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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爱洛斯

    人们常常优先攻击离自己最近的目标, 出于对危险本能的判断。越近,越危急。

    爱洛斯紧紧捂了捂手臂,发觉小腿上也疼痛起来, 甚至比手上的伤口还要重。

    他的外套和靴子早就在进入森林时被刮破, 肌肤轻易就会接触到这些植物。

    可他身上的毒会否毒发身亡尚未可知, 但手持武器的追兵已经在身后了。

    跑过这道桥去吧。

    爱洛斯想, 除了往前跑他没有其他办法了。

    在一片暮色里,他面对着铺满植物的吊桥。

    深棕色的藤蔓在末端伸展出浓绿的、发青的、异样的枝叶,有些生长得更厚实些,甚至开出了艳丽的花朵。

    它们一缕缕纠缠在一起,从破碎的木板上、腐朽的绳索上流淌下来,将像它装扮得像一块融化的奶油糕点。

    爱洛斯几乎能预见到, 只要一脚踏过去, 无可避免地, 会这些植物上沾着莹蓝色汁液的毛刺触碰、沾染到。

    真的还要试一试吗?。

    爱洛斯咬了咬牙,忍着手臂上的疼痛从包裹里扯出他的斗篷,将他和乌列尔裹在一起。

    在这里等死, 还不如被那只森林制作出的“怪蛋糕”吃掉。

    他预备快速冲过这道桥,会不会因此受伤只能听天由命。

    乌列尔衣服比他完好得多, 而自己已经中毒, 这样想来,好像也没有损失。

    就在他快速跟乌列尔交代完,他们接下来要冲过一道桥后。

    抬起后脚的瞬间,爱洛斯猛然发现, 自己的腿动不了了。接着, 手上的斗篷滑出去了一寸,因为那条被蜇到的手臂也变得格外僵硬。

    爱洛斯动不了, 他停在原地,心地浮起一阵恐惧。

    这是他最想喊救命的时候。

    可也是绝对不会有人来救他命的时候。

    爱洛斯转头,戴蒙和他那群属下正追到在十步开外。

    像是对他的状况早有预料,戴蒙看着他们“黏在地上”的情形,满意地笑了。

    爱洛斯没有办法强行起身,他还半蹲在地上,和乌列尔仿佛两只路边的小绵羊。

    跑不了了。

    爱洛斯知道,就算自己努力站起来,恐怕也没办法支持他迅速跑过吊桥。

    看着桥上那些无风摇摆的植物,若是停在中间,说不定会被它们立刻吃掉呢。

    往前不行,只能后退。

    爱洛斯忽然转头,对着远处喊道:

    “喂。戴蒙,你想不想当国王的骑士?“

    “我想不想当国王的骑士?”戴蒙已经站在他不远处,悠闲地答话,他的脑子很清楚:“御座骑士团被取消之后,国王好像没有再保留个人骑士吧。”

    “这更显得你珍贵啊。”爱洛斯可没说谎,想要真正有统兵作战的权力还得是大贵族、有功勋的旧臣,但如果这些都不是,那除非你是国王指名的骑士。

    这是爱洛斯能想到,最合适戴蒙的位置了。

    “怎么,您能封我为国王的骑士?”

    “是啊,之后你能轻易接手军事上的最高职衔,成为如今你身边人可望不可即的存在。只要你放我们走,我就会说到做到。”爱洛斯见他不答。继续劝诱道:“相信你也有所耳闻,在我那些心如蛇蝎的姐妹兄弟里。只有我,真正说话算话。”

    “理解。”戴蒙在不远处停住脚步,警惕地观察着爱洛斯周遭,“因斯伯爵也能听你的,说明殿下也有一定本领。但殿下恐怕忙着逃亡不太清楚,瑟缇公主已经开始实行她的新政策了,离登基就差那么一点点,您多半翻不了盘。今天见到殿下我感到非常荣幸,哪怕是最后一面。”

    他这次选择的好像也不是瑟缇,爱洛斯问:

    “我不行,阿尼亚就可以么?”

    “阿尼亚殿下?她只需要有钱就够了。我们也是为了这个,只要把您送回去,她支付的酬劳再加上悬赏所得,我们能拿到——”戴蒙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数额。

    三万啊。

    爱洛斯失望地望着他,数额的确很高。但更让爱洛斯气馁的,是戴蒙即便和他比着数目,眼睛也也根本没在看他。

    戴蒙像是有意避开看爱洛斯的眼睛,催眠或者暗示,都无法进行,甚至哪怕令人动容的谈话,需要一点眼神交流。

    可戴蒙也没给他机会。

    可若只凭借偶然一次对视的时间,就算爱洛斯手里准备的不是暗示而是魔法,也无法施展。

    爱洛斯知道再拖下去对他们也没有益处。

    可让他放弃挣扎,他又做不到。

    他身边还有乌列尔,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您想劝我们放过您。”戴蒙先一步止住了谈话,“但这些都是浪费时间。有一件事情,我们比您要清楚。”

    爱洛斯抬起头望着他,等他继续。

    “就是老板既然惹了您,就绝不会让您活着离开。无论有再多方式,说再多的话对我来说都没有用处。因为在所有王储中间我们只得罪了爱洛斯殿下。再选择这有风险一项,就相当于把我们之前的一切经验教训抛诸脑后。”

    爱洛斯望着他,他得承认,戴蒙有理有据。

    既然冒犯了爱洛斯,还不如冒犯到底。

    爱洛斯精神和身体状况已经到达了极限,听到他的话后,更是浑身冰冷,失去了最后一点希望。

    戴蒙冷酷得让爱洛斯几乎要怀疑,他们马上就会冲上来割掉自己的脑袋。

    一切都朝着他没有想象过的发展疾驰而去。

    到底还能如何呢?

    他走投无路,甚至不如一颗夹缝中被挤压着的种子有希望。

    戴蒙说完,不等他挣扎。

    手掌一挥,左右属下立刻朝他们冲来。

    但先到爱洛斯面前的,不是任何人。

    一道黑影首先掠过,爱洛斯只感到头顶一晴,接着背部被大力一撞,跌倒在地上。

    他愣愣地睁大了眼睛,仿佛一切都变慢,他看到斗篷被扯开,随之被扯开的,是挡住了那只猎犬的乌列尔。

    戴蒙的那一只黑色大狗没有被喝止,比所有人都抢先冲了上来撕咬。

    而爱洛斯与乌列尔两人,正在崖边。

    那只大狗冲得太猛,将乌列尔扑进了裂缝。

    爱洛斯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拉乌列尔。

    那一刻,他没有想过成功或失败,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拉住他不可。

    他抓住了。

    乌列尔吊在悬崖边缘,身边的碎石朝着万丈深渊扑簌簌地掉下去。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

    趴在被踩的松软的崖边,爱洛斯没有办法支撑自己的身体。

    爱洛斯艰难地抓着他只要一动,上半身压着的土石就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他不仅没能将乌列尔拽上来,反而让乌列尔往下滑了两寸。

    好在乌列尔第一时间甩脱了咬着他衣袖的猎犬,才使得爱洛斯维持住了平衡。

    爱洛斯死死抓住乌列尔,可他的手和脚因为毒性变得不灵活。

    他期待乌列尔能抓住他的手,自己爬上来,但是乌列尔没有。

    “你抓住我啊。”爱洛斯喊道。

    乌列尔依旧只是吊着一只手臂,没有奋力去抓她的手。

    因为乌列尔知道知道,那会让爱洛斯也陷入危险。

    “还没抓住他?”身后传来令他绝望的命令,是戴蒙喊道:“拖上来啊,他要是掉下去了,三万金币就打水漂了。你们愣着干什么呢?”

    爱洛斯害怕的就是有人现在来碰他。

    他握着的乌列尔的那只手还在流血,握得太松了。但凡有人碰一碰爱洛斯,说不定就会让他的手彻底松开。

    爱洛斯心中着急,又觉得难过。

    想到乌列尔会死,爱洛斯第一次萌生出了:如果有人来帮帮我就好了。

    爱洛斯难得说出这样无奈的话来。

    难道就这样了吗……

    爱洛斯感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他一愣,但还没因为这震动传达道他手上而松开。

    “乌列尔,我被抓住了。别放开我,求你了。”

    爱洛斯连忙对乌列尔说,他发自内心地,真诚地喊道。

    乌列尔迟疑了一下,最终另一只手努力攀上来,同样扣住爱洛斯的手腕,两人勉勉强强地悬在崖壁,爱洛斯松了一口气。

    “不,不!快赶走它!”一阵嘈杂。

    爱洛斯听见身后异样的响动,接着响起的是是猎犬的吠声。

    他们正将爱洛斯稳住,拖过来时。

    那只黑狗朝他们冲过来。

    爱洛斯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身后抓着他脚踝的手猛然松开了,世界再次摇摇欲坠。

    爱洛斯头晕地望着面前的深渊,它深不见底,却能看到岩壁似乎在不断往底部收缩。这样的裂缝如果跌下去,不知道是直接摔碎,还是会卡在其中。

    死到临头,爱洛斯脑中开始设想。

    如果当初是自己跟着老头一起做地图,应该在这里安排一个怎样的帮手。

    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了,爱洛斯维持着抓紧乌列尔,就已经用光了力气,当他想尝试自己将他拖上来时,甚至身体往下滑了一寸。

    “真是抱歉……”寒风吹起爱洛斯的长发,他手上的血,滴落到乌列尔的眼尾,他不知道是不是在为这个道歉。

    要是有人来救我们就好了。

    爱洛斯预感他再握不住乌列尔的手,他就要随着他一起摔落下去了。

    爱洛斯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呢,但是和他一起埋葬在这里的这位骑士真是漂亮……

    爱洛斯闭上眼睛。

    忽然,他闻到一股呛人、甜腻和焦糊交杂在一起的,浓烈的气味。

    他好奇朝斜前方望去,似乎是梦一般,一条火蛇从吊桥对面游了出来。所有毒花,全都在噼啪的声音中烧毁掉落,或卷起叶子。

    四周传来震惊的惊呼。

    接着一个骑马的身影,从对面经过吊桥,一跃落在他们面前。

    他在一道前身及时勒马,接着爱洛斯感到自己的脚腕被蛇一样的东西缠住。

    他像是被从脚提起来,大力往后一抛。

    爱洛斯死死抓住乌列尔没有松手,他听到自己腕骨错位的异响,但接着两个人摔在了一起。

    马蹄声还在响,那持着长鞭的男人朝他们疾驰而来。

    乌列尔迅速起身,扶起爱洛斯。

    爱洛斯还没明白过来,他甚至没看清马上人的样貌,就猛然被拦腰拖上了马。

    他没有去思考这人的身份目的,他脑中只是猛然冒出“这马坐不了三个人”的判断。

    还没等爱洛斯想出,借由这一人一马带乌列尔脱身的方法。

    那个男人竟然就一拍马尾,自己翻身下了马。

    这只黑色的马自己转头,朝着桥的位置冲了过去。

    经过刚才被浅浅烧掉一层藤蔓的吊桥,一路来到对面。

    爱洛斯惊魂未定,但当即下马。

    他以为这马会再回去,然而那幅景象并没有出现。

    爱洛斯朝对面望去,看到那男人和乌列尔背对着背,乌列尔手里接了男人抛给他的长剑,正好挑落戴蒙的胸甲。

    接着,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这两人抓着戴蒙从桥上冲了过来。

    就在他们踏上对面土地的那一刻,男人从口袋里摸出酒壶,牙齿拔掉塞子将它泼洒在桥上。

    一手用抢来的火把将吊桥引燃。

    被撩到的毒花毒草迅速在火里蜷曲、化为灰烬,散发出的就是方才那股甜腻的气味。

    乌列尔指着桥,逼迫戴蒙在它烧断前拿出治疗毒素的药。

    男人一听还要他身上的药,干脆也不管戴蒙说什么,直接扒光了戴蒙身上的所有衣物。

    “好了你可以走了,抓紧。”男人推了他一把。

    戴蒙愣愣地踏上吊桥,结果吊桥刚刚好被烧断。

    他紧紧抓着上面的绳索,撞上了对面的崖壁。他的手下则连箭也不放了,连忙去拉他。

    骑黑马的男人这才转头看爱洛斯。

    爱洛斯正因为腿无法动弹,倒在地上。

    男人冲上来挽住爱洛斯和乌列尔,将他们拖进面前的密林中。

    爱洛斯总感觉面前的这个男人,和乌列尔非常相似。

    主要是行动方面。

    爱洛斯被乌列尔将手复位,嘴里又被塞了药。而男人则一刻都没等,左手挽着爱洛斯又骑上的黑马,右手挽着乌列尔,就这么带着他们跑出去好远。

    一直到爱洛斯的手臂和小腿渐渐能顺利活动,发现他们已经走出去快一个钟头了,四周的树木景物全都变了。

    男人似乎有自己的识路方法,不是漫无目的在走。

    他是谁?总不会是上天派给我的神迹。

    “我可以跟着你们走了,我们换吧。”爱洛斯活动了一下手,朝男人说道。

    男人一言不发,抬头看他,露出了一个茫然的表情。

    他随意披着从戴蒙身上缴来的斗篷,里面穿一件由厚重的亚麻猎衫,方才在泥土与枯叶间走过时,几乎能完全融入其中。

    一双袖口,和领口前襟,甚至手套露指处都有一圈粗糙的镶边皮毛,或许是带给人温暖感觉的缘故,衬得他那张嵌着深色的眉和有神黑眼睛的脸莫名有几分温厚。

    他腰间一条宽皮带上,除了挂着一把剑、一盘鞭子,还有一个巴掌小的网兜里装着火石,皮质袋子边上,是刺绣的皮质护身符,绣得那样好,和他身上其他东西格格不入。

    他高至膝盖的皮靴,和结实的护腿都没有破损痕迹,背上一张长弓也还没见他用过。

    这全然是一副猎人的打扮,但要说他会是个意外路过的猎人,爱洛斯绝对不信的。

    他茫然的样子,让爱洛斯想起乌列尔。

    原来乌列尔的茫然是在思考,而看到他这副表情,爱洛斯才知道,真的脑中一片空白是什么模样。

    男人愣了一下后摇摇头。

    爱洛斯等了半天,得到了摇头,但他并不着恼,他无奈道:“至少火把让我拿吧,乌列尔拿着太危险了。”

    “会吗?”男人完全不似刚才挥鞭的利落,转向乌列尔。

    “我没事。”乌列尔回答。

    “我也没事,我太闲了。请把手递到你左前方,我会接住。”爱洛斯直接命令道。

    他替他们举着火把,男人一言不发,乌列尔就也一句都不说,爱洛斯的刚才险些脸都因毒素僵住,仍在慢慢恢复。

    三个人就这样又静默无声地走出去很远。

    “我们歇一歇吧。”爱洛斯第三次看到乌列尔险些踩错位置,忽然问男人。

    “好的。”他说完,忽然又问:“可以吗?大人。”

    爱洛斯抬头,发觉他叫的是乌列尔。

    乌列尔当然不会违拗爱洛斯,三个人在树下坐了一会儿。

    “谢谢你的援手,你是……”爱洛斯已经隐约猜出这个人的身份,多半是乌列尔的属下,“卡斯比安?”

    男人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的脸在火堆映衬下居然有些发红,有些感动地转向乌列尔,“大人居然时常提起我吗?”

    当然不是,是因为老头和乌列尔曾照着地图,讲过他会碰到的,每个关卡处接应的人。

    卡斯比安,乌列尔曾经的属下,但现在已经不在军团了。他原本会在爱洛斯和乌列尔抵达绿月亮的三天后,接应到他们。

    迷雾森林这段路如果不是穿越山谷,就会非常长,即便缩减到捷径,也仍然留了两天一夜的时间。

    也就是爱洛斯和乌列尔离开迷雾森林后,至少再经过一天才会遇到卡斯比安。

    卡斯比安会按照到时周遭收集的情况,帮他们抵达到一个边境的城市,具体是哪个,谁也不会提前知道。

    爱洛斯捏了捏眉心,低声“嗯”了一下,含糊过去,接着好奇询问卡斯比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卡斯比安立刻回答,“因为……要接殿下,所以做了一些准备。”

    他说完,意识到是回应爱洛斯,有些紧张地转着眼睛望向他。

    “可是这森林这么危险,你怎么敢一个人进来?”爱洛斯本以为他会说,已经探听到了有关于这迷雾森林的消息。

    卡斯比安却只是摇摇头:“没关系的。我只想着,先来接就好,毕竟有人接应殿下。”

    “如果被传闻中的毒物伤到怎么办?”

    “殿下带来的人……自然会救治我的。”

    爱洛斯一阵沉默,但好像也无法反驳。

    “可是这不是你分内之事,等在外面更加安全。”

    “那不行,我不安心啊……”卡斯比安挠挠头,他生着一头蜷曲的棕发,看起来像一只猎狐犬。

    乌列尔一言不发,爱洛斯的目光却长久地留在乌列尔身上。

    他的人和他一样。

    和因斯伯爵找来接应他们的人不同,乌列尔的手下虽然势单力薄,但好像更令人安心。

    “嗯……大人的眼睛怎么了?”走到这里卡斯比安才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爱洛斯看到他脸上的担忧,忽然想起,连自己都不知道,乌列尔的眼睛是怎么坏的。以乌列尔的位置,至少从前该是好的吧?

    “没什么,现在看不见了而已。”乌列尔言简意赅地回答。他的声音很低,甚至有几分沙哑。

    爱洛斯打量他,身上并无新伤,怎么毫无精神的样子。

    刚才就发觉他脚步沉重,是旧伤出了问题?稍后到了安全的地方一定要检查一下。

    “那大人一定很难过吧,你看起来好伤心啊……”卡斯比安担忧地说着。

    爱洛斯一愣,他怎么看出来的。

    乌列尔对卡斯比安的发言早就不见怪,但听他说出来,连忙否定,“没有。”

    “有啊,你脚步都和平常时不一样。而且你心情不好的时候,呼吸节奏是这样的——”

    卡斯比安学了一下。

    一时间三人中间只有卡斯比安安静的呼吸声,爱洛斯完全没有听出一丝一毫的分别。

    如果不是卡斯比安表情太诚恳,他甚至会以为对方在耍弄他们。

    但乌列尔真的在伤心么,为了什么?

    “我们该走了。”乌列尔猛然起身,“见到你很高兴,卡斯比安。即便……早了三天。”

    爱洛斯还没想明白,但确实休息的时间有些长了。

    “谢谢你卡斯比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能来接我们,真的太好了。”

    爱洛斯真诚地道谢,这样他们不止从背叛者手中获救,甚至抵达莫尔的时间也大大提前。

    等等,提前?

    爱洛斯猛然意识到,之前他预计的五天后已经提前来到了。

    就是因为会碰到卡斯比安来接应,爱洛斯才把和乌列尔分别选在这里。乌列尔失明,爱洛斯当时计划,至少要将乌列尔带到有熟人的安全地区再分开。

    就是卡斯比安这里了。

    现在看来,这位属下确实很可靠。

    想到在之后,自己会独自离开,爱洛斯心里竟生出一丝不舍。

    他主动接过新做的火把,让乌列尔上马。

    “我不用的,殿下……”

    “你骑马,我们的速度可能会快些啊!”卡斯比安真诚地说。

    爱洛斯听得脑袋嗡响,简直不知道乌列尔听了作何感想。

    卡斯比安说完,面对着寂静的空气,忽然又小声道:“殿下都不在意了,大人没必要脸皮这么薄的。”

    这句倒也还正常,爱洛斯好笑之余,发现卡斯比安跟他说话就特别紧张,但和乌列尔,就好像一家人。

    乌列尔最终还是上了马。

    他们一路穿越危险重重的森林,最需要警惕的是那些毒花毒藤。

    爱洛斯甚至没工夫观察这些毒物解药究竟是如何配置的,就吃掉了,他想他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了。

    至于这些裂缝,只要解毒剂在手,就没什么难的。

    他和卡斯比安还有那匹黑马的精神都很集中,全部有惊无险地越过了。

    直到黎明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竟已站在了森林边缘。

    昨夜仿佛一场疲倦的梦。

    格林说得对,果然,想通过这里其实很快。

    爱洛斯以为结束了,然而一切都还没完。

    卡斯比安说出那句:“我发现一条近路,要不我们从那里过去,到我家再休息吧?”

    听说有近路,爱洛斯没有不点头同意的道理。

    紧接着他们就马不停蹄翻越了两座山,直到天空变成一片深蓝,才来到一个覆盖着雪的小村落。

    爱洛斯猜想自己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形,他感觉自己像是不吃不喝,赶了一生的路。

    但总算在月亮高挂枝头的时候,他们敲响了一间小木屋的门。

    爱洛斯望着这个美丽的被雪覆盖的静谧村落,家家亮着温暖的灯光,最中心的钟塔上,指针缓缓地走着。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欲望:要是留下来就好了。

    木门在面前吱呀一声打开,一股温暖的,面包的香气伴随灯光涌了出来。

    开门的是个与卡斯比安年龄相仿的年轻女人,她站在门口,双眼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裙摆宽大的深蓝色的长裙和纯白色的麻质衬衫上,褶皱都被短暂地拍掉了,只留下一点痕迹。

    她的腰间系着一条淡黄色,沾了些面粉的围裙,边缘点缀的线绣成的花朵,就和卡斯比安的护身符一样精致。

    爱洛斯见到她,终于知道了那精致绣花的来源。

    女人的浅金色长发几乎全被白色头巾遮住了,她也有一双有神的大眼睛,只是现在,震惊得张得更大了。

    她和卡斯比安的眼神交汇,然后愣愣地将手上的面包递给了爱洛斯。

    爱洛斯茫然地接过来。

    “嗯……谢谢,闻起来很甜,加了蜂蜜吗?”

    第072章 爱洛斯

    “谢谢, 闻起来很甜,加了蜂蜜吗?”

    爱洛斯的礼貌从不缺席。

    “啊?……不不,大人。”她盯着王子殿下手里那块皱巴巴的面包, 伸手想拿回来, 最终却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这是我……我给他的!”

    她指指爱洛斯身边的那位猎人。

    女人看起来比卡斯比安还要腼腆和紧张, 才说了两句,脸颊已经涨红了。

    “噢,好。”爱洛斯将面包递给了卡斯比安。

    他今天几乎没吃东西,对这块面包还真有点心动。

    卡斯比安一副幸福的表情,“哎呀,奥尔加……别总只惦记我, 殿下也没吃东西呢。”

    “不, 不是的……”女人连忙摆手, 她懊恼地低下头措辞半晌,最终小心地询问:“那大人您吃馅饼吗?”

    “居然有馅饼吗?”卡斯比安的眼睛亮了。

    “还没做……”女人小声说,“原来你说的, 说不定会见到殿下是真的……”

    “不然呢?”卡斯比安一脸理所当然。

    “我以为你会亲自装扮成殿下哄我开心呢……”奥尔加小声说。

    “这也不能像吧?”卡斯比安看了一眼身边俊美迷人的爱洛斯。

    奥尔加却笑着说:“你不也很英俊的。”

    卡斯比安的脸,比翻爱洛斯翻越两座高山后冻红的手, 还要红。

    爱洛斯站在门口, 寒风呼呼地吹着他。他却萌生出了一种,比起在走廊里撞上那对偷欢的情人,他更不合适站在这里的感觉。

    两人都自己揪着自己的手臂,低头害羞了半天, 奥尔加终于想起, 将他们放了进去。

    爱洛斯终于可以坐下来歇一下了。

    木门在嘎吱声中大开,房子不大, 路过门厅墙上挂着的旧盔甲,几步就走到壁炉面前。

    火焰散发着温暖,奥尔加拿出两只放在角落矮凳,擦净灰尘分给爱洛斯和乌列尔,让他们能坐在壁炉前取暖。

    爱洛斯坐下来,他一抬头,就和壁炉上方的干鱼面面相觑。

    这里很小,壁炉在的地方,也是下厨的地方。

    奥尔加就在一旁给他们热好蜂蜜酒,谁料奥尔加端到木质矮桌前摆了两杯,拿到第三杯时,手上的托盘不慎被打翻了。

    爱洛斯见盘子翻倒,连忙拉过乌列尔。

    好在那酒多半洒在桌上,没有任何人被烫到。

    可奥尔加还是吓了一跳,她紧张地退了两步。嘴上直说着抱歉,看起来快哭了。

    她太紧张了,爱洛斯正想开口安抚。卡斯比安已经第一个出声安慰她:

    “哎,那有什么关系?瞧,殿下也没受伤,大人也没受伤,我也没受伤。”

    “抱歉……”奥尔加仍然一副愧疚的模样,擦了擦眼尾。

    “神呐,别自责了。只有这个桌子受伤了,但是桌子说他不疼啊。”

    卡斯比安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旧桌子发出闷闷的声音。

    女人破涕为笑。

    爱洛斯坐在一旁,被他们二人幸福的气氛感染,反应来时,发现自己也在傻笑。

    他连忙控制了一下表情,发觉看不见的乌列尔只是静静坐着,袖子沾了一点酒渍,毫无所觉。

    他想起还没给乌列尔讲述这房间的布置,便轻声给他讲了出来。

    奥尔加经此一遭,手也不再在爱洛斯面前颤抖得那么厉害了。

    她这次只是补上了卡斯比安那杯,将杯子摆到合适的位置。

    卡斯比安就在旁边一个劲儿点头微笑,比这“不错”的手势。

    奥尔加收回盘子笑了笑,柔和的脸上好像有一点光芒。

    而当听到爱洛斯对乌列尔的说话,她怔愣地看向乌列尔:“乌列尔大人的眼睛坏了?”

    这句话里没有任何责怪谁的意思,但爱洛斯听到还是一愣,竟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在面对他们这对夫妇的时候,他心底莫名有一种被乌列尔的家人盯着的感觉,尽管两人似乎完全不作此想,他也根本没什么可被兴师问罪的。

    爱洛斯点了点头。

    奥尔加的脸上闪过一阵心疼,她也顾不上腼腆,凑过对着他的脸瞧了瞧。

    “哎呀,真的瞧不见了啊。那是要吃小红果子的。”

    爱洛斯怔愣着,听她继续说道:“明天,明天我去山上给他采。”

    卡斯比安高兴地一拍手:“对啊。说不定吃了它就好了,这边的人眼睛出了问题都会去吃它的。奥尔加,你真聪明极了。”

    爱洛斯想了半天,总算明白她说的“小红果子”是什么植物。

    倒是传说有这类功效,可是据爱洛斯所知,这种东西只是对老年人的花眼好用。是通过帮老人们增添一些活力,让他们能更好地控制眼睛的问题。

    乌列尔的失明应该不是衰老所致吧……

    爱洛斯张了张嘴,但他也被面前这对正相视一笑的夫妻感染了。

    要不试试吧,说不定有效呢?

    虽然爱洛斯很想自由,但他也由衷希望乌列尔能好。

    “没用的。”乌列尔按住卡斯比安的肩膀,摇了摇头,“这种药草我已经试过了,没必要麻烦的。不过放心,过不久我应该就能养好了。”

    “原来是这样啊……”奥尔加有些失落,但是一听到他马上就会好,又恢复了神采,“那就好,那就好!我去给你们做馅饼。”

    卡斯比安似乎对这馅饼情有独钟,他欣喜地说着谢谢。三人今日实在无法帮忙,卡斯比安还在断断续续帮爱洛斯和乌列尔处理伤口。

    在道谢声里,奥尔加笑着摆手,摸向壁炉另一边储藏食物的木制架子。

    她从奶酪旁边拿下一只大陶罐,倒出存在里面的面粉。接着又找到了更小的,似乎是装着调味料的罐子。

    接着推开长木餐桌桌布上的面包和奶酪,将面粉放了上去。

    “她去做馅饼了,奥尔加做馅饼可好吃了。嗯……”卡斯比安说完,才又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殿下,而变得略微有些结巴。

    爱洛斯第一眼看见他还以为他是个冷淡高傲的的人,没想到一对夫妇全都腼腆成这个样子。这山里真的是对他们来说最好的地方,好像一片安静而不被打扰的世外之地。

    爱洛斯想象了一下,乌列尔如果能住在这里养伤,那应该好得也会很快吧。

    正想着,没料到乌列尔最先说话了。

    他该是真正关心着这个问题,询问卡斯比安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卡斯比安一听这个问题,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怎么说好呢?我白天打猎,晚上回来,奥尔加会做一些简单的菜。无论是当季的一些菜配上我打来的野味做成的炖菜,还是加了肉丸的蘑菇浓汤、烟熏鳕鱼、云莓馅饼,每一样,只要是奥尔加做的,就都很好吃。她简直是烹饪的天才,要知道当初我养伤时,可是她去打猎我来做菜的,我却不如她半点儿。

    “奥尔加学什么都快,昨天她还不会,但今天就能做得很好。你看,这护身符上的动物,还是他给我绣的。哎呀,我说一个猎人绣这么精致干什么?她偏偏要绣,就是喜欢。您看这针脚,是不是特别好?我感觉比那些集市上卖的,都好……”

    卡斯比安说道高兴处,扯着自己的腰带给他们看。

    爱洛斯完全不知道怎么才能止住他的谈话,乌列尔根本就看不见他手里拿的东西,但是一向细心的卡斯比安完全忘了这件事情,热情地展示着。

    “是,我觉着比宫廷里裁缝绣的还要好。”爱洛斯抢先回应他。

    “真的吗?啊……殿下,真的?能不能让她去宫里做裁缝啊?”卡斯比安问道。

    爱洛斯一怔,他只是客气一下,完全没想到对方有这样的诉求,莫非他们缺钱么?

    “奥尔加!殿下说你绣的花,比宫里的裁缝还要好。”

    从卡斯比安脸上,爱洛斯完全看不出困窘,只有发自内心的高兴。

    奥尔加听到,手在围裙上抹了抹,走了过来。听到卡斯比安再次描述了一遍,她害羞道:“你到底在和殿下说什么呀?”

    “说不定,你可以宫中谋个职位呢?”卡斯比安说道。

    “我才不要呢。”奥尔加摆手,“我去了,那你干什么?那里也有猎可以让你打吗么。”

    “那倒也是……”一句话让卡斯比安冷静下来,“我只是想着,你那么厉害,让所有人都知道知道。”

    “知道了,到时候就要天天绣这些东西了,就不能干别的了。不要说你吃不上我做的云莓派,院子里的花谁来种呀?”

    “说的也是。”卡斯比安还记得转头向爱洛斯来那个人解释:“院子里那花可好看了,可惜现在是冬天,等到夏天你们再瞧,像是梦里的场景。都是奥尔加种的,她种花都比别人好看。我不久前趁着没事,打了个秋千,就刚好在最适合看花的位置。虽然我们还没孩子,但是奥尔加可以上去玩儿……”

    卡斯比安一讲起奥尔加,就停不下来。

    奥尔加在旁边红着脸:“哎,不要再说了。在大人面前在说什么呢?”

    “那有什么的,大人是我们的家人。”卡斯比安不假思索说道。

    “还有殿下呢?”奥尔加小声说。

    “殿下,也是大人的家人,对吧?”看卡斯比安从腼腆得一言不发,到滔滔不绝,尤其是夸赞奥尔加。

    爱洛斯脑海里不知怎地,出现了乌列尔讲述他时,连变个戏法般简单的魔法都要赞扬的样子。

    他偏头望向乌列尔,乌列尔抿着唇,并没有融入这热闹的感觉,因为目不能视仿佛被隔绝在外。

    爱洛斯拍拍乌列尔的肩膀,微笑着对卡斯比安点了点头,回答他:

    “是的。”

    卡斯比安这才再次注意到乌列尔,“光顾我说,大人呢?大人过得如何。”他心疼地望着他的眼睛:“抱歉,我没有跟在你的身边。”

    “我很好。”乌列尔回答。

    他回答得格外诚实,好像并没有安慰人的意思,尽管爱洛斯没看出来他哪里好。

    而卡斯比安的后半句,让乌列尔的神情变了变:“幸好,你没在王城。”

    空气变得格外安静,大厅中只有壁炉一角的铁锅里,发出咕嘟嘟的声音。

    爱洛斯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对面的卡斯比安神情变得悲伤,他张了张口,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好就好。我就知道你很好。”卡斯比安说道。

    爱洛斯迷惑地望着他,卡斯比安并不像是一个会伪装的人,竟然也会说这种话。

    但看到他的脸,爱洛斯发觉他脸上满是真诚,他是真的觉得乌列尔过得好吗?

    但在他说完这句后,四周又是一片寂静,他们之间刚刚升起的温度,马上就散了个干净。

    寂静得可怕,爱洛斯心想,还不如让卡斯比安继续谈论他喜欢的奥尔加。

    于是他将闲聊的话题接过来,问卡斯比安:“为什么当初离开了军团?”

    对这个问题,爱洛斯本就好奇。

    他也想知道关于乌列尔从前的事。

    “我吗?因为碰见了奥尔加呀。是我受伤,在镇子上碰见的她,我对她一见钟情。之后来到这里传情报,发现这个地方真的是太美了。当时我就想,我要和奥尔加住在这里,和奥尔加天天在一起看日落……”他得意道,他脸上全是幸福之色,又继续回想:“大人当时痛快地同意了,给我发了三年薪金,后来我才知道是他自己给自己预支之后,补贴给我的。你瞧,现在我的腿已经完全好了,多亏了那些钱。而且我们的日子也过得很好……从前我在军队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明天就要死了。现在,只想活久一点,恨不得活他一百年。”

    “说什么怪话,谁能活那么久啊?”奥尔加正端着汤碗走过来,听到卡斯比安的话,瞪大眼睛小声嘟哝。

    “有人能活,也可以是我的吧。”卡斯比安转着眼睛,不是很有信心地回答。

    “行,那你活那么久去吧。”奥尔加笑着把汤碗递给他,让他先替大家尝尝。

    “那不行,你也得活那么久。”卡斯比安憨笑道:“真好喝,该给你出本菜谱。”

    “这也都归你管了……”奥尔加红着脸,把汤碗收走了。

    卡斯比安实在笑得太投入,爱洛斯只要看到他们俩的脸,就会被感染,连唇角都有些压不住的势头。

    身边的乌列尔看不到,他只是低着头,也微笑着。

    爱洛斯瞥了他一眼,忽然转头问卡斯比安:“那你就不想要更高的官职吗?乌列尔已经坐到如今的位置,当时如果你努努力,说不定现在也有爵位了呢。”

    爱洛斯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即便对方后悔,他也不可能再帮助对方官复原职。

    或许在爱洛斯心里,并不是在问卡斯比安,而是想问乌列尔。

    照他所听到的,乌列尔该与卡斯比安相反吧,他们是会选择不同路途的人。

    对这问题乌列尔会怎么回答呢?

    “我和乌列尔大人肯定选的不一样。”卡斯比安轻松地回答。

    爱洛斯心想,等等,这是能说的吗?乌列尔还坐在这里,直言他热爱追逐高位是不是太冒昧了?

    其他人说这样的话,他的手下居然也会这样说么。

    正当爱洛斯打算挨上乌列尔的肩膀,提乌列尔辩驳一下时。

    听见卡斯比安继续说:“乌列尔大人一直都想辅佐殿下。”

    爱洛斯一怔,原来是这样……

    但乌列尔也真的是这样想的?

    他的目光移到卡斯比安脸上,男人脸上完全没有说谎的痕迹。

    爱洛斯在数次对话中也觉察到了,卡斯比安不是一个会说虚伪谎言的人。

    “那时我们军团可不是最厉害的,当时前途一片渺茫,全靠大人一个人支撑。就连我们能活下来也是……如果不是乌列尔大人,我都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卡斯比安真诚地说,“加官进爵么,我可没有那样的心愿。也不配得那样的荣誉,乌列尔大人有的,都是他应得的,甚至包括在您身边——”

    “卡斯比安。”乌列尔叫了他一声。

    卡斯比安张张口,不敢再多话了。

    “但现在我还能在喝酒后,吹嘘我曾经是炽焰军团的一员,就已经很得意了。今天就更厉害了,爱洛斯殿下可是来我们家住过呀。您再坐坐这把椅子吧,这样我们俩每天坐的椅子就都是王子您坐过的了……”

    卡斯比安彻底不害羞起来。

    “我有些饿了。”乌列尔忽然对他说。

    “啊?是,我去帮帮奥尔加。”

    爱洛斯的伤已经基本处理好,卡斯比安毫不犹豫离开了位置。

    爱洛斯看向乌列尔。壁炉里的火光,映在乌列尔的脸上。

    乌列尔像是望着火,但目光却没有汇聚在那里。

    “乌列尔。”

    “在。”乌列尔转过头。

    “军团里其他人,该是大半随你在王城,他们在哪里?”

    爱洛斯起初就因此不大信任乌列尔,他以为,他并不是乌列尔需要竭尽全力对待的对象。

    但他现在他忽然想听听乌列尔的理由。

    他问的不只是他们在哪里,而是营救爱洛斯,助他逃出王城,路上危机四伏他们几乎丧命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乌列尔怔怔地,又“望”回了他的炉火。

    “除去因为大王子罗列各种罪名逐个针对,至今还被关押的个别精英。殿下被抓住的时候,在瑟缇的计谋里折损了大半。见到你的时候,是我第三次去救你,之前……都失败了。还有就是,剩下那些目前受伤无法行动的,在下令尽数通缉斩草除根的时候,被我藏起来。抱歉殿下,除了我,已经没有别人可以用了。”

    爱洛斯举起杯子的手停下了。

    乌列尔说得轻飘飘的,但一一细听,才明白他遭受怎样的重击。

    可事实上出问题的根本不是乌列尔,而是爱洛斯。

    心在爱洛斯的胸膛里变得沉重。

    但那颗心没跳两下,似乎就被乌列尔觉察到了。

    乌列尔扯了扯爱洛斯的衣袖。

    爱洛斯望向他,发现他正面向自己:

    “不是与你有关……是我的决策失误,况且当初你也当过我们的恩人。不要觉得……”

    “乌列尔,我的手有点疼。你能不能——”爱洛斯的手很凉,但很想握一握乌列尔的手。

    “大人,殿下!我拿不了了,请帮帮我。”一旁传来卡斯比安委屈的声音。

    爱洛斯转头过去,发现他正捂着脚,金属制成的烤架倒在地上。

    爱洛斯叹息。

    开口的却是乌列尔,乌列尔的声音冷峻:“脚疼吗?”

    “是啊,好疼。”卡斯比安说着,奥尔加已经放下手上的东西第一个赶过去了。

    “疼就好。”乌列尔说道。

    “啊?”卡斯比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乌列尔也起身朝他走过去,好像刚才什么都没说一样。

    第073章 爱洛斯

    爱洛斯和乌列尔都起身去扶卡斯比安。

    爱洛斯没想到卡斯比安也会笨手笨脚, 三个男人凑在一起,将这片狭小骗的角落塞得满满当当。

    他不得已被夫妻二人挤来挤去,好不容易才端出了馅饼。

    烤得焦脆的金黄色的馅饼被盛在干净的藤筐里, 爱洛斯则被安置在新的椅子上。

    卡斯比安真的给他换了一把椅子坐, 爱洛斯不得不坐上绣着花的小垫子。

    他闭眼歇了一下, 就听到到卡斯比安压低声音问乌列尔:

    “怎么样?大人。刚才殿下一瞧就心情不好, 虽然我砸到了脚,但是让你们免于纷争了。大家从前常说我不会看眼色,现在是不是在人情世故方面,我也有变聪明?

    “……你怎么了?大人,你看起来还不是很高兴,我知道的, 你很累了吧。稍后就去歇歇了, 现在先来尝尝晚餐, 填饱肚子吧。”

    爱洛斯听得想笑,卡斯比安的聪明着实让人有些难以招架。

    不过幸好,爱洛斯想。

    自己马上就要与乌列尔分开, 靠得太近对乌列尔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苛待。

    “怎么样?殿下。”卡斯比安也问到了爱洛斯头上。

    “很好吃。”爱洛斯夸赞。

    卡斯比安立刻高兴地朝奥尔加说道:“我就说,没人不爱你烤的馅饼!”

    爱洛斯坐在他们对面, 有种“卡斯比安家的椅子, 只要坐下就让人忍不住微笑”的感觉。

    “你喜欢吗?”意外的是身边的乌列尔也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馅饼表面酥脆,内里柔软多汁。不过爱洛斯不知道乌列尔为什么这么问,在奥尔加面前,爱洛斯本就不会有其他回答。

    爱洛斯没心思去好好想了, 他坐在桌子前, 头已经要垂进盘子里。他们三个人都十分疲倦,尤其爱洛斯, 他其实根本尝不出食物的味道。

    “当然好吃。”

    乌列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爱洛斯没有在意,他没有等多久,大家吃了晚餐,就真的可以去休息了。

    卡斯比安家的这幢房子不大,仅有一间空房间可以用来当客房。

    除了爱洛斯和乌列尔住一间,不太有可能有其他安排。

    “殿下,和乌列尔大人住一间,可以吗?”卡斯比安带他们来到房间里,“床是有点窄,被子也不够厚,但是你们挤一挤就好了。其实这里挺好的,可以听见外面风雪的声音,反而睡得特别好。而且只要两个人挤在一起,就很暖和的。”

    卡斯比安指指房间外深沉的夜色。

    乌列尔摇头:“我知道了,谢谢你。但我和爱洛斯殿下,不太怕冷……”

    他想着爱洛斯要是听到要和他挨那么近,会不会有所不满?

    爱洛斯倒是没有一点挑剔,他正要道谢。

    卡斯比安连忙道:“明白!”

    然后门就这样被关上了。

    明白什么?就这样走了?

    但爱洛斯实在太困,卡斯比安离开得刚好。

    他们要睡觉了,今夜两个人都太过疲倦,也没人再提睡前故事。

    外面已经有春天的迹象,但这里因为处于山顶,比之前住的地区都还要冷上一些。

    爱洛斯不知道乌列尔介不介意,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得挤在一起睡。

    他能感觉到脚踝被地上一道的低低的寒风吹着,地板是不可能用来过夜的。

    然而当他正想躺在床上,门忽然又被敲响了。

    来人是卡斯比安,他怀里抱着一团东西,地上还拖着一根绳子。

    他将怀里的东西展开来,是半透明的纱质布帘。

    爱洛斯一愣,卡斯比安已经敏捷地跳上床铺,木板床发出吱呀的响声。

    “殿下不必顾虑,我把帘子挂在你们俩中间!”

    他说着,将绳子分成三部分,又打了几个结,绑在床柱中间。

    “其实……我不太介意,不用麻烦的。”爱洛斯实话实说。

    “不麻烦,不麻烦的!”卡斯比安热情道。

    他费了半天力气,终于布置好,从床上跳了下来。

    那张纱帘就搭在中间那根长长的绳子上,虽说一扯便掉,但至少左右拉动都十分方便,而且也将两边的人全都遮挡住了。

    “这样就好了。”他扯了扯边角望向两人。

    看他努力得几乎满头大汗挂好布帘,爱洛斯已经完全不困了,只是一阵眩晕般的头痛。

    卡斯比安做好后就离开了。

    这间屋子很小,也特别安静,爱洛斯躺上属于他的那只枕头。发觉这张床的确狭窄,他几乎向外翻身就会掉下去,只有平躺着。

    而且外面太冷,担忧牲畜们冻死,他们屋里还住了一只卡斯比安屋里住不下的小羊。

    爱洛斯看着这只脸黑黑的,却生着云朵般白色羊毛的黑鼻羊,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你就该住在屋子里,对吧?”爱洛斯喃喃道。

    小羊咩了一声,暖暖地窝进角落。

    爱洛斯却仍旧睁着眼睛,他感觉得到乌列尔坐在床的另一边。

    “你困了吗?乌列尔。”爱洛斯问。

    “没有,你想听睡前故事吗?”

    “不是。”他问乌列尔:“你的伤口,要我再帮你看一看么?”

    爱洛斯说完,第一次发觉自己的话头起得很差。

    但乌列尔只是说他并不用。

    “那为什么你看起来不太开心?”爱洛斯问出了他真正好奇的问题。

    乌列尔一怔,从隔帘的另一边,传来他呼吸的声音。

    “可能是……因为看不见吧。”

    就在爱洛斯以为乌列尔睡着时,听见了他的回答。

    “没关系的。”爱洛斯望着头顶打结的绳子:“如果留在这里修养,你也会恢复得很快吧。”

    他设想着没有自己之后,乌列尔的以后,试图赶跑那种即将分别的奇怪的空落感觉。

    “因为看不见,就要与你分别。重要的是这件事,殿下。”乌列尔没有应和他说的,只是解释了一遍自己。

    他知道爱洛斯原本就计划在卡斯比安这里与他分开,当遇见卡斯比安那刻,他们的分别就开始了。

    他怎么高兴得起来?

    “有些事,您如果不关心的话,没必要为了礼貌询问的。不累吗?”乌列尔忍不住问。

    但爱洛斯没有回答他。

    乌列尔想,自己的回答好像也不值得一听。

    爱洛斯只是为了传达他的礼貌和关心,至于乌列尔买不买账,是乌列尔自己的事。

    好像他喜欢爱洛斯,一直都只是自己的事。

    对爱洛斯来说,从来就像停留在花园里的蝴蝶,爱洛斯会在被大臣们问起时礼貌地夸赞它真好看,然后冷淡地走过它身边。

    毫无关系。

    现在,爱洛斯也要从他身边走过,将他留在这里了。

    ·+·+·

    乌列尔以为他会睡一个沉沉的、漫长的觉。

    因为他疲倦得手与脚都有些发僵,失明让他在往前迈每一步时,都要更专注,更别提经过那样危险的树林。

    但他在半夜被噩梦惊醒了。

    他梦见爱洛斯微笑着对他说:“再会了,乌列尔。”

    在静谧的雪中,不甚暖和的阳光从爱洛斯身后洒下。

    实际上他知道,他们这一生再也不会相见了。

    乌列尔猛然醒来。

    四周漆黑一片。不,是他自己的眼前漆黑一片。

    他能听到窗外寒风呼啸的声音,但他一点儿都不冷。

    他被厚被子包裹着,一只手臂揽在他腰间。是爱洛斯……乌列尔略觉安心地松了口气,甚至有几分欣喜,但接着他忐忑起来,他发觉有什么东西蒙盖在身上。

    他捏了捏,轻薄的布料——是那道隔帘被自己扯掉了?

    乌列尔抓着帘布,思忖半晌,从爱洛斯怀里退出来。

    床太小,只是这个动作就让他险些从床上摔下去。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爱洛斯看到会怎么想呢?乌列尔的困倦已经全然消散了。

    爱洛斯感觉自己睡了很久,一睁眼,发现只是因为太困忘记拉窗帘,被半夜的月光吵醒了。

    他半梦半醒间,看到乌列尔正半跪在床边尝试摸索着上面的绳子。

    他多半是把那道纱帘重新挂上去,但是由于他看不到,又要小心地不惊醒爱洛斯,搭错了位置。

    爱洛斯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抬头望着乌列尔。

    沉默地看着月光下,乌列尔专注地尝试,然后失败。

    终于在第五次,他成功地将搭上去的那块布规整地铺展开。

    乌列尔抻了抻隔帘垂下来的两角,松了口气。

    然而乌列尔刚一放手,手上的纱帘就被一道力气抽走。

    乌列尔一愣,紧接着落下的纱布就掉在了他头上。

    爱洛斯的声音从一旁传来:“不好意思,弄掉了。”

    乌列尔愣愣地收回那张半披在肩头的布,“抱歉,我吵醒你了。”

    “不是你。”爱洛斯伸手将它接过来,“掉都掉了。而且这东西对你来说没什么意义吧?你本来就很安全。”

    他知道爱洛斯说的是,乌列尔根本看不见,和爱洛斯挨在一起又能如何呢?

    那倒也不全是,乌列尔想,即便看不见,还是很想纠缠他。虽然只是想想,但比所有人都要更想。

    爱洛斯从他手中收走了隔帘,“怎么非挂不可?还是说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怕被我发现。”

    乌列尔只是怕爱洛斯以为他故意拽掉隔帘,他连忙摇头。

    “那我们可以挨在一起睡觉了吗?我的手离开被子才这么一会儿,就已经冷得像块冰……”

    乌列尔茫然地挨过去,动作僵硬地躺在爱洛斯身侧。

    连害怕噩梦不敢再睡下的事都忘记了,很快就又进入梦乡。

    ·+·+·

    爱洛斯是早晨第一个醒来的,窗外日光的角度让他才发觉现在可能已经不是早上了。

    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就好像一段梦境,直到爱洛斯下床发现堆在小羊窝里的隔帘。

    他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乌列尔,有时候完全不明白这个人。

    说不定是不敢明白这个人,那对爱洛斯来说太离奇了。

    爱洛斯穿好衣服站起身,脚踝的伤口还是有刺痛的感觉。

    但那些从戴蒙手里抢来的药,三人内服后用来外敷,奢侈地全都用掉了,恢复得已经是能做到的最好了。

    他走出房间来到外面吹风,静谧的清晨,天空是一种冷清的灰白,头顶金色的太阳都变得毛茸茸的。

    这里地势稍高些,能看到整个村落,一格格小木屋覆盖着糖霜般的积雪,好像切出来的糕点一般。

    钟塔未到时间隐而不发,像是在等待着那些挂着手工编织窗帘的木头房子们睡醒。只有高山下走过的鹿群,发出一阵叫声。

    爱洛斯再次在心中感叹,这美景要是能与他相处得久一点就好了。

    爱洛斯往前迈了两步,就看到卡斯比安嘴里叼着钉子,正站在门口捶打坏掉的围栏。

    爱洛斯主动走过去问他早安。

    卡斯比安望向爱洛斯,连忙打招呼,险些将“晚上好”都问出来。

    昨天闲聊时培养起来的熟络,随着一夜过去,居然又全都消失了。

    卡斯比安蹲下又站起身来时,他的脚险些踩到掉在地上的旧钉子。

    爱洛斯吓了一跳,“别动。“

    他捡起那枚钉子放在他手里。

    “原来在这。”卡斯比安松了口气:“没事,我鞋底很厚的。”

    他直接扶着木桩,抬起靴子给爱洛斯瞧。猎人的鞋底也有一排抓地的小钉子,看来是能和它抗衡。

    他给爱洛斯看完,马上又收回脚,很局促地后退了一步。

    见爱洛斯似乎在措辞说些什么,却又主动道:

    “大风雪要来了。它很容易……很容易就被被吹坏了。”

    “卡斯比安?”爱洛斯语气温和,“你昨天晚餐时,可不是这样小心的。”

    卡斯比安收拾锤子的手停下了。

    “你太紧张了?”爱洛斯没放过他。

    卡斯比安摇摇头,像是想到什么,由衷地笑了。他对爱洛斯点点头:“是啊,被看出来了。我这是第一次见到王子殿下,从前在王城也只是和他们一样远远地见到。果然,和乌列尔大人说的一样。”

    爱洛斯没想到又在他口中听到乌列尔的事,心中的好奇快满溢出来,话到嘴边,淡淡地问道:“他怎么说?”

    “很温柔的,世上最好的人。”卡斯比安眼睛里含着真诚。

    爱洛斯撞上这样的目光,有些吃惊。他并不这样觉得,目光瞥向别处,甚至有些不敢看卡斯比安的眼睛。

    他没有再继续追问,生怕听到什么更奇怪的奉承。

    想到自己还没道谢,爱洛斯连忙趁此机会向他们一家表达了谢意。

    “不会。”男人说,“能为殿下效劳是我们的荣幸。哎呀,有天我也能说出这样的话了。”他挠挠后脑。

    爱洛斯总是被他引得发笑,站在雪地里,笑起来脸都要冻僵。

    奥尔加刚好催他们进屋喝些热茶。

    “你刚才说风雪要来了?”爱洛斯想起这事。

    “对呀,今天恐怕不能出去探听情报了。你们得在这里多住一夜。”

    卡斯比眺望窗外,表情担忧。

    “嗯?”奥尔加在旁边听到:“这是好事啊。咱们这个冬天还有很多肉干呢,刚好款待一下殿下和大人。”

    卡斯比安摇摇头,“你不知道的,在外面,殿下如今很危险。不过……”

    爱洛斯以为他有什么妙计,专注地听。

    “殿下能在这里多做客一天也好。”卡斯比安说道。

    “……”

    “其实你们可以多住两天的,您瞧,这村子多安静,多隐蔽啊。”卡斯比安越说越喜欢这个主意。

    “是啊。等外面的风头越过去了,然后你们再出来。”奥尔加也想到了,两人对视,满意地笑了,“那时候已经春天了,春天有春天的菜肴……”

    他们的笑脸,重叠在一起,爱洛斯都快心动了。

    而刚从房间走出来的乌列尔,听到这里,也停住脚步。他好喜欢这个建议,他比三人都渴望真的可以这样走下去。

    那样他就不用立刻和爱洛斯分别了。

    和爱洛斯住在一起,别说是这样的小房间、床铺,让他和小羊住在一起也没关系。

    乌列尔站在地板上,漫无目地想。

    “谢谢你的好意,我只希望风雪快点停而已。”

    爱洛斯笑着说,说完,抬头看到乌列尔站在房门外。

    乌列尔沉默地往前迈了一步。

    爱洛斯从他脸上读出了失落,爱洛斯掌心莫名觉得空空的,很想摸摸乌列尔长长的,并不柔软的头发。

    “早啊,乌列尔大人。刚好你来了,要下雪了,恐怕得再等一天。”卡斯比安对乌列尔说。

    乌列尔点点头,心中不再有捡了便宜般的欣喜。

    爱洛斯的反应让他知道,爱洛斯不希望在这里久留,或者说,继续和他一起留下。

    “说起来,那你们二位就要多在那张床上委屈一天了。”卡斯比安捏捏下颏,“会不会太委屈了?住一天还好,要不这样吧——”

    爱洛斯听他飞快说着,心都悬了起来。

    每当卡斯比安出主意的时候,他就有种不妙的预感。

    “让我和奥尔加从房间里搬出来,爱洛斯殿下住在那里吧……”

    “等等。”爱洛斯手掌举起到胸前,止住了他的设想,“那你住在哪里?”

    “我?我和乌列尔大人住在一起啊。”

    那更不对了,爱洛斯连忙道:“那奥尔加要怎么办?”

    站在他身侧的奥尔加竟然毫不生气?

    卡斯比安接着说道:“奥尔加她住在床上,我和大人住在地上就可以了。”他望向目瞪口呆的爱洛斯:“乌列尔大人一定没关系,我们从前也是这样子的,一起睡在地上很平常。”

    乌列尔似乎在脑海中描摹了一下他的提议,神色有些复杂。

    但被卡斯比安问到,点了点头。

    至于计划,估计除了卡斯比安夫妇,没人认为这有可行性。

    “不必了。床不太挤,我们两个住刚好,比较暖和。是吧?乌列尔。”爱洛斯说。

    乌列尔点头,“是。”

    “啊……”卡斯比安松了口气,“我就说比较暖和,奥尔加还担心呢。不过,难得你们经过这里,我还有个主意。”

    还有?爱洛斯委实不大想听。

    第074章 爱洛斯

    乌列尔唇色泛白, 被树枝划破了的眉尾粘着一块药布,头发褪了些颜色,透着明亮的红。

    爱洛斯丝毫没有发觉乌列尔有哪里不对。

    他挪了挪脚步, 让出位置。

    乌列尔会听见, 然后走到他身边。

    乌列尔今天也是这样做的。

    爱洛斯回神时, 正听到卡斯比安提起还有另一个选择。

    他不想听, 但还是礼貌地问他“是什么?”

    卡斯比安呵呵一笑,挠挠后脑。

    他提议人们睡一间屋子,牲畜睡另一间屋子。

    爱洛斯觉着这个提议其实可行。

    因为爱洛斯和乌列尔住的的确是客房,昨天卡斯比安想从稍大的卧室挪出来给爱洛斯打扫好时,爱洛斯拒绝了。

    其他牲畜还好,但是想到这对夫妻还要带着一头高壮的奶牛, 一起住在客房的位置, 还是有些太挤了。

    现在卡斯比安提议都分开, 四个人在一起住那间卧室倒是没关系……但是,好像没必要吧?

    爱洛斯迷惑地想着,抬起头。却发觉卡斯比安笑着盯着他的脸, 一副不知在期待什么的样子。

    “卡斯比安。”乌列尔蹙眉,不赞同地道:“殿下从来没说不介意。只是因为情况危急, 不得不与我同住而已。别提奇怪的建议。”

    卡斯比安被责怪, 也只是嘿嘿一笑,“我……只是瞧殿下看起来有点心烦,想开个玩笑。”

    原来这句话是在开玩笑,卡斯比安甚至还在等着他笑。

    爱洛斯哭笑不得。

    “并不好笑。”乌列尔语气生硬, “殿下关心的只有快些离开, 这没必要。”

    爱洛斯此刻才感到乌列尔的古怪。

    但卡斯比安似乎很习惯乌列尔的语气,立刻应了声“是。”

    接着转向爱洛斯:“没事的, 殿下。风雪持续时间不会太久,只有一阵,我明天一定能出去的。别太担忧啊。”

    “谢谢你,我也没有那么急。”爱洛斯回答的卡斯比安,却瞄了一眼乌列尔。

    下雪不是好事吗,可以多待一天。他怎么不高兴呢?

    爱洛斯正想问,但奥尔加一个转身的功夫就来喊他们开饭了。

    爱洛斯便将它抛到脑后。

    猎人说下雪就真的会下雪。

    午后,爱当洛斯正在院子里试那只秋千时,一阵风吹过,他听到奥尔加急急唤他。

    奥尔加不仅把他领了回来,连带着秋千的座椅也被拆了下来。

    她飞快地把窗户关上,拿来木条从外面将它钉死。

    爱洛斯手忙脚乱地帮她。

    “要我做什么?”乌列尔没有随卡斯比安去屋后,留在院中询问他们。

    要他做点什么?

    递钉子?爱洛斯不想他分不清头尾被扎伤。

    敲钉子?那更不行了,砸到自己的手怎么办。爱洛斯自己都差点出错。

    “那就帮我扶一下吧。”爱洛斯回答。

    “其实用不上两个人……”奥尔加看着他们俩敲个钉子都要在一起,欲言又止。

    迅速钉好钉子后,奥尔加又带他们跑了进来,检查了一下门窗是不是关紧。

    没过一会儿,外面传来呼啸的风声。

    四人则得以闲适地歇在壁炉边喝茶。

    听着风雪打架木板上的声音。

    爱洛斯感叹着,“也没想象中那样恐怖。”

    卡斯比安笑了:“是呀,我们这次准备万全嘛。”

    “奥尔加与你可真是厉害。”爱洛斯夸赞道。

    “刚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卡斯比安说。

    “这里常有大风雪,第一次遇到时,奥尔加和我手忙脚乱,最后还是刮倒了围栏,刮破了窗子。等雪停了之后,又要救治牲畜,又要重修房子,很是难受。

    “第二次的时候,奥尔加坚持要守着院子里的牲畜,结果手臂碰伤了,严重到要去城镇里找医生。这对我来说损失比那些东西还要严重。”

    卡斯比安回想起来,看向奥尔加。

    似乎奥尔加从前受伤的手臂,如今仍让他感到疼痛。

    爱洛斯默默瞧着他们,因为相爱而幸福的人原来是这副模样。

    “哎,那些都是教训。后来我就知道了,危险的时候,很多东西要舍弃掉,保全最重要的就好。”

    奥尔加喝了口热的药草茶,抱着杯子说道。

    爱洛斯仿佛被上了一课。

    她说的对,可对自己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呢?

    “原来是这样。”

    乌列尔却如此应声。

    爱洛斯猛然想到自己也算选择抛弃了乌列尔,略有些心虚。

    他转头望向乌列尔,他和乌列尔中间隔着奥尔加,和她那堆在肩头的宽大披肩。

    爱洛斯发现乌列尔手边的杯子没有动。

    是奥尔加倒了热茶,但是乌列尔不知道在哪里么?

    爱洛斯便多问了一句。

    问他渴不渴,告诉他茶在他右手边。

    “好。谢谢。”

    乌列尔闻声举起杯耳抿了一口。

    爱洛斯根本没看出杯里的水有什么变化,连药草的叶片都还漂浮在原位,而且乌列尔的动作精准,好像早就知道它在那里。

    爱洛斯心底忽然萌生出一种感觉,乌列尔好像根本没有喝掉里面的水,只是完成了什么任务。

    看来自己多此一举了?

    原来他知道,只是不渴吗。

    爱洛斯想着,说了出来:

    “我只是提醒,你可以不喝的……”

    “这次不端起来,您还会再提醒我么?”

    乌列尔没有迟疑,与早晨时一样,冷静地问。

    “我?”爱洛斯被他问住了,似乎从早晨开始,乌列尔就不太对劲。

    “也不会再提醒我很多次了。我想尽量多一点。”

    乌列尔又喝了一口,才放下茶杯。

    爱洛斯没细听他讲什么,注意力都在那杯子上。

    总觉得那多出来的一口像是挑衅。

    “乌列尔,你可以直说你想要的。就像卡斯比安一样坦诚。”

    卡斯比安正起身,他趁机尝试去给秋千重新雕刻一下。

    但奥尔加尚坐在他们中间,爱洛斯不想让她感到奇怪,语气尽量显得调侃。

    他以为乌列尔会继续辩驳,或者说他没什么好说的。

    但乌列尔想了想。

    “好,殿下你冷吗?”乌列尔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爱洛斯迷惑地顿住,面前的壁炉烧得很旺,“在这么暖和的地方,怎么会冷。”

    “那殿下你饿了吗?”

    “不。”

    “殿下的手还疼不疼?”乌列尔继续问。

    爱洛斯不知道乌列尔怎么想起这件事情。

    记得昨天夜里,乌列尔问过一次。

    爱洛斯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被莫名关心了一下,心情缓和了一些,摇头说:“还好,已经不疼了。你呢?”

    “我的手没受伤。”

    爱洛斯一愣。

    乌列尔问了自己正想知道的,乌列尔关心的很简单,他永远关心他是否伤重,是否过得不好。却不回答爱洛斯想知道的了。

    “噗……”奥尔加笑了出来。

    她已经完全没有了起初坐在两人中间时,正襟危坐的紧张。

    见爱洛斯望过来,她连忙道:“殿下和大人,好像刚相识的我和卡斯比安啊。你们在吵架吗?”

    自己和乌列尔,与他们相似,吵架?

    真的吗?

    他们可是一对恋人啊。

    乌列尔却先于他回答了:

    “怎么敢,我们只是君臣而已。”

    乌列尔感到自己刚才实在大胆,但现在也不敢顺着奥尔加的形容,继续让她说下去。

    爱洛斯不知道有多厌烦。

    想到这里,他更觉得心烦了。

    乌列尔的心,从早晨开始就乱糟糟的。

    他要分心去想接下来的路,想明天雪会不会停,如果没有,耽误了时间的爱洛斯要怎样赶路才安全?

    如果明天雪就停了,爱洛斯能怎么用这点多出来的时间逃得更远。

    即便这些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即便爱洛斯,那样迫切地想要甩开他。

    “噢。”奥尔加不明所以,但她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说得也是。那乌列尔大人,有和心上的姑娘表白心意了吗?”

    “心上的姑娘,表达心意?”

    乌列尔还愣着,对面爱洛斯的疑问就已经问出口。

    “就是之前在军团里,大人日思夜想的那一位啊。”奥尔加完全没注意自己的这句造成了什么,边说,似乎边无聊得拿出织了一半的衣服。

    乌列尔听到毛线球在围裙口袋里的摩擦声。

    “是吗?这么喜欢啊。”爱洛斯的语气有些古怪。

    奥尔加勤快地应声:“听卡斯比安说,乌列尔大人真的是位痴情的人。会在晚上拿着姑娘送的信物,站在那里眺望王城,还会给她写情书呢。”

    “情书啊。”爱洛斯笑道:“是怎样的人,能让你这样用心?”

    “不……”乌列尔想解释。

    爱洛斯竟忽然离开座椅,他俯身告知奥尔加自己太过疲倦。

    “是的,昨天太累了。我去给殿下拿些安神的草药。”

    爱洛斯止住了奥尔加,“不用麻烦。你们聊。我回房间。”

    “聊什么?并不是奥尔加说的那样……”乌列尔连忙解释。

    爱洛斯的手抚过他肩头,“没关系,我不好奇。就聊你尚未表白的心上人。”

    他说完,离开了大厅。

    乌列尔忙向奥尔加:“我也回去了。”

    “欸?现在宽松,那您就去我们房间休息吧……”奥尔加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乌列尔当然不是为了休息。

    他走得很快,紧追着爱洛斯,在爱洛斯即将关上房门时,乌列尔迈了进来。

    接着,他感觉门迎面撞到了他的肩膀,和一侧肋骨。

    门几乎是马上就被爱洛斯重新拉开了。

    乌列尔缓了缓,若无其事地跟着他走进来。

    “回来做什么?你也困了吗。”爱洛斯问:“不去和奥尔加聊聊你喜欢的人?”

    “没有这种必要。”乌列尔回答:“我没必要和任何人谈论他。”

    “这么感人,你的心上人到底是什么人?”爱洛斯的声音中似乎有些不快。

    什么人?

    乌列尔茫然地转向爱洛斯,“您明明知道的……”

    你见过那张纸条,爱慕你的这件事,不是早被你知晓了?

    乌列尔愣愣的,不然他为此焦虑不安地几个晚上,都是为了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却要替你记得这个么?”爱洛斯的语气并没有一点儿和缓。

    乌列尔一怔,是,从开始到现在,爱洛斯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这样的心情,他不值得替乌列尔记得。

    “确实不必。”乌列尔冷静下来,忽然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爱洛斯忘了,误会了,刚刚好,衬托得乌列尔看起来没那么居心不良,可他忍不住想要说出来。

    “过来,刚才我打到你了吧?”

    乌列尔的手被爱洛斯捉住。

    “没有。”

    乌列尔被门撞了一下的那一侧身体,却像是被他一说,才刚刚反应过来,从肩头到肋下都有些发痛。

    “我看看。”爱洛斯的语气,已不再是刻薄地追问,下手却没有放轻。

    乌列尔没有挣扎,被按回不太柔软的床上。

    他看不见,但脊背撞到床板,总不会太舒服。

    爱洛斯在生气。

    乌列尔想。

    但他不明白缘故。不知是因为他刚才的无礼,还是失明的笨拙。

    乌列尔只是惦记着,想和爱洛斯解释:

    “殿下,我没有心上人的信物,那些是……”

    “我说过了。如果你真的很想讲,可以去找奥尔加。”

    爱洛斯按住他抬起的肩膀,毫无耐心地剥开他的外衣。

    “是捡来的。”

    乌列尔忽然说。

    他听到爱洛斯冷淡地笑了声,感觉伤口都被他胡乱扯动的手碰到,隐隐作痛。

    但他还是说了下去。

    “是殿下的玫瑰。只有殿下一个人,没有任何其他人……”

    爱洛斯停下了动作,拨弄纱布的手一顿。

    “我只有一个心上人,就像殿下看到的那样。”乌列尔的长发铺散开,无神的眼睛望着别处。

    他今早因为爱洛斯只想尽快分别而难受,而屡屡说出“不合时宜”的心情。

    但现在,他仅仅是怕爱洛斯误会,脑中就只剩下了无论如何都想要澄清的念头。

    其他全被抛在脑后了。

    爱洛斯想粘合上他随意撕开的药布,发现本来完好的伤口在末尾迸裂,微微渗出鲜血。

    他感到一阵后悔。

    正在此时,门口传来很轻的碰撞声。

    爱洛斯望过去,门打开着,奥尔加抱着一只草药罐子站在门口,怔怔看着他们。

    爱洛斯顺着奥尔加的目光低头,是被他拉扯得衣衫不整,躺平在身下任由检查伤口的乌列尔。

    他想解释一下,“奥尔加,我在……上药……”

    爱洛斯想拿出手边的瓶子证明一下,发现刚才太急,根本没拿药瓶。

    手边只有乌列尔摊开五指的掌心,垫在被子上,被爱洛斯按下去,便温驯地拢握住。

    “我……请你们……继,继续吧!”奥尔加将门飞快关上,逃走了。

    第075章 爱洛斯

    一整个下午, 奥尔加都保持了一个良好听众该有的状态。无论爱洛斯解释什么,她都点头说“我明白”。

    结果睡前打扫房间,她还是收走了他们的隔帘。

    爱洛斯问起时。

    “抱歉, 我屋里的两匹小马驹实在需要这个。”奥尔加红着脸飞快回答。

    爱洛斯持着蜡烛转身离去。

    听到身后传来奥尔加的声音, 害羞的奥尔加终于回答了他:“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请别担心任何事, 明早就像情侣一样醒来吧。”

    爱洛斯有些想笑,这让他联想起在“绿月亮”不太美好的遭遇。

    但早间,他从温暖的木屋里醒来。

    窗外是寂静了的风雪,他被被子掩住半张脸,发现身边挨着睡梦中的乌列尔。

    和格林全然不同,奥尔加住在幸福的家里, 意愿送给爱洛斯一个安全的温馨的早晨。

    今早奥尔加碰到他们, 只是垂下眼睛, 问了声好。

    又来了,和腼腆的人们相处,莫非就是每天都要从头开始, 慢慢热络起来。

    他们一起喝了热茶。

    爱洛斯发现卡斯比安不在。

    “他已经出去了。去打听一下附近的四座城,哪里的关卡比较薄弱。”

    “这么早?”爱洛斯惊讶。

    “不早了, 殿下的事情性命攸关, 比较重要。”奥尔加严肃道。

    “那今天我们做什么?”

    爱洛斯只要一天,就已经习惯了这农家的生活,惦记起奥尔加安排他们做点什么。

    奥尔加指挥他们的时候,会露出那种害羞但是满足的神情。问过才知道是因为“同时支配王子殿下和骑士大人, 实在是太刺激了!”

    爱洛斯不禁好笑。

    他想奥尔加还可以请骑士大人帮她很久, 但没有提前说出口。

    冬季没有新鲜苹果,但有秋天储存的苹果酱可以用。

    从制作面饼到馅料, 奥尔加都非常熟练,爱洛斯和乌列尔仅仅是在旁边做点递勺子的小事。

    晚饭因为卡斯比安一直没有回来,而被爱洛斯主动推迟了。

    直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院子里传来几声牲畜温和的叫声,风尘仆仆的卡斯比安才推门进来。

    他眉毛上都是霜雪,摘掉帽子,喘着粗气坐到壁炉边烤火。

    “怎么样?卡斯比安。”奥尔加拿着盛着热茶的陶杯跑来。

    “唉,情况不太妙呢。大人、殿下,请来看。”卡斯比安掏出怀里的地图展开。

    地图上从南到北有四条路可以走,卡斯比安每一条都早早打探了附近的情况。

    现在,轮到细致了解出入的难易,情况又有了些许不同。

    “首先是第三条路,最短,直穿过两座城就能抵达莫尔。它是最先考虑的,经过第一座小城后,只能进入紧挨着的第二座城,可第二座……是贝伦城。”他说到这里,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这儿不太行吧?尤其是现在。”坐在椅子上的乌列尔也蹙眉道。

    “是的,这是囤积军力最多城池,封在这里的一直是武将,纪律性很强。提接到命令后,在城门口设置了五道路障,每天派人轮流根据通缉令画像筛查。出城、入城、进入集市、进入会议厅,本就有人把手,现在只会更严格。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办法能安全顺利地通过,勉强都做不到。”

    “没事,那把它放到最后。”爱洛斯拍拍他,“其他都可以?”

    “不,殿下。”卡斯比安一副不可置信地表情,面对爱洛斯天真的猜想,摇头道:“其他只是比它强一些。”

    爱洛斯去看地图,第一条路,在西文诺森林左边,如果不走迷雾森林,绕路在末尾要经过一部分这里。

    “这附近的城,检查不会像第三条路那样细致。当然,狩猎者都以警觉性著称,也不能掉以轻心。而且城池位于山中,只有前后两条蜿蜒的山路通往外界,需要格外注意。但即便如此,若是维持原状,这条也是最适合的路。瞧,大人都画出来了。

    “但……“

    “发生什么了?”三人问。

    “老城主唯一的宝贝女儿,刚丢了自己从小养大的爱宠,全城检查,已经四天不许任何人出城了,商路都停了,隔壁城的糖商都在谋划涨价。”

    “什么宠物啊?”奥尔加好奇。

    “似乎是山谷中生活着的一种稀有的夜行鼯鼠。”

    “那么小,要找到什么时候啊……”奥尔加感叹。

    “按这检查法,应该很快就找到了。但哪怕明天就解禁,我们也不能赌啊。”卡斯比安说道。

    接下来只剩下第二和第四条路。

    “第二条路,要经过萨西城。”

    爱洛斯松了口气,他知道这里,这里就是离“绿月亮”最近的那座城,自由、友好、无谓陌生人。

    “这里很宽容,只要你不在执法人面前打架斗殴,他都可能放你过去。那些守城小兵,没事从早喝到晚,根本检查得稀里糊涂。只是城里面很多赌鬼,会对悬赏金很感兴趣。但这都不算什么,只要不被发现。”

    爱洛斯感到这里应该就是他们可以走的路了。

    “可你们不能走这里。”卡斯比安神情一变,“因为从这里出去,只有两条路可以到邻国。一条仍是回环的山谷地带,那里的沼泽已经开始解冻。另一边则是矿区,周围都是陡峭的山脉。你们两人,现在想要通过……实在是太吃力了。”

    卡斯比安没有说,但究竟吃力的原因是谁,无需多言。爱洛斯很想说,如果不带乌列尔会怎样?

    可卡斯比安已经急着将他的最优选择说了出来:

    “我想,你们可能只能走第四条路了,维纳,这座城接近莫尔,里面的人都跟莫尔人差不多。民风谨慎,所有人都吹毛求疵的,对细节特别挑剔。上次我去,因为穿错了一双袜子,拼了白灰两色,被叫去盘问,是否对公民会议有所不满。

    “不过,这里你们要经过的两座城,都是乌列尔大人从前打下的城池,即便被发现,你们或许,也有机会逃走。”他神情凝重,“即便这里现在的管理者,是国王指派的。”

    “如果要路过这里,要千万谨慎,你们要提前背诵好很多内容:旅行的目的和目的地,上一站住在哪里,不要有任何含糊其辞,免得将你们分开深入盘问。”他已经开始认真地为他们思考起来。

    爱洛斯思量了一下,他还没告诉卡斯比安,自己要在这里和乌列尔分道扬镳。

    如果考虑到根本不是他与乌列尔同行,或许情况就又不一样了。

    最后两条路,该选哪一条,也会有所不同。

    现在,他该告诉他们了。

    乌列尔坐在爱洛斯身边,地图从他指尖,滑到卡斯比安手里。

    他本来也看不见。

    卡斯比安还在认真分析着这些选择,但听到最后,对此尤为专注的乌列尔忍不住走神了。

    他分心去听爱洛斯的一举一动,乌列尔原本以为至少还有一日,他还来得及想。

    但如果爱洛斯决定明天离开,那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

    不,最后一个晚上。

    他只剩下一个,所剩无几的夜。

    甚至有可能,更少一些。

    或许爱洛斯还需要准备得久一点?

    可是,那对爱洛斯没什么好处……

    乌列尔再想不下去,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终于开口:“卡斯比安,请等一下。”

    请等一下。

    乌列尔忐忑地希望爱洛斯提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问题。

    但是没有,爱洛斯说:“如果,我一个人走这些路呢?有件事,我想和你们说——”

    就在这时,窗外的绵羊叫了一声。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暴烈的敲门声。

    第076章 乌列尔

    乌列尔来到卡斯比安家两天了, 还是第一次碰到除了这对夫妇之外的其他人。

    敲门声响起时,他惊讶之余,竟有一瞬逃过一劫的轻松。

    因为这阵敲门, 爱洛斯没能提出与乌列尔分别。

    接着爱洛斯跟他一起, 被奥尔加推到壁炉后的储藏隔间。

    可这个时候谁会来敲门呢?

    爱洛斯明明暗示过戴蒙, 这种情况下, 他们绝不该准确地找到这里才对。

    外面夫妇二人一面收拾着大厅里多余两人的痕迹,把地图藏好,椅子收起,一面飞速询问对方同样的问题。

    “或许是住在坡下的邻居,他家的大女儿前天说要带着奶奶一起来,教我做这里的酒。”

    “她们俩, 真的会把门敲成这个样子吗?”卡斯比安有些不确信。

    他们的谈话声似乎就从那面墙上镂空的空洞传来, 他四处摸了摸, 这里地上铺着稻草,往上似乎挂着些香肠和熏肉。

    外面的门被打开时,爱洛斯突然拉了拉他的手, 阻止了他探索的动作。

    爱洛斯将他拽到角落,乌列尔蜷在爱洛斯身边, 靠着着冰冷的外墙, 被用什么东西从头到脚和爱洛斯盖在了一起。

    他指尖探过去碰了碰,是一块毡布。

    外面的声音透过毡布传来,变得闷闷的。

    “佐奇先生,是你啊。这么晚了, 是村子里有什么事吗?”卡斯比安询问门口的人。

    “不是我找你, 是这些大人,非说咱们村子进逃犯了, 我带他们来你这里问问情况。”出声的似乎是个老人。

    “遵阿尼亚公主谕令,搜捕逃亡的谋反者。这是他们的画像,想必你已经看过了,有没有线索?”

    “我……好像没见过这上面的人。”卡斯比安回答。

    “再仔细看。你妻子不看吗?都专心点,真抓到能拿两万金币,够你们享福到下辈子呢。”

    卡斯比安和奥尔加一听这话,立刻双双感叹:居然是两万金币!

    乌列尔想,卡斯比安晚间练习的回答,真的用上了。

    他还是有些走神,他维持着自己和爱洛斯的距离,头顶的遮盖物却似乎正一点点滑下去。

    乌列尔想试着伸出手去固定一下,忽然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按到身旁。

    爱洛斯的额头抵在他的脖颈下,紧紧靠着他。

    “别动。”

    乌列尔感到爱洛斯的唇一开一合间碰到了自己的脖颈,以至于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就让他听懂了。

    明明挨得那样近,可乌列尔并没有得意忘形。

    直到爱洛斯温暖的手,无意间触碰到他的。

    乌列尔这才注意到,自己方才因为惧怕爱洛斯说出那句会引起分别的话,而紧张得浑身发冷。

    爱洛斯像是也注意到了,拍了拍他的背,将他揽得近了一些。

    在混杂着不同气味的储藏室里,乌列尔错觉嗅到一缕玫瑰的甜味。

    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但他也忽然意识到,他绝对不会和爱洛斯分别。

    他总不能冷死在这个雪夜里。

    “大人,提供线索也有金币可以拿吗?”奥尔加无比配合地问。

    “当然。你有线索?”

    “没有,但等有了,我一定第一个去上报!”奥尔加回答。

    “编造线索,军法处置。但是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至少会得到三金币。”

    “绝对不会的!”奥尔加辩解,接着又遗憾道:“可惜,我还一点线索都没有,你们确定他在这村子里吗?”

    “是我们问你,不是你问我们。到底有没有可疑的人,想一想。”

    “我妻子十天里甚至没有出过门,毕竟最近总是雪天。我也一样,只有今天刚一天晴,就去集市上买了些食物回来。但你也知道,这天气不太好辨认人。”卡斯比安连忙说。

    “他说的是实话?”

    那个名叫佐奇的长者回答:“卡斯比安是诚实的猎户,不会说谎的。”

    “好,据说他们进了这几这座村庄其中之一。如果你知道在哪里有线索,千万要告诉我们,不然可是会掉脑袋的。”

    “那是当然,我还惦记这着金币呢。”卡斯比安回答。

    “我们现在就驻扎在南边的村落,等着他被从这里抓到,或者是有人告知我们他不在这里了。你们最近都提高警惕吧,小心外来人。”

    乌列尔一惊,守得这么近。

    那等到离开这里时还需要绕路,还真是麻烦。

    好在他们还没有被下令挨家挨户搜寻。

    谈话已经接近尾声,人也该离开了吧?

    “是是是,小心外来人,很少有人来我们这里的。”长者代替卡斯比安说着,“对了,卡斯比安,你不是说你的远房表哥要来吗?他来了没有啊。”

    “呃……”卡斯比安被佐奇先生惊人的话吓了一跳。

    大厅里一阵寂静,为首的人已经多迈了两步,闯进来站着。

    所有人都感到卡斯比安一家值得怀疑,盼着他会说出什么让人意外的内容。

    卡斯比安却老实地一笑:“不必担心,他一时半会儿是来不了的。”

    “理由呢?”

    “从他来信说要经过西文诺森林,至今已经多日杳无音信。我今天才打听到,他可能正被困在附近的城中呢。”

    “还有这种事?”长者显然不太清楚,气氛有一瞬间安静。

    对方似乎在分辨他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倒是士兵里,有人提出他说的情况很可能发生。

    这事才算被搪塞过去。

    他们再次提醒了卡斯比安一家人,有外来者要先报告一下。

    但领头的人仍没有立刻离开。

    多半是因为走进屋子,更清楚地看到奥尔加的容貌。

    这个语调傲慢的男人,竟感叹起奥尔加的美丽。

    “夫人让我想多聊一会儿。说起来你们不会因为害怕,把表哥藏起来了吧。不然我们直接搜查一下算了,也让大家安心。”

    “这……卡斯比安,不如还是给大人们检查一下吧。”

    卡斯比安静了静,情况突变,他还没想好应对之策。

    “检查就检查,那倒是没什么的。我们这里可什么都没有,一定要做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那就请别人家全部检查过,再轮到我这里吧。”

    奥尔加口齿清晰,似乎站到了前面。

    那群人最终还是说着:“如果有问题一定要上报,明白吗?少赚金币还是小事,掉脑袋就不好了。”“最好管好你的表兄,别让他走错了位置,错被我们失手抓了或是……杀了。”“我们就在不太远的地方,夫人可以常去看我们的。”

    两人在这样的话语里一声不吭,直到送走了他们。

    “吓坏我了,出来吧殿下。”

    半晌,出门不知去检查了什么的奥尔加,回来打开储藏室的门。

    “再待在这里,很危险了……”卡斯比安重新将桌椅摆好。

    “是很危险,明天我就会离开。”爱洛斯回答他,接着他甚至没有一句停顿:“乌列尔的眼睛受伤了,我想他能留下来。毕竟如果和我一起走,太过奔波。”

    “是这样吗?”奥尔加惊讶道:“那你们要分开吗?”

    乌列尔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显然代表着赞同与默许。

    “是的。”爱洛斯没有过多解释,转向卡斯比安,“如果是这样,走哪条路更好呢?”

    “即便如此。一个人的话,我认为通过沼泽反而更难,还是要走这两座城。殿下应该不是个太过粗心的人吧?背一些‘考试’内容应该没问题。”

    卡斯比安的手在地图上摩擦着,他回答得很认真。那是乌列尔教会他的,至少在讨论重要的事务时,不要走神,不要考虑其他。

    他专注于爱洛斯问出的问题,直到他将优劣全部说完。

    他丝毫没注意乌列尔,毕竟爱洛斯的意愿,就该是乌列尔的意愿。

    “当然,我是说如果你们确定要分开的话。不过殿下真的就这样决定了吗?”卡斯比安确认了一遍。

    谁也不知道那一刻,爱洛斯盯着这对夫妻在想:但凡此时两个人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他立刻就会带走乌列尔。

    待在这里,卡斯比安一家就要为了保全他们委曲求全。

    而且藏在这儿已经不安全了不是吗?再往后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他在说出口后,莫名有些后悔。

    可卡斯比安温和的面容完全没有为难的意思。

    他只是低头沉思了一下:“那殿下明天早晨就出发是最好的,不然明天傍晚可能还会有风雪。如果明早离开,要记下来事情就真的很多了,睡不了太久的觉……”

    即便省掉睡眠,时间也并不宽裕。

    卡斯比安在讲解这两座“恪守秩序”的城时,

    爱洛斯记得认真,乌列尔就也在一旁认真听着。

    他发现自己竟没有办法在这中间,与爱洛斯多说一句告别。

    等到卡斯比安终于讲完时,爱洛斯将腿放下站起身,和他道了晚安,往前一步才发觉乌列尔还在这里。

    “你怎么没去睡?”他问乌列尔。

    刚才奥尔加都已经困倦到先回房间了。

    “我想……等你。”乌列尔想说“和你在一起”,话到嘴边又担心他会误会自己仍不死心,想和他同行。

    便换了种说法。

    乌列尔接着就听到爱洛斯笑的声音。

    爱洛斯没有多说什么,乌列尔跟着他走回卧室,躺在他身边,听见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缓。

    乌列尔清醒着,小心地守护着这份安宁。

    直到窗外传来鸟鸣,又到了早晨。

    “……就这么多了,应该没问题吧。”

    早餐时间,卡斯比安又想到几处可能,告知了爱洛斯。为了防止他出村子时被发现,他连去往城中也提供了三条不同的路,一处有风险,立刻改变方向。

    而且这三处进城的位置都不同,应该很难让人猜透。

    “好。”爱洛斯应了。

    “那这些殿下拿上。”奥尔加在给爱洛斯准备路上用的东西,还把包裹的破损处都补好了。

    爱洛斯也道谢。

    只有乌列尔什么都没准备,他一言不发地,缓缓涂抹着着盘子里的面包。一种局外人般细密的酸涩,从心底蔓延上来。

    “好好养伤,乌列尔。”

    临别时刻,爱洛斯在乌列尔面前站了很久。

    但他送给乌列尔的,只是一句鼓气的话。

    奥尔加在乌列尔身边,她得到的则是一张纸。

    来到这的第一夜时,卡斯比安在晚餐时欲言又止,被爱洛斯询问怎么了?

    他说就是:“我妻子想知道,殿下身上没有玫瑰香味,因为真的是香水吗?对不起,太冒昧了。但是她一直很喜欢您,非常关心您……”

    “殿下用魔法隐藏起来了。”乌列尔当时是那样替他回答的,他就像最配合爱洛斯的表演助手。

    而奥尔加从失望,到恍然大悟,又略微有些遗憾。

    今天爱洛斯就给了她一份最简单朴素的香水配方。

    “喷起来一样。”爱洛斯说。

    奥尔加高兴得跳了起来,亲了她的小羊羔一口……

    他们就在平静的氛围里,送走了爱洛斯。

    像从他心上撕走了一部分。

    爱洛斯走的路卡斯比安已经确认过,他的斗篷也被奥尔加缝了一面白色,让他足够在雪地也能隐藏自己。

    “为什么不护送他进城呢?昨天你不是说……”奥尔加奇怪地问卡斯比安,又忽然停下了。

    “不是我不想去,是乌列尔大人要亲自去。”

    乌列尔从屋子里再次走出来,他也穿着她做的斗篷,拉上兜帽,白色将他艳丽的长发都收在其中。

    “大人你……”奥尔加不可置信。

    “我还是决定要去保护殿下。谢谢你们的关照,我去找他了。”

    “即便如此,也请让卡斯比安带你去吧!”奥尔加没有试图劝阻他们的任何决定,但也一直支持着每个人。

    没有人帮忙,乌列尔目不能视,根本无法走出村落,更别提追到爱洛斯。

    “没那种必要。”乌列尔却忽然笑了。

    在这几天里,奥尔加第一次看到乌列尔笑。

    他笑起来终于有那么几分像卡斯比安形容过的乌列尔——大人是不折不扣的疯子,但你放心,他和殿下一起来的。

    乌列尔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袖珍而普通的玻璃瓶,拨开塞子,将里面的银色药剂一饮而尽。

    奢侈地用完,然后丢掉。

    乌列尔才不要“活着总会遇见”。

    命运总是引他孤注一掷,他被吹嘘为百战百胜,但只有乌列尔自己知道,他输过太多回,才站在这里。

    让他离开?可没有爱洛斯的人生,他不太需要。

    所以能再多几天,便是几天吧。

    要踏入雪地中,他没有完全摘掉那条遮光的黑色罩布,只是解去一层,留下薄薄一道。

    爱洛斯才走出去不远,他只需要跟着雪里留下的脚印,往前走。

    乌列尔设想着再次见到爱洛斯,他会跟得很小心。

    不要太远,也不会太近,更不必让爱洛斯知晓。这样等他再瞧不见,发生什么意外,也不会给爱洛斯带来麻烦。

    乌列尔眼前的景物慢慢恢复着。

    只是风雪中无法看得更远,不要说远处的山峰,就连卡斯比安家的房屋,也在几步后消失不见了。

    乌列尔走出很远,仍未寻到爱洛斯。

    他变得有些惴惴不安,盯着眼前的脚印,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靴子踏进雪地的声音,他自然听得清楚,就在他错觉听到了脚步声时。

    一阵狂风卷过来,它的方向变了又变,等到终于停下时。脚下的积雪变得一片均匀,高的地方被扫平,凹处被填满,完全看不出痕迹。

    脚印呢?乌列尔追寻的脚印,全都不见了。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那种丢失一切的空茫,也再次如同风雪袭来。

    乌列尔捂着眼睛缓了缓,冷静地,伸手一点点去拨开表面的浮雪。

    冰冷,继而疼痛,但发红的手却没能在雪地里寻到任何踪迹。

    于是他继续,偏执地想要掘出一些线索。

    又徒劳无功。

    屡屡失去希望,但乌列尔的叹息只有一瞬。

    他的膝盖往前挪了挪,拨开另一侧的雪。

    他的手,撞到了靴子。

    先是鞋尖闯入眼帘,接着鞋跟踩进雪里,挤压着雪粒发出“嘎吱”声响,那人在他面前站定。

    乌列尔仰起头,肩膀竟有些发抖。

    披着纯白斗篷的爱洛斯俯下身,笑着望向他。

    “你…在做什么呢?”

    第077章 爱洛斯

    乌列尔怔怔地望着爱洛斯。

    他伸手就要去抓自己眼上遮布, 被爱洛斯按住了。

    柔软温热的手,他确认是真实的爱洛斯。

    爱洛斯低下头,离他很近。

    他盯着乌列尔的眼睛缓缓问道:“你能看到了?”

    爱洛斯问得很平静, 乌列尔无法觉察出他语调里究竟是开心, 还是不悦。

    但如果眼睛能看到, 当然就可以跟着他了。

    他忙道:“是, 我可以看到了。”

    爱洛斯的语气里的确没有什么欣喜之意,相比从天而降的好运,更有可能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自己好的?”

    乌列尔一阵沉默。

    “是你把剩下的半瓶药吃了。”爱洛斯见他沉默,猜测道。

    爱洛斯想,每次选那个不可置信的答案, 在乌列尔身上总能一猜即中。

    “我……”乌列尔思前想后放弃抵抗, 说了声“是”。

    爱洛斯便不再谈论, 他手上用力,乌列尔随着他拉扯站起身。

    他几乎撞进爱洛斯怀里,寂静的雪地里, 乌列尔能听到心脏不争气地在剧烈跳动。可等他回过神,爱洛斯已经退了一步。

    爱洛斯帮他拍了拍膝上的雪, 一片白茫茫的雪色里, 径自往前走去了。

    这一次乌列尔竟有些不敢再跟随他。

    是这个答案,让爱洛斯不高兴了?乌列尔惴惴不安。

    “走了。”

    爱洛斯转过头叫他。

    乌列尔眼睛一亮,跟上他。

    “我来背吧。”他跟上来,伸手按上爱洛斯肩头的包裹。

    爱洛斯顿了顿, 自如地将包裹拿下来递给他。

    乌列尔接过那只包裹, 终于安下心来。

    “谢谢。”爱洛斯瞧着莫名其妙高兴了些的乌列尔,“下次金币换成抵押品吧, 都装在包里确实很重。”

    “真这么重?那下次也我来不就行了……”

    乌列尔轻松地抬眸,对上爱洛斯的平淡的目光。

    他瞬间噤声。

    太得意忘形,让他险些忘记,自己虽然能在爱洛斯身边,但这绝对不会维持太久。

    “把你留在那里,对他们来说也很危险。”

    爱洛斯随口解释起回来找他的原因。

    “是,我知道的。”

    寒风呼啸,周身愈发像是在这冰天雪地里被冷水浸透。

    自己和爱洛斯的到来,本就打乱了卡斯比安和奥尔加的平静生活。

    爱洛斯回来找他,并不是因为他,是因为不想麻烦留给幸福的二人。

    没有必要一定要为难卡斯比安。

    往前走的路还很长,光是在莫尔公国的交界,有可能接应到他们的人,就大部分来自乌列尔身边。

    这样看,还不知道能和爱洛斯走到什么时候。

    乌列尔悄悄打量着爱洛斯。

    爱洛斯依旧是那副迷人的容貌,还有一双凌厉的眼眸,但修长睫毛上挂了一点细碎的霜,又被寒风吹得鼻尖泛红。

    毫无道理地让人想吻他柔软的唇。

    可爱洛斯说出来的话并不柔和。

    “所以你跟着我可以,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都答应他。

    乌列尔想。

    “我想要你说实话。”爱洛斯毫不留情的样子,开出简单无比的条件,“只要你说一句谎话,我们就分开走。”

    “我会说的。我……”乌列尔张口就想解释,说他从没说谎,说他不是故意要搪塞爱洛斯。

    不过那也都不是他真正在想的。

    爱洛斯并不急,只是看着他,等着他将话说完。

    “我不想和你分开。”乌列尔诚实地说。

    长久的静谧中,爱洛斯自然地伸手拎了乌列尔的包裹。

    “暂时不会。”他安慰道。

    这让乌列尔安心了一些,手上也不自觉放松了。

    但他马上就听到了药瓶撞击的响声,爱洛斯本打算拎起乌列尔的包裹,却在提在手里时迷惑地停住。

    爱洛斯伸手隔着外皮摸了摸包里的东西。

    之前爱洛斯以为不会用到而放下的药剂,乌列尔全都带上了。

    乌列尔不自觉屏住呼吸。

    见爱洛斯全然不曾在意,整理了一下就继续往前,他仍不能安心。

    因为爱洛斯只当他谨慎,但事实上,是明天,他就会碰上月圆。

    这两天乌列尔满心都是要与爱洛斯分别,根本顾不上其他。

    如今还要在爱洛斯眼下熬过这样一晚,想来都让乌列尔额角都沁出些冷汗。

    “你的表情很不好,怎么了?”

    “没什么……”

    连关切都让乌列尔紧张,他迅速回应了,但又立即停住。

    不,他不能含糊其词。不要说谎,不要触犯爱洛斯“禁令”,乌列尔想到这儿连忙改口:

    “想到接下来要走的路,有一些担忧。”

    “之后不都是你的地盘吗?既然是亲自收回来的,应该和这些城的管理者相谈甚欢吧。”

    爱洛斯轻快地笑着,像是想要感染他。

    看见他笑,乌列尔也莫名其妙高兴。

    但说起这个问题,乌列尔却摇摇头。

    “不。”乌列尔告诉他,“接下来这座小城的主事者,邓普斯子爵。”

    乌列尔说完停顿了一下,显然,爱洛斯应该记得。

    但是现在的爱洛斯全无印象,乌列尔便为他解释:邓普斯从前只是大贵族的侍从,后来得到提升,国王安排他统领这座小城,“但是……从前他说话太烦了,我在宴会上烧过他的靴子。”

    爱洛斯想象着男人抱着脚乱跳的样子,笑出了声。

    但想到乌列尔对旁人的脾气,不禁又问:“只有靴子?”

    “主要是裤子……”乌列尔一下就被发现了,只好实话实说。

    爱洛斯着实感到好笑,不过这样的过节,国王一定知晓。

    难保这人不是借了和乌列尔有怨的光,才被国王安排到最不放心的地方。毕竟这里离王城很远,人们要是都爱戴乌列尔,就麻烦了。

    国王原来是这样的人吗?

    爱洛斯的记忆略有些松动,他指尖敲敲脑袋,努力想回忆起更多。

    结果那点“马上就要想起来了”的感觉,来了又走,记忆又莫名沉进了深处。

    这么多天来,他几乎没有想起任何一件事,任何一种声音,任何一种感觉。

    爱洛斯想,自己只有两种可能——总有一天全都恢复,或者,永远都恢复不了。

    究竟会经历哪一种呢?

    “他是个说话难听的家伙。如果那时不在宫中,他早就看不着第二天的太阳了。”乌列尔补充道:“所以,我们在那里恐怕不会得到礼遇。”

    光是听闻前面那些,爱洛斯就已经做好了这准备,没想到仇怨还要更深一些。

    “那这座城里认识你的人,会很多吗?”

    乌列尔想了想:“不知道。但我会小心的。”他拉起了兜帽。

    爱洛斯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乌列尔提到不喜欢的人情绪不佳,爱洛斯想到乌列尔为民众所做的,打算夸奖一下他。

    简简单单地失败了。

    他有时还是很难哄的,爱洛斯想。

    他们按着地图行进,一路都是卡斯比安探好的。

    接下来两人会遇到的难题,就只有进入前面那座小城时,城门口的检查。

    ·+·+·

    才遥遥望见那座城门,两个人就双双整理好了装束。

    路很宽,所有排队入城人都老实地站在道路一侧,统一,但又稀疏。

    爱洛斯起初以为他们是松散地排着队,走到城门口才发现,队伍只有最前面的短短一截。

    其他人都在远远的地方就放慢脚步,翻找他们的文件,整理他们的装扮。

    “快点找!等会儿到面前去再翻,又要被守卫的人念。”

    “我还不知道吗,你就别催了。”

    爱洛斯瞧他们从口袋里掏着通行证,他则拉着乌列尔从中间摸过去,排到了中段。

    不是那一小截队伍的末尾,但也已经是准备好,看样子也马上要加入队伍的一拨人。

    爱洛斯选了靠前几个穿斗篷、戴兜帽的人。

    在他们身后站定,很快,这些人也排进了队伍。

    爱洛斯的打算很简单,跟着同样装束的旅人一齐出现。

    有前面的四个人先留下印象,守城的士兵对他与乌列尔会降低戒心,至少不会太突兀。

    站了一会儿,爱洛斯观察出顺序是先检查,最后再照着通缉令看一眼。

    就这个优先级别,这座城,至少这座城的守卫队伍,对悬赏似乎都不太上心。

    爱洛斯百无聊赖四处观察着,莫名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检查一遍周遭,才发现异常来自前面四个人。

    爱洛斯本以为他们是结伴而行的普通旅人,走近才发觉,他们的斗篷连夹层都没有,是一层临时遮盖的薄布。

    谁在大冬天将这东西也当做旅行的装备,多半是临时找来披上的。

    为什么?总不会是腼腆害羞,那四个人同时发作也太离奇了。

    看其中一个人帽子落下来的样子,也不像奇装异服需要遮挡。

    爱洛心生不安,他想告诉乌列尔一起往后避开这几人。

    “别乱了位置!”维持秩序的士兵朝一旁没站齐的家伙嚷道。

    爱洛斯面前,守卫已经开始检查那四人,他们无法再换位置了。

    “你们要到城中做什么?”

    领队守卫的小队长是个衣着整齐,连头发都梳到一丝不苟的金色短发年轻男人,他挎着佩剑,站到最前。

    “贩卖一批染料。”

    很合理的答案,但是他们的染料在哪里啊?爱洛斯前后看看,开始有些好奇。

    “染料呢?”小队长的语气倒没什么变化,例行公事地询问。

    经爱洛斯观察,对于货物,他们的检查更为仔细。

    “昨天已经派人送来了,我们四人……因为车马的缘故迟来了一天。”

    “这样吗?稍等。”小队长转头,“让我查一下。”

    他说着,旁边的守卫从一旁做记录的士兵的桌子里,拿出一个册子递给他。

    “你们先把通行证拿出来。”小队长一边接过册子,一边朝他们说。

    “通行证,你的找到了吗?”四人中为首的一个老年人朝后面问着。

    “我找着呢,东西真是太多了。”一个年纪稍轻些的男人回答。

    小队长听着,他埋头在册子上,却也皱了皱眉。

    “请快一点。”坐在一旁记录的士兵先发话了,在说完后,他扣上怀表,“你们应该在之前就拿好的,请下次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说完,将身边一排从大到最小的木质沙漏里面最小的一只翻了过去,里面的白色沙子开始流动。

    “在时间内尽快处理。”

    小队长还在翻看记录,也补了一句:“尽快,我也马上就翻完了呢。”

    “你们这个超时会怎么样?”四人中一个年轻一些的男人问道。

    “别误会,你们已经超时了。”记录的士兵指指沙漏,“现在每人只要交二分之一铜币。如果沙漏再满了一次,就要加一倍了。”

    “怎……怎么能这样?!”那人脸色一变,不满道。

    小队长丝毫没有改变他的神情,指指城门边的牌,“上面的规矩写得清清楚楚,你们还是快一些吧。”

    四人一瞧那大字,也不再作声。

    直到小队长突然将册子放下了:

    “我说,这里根本没有你说的队伍啊。”

    爱洛斯站在后面,古怪的氛围几乎弥漫到他脚尖。

    在他还没回过神来时,乌列尔猛然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后拖了一把。接着干脆将爱洛斯揽进怀里,转身将他护了起来。

    爱洛斯越过乌列尔肩头,看到弥漫起的白色烟雾。

    四周的其他人也才咳嗽着后知后觉地散开。

    白雾中,几个人影迅速散开。

    是那四个人,他们听到队长发难,文书也不找了。

    纷纷兜帽一扯,从包裹中扯出长刀、匕首一类利器。

    放出的烟雾之下,竟不是立刻逃走,而是朝着小队长挥舞过去。

    所有人都躲避不及时,只有正转头的乌列尔,他无意识地专注去瞧那些人。

    怎么会?

    他们的高领袍子,领口画着一枚徽记。

    乌列尔接触过那标志,如今让他短暂复明的药剂,就是从这群人手里拿到的。

    是他们,可是他们的目标不是王族吗?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莫非是冲着爱洛斯来的。

    不,看他们攻击的目标,似乎只是那个守城的小队长罢了。

    是计划外的随意袭击吗?

    “神不会原谅违抗祂旨意的家伙!”

    最年长的男人高喊着,举着匕首朝冲了过去。

    乌列尔在这紧张中几乎要笑出来,这怎么快得过那小队长的佩剑。

    不出所料,守卫们眼疾手快。

    等到那张牙舞爪的四人都被带下去,那只用来记录时间的沙漏还没过半。

    站在最前的小队长还是受了伤。

    但只有他一人出事,门口的检查并不受影响。

    爱洛斯感到一阵恼火。

    真正被影响的只有他和乌列尔。

    都因为这四个戴兜帽的人,接下来城门口肯定会对同样装束的商旅严加盘查。

    好端端的非要生事做什么。

    小队长左手按着流血的手臂,坐到后面守卫搬来的椅子里,“他们是什么人?”

    “似乎是之前那个教派的,仇视王族的那个……”

    “找我做什么?算了,不要因为我而耽误了检查的时间。你去先检查他们。”

    那士兵行了礼,立刻朝爱洛斯和乌列尔赶来。

    来到爱洛斯身边时明显仔细将他打量了一番,很没好气道:

    “兜帽都摘下来。”

    这回流程都换了,先摘兜帽。

    爱洛斯和乌列尔没有反抗,双双露出脸。

    他们无疑是紧张的,尽管他们并不是刚才四位那样的危险者。

    守着城门的士兵仔细打量,他看到的,是一个戴着眼镜,怀抱古旧书籍,身披长袍的学者。他的头发虽然自如地垂着,但是黑发之间不知是天生还是爱美,竟挑出几绺白色。

    士兵的戒心略微下降了一些,很多外来者看到城门口的:头发、衣着整齐,饰品不突兀。

    会刻意将不符合规则的地方遮掩起来。

    但毕竟是外来客,留得不久,他们也不必多做理会。

    再看另外一位,一头颜色特别的长发侧分着,一只耳上空空荡荡,另外一只则缀着一枚耳环。

    这自由的模样,让每天发缝都分得整整齐齐的士兵看了皱眉。

    但乌列尔毫无所觉。

    不过总得来说,两人藏头露尾的缘故他算是知晓了。

    “通行证。”

    他朝爱洛斯伸手。

    爱洛斯将早已准备好的通行证和文书递了上去。

    “你要到罗萨去?”

    “是的,克里斯托弗大人亲自邀请我为他研读古代植物笔记。”爱洛斯一副得意的模样。

    “你是……瑟盖子爵的侄子?”守卫的士兵又看了一眼信函。

    “是的,亲生侄子。”

    “好的先生,那么他呢。”他指指乌列尔。

    “上面写的,我的助手,也是我的保护者、我忠实的朋友。”

    守城士兵又看了信。

    爱洛斯本对自己的伪装极为自信,但对方的缓慢与细致还是让他心中打鼓。

    因为爱洛斯昨夜还没有确定带上乌列尔,所以信中对助手的描述非常少。

    “我想了解一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这对你们来说很重要吗?”爱洛斯问。

    “是的,非常重要,先生。您也看到了,刚才我们遇到了袭击,我们倒是无妨,可不想城中的人也碰上这种危难。”

    “我出门旅行,采集植物时,这位吟游诗人、善良的歌手,正在山坡上大展才华,我当时不太喜欢他的曲子……”

    爱洛斯说了半天,“……总之,请不要问我具体是早午晚什么时间看到他的,狼狈的经历我不太想说。反正就是那一天,他一个人就打发了五个强盗,实在厉害。”

    “他就是在那时弄伤了眼睛吗?”

    “当然不是,这是前两天不小心弄伤的。他有点家族传下来的病,一到晚上看不清东西,结果摔了一跤,现在白天也不行了。”

    “那你还真好,对他不离不弃。”

    “当然,我就是这样的好人。”爱洛斯说得非常流畅。

    守城士兵点了点头,像是已经完全信任了爱洛斯,接着又询问了几个小问题,爱洛斯对答如流。

    “好了,没有问题了。”

    士兵的话让爱洛斯轻松不少。

    就在爱洛斯以为他可以放他们进城时,士兵伸手拨动了他身边第二个,小臂高的木质沙漏。

    “你刚才说他是之前是流浪的歌手对吧?”

    爱洛斯心道,莫非乌列尔打扮成这样,还让人看不出来吗?

    不不,他只是在例行检查而已。

    爱洛斯努力放平心态:自己就是学者,乌列尔就是他捡来的落魄的吟游诗人。这是实话,没有一句是谎话。

    “是的,有什么问题么?”

    “那好,对您我没有问题了。”他接着朝乌列尔开了口:“我看你的腰间别着木笛,想必技艺仍没落下。请开始表演吧。”

    拍了拍沙漏,里面黏着凝滞的沙子飞快流泻。

    士兵脸上完全没有玩笑的意思。

    真该占卜之后再出门,爱洛斯暗暗想。

    原本还指望着,乌列尔即便不像有爱洛斯编造的出身,但有一个既能体现身份的乐器做“饰物”,也能将他的怀疑降低不少。

    而琉特琴、风笛一类的乐器,远不如木笛轻便,最后才选定了它。

    至于乌列尔会吹笛子吗?爱洛斯根本不知道。

    爱洛斯气定神闲地笑了笑,偷瞄乌列尔。

    他妄想从乌列尔他脸上,读出是胜券在握,还是需要他的帮助。

    等离开这里,他一定要好好了解一下乌列尔的过去。

    但现在,他只能等待着。

    “吹啊,在等什么。难道你不会么?”

    士兵面色一变,他在这里守卫多年,可是什么样的骗子都见过的。

    爱洛斯就站在一旁,他也在等待,他面上镇定,但心里已经开始想出让乌列尔声称“笛子坏了”的馊主意。

    简直和上一队那四个家伙一样蹩脚。

    坏了肯定是不行的,守卫小队显然准备万全,要是对方听后再拿出一个笛子来,问题就大了。

    若是说乌列尔受伤呢?

    ……什么样的伤让人连笛哨都无法吹动。

    就在爱洛斯紧张时,身边的乌列尔缓缓道:“不,我在等你指定曲子。”

    守卫再次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那好,你就吹一首晨歌吧。”

    “好。”

    乌列尔答应过后,将笛子凑到唇边,开始演奏。

    他的笛音优美纯净,曲子音高准确。

    而乌列尔自己,指法熟练,对呼吸控制的也极为稳定。

    悠长笛音缭绕,甚至连曲子中的情感也不缺。

    完美的演奏。

    一曲结束,身后竟响起一片掌声。

    但那个点出曲子的守城士兵挠了挠脸:

    “嘶,这也不是这个曲子啊?”

    乌列尔放下手,神色有些茫然。

    “算了算了,知道了。你们过去吧。”士兵想到乌列尔的技艺,也没有再核实的必要了。

    爱洛斯不动声色地长出了口气。

    看乌列尔的唇角不易觉察地抿了抿,突然有些好奇,他是不是故意吹错的。

    但他现在还问不了。

    爱洛斯越过这个士兵往前,好几个人仍围在那个受伤了的小队长身边。

    而那张小队长用来检查外貌的通缉令,就丢在一边记录者的桌上。

    小队长坐在椅子上,他手臂受了些伤,其他士兵似乎刚给他包扎好。

    爱洛斯望过去,小队长正瞥了爱洛斯一眼。

    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在看过爱洛斯后,男人的目光移到乌列尔脸上。

    那一瞬间,爱洛斯已经开始思考到底要从哪条路逃跑了。

    因为小队长在看见在注意过乌列尔后,立刻又去扫了一眼桌上的通缉令。

    这未免发现得太快,是他观察仔细,还是……

    “你见过他?”

    乌列尔迟疑了一下,“我不确定。”

    乌列尔会迟疑,说明多半见过,果真大事不妙。

    爱洛斯的手被乌列尔握住,他也开始打算一出问题,立刻就逃。

    “往里还是往外?”他轻声问爱洛斯的意见。

    “往外。”

    爱洛斯忍着紧张回答。

    附近多半还有阿尼亚的人,他们一旦被发现,所有追逐者都会赶来。

    总不能等他们

    “我去检查吧。”

    小队长身边的士兵拿起通缉令,主动请缨来完成最后的步骤。

    他刚朝爱洛斯走过来去,他身后坐在椅子里的小队长忽然说道:

    “你先去替我找大夫,看看我的手有没有问题。”

    “那这个……”士兵拿着通缉令,看前面的一位同僚已经在检查后两个人,而队长又坐在原位,不知道要给谁。

    “放那吧,这本来就不是每天必要的检查任务之一。”

    爱洛斯惊异他的反应。

    但也没有松懈,这命令未必会被执行吧?

    “是,那你们走吧。”

    士兵显然格外信任小队长,听了命令没有丝毫异议地遵守,对爱洛斯和乌列尔放行。

    两人一言不发从他们身边走过,佯作不疾不徐进入城中。

    “曲子吹得真好听,忘记了,该是向他们收费才对。”

    见城门已经远去,爱洛斯轻快道。

    乌列尔想了想,不知回答什么,最后应了声:“那现在也可以。”

    “那你还会其他的?”

    “不,只会这一首,也只练习了这一首。”乌列尔解释:“既让人知道你很会,又免了对方重复地核验,因为这在他心里就算是第二首了。”

    “可如果他重新让你吹他的那首该怎么办?”

    “就坚持说,我还以为我这首就是。其他听众会替我说话的。”

    “真狡猾呀,乌列尔。”

    “这方法……是你教的。”

    “……”爱洛斯沉默了一下,从前的自己教的什么奇怪东西。

    “还有那个人,我想起来他是谁了。”乌列尔向爱洛斯汇报般地,说出爱洛斯刚才询问的那个小队长,或许是之前战争中,被他解救过家人的少年。

    只是能一眼认出自己,让乌列尔觉得有些惊讶。

    这很难吗?

    爱洛斯开始想,乌列尔就算头发都变白了,自己也是认得出的。

    不过,既然这个人愿意放走乌列尔。

    而那个组织,是想要铲除王族。

    他们天生就冲突,这小队长,或者说这座城,会否因为支持过乌列尔,才登上教派的仇视名单呢?

    那小队长待乌列尔,还真是恩有重报。

    想到小队长乍见乌列尔时,压下激动的神色,爱洛斯开始回忆那张年轻的脸。

    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转头对乌列尔说:“乌列尔,我也能认出你来。”

    乌列尔一怔,有些疑惑地看看自己的衣裳。

    “我的装扮这么失败?”

    “……不是。”

    爱洛斯只是想乌列尔无论装扮成什么样,他应该都能认出他来。

    “要我先重新装扮一下么?我现在就可以……”

    “不用,你装扮得很成功。”

    乌列尔更迷惑了。

    所幸接下来要走的路非常简单,不需要立即停下整理。

    他们只需要从这座城门,去到另外一端的城门。入城麻烦,出城就没有限制了,问题只是从哪个出口出去。

    按卡斯比安最推荐的那条路线,他们得从最西边的出口离开,那里离罗萨最近。不需要绕路,经过别的关卡。

    至于城中的路线,他们打算贴着其他的城门走,方便随机应变。

    一有危险,立刻改变策略。

    但那样比直接穿过路途稍长,最好雇一辆马车。

    在此之前,他们得先雇到马车。

    这里的街道和周遭城市热闹的街道不同,卖东西的人就站在遮阳棚下善意地微笑着,连烟草都不会进,也没见有人卖酒。

    所有店铺都划分了固定的位置,要求众人必须遵循。稍微有害的商品,都会被列为危险,危险品只能晚间出售,而孩童禁止夜间出门。

    他们想找马车,最近的位置是要到广场附近去。

    两人在这条笔直的大道上走了许久,才看到那个宽阔的圆形广场。

    马车们就按照边缘的弧线排列着,等待着有人带它们离开。

    从广场散开的道路像是太阳发出光线一般,但没有人离去,反而人们正汇入广场。

    人们零零散散地在广场上站着,望向最中间的标志。

    任何人走过广场都会忍不住跟着,都好奇地去看,从而停住脚步。

    爱洛斯也一样好奇。

    广场中间矗立着一座雕像。

    雕像脖颈与双臂上都被绑好,正有人甩着挂着牵拉的绳子搭在上头,看样子是正要推倒旧雕塑的。

    这有什么好看的?

    相反,站在这里又危险,又染得一身尘土。

    爱洛斯本这样想着,他保持着随时可以从人群中退开的距离。

    但当仔细打量过雕像的模样,他愣在原地。

    第078章 爱洛斯

    “乌列尔……你不是说, 这里的人也没多熟悉你吗?”

    纯白的雕塑,唯独在那头长发处用了剔透的红色石料,在阳光下闪着宝石般的光亮。

    爱洛斯离王座太近, 即便逃亡路上, 遇见能人异士也仿佛喝水一般, 都忘记了身边的乌列尔是多么非同一般。

    那是乌列尔的雕像。

    爱洛斯感到它很美, 但又一种被捷足先登的不快。

    他见到乌列尔时,就想过该为他做这样一座雕像。

    原来已经有人做过了。

    “我会小心的。”乌列尔迅速回答。

    从话语中听不出什么欣慰之情。

    爱洛斯无奈,自己明明在语气轻松地调侃,奈何乌列尔满眼只有保护他这一件事。

    “那你确实要小心。”爱洛斯走近几步,那上面的红色鲜艳明亮,他舍不得这雕像倒下, “因为它刻得太像了。”

    指挥着要推倒它的, 是一队身着环甲, 腰间佩着利剑的士兵,他们肩头的徽章和城门口的一模一样。

    站在广场中间围绕着那座雕塑的,除了这些士兵, 还有很多民众。

    几个孩子仰着头,正站在危险的绳索下的位置。

    有民众走上前, 与那广场小队的首领说话。

    这位显然就不单单是个队长这么简单, 他挂着佩剑的腰带上金扣闪闪发亮,大小是个官员。

    爱洛斯想多听听,忍不住站得更近一点儿。

    “为什么要拆除啊?明明还没建多久呢!”小孩子的声音。

    “我们也不知道啊,怎么不通知呢。”回答他的是个老头, 他佝偻着站在台阶上, 手里还拎着只篮子。

    盖布掀起一角,看得见里面的面包、肉和装着腌制甘蓝的瓶子, 看起来只是路过这里。

    那官员拧了拧自己的山羊胡子,嚷道:“这东西扒了就扒了,邓普斯大人上任,这里早该建立新的象征了。至少啊,不要是个在逃犯。不然等到新国王登基,谁去交代啊?”

    “怎么能只一句在逃犯评判乌列尔大人,他是不一样的……“一个年轻人忍不住反驳。

    “哪里不一样?”山羊胡子官员说罢自己回答了:“倒是比其他逃犯赏金高一些。”

    换来身边个别属下的赔笑。

    这让年轻人语气中也染上些恼怒。

    “无论他如今什么样,都……都不影响当年的他在这里做过的一切啊。”他憋得脸有些红。

    老人也放下篮子,指着那雕像。

    “大家努力将‘他’建起来,才不是为了什么管理者的指令。而它完成后,也同样就不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是无论生死都无法抹去的功绩……”

    “你们话真多,不是听说这里的人最守规矩的吗?和你们没关系的事,快走开吧!”那山羊胡子员已经听了半天,随手推开了他。

    老人踉跄了一下,左右的民众上来扶住了老人。

    被掀翻的篮子就摔在年轻人脚边,里面的食物撒了一地。

    “是和你很有关系吧?”年轻人扶着老人,喘着粗气大喊道:“推倒它,你就可以把这些宝石拿去卖了。你们是不是觊觎好久了!”

    爱洛斯听到这句,吃了一惊。

    再去看那抹艳丽的红色,原来不是像,那就是一种贵重石料。

    谁把能称为宝石的材料,用来雕刻大型雕塑,也太奢侈了,这座城还是深藏不露啊。

    “没想到‘你’这么贵呢,乌列尔。”爱洛斯小声调侃。

    乌列尔仍盯着那雕塑,爱洛斯似乎听到他一声轻微的叹息。

    “是殿下送来的石头。”

    爱洛斯一怔,居然是曾经的自己?

    怪不得,他们会趁这个时机推倒雕像。如今爱洛斯失势,没有了王子的权威,他们当然可以不受束缚地将它们拿走了。

    “我审美真好。”爱洛斯赞扬道:“它们特别衬你。”

    “是。”乌列尔神情认真地附和。

    “胡说八道,诽谤政务人员,先把他带走——”胡子官员有些紧张,但立刻做出了应对。

    那人还没说完,一个和这腼腆青年穿着相同学袍的英俊的年轻人走上前,年轻人手里抱着一本法典,开口就质疑山羊胡子官员不能轻易带走他。

    “……不止如此,这雕像你们也不能推倒。按照法规,这件事情属于公共事务里的第一等,要全城公民投票表决才可以决定,不能邓普斯大人一人决定。即便到时同意,推倒后的处理,也要受旁听会的监督,如今还根本就没有通知到他们。”

    气氛因他的发言变得热烈。

    爱洛斯抬头去看那座矗立在广场中间的雕像,它不算太大,也不算太高,再矮一点,小孩子都可以爬上去去摸他的头发。

    “他”比真正的乌列尔要高一些,要强壮一些,威武一些。甚至,清晰一些。

    看到建的雕像后,爱洛斯反而觉出真实的乌列尔要更好。

    雕塑栩栩如生,是一个独自站立着,拖着长剑望向远方的男人。

    爱洛斯一眼就能认出是乌列尔,哪怕没有那一头红发。

    乌列尔坚定地期待地望着前方时,和爱洛斯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到底在看什么呢?爱洛斯一直好奇。

    爱洛斯忍不住想,如果自己选择走那条为王的道路,或许就不会让它毁坏了。

    “他们要推倒你的雕像了,乌列尔。”爱洛斯轻声说。

    “殿下,这很正常。”乌列尔本人隐没在人群里,冷静地说着,好像那并不是他。

    “你真的不在意吗?你瞧,这也有一半算是我的东西,而且做得这么漂亮……”爱洛斯问他。

    乌列尔再去看那雕塑,他的确不想,不愿意它被推倒。

    可即便有这样的想法,心中排在第一位的,也是不能暴露自己,暴露爱洛斯。

    可那又如何保护他的不愿呢?

    他便习惯性地将这种感觉抹去,当作并不在意。

    爱洛斯什么都记不得了。

    却好像仍是会替他在意的爱洛斯。

    要怎么办呢。事到如今,莫非还能吓唬邓普斯一下?

    周围人正各自说出自己的看法,又对被那官员无理地驳回。

    整个广场像厨房里的一锅热汤,一块块洋葱、萝卜还有肉片被拨进汤汁里,溅起一片气泡,又在滚沸的汤里上下浮沉着。每当一样东西落下去,就有一朵气泡浮上来,轮流漫起不同的涟漪。

    山羊胡子气得胡子飘飞时,迎来了另外一位,一丝不苟将褐色短发梳在脑后的中年男人。

    他的制服鲜艳许多,脑袋也扬得比山羊胡子要高得多,每一步都将手杖敲得笃笃作响。

    同时目光扫过面前的民众,眼睛因为刻意高傲地眯起来,而更显得精明。

    几个争吵得最为热烈的,也因为他的到来而噤声。

    “这些民众今天不知是怎么了,麻烦死了。”那山羊胡子的官员小声说着,朝他鞠躬,“大人,您怎么来了。”

    随着他的到来,两捆绳子不顾众人的劝阻,完全固定在那个“乌列尔”的手臂上。

    “我来吧。”他的职权像是比这位主持拆毁雕塑的官员更高一些,爱洛斯从他那里感受到注视的目光,接着从身边听到了人们对他的称呼:邓普斯大人。

    “好了好了,大家看起来是有什么问题。我来说一下吧,首先,我们的这座城历史悠久,有良好的名声,不绝能支持着一个罪犯的。”

    他随手指指雕像,眉头因此紧锁着,仿佛只瞧“他”一眼,就让邓普斯遭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当然,这不仅维护了我们优秀的形象。也确实有还有利益的考虑,我们的财政也是拮据的,不该将宝贝放在这种不必要的地方。所以我决定,将其收回。”

    邓普斯的最后一句抑扬顿挫,说罢大手一挥,仿佛做出了什么精彩的决定。

    还真的有人习惯了支持管理者,为他鼓了掌。

    零星的掌声里,抱着书的年轻人一步跨到最前面,重新复述了一遍刚才的条令。

    “你决定?这根本不是你的东西,你又凭什么收回。”

    他话一出口,立即有人真诚地附和。

    邓普斯像是早有万全准备,听了他的话,摆摆手,“年轻人,我这可不是为了自己。各位听着,等这雕像被推倒,材料收归库房变卖后,我将为全城每户家庭,下发一银币!”

    他竖起一根手指,激情澎湃地说着。

    这真是聪明的办法,将自己的私心和众人的利益统合起来。

    轻易就能赢得支持。

    不能看着他就这样得到人心,爱洛斯想着,手伸进口袋,空无一物。

    他无奈朝乌列尔伸手,“给我一银币。”

    乌列尔才将银币放在他掌心,人群中就有人比他更快地动了。

    一只银币精准地砸在邓普斯脸颊上。

    比扔还要准,多半是远处的弹弓。但跟前的人群见状,却有先喊出声的:“拿去吧你!”

    邓普斯捂着脸,咬牙切齿。

    山羊胡子立刻上前,“谁!谁这么大胆子敢偷袭邓普斯大人。”

    众人短暂地安静,爱洛斯手里的银币迅速丢出去,砸在了正怔愣的邓普斯的脑门上。

    “一银币,买你离他远点!不用找了!”

    他刻意高声道,带起反抗的气氛。

    “铜币,铜币我也给你!”

    高声嚷着的少女将硬币一撒,四周彻底混乱起来。

    “我的也拿去吧!”

    “打发谁呢!小偷!”

    “带着你算尺和账本滚出这里……”

    起初还只是些钱币,不知谁拍了一条面包过去,立刻有人受到启发开始丢手边的其他物什。

    山羊胡子一边躲避,发现他手下的士兵们早就停下手里的活儿,正趴在地上扣那些滚进砖缝的钱。

    “住手!你们继续以下犯上,就只有半枚银币了!”

    邓普斯好在有蹙拥来的几个侍卫保护,得以退后。但见这纷乱的形势,他仍不放弃他的体面。威胁的话出口,没有一个人理睬他。

    “都疯了,我最后赦免你们一次。告诉你们!我没有出于私心,都是为了大家,这雕像和我们充满规则的城市规划不相符合,光是头发,他生着这样的头发,在这里就该戴着帽子行走。”

    “可这样才不公平吧!”一个小孩忽然嚷道,接着他就被一个大人举了起来,众人才瞧见他生着一头雪白的短发:“我的天生就是这颜色,就像那位哥哥本就是葡萄色的,那位姐姐是夕阳颜色的。你和我们的发色不一样,我们就有错吗?为什么要罚我和我的爸爸妈妈!”

    “你是这样的,难道你就对了吗?这是影响城中景物的事,告诉你的父母,你们会同样被取消永久居住在这里的权力。说不定也是近些日子的事,我们的眼里容不得一点不合规矩的事情。”邓普斯昂头说着,“我替大家做出的规则很完美,你们要做的只是遵守。”

    人群听了他的一通废话,反而愈发热闹。

    吵闹声中有人小声说着“我才不是你说的什么‘我们’”。

    在当中,只有乌列尔与爱洛斯在紧张。

    爱洛斯想要低头藏起自己的眼睛,刚才那小孩开口时,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他和乌列尔同时站在一起还是太有风险了。

    仅有紫色长发还不算明显,但爱洛斯的眼睛颜色很难藏住。

    台阶上,邓普斯说完,朝着男孩提到的几个的家伙打量过来。

    金色倒还好说,紫色那必然是爱美所致,他可要好好教育一番。

    只一眼,他就看到人群中的乌列尔。

    接着,发现了乌列尔身旁的青年。

    爱洛斯当然希望邓普斯想不起来,然而这座城的管理者,那个傲慢的子爵微微眯起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伸手拽来一旁士兵,扯出他口袋里冒出半截的通缉令。

    扫上一眼,他立刻就笑了起来。

    将悬赏一丢,邓普斯朝台阶下喊道:

    “乌列尔大人?你还敢出现啊!”

    沸腾的广场,随着人们读懂他话语的意思,竟缓缓地安静下去,直到阒静无声。

    “我还以为会将头发染成紫色的,只有愚蠢的异邦人,怎料是我的老熟人。我要拆毁你的雕像,你害怕了,才跑到这儿吗?乌列尔大人,爱洛斯殿下——”

    他分明用着礼貌的称呼,语气却完全没有一点卑下之意,反而格外张狂。

    爱洛斯听到身边陌生居民们倒抽冷气的声音。

    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乌列尔装扮成这样,邓普斯居然也能认出来。

    那位守城的小队长可是不必确认的,乌列尔只需要“有可能是乌列尔”就得以被放走。但在邓普斯这里,他能一眼过后完全确信。

    这仇显然记得更加刻骨铭心。

    现在怎么办?

    早些低头就好了,要是将他遮掩得更严实些就好了,要是没被看到就好了。

    可惜一切都结束了,看四周的官兵数量,他们恐怕根本出不了广场。

    “爱洛斯王子?”

    那位提着篮子的老人也探过脑袋来,不止他,爱洛斯身边所有人。整个广场的人,都在一阵议论声中,望向他们。

    “真的是王子殿下吗?”

    “那旁边那位就是乌列尔大人了……他们回来咱们这里,是出了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吗?当然是逃跑了。”

    “天呐,是活的爱洛斯殿下,我第一次见。”

    “乌列尔大人的眼睛怎么了……”

    爱洛斯像是一只被胶水粘在岸边的鹭鸶,四周是令人耳鸣的寂静,他感到危险,却无力收起脚爪。

    “我们走不了了,乌列尔。”魔法师们为什么不先研究最重要的东西?比如飞翔的能力。

    爱洛斯想要是有如此实用的技艺,也不至于现在无路可逃。

    乌列尔却先他一步,发出了这声叹息。

    “你真的是乌列尔吗?”那个小男孩盯着他的头发,好奇地问。

    “的确,我就是乌列尔。”乌列尔站了出来,“从前我路过这里的时候,还是炽焰军团的主人,前线战士的长官。”他低头对着那个孩子说。

    “真的是乌列尔大人,活的大人!您带了整个军团来吗?”小孩子激动道。

    “不,现在我只是爱洛斯殿下的骑士。”乌列尔继续道。

    他站在众人的目光下,目光坚定,和那座雕像如出一辙。

    爱洛斯望着他的侧脸,乌列尔的过往在当初碰到卡斯比安时,爱洛斯已了解了一些,但现在看来,似乎仍然与他的全貌相差甚远。

    他想这样的乌列尔,或许是从前那个待在王城的爱洛斯都没能见过的。

    乌列尔就站在众人的目光下,用那只看似骨骼很薄的手,按了按自己的长发。

    “为了不被发现,还将红发染成了紫色,让你失望了。”

    那孩子愣愣的。

    乌列尔转而望向其他人,首先就是那位最先发话的老人。

    “海特医生吧,我记得你帮过我们。”

    老人眼睛一亮,“当然,医生总不能一点儿力都不出吧?毕竟这里也是我的家。”

    “敬佩你的奉献——这位小法官?我似乎也见过你,三年前你还说自己没有办法通过考试了呢。”

    乌列尔不见有什么愉悦的表情,但看得出,他对他们充满善意。

    抱着书的年轻人推了推眼镜。有几分得意。

    “不过是想着,你们那样都有办法赢,我怎么就没办法通过考试了?”

    乌列尔笑了起来。

    面对嘴硬的年轻人,挑衅似地调侃道:“原来是我的追随者。”

    换来了对方几乎听不清的嘟哝。

    身边的人不仅没有散去反而聚拢过来,各个满怀憧憬望着乌列尔与爱洛斯。

    “……所以各位,我是否曾帮助你们在这里继续平静生活?有幸帮助过你们的我,算不算你们的朋友。”

    “当然是了!”老人斩钉截铁。

    乌列尔转向那群年轻的人。

    “更北的大城洛默尔三次提议将这座城送出,讨好邻国,以确保他们持久的安稳。爱洛斯王子一次都没有同意,他担心子民受不公正的管束。你知道吗?”

    “自然,老师提到过,不然我们就得在学另一种语言了。”青年顿了顿,“一直以来谢谢殿下。”

    “那善待民众,算不算贤明的君主?”

    “怎么不算呢?”

    “爱洛斯殿下无罪本不该死,却被歹毒之人陷害,王国也要落入他们手中。我发誓永远忠于他,而今我们流亡至此,必须要穿越这座城。”邓普斯指挥的侍卫已经朝他们扑来,乌列尔手中抽出腰间的佩剑,目光则仍镇定地扫过众人:“看在我们是朋友,殿下是明主的份上。请让我们离开吧。”

    爱洛斯见过迷茫的乌列尔,受伤的乌列尔,小心翼翼的乌列尔,但他们也全都是这个仿佛提灯照亮他前路的乌列尔。

    众人听后,留下一片让人心碎的安静。

    “愣着干什么?抓呀,去给我抓……都别挡路,闲人让开!”台阶上衣着光鲜的男子叫嚷着,他喊得破了音。

    原本是无人在意的邓普斯大人。

    这次,广场上的所有人都开始转头望向他。

    第079章 爱洛斯

    “乌列尔, 当心脚下。”

    爱洛斯提醒道。

    清晨的陌生小镇,爱洛斯与乌列尔从一辆旧马车上跳下来。

    在他身边,乌列尔避开脚下拳头大的不规则石块站稳。他拂开发丝整理好耳环, 又重新戴上兜帽。

    爱洛斯则将纠缠的镜链挑开, 扯了扯压皱的袖子。

    在车夫的目送里, 两人转头进了小镇。

    晨光照在脸上, 他们的脸色却都不大好看。

    这一夜为摆脱追兵匆匆赶路,此刻才暂时得以喘息。

    小镇是计划之外,在那群好心民众的帮助下,他们一直绕行到这里。

    这里与莫尔公国毗邻,等离开小镇,两人就会彻底安全了。

    相比周围的几座大城, 这座城镇位置偏僻, 甚至没有安排检查。

    路上行人安逸放松, 也没有特别注意外乡人。

    不过镇上有一个严格的规定:不许白天驾车马出行。

    连商人想要进来卸货都要等待入夜,他与乌列尔也只能靠步行。

    白天能在这样安全的路上散步,倒是很自由, 爱洛斯放心地走着,拿出地图来看。

    再抬头时, 他们停在一个阴暗的巷口。

    “这是……对的路吗?乌列尔。”

    爱洛斯将手里的地图递给他, 看乌列尔接过收好。乌列尔卷得看似认真,可地图的正面被露在外面。

    再细看,绑带用的也是不知哪位少女塞给他的一条红色细绳,原本地图的皮质绑带还半挂在乌列尔口袋边缘。

    乌列尔看起来心事重重。

    从昨晚开始, 就是这副模样。

    乌列尔立即发现问题, 并重新收好地图。

    “这个没错。”他指指夹在巷子里的木质招牌:“上次来时恰巧在这里歇脚,旅馆的厨娘厨艺很好, 做了好吃的蘑菇汤,我想殿下可能会喜欢。”

    乌列尔说话时,脸上带了一些期待。

    但除此以外,他的气色其实差得很,好像连脚步都变得沉重了些。

    爱洛斯甚至发觉,乌列尔不经意地扶了一下身边的墙壁。

    他不大舒服是正常的,伤口、疲倦或者那莫名其妙的治疗眼伤的药都有可能是原因。

    但爱洛斯一整个早上,乌列尔偏偏一句都不说。

    “你的眼睛还好吗?”“伤口有没有在痛?”

    爱洛斯都问过,得到了乌列尔否定的答案。

    “乌列尔,我们是不是错过了奥斯塔?”

    身体还好那就是心情不好了,爱洛斯能想到的,只剩地图上的名字——更换路线,会错过个别接应的人手。

    乌列尔想了想,“嗯,现在他并不需要接应我们。您想见见他?”

    “你想见吗?没有见到想见的人,会不会让你心情不大好。”

    “心情不好?”乌列尔重复了一遍,“不会,我已经见到了想见的人。我……只有一个想见的人。”

    他望着爱洛斯,爱洛斯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想见的人”,但他只是目光平淡地回望他一眼。

    他不会再因为乌列尔的话,而产生一点欣喜或是得意。

    即便乌列尔说出来也并不是为了讨好他。

    爱洛斯反复想起的,是在马车上时,一向话少的乌列尔,因为走神,而被哄骗着多讲了一点睡前故事。

    那是爱洛斯第一次听到乌列尔讲他们初次的遇见。

    令人失望的故事,爱洛斯一点儿也不喜欢。

    他误以为陪在身边的乌列尔,是为了他,谁想到只是为了年幼时的一块面包。

    “既然你没有任何问题。穿过这座小镇,就可以直接进莫尔。”爱洛斯迈过巷口,无情地建议道:“不如我们快些走。”

    出入莫尔公国的检查繁琐,傍晚就不再开放。

    两人在“禁止通行”前,要很专心地赶路才行。

    “好。”乌列尔在细细瞥了一眼那招牌后,移开目光,理性地顺着爱洛斯的建议道:“那这里的早餐……就不吃了,我们还有居民们送来的面包。”

    这是爱洛斯想要听的。

    他猜到乌列尔会自己消化掉那点失落,并对此缄口不言。

    但这也让他感到失望。

    等到越过巷口将那招牌甩在身后,爱洛斯还是停住了脚步。

    不考虑其他,他真的想喝一下乌列尔说的蘑菇汤。

    “去尝尝吧,又不费什么时间。”

    那位头发花白的厨娘小姐,并没有让人失望,蘑菇汤的确是人间美味

    但接下来,爱洛斯为自己的嘴硬付出了代价。

    他被乌列尔领着,一直赶路到太阳快落山。

    爱洛斯在路上有那么一两次,想说他不愿意再走了。但他发觉身边的乌列尔显然更疲倦,他等乌列尔主动开口,直到现在。

    “看来真的到不了了。”

    城门近在咫尺,但他们离开后也来不及进入莫尔公国,今夜还是要留在这里休息。

    乌列尔仍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甚至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白白努力了这么久,早知道,可以慢悠悠地来。”爱洛斯望着他,继续道。

    爱洛斯很少使用这种语气,也不爱说这种让人不悦的丧气话。

    他是故意的。

    他可是等待着乌列尔直言自己的心事,一天都没成功。

    乌列尔脸上却没有任何不耐或气恼,“是我太慢了,你累吗?”

    他认真地发问,拿出水来给他喝。

    爱洛斯气闷却又想笑,尽管被遮盖光线薄薄纱布笼盖,但他知道,乌列尔生着一双无怨无悔的眼睛。

    好像对他,他都都不会生气。

    爱洛斯的确口渴,他伸手去接,那只皮质水壶就从乌列尔手里掉在了地上。

    大街小巷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掉了东西并不是什么大事。

    乌列尔迟疑一下,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爱洛斯看到他发抖的指尖。

    “乌列尔,你到底在做什么?”

    “抱歉……”

    “不。”

    爱洛斯看得出来,乌列尔只是在等待身体从不适中缓过来,爱洛斯根本不在意水,不在意路程,他不明白的是执着的乌列尔。

    “我是说,如果一直以来,你都是为了初见时那一块面包。我觉得你误会了,你根本用不着这样。”

    乌列尔像是没有听懂,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块面包而已,我会给你,也会给其他人,其他人也同样会给你。活下去本就是你应得的,乌列尔,你是温曼的孩子……是温曼欠你的……”

    爱洛斯将话说出来,隐约感到一些别离般的不舍。说得这样清楚,他多半要失去乌列尔的。

    乌列尔像是终于理解,他的唇碰了碰,什么都没答出来。

    夕阳将整个小镇照得粉红。

    爱洛斯重新接过那壶水,遗憾但轻松地补充:“我没那么重要。反而是你,身体不舒服没必要对谁隐瞒。”

    爱洛斯没喝到水。

    因为他的手腕猛然被握住了。

    乌列尔的手仍旧有力,将他抓得很牢。

    “那只是个故事。”

    乌列尔的声音有些哑。

    他向爱洛斯解释着:“没有那块面包我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等着杀死我的不止饥饿,它只是遇见你的契机。你帮过我的事数都数不完,可那些也都不是我的理由……我不是,不是为了任何事而在这里,只是为你。”

    乌列尔颓然地松开手,“你可以允许你重要么?如果不行,至少……不必再管我了。“

    他根本不用抓紧爱洛斯,爱洛斯早被这话语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愣了一会儿,忽然感觉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

    “姐姐、哥哥,买支花吧,送了花就不吵架了。”小姑娘只到他腰高,拎着个篮子,里面都是新鲜的紫番红花。

    爱洛斯盯着那薄薄的花瓣出神,他希望花瓣是凉的,因为他的心脏正发烫。

    乌列尔已经将银币给到女孩手里。

    他拎了那一篮花,递到爱洛斯面前。

    “我说的都是实话,殿下。你问我的状况,我是确实有些累了,今晚可不可以先休息?”

    爱洛斯第一次主动听到乌列尔提出这样的请求。

    他等乌列尔说出自己的想要的,等了一整天,或者更久。

    现在,他完全知道了。

    各种意义上的。

    他好奇自己要是拒绝,乌列尔会不会就这样拖着疲倦和他继续走?

    但爱洛斯没有理由那么做,因为他知道结果。如果自己不同意,乌列尔怎么忍都可以。

    即便此刻,乌列尔仍又看了一眼天色,再次解释道:“其实也没有特别累,只是我们今晚可能出不去温曼。”

    爱洛斯便拎着篮子,与他一同走进旅馆。

    听到门房称呼他时,爱洛斯才想起……谁是哥哥,谁是姐姐?

    可那女孩已经跑远了。

    旅馆冷清了很久的样子,但还算干净,他们住到了最大的客房。

    爱洛斯将房间打量了一遍,乌列尔则掀开一旁的隔帘。

    这间客房有留给随行人员的房间,乌列尔今夜多半会和他分开睡。

    “我现在去休息,可以吗?”

    乌列尔走进去,他的神情恹恹的,爱洛斯忍不住碰了碰乌列尔的额头,略微有些发热。

    早就知道不对,爱洛斯接着就想去摸他的伤口。

    乌列尔退开一步,轻轻拿下了他的手。

    “没有问题,我歇一会儿就好了,只要一夜。”

    “真的没事吗?”爱洛斯问。

    乌列尔摇头,很乖并地钻被子里。

    他应该很累了,爱洛斯打量着他,紫色的头发因为染的过多失去了一些光泽,耳饰也忘了摘。

    爱洛斯不知道曾经的自己有没有与乌列尔这样长久而亲密地接触过。

    应该没有吧?

    爱洛斯在王宫里无忧无虑,不必这样奔波,也就不知道乌列尔这么好。

    爱洛斯其实搞不懂眼前这个人。

    但爱洛斯不是一个会自己编故事的人,他比乌列尔想的更加摇摆不定,更加胆小。

    需要乌列尔确认很多次,他才知道对方是真的无害,真的喜爱他的。

    乌列尔比他勇敢。

    爱洛斯替他掩好被子,回到大房间。

    他就坐在那道隔帘对面的写字台,换了衣服,又摸出那张地图来看,多亏这张地图他们才能一直躲开追兵。

    翻看着,爱洛斯开始思考,错过了那位奥斯塔后,还有哪些人是乌列尔的安排。

    爱洛斯有许多地方想去,或许四处走走就是他真正想要的。

    而乌列尔他会把眼睛治好,然后拥有更多的丰功伟绩,那些都和爱洛斯没关系。

    他总是会和乌列尔分开的。

    看得出乌列尔很想留在他身边,明明被贴近,是一件会让人感到心烦的事情,但是乌列尔来做就完全不一样。

    乌列尔甚至在回到爱洛斯身边后,对他说是凑巧碰上。

    他害怕爱洛斯把他抛下,又害怕爱洛斯不敢将他抛下,很是矛盾。

    爱洛斯没有戳穿他,也没有坏心地吓唬他。

    但爱洛斯已经开始后悔,早知道有一天会分开,当时就不应该回头的。

    现在晚了。

    如果自己没有回去找见他,那么再次失明的乌列尔会碰到什么呢?

    他就没想过继续活下去吗。

    假如时间足够长,爱洛斯可能会明白吧。

    可惜……

    爱洛斯长久地抉择着那几个地点,进入莫尔公国后再往前,就离白蔷薇城太近,碰到来迎接的人就走不了了。

    可是选择附近几处,他们三天内就要分别,爱洛斯竟有些不舍得选。

    犹豫不定时,蓄在笔尖的一滴墨水落下在地图上。

    爱洛斯连忙擦去,顺便圈了附近的两个位置。

    既然不久就要与乌列尔道别,在那之前,爱洛斯想对他好一些。

    晚餐时间乌列尔没醒,当爱洛斯从浴室出来打算睡下的时候,隔帘连细小的缝隙都维持着原状,乌列尔仍然没有醒过。

    爱洛斯心中隐隐不安。

    “乌列尔?”

    爱洛斯听到床铺的轻响,乌列尔没有发出声音。

    他连忙走进去。

    乌列尔是醒着的,他蜷缩在那张木床上,被子一直拉到脸颊。紧锁着眉头,手上的床单被抓的发皱。

    觉察爱洛斯的声音,咬了咬唇,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爱洛斯点了灯,一点光亮,让乌列尔找准位置猛然抓住了他的手。

    爱洛斯俯下身,乌列尔却呆呆地动也不动了。

    “哪里难受?”爱洛斯温和地询问他。

    乌列尔听见后面的词立刻警觉起来,摇头道:“没有,我没事。不会耽误你的。”

    爱洛斯皱眉:“我不会觉得耽误。如果你哪里不舒服就说出来。你说过的,会说实话。”

    他说到最后,语气竟也变得没什么温度。

    乌列尔却好像就只听到了最后一句。

    “我很疼。”

    “哪里疼?”爱洛斯想到他的伤口,今天还这么难受,莫非恶化下去了。

    他急切中甚至生出一股恼意,为什么在卡斯比安家的时候不说出来。

    他连忙挣脱开乌列尔的手,乌列尔任由他掀开被子,只是盯着他。

    “哪里都……骨头也疼,心脏也疼,眼睛……眼睛也很疼……”

    爱洛斯的手停在他的衣角。

    不对吧,这样的疼法,是发热么?

    乌列尔在雪地里待了许久,该不会是冻病了。

    他简直忘了乌列尔也是会生病的。

    爱洛斯碰了碰他的额头,体温偏高一些,但没到烫人的地步,爱洛斯也摸不清楚。

    “我没事,只要休息一夜……”

    他意识看起来模糊不清,重复道。

    “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找药。”

    爱洛斯自己几乎没有带任何药剂,都留给了乌列尔,好在乌列尔全都带上了。

    翻找过后,他发现没有一样是为了生病准备,可以直接给病人使用的药。

    爱洛斯虽然会配置药剂,但他不是医生,对也治病一窍不通。

    他回到乌列尔床边,“先让我看看伤口可以吗?”

    “哪一道伤口?”

    乌列尔茫然地问。

    “嗯……最新的伤口。”他差点把爱洛斯也问住。

    乌列尔愣愣地将手递给他,“在这儿。”

    爱洛斯迷惑地接过他的手,发现他的手腕上有一道很细的红痕,许是广场上和那队人冲突时被矛头划伤的。

    乌列尔实在头脑不够清醒,自己必须得去找医生拿药才行。

    爱洛斯简单看了一眼,伤口没有明显的问题。

    “还有哪里难受吗?”

    一进一出的时间,乌列尔就看起来更严重了。

    他额角的碎发被汗水溻湿,柔顺地贴在脸颊。

    “这里。”

    乌列尔指指自己胸膛。

    爱洛斯不太确信,伸手过去,“这里难受?”

    “嗯……心脏,难受。”

    乌列尔的手很凉,紧紧抱着爱洛斯的手。

    手被乌列尔小心地按在怀里,爱洛斯有些不敢动弹,他们平时的接触比这还要更亲密一点。

    但爱洛斯知道,这不一样。

    “乌列尔?”

    爱洛斯试探地叫他。

    乌列尔像是隔了很久才听见,他把爱洛斯的手放下了,整个人缩回被子里。

    “没事的,我这就去给你找医生拿药。”爱洛斯安抚道。

    “别走……”乌列尔摇头。

    他完全不清醒,爱洛斯为他停下来,给他盖好被子。

    被子很薄,爱洛斯抱来自己的,也盖了上去。

    乌列尔被蒙在层叠的被子里,爱洛斯帮他拉开一个口露出脑袋。

    “我马上回来。”

    乌列尔听懂了这话,像是完全忘记爱洛斯的目的,点点头:“我等你……”

    爱洛斯转身离开了。

    被窗外明亮的月光沐浴着,他重新披上衣服。

    第080章 爱洛斯

    夜色水流一般从他身边卷过。

    小镇安逸的晚上, 爱洛斯匆忙地熄灭了马车里的最后一点灯火。

    透过车窗帘幕的缝隙,他小心地望向路旁。

    半小时之前。

    爱洛斯让门房带他去找最近的医生。

    他和乌列尔同时出现还是太过显眼,乌列尔也拒绝见任何人。

    既然不能方便地请人来看诊, 爱洛斯只有去找医生拿些药。

    夜间马车畅行, 还算便利。

    小镇的规则助长了夜间生活, 去时时月光明亮照人, 爱洛斯几次瞧见黑夜中有马车飞驰而过。

    归来时街道上才彻底冷清。

    爱洛斯只在车厢角落留了一盏微弱的灯火,免于遗落物品,接着便随马车行驶的路线观察起这座小镇。

    直到爱洛斯看见结队穿行过街道的那群人。

    夜间活跃在小镇也算不上稀奇,但是现在早过了夜半,连来时酒馆后门给马车卸货的伙计们都不见了。

    爱洛斯感到奇怪多瞧了一眼,就是在那个时候, 夜风吹起那些人的帽子, 月亮的光线照在他们领口的绣的绿色鸢尾上——

    和城门口被抓的家伙们一模一样的纹章。

    爱洛斯心中一凛, 他们怎么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出没?

    一想到他们很有可能是暗中跟随自己与乌列尔才抵达这里,爱洛斯就感到毛骨悚然。

    他一刻不敢耽误,小心地回到旅馆。

    还不能确定他们的目的, 最紧要的还是病着的乌列尔。

    迈入走廊,确认过身后没有尾随的人, 爱洛斯浅浅舒了口气, 摸摸口袋里的纸条。

    在爱洛斯的口袋里,是刚刚记下的一长串,那个絮叨大夫建议的治疗方法。

    “对付那些雪里待了太久,夜间发烧的病人, 都得从放血开始。”那时医生听了爱洛斯的描述, 教导道。

    按照医生的话,要在手臂内侧放血, 直到体温下降、脉搏减慢。

    平衡□□至今仍是最广为流传的治疗方法,根据爱洛斯提供的年龄和重量计算,这位医生建议要给乌列尔放掉大概一个苹果那么重的血。

    实在太多了。

    爱洛斯根本没考虑过这种手段。

    他觉得任何人只要见到乌列尔的模样,就不会愿意再让他多添伤痕。

    反正爱洛斯最重要的目的,是为了得到医生给病人准备的草药。

    除了镇痛药物不必要从别处拿,医生常用的药他大部分已经带回来了。

    那张纸条余下的内容,就是一些饮食、环境之类的提醒。这种事,无论乡野还是王庭的医生一定都会提醒。

    好在食物一直清淡,而环境,则根本无法一直保持在一个温暖而干燥、平稳且舒适的环境里,说了也是白提。

    “还有精神慰藉,我希望病人可以祈祷,以求得安慰和庇佑。”医生对每个环节都很认真。

    “那么向谁祈祷呢?”爱洛斯很有耐心。每个人、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习惯,甚至在不同的地域,同一个神的形象也不同,他决定帮乌列尔入乡随俗一下。

    “是我的话,会选择——神圣的国王殿下!”医生翻开自己的医学书籍,拿出里面的一张国王小像。

    “……恩柏?”爱洛斯一愣,脱口而出。

    医生不太赞同地皱起眉头。

    “恩柏殿下。”爱洛斯赶在他纠正前补充道。

    “是伟大的恩柏殿下。”

    “好吧,可他不是已经死了?”

    “别提这伤心的事!新国王还没有选出来呢,将就一下吧。”说话的功夫,爱洛斯瞄了一眼医生,医生的表情很认真,“只要虔诚,无论生或者死,都会庇佑你的。不信仰神总不能半路入门,太冒昧,但除非你是异邦人,不然国王一直是你的国王。”

    “是吗?”爱洛斯忽然好笑,想必王子也一直是他的王子吧。

    即便不再是了。

    医生眼上夹着镜片,他看着眼前稍显稚嫩的学者垂下眼睛,莫名觉得哪里和手中这幅小像相似。

    却被这位客人手上戒指的亮光闪了眼,脑袋一晃连夹在眼窝的镜片都掉在了地上。

    “再见了,医生。今夜真是冷清,都没有一个病人上门。不过幸好,你到捡了一枚银币。”

    爱洛斯留下那枚在桌上旋转不停的银币,就这样离开了。

    此刻爱洛斯回到旅馆房间,已经完全可以替代半个医生。

    他进门前他先检查了一下夹在门缝里纸屑的位置。见仍在原位,他放心地打算开门。

    忽然,听到房间里的一声异响。

    爱洛斯冲进房间,他看不到隔帘后,但就在他面前的窗子上,唯一一扇能单独推开的窗格打开着,冷风从黑洞洞的小口灌进来。

    爱洛斯可不记得自己走之前有开窗。

    但若是有人闯入,这窗口恐怕只能挤进一个脑袋。

    发生什么了?爱洛斯跑过去检查,窗外也只有光秃秃的墙壁。

    他还有一丝侥幸,或许是风吹开它,却马上发现圆桌上的包裹不见了踪影。

    不管危险的来源是什么,他不该把生病的乌列尔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东西已是次要,他现在最担心的是乌列尔的安全。

    “乌列尔?”

    爱洛斯朝另一间房间走去,回应他的是隔帘缝隙透出的一片阒静。

    他揣着匕首,抓过桌上的烛台,靠近那道厚重的隔帘。

    猛然将帘幕掀开时,他的心跳都快了些。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让人眩晕的酒味,比酒更浓的,是一股甜腻的气味,像是奶油。

    飘摇的烛光照见屋内一小块地方,床铺上空无一人,只有皱起一团的被子。

    那里是装不下一个人的,但从燕麦色的麻质被罩下,却传出细碎的响声。

    爱洛斯很喜欢睡前故事,但有一点,这个故事不能让人感到可怕。

    而眼前的一切,却预示着这里很可能发生了一个让他不喜欢的故事。

    不过爱洛斯只迟疑了一下,大着胆子掀开了它——

    “咕?”

    爱洛斯做了许多心理准备,都没想到会是一只灰鸽子坐在床上,和他大眼瞪小眼。

    包裹就散在一旁,它正去啄里面掉出来的东西。

    那是乌列尔携带在身上的,一管宫中用来喂鸽子的特制粮食。

    显然外面那扇撞开的窗子,也是它的杰作。

    爱洛斯悬着的心落了一半。

    他将烛台又举高些,让它照亮整个房间。

    乌列尔并未离开。

    男人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他低垂着头,仅仅能瞧见脑后颜色黯淡的长发。

    爱洛斯看到从薄薄袍子的边缘下,露出他被划伤的,光裸的脚。

    爱洛斯的心至少都放下了。

    爱洛斯不知道乌列尔怎么被鸽子挤下床去的,但总不能让他一直待在阴冷的地板。

    他将鸽子安置在将床头矮柜打开的抽屉里,不再关合,接着就要扶乌列尔回到床榻上去。

    “我回来了。”

    他在乌列尔面前半蹲下来,一面从胸前的口袋掏出药瓶,关切地询问他,“你感觉怎么样?”

    乌列尔迟钝地转头,他的眼罩已经扯掉,沾着水珠的睫毛低垂着,黑暗中眼眸不适应光线地眨了眨,映出爱洛斯的轮廓。

    “你回来了?”

    他喃喃重复了一遍,伸手摸到了爱洛斯的衣角。

    伸手触摸是眼盲之人的习惯,爱洛斯心中生出一丝惋惜。

    很难想象失明前,乌列尔有一双视力超群的眼睛。

    听说他能在大雪飘飞的峰顶,分辨出山谷中伪装的敌人。那些移动的被羊毛皮毯子包裹的敌军先锋小队,在普通士兵眼中,还不如雪片大。

    现在的乌列尔还不是真正的恢复,即便能看见一些,想必也远不如从前。

    乌列尔的眼瞳凝望着他、睁大,接着注满光亮地眨了眨。

    他死死抓住爱洛斯,手攥得很紧,骨节泛白,一副极力忍着痛意的模样。

    却在那一刻,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释然。

    爱洛斯的心脏被撞了一下,恍神的刹那,就被一股力道扑倒,连手里的药瓶都滚到了床底下。

    爱洛斯愣愣地被按倒在地,乌列尔穿过他的指缝,将他的手也压在地上。

    “倒还知道回来。”

    埋怨的口气,爱洛斯却听到他发出的哼声几近轻笑。

    湿润的长发垂落在脸上痒痒的,爱洛斯第一次听到乌列尔这么轻快的语气,他忍不住想去看门外的座钟。

    自己明明只是出门半小时?乌列尔什么时候变这么粘人了。

    爱洛斯也不自觉感到有趣,理所当然回答:

    “我怎么会不回来呢?”

    乌列尔却完全没在听了,他细细地打量爱洛斯的脸庞,像欣赏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不,或许比珍宝更令人心折。

    爱洛斯望着眼前的乌列尔,他像是换了个人,那状况让爱洛斯想起那日城门口,衣领绣着绿色鸢尾的家伙们——乌列尔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像一个狂信徒。

    爱洛斯就被那种目光禁锢住,脊背紧贴在地板。

    乌列尔俯下身,潮湿的呼吸贴近他:

    “我想要一点药。”

    他声音喑哑,明明离他很近,却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吃力地望着爱洛斯。

    爱洛斯的心脏被撞了一下,刹那间恍神。

    “当然好,但你得先放开……”

    乌列尔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放开了他的手。

    爱洛斯却没能起身,他的脸颊被乌列尔捏着下颌扳正,滚烫的唇不由分说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