支撑也没有亲兄弟帮手的外来户,幸亏他自己长成之后能打,又认了个老大,才站稳脚跟。
不过他认的老大刘邦已经跟着诸侯去远征了,从成军准备开始到现在,一去就没了消息。幸好老大是个负责的,临走前又把包括他在内没离开的兄弟们托付给了丰邑的豪侠王陵。
在王老大的照顾下,周勃才能把小生意做起来,现在家里的砖窑也是王陵在照顾着。
对了,王陵也从亭长升作游徼了。县里有了不少变动,原来秦国派来的县尉调去了郡里,说明沛县被治理的很好,不再需要掌兵的秦人来压制了。
县令倒是没走,听说沛县一时还离不开已经熟悉本地的王县令,所以郡里给县令记功,离任后会越级提拔。
谁也没想到,主吏掾萧何会一下子升职到咸阳来。周勃完全不知情,他在咸阳完成戍守的征役呢,是萧何最近来了之后找的他,因为他寄信回去说过自己暂时不回去,还写了地址。
这事乍听惊讶,但周勃感慨道:“阿衍,你得承认这世上有人就是天生比我们这些人强。萧公在我们沛县做主吏掾的时候,事事都妥贴,上下都服气他。听王游徼说,县令已经多次往上报他的功绩了。所以我也就开始惊讶了一下,后来就觉得理所当然。”
又感慨:“这么一来,曹狱掾肯定能做主吏掾。沛县是没处让他升职了,萧公到咸阳可算空出位置,除他没人能坐。”
这些人和事,以前他也提过,许衍暗中对比,没发现什么破绽。但他万万不能相信自家随便认识个汉子,跟小姑母眉来眼去的快成一家人了,居然就跟这种高官有联系。
周勃说得越多,他越觉得骗子所谋甚大,编得还挺圆乎的。说不定他提到的那些人以后也会出现,什么刘邦、王陵、雍齿、曹参……现在提一嘴,以后出现就不突兀了。
他已经从骗财骗色想到犯罪团伙,甚至政治阴谋去了,说不定自己姑侄俩根本不是目标,只是对方为了完善人设拉进来的无辜路人而已。
这是律科学生看多了案例容易有的职业病,疑神疑鬼,加上许衍自个又是个爱联想的。
这会他只管听周勃扯七扯八,自个儿四平八稳,内心半点不起波澜,就在使劲找漏洞。
萧何的住处同样很平常,他从沛县来,钱财是有的,但是他家在地方上顶多跟刘邦家相似,祖上出过士大夫,有个不算小的家族,占有很多土地,子弟在附近乡间县内为吏,过得非常舒服。这样的家世到咸阳就不够看了,尤其是现在的咸阳,几乎不太看得出来当年秦国质朴的风尚,是个巨大的销金窟。
他到朝中为官自然要长住,带来的钱买不起好地段的好房屋,只能在偏一点的地方,买了间勉强衬得起身份的宅院。
说真的,把萧何都吓到了,以前没听说咸阳的宅院这么贵啊。他带了不少钱呢,本来以为有富余,结果全花了,要不是还有俸禄,都要吃不上饭了。
那僻静窄小的宅院让许衍一看,更是在心里撇嘴了。
骗子!
周勃已经跟萧何见过好几次面了,在沛县时他跟萧何不算熟。因为他是刘邦的小弟,后来是王陵的小弟,中间始终隔着人呢,萧何这身份不会直接与他这样有事冲在前头的打手打交道。
但萧何孤身进咸阳就不一样了,乡党是不需要多余话语,就能让两个同乡在外地迅速建立同盟的一种关系。他一到咸阳立刻就与周勃联系上了,周勃向他推荐许衍,他也只说看看人的品行,没问题就可以。
并不在意许衍的资质禀赋。
资质好,那当然最好,他也收个让人欣慰的学生,不是坏事。资质不好,那就是纯纯的工具人,却不过周勃面子收下的,作为拉近两人关系的中介。
萧何唯一坚持的人就是品行得正,不能以后惹出事来连累他。所以旁敲侧听问了周勃不少事,周勃本来就爱叨叨闲话,把他跟许衍姑侄俩的交往全抖落出来了。
萧何:哦,明白了,我也是工具人,你想娶人家姑母是吧。
十六岁的少年,挺机灵的,品行也没什么问题,再亲眼看一看就行了。在周勃这看就是他们沛县之光,了不起的萧公给他面子,真收下了许衍当学生。
他最近走路都带风。刘邦可能有这个面子,王陵都未必有,他真恨不得亲自回沛县去炫耀一下。
萧何是个聪明人,却不能算是个特别会揣摩人心的人,有目的套话能套出来周勃的那点小心思,但这种自豪感他可就不懂了,也想不到。见周勃把人领来,他和蔼地问了问,便收下礼物,也收下了这个学生。
这可不是学室老师收的学生,得算是入门弟子了,萧何就让许衍不要再去接那些抄写校对的活,在学室上课之余就到他这里来。日常他这个老师会给学生一些补贴,让他能专心学习。
许衍抱着“拆穿沛县骗子集团”的心思,虚以委蛇,果然放弃了接活,休沐日就来找萧何学习。
一来二去,他……沉沦了。
不是,这骗子还真的很有学问哎!现在当骗子门槛都这么高了?真叫人惭愧,天下果然能人辈出,叫他去当骗子恐怕都当不好。
这倒是让许衍越发警惕了,觉得他们肯定所谋甚大,但另一方面又舍不得这个学问很好的老师,心想蹭一天是一天,反正他都跟同学讲过这事报备了,他是在卧底。以后这伙骗子被抓,他说明实情,按他学的律应该是能无罪的,他至差也是个受害人啊。
要是在被抓之前发现他们的谋划就更好了,还能立功拿赏呢。他没去报官,其实多少存着立功得赏的心。
许狸也被侄子提醒了,对周勃难免开始疏远。周勃不知怎么回事,暗暗有点失落。他年纪不小了,原说回沛县就说亲,没想到遇上个说得来的女子,就动了心思。
但女子的心思真是难猜,好好的又远着他了。
不过许狸被侄子带沟里去了,怕太远着周勃,叫他起疑,回头害了自己姑侄俩。要她说就该报官,偏偏侄子一开始想确定一下是不是骗局,后来舍不得那个老师。
他们也去打听过,确实有个沛县来的中丞名为萧何,但这不足为奇,骗子要骗人,自然会带几分真。
弄得她有些焦躁不安,周勃本来郁闷,看她进进出出的显然有心事,不由得又去关心上了。
许狸不好强硬拒绝,慢慢又与他正常说起话来。
周勃给她找了个正经学机械的读书人合作,在做的浣衣机渐渐成型,一开始设想的转动扇叶方案,做出来就发现不行,效率太低了。第二版改成了装衣服的桶去转。
第三版她又尝试加上轧液装置,把水挤掉,又试了一段时间。完全成型后,还要考虑利用水力的方式,再做改动。
沉浸在发明创造的工作中,周勃又没什么异常,她渐渐觉得侄子过于多疑,也不怎么防备周勃了。
时间由秋至冬,又快到过年的时候,她的浣衣机终于做成功了。
第110章 邻居们(秦 民间)
许狸学识浅薄, 做出来的东西不能说多有技术含量,大量工作耗在反复试验上。但她想到的两样物事,都是目前还没人想到的, 申请专利很顺利。
又有许衍这个侄子, 侄子又有个老师。
这个老师之前在沛县没怎么接触过专利相关的事情, 还不如许衍熟练, 但是聪明人一通百通。萧何到咸阳后本来就在积极学习没接触过的领域,听周勃说了许狸的事之后, 更是详细问过又留意了。
待许狸成功, 周勃这个碎嘴子马上就告诉了他, 于是许衍来学习的时候, 萧何就跟许衍说,登记专利的时候,一定要写详细了, 将扇叶、转桶都单独登记, 不要怕多花钱。
如果钱不够, 他可以借。
许衍再机灵也还是个少年人, 闻言不解, 正好向老师求教。
萧何道:“我虽然不曾仔细学过机械,但你姑母这浣衣机可用人力,可用水力,也可用蒸汽。其原理却万变不离其宗, 根本道理便是你姑母想出来的扇叶与滚桶。若是不登记详细, 怕是以后会有人绕过她的专利。”
他当然不知道后世的洗衣机还会消失扇叶,就此时而言确实如此, 许衍恍然大悟,带姑母做登记材料的时候就更仔细了。
这让他的怀疑有点动摇了, 老师不太像骗子啊。
仔细想想,周勃说的事情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之前他跟周勃来往本来就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只是对他家乡太远不能了解其身家来历稍有不安而已。如果不是看出来周勃对小姑母颇为殷勤,小姑母也不反感,单纯作为邻里来往的话,这都不算是问题。
引得他起疑的地方就是周勃说的,家乡一个主吏掾一下子被提拔到咸阳做了治粟内史中丞,可这段时间学习下来,许衍又觉得,老师的能力合该如此,做个主吏掾才是屈才了。
怀疑之心便一点一点的散了。
跟许狸说后,许狸给他个大大的白眼,骂他学歪了,看谁都像坏人,害得她一度都不知道怎么跟周勃说话了。
许衍讪讪,怪不好意思的。许狸骂归骂,侄子也觉得没问题之后她其实才真放下心来,正好她找人打造的水力浣衣机做好,周勃要出钱跟她合作,她总算可以没有心理负担的答应下来了。
她的财力不足以支撑这个买卖。虽是小买卖辛苦活,但要在河边合适处占一块地盖浣衣房,再安装几台浣衣机,一开始的投入不算低。
周勃都有点吃力,他在家换了黄金带到咸阳,但也没把家里的浮财全带过来。这段时间家里砖窑赚的钱都在父母手上,不方便寄过来。而且他也不想跟父母拿钱。
幸好还有萧何,他是官吏,走官府的驿站,在初时的困窘之后,家中寄钱过来,尽管还是买不起好宅院,但手头已经宽裕了。
萧何没参与他们的买卖,只作借款,借给了周勃。
两人赶在过年之前动工,盖了屋,装了机器,雇了浣衣妇。过年歇了口气,之后周勃租了牛车,亲自去铁官宿舍这种舍得花钱的光棍汉集中的地方收衣服,拉来了第一笔大生意。
就这笔生意,已经足够使他们的小买卖运转起来了。待名声渐渐打响后,咸阳许多妇人也要出门做活的中产之家也成了他们的固定客人,约好时间,或三天或四天,上门取一次,将全家的外袍拿去浣洗。贴身的小衣时下还收不来,男人无所谓,女子羞于将之交给别人。
始皇帝六年春末,忙了一季的许狸与周勃终于轻松一点了。生意上了正轨,又增加了两台浣衣机,收衣服也有人去干,两人只每日去看看,再把帐管起来就好。
而且也有人来买浣衣机的专利使用权了,许狸又存了一笔钱。她开始考虑把许茉莉接过来读书的事。兄嫂在家有地,还有作坊的零活可以做,过来一时不知道能做什么,他们估计也不愿意过来。
但许狸自己是打算在咸阳安家了。她也问过周勃,周勃却还在犹豫,他说虽然有的买卖在沛县做不起来,但在咸阳学到点皮毛,回沛县做起来都能成富家翁。他父母在沛县好容易才落脚,他恐怕还是得回去。
所以两个人明明前一阵越来越亲密了,却终是没谈到婚事。
许狸心头烦燥,时时坐在院里纳凉,开着院门看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
却是一天天的视而不见,直到隔壁新搬来的人带着食物拜一拜左邻右舍,她才反应过来,原来前几天牛车来往,是隔壁在搬家啊。
而且还不是一户人家在搬。
这一片是咸阳原本的外围郊外,随着工厂的建造和大量外地人口的涌入,这儿慢慢也自称是咸阳城了。这里原来的住户多是农夫,咸阳外的农夫相对富裕,便是不富裕的人,基本的宅地还是有的。
见许多外地人要赁屋,这些老秦人开始完全不敢动,有人想住便让借住,不敢收钱。还是里典得了上面的告诫,叫他们收钱租房,他们才渐渐开窍,做起了这个生意。
现在他们往往把一个大宅基地分成两半,一半挤一挤自己住,另一半租给别人。许衍他们就是租了隔出来的三间屋,一道院墙将他们与主人家分隔开了,这边也是个主屋加两边偏房的结构。
隔壁那家同样如此,之前是整租给了一家读书人,现在这家人大概寻到了好营生,前阵子退了租搬走了。主人家便又寻了人来租,这回没整租得出去,而是租给了三家人。
一对小夫妻,一对从楚地来的母女,还有个齐国来的中年男子。
那对小夫妻有点奇怪,一口地道的老秦腔调,但个头比一般秦人矮小,夫妻俩都这样。许狸现在闲,跟那叫何细的妇人聊天,知道他们原来是长安县的人,离这不远。
胡细原来也在纺织厂做工,攒了笔钱,成亲后想在咸阳城做点小买卖。
许狸哎哟了一声:“我来咸阳见到做买卖的不少,可多的是外面来的,你们咸阳附近的人做这个的太少了。”
胡细笑笑,没解释什么,只说:“也有人做的。”
嘿,许狸自己也是老秦人,但她都觉得咸阳的老秦人跟他们陇南人不一样。
就说卖水的生意吧,自打六国商人和修史修字典的文人,还有无地的闲汉成了工人,涌进咸阳,水井便不够用了,就有了卖水的买卖。
但是城中家有水井或者里中有公用水井的咸阳老秦人是怎么做的呢?就跟一开始不敢租房让人借住的农户一样,要水?自己去打水就是了,水还收你钱?
结果人越来越多,不收钱让人免费打水,等自己家要打水用还要排队,人太多排队都排不及了。
那就卖吧。还不好意思卖,咸阳人多数是这么干的,公中的水井由里典管着,要打水的外地人每个月交一笔钱给里典,然后一里的人分一分这个钱。
自家的水井呢,咸阳人就把门关起来,不让人来自家打水了。反正是不能卖水的,卖水那成什么了,就官府不问这事的罪,说起来也要被邻里笑话的。
最后不知道哪个天才想出来的办法,也不知道怎么在短时间内传遍了整个咸阳。现在是这样,那些把房子租住出去的人家,只要有水井的,水井也是给租户用的,不过有水井的房子会贵不少价钱。
有人便专门租这样的屋子,然后用牛车载着大木桶去沿街卖水。
如此曲里拐弯,可见咸阳正宗老秦人羞于或者说害怕做商贾事的风气了。
像胡细这样的还真少见。
不过再一想,好像也不奇怪,像他们这样离开家租住在咸阳的人,如果不是读书人,那多少是抱着闯荡一番的心思来的。不然长安县离咸阳这么近,何细还来租房干什么。
这样想来,许狸觉得,遇上周勃,遇上胡细,全是与自己志趣相投的人,也就不奇怪了。
至于另两户,楚人孟寄会一点医术,十岁出头的女儿给她打下手。许狸觉得有点奇怪,因为看她给人治病没什么出奇,陛下的太医院下面有医学院专门教人医术,咸阳不缺医者,她这个医术能挣到钱养女儿吗?
那个齐地男人好像是经商的,更不奇怪了,齐地就是商人多,咸阳到处能听见带着齐地腔调的雅言。许狸有时候觉得咸阳一半的商人都是从齐地来的。就是天天看他出门,一个月下来都没人知道他做什么生意,还是有点奇怪。
几个新邻居都有比较怪异的地方,许狸提过一次,没两天周勃打探回来告诉她:“何细跟她夫君都是隶臣妾赦免出来的,因为是受牵连入罪,所以赦出来给了清白身份。不过秦人很在乎这个,所以何细不愿意提。其实她家现在过得不错,她母亲也赦免了,一直在纺织厂做工,大哥是王氏染料的大匠,二哥在纺织厂给机器做维修。你说她不像老秦人,我估摸是从小为了活命什么活都肯干,当然不在乎做买卖这点小事了。”
许狸吃惊了,她也是老秦人,她也挺在乎这事的!
怪不得夫妻俩都瘦瘦小小的,是小时候就跟着父母沦为隶臣妾,没养好亏了身体的缘故哦。
周勃看她有点嫌弃的样子,觉得好笑,这时候才觉出秦人和他们楚人不一样的地方。他们也不是不在乎身家清白,但是这种已经赦免的,年纪小只是被牵连的人,至少周勃不觉得怎样。
他又放低声音,悄悄告诉许狸:“那个楚国妇人其实不靠行医为生,她是楚国的巫女,到咸阳肯定是为了找个大户人家傍身。现在看不出来,是她刚来,还在找合适的人家呢。我就是楚人,我看到她院子里晒的那些药草,还有她拿出来晾的袍子才猜出来。那是楚巫作法时穿的巫袍。”
许狸这回不是吃惊,而是吓到了,悄悄跟许衍也讲了这事,让他莫与那母女俩打交道,更不能得罪人家,她害怕被诅咒。
许衍:“我才不信这个。”
许狸拧他耳朵:“你听话!”
那个商人却是连周勃也没看出来是干嘛的,只猜大概是给人介绍生意赚点小钱的。齐商多,齐人在生意中牵线有身份优势。
他们背后议论猜测人家,人家也在打听他们的身份。搬过了半个月的时候,何细上门找许衍求教了一件事。
“现今坊市分得不那么严了,也有人在自家屋里卖吃食、摆货物,引人上门来买。我听闻阿衍是学律的,便想问一问,如今的律法许不许人推着车在外面卖吃食呢?”
在自家屋里卖东西的,多是外地人租了咸阳人的屋子。进一步想到推着车在外面卖的,别说,至今还都没有呢。
许衍都被问傻了,一时回答不出,请她等几天。他先去自己翻书,然后向萧何请教,萧何都沉吟一时不能回答,过了两天才告诉他:“如今法无禁止即可,这等小买卖不必纳税,但应该也要像市中摆摊的商贾一样,先向关市交一笔钱。”
许衍就这么告诉何细了,而且他听萧何的意见,亲自带着她去办理,说服不想多事找麻烦的关市,交了笔钱,成功地得到了许可。
他也有满满的成就感,回去向萧何汇报自己用掌握的法律知识以理服人的经过。
周勃也在,乐呵呵地听他讲。
正说着,萧何的家仆从外面进来,道是沛县有信送来。萧何略感奇怪,他家中刚寄过信不过,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他面色不由郑重,接过信看,竟“啊”了一声。
“什么?”周勃见他如此,还以为他家出了什么大事,却见萧何又恢复了镇定,笑着放下信,摇了摇头,道,“是家中转寄了刘邦的信。”
“啊!”这回是周勃惊呼了,这是他老大,一去都六年了没消息,竟然有信回来,他能不惊讶吗?虽说咸阳城里消息灵通,可以知道诸侯攻伐顺利,先在西域休整,后至身毒,已经成功立足了,但具体到刘邦的消息,这可到哪知道去。
诸侯联军不是秦军,没能用上秦军的通信体系,一路上军卒很难送信回家。
没想到真还活着,现在都有信回来了。
“他可还好?有没有负伤,可还回来么?”
许衍在一旁嘴巴也微微张开,突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他一开始怀疑周勃和老师是骗子的时候怎么想的来着……
萧何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信纸,既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又仿佛觉得理所当然,那个刘邦呵,他就知道,这家伙只要不死,总能弄出点动静来。
他貌似平静地道:“刘邦没死,雍齿、樊哙、卢绾、夏侯婴都活下来了,但沛县出去的也死了不少人,你自己看信吧,刘邦给他们家里都送了钱。刘邦他……得了块封地,现在是侯,就看陛下松不松口,给他封王了。”
周勃傻了。他追随过的刘邦要做王了?
他要是也去了,是不是能跟着封侯?
许衍也傻了。他想起自己当初的怀疑,周勃跟他提到的那些人,以后大概会陆续冒出来……还真冒出来了,一冒出来就是跟着诸侯远征的小亭长要成王了。
不是,老师,你老这么好的学问,做什么不行,为什么非要当骗子呢?
你们到底打算在咸阳骗什么人啊,弄出这么大一个局!
反正是不打算骗他的,他不配。许衍想,老师大概是真的想收个学生,收了他便好好教了。他要怎么办呢,他都不知道老师打算骗什么人。
刘邦让人送信回家乡,一是问父母兄弟要不要去身毒。这事他不勉强,身毒的气候他都不太适应,父母恐怕不能去。兄弟要去的话也得留一个人在家侍候父母。他也送了黄金回来。自己的长子同样不勉强,他在身毒有嫡子,长子刘肥如果不想去,留在家乡也不要紧,有他这个父亲在,在家乡也能享受富贵生活。
二是问他在沛县的老朋友们要不要去身毒,他封国初立,陛下不册封的话没有王国,但侯国是肯定有的。现在他缺官吏治国,所以找老朋友们过去。
尤其问萧何愿不愿去,丞相的位置肯定给他留着。
对此,萧何十分感动然而拒绝了。他又没跟着一起吃苦做事,凭什么做丞相,真去做了当然能做好,但难免争斗。而且他还是原本的想法,不愿意去那遥远的难以适应的蛮夷之地。更何况他现在也不错,还真不太稀罕去做这个侯国的丞相。
问过周勃的想法,周勃很艰难的拒绝了。但凡近一点,他当初就一起去了,还等现在么。那么远他怎么能去,又不是活不下去了,怎么丢得下父母呢。
三是他还派了人跟其他新诸侯们的人一起到咸阳游说,希望能劝说陛下封几个新王,当然有他刘邦在内。他不知道萧何升职到了咸阳,只提了一嘴,问萧何有没有建议,若是有人脉有主意,也请他帮忙。
萧何对此毫无想法,他虽然来了咸阳,但这种事不在他职权内,他能帮什么忙。
他动笔给刘邦回信,今天不能教学了,让许衍和周勃回去。
两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回家一个绊门槛一个平地摔,一个摔了碗一个打了盘子,被许狸轮流骂了一顿。
许衍把忧虑藏在心里,周勃则是缓了好几天,才拿定了主意,跟许狸说:“我决定留在咸阳了!”
“你不回沛县了?”
“不回了。”周勃坚定地说,“我先租个宅院,把父母接过来住。我曾经追随过的人在身毒建功立业了,我不如他,但跟着他的那些人,在沛县的时候也就那样,不比我强到哪里。阿狸,我不甘心,我想留在咸阳。萧公在咸阳,我应该有机会……”
他不知道会有什么机会,也不知道萧何会不会倚重他,但他本能地想留下来。以前小富即安的想法,被刘邦的来信在心中点燃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他定定地看着许狸,将她看得面上一红,低头含羞地道:“那挺好的。”
都留在咸阳,就可以成亲了。
周勃一把将她搂在了怀里,坚定了自己追逐功名的决心。
而另一边,许衍辗转难安,因为怀着对老师的尊敬,这回连姑母都没有说。许狸不知他的心事,高高兴兴地准备回武都,嘱咐他赶紧另找个屋子租,茉莉来了得有地方住。许衍欲言又止,知道她回来就要跟周勃成亲,暗想得在这之前弄清楚才行。
周勃给她找了个去武都的商队,到时候可以再跟着商队回来。
他自己也要回一趟沛县,把沛县的生意转手,家产变卖,接父母到咸阳生活。地方不着急,可以借住在萧何那里,他再寻摸合适的房子。
他跟许狸的买卖看着不显,其实挺来钱的,还可以扩大生意,换一处河道再建个浣衣房,收另一片的衣服,继续做下去足够他们买屋成家用。
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也得拜托萧何派人替他们看顾生意的事。许衍还在读书,他们都不想让他太分心。
隔壁的何细也出摊了,周勃他们离开前,还尝到了他们做的饭菜。不能说多好吃,但是味道重,油大,份量足,菜挺下饭。
夫妻俩合力,出两次摊,一次是早上,何细推着车去卖煎饼。她告诉许狸,长安县就是跟咸阳一起最早流行面粉的地方,她喜欢吃,也喜欢琢磨吃,所以她决定试试用这个手艺谋生。
她做的煎饼不稀奇,主要是自己做的酱和小菜味道好,饼里面还裹了蛋液,香喷喷的。
受了周勃在铁官收光棍汉们衣服的启发,何细推着小车去了同样男工多女工少的机械厂宿舍门前,这里离她租住的地方近,铁官太远了。
果然,这些手头活泛又还没娶妻的男人自己不开伙,又吃腻了厂里的伙食,大清早也不是都愿意走远了去找食吃,一看她这摊子卖的饼有蛋有菜有滋味,总有人来买。
咸阳现在猪肉价鸡肉价都贵,还是因为人口太多,农人养猪养鸡长得慢,跟不上这座大城市的消耗。这使得即使是住在城里的平民,都会在自己家院子里养几只鸡,长大了好拿去卖——在他们观念里这不算经商。许狸何细她们住处也是这样,本地人都在养鸡,所以鸡蛋便宜,何细在周围跑了一圈,把鸡蛋都订下了。
一早上她能卖近两百个饼,怕人嫌贵不买,卖价很低,一个饼就挣一文钱,如此都能落下快两百钱,比她在纺织厂的工钱还高。
何细第一天回家就紧张得要死,怕人在路上抢她的钱,藏在炉膛里带回来的。她是想靠这个挣钱,但她没想到能挣这么多钱。以后大概会有人学她推车在外面卖,她得趁现在没人争,勤奋一点,把在咸阳安身的买房钱挣出来。
她卖饼的时候,她男人就在家准备中午要卖的饭菜,饭煮好,菜做好,然后夫妻俩赶着租来的牛车,把带着炉子用炭火温着的饭菜运到工地上。
咸阳周边一直在开工,不是修路,就是盖新的工厂,又或是工厂从远处招来的工人的宿舍。
那些盖房子的不是服瑶役的人,而是那些投资工厂的商人雇的人,不少都是匈奴人。当年天子用茶叶换来牧民和牧奴修路,许多人就留下来一直干这个活了,进而发展到给人盖屋。而且一个带一个的,把自己部落的亲人叫过来不少。反正秦人干这个的少,他们愿意做正好。
这些人平时倒也顺服,但闹起事来也特别凶蛮。工钱比秦人拿得低,雇主们很愿意用他们,用的时候则带几分小心,工钱低归低,一点也不少发的,也不会拖。
不过说是低,总也是够吃饭的。这些人存不住钱,有就花了。工地上的饭不好吃,除了同样油大盐足之外没什么好处,何细夫妻俩把饭菜运过去,基本上能卖得空盆回家。
楚巫孟寄好像也有了固定的客人,咸阳的楚人贵族虽然失去权力,但人数众多又有钱,请她祈福驱邪的人很多,起了新屋都要请她去,她吃喝渐渐大方起来。
那个齐国商人更是大手大脚,周勃他们离开后,许衍听说他在找人看房,大概是准备买房子搬走了。
大家都有光明的前途,只有小小的许衍,还在为他的骗子老师与骗子准姑父辗转反侧,愁得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