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星子低垂,乌云掩月,倏忽流散,落下冷淡月华。

    江无眠留下两个师爷看守巡检司三人,带上赵成与蒋秋夜探韶远县。

    此时万籁俱寂,一阵微风带着爪钩挂上城墙,江无眠只身攀越过来,越是靠近上方,焦炭味越是明显。

    纵身一跃,轻声落下,确认左右无人,对剩下的两个师爷招手,行动之间小心翼翼,动作飘忽形如鬼魅。

    江无眠依靠城墙,借月光打量深夜韶远县,团团黑影矗立,灰色泛白边的地方是街道,乌漆嘛黑混做一团的是烧完的平安大街。

    隔两条街,火把通明的地方是县粮仓。

    对着观察到的景象,江无眠更正韶远县的建筑分布。

    一指大街尽头的县衙,轻声对身后两个师爷道,“去县衙,先查乱党和主簿、典史之间是否有牵连,不要打草惊蛇。

    五更天查粮仓,弄清乱党是拿县城存粮凑活几顿还是要送出去救急。”

    乱党来的时机太过巧妙,他怀疑这伙人目的是韶远县粮仓。

    距离乱党主力军败走海上已两月之多,混乱中带走的部分存粮支撑不了这么久。此刻海上乱党怕是接近极限,急需陆上供给。

    韶远县的粮仓至今尚未开过,一旦得手,能立刻获得大量补给。

    此外,还有一点能证明江无眠的推论。

    韶远县有三分之一靠海,有数个码头。

    平乱军之所以不从这儿登陆,因为这里不是深水港,吃不下海军水师的宝船。

    大军宝船不能用,若是乱党用小船送点粮食出去,不仅隐蔽速度还快。

    故而,他大胆猜测,这一伙乱党应是为了存粮而来。

    原本该去码头看一眼,但距离太远,来不及探查,又怕打草惊蛇,只好夜探县衙。

    三人在阴影中潜行,直奔县衙。

    县衙人手不多,乱党入南康府后,基本上烧杀掳掠做了个遍。

    能留下六成人的县城,可能是当地知县识时务,开门迎接,约束百姓,献上足够的青壮年充入大军;要么是防御工事够硬,能挡住乱党几日进攻,是个十足的硬骨头,难啃下来。

    韶远县的知县是个不折不扣的软蛋,防御工事不能说很强,只能说没有。

    因而县中遭逢大难,十成人掉了五成,剩下五成里又有一成落草为寇做了流民,城内大约还有四成,以妇孺为主。

    县衙凑不齐衙役奴仆,又被再度折返的乱党一阵乱打,不听话的投入大牢,除去代管的主簿、乱党领头人外,仅剩下一队亲兵看守。

    潜入之行十分顺利,三人兵分两路。江无眠与赵成探听乱党消息,蒋秋则是探查主簿。

    后院之中,尚且留着烛光的房间内,乱党主公正与军师密谋。

    江无眠越上屋脊,小心藏身在房顶上,赵成躲在廊下阴影之中,屏息看着落在窗纸上的影子。

    房间之内,主张本次袭击的乱党军师正说着跑出去的巡检司四人,“巡检司死了一个,跑了四个。县城封了一天一夜,可是找到这四人的踪影了?”

    站在他身边,负责搜寻四人下落的佩剑人抱拳,“回军师,今日一早在城外搜索,找到几人的衣物,没搜到佩刀。粮仓急着要人回来运粮,属下就叫停了搜寻。”

    昨晚他们攻入韶远县,一晚拿下整个县衙。今日一早分出半数人手搜索跑掉的巡检司,还有半数人负责搬粮上船,为后续的逃亡路做打算。

    书桌后的乱党主公沉思片刻,肃声道,“此事事关重大,一旦他四人赶去府城报信,等着我们的就是白楚寒!”

    尽管白楚寒跑去靖海,可没带走所有驻守青州府的松江水师,水上行军速度快,三天即可抵达韶远县码头。

    一旦久待,他们藏于县城之内无疑是自动送上门的人头!

    他看向军师,昏黄烛光落在眼底,透出狠厉,“今夜装满空船,连夜出发!粮仓烧了,县衙中的人一个不留,绝不能落到白楚寒手中!”

    白楚寒,那可是白楚寒。

    以十五岁之龄深入大漠,夜袭草原王庭,于百人骑射手中,一枪挑了可汗头颅的北征将军白楚寒!

    佩剑人领命离开,乱党主公袖中双手仍在颤抖,他长长叹口气,心中没底。

    乱党军师眼睛一眯,看着身影略显颓然的主公,低声道,“主公,若是今夜离开,仅能运走半数存粮。等到了岛上,这点粮食不足以让我等掌握主动权。”

    闻言,乱党主公露出愤懑之色,“白楚寒其人心狠手辣,决不会留太多人。等你我到了岛上,十船人最多剩这个数。”

    半数存粮?这群人果真是为韶远县粮仓而来。

    而且听他话中之意,乱党内部矛盾不少,被白楚寒追着跑还惦记内斗,你不死谁死?

    攀在屋脊上偷听的江无眠向下看了一眼,窗外能看到影子的赵成比了个三。

    密谈还在继续,江无眠分出一半心思记下对话,另一边给赵成打手语撤退,自己轻巧跳跃到另一条屋脊背后掩藏身形。

    底下有人来了。

    刚才离开的佩剑人又带人回来,行迹匆匆,健步如飞。

    不待敲门,几乎是冲开房门,木门撞墙的声音在寂静夜中传出很远,惊起两声鸮叫。

    乱党主公神色不虞,刚要张嘴斥责,被人一句话堵了回去。

    “主公,码头粮船遇袭!”

    “什么?!”

    藏身屋脊上的江无眠眯了眯眼。

    来的正好!

    码头有人牵制,县衙里又没多少亲兵,乱党主力又在粮仓那边,这无疑是拿下乱党头子的大好时机。

    瞅准方向,小心落到地上,给赵成打手势,让他注意堵窗。

    两人悄无声息摸向门口和窗户,离得近,还能听到乱党军师言语之中掩不住的焦躁。

    “可是白楚寒亲自带队归来?粮船毁了几成?”

    “回军师,打头的是右将军薛文,粮船几乎全灭。”

    有人抬手制止谈话,影子落在窗上,紧接着所谓的乱党主公果决道,“抛下粮船,找人趁乱浑水摸鱼假装逃离。张应,立刻烧了粮仓,不留一分。仓库石蜡剩——”

    “彭——”

    江无眠破门而入,一刀砍向佩剑人的手腕。

    先废掉主攻手,拿下剩下两个普通人不过探囊取物,易如反掌。

    张应脊背一凉,瞳孔猛缩,身经百战的肌肉记忆关键时刻救他一命,连忙滚向一侧,险之又险擦过刀锋。

    一击不中,江无眠顺势砍了张应身侧的小兵。腰身一转,陌刀掠过锋芒,与长剑剑鞘擦过,刺耳的嗡鸣召回一屋人的脑子。

    张应横手抽剑格挡,手上传来巨力,震得人手腕发麻,险些握不住。

    心底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但刺客是一人,而他还有亲兵在县衙看守!

    “卑职挡住,主公快走!”

    低吼一声,咬牙迎上江无眠的刀锋!

    乱党主公与军师在他们二人于门口厮杀时,连滚带爬躲避窗角,大声呼救,“来人!有刺客!”

    “笃——笃——”

    不料,话音未落,两道箭矢擦着两人头发嵌入墙中!

    乱党主公与军师两人一抖,气急败坏地看向窗外,竟还有一人于暗处守着!

    门被挡住,窗边有弓箭手蹲守,哪儿也去不得走不了,只能空耗时间。

    两人眼睁睁看着张应一招落败,心底蔓上无边绝望。

    江无眠的刀法越发凶猛,他用刀似是锤,杀意凝聚一团,凌厉精准,以疾风骤雨之势劈头砸下。

    战斗时间不长,唯一一个能打的被拿下,剩下两个不足为惧。

    三人被绑成螃蟹,行动不得,堵嘴蒙眼,扔在不同角落里,以防互相帮忙逃脱。

    江无眠还记得去找主簿的蒋秋,刚踏出门,蒋秋带着满头大汗、一头乱发的中年人过来。

    临到近前拱手作礼,“韶远县主簿吴声见过大人。”

    吴声深觉自己运气不好,大约今年点背。

    他这是谦虚了,不止点背,可能还得黑气罩顶。不然怎会摊上如此废物的知县,哦,这会儿得叫前任知县。

    知县身亡,县丞殉城,整个县衙竟然要主簿与典史挑大梁。好不容易送走乱军,一整个县城十不存四,还没恢复过来,竟又是遭了乱党!

    被关的一天两夜,几乎没合眼。

    他哪儿敢休息,一闭上眼睛,眼前不是被烧的县衙就是死去的邻里街坊索命,一夜惊醒四回,谁睡得下去。

    今晩被人从房间里薅出来,险些以为自己死期将至,要和一家老小底下团圆去了。

    谁知这是新上任知县带来的师爷!

    ……

    圣母娘娘在上,新知县莫不是杀入城的。

    吴声见到江无眠第一眼时,这个念头霎时疯狂生长。

    彼时,江无眠站在破烂的门上,半面阴影半面烛火,眼睛映着门前冷淡月光,如同刀尖寒芒,仿佛要刺破人的皮囊。

    站在门前的还有一人,行礼时急匆匆掠过一眼,模样没看到,手上的弓箭倒是印象深刻。

    回忆起一剑封喉面不改色的师爷蒋秋,吴声灵光入脑,新上任的顶头上司治理县衙的本事如何不清楚,但杀人的功夫一定上佳。

    江无眠没过多寒暄,直言,“时间紧迫,吴主簿,粮仓处还有乱党肆虐,县衙与三个乱党交由你和蒋秋处理,别让人死了。

    赵成去开城门放大军进城,说明县衙现状。我去粮仓找石蜡,绝不能让他们烧了剩下的存粮。”

    吴声刚想应下命令,听到最后一句,惊骇大喊,“石蜡?!”那烧了整条平安大街的祸害东西竟然还在,甚至要烧了粮仓!

    眼前顿时一黑,冷汗如瀑,他咬牙切齿地向江无眠承诺,“大人放心,卑职与蒋师爷一定守住这三人!”

    话音刚落,隔两条街的地方燃起熊熊烈火,几乎照亮半边夜幕,空气中的焦炭味浓烈到呛人。

    吴声脸色惨白,傻愣愣地瞪着焰火说不出一句话来。

    粮仓!粮仓着火!!

    县衙外隐约传来嘈杂人声,这绝不是援军。

    时间来不及了。

    江无眠面色冷凝,返身回房,提猪一样薅起两个人,低吼道,“带上他们,撤,快!”

    在粮仓处的乱党已经完成命令,正冲县衙而来,明显是找乱党头子主持大局。可人落在他手里,绝不可能放虎归山。

    正门出不去,后门有隐患,他们要另找一条离开的路。

    江无眠看了一眼吴声,他们之中最熟悉县衙布置的人,“找其他出口!”

    蒋秋抓住另外一个,赵成拿着弩箭护卫两人,皆向吴声看过去。

    “对,不能走正门,其他出口,其他出口——”吴声耳边的心跳声轰轰作响,头脑却从未有过如此清醒的时刻,“地牢有条密道能绕出去!”

    韶远县的牢房去岁刚换过,用的上好的料子,门栓都是锻造的钢铁,仅次于县城大门。

    来上二十多人也要折腾一时半刻的才能撞开,更别提这群人手中根本没有攻城槌。

    门一关,里面自成一体,无疑是最佳防守之地。有了密道更方便进出,不至于瓮中捉鳖,最适合眼下的情形。

    眼瞧新知县要他带路去地牢,吴声慌乱喊住,“卑职身上没钥匙,乱党搜刮走了!”

    嘈杂声越来越近,但还有时间,几人搜索一番,赵成趁机拔下两根箭矢销毁证据。

    摸出地牢钥匙,一行人跟在吴声背后进入地牢。

    四面用青石砖铺就,上好的糯米浆做粘合剂,比城墙的黄泥更有用。通道挂着火把,燃烧的正旺,给人指了前路。

    落锁关门,嘈杂声与焦炭味被阻隔在另外一侧,尽管知道这仅是暂时安全,头顶还有一批乱党急待解决,吴声仍是松了口气。

    手脚发软撑着石墙,大口大口喘气,缓解几近窒息的肺脏。

    他心底发慌,边带路边哆嗦着说话,“密道在牢头那儿,原定的是犯人暴动时,方便狱卒封死地牢撤走的道,直通县衙西边的第一所院子。”

    谁知道今天自己能用上,唉,世事难料。

    密道两侧有油灯,张成先是用火把试了试,又点亮油灯,一刻钟不见熄灭,才踏进去。

    江无眠看着瘦弱,实际一拖二走的稳稳当当,还能大气不喘的和吴主簿问话,“县衙仓库多少存粮,多少兵备武器?”

    仓库包含储粮仓和兵备库,乱党占据之后,不会放过任何储备,若无意外,兵备库中的武器盔甲应当都在乱党身上。

    用韶远县兵备库的兵器对付韶远县铁板钉钉的未来知县,江无眠盘算着等收回县衙,他要连人带盔甲全拉去沉江洗一遍。

    吴声好似就等他问话,竹筒倒豆子一样全秃噜出来,“两街外的是预备仓,大约剩三千石。兵备库的武器年久失修,三年只检修过两次,部分锈蚀严重,已是不能用了。”

    听得人眼皮直跳,江无眠手上不自觉用力,提着的两个人支支吾吾哭丧起来。

    来前他看过韶远县历年税粮税银,粗略算算账就知道这数不对,起码有三分之二被人吞了。

    这回倒是不用担心兵备库的武器,拿那玩意打仗还不如一锄头。但新的问题是用来置备武器的银子哪去了,朝廷每年拨下来的钱呢?

    他赴任的这地界真是数不清的烂摊子。

    “剩下的钱粮……”吴主簿这会儿是破罐子破摔,不准备给上任知县留一星半点的面子。

    就照着韶远县现状,他不把那软蛋知县的面子里子全秃噜出来就对不起他这张嘴!

    “上任一年,昧下三班六房半数俸禄,要不是两个师爷属自己人,这点钱都扣!进牢房的犯人要提检,搜出来的金银玉石除了狱卒,大头全进了狗肚子。

    后来与县中刘家、石家攀上关系,倒卖预备仓粮食,大肆敛财,见无人查出蹊跷,胆子越发大了……

    早些年,早些年里,南康府清山贼平海寇,咱们韶远县可是冲在前头的!”

    吴主簿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最后没忍住为韶远县挽尊,继而又叹了一口气。

    气没叹完,头顶忽然传来持续而又稳定的震感。

    密道通风口处,微弱气流灌入,伴随着铁蹄踏过青石板路的回响,人的惨叫声。

    “这!这是?”吴声吓得一个激灵,冷静下来,又伸长耳朵贴在墙边,试图听个清楚。

    马蹄声、脚步声、兵器碰撞声、厮杀声、惨叫声、崩溃的哭声,唯独没有一点正常的命令声,仿佛是一支看不见的军队在进行屠杀。

    看不见的军队?

    莫非是鬼神不成?

    吴声被这联想吓得脚软,眼看就要往地下倒,身后蒋秋剑鞘一把托住。

    他借力站住,有气无力地道谢,“多谢,多谢。”

    江无眠瞥了一眼,就这胆子,刚才哪来的勇气告状?

    未免人没死在乱党手中,反而被自己人吓撅过去,他简单解释一句,“巡检司逃出四人,昨日一出城求援去了,不出意外,上头是援军。”

    只是这援军来得太快了些?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吴声是借力都借不住。

    他手脚无力,撑不住站不住,一屁股坐地上,苦瓜脸上写着恐惧,“大大大人,您、您有所不知。新设的巡检司在承岩县,来过一月没再问过话。

    再说,真有巡检司来人,县衙肯定知道。可前两天,城门守军一字未提。”

    这这这,这哪儿的巡检司去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