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眠示意赵成说来听听。
原因荒谬又好笑,赵成说着忍不住一脸怀疑人生,“传闻您是酆都出来的收命行者,奉命来人间收割人命,来县衙做事的,得半只脚踏入鬼门关。”
酆都?收命行者?
江无眠以为自己公务太过操劳,累到听不懂人话。
他与民间传说中的收命行者有何相似之处?
大周诸多民间传说中,最为广泛的一说是:神居高天之上,鬼归地府之下,人立天地之间。
所谓的酆都是地府鬼国的国都,由北太帝君主管,下设收命行者,负责来往人间地府,勾魂索命。
能类比成这身份,要先满足两个条件,一是杀人无数,二是夜间出没。
因而民间传闻中,多半是锦衣卫充数。
江无眠数了数自己与锦衣卫的共同点。
杀人无数?
末世丧尸假设还能算人,他必定榜上有名。
夜间出没?
偶尔一次夜探韶远县,说能算上倒也勉强对上。
江无眠:“……”
赴任一趟韶远县,从阳间人变阴间人了。
林师爷脸色不太好地问了一句,“谣言自哪儿来的?”
他张口断定是谣言,自然是有道理的。
莫要忘了,这位师爷本职道爷,衍天算命、开炉炼丹、法事驱鬼皆是做过的,说到地府鬼神人之命理,算是内行人。
内行人讲究两句话。
不见人时不相面,不见八字不算人。若是胡来掐断,有朝一日,必遭天厌。
江无眠没见过除了林师爷以外的批命道长,知道他八字的仅剩下恩师一人。不符合前一句,那这必定属于“胡来掐断”。
胡来,可不就是谣言。
他年纪最长,见多识广,清楚谣言惑众的危害。
不及时辟清,于名声有碍,日后容易被御史参上一本,官途无亮啊!
赵成回忆着说法,“打码头直走,过三里远东拐,再行十丈,有一家酒肆。酒肆老丈与一人争吵,那人想来当衙役,老丈不允,争吵间道出因由。”
码头是说乱党用来运粮食的那个小码头,距离县衙不算近。
今日赵成任务是去丈量土地边界,画韶远县地形图,耽搁不少时间,收工时天见星子。
按正常路线回县衙赶不上晚饭,抄近道走的。
谁知这么一走,走出了新消息。
江无眠本人也没想到,事情真相如此离谱。
想来是前段时间抄家杀人太过,给人留的印象太凶,以至于百姓自发畏惧,明面不敢议论,私下里却流言蜚语不断,传来传去变了意味。
情况并不是很棘手。
大周的信息传递速度迟滞,没有后世迅捷发达,传来传去还就那么一件事几个说法。
这是没经历过信息爆发时代的毒打。
江无眠习惯性拿笔记下,随口吩咐张榕,“再过几日,你寻几人在百姓与流民之中多散发几句谣言。说法夸张,类如江知县青面獠牙、眼如铜铃、为北太帝君座下第一行者,江知县是星君转世、尘游人间,江知县……”
一连数十条,“江知县”越来越不是人。
张榕师爷越听越愣,笑容消失。
他怕是糊涂了,怎么听着大人不去澄清谣言,还要为谣言添砖加瓦?
林师爷用行动证明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只见他越听眼睛越亮,最后一抚掌,喝道,“妙!此计甚妙!”
蒋秋与赵成左看右看,没明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两人很快听到风声。
事要从流民安置说起。
早前江无眠吩咐,登记户籍时将流民额外登记一本花名册,记下姓名、个人手艺。
瞧着很像是户籍,但又不像。
流民为此惴惴不安,胆大的还好奇这在做什么。
直到后来,张榕用它点人、记工、发钱,见的多了也就没人在意。
但有心人还在琢磨,怎么才能拿到韶远县的户籍,这个有心人说的就是那天问江无眠什么时候吃饭的陆郁。
陆郁原本是韶远县附近平江县的农家子,家有稻田,生活不算富庶,勉强温饱。
乱党一起,家破人亡,陆郁变成流民,几经波折来了韶远县。
他觉得新知县很是奇怪。
不像平江县的知县一样视流民若洪水猛兽,没有嫌弃鄙夷。要说善心大发,也不算是。
善人捐粥布施,施舍银两,不要求回报,有的真心实意,有的则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江知县不同的地方在于,人先去做工,承诺会给人吃饭,还发工钱。
陆郁听完沉默,原本有所期待的目光黯淡下去。
他父亲曾在县城做过工,管事嘴上说的好听,工钱半月一结,时间到了,管事翻脸不认。
骂他父亲是上门打秋风的穷酸亲戚,让家丁打断他半条腿,扔出门去。
那之后,每到阴雨天,父亲断腿疼痛难忍,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原以为,江无眠也是这种黑心知县。
谁知,他们第一天先白吃的饭又做的工,下工后真给工钱!
江知县没食言!
“沉哥儿,想啥呢还不吃饭,这比家里吃的都好。”坐他对面的王民含混不清地说话。
照江无眠来看,伙食说不上好,菜没多少油水。
基本上是过点油腥,加水炖煮,偶尔能捞到一块肉沫,主食是蒸的黄米,一人一大碗,菜汤管饱。
但在农家人眼里,这是农忙抢收时的饭,分量足,有盐有味有油水,吃完有力气做一天农活。
陆郁学他扒拉一大口,说:“想啥时候落户。”
他挂念的人都不在,孤零零一个,平江县还是韶远县对他来说没区别,还不如趁着这里招流民做工,多干一些时日,攒攒钱。
等能落户了,就花钱建房,落地扎根。
“落户?”王民也想到那天张榕师爷说的话,只要干得好,落户不是问题。
就是,怎么算干得好?
直到几日后,张榕在流民中宣布了一系列规矩,分成工程队、记工、上工时要用章,下工时也要去用章。
说的别扭,听的茫然。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虽是不懂,但按规矩照做才能有工钱。
而且,在评比中保持一天第一的队伍能吃上肉,保持一旬第一的队伍不仅有肉还有赏钱,要是连续三旬保持第一——
张榕乐呵呵地宣布,“你们能从流民转为韶远县本地户籍,名下能分田地,建房、安家、立业。”
流民之中爆发一阵高呼,不少人哭着抹泪。
有饭吃有钱拿,累点苦点算什么,都是干惯农活的庄稼汉,这点苦吃不了还怎么指望有收成。
现有的条件已让不少人满足,照张榕师爷所说,只要干得好能在韶远县安家!
有给发工钱、顿顿给吃肉的江知县治理的韶远县!
青天大老爷!
谁要是以后不感恩江知县,谁就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小人!要是见到了这种人,打出韶远县都不为过!
民心所归。
张榕笑容更盛,这都是他家大人的政绩。
流民重组成工程队,规矩虽然繁琐了,但比之前更加有迅速,几乎个个是拼命三郎。
监工唯一的意义成了盖章和收验成品。
因为有工程队之分,队内成员干活时有意识地互相配合、彼此之间搭把手,比之前几天,气氛更加融洽,效率更高。
陆郁因为埋头苦干,啃吃苦,有点子,被选成工程队的队长。
为了落户,除了天天埋头苦干外,下工了还去找队员,琢磨怎么提高效率,做的更多,争夺月第一。
他想拿第一,自然有人竞争。
瞧他每天拉人讨论,安排队员第二天如何上工,怎么更快处理粮仓废墟,其他工程队队长不甘示弱,纷纷效仿。
如此良性竞争的氛围中,第一旬比拼落下帷幕,以陆郁为队长的队伍名列第一。
是时候兑现赢家奖励了!
张榕一正衣冠,神气昂扬地走在前方。
身后,县衙仅剩的五个衙役,统一穿着红黑捕快服,一人手中拎着两条肉、两个崭新的荷包。
工程队做十休一,他特意挑的休息日,一路招摇地走到临时搭建的营地中。
众人对张师爷很是眼熟,平常见人乐呵呵的,问什么答什么,见他又来营地,以为江知县又有吩咐,刚迎上去问声好。
“张师爷好,您今儿瞧着真是精神。”
话刚说完,一股浓厚的血味掺着肉味扑面而来,工程队眼神不由自主向张榕身后瞥,个个脖子抻得跟长颈鹿似的。
看清衙役手中提的什么,眼珠子都险些瞪出来。
肉!
两条肉!
半红半白的,红肉鲜亮,血丝新鲜,白肉平滑细腻,一瞧能熬小半陶罐油出来。
张榕满意地扫一圈,围过来的人眼都直了,他给人反应时间,过了几息,朗声道,“昨日工程队做满一旬,江知县亲自给工程队排名。今日一早,吩咐我给第一名兑现奖励!”
“第一?谁?”
“陆郁那队。”
“陆郁?”
“就那个干活不要命,监工都劝他歇会的!”
这话一出,半数人沉默了片刻,又七嘴八舌接话,一群人的声音嗡嗡响。
但在场的没说不服气的。
无他,陆郁干活拼命程度是肉眼可见。
他带领的工程队上工时从不迟到早退,中间几乎无人缺勤。
身为队长,面对脏活重活累活第一个向前冲,细致地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要是吃住能在那片废墟上进行,陆郁根本不回营地!
他带领的那队拿第一,众人是服气的。
张榕没让众人散开,就这么大喇喇地去找陆郁。
陆郁正与队员凑在一起,商议如何协调配合,加快干活速度。
做工生活让他看起来不似流民时瘦弱,尽管身形还有些单薄,但比来时瘦到脱相、皮裹骨头的模样好多了。
“陆队长。”
“张师爷?”
打过招呼,众目睽睽之下,张榕将衙役手中的肉和荷包递过去,“一旬的奖励,我等会走了,你怎么看都行。这条肉你想好怎么处理了,去找营地厨子,我和他提过了。”
最后勉励几句,带着衙役走了。
留下红着眼睛,满心感激的陆郁小队。
屈居第二的工程队就站在旁边,眼巴巴瞧着陆郁接过奖励。
那一瞬间,心酸懊恼填满心间,后悔平日干活怎么就没多出一点力,再多一点,第一就是他们工程队!今天接过肉和钱的就是他们!
其余工程队也是看得眼热。
一旬奖励有这么多,多干几旬,次次第一,那建房子的钱,岂不是有了?!
得出这一结论,工程队内的竞争力度更上一个台阶!
此事一过,江无眠在工程队中的声望再度暴涨。
恰是次日,张榕找人去散布流言!